“噢,这不是镝木吗,你也来啦”五反田泰志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灰色保暖风衣、脸上总是带着一丝异样疲惫的大叔有些惊讶地说道,虽然自己也是大叔。
镝木胜也被人叫到名字,抬眼看了看,这不是那个傻乎乎的“大”导演五反田泰志么……自己作为独立制作人,虽然没有和他合作过,但这是个有真材实料的家伙,所以处好关系是没错的。
当下镝木胜也展露笑容,走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说:“是五反田啊……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了。我听说你最近在拍电视剧,进展顺利”
“新年快乐,请多多关照。还好吧,刚开始嘛,主演毕竟用了‘可爱过头的演技派’当噱头,也算有点实力,就看搭售的新人能不能乖乖听话了……”五反田泰志回答时下嘴唇微微上提,像是藏着些不满没说出来。
镝木胜也笑了笑:“我听说这剧投资挺大的,多少也是看得起你,既然如此,加油干就好了。把非良品的演员调教好也是你作为导演的本职工作嘛,不正是彰显你实力的时候”
五反田泰志也低头哼笑了两下,然后望了一眼不远处剧场的入口道:“我们边走边聊吧……哎!你是来看岩老先生的舞台剧的,没错吧”
“额,是啊。”
“一个人!”
“对……”
“那我们一起吧,刚好我也一个人。”
镝木胜也笑道:“当然,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我刚刚下意识就要邀请你了,但我怕搞错了,所以才问一下。”
“哈哈……”
两人说笑了会儿,一同走进剧场里,找了两个相邻的位置坐下。剧场里的位置是按区域分的,只要买了该区域的票,区域内的位置随便坐,刚好他们两个买的也是同区域的票。
“你经常看岩先生的舞台剧吗”在位置上坐下后,镝木胜也随意地问道。
“以前我是经常看啦,特别读大学那会儿,一次不落呢。”五反田泰志脸上露出追忆,事实上在东京业界,如果作为导演却没看过岩幸雄导演的舞台剧,基本上可以认定是一个不合格的导演。在岩幸雄名声鼎盛的时候,他每次舞台剧的首次公演,都会吸引大量业内人士或未来的业内人士前来观赏学习,甚至会在观众席中占到五成以上。
只是到了岩幸雄老先生半隐退的现在,这方面的说法已经很少提了。不过五反田泰志仍能看到一些同行隐藏在观众席中,像是i剧团的金田一敏郎、喜欢拍电视节目的高田墨字等等。
“自从岩老先生把重心改为培养新人以后,我就很少看了。这次主要是想着很久没看了,刚好饰演主角的又是我下次电影预定的演员,所以来瞧瞧。”五反田泰志说道。
“饰演主角……莫非你说的是爱么”
“哦哦,你知道”
“呵,那我们动机差不多。”镝木胜也呵呵一笑,“这可是我很看好的一个年轻艺人,本职是偶像,我时不时会给她介绍工作。只是在我看来,爱作为艺人还不够成熟,所以这次能参演岩穹剧团的舞台剧确实令我大吃一惊,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也就罢了,竟然还是是主角,反正新年也没什么事,我就来看看情况。”
“啊……我也有同感。”五反田泰志听了,提了提身子说,“早年那些中学校园祭程度的舞台剧就随便了,我简单看了一下她近期参演的广告。无论是从画面构成还是镜头动作,都很明显能看出那个导演在把她当花瓶女子使用,一直在尽可能降低广告的演技要求,更多地展现演员良好的外形。虽说这孩子容貌确实出类拔萃,可这种刻意的做法,一般都是因为导演不信任演员的演技。”
“喔”镝木胜也摸了摸下巴,“那么就是说,爱的演技现在一定有很大进步了,毕竟能担任岩先生的舞台剧主角。”
“我看不见得,”五反田泰志摇摇头,“那广告拍摄到现在也就一个多月,能有什么进步要说培养新人,但那孩子才到剧团多久,就饰演主角我想都想不通岩老先生是怎么选的人。”
“也许……是看在钱的份上爱虽然是孤儿出身,但现在她的监护人听说是大公司社长,小讯株式会社你应该也有听过吧。”镝木胜也边抬手在半空中画圈边说。
“那孩子的监护人我知道,我的电影就是他给投钱了我才愿意采用这个叫爱的演员……但是不可能,不可能的。”五反田泰志连忙摆手,“岩老先生是什么身份,金钱怎么可能打动得了他!”
镝木胜也双手交叉胸前,不置可否,只是说:“嗬,换我的话,有个四,不,三千万左右我就很乐意了。”
五反田泰志闻言,气鼓鼓地一扭头说:“嗤,你个金钱至上主义者,怎么可能明白大艺术家们的风骨啊!”
