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雅各布带着B在撒丁岛住了近小半年, 在今年的秋季彻底结束之前,他们像来时那样离开,雅各布继续带着他在欧洲旅行, 只是这会B的课程要比之前增加了许多, 除了基础学科之外, 还需要去学习野外生存、化学物品和药物的辨别与使用、枪械、马术、游泳……等等,虽然B完全不知道学这些有什么用,姑且还是老老实实学了——学得还不赖,只是他思维跳脱, 经常提出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偶尔连雅各布都不一定招架得住。

    “这点和他父亲不太一样……不过也不能指望他会去守规矩。”雅各布想:“这点倒是很像……”

    他就稍微分了一下神, 那头的B已经下完了他的那一步棋。

    “我赢了。”他狡黠地笑了笑,他用手推了推棋子:“我可以出去玩了吧?”

    “做得很好,去吧、去吧……”

    这方面我已经没什么能教给他的了, 雅各布将B推倒的棋子立正, 而B跳下了椅子,他抻了一下手臂, 又礼貌地把椅子复原。

    B实在是要比大部分孩子都聪明,这使得雅各布在爱护他的同时,又不能完全用对待不懂事孩子的那套来教导他,他过目不忘,理解能力也超乎寻常地强——并且, 雅各布意识到他对事物的理解更多是出于直觉, 这不知是好是坏。他静默地坐在桌前,看着那一盘已经结束的棋局。这是一盘布置不算精巧, 却处处有着奇想的棋局,雅各布教会了B所有他能教的:布置、思考、观察对手的情况并利用其心理, 雅各布陷入了沉思……是的,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完全清楚自己的驽钝与顽固,他得到了这样的珍宝,因此不留余力地去雕琢——他力图发挥着他这将行就木身躯的最后一点余烬,只为了尽快让这孩子能适应这个世界。

    ……这个污秽的、人与人之间无法理解的世界,他要培养出能够先能够去爱人,再被人所爱的人,正因为有爱,才能在困苦之后依旧选择那条险阻重重的艰辛之路,对此,他不敢有半点马虎——一旦行差踏错,这份本该作为保险的馈赠会化为一道无穷无尽的诅咒,伴随着这孩子一生。

    雅各布把棋子收到盒子里,然后起身,他拄着文明棍,看向窗外,在日升月落,年复一年中,他的沧桑的灰眼睛就像故乡的无可奈何的大雾,浑浊、虚无。

    明知后果,他还是去做了。

    ……

    ……

    在B十岁那年,雅各布像是想起了和瓦伦蒂娜的约定,他又和B去了一趟意大利,他们于一个雨夜走出机场,并且依寻着地址去拜访了尼科琳娜·菲拉塔。阳光聊胜于无地铺开在刚下过雨的柏油马路上,那几年的那不勒斯街道比后来要干净一些——但暗处的、怀有粉碎性质的冷漠眼神却让敏感的B多少有点不太舒服,他那时候早已知晓那些游荡在巷子中的瘾君子与末日片中的丧尸几乎同样危险,所以他一路紧跟着雅各布,不去冒险踩那些水坑。

    尼科琳娜·菲拉塔住在一栋高级公寓里,这似乎很符合她的身份——也就是演员明星这一类给人带来的刻板印象,拥有财富,且受人追捧。然而,当整整快一年没有接过什么好片的尼科琳娜·菲拉塔带着憔悴打开房门时,仅仅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长发凌乱的她在旁人眼里——依旧美貌惊人。

    即使是从小到大被人夸好看夸到已经学会自动过滤类似词汇的黑发男孩忍不住惊讶了一下,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的瞪圆的瞳孔,乖乖地着雅各布进门。

    尼科琳娜·菲拉塔早前收到了雅各布的来信。雅各布,这位母亲的老友,大概率是受了母亲的托付来看她,只是她那阵子心情实在糟糕,没能留意他们什么时候到。

    她满怀歉意地让他们先等一等,自己赶紧收拾了一下屋子,这才请他们进门,而这点窘迫很快就被雅各布身边的男孩所抚平,他在雅各布寒暄完毕后轻声用一句:“您的眼睛真漂亮啊。”——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明明他的眼睛才是最漂亮的,像一块蓝冰,却不叫人觉得阴冷。

    尼科琳娜第二次见到他时,不是她和雅各布所约定的“半个月后再次拜访”,而是在那不勒斯喧嚣的街头。她靠在一家还未营业的酒吧的吧台上,掐着一支女士香烟,一杯喝到一半的威士忌摆在面前,眼尾上挑的、猫一样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玻璃窗外,这时候,一抹熟悉的身影陡然出现在玻璃窗外的明媚世界中——男孩正在街对面和一位面包店店员交谈,他很快就拿到了面包袋子,并——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精准地从那些驻足于他身上的目光中寻找到了藏在酒吧中的尼科琳娜。

    她急忙熄了烟,把挂在衬衫上的墨镜拿下来戴上,在那孩子跑过来找自己之前走了出去。

    “尼科琳娜?”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并且克制地与男孩保持了距离:“雅各布呢?”

    “哦,他很忙,去其他地方了,所以我要出来买点吃的。”B用平常地语气回答,他也不是第一次被雅各布放在旅馆里了,他有自理能力,也知道怎么去买食物、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那回见,尼科琳……”

    “EH?”他困惑地转过头,尼科琳娜正拽着他的手臂,她蹙起好看的眉头,他们靠得相当近……近得他能闻见她身上的烟草味。

    “你一个人?”

    “对……?”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呆着,你才多大!圣母玛利亚啊!”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就已经被尼科琳娜带回了公寓,女人给雅各布打了个电话。

    “好了。”尼科琳娜说:“现在你归我了,在雅各布来找你之前,你老实呆在我这儿……”

    这句“老实呆在我这儿”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话他太熟悉了,在他准备伙同唱诗班的保罗出去玩的时候(但保罗多半会选择去给神父添堵),瓦伦蒂娜平静地就会放下她手头的《玫瑰经》,对他讲出这句话——然后他顶多就只能在院子里摘树叶玩儿啦!

    不愧是瓦伦蒂娜祖母的女儿。

    她理所当然地说,家中还有客房,收留一个男孩对她而言也不成问题……她弯下腰,问:“之前雅各布管你叫B……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他用食指挠了挠脸颊,这次他老老实实回答道:“就叫B。”

    “那你的中间名是什么?”她还以为是他不喜欢他的教名之类的。

    “也没有,也没有姓氏。”

    “……”

    尼科琳娜这下眉头蹙得更紧了,特别是在男孩迟疑地说:“但祖母管我叫阿祖罗……”的时候,这女人无奈地把长发拨到了耳后:“这可不是名字啊,你该有个正经的名字……”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或许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她母亲和老友之间奇怪的默契了。

    “您像怎么称呼我都行。”最终,男孩说。实际上,只要知道是在叫他就可以了,雅各布经常这么干。

    “你似乎不是意大利人。”她问:“你是英国人?还是德国人?”

    他还真不清楚,因为在他的认知里,护照这种东西是可以换的——而且他一直在和雅各布于各地旅行。

    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尼科琳娜也决定不太去追究这个了,她转而思索起来:“雅各布是英国人……如果是英文名……”

    事实上,意大利人的英文水平在欧盟几乎是垫底的,她自然要比她的长辈们好上许多,可也算不上太好,她一边犯难,一边还是尽力编出了一个——可能不算得上有含义的名字。

    “B……布莱雷利(Blerelli)可以吗?”她问,实际上,她的意语口音很重,并且下意识地用了意大利的取名思维。而B对此是没什么异议的——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名字这种东西,只要知道是在叫他就可以了。

    “那就这样。”她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相当地好看——尼科琳娜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明星,她的笑容多以风情万种的姿态出现在各式海报上,然而,这会儿她只是单纯地、随意微笑着,然而下一秒,一个电话打了进来,铃声急促刺耳。

    “回头我会让人帮你把行李拿过来。”她看向手机的那一刻,眼底一闪而过一丝轻微的……阴郁,她说:“厨房里有煮好的意面,我得去工作了。”

    在她关上门后,坐在高凳上的男孩才跳下来,他思考了一下——尽管一些绘本上赞扬勤劳工作的人,但他看的其他书无一不在向人们传达着类似“工作很痛苦”这件事。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他静静地想,很快就把那点奇怪抛在了脑后。和上次来不一样,这会尼科琳娜的家要整洁上许多,阳台养着许多应季的鲜花,而且角落也有壁龛,上面供奉着一尊黑色圣母,就像在瓦伦蒂娜祖母家一样(这时候的他还没写想到有种东西叫做钟点工)……

    B拎起他之前买到的面包走进厨房,决定有什么事情先吃饭再说。但等他吃完意面、洗完碗,还从沙发上翻到了一本杂志一直看到夜幕降临,尼科琳娜却始终未归。

    第 142 章

    等B再次醒来时, 他正躺在柔软的褥子上,良好的生物钟再加上本来也没什么赖床习惯,使得他很快捂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是一间卧室, 干净整洁, 墙上贴着几张足球明星的海报, 他走出卧室,正巧看到一夜未归的尼科琳娜正把烟蒂丢进烟灰缸,她指了指角落的、属于他的行李:“你的生活用品我给你买了新的,厕所在那边。”

    不知为何, B隐隐松了口气, 他打着哈欠道了谢, 黑色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翘着,这让他看上去像只什么小动物一样。

    尼科琳娜若无其事地把烟灰缸从桌子上拿走,又去阳台吹了会儿风——说真的, 她昨天算是喝多了酒, 一时冲动把这小孩带了回来,她其实是有一点照顾孩子的经验——然而, 她早就不是那个脾气泼辣又说一不二的撒丁乡下姑娘了,那些被托付给大山的记忆仿佛已经被无情的岁月从她手中一点点夺走……

    她愣了一下神,那边B已经洗漱完毕,乖巧地吃起他的那一份早餐来。

    她和布莱雷利的正式相处,便是从这个并没什么特殊之处的清晨开始。

    就像B自己说的那样, 他完全有自理能力, 他在入住尼科琳娜家后,就没怎么让她操过心, 尤其是——这其实是个挺会察言观色的小孩。他被雅各布教导过,什么时候可以放开了去胡闹, 什么时候应该安分不添麻烦,长久地棋艺练习——包括国际象棋、围棋、六连棋在内——让他养成了必要时安静性格,以及使他日后学会了如何深谋远虑地为自己去谋求什么,即使,这孩子活泼好动的本性也没太被压抑过。

    即便在治安相对良好的街区,毕竟这里可是那不勒斯——以混乱倾颓而闻名,无所事事的闲汉、喋血的帮会、窃贼、诈骗犯、招摇撞骗的反基督、老鸨、吉普赛人……都聚集于此。这里有全意大利最好吃的披萨,却也将善恶混淆进一个盘子里,不分你我。B喜欢去逛一些有着琳琅满目工艺品的小摊,但从来不会走进让他不舒服的区域,他用一些意大利南部见不到的小玩意儿打进了一帮痞孩子中间,半示好半威胁,很快就靠他们摸清楚了这附近的状况。

    “你问最大的几个地头蛇?坎蒂莫里,还有托里亚尼?”

    “还得算上塔……”

    “嘿,乔,别说那个名字……”

    这些少年、孩子们习惯了如何在巷道之间讨生活,也习惯了在每句话中间夹杂俚语,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游走,去看漂亮姑娘,去给商人起哄,也和一些游手好闲、似乎听命于帮会的成人做交易,B时来时不来,他多半会在集会时在场,只要无视掉一些大孩子的下流话,然后时不时听重点就好——他来的时候都会选择坐在高处,看着天空发呆来着。

    “说起来,关于朱塞佩那小子,B,你怎么看?”

    突然有人把话柄抛了过来,他顺畅地接过:“他不是说要找麻烦?也许是搭上了什么凶狠的人物,不过这倒是没关系……”

    小孩子能找到的所谓援军最多也就是帮.派底层打手,他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说:“他来的时候就先躲着,谁能保他一辈子?”

    他的话得到了这群少年的一致认同。

    说完后,B忍不住陷入了沉思:……糟糕,最近好像有点玩得过了……话说为什么他们那么顺利就拿我当老大了啊?

