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一间木屋内,此时挤满了人。村民们看着床上躺着的津一郎夫人,一个个脸上多是忧心忡忡的神色。他们小声地议论着。“津一郎夫人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以前我还买过她家的鱼,她是一位很和善的人……”“她家原本是周围几个村子里最富有的。以往每年冬天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家门前晾晒的鱼干……短短几年时间过去,已经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了。津一郎是从甚么时候开始,再也捕不到鱼的?一个远近闻名的渔师,却再也捕不到鱼了……那些藏在暗中的鬼神,真是喜欢捉弄人啊……”“好像勇次郎前往沼田的武士大人家中做仆人之后,他们家里就渐渐捕不到鱼了……”“他们家原本在海津村西面的山坡上,背靠着一片树林,我以前路过海津村的时候,还见到过他们家的房屋——是好几间木造的房屋吧?后来听说他们家里发生了火灾,房子也烧成了灰烬,只能搬到现在的居所来。”苏午从周围村民庶人的议论中,提炼出了不少与床上疯癫的‘津一郎夫人’有关的消息。床上妇人的丈夫‘津一郎’曾是传名周围数个村落的渔师,捕鱼技艺高超,曾经靠着从海中捕鱼,养活了一家人不说,还渐渐过起了富足的生活。但在其次子‘勇次郎’前往沼田的武士家中做仆人以后,津一郎家的情况便不知为何每况愈下,从从前鱼获颇丰的情况,转变得再难捕捉到一条鱼,于是家境又陡然败落下去,变成现在的模样。更令津一郎家雪上加霜的是,其家原本在富足时候修葺起来的几间房屋,亦因火灾化为乌有,只能搬到现在的居所中,自此时起,津一郎夫人便害了病,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地躲进屋子里,不再见人了。“鱼汤……鱼汤……”躺在自己的粪尿里的津一郎夫人面朝着墙壁,去不看涌进房屋里的众人,依旧低低地念叨着。这时候,那负责看顾津一郎夫人的少年人捧着一钵鱼汤挤开人群,向苏午身旁的那个白发岛民嘟囔着汇报道:“爷爷,我已经煮了鱼汤给她,她也不愿喝下,给她水喝,她把水也打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鱼汤端到白发老者跟前。老者低头嗅了嗅钵中浑浊的液体,将之呈至苏午跟前:“大人,您看……津一郎夫人如今已经疯了,已经不太可能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我来试试看。”苏午端起了那钵有着明显鱼腥味的鱼汤,迈步走到了木床边。他看着床上双眼无神、疯疯癫癫的津一郎夫人,陶祖背着手站在他身侧,亦观察着木床上的女人。纵然眼下的妇人已经完全疯癫,无法再回答苏午的任何问题,但苏午想要从她身上寻索到甚么线索,却也不需对方来开口说些甚么——他有的是办法,来从对方身上找到真正的线索。“鱼汤。”苏午看着床铺上侧卧着,面朝墙壁喃喃低语的妇人,将手中的那碗鱼汤递向了对方,“你要的鱼汤。”津一郎夫人眼见苏午将鱼汤端来,她的情绪骤然变得十分激动,猛然扬起胳膊,欲将苏午递过来的那钵鱼汤打翻:“太腥了,不是鱼汤!不是鱼汤!”当下时代,在食材之中运用香料是极其奢侈的事情,对于大多鱼类的处理手段自然也就十分简陋,没有香料、调味的配合下,想要遮掩去鱼汤的腥味,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然而津一郎夫人似乎极不习惯这鱼腥味,仿佛她自己喝过没有腥味的鱼汤一般,激动地摆动手臂,就要将那钵鱼汤打翻当场——苏午在这时收回手掌,将水钵递到旁边跟过来的少年人手中。