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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喂小屁孩儿,你莫不是被雅克搞坏了脑壳子?”
地牢里,对泰尔斯说这番话的人不是讽刺大笑的洛桑二世,而是在一旁叉腰皱眉的希莱大小姐。
她举起手,难以置信:
“迂腐也就罢了,你现在还想干什么?感化杀人犯?”
泰尔斯礼貌地抿抿嘴角,在洛桑二世那几乎要断气的笑声中呼出一口气。
“当然不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笑声渐弱的血族杀手,“这世上没人能被感化,只有自己觉醒。”
“啧啧,”回应他的是希莱的不屑冷哼,“你不去教会做布道教士,当真可惜了。”
泰尔斯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头,对希莱微微一笑。
“你以为你是谁,小屁孩儿?”
俘虏的声音适时响起:
“救苦救难的先知莫哈萨吗?”
只见笑够了的洛桑二世竭力抬起头颅,面露狠色:
“老子是不是无可救药,能不能被感化,自己觉不觉醒,tmd干你屁事啊?”
被锁住的血族杀手像是受到了此生最大的侮辱,罕见地出言不逊:
“还是伱觉得身为王子老爷,别说救苦救难了,就连每夜的便壶都合该有人抢着喝,还个个千恩万谢感恩戴德?”
话音落下,另一边的凯文迪尔大小姐挑了挑眉,露出嫌恶的表情,还刻意伸手在鼻子下扇了扇。
泰尔斯皱起眉头。
嗯,出师不太利。
泰尔斯叹了口气,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他无视希莱的不屑表情和洛桑二世的冰冷目光,毫不嫌脏地席地而坐,若有所思地盯着杀手。
“老公爵遇刺一案的审理人,已故大审判官布伦南去世的那一天,你闯入了他家。”
洛桑二世冷哼一声。
泰尔斯目光复杂:
“但那一晚,你没有伤害其他任何人——园丁、厨娘、管家、仆人,甚至是邻居家的狗。”
“因为他们够聪明,知道不能挡我的路,”杀手冷冷道,“你猜他们的雇主下场如何?”
希莱扑哧一笑,她向着看不到的方向做了一个鬼脸,连连摇头。
但泰尔斯依旧严肃,他只是无比认真地盯着洛桑二世:
“布伦南大审判官,是自己服毒而死。”
洛桑二世不怀好意地笑了。
“那糟老头子本想拿毒酒请我‘喝一杯’,智取凶嫌,”杀手表情狰狞,“只是没想到我满杯下肚,屁事儿没有。而轮到他那一杯了,你说,他是喝还是不喝呢?”
泰尔斯望着对方,面无表情。
洛桑二世收敛笑容,眼神冷酷:
“还好他也够聪明:活着落在我手上,我会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希莱挑起眉头,有意无意地搓了搓手套。
泰尔斯没有说话,他只是叹了口气:
“根据群众线索举报,我们发现了这些天来,你和费德里科在古坟街的藏身处。”
洛桑二世面不改色:
“怎么,还要我夸夸你吗?”
“那是一间建材仓库,在隔离的密室里装着许多锁链,”泰尔斯没有理会他的讽刺,“据说,当你血渴瘾发,失去理智的时候,会把自己锁在那里,避免伤害他人。”
希莱微微蹙眉,她看向眼前不成人形的俘虏。
地牢里安静了一瞬。
“避免伤害?哈,”洛桑二世不屑开口,“那段时间,为了杀人,我可没少喝血。”
但泰尔斯摇摇头:
“无论是费德里科还是科里昂家,都主动提出要供应人血,以便你行动,但均被你拒绝。”
“怎么,不吸血的吸血鬼很奇怪吗?连不喝酒的北地人我都见过!”
“即便迫不得已要出去抓血食,”泰尔斯继续道,“你也专挑那些血瓶帮和兄弟会里落单的人渣,特别是穷凶极恶,无牵无挂的那种……”
落单的人渣……
听见这個词组,洛桑二世恍惚了一下。
“不一定无牵无挂,”他突然道,“就算阴沟里的人渣,也会有亲朋好友。”
会有愿意为他们矢志复仇,视死如归的人。
无论那场景看上去多滑稽,多愚蠢。
希莱表情微变,开始以不一样的目光打量眼前的俘虏。
泰尔斯眯起眼睛:
“那段时间,两大黑帮人心惶惶,紧张兮兮,每天宁愿少赚点也要提早收工,反倒让警戒官们轻松不少。”
杀手回过神来,冷笑反讽:
“那怎么没见你给我颁荣誉市民奖?”
希莱原本一直盯着洛桑二世观察,此刻也转过头,耸肩摇头。
但泰尔斯兀自不肯放弃:
“而且每次猎食,你都刻意避开了妇孺和贫苦人聚集的地点场合。”
希莱目光一动。
洛桑二世表情一顿。
泰尔斯试探着道:
“我猜——骑士精神?”
下一秒,杀手倏然变色,怒而呸声:
“狗屁的精神!”