    他跳了下来,摆摆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回去晚了妮可会说的……他在走出巷子后,步子轻快。他避开了所有可能有危险的、有着浑浊气息的路段,他今天在小摊上给给尼科琳娜淘了一对耳坠,虽然她自己应该有不少更好的首饰,不过,布莱雷利独自出门归来时,多半都会给她带礼物,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陶制工艺品、一页画册、一支玫瑰或者一份打包的甜品,天晓得他哪里拿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尼科琳娜通常会矮下身给他一个拥抱,她身上是淡淡的橙花香气,缱绻又温柔。

    她的工作时间非常不确定,有时候一连几天都在家,会消失很久,布莱雷利这时候还不太清楚演员具体要做什么,只知道他们拍摄,然后被搬上荧幕。他看过尼科琳娜的几部作品,都是电影,其中一部她还是主演,名字是《无名怒火》,另一部是历史剧,她在剧中饰演屋大维娅。

    期间雅各布似乎有什么别的事情,见B住在尼科琳娜这里还算适应,就先把人托付了过来,布莱雷利似乎有听到电话那头的嘈杂,他似乎身处于某个大厅……是机场吗?他想,可惜他没能推断出更多,雅各布的嘱咐就落地了。

    “不要给尼科琳娜添麻烦。”

    “知道啦。”

    他和尼科琳娜意外合得来——她并不是那种性格温柔的女性,而是更果断、更直率的人,她和母亲一样擅长厨艺,不过由于忙碌不经常下厨,她在空闲的时间会特意抽时间来陪布莱雷利,她认为这很有必要。

    “你想去哪?游乐园?还是去看电影?”她扶起墨镜,露出漂亮的眉眼:“或者我们去露营也可以。”

    布莱雷利“啊”了一声,不好意思说雅各布经常带他出去露营,他想了想:“那电影?”

    “你这个年纪的小孩不都喜欢游乐园吗?”她惊讶道,然后用涂了好看颜色指甲油的手指点点他的额头:“不用迎合我啦……”

    “唔。”

    ……最后还是去了游乐园,而且玩得还挺开心的——何况尼科琳娜还很捧场,她给他买了冰淇淋和儿童套餐,她会始终等在原地,等着布莱雷利跑向她——她的身影同站在绿茵斜坡上的瓦伦蒂娜祖母重合,在纯净的蔚蓝天空下,柔和的光泽游弋在尼科琳娜的栗发间,照亮她熠熠生辉的眼眸。

    天空渐渐变成发黑的深蓝,太阳跌进黑暗温柔的怀抱,他们还是决定去看一场电影——布莱雷利拒绝了去电影院看,所以尼科琳娜带着他穿过摆着人群熙攘的夜市,在辉煌的灯火中,她害怕他走丢,就拉住了他的手。

    街边的店铺里放着西班牙语的音乐,许多人在选择了在餐厅外用餐,支起来的桌椅让原本就不宽敞的、还矗立着不少古代建筑的街道更为拥挤,不过,巷子里拉起的夜灯和彩带,氤氲的烟火气侵染了整个夜晚。他们一路散着步回去,他抬头就能在温暖的灯光——这里的人似乎更偏爱用暖色的灯来点亮街道——中看到几张足球明星的脸,他记得在白天,这几张挂报下摆摊的是几个卖宗教用品的老头子,他和尼科琳娜讲了这件事:“他说他有圣热纳罗的头骨,摸一下就能听到启示——哎,骗小孩不是这么骗的吧!”

    “哎呀……”她摸了摸他的柔软的黑发,刚想说些什么,就已经有人带着讶异喊了一声:“妮可。”

    她转过头,来人穿着一身黑裙,裙摆如层层浪花,而且相当高——莫约能有六英尺,她脸上蒙着一层无瑕的妆容,眼形凌厉、下颌分明,五官深邃,像一朵突兀间开出的艳丽毒花,这是一位与尼科琳娜风格大相径庭的美人。

    “芙瑞嘉。”尼科琳娜叫出了她的名字:“很久不见了。”

    “是啊,我记得我上次见你还是在去年,这是你儿子?”

    “哈?我哪有那么大的——”她反驳到一半,蓦地想到,如果她十七岁就结婚,那孩子确实也该有布莱雷利这么大了,所以她顿了顿,轻飘飘地换了一句话:“你也知道……我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她的语气里颇有些自嘲的味道,转瞬即逝。

    “哦,我还以为你在乡下老家生的呢……乍看上去有一点点像。”芙瑞嘉玩味道——这可不是假话,布莱雷利的一部分神态确实与妮可相似……尽管他们这一圈子的人都知道,虽然尼科琳娜·菲拉塔是个撒丁岛来的乡下姑娘,但是她的长相有三分神似上个世纪的知名女星奥内拉·穆蒂,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迫走着前人的风格,直到她去演屋大维娅,戏路才逐渐拓宽,这个女人实际上更适合演纯真高尚的角色,没少被一些北边的同行在背后骂诸如“把南方佬的土气带进了剧组”……之类的话。

    既然不是她的儿子,那芙瑞嘉就没什么必要去关心那小子了,长得好看的人她见得太多——甚至于美貌这种东西,本身也是福祸相依的。

    “怎么有空回那不勒斯了?我还以为你在米兰过得不错。”

    “是挺不错的,米兰是个好地方。”黑裙女人低声笑道:“不过比不上那不勒斯,亲爱的,你知道,我这样的人,那不勒斯比米兰更适合我。”

    “倒是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自在……最近没什么接到什么好戏?不过最近不是什么接戏的好时候,那么多烂俗剧本……”

    “不劳费心了。”

    布莱雷利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捏紧了一瞬。

    “好吧,算我多嘴了,你自己有数就好。”芙瑞嘉不带感情地扫过尼科琳娜和布莱雷利,她此时已经恢复了初见时的,几分轻蔑、又仿佛在厌倦着什么的神情:“那么,再会,妮可。希望还能有见到你的那一天。”

    寒暄结束后,她们错身而过。布莱雷利忍住了回头的冲动——不知为何,这位女性给他的感觉非常的……不妙。她应该也是演员……不,也有可能是位模特?

    似乎是为了缓解被扰乱的气氛,尼科琳娜去买了一袋甜甜圈,她和布莱雷利走过宽阔的拱形门洞,墙的两侧还是老样子,涂鸦和广告,灯光昏黄宁谧,她的思绪不知不觉中被年代久远的城墙带走……也许是被芙瑞嘉打岔给带偏了,她居然真的产生了一些想法……仿佛她在大街上拽住他的手的那一瞬,她就算收养下了他,布莱雷利是那么温柔,尽管不是她的孩子,却也不是任何过错的容器,他清清白白,有着让人陷入无忧虑的安宁的能力,但他毕竟是雅各布带来的,而且她何德何能——

    一道黑影窜了过去,把两人都吓了一跳——还是布莱雷利先看清那是一只野猫,他故作哀叫道:“哇,坏猫,吓人!”

    她抿了抿唇,心中的愁绪也散了几分。

    他们成功地——在旁观者不知从而和来的提心吊胆中,走出了没什么人的拱廊,重新回到了扎堆的人群中,回到了公寓,他们于晚间看的电影是托纳多雷执导的《天堂电影院》,这是布莱雷利看的第一部有关西西里的电影,比较可惜的是,他今天玩得太开心,在后半段就睡着了。

    她吻了吻睡着了的孩子的额头,“圣母玛利亚万福……”

    人间如此黑暗困苦,乏味空洞,且千年来从未改变……愿你永不孤独,愿基督保佑你的灵魂永远不会关闭……

    她逐渐阖上了猫一样的眼睛。

    第 143 章

    在和尼科琳娜住到一块儿后, 她在晚上没事的日子里,都会给布莱雷利念念睡前故事,以弥补他独自在家时的孤独——布莱雷利实在太活泼了, 这样的孩子也许自己一个人呆不惯, 她想。

    她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对, 男孩确实更乐意有人陪着,即使是雅各布也会抽空陪他看书的……也许是布莱雷利在摸清楚她的脾性后,时不时露出的孩子气举动让她能更放松地对待他,以至于她很快就忘了他并非如真正的十岁孩子那样不谙世事——又或许, 所有人都习惯了轻视孩童——他们不理解所谓的规则, 也没有与成人抗衡的力量, 于是下意识地认为他们身上唯一流动着的、名为天真的光彩足以让他们远离这些愁苦……

    ……然而,事实真就如此吗?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装睡又睁开眼睛后,B蹑手蹑脚地翻身下床, 轻轻推开了门, 矮下身子,躲在皮质沙发背后;客厅没有开灯, 因为尼科琳娜夜起——又或晚归时从不开灯,她只会跌跌撞撞地冲进厕所,在黑暗中抱着马桶一阵呕吐。

    ……期间还夹杂着小声的啜泣和一些含糊的祷告,他安静地屏息,却始终没能从她破碎的呜咽里听出个什么前因后果来。他原以为她在片场被欺负了, 他听闻过一些导演的……丑闻。但她从来都不说为什么, 等第二天太阳升起,她又会摆出猫一样的漫不经心和笑容, 就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

    直接去问她肯定什么都不会说的。仔细思考过后,布莱雷利决定自己查, 他先调查到了尼科琳娜参与过拍摄或者客串的电影、电视剧,又从中筛选可能与她有过节的人——粗略看下来,还不少,同行相妒的阴刀可比手.枪决斗来得可怕,起码决斗是面对面的,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就是在往下细究,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演员、模特、导演、制片人,亦或者是后勤组……他划掉了一条又一条线索,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方向完全不对……那是哪出了问题呢?要不要去问问雅各布?

    还是算了,雅各布最近好像很忙。他否决了这个选项。

    在尼科琳娜回来前,他擦掉了白板上的痕迹,并且决定下午再出一趟门,看看有什么能哄她开心的小玩意儿——说起来……一捧月季如何?还是别的什么……

    在他晃着一只腿,惯例在孩子聚会上听这些家伙吹牛和闲谈时,一个头戴贝雷帽的男孩突然说:“嘿,说起来,我搭上了……的线。”他故作夸装地做了个口型:“他们邀请我加入呢!”

    “你胡说吧,就凭你?”立马有人不服气道。

    “我胡说?哼,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胡说?”

    “卢卡,你少来这套!啊?你以为我是吓大的吗?”

    眼看着下头要动起手来,发呆的布莱雷利拍了一下手:“停一下!”

    他严厉地喝住了争端,然后从高处跳下。

    大部分时间里,不少人还是愿意新服B的,他最聪明,鬼点子也最多,通常能在惹事后全身而退。他扫过贝雷帽——也就是卢卡,很快就想起来他刚才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你加了个帮.派?”他用嘲弄而和善的语气点破了卢卡没明说的事情,这在少年间引起一阵嗤笑——很快被他甩过去的刀眼制止住了。

    “对,怎么样?”卢卡拍拍胸脯,面对比他还小的布莱雷利,他居然产生了点紧张的情绪……呸,我怕这小子什么?我可是要加入帮.派的人!

    “不怎么样,你可以炫耀,但前提是你说的是实话……别激动,我当然愿意认为你说的是实话。”看对方脸色不多,他立马补充了后半句。

    那不勒斯Mafia横行,这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不少街头孩子做梦都想加入……在B看来,这纯粹就是去当炮灰,他本来不想掺和他们的争吵,又不是第一次了——可眼下不同。

    他缓慢地眨眼,上下打量着卢卡,顶多在他揣着的右手停留了几秒,然后冷淡地将目光重新挪回他的眼睛。

    呵。他讥讽地想,没猜错的话,他的兜里绝对有一把手.枪,他的神情紧张,在平台上时布莱雷利就注意到了他不停的吞咽动作,挑事挑得太明显了。

    他想干什么?布莱雷利想,杀死一两个人当投名状吗?唔,好像是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哪怕是Mafia的儿子也要先从学会杀人开始,但——

    他猛地扑过去,卢卡一惊,没受过训练的他根本没办法把枪及时从兜里掏出来,而布莱雷利已经掐着他的手腕,迫使他松手——

    “你觉得你会用吗?这个型号后坐力很强的哦?你开枪就能把你的手崩骨折。”他轻快地说,枪口已经抵住了卢卡的眉心。四周一片哗然!

    “其他人给我呆着!”他说。

    阴暗的巷道外,明媚灿烂的阳光泼洒在那不勒斯的黑石板上,人迹罕见的午后,无人会专门去在乎藏在塑料板、杂物堆和铁丝网后的发生的故事,寂静割走了在场每个人的舌头,有人在惊恐之中扭过头,去看长满青苔的墙壁。

    “我、我……”

    “你什么你,闭嘴。”

    他使唤了两个人来摁卢卡,自己先到一旁把弹匣拆了。这都什么事嘛!他抛了抛弹匣,露出一个稚气的笑。

    “好啦,先庆幸你不会被枪打死了……来讲讲吧?为什么?”

    ……

    ……

    胆小的孩子先回家去了,没准以后也不会再来了,一些跃跃欲试的也被他赶了回去,只剩下他和年纪最大的几个少年。据卢卡的供述,他被人塞了这把手.枪,用于测试——B揉了揉额头,很快就搞清楚了前因后果,大概就是街头小子为了证明自己而去给Mafia运违禁品的故事,很老套,并且还被打发了一把枪,如获至宝的卢卡满口应下了许多危险的差事,并且愿意用一个无辜者的鲜血来换取加入的机会。

    “……”布莱雷利象征性地拦了一下斯丹法诺愤怒的拳头,说实话,这一点都不罕见,卢卡本身在这个孩子堆里就是相对底层的那个……谁晓得他真的搭上了人,除非……

    他眯了眯眼睛,冷声问:“你家有没有瘾.君子?……好了你们俩停一下,我问话呢。”

    “我、我父亲……”

    好吧,我就知道。

    “今天的事情你们别声张。”他拉住斯丹法诺和马克,“我来处理就好。”

    至于怎么处理,当然是收集一下证据把这破事丢给宪兵了,他在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架势,让其他几人误以为他仿佛是什么内情人一样——毕竟,可不是谁都有胆量去夺人家的枪啊!