“是是是”镝木胜也懒得和他计较,见四周的灯都关了,整个剧场暗了下来,于是说,“要开始了,先看剧吧。”
“嗯。”五反田泰志正正衣冠,神色微凝,认真地将目光投向舞台的帷幕。
这次的舞台剧改篇自法国作家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著名作品《小王子》,该作品通过一位迫降到沙漠中的飞行员的视角,来讲述一位来自外星球的小王子从自己星球到达地球一路上的各种历险。
视改编的情况而定,饰演小王子也可能不需要什么演技,五反田泰志心下嘀咕。
此时舞台帷幕忽然亮起,不,帷幕早就不知何时被拉起来了,亮起来的是作为舞台背景的巨大荧幕,上面用一种半写实的水彩风格描绘出蓝天与白云,开场即给人一种清新醒神的感觉。
随后,那蓝天白云又像画卷一样慢慢卷了上去,露出被掩盖着的一连串文字,似乎是原作《小王子》里作者写的献词,接着一位穿着褐色西装,绑着马尾的女青年(天佑景)出现在荧幕上。
“我请求孩子们原谅我把这个故事献给一位大人。”女青年在荧幕里说。
“我有充足的理由,这位大人是我在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
“唔……我还有另一个理由,这位大人什么都懂,他完全能读懂我给孩子们写的书。”
“啊,我还有第三个理由,这位大人住在法国,他正忍饥挨饿,需要别人的安慰。”
“……好吧,如果你们认为这些理由都不够充分,那我就把这个故事献给小时候的他吧——所有大人都曾经是孩子,虽然他们常常忘记这一点……嗯,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孩子。”
——“哦”五反田泰志微微惊讶,他知道这次剧的主演没有一个超过20岁的,然而先上来的这位演员的演技已经非常纯熟了。
尽管她的脸上非常白净,但是对微表情的管理却使她显得足够老成。脸部和额头的几处肌肉保持着轻微紧绷,配合上刻意的修眉、带来了强烈的英气,甚至是若有若无的退役士兵那一类的煞气。但压低的眉毛、放松的眼眶和左右牵起的嘴角却又显示出慈悲和蔼的神色。整体搭配起来,让人觉得那清澈的眼神既干净又深沉,似是饱含着许多故事。
更别说她在阐述要把故事献给一位大人的三个理由时,一种难以道明的情绪在其中层层递进,越发波澜泛滥的目光中,仿佛真有一群孩子在她眼前、要求她给出把故事献给大人的理由——甚至那目光要把台下的观众囊括在内,好像观众们也是她的解释对象。
最厉害的还是三个理由过后的最后一段话,第一句话是给要求理由的孩子们,第二句话是给孩子们同时也是给观众,第三句话更是同时讲述给孩子、观众以及演员所饰演的角色自己——演员非常清晰明了地传递出了相应情绪和意义。
“这飞行员演得很好啊,不如说就这个年纪而言,也太老练了。剧情上,我们关注的那个小偶像应该和她会有许多对手戏,要是演技跟不上可就是事故了。舞台剧可不是电影,没有ng的机会啊。”五反田泰志低声和镝木胜也说。
在演戏的过程中,如果对戏的两个演员之间的演技差距太大是会出问题的。不仅会使得演技差的那位演员的问题凸显,更会破坏演技好的那位演员带起的氛围,使得观众出戏,观感甚至会不如两个演技一般般的演员的演出。
镝木胜也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是能听到他说:“这个孩子,可惜,脸还差那么一分啊,不过这份能力也足够投资了。”
“你这人就关注脸吗”五反田泰志斜了他一眼,“演员最重要的是演技!”
“嘛,脸好才容易带起流量,有流量就有钱。”
“嗬,金钱至上者!”五反田泰志不再跟他说话,继续认真看舞台剧。
舞台上又演了一段飞机在乌云闪电中摇晃,最终损坏迫降到沙漠里的剧情——道具是做得没得说,毕竟是岩穹剧团的道具组,质量甚至比剧团的演员更稳定。
然后总算是真人出现在舞台,衔接着的情节是女青年饰演的飞行员,一边算着剩余的水和食物,一边尝试修理自己的飞机。
其中白天时飞行员虽然面带疲惫,但眼神中依旧精神饱满,充斥着坚定。
可一到晚上,飞行员倚在飞机下,竟忍不住低头抱膝,眼中有无数恐惧的泪水打转、几欲落下,无数的回忆自沙漠寂静无边的黑夜里蜂拥而至。
她想起小时候曾经画过一条吞下了大象的蟒蛇,然后问大人们害不害怕,却被大人们嘲笑一顶帽子有什么好怕的。在她用透视把蟒蛇肚子里的大象画得更清楚以后,大人们却叫她别再画画了,专心在算术、地理、历史、语法等有用的东西上吧。
从此她再也不和大人们讨论蟒蛇、原始森林、星星,而是改成桥牌、政治、领带、高尔夫球……于是大人们都很满意,认为自己认识了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人。
——此时观众席沉寂无声,演员表演出来的关于飞行员在那绝境中的情绪感染了他们,下意识连呼吸都变得悠长。
荧幕中关于飞行员的回忆画面也渐渐消失,重新显示出那黑暗得像是要噬人的沙漠——但入夜愈深,这大自然仿佛钟爱着物极必反的把戏——天上的众多星辰开始向大地洒落无数星光,点点的星光照亮了一大片原本黑暗笼罩的沙漠。
又过了好一会儿,远远的、比太阳要更早探出来的霞光也踏入了这片沙漠。
然后,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这众多星光和朝霞交汇的地点。
而紧皱着眉头入睡的飞行员,此时忽然听到了一道悦耳又奇妙的声音:
“能……给我画一只绵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