只见他咬牙切齿,在枷锁的重压下竭力扭过脖颈,狰狞怒喝:
“妇孺……小刀子没告诉你吗?娘们儿的月事血又臭又脏,倒霉透顶,血奴都tm下不去口!”
希莱皱起眉头。
洛桑二世依旧激动,身上的锁链不住响动:
“至于穷鬼老帽们……怎么,北门桥下水沟里的腐臭和尿骚味儿,污泥和大粪味儿,你这金贵王子还没闻够吗?”
泰尔斯静静地等他倾泄完莫名其妙的怒火。
“但很久以前,你也是这里穷鬼老帽的一员。”
王子话语平静,却让杀手浑身一颤。
“据说那时候,翡翠城尚在发展,北门桥外还是大片大片的贫瘠田地,搭着数不清的帐篷和木屋,满布沟壑和土坑,下雨时泥泞不堪,污秽成河。”
希莱觉察到了什么,她看向洛桑二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洛桑二世恍惚地呼吸着,但他仅仅几秒就反应过来,把锁链拽得哐哐作响:
“所以我tm受够了!想要出人头地锦衣玉食,够了吗?”
泰尔斯默默地观察着他,微微一笑,也不争辩,继续转移话题。
“猎血食的时候,你突袭了血瓶帮的桑加雷在郊外的狗舍,宰了他所有的手下,”少年补充道,“他那些以前专做人贩拐子,现在转做猫狗贩子的属下们。”
洛桑二世的呼吸平稳下来。
“何止,”第一次,洛桑二世的表情畅快又残忍,露出些许杀手凶犯的本色,“我还把他们倒吊起来,放干了血——所有人,听着他们哀嚎到黎明前夜。”
泰尔斯略一蹙眉,点点头:
“然而他的狗,桑加雷那些锁在笼子里任人交易、留待宰割的猫猫狗狗,野味幼崽,乃至养着看门的凶犬……”
泰尔斯眼神一动:
“却全都被打开笼子,斩断绳索,放生了。”
王子沉声道:
“为什么?”
杀手俘虏沉默了一会儿。
“狗鼻子很灵,可能会闻出我的味道,”他扭头冷哼,“再说了,狗血哪有人血好喝。”
泰尔斯皱起眉头。
“瞧,洛桑二世,我在尽力理解你,”少年头疼地看着眼前的俘虏,寻思着要不直接让摩根他们进来“文明礼貌”算了,“但你似乎相当抗拒来自他人的善意。”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善意是毒药,”他毫不领情,“是让人坠入深渊的虚伪借口。”
希莱看着俘虏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叹息。
“告诉过你了。”
她对泰尔斯做了个“你看到了?”的表情:
“简直令人绝望。”
“是啊。”
泰尔斯抱紧手臂,严肃点头:
“正因他绝望,所以才刻意一味激怒我。”
只求速死。
洛桑二世不言不语。
“拜托。”
希莱翻了个白眼:
“我说的又不是他。”
泰尔斯表情一僵,但他很快咳嗽一声,把尴尬抹过去。
“好吧,既然你拒绝接纳善意和帮助,那也没关系,”泰尔斯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抽出一卷压皱了的文件,“只是你介意,往外给一点吗?”
希莱疑惑道:
“什么?”
泰尔斯捋开皱皱巴巴的文件,抽出其中几张,在杀手面前一一亮出:
那是一组素描画,画的似乎是一座宅邸的内景,文件下的警戒厅盖戳依稀可见。
洛桑二世一直皱着眉头,直到他看到最后一张:
“这是什么?”
“这是那个羊毛商迪奥普和他的情妇,双双殒命的案发现场。”
泰尔斯收回那张描着被绑在床上的两具尸体的素描画:
“事实上,这是他租给情妇,方便他们幽会的私人宅邸。”
洛桑二世明白过来,不禁嗤声。
“跟同样遇害的酒商摩斯,辩护师斯里曼尼,还有你名单上的许多人一样:迪奥普也曾经身处寒微,却在老公爵遇刺案之后致富发家,成为空明宫的黑账管家。”
泰尔斯叠起文件,话音一转:
“然而从那之后,他就纵情声色花天酒地,比如说:包养一位舞台剧女演员做情妇。”
洛桑二世依旧不为所动。
“迪奥普的结发妻子对此心知肚明。但就跟许多成功人士的妻子们一样,为了孩子和体面,迪奥普太太不得不故作不知,在富商丈夫‘出差’时忍气吞声,还要在人前撑起女主人的体面,笑脸以对,假装幸福。”
泰尔斯唏嘘道:
“一直备受煎熬和折磨的她,反倒是在迪奥普出事之后,轻松了不少。”
希莱挑了挑眉毛。
“我的一个属下,在追查途中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通过耐心攀谈和开导,他成功让迪奥普太太放下心防,道出真相,给出了情妇宅邸的地址——是的,她一直都知道丈夫是去哪里‘出差’。”
泰尔斯叹息道:
“但自从被后者拿棍子‘教育’了一顿之后,她便再未开口质问,遑论上门捉奸。”
洛桑二世仍然沉默着。
“就在那所宅邸,我的两位属下找到了被绑在床上,早已死去的迪奥普先生和他的情妇。”
泰尔斯板起脸色,切入主题:
“也第一次遇到了你。”
听到这里,杀手终于冷笑一声:
“案子是我干的,你有意见?”