    布莱雷利最后把卢卡押回了他家,他目送着男孩打着颤,消失在了楼梯拐角,接下来就是报警了……他思来想去,却一直觉得这件事不太对。

    为什么?

    他在心里抓狂道……这种事在那不勒斯算得上层出不穷,在Mafia最为猖獗的九十年代,大街上掏.枪打死人的事儿多了去了,即使是现在,谋杀也并非彻底销声匿迹,他就是觉得逻辑不太对……究竟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把枪交给一个孩子去办的呢?

    他迷茫地回到了家——却在进门的瞬间才懊恼地发现:今天居然忘了带礼物!

    就在他想不然卖个萌,回头再补上,却不巧撞见了尼科琳娜在哭泣——他在出门玩的时候,几乎都是踩着饭点回来的,今天情况特殊,就干脆先提前回来了。她咬着自己的食指指关节,仿佛在忍耐着什么……门扉开关的声音让她如受惊的猫那样抬起头——

    “……你的脸?”

    他轻不可闻、不可置信地说——作为演员,靠脸吃饭的尼科琳娜,脸居然青了一块!

    他快步走了过去,发现不光是她的脸,她的手腕、手臂上也有大小不一的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他拔高了声音:“谁干的!”

    “不……是剧组有一场危险的动作戏!”她慌不择言地编造道:“但是今天替身没来,我没拍好,摔了,时间又紧迫……我没事的。”

    说谎。他转了一下眼睛,实际上,雅各布教过他怎么应对这个……只要让她说细节就好——人在说谎时,会不自觉地编造一些细节,事后再问就多半会露出破绽。

    但是他不会这么干。布莱雷利抬起眼,他只是安静下来……他靠了过去,像一个热源,他把自己塞进了尼科琳娜的怀里,“……呼呼,会好的,妮可?”

    他蹭了蹭她的脸颊,拍了拍她的脊背,就像她平时给他拍拍一样:“辛苦了……对不起,今天本想给你带花……”

    那份忍耐的、只在夜间响起的啜泣终于成为了失声痛哭。

    等他给妮可上完药,两个人躺在完全足够装下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和一个孩子的沙发上,恢复了情绪的尼科琳娜揽着男孩儿,她总觉得能摸得到对方的肩胛骨。她身上的橙花香味让他想起撒丁岛……想起那些道路两旁栽满橙树的城市,想起挂满葡萄的藤蔓,还有他无数个午憩醒来时听到的蝉鸣……这些都让他感到安宁。

    “我很抱歉,亲爱的……”她垂下眼睛,却没准备解释什么,而是转移了话题:“布莱雷利,你和雅各布旅游,你的父母……”随即,她又想起这孩子没有姓氏和名字的古怪情况,还没等她说什么,他说:“啊……都去世了吧,也许。”

    他将挂坠从衣领里勾出来:“……这个,据说是母亲的,别的雅各布没说。”

    “是吗。”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B缩在尼科琳娜怀里,突然想念起了雅各布,能够为他解惑的良师……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那么多棘手的事情。

    尤其是他心中那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一直在提醒着他:一切没那么简单,而这预感也将在不久的将来得到应验。

    而他暂且还不是日后那个游刃有余的万事屋,甚至可以断言,他实际上并无多少准备。

    第 144 章

    人们时常会有这样的错觉:时间多得是。可人无法靠自身的力量捕获那鱼群中的每一条鱼, 一切只能凭借感觉,或者运气。当雅各布轻轻地、用温柔的力道抚摸他的黑发时,他总在反反复复地说:愿你有一双能勘破一切的慧眼。

    多年后, 布莱雷利精准地从庞大的回忆中分拣出这句话时, 他面前坐着一位鳏夫警察, 咖啡的冒出的热气短暂地为他遮掩了片刻。

    祝福如诅咒那样牢牢地缠上了他温柔的、微笑的面孔,他的蓝眼落进咖啡里,被他自己用勺子搅碎。

    他在那不勒斯永恒的阳光下,双手插在短裤的兜里, 眯着眼睛, 注视着那些往返于卢卡家中的宪兵、警察。鲜血赤裸地当街泼洒而下, 混合着空气中的焦灼味道,他在那一刻无师自通了真相下潜藏的纠葛:卢卡的父亲利用孩子去运输毒品,也自然会利用他完成Mafia的任务——事后, 布莱雷利才恍然大悟……那些大概是想制造一些……不太好定罪的谋杀, 比如孩子之间的“过失”,用于警告本区的议员, 他能阻拦一次,但无法时时刻刻都盯着,于是罪行照例会发生。

    ……依旧有牺牲者,只是从无辜的孩子变成了还未犯下什么大罪的卢卡……卢卡的父亲亲手杀了他……这也是一种过失……

    蓝色的玻璃珠镶嵌在他的眼眶中,将一切景象收入那圆滚滚的表面, 电车难题, 他的干预变成了拉下手闸的契机,这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情节, 死者并不完全清白,至少活下来的生者更多了……

    事实真的如此之——好——吗?

    在警察转过头前, 他困惑地发现,余光中一直站在街对面看热闹的孩子消失了。

    ……

    ……

    以往所有调查都有雅各布的参与,这次雅各布不在,但不妨碍布莱雷利发散过盛的好奇心——雅各布纵容了他的好奇心,可他生而有之的、时不时出现的预感则时不时让他茫然地停留在原地。在他释怀之前,他拿着尼科琳娜给的博物展展馆的门票,第一次独自去看了巡回画展。

    尼科琳娜一次又一次地抱歉——“最近实在很忙,没办法陪你”,他半失望半理解地把尼科琳娜送出门,他告诉自己,等她杀青就好了……她是如此认真的性格,将来一定能名垂影史。

    由于票是从尼科琳娜那里拿到的,所以他对于在回廊处撞见芙瑞嘉这件事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芙瑞嘉的……外表。

    女人身上还是熟悉的朦胧香气,神秘的、清冽的味道在封闭的场馆中更容易被嗅到,他带着犹疑和对方打招呼的时候,女人抬起墨镜——墨镜下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张脸。

    “哦,是你啊,妮可家的小家伙,妮可呢?”

    “她还有事。”

    女人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嗤笑,不知道是否是光影带来的错觉——

    她的那一瞥里蕴含了极其不符合她给人初见时的尖锐情绪……她从高处投下了一丝怜悯,然后又不管别人能不能接得到,很快就收了回去。她就是这样吝啬的女人,这等程度的指摘她认得毫无负担。

    另芙瑞嘉意外的是,这小家伙很快就厚着脸皮蹭了上来,他言语间既有孩子才有的天真之气,不时又流露出一些狡黠……不是成人的狡黠,而是属于聪明孩子的狡黠,利用外表来达成优势,谈吐清晰,不会冒犯到任何人,这不像是尼科琳娜能带出来的孩子。

    这让她反而不着急去画展里寻找接头人了,而是饶有兴致地同布莱雷利攀谈起来,他对于艺术——尤其是意大利绘画艺术的理解还很浅,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教给他的,他只懂得那些带有特殊隐喻的绘画作品——尤其是有关宗教、谋杀、死亡,更明朗的、纯粹美学意义的他一概不知,价格方面更是如此,他茫然的样子倒是很可爱。

    有意思、真有意思。芙瑞嘉慵懒地用指甲点了点嘴唇,她有预感,自己和这小家伙会非常……合得来——就连他有心试探的模样也十分有趣,就还是太过稚嫩……

    “芙瑞嘉。”

    一个冷淡的男声说,她转过头,被小家伙哄好的心情瞬间消散了大半:“维托里奥,是你啊。”

    穿着长风衣的男人对她颔首,却没分一点眼神给她身后的小孩,他不关心这个。

    ……不是好人。布莱雷利抿了抿唇,收敛了原本的表情,故意避到一旁去。说到底,他觉得男人给人的感觉太过森冷,若有若无的焦躁气味缭绕着他的衣摆……就好像他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故而尝到了血腥气。

    他不知道的是,由于他微微往后退了那一步,交错时空中的、身材欣长的青年下意识地挡在了他的面前,即使孩子的目光始终是透过他的,他还是会单膝跪下,虚虚地搂住布莱雷利。

    ……别去听。他嘴唇翕动,只可惜他碰不到这孩子。别去看。他无法用蝙蝠侠的披风将这孩子彻底笼罩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早在年幼的阿祖罗还在看着太阳思考电车难题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布鲁斯就已经彻底看穿了他的孩子还未意识到的——那些实质上就流淌在脚边的、浓稠黏腻的罪恶泥潭,他的双脚早就先一步陷了进去,蝙蝠侠跋涉于罪恶、挣扎于黑暗,所以才会有此刻的未卜先知。

    ——不要和再这女人搭话了,快走。

    他任凭布莱雷利迈开双脚,穿过了他,继续去和已经谈完正事的芙瑞嘉讲话。

    “啊。”女人弯下腰,嘴边是一抹淬了毒的微笑,她说:“我想,你或许会有一些困扰?”

    她如毒蛇吐信般低语道:“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和我学点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就打这个电话吧。”一张沾有香气的名片落到了布莱雷利的手里。

    “EH?感谢您……”他还没说完。芙瑞嘉的下一句话已经到来——

    “不要乱跑,尤其是别在姐姐不在的夜晚出门。”

    她柔声道,这简直不像她了。

    这下布鲁斯的脸色彻底变得难看起来,他完全知道这是个饵!这女人是故意的……深谙人性的他几乎可以预料到之后的发展,一个居心叵测的预言,一个不是暗示的暗示!布莱雷利绝对会在一个尼科琳娜不在的夜晚出门,不管是什么原因——是为他那群有点边缘的玩伴也好,为他自己的好奇心也好,或者说,或者说——

    他的愤怒突然间垮了下去……蓝眼中的狂涛熄灭随着阿祖罗走出展馆、随着阳光的到来而熄灭……炎热的寂静像在为那些死去的歌声守灵,明明此地和哥谭有着天壤之别,沐浴在光中而不是雨水里,就像阿祖罗在撒丁岛度过的那些日子……

    他本以为这就是这孩子能得到的、他所不能给的最好礼物了,到头来,只因人世的罪孽如影随形地跟随,有些可数、有形,便一笔一笔地记在黑书上,有些无形,不可觉察,是命运织罗的陷阱之网。

    ……

    ……

    尼科琳娜很讨厌那不勒斯的夏日。

    和撒丁岛的柔和夏季不同,这里的夏日中充斥了腐败的味道,阳光焊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叫人看不清任何东西。她乘坐汽车,难闻的、眩晕的香薰甜得像内脏的味道,令人迷醉和呕吐。

    她讨厌那不勒斯的大山,这里的山和故乡的不同,这山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压得她相当地——痛,她为了掩盖这种痛,只能去寻找另一种痛,例如,咬自己的手指指节,但凡试过的人都知道,那是相当痛的……相当的。就好像这样能盖过她被大山压倒时的痛苦。这种痛压着她减掉了原本怎么也减不掉的赘肉,让她变得更像所谓的“明星”,吞没了她的声音,让她如学会如落雪那样,悄无声息……替她设计服装的女性挑剔地戳着她的疤痕,说,下次不要弄在那么明显的地方。

    我知道了。她说,对不起,我知道了……

    她有时候不敢去看橱窗中的自己,顺从的衣裙,歪扭的鞋袜,在从乡下姑娘变成高贵的明星后,她才惊觉,棺材板原来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她长久地坐在床畔,一门心思想着棺材的事情……她需要一口木棺,需要十字,需要把那个撒丁岛姑娘运回家乡,交给母亲,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烂醉如泥的生活给淹没了,她还是得去面对大山……面对她被夺走的空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一个十字……

    “我亲爱的尼科罗莎,你当然是特殊的……”

    她实在是恐惧这句话,比恐惧黑夜、恐惧死亡更恐惧,她坐在汽车上,颠簸让她分不清现在是去路,还是归途,车上有时候会坐着另一个姑娘,她向尼科琳娜搭话:只要我能成为大明星,我做什么、和谁睡觉都可以。

    她默然地转过头,盯着一只被糖黏起来的蜜蜂。

    后来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姑娘,但是她看到了一朵肉花。

    在那天后,她几乎拒绝了男孩带来的红花,于是第二天起,布莱雷利就只会带明黄色的花朵回来。

    车停下了,她在下车前赶紧吸了两口烟。然后掐灭,她甚至幻想把烟丢进汽油里,这样就能结束,可她从来都是胆小的,她逼迫自己忘记一生,如果不在这个时候强行断掉所有,那毁灭的只能是她自己。