水钵里,浑浊的鱼汤甚至未有荡漾出一丝涟漪!“鱼汤怎么会不腥呢?没有腥味的鱼汤,还是鱼汤吗?”苏午向津一郎夫人轻轻言语,对方翻过身来,爬满污秽的面孔上,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张开来,直勾勾地盯着苏午,却像是盯着一片空气。津一郎夫人又喃喃自语起来:“鱼汤,鱼汤……”在她低声自语的时候,苏午眉心故始祭目乍然张开,‘龙树大日元神’盘绕着脑仁般的鬼梦从他脑后伸展开枝杈,一丛丛茂密的元神树枝遮盖在津一郎夫人头上,故始祭目亦于同时映照出了津一郎夫人有涉的诸多因果——无比稠密的因果丝线从津一郎夫人身上爆发开来!苏午从未在一个普通人身上,见过如此浓密的因果丝线!如此为数众多的因果丝线,像是被血染红的丝线般,充塞于整个房屋之中,疯狂地蠕动着,每一根血红因果丝线的彼端,都延伸进了‘虚空’之中,被这些因果丝线牵连的彼方虚空,便浮现出一个个肿胀的尸体。那些尸体穿着现代的衣衫,虽然因溺水良久以至于身躯肿胀得看不出从前模样,但观其衣着打扮,亦知道这每一具尸体,都是一个来自现代的死者!无数死者的虚影堆积在津一郎夫人床铺四周,层层叠叠,形成了巨大的尸山!可她分明是一个古代东流岛时的普通岛民,怎么可能会与现世的众多死者产生关联?苏午直觉是‘烛照巫女侍’将死在她的‘愿望’之下的众多现代东流岛民遗留因果,与眼下的‘津一郎夫人’牵连了起来!津一郎夫人倒真是解开这种种谜团的‘钥匙’了!一缕缕若附骨之疽般的阴冷诡韵从周围的肿胀尸体上飘散了出来,苏午抬目看向周围无数尸骸堆积形成的尸山,那些身躯肿胀、五官亦因过度肿胀而变得模糊的尸体,在他转眼看来之际,忽然都转换了形貌,变作一个个黑发吴服的女子,女子仰起脸与苏午对视,露出一张如罂粟花般美丽又危险的面孔。“呵呵呵……”她的轻笑声萦绕在苏午耳畔。苏午未有尝试去抓住那黑发吴服的女子,亦未尝试收摄禁锢周围流散的诡韵——他内心颇清楚,自己当下看似与那些流散的诡韵,与这个巫女相距不过咫尺,实际上他与巫女、诡韵分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对方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当中,在此时休想抓住对方!好在‘津一郎夫人’这把钥匙已经被他掌握住了。他眉心竖眼缓缓合拢,‘龙树大日元神’映照出了‘津一郎夫人’的每一个凌乱无序的念头——一个正常人的念头排布,绝不至于如津一郎夫人的念头这般错乱。苏午尝试去映照出津一郎夫人念头里呈现的过往记忆片段,然而此时她的每一个念头里,都浮现出那个巫女美丽而危险的面容,从根本上阻隔住了苏午对其念头的探查!津一郎夫人的性意,好似亦沉入了‘另一个世界’当中!苏午不动声色,收拢了元神。一切异相缓缓消散去。身边站立的陶祖在此时看向他,咧嘴笑了笑,出声道:“你方才又好似要与先前在林中一般,直接隐遁入‘另一重世界’里去了。彼方世界,并不在冥冥包容之中。应当是那和尚所称的、被牵引向此间的另一座东流岛的因果罢?”“大概率应是如此。”苏午点了点头,皱着眉头道,“烛照巫女侍,便隐藏在‘另一座东流岛’上,而今不能真正走入那重世界,便也无从寻获她的影踪,从她手中夺回十灭度刀与诡狱……”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鉴真,在此时道:“贫僧先前说过……我们不必去寻找她,她自会来寻找我们的。作为神灵的‘烛照大御神’满足了她的愿望,她对神灵根本的人身,亦必颇为好奇……”苏午听得鉴真所言,点了点头。