“是啊,你干的,”泰尔斯缓缓点头,“我的属下们,包括查案的警戒厅也是这么认为的——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不留活口和目击者。”
洛桑二世不屑冷哼。
泰尔斯观察着他的神色,略略一顿,轻声开口:
“直到布伦南审判官,在复核案件时拒不签字,勒令驳回。”
洛桑二世微微一怔。
“布伦南?”
“是的,就是那位请你‘喝一杯’的老审判官。”
泰尔斯叹了口气,抽出另一页纸,上面布伦南的签名清晰可见:
“事实上,这是他生前经手的最后一件案子——翡翠城律规定,辖区内所有非自然死亡案件,均须经审判厅最终复核,确认无误方能结案,下葬遗体。”
旁听的希莱预感到了什么,目光一动。
“而正是一丝不苟的布伦南大审判官,在复核时注意到:迪奥普之死的结案报告,过于简单草率,不够完整。”
杀手僵住了。
泰尔斯轻叹一声,从文件里抽出另一份报告:
“直到今天早上,布伦南的学生和继任者,伊博宁代理审判官,终于在紧催慢赶中,拿到了最新最完整的验尸报告。”
只见泰尔斯清了清嗓子:
“据现场验尸官和警戒官的口述和回忆,并经三位验尸官的反复交叉核查,警戒厅确认:一男一女两位死者,他们的死亡时间并不一致。”
什么?
希莱闻言略显讶异,扭头看向洛桑二世。
但后者纹丝不动,只是死死盯着头顶的漆黑。
泰尔斯继续道:
“女性更早,男性更晚,相差粗估可达十二小时。就连死因也不尽相同:男性死者的腕部动脉被精准利落地割开,最终失血过多而死。”
“但另一位女死者,她乃头部遭受多次钝击而死,”泰尔斯读着报告,语气略显黯淡,“手上的绳痕,显示她生前有过激烈的挣扎。”
那一刻,杀手的目光无比复杂。
“甚至,两位死者被绑在床上,手脚处所打的绳结,手法也截然不同。绑住男死者的绳结简单紧实,显然绑缚者手法稳定,经验十足;女死者的绳结则凌乱复杂,还有许多无效重复的死结,可能是绑缚者慌乱紧张。”
泰尔斯放下报告,轻声叹息。
“我的两位属下,一来事出突然,时间不够,二来既非专业,相关经验也不足,三来么,他们只关注目标人物,对现场另一位死者的观察不够细致……”
想起哥洛佛和D.D,泰尔斯语气沉重,心情复杂:
“至于后来接管现场的警戒厅……空明宫里的大人物发了话:降低影响,尽快结案,必要时不惜内定‘凶手’。
“其次,被指派到此案的警戒官们全是人精,尤其是这案子干系甚多,可以想见,没人想惹麻烦,只想草草结案早点收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或者说,大家更在意背后的权力斗争,反而没人关注案件本身的细节。
才会把完整的验尸报告压住不发。
为了大局的稳固,也为了多方的利益。
从而忽视活生生的人命。
他心底的声音冷静又冷酷:
这是一场上上下下,有意无意的共谋。
理由充分,动机合理。
代价,就是真相的消逝。
直到垂垂老矣的布伦南审判官,用生前最后一口气的坚持,戳破了盖住一切的裹尸布。
洛桑二世依旧恍惚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希莱明白了什么,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杀手:
“这么说,你,你没有……”
泰尔斯冷酷严肃的声音适时响起:
“洛桑二世,你杀了迪奥普,放干了他的血,这毫无疑问。”
然而他语气一顿,话锋一转:
“但他的情妇却不是,至少不是为你所杀——一个连动手猎食都要避开妇孺的职业杀手。”
洛桑二世回过神来,恶狠狠呸声:
“呸。”
希莱狠皱眉头,但泰尔斯倒是毫不在意,他缓缓开口,认真询问:
“告诉我,杀手,发生什么了?”
“我杀人杀腻歪了,偶尔换个法子,”这一次,洛桑二世倒是干脆,只是依旧敌意满满,讥讽不停,“怎么了?很意外?”
泰尔斯摇摇头。
“你先前杀人都是干脆利落不留痕迹,唯独在迪奥普的情妇家,你逗留原地,似乎还在翻找什么,以至于撞上了我的手下,为什么?”
洛桑二世把头扭到另一边,不屑冷笑。
“杀手都有癖好,”他冷冷道,“杀了两个人,总得留点纪念品。”
泰尔斯微蹙眉头。
“他在帮你,混蛋!”
希莱被对方的态度激怒,她终于按捺不住,指着严肃抱臂的泰尔斯,怒气冲冲:
“你就没看出来,这蠢笨迂腐到令人绝望的煞笔小屁孩,是你现在唯一的希望?”