    她走下车,塔加米诺已经在等着她了,月亮冉冉升起,这座花园里开满了肉花,托了那些杜撰的柔情的福,她还能怎么来地怎么回去。

    房子里的庆祝已经开始,也不知道又是放了何人的血,才蓄满着场欢乐。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脆弱如一只纤细的蝴蝶,落进了一片蔚蓝里,灰蒙蒙的大海浑浊不堪……任着掉下的蝴蝶染红了一整片海域。

    第 145 章

    在尼科琳娜不知情的情况下, 布莱雷利和芙瑞嘉开始了往来。他在看着她乘上塔加米诺的汽车后,所有她迫于痛苦而无法完全掩饰下来的真相被残忍地掀开,血淋淋地如同集市上被剥掉的动物皮表, 他的天性里没有逆来顺受这一项, 他相信妮可原本也是。当天晚上, 布莱雷利就拨打了芙瑞嘉的电话,他都没顾得上收拾从雨衣上滴落到地板上的水珠,闪电划破天空,他冷静地把电话贴在耳畔, 在滴答的等待声中, 手脚冰凉, 心若擂鼓。

    芙瑞嘉欣然接受了小家伙的提议——实际上,她完全了解取乐的概念,不然也无法理解欺瞒的本质, 在她看来, 隐瞒是一种怜悯,而她戳破隐瞒, 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

    你想从哪方面开始了解?她放下手中的指甲油,支着脸颊,用飘渺的、古代祭司的语气说。影业就是这样,想出人头地就不得不付出点什么,美貌是资本——多少人连交易都还没有机会……多少人呐, 扬名的心让他们发了疯!你都不知道他们会为此做到哪个地步……

    妮可不是那样的人。他说。

    她啊……她确实不是,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从她倒霉地被塔加米诺家那个性情残暴的儿子看上,这好像是一个不幸的开端, 多少人还会嫉妒她能有这份荣幸……

    还有人管这叫“荣幸”?他用孩子才有的尖锐嗓音讥刺道,他的咬紧牙关, 原本沉到深处的心又因愤怒而活跃起来。

    吃喝不愁,还能接到好片酬,何尝不是?哎,小家伙,不要那么生气……不要把生气暴露给别人,这是一项生存法则,多笑笑吧。

    她俯下身,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可自己眼底却毫无怜悯可言。如果不是这份残酷,她也早就像妮可一样,给那不勒斯的风暴撕碎了。

    曼陀罗般妖艳的女人苍白地微笑着,她一点点抚平了他愤怒的表情,用不容置疑地、严厉地口吻说:收好你的表情,对,就这样。

    芙瑞嘉确实也算得上一个好老师,她能交给布莱雷利——或者说阿祖罗的技艺不会比雅各布让他学习的更偏门,他原本就有射击和语言的基础,这份聪慧让芙瑞嘉额外告诉了他更多。

    “你以后还是适当装装傻比较好。”她说,意味深长:“人总是容不下太聪明的家伙。”

    阿祖罗耸了耸肩,他正蹲在花店外,挑选着今天的鲜花。而他身边的“男人”正不疾不徐地用法语说着什么。芙瑞嘉的每次变装都堪称天衣无缝,她的拟声技巧无与伦比,只要听过一次就能模仿得八九不离十。

    “唔,还有呢?”

    “上周我让你看的资料?”

    阿祖罗想起那份资料,差点没手滑揪掉花卉的花瓣。他曾经跟着雅各布看了一些案例分析,不过那些都是白纸黑字的冰冷陈述,而和地下世界有着匪浅关系的芙瑞嘉能搞到的东西……血腥又真实。

    “反应不错,抬起头,看着玻璃。”

    他照做……他从花团锦簇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神情……瞳孔缩小,带着轻微的厌恶,还有……那双模糊的蓝眼睛。

    “一般人都是这样的表情,记住你现在的表情,然后它把你现在这张面孔从脸上卸掉。”芙瑞嘉淡淡地说,她站在阴影里,而温暖的阳光正照耀着阿祖罗的脊背,车水龙马和高声呼唤彼此名字的恋人,被两侧的楼房夹在中间的狭长天空,她偏过头,笑了笑:“……有时候,我们对他人的真正不幸和痛苦都怀有一定程度、但绝非轻微的喜悦。(注)”

    “你知道吗?亲爱的阿祖罗,猎奇的传闻、血腥的影片,还有关于谋杀的图画……就连新闻都更爱报道这类的事迹,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别以为人人都能共情别人的痛苦,有些人可是下流得很——他们从痛苦和不同寻常的悲惨之中摄取快.感。”

    她笑得像个女巫:“——爱残忍、爱祸害,可是人类的天性啊!我想,你对此也深有感悟了。”

    他一言不发地蹲在花丛里,垂下眼睛,即使馨香还在,他也无法忘却尼科琳娜颤抖着、摇摇晃晃的背影。

    是否……人便是如此?就像他隐约察觉到芙瑞嘉帮助自己的行为全非出自善意,就像卢卡和他的父亲,就像那些惯于弱肉强食的孩子们。

    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破碎……明明今天天气如此之好,南意的阳光和煦明媚,苍蝇从一头飞到另一头,吵得人心烦意乱。

    他捧着花束,慢慢地对店主扯出一个微笑。

    他终归是要学会的……学会这种浅浅的、不带太多情绪的笑容,学会接受虚伪,学会走入噩梦,只要能救尼科琳娜……

    ……

    ……

    作为一位在地下世界有着自己名号的恶徒,再怎么爱热闹,芙瑞嘉也不是那种能面不改色地对着肉沫下饭的人——这也是她能稍微“真心实意”地同情一下尼科琳娜的原因,哈,塔加米诺那一家子可是出了名的变态,稍微不合心意,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被剁碎了喂猪,哪怕塔加米诺的儿子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八成也是个薄情的家伙。

    她惯于操纵人心,颠覆黑白——连黑白对错都分不清的人是很难胜任这份工作的。

    痛苦。她冷漠而嘲笑地想,痛苦。似乎谁都有资格谈论痛苦……世界上鲜少存在毫无痛苦的存在,就连她也不能说自己是毫无痛苦的,若真的一帆风顺,她也不可能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论是明面的,还是暗里的。

    因而她不比尼科琳娜的憎恨少,只是她更聪明,更早放弃,也更早堕落,她混迹底层多年,早就知道了这个道理……人痛的时候就该大笑,所以才不留余地……将这个经验交给予阿祖罗。

    世界上唯一有权利去触碰他人极端痛苦的,唯有那些有能力去减轻这些痛苦而行动、亦或是从中吸取教训的人,如不然,谈论痛苦?!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过是在给自己的窥探欲找借口,不论是否出自本意,这些窥私狂!那些只会描写灾难的报业也是、那些愚蠢的猎奇小说家也是。

    她的目光落到阿祖罗身上,她隐瞒了这个无伤大雅的事实,反正这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啊!

    就连这孩子……不,这孩子也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她很快平定了这点波澜,等阿祖罗结完账出来,她用男人的声音说:“走吧。”

    她并不知道,她与一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来客在某个瞬间交错而过,而蓝眼青年良久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是如此虚幻……

    ……

    ……

    在很久以后,如果有谁问起布莱雷利,他和埃科修斯的第一次见面,已经是万事屋黑发青年也许会用玩世不恭地调子懒洋洋地回上一句:“我忘了。”

    这是一句实话,那时候的埃科修斯不过是个被父亲从西西里赶到那不勒斯的倒霉蛋,他必须做出点什么才能继承到父亲那份罪恶的家业,可惜这不是个英雄父亲废物儿的故事,连芙瑞嘉都看不上埃科修斯,她向来更爱坐山观虎斗,从来只押赢家。

    这和她在赌场的样子截然不同,阿祖罗拿着牌,用芙瑞嘉教授的技巧一遍遍切牌、洗牌,他有耐心,也有天赋,于是面对被芙瑞嘉打发过来的青年埃科修斯,他“喔”了一声,先让对方抽牌。

    “您想给我做占卜?”

    “……这倒没有,我研究过扑克占卜法。”

    “真是有趣的小家伙。”埃科修斯说,他像个落魄了的贵公子,奢侈品、别墅、跑车都被父亲没收,只留下他的一身皮囊和狡诈的个性。他们一边打牌、互相出千、互相防备,一边谈论着什么。

    “我这人也不赖,真的,就是塔加米诺太碍事……”

    “塔加米诺。”阿祖罗轻声说。

    “他们可是有靠山的,而法布里奇的大本营在西西里,不过,倒也不是毫无办法。”

    “是人就总会有弱点。”阿祖罗说,这是雅各布说的:“爱钱财、爱美色、爱权力。”

    “哎呀,很难。”埃科修斯光棍地一摊手:“他们控制了那不勒斯快十年,要想一举拿下,短期内就别想了……不过呢,有一项弱点,是人类共通的。”

    “你是想——”

    “嘘。”

    埃科修斯微笑道:“很方便,也很直接,我们西西里人从不玩那套……什么阴谋,什么商业战争,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斗争,时间长,投入大,我们喜欢更直接一点。”

    “之前就听芙瑞嘉说起过你,一个和那群野猪不太对付的小朋友?你或许不需要我,但是我一定会需要你。”

    当日后布莱雷利再回想起来,他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埃科修斯还一名不文、就连纨绔都比不过塔加米诺的儿子的时候,他很懂得退让和服软,一切只为了能给自己争取到最好的同盟、最大的利益。

    “这会是漫长的计划,我们可以先从第一步开始,你想报复,靠那群没用的宪兵和警察?那你要何时才能在赌桌上走运啊。”

    男孩就静静握着牌,而他最终的回答也不出所料——

    ……只是为了救人而已。他放下了牌,为了妮可,他也有自己的利益,他们大可在事成后两不相欠。

    第 146 章

    在穿越谎言、谵妄、还有动物才需要承受的纵欲之痛之后, 她总会有一段独属于自己的时光,她让自己入迷,让祷词顺利地从自己口中倾吐, 随后她再次睡着, 在荒漠般的梦中, 穿着长袍的苦行僧侣赤着脚,排成列队,沉默地往前行走,她对这个画面异常熟悉, 就像她熟悉剧本、熟悉房子、熟悉自己那样熟悉, 僧侣们从早走到晚, 在连圣人都还未在宣讲台有一席之地的远古时期,人人都是从荒野中走过来的,流血, 负罪, 歌颂,追寻, 她目送着那列队从她眼前而过,却对她的激情熟视无睹,她伸出手臂去呼喊:等等我……等等我!

    请不要走,请这里还有信徒、奴仆、愿意奉献爱之人……别抛下我……带我远离这份火炙的罪孽……

    秃鹫在天空中盘旋。

    她醒来的时候,潮湿的雨仍在下, 她用孤独呼吸, 以此来维持自己漫长延绵的活死人生涯,她确定自己的灵魂已经被一点点分食殆尽给, 这或许才是她不被接受的根本原因。

    她伸手抓了个空,随即从床上坐了起来, 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这是个富有深意的梦,比无穷无尽的逃亡、血腥和碎骨好,这也是个不详的梦,在目睹不知多少个女孩被捂着嘴,从她和奥鲁·塔加米诺在一起以来,她胆寒于他残酷的性格与手段、他视诅咒为无物的傲慢。

    就连街头那些穿着短裤的小孩都知道,塔加米诺是盘踞在那不勒斯的一条毒蛇,贩毒、买卖人口、拉皮条、敲诈勒索……似乎都有塔加米诺的影子,只是,相比起上个世纪的猖獗,在千禧年过后,这些恶徒就以更为隐蔽的形态蛰伏了起来,人人都在说,嘿,这地方可是有Mafia的……只是他们像幽灵,都说有,就是没几个人见过。起码,明面上的奥鲁·塔加米诺看上去像个闲着没事的、爱沾花惹草的富二代,和不少女星传过绯闻,这在他们这一行本是司空见惯的,有人想爬他的床,也有人对他不感冒。

    ——直到他看上了尼科琳娜,看上了这位被潜规则打压得一度艰难的绝色佳人,他靠着半哄骗、半威胁把人骗到了手,尼科琳娜也曾天真过,她生长于撒丁岛一望无际的绿野中,凭着一腔勇气和热情独身来到那不勒斯打拼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她以为她觅得良人,直到她多次撞见奥鲁“谈生意”,又亲眼看着奥鲁将一个女孩当做“礼物”送给了某个官员……

    “她母亲可是同意了的,”他不耐烦地说:“不然她们凭什么拿到那个主演?你来掺和什么,别坏了这桩好事!”

    “好事……你管这叫好事!?”