他当下对于鉴真的言辞,已然有些认同。那‘烛照巫女侍’心中蓄积的怨恨,足以勾动十灭度刀与诡狱,她在毁灭东流岛众生之前,内心的情绪就已然化为可怖的怨之诡了,在她吊悬而死以后,整个东流岛大多数人随之一同沦亡,死者的因果与她紧密相连,形成了那个‘死去的东流岛世界’。这样的‘事物’,完全不能以常理揣度其心思。原本苏午以为自己强行抓扯下她一条手臂,掠夺来她的一丝因果,会引来她的忌惮,令之潜伏下来,不再展露形迹——而今了解了‘烛照巫女侍’本质已化作‘死去的东流岛’以后,他忽然明白,已死之类是完全不在乎其自身的再一次灭亡的。其当下故意留因果在津一郎夫人身上,未尝没有与苏午玩一把‘猫鼠游戏’的想法。只是谁是猫,谁是老鼠,当下尚未厘定。“那便等她主动来请咱们罢。”苏午言语了一句,转而看向床上的津一郎夫人,“烛照巫女侍为何会选中她来做因果的载体?她莫非是烛照巫女侍的远祖?”说了几句话后,苏午又摇了摇头,主动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应当没有这般简单……”随后,苏午安抚了本地的岛民一番,令他们各自散去。苏午一行人则在津一郎家对面找了处空房间,暂时落脚。此时洪仁坤亦带着津一郎的二儿子‘勇次郎’来到了村里,在‘武士甲一郎’府上做马夫的勇次郎痛哭流涕地拜见过自己的母亲,自行承担了照顾津一郎夫人的重担。然而其母纵然见到他,亦只是不断向他索要鱼汤与水,并没有丝毫认出他来的迹象。“你的母亲为何会一直念叨着‘鱼汤’与‘水’?你知道原因吗?勇次郎。”苏午坐在房屋中,向战战兢兢的勇次郎问话道。勇次郎听到苏午的提问,神色犹犹豫豫,他似乎了解甚么,又似乎有甚么顾虑一般,长久不肯开口。“你在担心甚么?不必害怕,不论是厉诡还是神明,我都能在它们手下保全你的性命,如果你惧惮那暗中蛰伏的鬼神,而今也不必畏惧了。”苏午目视着勇次郎,再次开口说道。他话语中自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勇次郎听到他的话,神色立刻就放松了些许。其向苏午跪倒,战战兢兢地道:“大人,我大概知道……母亲渴望的鱼汤,其实并不是鱼类炖煮的汤水……而是以女婴炖煮的汤。我的父亲、母亲、兄长食用过此种汤水,他们对这种‘鱼汤’念念不忘!”“女婴?!”苏午听得勇次郎所言,猛然间响起了甚么!怪不得津一郎夫人对真正海鱼炖煮的鱼汤这么嫌弃,称鱼汤太腥了——原来她确实喝过没有腥味的鱼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此地曾经发生过饥荒,所以令你们不得不……”苏午未有把剩下的话说出口。跪在地上的勇次郎,颤抖着阐述了过往的事情。“就像大人您所说的那样,海津以及周边的村落,曾经发生过饥荒,人们无法从海中捕获到鱼类,田地里也收获不到庄稼……那个时候,母亲正值生产,就把生下来的女婴,用以换了别家同样初生的孩童……但是只是一个婴儿,根本无法叫大家活命。于是几个村落的村长联合起来,决定举行一场祭祀,祭祀海神,希望他能赏赐给我们鱼获,自那次祭祀以后,大家的生活才渐渐好起来……”苏午听着勇次郎的阐述,意如潺潺流水般铺陈开来,他检视着勇次郎的每一次念头,从其记忆里捕获曾经过往的种种细节。而勇次郎经历饥荒之时,年纪正小,对于许多片段都并不清楚,很多都是通过父兄的口述来想像当时的情景,那些想象的片段尚不能确定真假,是以苏午哪怕是听过了勇次郎的讲述,亦不能妄断当时的实情。他随后又找来了几个周边村落的老者,去了解当年的事情。这些老者亦曾经历过从前的饥荒之事,他们的叙述与勇次郎的讲述亦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