听了这番不知是帮腔还是贬低的话,泰尔斯表情古怪。
其实……小屁孩这词儿就已经很过分了。
“我不需要帮助。”
洛桑二世面色冰冷,目光死寂。
更不需要希望。
那玩意儿,许多年前就不在了。
希莱被气笑了。
她柳眉倒竖,撸起袖子就要扯开手套:
“是么,那你想必需要另一种帮助,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洛桑二世眼神一寒。
泰尔斯叹了口气,一边站起身来安抚住大小姐,一边轻声开口:
“那不是毒药。”
气头上的希莱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什么?”
泰尔斯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而对洛桑二世道:
“布伦南审判官,你按名单去杀他的那夜,他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名贵老酒,邀你共饮。”
洛桑二世面色不改。
“但他放在酒瓶里的,不是毒药。”
泰尔斯语气淡然,却让其他两人齐齐愣住。
“而是一种强力镇痛药,他妻子临终前常用的——布伦南没想杀你,也没打算毒死你,只想麻翻你而已。”
泰尔斯看向洛桑二世,叹息道:
“显然,他不知你的底细,错估了药效。”
那一刻,洛桑二世怔住了。
不是……毒药?
“但是,但是布伦南自己……”希莱明白过来,仍旧疑惑。
“布伦南真正的死因,是镇痛药过量导致的心脏异常,脏器衰竭。”
泰尔斯翻出另一页纸,语气沉重:
“或者说,他年事已高,寿终正寝——如果这能安慰到你的话。”
【我之此去,不论情状如何……不必穷究追索,遑论报怨复仇,唯天命已至,命中当归。】
泰尔斯想起布伦南遗书中的话,不由神色黯然。
洛桑二世明白了什么。
你安慰个屁。
他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无边黑暗。
屁。
“那为什么……”希莱皱起眉头。
泰尔斯知道她在疑惑什么,把手上那张后来增补的药物鉴定报告递给她:
“在舆情汹汹,着急破案的压力下,警戒厅有意或无意,错把镇痛药当作了毒药——毕竟不少致命毒药的原理也是引发神经麻痹,导致心肺衰竭。”
当然,你要说,作为一个清高又顽固,时常不给面子地质疑乃至驳回结案报告的老审判官,布伦南跟警戒厅乃至各大官署之间常年的恶劣关系,在其中有没有起一点作用,那也不好说。
而且……
泰尔斯心中微叹:
布伦南死时,空明宫名义的主事人,已经从詹恩·凯文迪尔,换成了自王都来的星湖公爵。
洛桑二世身上的锁链轻轻一响,吸引了两人注意。
“我,我不明白。”
杀手终于开口。
他咬紧牙关,呼吸急促,目光凝固。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老头子要,要这么……
泰尔斯知道他不明白的是什么。
“我这儿还有一份旧文件。”
王子沉默了一会儿,翻了翻手上皱巴巴的纸张,又拿出几张泛黄的旧纸。
“上面记录的是很久以前的翡翠庆典:先王艾迪领着家人们,御驾亲临翡翠城,抚慰盟友,与民同乐。”
泰尔斯注意着对方的神色:
“直到王室队伍中的随员,在商市上仗势欺民,打砸摊贩。”
果然,杀手表情微变。
“事发后民情不满,众意汹涌。幸好璨星王室秉公处事,绝不包庇,主动向翡翠城当局交出了罪魁祸首:一个出身南岸领,一穷二白,既无背景亦不合群的小侍从,只是临时加入王室的队伍。”
那个瞬间,洛桑二世目光一颤。
希莱的目光在泰尔斯和俘虏之间来回,其中意蕴复杂微妙。
“本来嘛,一起普普通通的特权案件,主犯在明面上认罪受罚,群众出了恶气拍手称快,翡翠城办事高效处理及时,王国政治清明平等公正,王室不偏不倚名声无损甚至更上一层楼,卫队则洗刷冤屈证明‘队伍总体还是很正派的’,这事儿嘛人人满意,皆大欢喜,也就这么过去了……”
没人看见的角度里,洛桑二世紧紧咬牙。
“然而布伦南助理审判官——当时他还不是大审判官——拒绝接受这样的结果,也拒绝稀里糊涂地惩罚那个可怜的小侍从。”
泰尔斯叹了口气,收起年轻的布伦南那封写给伦斯特公爵,措辞激烈严厉不肯妥协的信件:
“他不顾伦斯特公爵的规劝,冒着得罪王室的风险,顶住多方压力和上下阻挠……
“找不到当事案犯,他就坚持要求艾迪二世国王亲自出席审判,作为第一责任人,为属下欺凌百姓的劣行担责,判他亲自赔礼道歉。
“最后,布伦南更以此城律法,数出七项罪责,当着整个翡翠城的面,罚了我祖父足足三千七百二十八个金币,方才结案。”
希莱听得皱起眉头,洛桑二世则一动不动。
“耳熟吗?”
泰尔斯看向俘虏,眼神锋利:
“尤其是那个被推出来担责的小侍从,小角色,临时工?”