    她砸了一个价值不菲的瓷花瓶,又撕了所有相片,她本来想直接一走了之,却被奥鲁一拳打到了地上。

    随后的时间里,尼科琳娜被他关在了公寓里很久,她假意服软……而正是这份假意救了她一命,她后来才知道,奥鲁那阵子正好又勾搭上了另一位影星……只是,和她相比,对方实在是“太不听话”。

    奥鲁尤其爱装深情,他会在差点饿死尼科琳娜的情况下,对着不知情的人控诉她的冷漠,她的抛弃,他有着所有那些自诩精英才有的傲慢,一边大谈特谈“为我们辛苦的母亲干杯”,一边转头吩咐手下把不够漂亮的“货”卖到贫民区去。

    ——而且,尽管他行事张扬,却十分惧怕自己的父亲,塔加米诺真正的掌权人……他怕父亲怕得要死!听话程度还要更甚于那些女人!……在听惯了他深情于尼科琳娜的态度后,这位更残忍、更热爱玩弄的男人就说:“那你把她送过来吧。”

    “您说……”他的笑容凝固了。

    “我想要,我亲爱的儿子,这就是理由……你爱爸爸,对吗?”

    ——更深的噩梦开始了。

    某次,芙瑞嘉会在街上看到瑟瑟发抖的尼科琳娜,她这时候会吩咐司机停一停——哪怕司机是维托里奥,她可不怵这个男人。

    “真是倒霉啊,明明是自己斗不过那个老的,却把火全部发到女人身上。”芙瑞嘉靠着窗户,随手抛给尼科琳娜一支女式香烟。

    她倒是希望那两头野猪早点死,但是她也犯不着为了熟人去正面对上塔加米诺,法布里奇到底是西西里的家族,即使一直在找机会,也不是很能讨到好。

    普通人就是这样,她想,坠入黑暗的狂欢,没人能全身而退,只有接纳。听说尼科琳娜的老家还有个母亲,还有亲人……真是不幸、真是不幸啊!

    后来嘛,她就没怎么关注过这件事了,尼科琳娜也从刚开始不时呛烟变得能顺畅地抽完烟,然后用猫一样的表情来揶揄那些搭讪的男人,就像自己。芙瑞嘉以为她已经活下来了——

    也许,并没有。在看到她牵着自称阿祖罗的男孩,漫步在那不勒斯街头的时候,她想。

    芙瑞嘉所不知道的——又或者她有所猜测的是,B的到来确实是缓解了尼科琳娜横冲直撞的绝望与恐惧,他身上有着夏日草地的气息,有着她恍若隔世的童年,他的眼眸蔚蓝若苍穹,她能想象……他是如何奔跑在莽原中,如何走过林间小径,又如何站在山巅的修道院前,山岭幽蓝而空寂,做着荒无人烟的抒情美梦……于是男孩既成了山的一个梦,也成了她的梦……

    可惜她没有就此死在梦里,而是被现实唤醒,塔加米诺要进一步把她拉进深渊,他们要求她也参与“生意”,她的胃部一阵翻搅,冷汗沁透了她昂贵的衣裙,塔加米诺能做到今天,到底是有一套准则的——等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就再也没有人能保护得了她了。

    再也没有……

    她看着拍卖会上上演的一出出贪婪造就的荒唐,身边穿得人模人样的男人说着结束拍卖后他要找乐子的事情,她倦怠地举着牌子,栗发如海藻般搭在肩头,单薄的衣物让她觉得冷,等做完他们吩咐的,她还得赶去奥鲁父亲那儿……他们的矛盾越来越严重了,她谁都不站,甚至巴不得这两个斗得你死我活,多少人用虚假的赞扬口吻讲着意大利多么维护家庭……但在利益面前讲情分是件可笑的事情。

    尼科琳娜每次开始前都吐,结束后也会吐,只是结束后,她可以咬着指节忍耐,她已经对羞辱麻木了,然后跪在黑色圣母像前,祈求她拯救自己被肢解的灵魂……

    火海。

    她在褪去衣服时,静静地让脑中的画面燃烧。

    野蛮人、血液、灾难、黑云组成了黑色的晚霞,受惊的鸟雀、祷告基督的词语被扭曲成了诅咒,黏糊糊的,加百列啊!你可知道世人受尽折磨……折磨!为什么不给无辜之人发一颗石心,而要将石心镶嵌在恶魔胸膛中呢?

    尸体堆积在隔壁,此时此刻,她也是尸体之一,她也被开膛破肚的祭品,她早就——

    “peng!”

    她茫然了很久,然后才逐渐……把山的肉身推开,有人闯了进来,只扫了一眼,等她猛然回神时,本来只存在于她脑中的火海居然烧遍了整个塔加米诺的大宅!!

    因为此时她正赤着脚,被一双幼小的手拉着往外跑,她身上只来得及裹了一层床单,不过,哪怕是床单,布料都比她之前出席拍卖穿的礼服多。

    “奥鲁和他的老爹撕破脸皮了。”他转了转眼睛,微微偏过头解释了一句:“……哦,虽然其实也没有,谁都知道他不敢反他爹,所以都是诬陷的。”

    阿祖罗和埃科修斯的计划很简单,埃科修斯早就想挑唆奥鲁父子的关系,何况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可言,今天这个局面,也是对方铺垫而来的——阿祖罗调包了一个童星,由芙瑞嘉出手,加上他有几分模仿的天赋,成功地潜进了几位关键人物的宅邸,那些脑满肠肥的Mafia、打手和保安不会去细究一个男孩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自己主人的房间里,他们都很“自觉”地不去打听,

    简直受不了。他很轻易地就把保险箱给撬开(雅各布教过,外加又接受了芙瑞嘉培训的他做这件事简直信手拈来)拿到了需要的东西——期间也不是没出过岔子,只是被他淡定地糊弄了过去。

    那并非“罪证”,他们利用权色收买议员、法官乃至总理,尽管米兰的法官曾经对这贿赂体系进行过清算,不过,这也是老生常谈。“你知道多少人既痛恨那些贪赃枉法的家伙,又默认——这样的事实存在?双重标准,哪怕是检察官都会和商人来往呢。”埃科修斯说。于是这只能是“把柄”。名单牵涉范围之广,埃科修斯负责考虑利用哪些人来对付另一部分人。

    “你知道……那不勒斯大区情况复杂,塔加米诺控制的除了矿业、体育、建筑,还控制了走私和垄断了垃圾处理……别小看垃圾,前些年那不勒斯可是差点被垃圾淹了,那不勒斯是中左大区,和政府立场不对付,虽然那位媒体起家的总统很想搞一个垃圾处理厂——也许是作秀,不过,总被地方驳回,从外部看,他们简直铁板一块,只能看看分化……”

    “为什么选这个时间点?”一直听着埃科修斯喋喋不休的阿祖罗问:“因为形式动荡?”

    “你还知道……动荡?”埃科修斯说,但他没有太多惊讶的意思。

    “因为意大利在下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经济下行,过度的财政支出造成的债务,政治体系四分五裂……从希腊危机以来就这样——而且,金融危机会传染,如果欧洲救援基金没有足够的钱来救意大利,那意大利……也许就退群了?”阿祖罗绞尽脑汁地去想雅各布曾经提过的只言片语:“退欧应该能在短期内解决问题,现在的问题就是呆在欧元区导致的……不过这样算毁约吧?”

    退欧造成的震荡是难以想象的——尤其是最后的直接背锅人也许还是德国,噫,都被意大利坑几次了。

    “那你认为,当下应该怎么办呢?”

    “啊,”阿祖罗眨眨眼:“我又不是意大利人,意大利最后什么选择,和我也没关系吧?即使说些转型、改革又或者让谁谁上台也无济于事吧,我也不关心您想利用现在的局面做什么,我就想救妮可。”

    第一次交锋和试探就这样被男孩避了过去……他们日后,他们之间还会有很多次这样的相互猜忌、套话,谁让阿祖罗确实在这方面比较敏锐。而眼下,在埃科修斯到处寻找联盟、挑唆斗争、最后一举成功拱火的今天,正如阿祖罗之前所说的那样,他可以帮忙跑腿,甚至利用妮可的来往摸清楚了防卫,他不在乎埃科修斯想做什么,哪怕有点模糊的猜测。

    在混乱中,谁能知道谁死去、谁活着呢?塔加米诺的死会推到他儿子身上,而那些元老、集团里的野心家、被埃科修斯暗示的浑水摸鱼者都会一哄而上,他就是需要一场狮群首领突如其来的死,他的尸体会被撕碎,他的继承人会被有心之人指控——以内部所谓破坏家庭和睦的罪名,自古希腊起,弑父可就是重罪呐!

    就在他快拉着尼科琳娜逃出宅邸、逃出那华美而惨白的宫殿之时,那位惊慌失措的公子哥回来了——他几乎立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拔枪,阿祖罗根本没注意到他,但他那攥住心脏一般疼痛的直觉让他下意识地推着尼科琳娜往后一仰!

    子弹呼啸而过,一下子打飞了扬起的、他从不离身的银云挂坠!一种触目惊心的荒谬不安从他心底油然而生……但他来不及品味,在下一秒,他举起了枪,给了那男人两下——但他盲打的,所以完全没击中要害,但是打中了对方的腿,他本来也只是想阻拦一下,因为剩下的事情维托里奥会解决的,随即,布莱雷利抓着尼科琳娜,继续跑了起来!

    跑、跑、跑!从那座罪恶之宫逃走,从那男人的怨恨眼神中逃走,从吞噬一切的大火中逃走!

    他们狂奔了很久,一直到彻底闻不见硝烟的味道,直到跑到一处山岗……塔加米诺的私宅在一处郊区,因而华美且富有自然格调,他们最终站在了开满繁花的山丘上……

    他气喘吁吁,他想大喊一声,看那,尼科罗莎……你自由了,他也这么做了,他眼神明亮,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下,熠熠生辉。

    自由……啊。

    ——你真的以为,自己还配得上自由吗?在做了那么多、在见了那么多之后……谁肯宽恕?你自个儿都不肯宽恕自己啊!

    她恍惚地往前走了两步,白色的床单沾染了不少灰尘,却依旧像一条裙摆,被风扬起,连同她的长发一起,馨香如幸福般包围着她,于是疲累趁虚而入,于是她在幸福的幻觉中听到了颂歌,听到了回归那蜷缩在葡萄藤下的,幼小女孩的召唤。

    由于放松而不知不觉松开了手里的枪,并习惯性地握脖子上的挂坠、却摸了个空的布莱雷利一愣,无法被看见的布鲁斯仿佛已有预料,他实在见过太多太多——他徒劳无功地扑过去,试图去蒙住那孩子的湛蓝的双眼——

    ——“不、不!别看,别回头!阿祖罗,不!别去看!”

    她捡起了他掉在花丛中的枪。

    在鸟啼、阳光和花香中,辽阔悠久的牧歌从千里万里、跨越群山而来,在他维持着此刻的喜悦转过头去时,枪响。

    ……

    子弹穿过了一切,兜兜转转,从他的蓝眼,再到那孩子的蓝眼,尽情高歌吧,诅咒……他们的瞳孔互相照应出彼此,随即目光继续被呼啸在对方眼中的子弹引领,以未来作为起始,过去作为终结,日月不停流转,光阴一下又一下地颠簸着……

    嗅觉与视觉互通有无时,红色的味道闻起来很刺鼻 。

    一切不过转眼云烟,从子弹出发,再到子弹掉落,似乎子弹一直是同一颗子弹,画面顿时一片漆黑,月光恰逢其时地偏过来,照亮了暗巷的满地鲜血,那是一出一遍又一遍上演的剧目。

    引领潮汐的月亮在人的想象中,是引发世界上一切癫狂的金属,因此有着最为冰冷且沉重的硝烟气息,雨、夜巷,银白色的月亮被做成了银白色的金属。被那些尽是荒唐和不知所云的事物所造就的那个人俯下身,他无力地垂下双手,站在起始的起始。

    沾染了血的珍珠滚落。

    本应该了无生气地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温柔地捧住了青年垂下的头颅。

    “……哦,我亲爱的……我亲爱的阿祖罗,不要难过,不要害怕。”她慈爱地、轻柔地说:“我在这里……祖母在这里。”

    她微笑着……明明是朝思暮想的面容……她微笑着,夸张,怪异,她抚摸着他的脸,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掐住了喉咙……

    新鲜的血从她割裂的嘴角渗出。

    “祖母爱你,布莱雷利,祖母爱你。”

    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咯咯发笑,没有理智的笑、小丑般的笑。

    第 147 章

    真实的梦, 或许可以称之为梦吧,精神竭尽所能、兜兜转转,流浪于被交接到一起的纽带上, 莫比乌斯, 一场荒唐的神话, 命运的狱卒太爱酗酒了,所以把一切搞得乱七八糟……!被关押在黑夜中的,已是遍体鳞伤的男人抬起那晦涩却惊人明亮的蓝色眸子,他蜷缩在角落, 用猫看人的眼神, 目不转睛地、怔怔地盯着前来探监的人, 她身上有着一股罂粟的气味——一种哄骗的具象化,他消极地垮下肩膀,哑声张口, 却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她抬高手——他对于她来说太高, 她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僵硬的母性去安抚他,像是满怀热切地捧来了慈爱——死去多时的慈爱, 这是她此刻能给出的最好的事物了。