洛桑二世身上的锁链抖动了一下。
【那就陪我喝杯酒吧,孩子。】
他的眼前闪现出不久前那一晚,他单人只剑,找上那审判官糟老头子时,对方脸上的释然与理解,甚至是……同情。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就会明白的。】
至此,洛桑二世终于明白了什么。
但他不言不语,表情凝固,犹如一尊石像。
泰尔斯有些泄气,他挥了挥手上的文件:
“拜托,说点什么吧,哪怕看在布伦南的份上……”
“不止如此。”
洛桑二世出声了。
“他们不止是欺凌百姓而已。”
他语气空洞,近乎默认,令泰尔斯颇觉意外。
只见杀手愣愣地望着头顶,望着那片无论当年还是如今,梦中还是现实,都看不到尽头的深邃黑暗。
当年,什么样的王室卫士会蠢到,或者说,贱到去欺压底层百姓?还是翡翠城的本地百姓?
偏偏在国王御驾,出巡南岸的时候?
“他们就是,就是想陷害那个无辜的侍从。”洛桑二世呆呆地道。
不是因为那个平民侍从本身。
而是因为,那小侍从背后的骑士老师,是个桃李遍地,名声清高的剑术大家,更是与先王相识微薄交情深厚的昔日侍从官。
但他却偏偏恪守中立,不偏不倚,还拒任要职,更因此为国王看重,一言一语举足轻重,甚至能影响王室立储。
那个既给了侍从们改变命运的机会,予他们一身技艺,对他们恩情深重……
也给了他们束缚一生的政治枷锁,使他们苦难无穷,令他们自相残杀的……
华金大骑士。
洛桑二世眼神空洞,精神恍惚。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也许还不止如此。
也许那件欺凌百姓的案子,还事关国王出巡时,王室中央与南岸领的政治博弈——无论是名声,还是实利。
泰尔斯默默地想。
出身南岸的骑士侍从,在王室的队伍里,于翡翠城欺压百姓,激起本地人反感,损害国王声名,让各方头疼不已,进退两难……
从身份所属,到事件影响,无论哪个环节,从今天看来,都充满了纠结复杂的算计感和拉锯感。
泰尔斯默默想道:
就像现在,自己身为王室来使,在翡翠城所经历的一样。
“至于那个傻乎乎的侍从,他是路过,或者说,被人骗去路过,打抱不平出手阻止,”洛桑二世呆呆地道,“否则,他们就要把那个小贩活活打死了。”
当然,当年,他打抱不平所得到的回报……
是那个被欺压的小贩,在审判厅席上惊恐万状、畏畏缩缩,当着所有人的面,跟加害者们众口一词地指认:
那个小侍从,才是欺凌他的人。
希莱扭过头,长长叹息。
谈及往事,眼前俘虏终于开口,但不知为何,泰尔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胜利感。
心里反倒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
【每当我放下判槌,脱下官袍,仍旧忍不住反复思量:
每一次阅案,我是否穷究案情,不留疏漏?
每一次审判,我是否超然中立,无偏无倚?
每一次发言,我是否思虑清晰,阐述得体?
每一次落锤,我是否对得起誓言和初心,既保卫了弱者的利益,也约束了强者的妄为,既维护公平,也不负法律?
这么多年来,我是否曾错判过案子?冤枉过好人?助长过压迫和剥削?
我是否曾让友谊和忠诚,让憎恶和怒火,让利害与得失,蒙蔽过我的判断,而我兀自不知,又或故作不知?】
泰尔斯禁不住想起布伦南遗书里的自我怀疑,至此感慨更深。
“所以,布伦南的坚持是对的。”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强打精神,对神情恍惚的俘虏道:
“不管因为什么——公正、真相、职责,抑或是良心,还是说他终究认出了故人……”
还是对当年公爵遇刺一案的歉疚。
“无论昔年,还是如今,在整个翡翠城都想要你命的时刻,在一应蝇营狗苟趋利避害的人精里……”
少年闭上眼睛,抑制不住心底里的难过:
“他才是那个,真正想要帮忙的人。”
叮铃铃……
那一刻,俘虏身上的锁链开始不住响动。
【我明白,孩子,我见过你这样的人……】
那位审判官老人死前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温和又怅惘。
洛桑二世猛地张嘴!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少呼吸一口就要溺死在空气里。
他身上的伤口爆发出剧痛,却无法影响他半分,体内那个嗜血的怪物更是无影无踪。
【你想要放下什么,却痛苦难平,想要抓住什么,却茫然空洞……】
洛桑二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颤抖不止。
但他知道,这股颤抖,与他面对火焰和日光时的颤抖,截然不同。
那些是本能的颤抖,兽性的恐惧。
而现在……
现在的恐惧是……
【明白得太少,不明白的又太多……你不知该忠于何物,只能咬牙低头,麻木眼前,稍稍缓解痛苦和抑郁……】
洛桑二世狠狠咬紧下唇,甚至咬出了血。
那愚蠢的老头。
他捏紧了拳头,强迫自己这样重复。
做的全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帮忙?
愚蠢。
愚蠢……
愚不可及!
【没关系的,孩子,我也有过,没关系的,到最后你会明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那个老人的话音落下,捂着心脏缓缓倒下。
却仍对他露出微笑。
“啊啊啊啊!!!”
下一刻,再也忍受不住的洛桑二世对着黑暗嘶吼出声。
嘶哑又绝望。
“我不需要,”杀手情绪激动,“我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忙!那个糟老头!”
不!需!要!
为什么?
为什么!
愚蠢!
愚蠢!!!
泰尔斯和希莱起初被杀手的突然之举吓了一跳,但回过神来后,王子理解了什么。
“你?不需要?”
只见泰尔斯冷哼一声。
“你以为你是谁啊,杀手?受尽苦难的先知裘兰兹吗?”
洛桑二世的嘶吼弱了下去。
“你以为你那点不幸遭遇和过往挫折,真的有那么重要,那么关键,那么独一无二,那么无可比拟?”
泰尔斯目光冰冷,声色俱厉,让旁边的希莱大感意外。
“就非得整个世界的人,无论高矮胖瘦贵贱贫富,都要深受触动、迫不及待地来同情你,可怜你,拯救你,帮助你?以至于你还能故作清高自以为是地挑三拣四‘噢,我需要这个帮忙,我才不需要那个帮忙’?”
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真有所触动,杀手呆呆地扭过头来,怔怔地盯着泰尔斯。
“而你又凭什么以为,作为整个翡翠城的首席大审判官,布伦南能帮的,要帮的,想帮的,必须帮的,就只是你一个人?”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快速翻动手上的文件。
“尤其是,那些没有你的身手和实力,顽固和倔强,但也想在这个世界获得一份公平,一份真相的……”
泰尔斯把迪奥普一案的文件丢到洛桑二世面前:
“普通人。”
洛桑二世目光转动:
纸张刚好停在迪奥普情妇的验尸报告上,上面“多次钝击”的字眼被特别划出。
杀手呼吸一滞。
只听王子寒声道:
“比如说:当年的翡翠城里,被无辜陷害,又被推出来担责的,那个无权无势的小侍从。”
杀手微微一颤。
洛桑二世呼吸加速,他变得表情凶狠,扭头咬牙:
“你知道个屁!”
泰尔斯毫不示弱,冷哼呸声。
“对,我知道个屁,但是你?”
泰尔斯看着手中文件里的一张信纸,想起于庭上肃穆威严,在信中反复自省,对亡妻满怀思念,为工作殚精竭虑的已故大审判官,再看看眼前纹丝不动油盐不进,自诩冷血又自以为是的血族杀手,不禁为前者觉得气愤又不值。
“你就算知道了,也就是个屁。”
下一秒,泰尔斯狠狠一把,将手上的文件拍在洛桑二世眼前的地上:
“你也许不在乎,洛桑二世,但事实是……”
他犹不解气,还狠狠地对俘虏比了一根中指:
“即便在懦弱无能的你已经放弃,已经向现实投降,已经封闭自我毁弃良心,已经自诩看透世界晓知真理,单薄的人生从此只余故作高深和空洞讥讽时……”
泰尔斯咬牙道:
“这个世界,每时每刻,仍然有人,有数之不尽的人,在黑暗中不遗余力,奋力向前。”
只为了黑暗的尽头,那道可能永不降临的光芒。
话音落下,地牢里一片安静。
洛桑二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纸张,依旧沉默。
泰尔斯则捏紧拳头,胸膛起伏,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另一边,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希莱·凯文迪尔,幽幽叹出一口长气。
她慢步上前,俯下身捡拾散落一地的纸张。
“好了,没事的,消消气。”
大小姐的声音出奇地温柔,仿佛在安抚小孩。
但似乎出奇地有用,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安定情绪。
她一页页地翻看、整理好文件,抬头问道:
“接下来呢?”
泰尔斯闭上眼睛,旋复睁开,咬牙道:
“没了。我们可以走了。”
希莱一怔,看了看手上的文件,又看了看仿佛失去灵魂,一动不动的洛桑二世。
“什么?就这样?”
泰尔斯撇头不看俘虏,用尽全身气力点了点头:
“就这样。”
希莱皱起眉头,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套,又看了一眼泰尔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叹了口气:
“好吧,听你一回。”
她站起身来,率先向地牢的小门走去。
锁链响动。
“她死了。”
嘶哑的声音响起,气若游丝。
两人的脚步齐齐一顿。
希莱回头疑惑道:
“什么?”
只见洛桑二世依旧盯着头顶的一片漆黑,沉闷开口:
“我到场的时候,那个羊毛商的情妇,已经死了。”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两人重新转过身来。
“怎么死的?”