    ……继她割破脸皮、为了将滔天恨意泼洒,为了祭奠死去的独子而走上杀戮之道之后,她已经许久没有如此了,但她从不后悔。

    “……我知道你。”他说。

    “是啊,你是该知道我……你听你父亲说过, 是不是?”玛莎说, 她古怪地感叹道:“真是可怜的孩子……哦,不要难过……如果不是时间紧迫, 我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她厌恶地看了一眼背景,实际上, 由于割开了嘴角,所以不论什么时候都保持“微笑”的女人,在皱眉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奇妙的违和,他们正站在犯罪巷,一切不幸的开端,不论是对于在场的她还是——而言。

    他默不作声——他没和那孩子讲过……他只是知道,以阿祖罗的性格,多半自己就打听到了。

    “瞧瞧吧,瞧瞧。”她擦掉了他的眼角挂着的泪水,“很难受是吗?因为她最后也没选择你。”

    她讲起话来轻声细语,玛莎出身凯恩,即使后来坠入黑夜,举手投足间也依旧不失优雅,这让为她的疯狂增加了一丝神秘,也让她的信徒源源不断地匍匐于这个女人的脚下。

    “小家伙,多可怜啊,为了救她,不惜违背养育人定下的原则,和恶徒合作……明明光明近在咫尺,她还是弃你而去……”

    “——想必,你也怨恨过吧?”她轻飘飘地说:“没错……尼科琳娜被奥鲁强迫,她也确实从中获益,在给那父子俩当情妇的时候,她受到了恩惠,接到了不少好的档期……她并不是完美的受害者……”

    “她没有选择。”他说:“……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选择。”

    “是啊、是啊!可你从小学到的,不就不外乎‘正义’一词吗?”她循循善诱道:“……可你也知道了,世界根本不是非黑即白,哈哈,我亲爱的孩子,你是否在一瞬间想过,若她也能像芙瑞嘉那样——那样哪怕怨恨,哪怕负罪也有勇气往前走?你不在乎她的过去,不要脸、罔顾良知的人总是能比别人活得更好。”

    ……他不知道。在尼科琳娜带着不回头的决绝扣动扳机结束自己生命时,阿祖罗是否真的有过类似的想法?他和这孩子的相处不算长……甚至连冲突都没怎么起过,只能靠其他资料来对他的性格进行侧写,但那终究不准确。

    “怎么样,要不要和我走?”她侧过脸,这让布鲁斯清楚地看到了她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中夹杂了不少华发……这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自己都跌跌撞撞、侥幸般地活到了鬓生白发的年纪,却从未能见到父母老去的样貌。

    “……我一些问题。”他稳了稳心神,“问完我再考虑。”

    “好吧,好吧,只是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她挥了挥手,犯罪巷由此改变……变成了火炉噼里啪啦的韦恩宅,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中,布鲁斯身上还盖了一条毯子。

    他捏了捏毯子的一角,垂下眼睛,尽力地摆出布莱雷利的姿态,蝙蝠拢着翅膀,冷冷地凝视着:“——所以,那个劫机的女绑匪,应该是你雇佣的,那为什么你要杀了她?”

    ……

    ……

    在很早之前,他多年的义警经验就告诉他,尽管尸检报告明晃晃地将一切矛头指向了小丑,但对老对头了解颇丰的他在多次调查后,确认了这桩看似小丑手笔的谋杀案并非出自他之手。

    这让他颇为警惕,但由于缺少信息,一直没有什么头绪。

    ——直至他看到杜兴德的杂志,直至他确认了三番五次浮现的、有关曼德拉效应的线索。

    作为正义联盟的一员,蝙蝠侠十分清楚,这个世界上有众多平行世界,有些和这里十分相似,只是个体事件不同导致了不同的未来,也有大相径庭的,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万千世界之一,而穿梭平行世界的方法也存在,就是需要付出很多。

    既然这么多平行世界——那么,流入一些平行世界的记忆,似乎是说得通的,但又有哪些世界会流入,哪些世界压根不沾边呢?这可不是改河道,随便往旁边一凿,记忆就能像流水一样分过来。

    能流入这个世界的,必然是要与这个世界有着更深刻因果的世界……甚至可以说,两个世界本为一体,只是被篡改了。

    ——一件只存在于闪电侠巴里艾伦口中的、基于外祖母悖论引发的事件,正义联盟将其标注,并命名为“闪点”。

    在布鲁斯根据闪电侠的叙述进行的推测,假设原本的世界为A,巴里进入的变更时间线X的任何举动,都会导致修正后的世界产生变动,他进行修正后的世界则为A1,世界有时候顽固得一成不变,有时候又会因为一个细微的举动而走向不同的未来。他倾向于闪点世界是跳跃的,同样会被B或者C世界的闪电侠闯入,然后再次修正出B1、C1世界,就像一个把数百条线用一个点链接,又从点衍生出数百个改变的未来,不管怎么样,他们目前所处的一定是修正过后的未来,修正前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但这种先偏离再修正航道的方法过于奇葩,A世界的记忆也许会因此保留至A1世界,就造成了大众的记忆混乱——毕竟即使被宇宙修正,也不会毫无痕迹。

    ……而在闪点世界中,死在暗巷里的人成了他,他父亲托马斯成为了蝙蝠侠,而母亲玛莎由于承受不了丧子之痛疯了,成了小丑。

    ……

    ……

    “为什么?”玛莎笑了起来,就好像他问了个很有趣、很好笑的问题:“哈哈哈哈……这件事确实是我策划的……我也不想这样的,宝贝,我只是想给你制造一个惊喜……让你看看你的父亲……可那个贱人,我只出钱让她做她该做的,她怎么敢、怎么敢弄伤你的脸!!”她说着,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这种突如其来的癫狂让布鲁斯一惊,他生生克制住了对玛莎这种反应的不适——

    “我是过来人,哦……让我看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的脸……”片刻,她又安静了下来,她身子倾前,去捧住他的脸颊:“真是不可原谅……”

    布鲁斯哑然,女绑匪打了布莱雷利的脸这件事他完全没听这小子说过……好吧他又不是十岁小孩了,难道指望他撒个娇什么的吗?而且八成也是小伤,还得是他刚被阿福带回来的时候受的伤比较重——何况,布莱雷利自己都想不到,就为了这事,玛莎就干脆杀了那绑匪,还是用最残酷的肢解。

    ……也许,是因为布莱雷利长得太像他了。

    他只觉得有些——冷,如果说,在恍惚间,他确实,确实为这虚无之镜短暂地迷失,母亲的声音……还有她真实的体温,然而,当他看到她血淋淋的嘴角、裂开皮肉盖不住的牙齿,还有她疯狂的笑和近乎残忍的行径后,他像是被人一把拽掉了带来虚幻温暖的毯子,从梦游中清醒过来。

    “第二个问题,后来他们接的那个案子,那个阵法的事情,也是你操控的?”(注)

    他最终没问“这件事本事过去多年,得利者之所以再次起冲突,也是你干的”——想想都知道,毕竟她在不知不觉中谋划了太多,以至于细想下来,处处都带着她的影子,这也是小丑的……惯用伎俩。

    “第一次失败了,当然要有第二次,团圆总是不容易,不是吗?虽然这也并非是我一人之力。”她微笑:“我并不惧怕失败,我不是那个懦夫。”

    他眼神微颤,并没有追问她口中的“懦夫”是谁。

    “你骗了杜。”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杜女儿存活改变不是平行世界的事情,而是闪点前的事情,所以她不可能还一个女儿给他。

    “怎么能算骗呢,我确实承诺了,他只要帮我,他就能见到自己的女儿。”玛莎平静地说,“我的阿祖罗啊,你不明白,平行世界何其之多……”

    “总会有办法的,不过,这不重要,不是吗?你要知道,我是为你而来……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

    “可以什么?”

    “再次见到她——我不知道黑书的影响是否让你逐渐淡忘,我相信没有,不过,龙脉不好控制,我来得有点晚了,只好让你多呆了一会儿……这也没办法,原谅我,好吗?还有你的养育人——又或者,你想见见你的母亲吗?你看,我已经让你见到了布鲁斯,你也知道了他的艰辛,站到我这边儿来吧,我才是你真正的祖母,我不会责怪你的任何错误,而你是特殊的,我的孩子。”

    魔鬼所化的女人抛出了诱饵,她是那么温柔,她举起拳头,又张开,一枚银云挂坠从她手中滑落,悬在空中。

    第 148 章

    失血带来的眩晕让他隐约听到了涛声的呼唤, 洁白的月亮流淌出的白光像极了又一场无意义的潸然泪下,他躺在那儿,想发出一点笑声, 最好是那种能惹怒死神的狂笑, 随即他想到, 啊,这不是我的身体,就连笑也不是我的……

    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闯过一片密如荆棘的陷阱,没有蝙蝠战衣, 他不代表任何角色、符号、观念, 仅代表自己, 这具肉身强壮、遍布伤口,他还年轻,就尝到了穿戴老旧铠甲时的沉重滋味。他被哈莉奎因一路引来, 穿过象征荒芜精神的都市高楼, 穿过咀嚼狂乱的巷道,穿过一条裂开的路面, 冥土的风从中吹出,摇晃着挂在电灯上的碎布。

    他结结实实地遭到了暗算,这不算什么,所以才能被他嘲笑上一句庸俗,按照计划, 他如果不能逮到哈莉奎因, 那后续去接夔娥的将会是史蒂芬妮……达米安在与刺客联盟周旋,他需要拖住他的母亲, 等待其他人都回援,而提姆, 大约会被两位来自泰坦的朋友们牢牢地护在什么地方,做戏做全,他八成也还在半死不活呢……

    阿尔塔蒙曾经问过,你一定得独自前往?

    是布鲁斯一定得独自前往。他强调,而且,我们需要借助的那些外力本质上是不可靠的,需要看着,所以你得去帮小葵。

    他从不会将愁苦装饰到脸上,这就是为什么阿尔塔蒙不可避免地生出担心。

    潮湿和黑暗在灯光之外繁衍,蠢蠢欲动地侵蚀欲,他想起了某个能够放歌的秋日,欢笑喧闹着,滋养纤细的心灵,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因为他很快就从幻觉中醒来。

    漫长的雨夜催生出思考,命运腐朽,英雄颓废,偏偏这些东西也照样伟大……毁灭般的伟大,他从不在这种时刻呼唤上帝,他早就厌倦了。直到有人站到他的身侧。

    “……”他扯了一下嘴角:“……我还当您准备把我丢在这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哦、哦,我的疏忽。”对方不疾不徐地说:“不过,您的抗毒性很出色,我想,这点麻剂还难不倒什么。”

    他还是那副装得假模假样的语调,伪造出的亲切也能让人生出欣慰吗?谁知道这个。布莱雷利感叹,这样炉火纯青的演技,仿佛把自己敲碎了融入角色一样,他甘拜下风。

    “你希望我怎么称呼您?”他没能收好自己奇异的心情:“盲鸦?还是……阿尔弗雷德?”

    被叫破真名的——英国绅士用手杖敲了敲地面,他丝毫不惊讶,而是反问道:“那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呢?阿祖罗少爷?还是布莱雷利少爷。”

    他说:哈。

    他倦怠地说:随便吧,我现在脑子有点混乱,那疯女人引爆了快三栋楼,要不是红罗宾有先见之明,开辟了逃生渠道……

    他的喋喋不休突然停住了。

    “所以你不是我们的阿福?”他转了一下眼珠,“韦恩宅那边的通讯全被封锁,提姆构建了一整套虚拟情报,编得他三晚上没睡,那边很难知道哥谭的真实情况。”

    “自然不是,布莱雷利少爷。”这位潘尼沃斯先生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您是什么时候怀疑到‘我’身上的。”

    “啊,”布莱雷利说:“大概是从……一开始?这么说也不准确,其实我没想太多,姑且算你在美国发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开始吧。”

    他说:“我一直很怀疑,假设那桩杀人案的证人只有托马斯韦恩一人,那盲鸦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死得太快,而且也是意外……那这么短的时间里,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可能听过他讲这件事:他的老婆,他的管家。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把事情记录了下来……”

    “介于……也一起死了。所以‘盲鸦’要知道这件事,只能通过阿福,我曾经想过两种方案,潜入韦恩大宅去寻找记录,或者干脆去偶遇阿福以获得更多信息。”

    “……后来确实是成功进去了,虽然是被捡进去的。”他自嘲地笑笑:“但案件还有疑点,我不知道提姆那边发现了什么,在我看来,阿福应该是和‘盲鸦’有联系的,或许‘盲鸦’是他认识的什么人,没准是他上哪结识的名流之类的,您的偶尔会讲几句英式阴阳怪气的话……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暂时留在哥谭观察,而没有直接带着朋友跑掉。”

    “真是不错的推理,但您那时也只是确认了‘有关系’,是吗?”