泰尔斯追问道。
洛桑二世缓缓地扭过头,焦点从黑暗中离开的目光一片平静:
“我,我把那羊毛商绑在她的遗体旁边,逼问他——甚至用上了异能。”
按照费德里科的计划,他本该干脆地下手杀人,但是……
“酒商被我干掉之后,那个羊毛商开始担忧,担忧有人重翻公爵遇刺案,更担心有人——无论是谁——要杀他灭口或找他作证,因此打算潜逃出城避祸。”
洛桑二世缓缓道来:
“但他手头的现金不够,又不敢回家拿钱,这时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在情妇那儿花销不少,想要回点本来当跑路费……”
泰尔斯眼皮一跳。
希莱皱眉问道:
“所以,他的情妇不愿意给钱,迪奥普就痛下杀手?”
洛桑二世双眼无神地摇摇头,带动锁链窸窣作响。
“恰恰相反,她很乐意,而且只多不少——从她当演员开始的所有积蓄。”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冷哼一声,讽刺道:
“为了这个男人,这个她千辛万苦找到的‘真爱’。”
希莱不禁疑惑:
“什么?那为什么迪奥普还……”
“因为她手上没有现金,只有银行的兑票,需要她出门去签字取钱,”洛桑二世冷冷道,“显然,迪奥普不信她的话,觉得这是她想摆脱自己的借口。”
真爱。
“他还疑神疑鬼,觉得自己牵连这么大的案子,她可能回头就会去出卖自己……”
真爱。
“甚至觉得,要是他就这么离开,那迟早会有人从她嘴里问出自己的下落……”
真爱。
“他又质疑,以对方的资质样貌,要不是图他有钱,怎么会看上又老又丑的自己?如今看他风光不再,她肯定是要弃他而去……”
真爱。
洛桑二世讽刺的表情越发明显:
“他越想越怕,又越想越恨,就破口大骂,说她以前是台上的戏子,又是出来卖的,惯会逢场作戏,背地里一定藏了不少现金……”
真爱。
听着洛桑二世还原当时的情景,泰尔斯越发心情沉重,眉头紧锁。
“她委屈,生气,反驳,情绪激动,羊毛商就动了手,把她绑起来,折磨她,威胁她,逼问她……”
希莱狠狠呸声:
“懦夫。”
洛桑二世冷哼一声,继续道:
“到了那时,那女子似乎才醒悟过来,终于看透了‘真爱’,于是出乎意料地硬气……”
至少比她的情夫硬气。
“还说了些关于他床上健康的话,让羊毛商不开心了,他就拿起床头的雕塑……”
泰尔斯不忍再听,发言作结:
“于是她死了。”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或者用那家伙求饶时的话来说,”杀手的眼底露出不屑和恨意,“‘只想教训教训,吓吓她,没想到她会死’。”
“懦夫。”希莱再度重复,语气冰冷。
话音落下,地牢里恢复安静。
唯独气氛压抑。
过了许久,泰尔斯终于舒出一口气。
“所以,现在,”他不无悲哀地看着希莱手上的那份报告,“这件案子,才算完整了。”
至少,对那位为真爱而退出舞台的女演员而言。
也对尽职尽责的布伦南审判官而言。
愿他们瞑目安息。
“尽管这么说很奇怪,”泰尔斯重整思绪,努力回到正题,“但不管是迪奥普案还是……你似乎是个有原则的杀手。”
洛桑二世倏地睁眼!
“原则个屁。”
他似乎重新变回了那个冷血杀手:
“我讨厌懦夫,见到一个就想折磨死一个,仅此而已。”
况且,这么多年来,死在他手上的无辜者,一点都不少。
他早就……
抛弃原则了。
但泰尔斯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德丽莎。”
“嗯?”希莱扭过头。
“那女子,迪奥普的情妇,她的名字叫德丽莎。”
泰尔斯幽幽:
“血色之年后,她被人贩子拐卖到哈维斯特镇,不到十四岁就生了两个孩子,过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出来,被翡翠城的剧团收留,从后台打杂开始,直到走上舞台。”
洛桑二世呼吸一顿。
“只可惜……”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如果……”
泰尔斯顿了一下,终究没能说下去,只是叹息道:
“她该有更好的人生。”
无论作为人。
还是女人。
“我本可以救她。”洛桑二世嘶哑出声。
泰尔斯疑惑抬头:
“什么?”
只见血族杀手望着眼前黑暗,就像望着过去,幽幽开口:
“她那时重伤濒死,但我,我依然有能力救她。”
泰尔斯和希莱交换了下眼神。
洛桑二世神情恍惚:
“可她说……”
在邪祟呢喃的幻梦里,那女子,垂死的德丽莎,绝望地对他说……
“她的人生,太苦了。”
洛桑二世呆呆地道。
无论被忽视,被拐卖,被奴役,被包养,被背叛,被杀害……
无论在老家,在桑加雷的人贩市场,在哈维斯特镇,还是在翡翠城……
无论咬牙苦忍,还是强颜欢笑,无论夜夜哭泣,还是倚门卖笑……
都太苦,太苦了。
而无论爱情还是亲情,未来还是希望……
无一是解药良方。
可她又陷得太深,挣扎不脱,几次试图自杀,都缺乏最后的勇气。
所以事到如今,她终于……
受够了。
在那时,他才突然明白……
“我救不了她。”洛桑二世眼神死寂。
能救她免于死,却不能救她免于生。
从一开始,就注定救不了。
一时间,地牢里没有人说话,气氛变得无比压抑。
直到……
“可以了,你做的够多了,”出乎意料,发声的人是希莱,只见她长叹一口气,“对她而言。”
泰尔斯面色黯然。
听到这里,洛桑二世眼神一动。
“不,不够。”
杀手想起了什么,呼吸急促起来:
“她,那个德丽莎,她确实藏了一笔钱。”
“钱?”希莱疑惑道。
洛桑二世的语气略显焦急:
“就在隔壁客房的夹层里,你的人来得太快,我来不及找到。”
泰尔斯同样讶然:
“隔壁客房?”
洛桑二世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
“有钱之后,她雇了佣兵去哈维斯特镇,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抢出来了,但不敢教人知晓,只能藏在剧团里打杂,她,她……”
他话语一滞,表情因身上的剧痛而急剧扭曲。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我明白了。”
王子反应过来,语气沉重:
“我会差人去办:她的这笔钱,会被妥善分给他们的。”
“谢谢。”
洛桑二世忍过这一波疼痛,吐出一口气,后脑重新靠上冰冷的地面。
“为她。”
他麻木地道。
又是一阵不短的沉默。
直到一路观察他许久的泰尔斯摇头感慨,一声叹息。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
他不忍地看着眼前遍体鳞伤,身残心灰的杀手,喊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乔·伯耶尔?”
是什么样的过去,塑造了他的如今,他的命运?
洛桑二世微微一颤。
希莱看了看泰尔斯,眉目间疑问不少。
“如果不打算杀我的话,”洛桑二世仿佛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他仍旧望着头顶的黑暗,咽了咽喉咙,麻木又机械,“你可以走了,殿下。”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盯着眼前的冷血杀手,从前的骑士侍从。
最终,他闭上眼睛:
“我们走吧,希莱。”
另一边的希莱叹了口气,收起手上的文件:
“我说了吧,没用。”
她眼神一厉:
“管用的还是只有雅克。”
但泰尔斯摇了摇头:
“管用的不是雅克。”
王子转过身,朝着地牢门口走去,把俘虏留在身后。
“而是雅克让他看到的东西,”泰尔斯沉声道,“或者说,他不想看到的东西。”
“哼,装模作样。”
希莱撇撇嘴,望了一眼地上麻木的俘虏,快步跟泰尔斯并排离开:
“我说,你到底还要浪费多少时间,才肯用我的办法?”
泰尔斯语气沉稳,一如他的脚步:
“拜托,希莱,再给我一个机会。”
大小姐冷哼一声,正要习惯性地拒绝和讥讽,但她望了一眼泰尔斯苍白的侧脸,话到嘴边,最终无奈一变:
“哎,好吧——最后一次。”
“谢谢。”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握上门把手时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洛桑二世,但我接下来要对你做的事,你恐怕不会喜欢。”他低头道。
身后传来杀手那无所谓的幽幽冷笑:
“难道你做的还不够吗?”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但我确实觉得,你还是需要它的。”
洛桑二世再次冷笑,伴随无礼的讽刺:
“怎么,难道你接下来要当我的面脱裤子了?”
开门声响起,泰尔斯和希莱齐齐消失在门外。
门外传来一片行礼和问候声。
以及大大小小,来来往往的嘈杂脚步声。
但对洛桑二世而言,那都无所谓了。
他体内那个看似恐怖,实则懦弱,总在关键时刻临阵脱逃的嗜血怪物偷偷地冒出来,渴求鲜血,却被他一一无视。
洛桑二世只是呆呆地望着头顶的那片黑暗。
什么时候……
才到日出呢?
地牢门外传来好大一阵响动,既有呵斥,也有哗然,以及王子那难以忽视的训斥声,大小姐那独特又讨厌的讥讽声。
但那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困锁在黑暗里,一心一意地……
等待日出。
等待着,那不知从何时起,再也照不到他身上的……
炽热光芒。
啪。
木门再次被打开。
这一次,一个陌生的脚步声闯进他的耳鼓里。
脚步不重,但却平稳有力,显然练过下盘。
以及……
洛桑二世鼻子一动。
是淡淡的香水味儿。
恰到好处,不浓不艳,甚至有种难言的清新感。
令人放松。
是谁?
新的守卫?
来人慢慢靠近,终于借着幽幽烛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是个女人。
但就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麻木多时的洛桑二世眼眶一颤!
“嗬,连手都没了?”
新来的女子捂住口鼻,转向别处,不知是讽刺还是释然地嗤声:
“我是真没想到,以你的能耐,会惨到这个地步。”
洛桑二世的呼吸停滞了。
那男孩是对的。
他不会喜欢这事的。
杀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忍住无数复杂微妙的情绪。
但也许那男孩不知道的是,某种程度上……
他比那个拥有诡异术法,能唤回死者,制造幻景的凯文迪尔姑娘……
还要残忍。
残忍得多。
“嘿。”
下一秒,洛桑二世艰难开口,喊出那个久违多年的名字:
“贝利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