    “还有一个……不能算作证据。”他想了想:“——盲鸦在道上的称号。”

    正常来说,他应该用Blind Crows(盲鸦)作为代号,但对方却选择了Blind Rook(盲白嘴鸦),本来rook也有骗子之意,盲鸦还是个情报贩子,这代号合情合理,毕竟人管那么宽干什么呢,别人叫什么和他也没关系吧。

    直至他灵光一现。

    ——Who killed Cock Robin?(谁杀死了知更鸟?)

    ——Who\'ll be the parson?(谁会来做牧师?)

    ——I, said the Rook.(是我,乌鸦说。)

    要怪就怪“罗宾‘这个称号对于这个家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吧,联想一旦开始,人就会不自觉地去找补。

    “乌鸦对英国来说有意义……虽然这个说法不太站得住脚,哪个地方没有乌鸦的传说呢?奥丁之眼,阿波罗的化身。”他哼笑道:“很多都只是我的直觉,这东西太玄妙了,就是,就是我一直找不到更多的线索……”

    “可以想象,”英国绅士单膝蹲下,他甚至宽慰了他一句:“您平时应该没少跟在另一个‘我’身边忙活吧?比如成天去厨房打下手,帮忙侍弄花草……在撒丁岛的那几年,您就学会了如何栽花。不过,您一无所获,是吗?”

    布莱雷利闭口不言——好吧,他当时就是哪都觉得不对劲,但管家又哪里都表明了他是正确的、能被蝙蝠家信任的人,这让他一度陷入了逻辑死循环,尤其是在他和布鲁斯互换后,天天躺在沙发上半死不活,干什么都有气无力的,他活那么大,还是第一次遇上直觉打架的情况:盲鸦和阿福有关系,与阿福绝对没问题这两种情况并存。

    他没有布鲁斯那么丰富的——不时应对平行世界,还有会和平行世界的自己、平行世界的伙伴、平行世界的敌人打一架的时候。

    “好吧,我还让提姆防一手蝙蝠洞那边,才切断联系……我还以为阿福也许会被控制,所以让遗孤陪我走完这一趟后,赶紧回去看看。”

    力气在逐渐回流。

    麻醉的效果过去了——连伤口也已经结痂,他忙着说话,并没有注意到潘尼沃斯帮他包扎过了,这也侧面证明,这位不知哪个世界的管家先生并不是奔着要他们这一家子人的鸟命来的。

    “为什么?”

    他困惑地问:“——您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您应该还有一位同伴,您的背叛又是——为什么?”

    ……

    事先声明,背叛论是提姆率先提出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幕后黑手之间有不合的倾向?”

    “你问我?”他捋了一把头发:“……这么说还真有点,事先声明,即使我说觉得有,也是基于直觉,你想要证据我可给出不来。这本应很严密的事,但还是被我们在机缘巧合下识破了,若是侥幸,确实可以欢呼一下……要不是,那可就惨了。”

    “我……不确定。”提姆说,他握着他的长棍,就像他第一次拿起武器一样,捏得很紧,捏得他手掌生疼。随即他看向布莱雷利,突然换了一种郑重其事地语气:“我可以相信你吗?”

    他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一个放到时代周刊能当封面的笑,一个轻松而安抚的笑:“——你当然可以相信我。”

    ……

    “不、不、”潘尼沃斯说:“这并不算‘背叛’,即使不管哪个世界的‘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永远保留着对朋友的忠诚,不过我和那位夫人并没有主从关系。”

    “我们只是合作,”他缓缓说:“她有她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仅此而已,要是您想知道起因——”

    ——“这件事说来话长。”

    玛莎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她的坐姿端正,后背从不挨到靠椅上:“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个被多舛的命运折磨了多年的可怜女人……我只想要我的孩子能过得更好,这没有什么错。”

    “……什么是‘过得更好’?”布鲁斯不自觉地攥着沙发,他其实很早就有猜测,更多的是不敢去想……

    “简单来说,”潘尼沃斯说:“玛莎夫人希望布鲁斯老爷能得到幸福,而他得到幸福的方式也十分直接了当——”

    “你不希望他继续当……蝙蝠侠。”坐在沙发上的人抿了一下嘴唇,是啊,多么显而易见的答案,多么——

    “可你们要怎么阻止他当蝙蝠侠?”布莱雷利追问:“他倔得像头牛,说实话,难道你们打算找给他一对平行世界的父母了事?这是什么找袜子凑对游戏吗,找到一个新的就行——可即使一模一样,也不再是原来的——”

    他好像听到了潘尼沃斯的笑声。

    这有什么可笑的?他还没想通为什么呢,就听到对方说:“我很惊讶,您认为平行世界不作数?”

    ……那不然呢?他还没开口,潘尼沃斯继续说了下去:“原本,这就需要您的帮助。”

    “我?我能做什么?再说他不止我一个儿子吧?我有什么特殊的吗?”

    “您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您确实足够——特殊。”

    潘尼沃斯问了他一个问题,您认为什么是奇迹?

    奇迹,一个概念词汇,简而言之,就是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模糊的地方就在这里,不可能发生而发生了,才配称之为奇迹,而这就像一个死胎,大前提就是,它得幻灭一切希望。

    “您就是这样一个奇迹。”他深深地凝望着——有着布鲁斯面容的布莱雷利,不过,他们父子本来长得就很像……

    “——来讲个故事吧。”玛莎说:“在做什么之前,我得先为你讲讲来龙去脉……我本来不想提,没什么好提的,我们有的是未来。”

    “就从失败开始——从那个男人的失败开始。”

    第 149 章

    很大程度上, 本来,每个人都拥有着一份自己的命运——从如何诞生到怎样死去。原本,玛莎也是如此。在那个冷冰冰的夜晚, 她的儿子了无生气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听不到她的呼唤, 他被人从自己的怀着抢走,装进裹尸袋,这就是厄运的开端。

    她最终还是和托马斯成了一对怨偶,互相厮杀, 追逐, 宣泄疯狂, 她也本该死去……她本该在听到原本世界线的布鲁斯成为了蝙蝠侠之时癫狂而悲哀地笑着死去,但是一个熟悉的人救下了她,一个……曾经说要永远效忠她的人。

    潘尼沃斯拄着文明杖, 指挥着几个混混将她运走, 又搬来一具尸体推到原地。他体贴地将外套盖到了玛莎身上,带走了她。

    闪点本该被彻底抹除, 在脱离原本的轨道后,反而被固定下来——按这位不知名世界管家的说法,有人固定下了那个世界,而那个世界说不准还会会上演。

    “我们观测到了许多世界——而每一个、每一个世界,他几乎都不得善终。”

    这让她本该随着她死亡的毁灭欲日渐高涨——多可恨啊!多可恨的命运, 多少个世界、多少具尸体——有她的, 有她那丈夫的,还有年幼的布鲁斯, 堆积成了尸山血海,就为了成就一个蝙蝠侠, 他凭什么得拯救早这烂透的哥谭?!

    “说起来,那个一个世界也算一个启发。”潘尼沃斯为布莱雷利整理了一下衣领,由于他还躺着,这让英国绅士显得像个殡葬专家。“——关于托马斯老爷的一些……所作所为。”

    就这样,布莱雷利躺着听完了一个关于作为蝙蝠侠的托马斯韦恩的故事——相当一言难尽,为了让布鲁斯不再做蝙蝠侠,他用尽手段,又是搞幻觉又是要复活自己妻子,最后被忍无可忍的布鲁斯一拳揍翻在地。

    布莱雷利听得目瞪口呆,他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个什么操作——话说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啊,说到底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来搞出一系列鬼事情这多少过界了吧,再说那已经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十岁小孩了,而是四十岁一脚能踢骨折一个大块头的壮汉了啊!这父母滤镜是不是太厚了点?

    “这算是多余的控制欲吧。”布莱雷利虚弱地吐槽到,他发现了,他如果想大喊的话肋下的伤口会有点痛的:“‘选择’这种玩意儿……别人能给,选不选在自己吧。摁头硬选那叫选择吗?那叫安排。厉害了我的爷……咳咳咳,恕我不能理解。”

    潘尼沃斯没去管他夹在其中的奇奇怪怪的话,他知道这位少爷性格向来是有点跳脱的。他继续道:“在看完整个故事后,玛莎夫人也与您有着一致的想法。”

    “那个蠢货!”她回到安全屋后,狂暴地砸碎了一切——玻璃杯、镜子、灯罩,一切能反光的东西。也许是习惯了——或者说失望了——托马斯的做法,谁也不知道她对这位伴侣的究竟还抱有几分真情——哪怕真心实意地想杀了对方也算是其中一种。在看过那个世界,尤其是见证了托马斯的失败后,她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哦,这就像以前,她呆在阿卡姆里,不时会冒出来的想法,她想,不如由我来……由我来给布鲁斯幸福。

    “好极了,其实我觉得可能她的做法也不算正常到哪去……”他默默地想,迄今为止,这二位就主要的成就——就是算计他,把他和朋友从东南亚诓到哥谭,然后来了一出小伙竟找到失散多年的富豪父亲这种让多少人羡慕的大戏。

    “您还没回答,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问:“难道还指望我去劝他别当蝙蝠侠?还是我去接班让他退休?别想了,没门,我不是那块料。”

    “哦,事情很简单……只要有您就行。只要有您就能定位……”他微笑道,不知为何,这笑让布莱雷利觉得相当不舒服:“——定位到您的母亲。”

    “……啊?”

    沉默半响后,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离死不远了,明明每个单词都听得懂,合起来的内容却让他茫然无比……他的,什么?

    “之前说到哪了?哦、对,您是个奇迹,因为您——本不应该存在于任·何一个世界线里,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为了您的母亲。”他用怜悯的眼神打量着他:“……他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放弃当蝙蝠侠。英雄难过美人关哪,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然而,仅仅是念头,就为她招来了杀身之祸,也许是铁则,蝙蝠侠从来不能得到幸福,因而,您知道吗,在发现您的存在的时候,玛莎夫人简直欣喜若狂……”

    “看哪!”他用高昂的语调,丰富是为了庆祝:“——多少个世界,她都不过是陪葬品,她根本不可能和他修成正果,遑论有孩子!可在这个世界,纵使过程曲折且离奇,居然能您这么个意外……我愿意称之为奇迹;本来,她是无数弃案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但您的出现,让玛莎夫人觉得,或许这是个很好的切入点。””——何况,她觉得她很喜欢您,尤其是……她觉得相比起布鲁斯其他的孩子,您会更需要她,您已经近十年没去过撒丁岛了,是吗?您那是根本不敢回去啊!在自认为需要背负那位演员小姐的死的那一刻起……在您心中,‘祖母’是有特殊含义的……“潘尼沃斯说:”何况,她觉得您很像她,虽然,在我看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地方,您也确实很像她。“”……“

    布莱雷利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关于那位小丑祖母的部分?他实在没法把“小丑”和“祖母”联系在一起,那太恐怖了。不过这种微妙的……让他幸福就让他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想法倒是很像一位“祖母”会去考虑的,尽管布鲁斯已经四十好几了……不,应该是他们世界的布鲁斯死得太早,他们根本没接触过他的成长,才会仍然下意识地认为自己需要给他庇护。

    他叹了口气:“算了,还是聊聊反被聪明误的事情吧……我承认这次我算是栽了,那么,您的目的呢?‘

    在躺了快半个小时后,他撑着坐了起来,看向那位英国绅士:”——讲了那么多,都是在讲玛莎的目的,您呢?您为什么救下她,为什么陪着她到处寻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在与她的合作中做了手脚——“”这点我不否认,“他挑了挑眉:”不过,您确实也不够小心,如果不是我封锁了哥谭的地下消息,没让猫女把流言传出去,您和布鲁斯少爷互换的事情是瞒不过她的。“”呃,对不起……不对,是您干的?“他想起他当时抽的风,结果杰森的预言完全没被实现,既没有被报复,也没有流言在哥谭下城疯传。

    现在看来,他们之中只有潘尼沃斯知道这件事,他没告诉玛莎,于是就有了可操纵的空间……

    他从潘尼沃斯平稳的叙述中得知了一些更隐秘的,比如小丑女是玛莎雇佣的,现在又被他雇佣,哈莉需要足够的钱和艾薇离开哥谭,去找一个世外桃源种植物;而那条提醒他们不要暴露的短信也是他发的,他熟知布鲁斯和他朋友之间的所有暗语,所以能毫无破绽地冒充不知道人在哪的扎坦娜……

    谁又能想到呢?螳螂捕蝉,这只貌不起扬的黄雀默默地围观了所有——”……你究竟是谁。“

    他轻声呢喃:”阿尔弗雷德,盲鸦,还是漫游于时空夹缝中的无家可归者?您的世界又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您……“”哦,这是个漫长的故事,介于时间紧迫,我可以稍稍为您介绍几分。“

    穿着英伦风衣,脊背笔直的前演员、前特工、前管家、前情报贩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口红。

    他熟练地……在脸颊边划了两道……仿佛做过成千上万次那样——

    他面庞瘦削,微笑怪异,揭露了自己的最后一个身份:”——如您所见,在我原本的世界里,我担任‘小丑’一职。“

    他优雅地行了个礼。

    第 150 章

    这是个充满残缺的故事。对于阿尔弗雷德·比格(注)而言, 他的一生也颇具黑色幽默的色彩——在看他小时候格外喜爱查理·卓别林的份上,当他同大臣家的女儿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中躲入长长的桌布下,掀开一角, 往外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并将其神态牢记于心时, 他真的以为自己能成为一位戏剧演员, 揣摩别人,然后登台演出。

    然而事与愿违,在他十五岁那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 英法与德国开启了静坐战, 他当时就预感, 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德国恐怕不会真的因为他们不动弹就会专心去咬苏联佬,从而放过他们。

    没过多久, 预言成真, 他就怀着年轻人一贯的热忱和对祖国的奉献精神,在父亲好友的介绍下加入了军情六处, 并改名为潘尼沃斯。当然,初期也是荒谬辈出,曾经一度打击了他的信心,后来他重整旗鼓,数次出生入死, 为盟军窃取情报, 帮助反抗组织逃脱盖世太保的追捕。那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却不是那么地令人怀念, 残酷的战争毁灭了太多。

    二战结束后,他曾经留任过一段时间, 还差点被派去苏联,而在和他当时的上司金菲尔比的一次长谈中,这位先生意味深长地劝他远离这一切。

    战争已经结束了,你还那么年轻……完全可以去实现自己演员梦。

    他被说服了,于是顺理成章地退出,并且真的去当了一段时间的演员,也收获了爱情,国际上的波诡云谲仿佛已经和他无关,那时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过去的档案将被长久封存,然而,历史上的无名英雄太多,他从不介意这个。好景不长,他收到了父亲的病危通知。

    在经历了一场下着小雨,被潮湿泥土气息所包围的葬礼后,他看向属于不列颠的阴沉天空……他还不知道,未来的他抬头时,这阴翳才是他一生中最虔诚的信徒,漂洋过海,他只要伸出手,随时都能接到一滴雨水。

    遵从了父亲遗愿的阿尔弗雷德拎着箱子,前往了美国,成为了韦恩家的管家。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只是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那从未诉说过的、明明沉重无比,却遥远得让人难以想象的过去,历史有条不紊地走着它应有的进程……一对夫妇带着孩子走入暗巷,两声枪响。

    谁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很遗憾,我那边的布鲁斯少爷与他的同位体并不相同……他在危机时刻挡在了母亲的身前,可惜子弹同时射穿过了他们俩——布鲁斯少爷的头颅,玛莎夫人的胸口,奇迹的是,布鲁斯少爷大难不死,这也并非没有先例,只是,他的脑部或许依旧受到了损害。”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在他学成归来后,他开始在夜间行侠仗义,不知不觉中,他综合了他们所有的特点,捏造出了一位特殊的幻觉——他叫管那东西叫‘小丑’。”

    “相比起实际的敌人,那更像是他对整个哥谭印象的总和,他成夜成夜地睡不着……他经常在噩梦中大喊——小丑在哪!”

    “所以……”

    “所以。”他平淡地说:“顺应布鲁斯少爷的期望……按照他的侧写和分析,我扮演了小丑,我还算有点演员的天赋……哦,希望您见谅,这算是我个人的自吹自擂,至少,布鲁斯少爷从未发现。”

    这不是纯纯灯下黑吗?而且你还真惯着他啊?布莱雷利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这也太……讽刺了一点。在那位隔壁世界的布鲁斯失去父母后,作为监护人,阿尔弗雷德为那位不幸陷入幻觉的孩子做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最无力的地方就在于,好像从那声枪响开始,事态就在不受控制地往糟糕的地方走,一往无前地往歧途上靠拢,没有任何回返的余地。

    “让您见笑了。”潘尼沃斯说。

    “然后呢?他……他死了,是不是?不然您也不会流落到其他世界。”

    布莱雷利说完这句,立马闭上了嘴,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这位小丑阿福(这称呼多少是有点恐怖了)的神情,而英国绅士只是轻微了沉默了一下:“不必惊慌,布莱雷利少爷,确实如此。”他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之后,机缘巧合之下,我找到了穿越平行世界的方法……当我得知其他世界确实有‘小丑’这一存在时,我曾经也怀疑,是否是我错怪了布鲁斯少爷。”

    “……也许,小丑就是个符号。”布莱雷利说,这类代号人是这样的,面罩下可以是任何人:“并不指特定的人,其他世界的蝙蝠侠也不会特指布鲁斯,就像您说的,他的父亲也是蝙蝠侠。”

    “不错,有些世界的蝙蝠侠是戈登先生,有些世界我也曾经担任蝙蝠侠一职,只是大部分世界里,蝙蝠侠依旧归布鲁斯·韦恩所有。”

    “至于玛莎夫人,我担任过小丑,也知道大部分的小丑过于危险——而玛莎夫人恰好是能让我观察‘小丑’个体差异,又能达成一致目标的那位。”

    这番话让布莱雷利陷入沉思:如果说玛莎的目标是通过让他老婆孩子热炕头,此处就是针对布鲁斯,那小丑阿福的目标是什么?消弥蝙蝠侠的意义?还是说找个别人给他顶班?达米安可能愿意吧,但是这压根就违背了布鲁斯的个人意愿。

    他直觉阿福图谋更大,缺少信息的他脑子近乎停摆,然而,正当阿福以为这位少爷会想他展现出来的那样,摆烂到事情彻底终结之前,他猛然发难,借着蝙蝠侠肉.体的惯性从地上一跃而起,小丑阿福甩出拐杖,缠住了他掷出的钩爪枪!而布莱雷利并不是想趁机逃走,他扔出一支蝙蝠镖,而阿福也恰时用一张小丑牌进行拦截!

    “碰!!”

    一阵烟雾爆炸腾起,待烟雾散去,文明棍的棍尖,正架在他的喉咙出,而他的手刃正直抵对方的心脏。

    一盘棋局。

    拨开迷雾后,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一开始,也许是他和阿福在互相试探、没什么意义地拨弄黑白的棋子,后来,他开始收网,他蹙着眉头,咬着指节,思索对策。那时候,他身边只有他的朋友。

    对弈拉锯、僵持,战场在逐渐扩大。

    ——走这里。有人说,对方点了点其中一格。

    他偏过头,是谁?是谁在履行职责?就像幼时陪在他身边下棋的雅各布那样?

    ——不要怕。对方垂下眼睛,无声地说,不要怕,走吧。接下来交给我。

    在布莱雷利输了第一局后,布鲁斯接过第一轮交锋留下的、不算好看的残局,继续沉默地移动,寻找突破口,面前是笑吟吟的女人,是母亲,也是敌人。

    他继续和她下着棋,桌面上只有棋子互相磕碰的声音,玛莎身边站着永远冷静理智的管家,布莱雷利扶着椅子把手,看着移动的棋子,明面上是二对二,一开始确实如此。

    ——嘿,你确定不带上我——我们?

    有人从高背椅背后绕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人走到他的身边。迪克站在他的右侧,史蒂芬妮探头看向对面,达米安给他整理棋子,提姆为他保障退路,卡珊德拉静静地靠在他的座椅旁,而杰森揣着手,抵在他的靠背后;是他们所有人——合伙布下,并参与进了这一场棋局,所有人都是棋手,所有人都是棋子,拼尽全力,只要能挣出个一线生机……而对面虽然掌控全局,却各怀鬼胎。

    “啪。”

    “请您静观其变。”阿福感觉到水滴从自己的脸上滑落,弄花了妆容。这不亚于一种温柔的威胁,布莱雷利想,这张脸好像没能唤起他的多少思念之情。

    “是啊,还未到有定论的时刻。”布莱雷利轻松地说:“第一次输了算个教训,我未必输第二次。”

    不知不觉中,一场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

    ……

    他没想过这个。

    他在一瞬间还有些希望,这是个错乱的梦,随即,他想起来,他确实身处梦中,也确实直面错乱,畸形的而病态的爱——可到底,这也是一份他奢求不来的爱。

    他静止于玛莎的双眼中,好像个除了呼气并没有其他作用的玩偶——玩偶,他想,也许吧,在玛莎叙述的那个关于他……另一个世界的、父亲的所作所为中,他就是个负责上演阖家团圆故事的玩偶、一个主人公。随即,一个声音不以为然地在他耳边说:那么,此时的你就不是玩偶了吗?没完没了地穿梭在痛苦和厄运中,滚石碾过草地,一遍又一遍,直到草地变成荒丘,这就是你——一介凡人妄图拯救的代价。

    “我不会那件事再度发生,你也不愿意你的父亲遭受如此折磨吧?好孩子,来,来……”她站起身,牵过他的手,这差点让他缩了回去,可又下意识地回握。这反应让玛莎很满意,他们站了起来,哗啦一下,梦的场景又改变了……

    这次,他们重新回到了那个宽阔的、巨大的平台,金液澄澈,涟漪起伏,仿佛沉睡时的呼吸。

    “一般来说……龙脉之上通常会长有苍天的巨木,或是令人不老的泉水。这不过是这庞大源泉的一个分流,就像一只巨兽的爪子末端,龙脉知晓过去、现在和未来。”

    “……”

    预知未来?这确实是一项便利的技能,只是布鲁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外围只能看到过去,如果要知道未来,得走到中央去。”她说:“我知道你有疑虑,你如果不相信我,大可走到中央去看看,我是否完成了对你的承诺,而且从前到现在,我从没有亏待过你和你的朋友半分……”

    如果说她的一部分安排是通过龙脉得到的信息来推演,那绝对也只是局部的信息,不然她不可能还管我叫阿祖罗……就在他紧急思考对策时,一条石路已经从金湖中浮了上来,以他对“小丑”的了解,前头绝对有大坑!

    他在走到一半时,立马停住不动了。

    “怎么了?”她咯咯笑了一下,这让他毛骨悚然。布鲁斯垂下眼睛,说:“那你想过他的……看法吗?”

    “自始至终,你问的‘我’的看法,那他呢?你想过布鲁斯的想法吗?”

    “布鲁斯……”她在那一瞬间虚弱了一下,是啊,布鲁斯,她是为了布鲁斯,且她自认比托马斯要更懂布鲁斯:“他到最后也不懂他的父亲,那个男人本身就是错的……但是他到最后一定会理解我。”

    “为什么?”他沙哑地问:“他选择蝙蝠侠,他不是也起誓了。”

    “那是他没得选!弘扬正义的方法很多,不一定非得当蝙蝠侠不可——而且、而且,你不知道,他太累了,背负了那么多期待,那么多世人的恶意——一个杀人的蝙蝠侠和一个不杀人的蝙蝠侠在我看来毫无区别,照样有人苛责,照样有人怨恨!他想要幸福我就给他幸福——哪怕他想要的是安宁我也可以给他!他能产生过一次不当蝙蝠侠的念头,就能有第二次,只要好好谋划,你知道吗?这个计划不成功,也有下一个——”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几乎是发疯一样把人往深处推,石路狭窄,一不留神就会掉进去,他护着玛莎不让她落入水中,自己却不小心踩进去一脚——他用相当出色的平衡稳了回来,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接近深处的地方。

    “够了!”

    他说,下一秒,他猛地一拉——

    还在发疯的玛莎被他揽入了怀中。

    “……别再费功夫了。”他怀抱她,指尖颤抖,自枪声响起后的那份心悸从未消失,困兽在他胸中横冲直撞,可他早已不是那个跪在父母尸首面前茫然无措的男孩。

    这卑鄙的爱、这可怕的爱,他不知道那个面对托马斯的自己是什么心境,暴怒?痛苦?可面对玛莎时,他想起了……自己。他多少次失去,多少次辗转反侧,一个人的死亡将永远永远带走另一个人的一部分……

    布莱雷利身上总是柑橘和苦橙花的气味,而布鲁斯身上是无法被去除的雨水、血液和硝烟的气味。

    而此时,异变突生——

    原本处于寂静中的龙脉好像——翻了个身,它像岩浆一样暴涨!山体开始摇晃,而且比上次来的更猛烈——且伴随了一条上次没有、这次却从心里升上来的认知。

    ——祂在苏醒。

    这认知让玛莎一愣,她满脸不可思议:“……不对!龙脉的主流并不在这里,这不过是个被牵引过来的分支,怎么可能让本体苏醒……不、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玛莎同样有着小丑在情绪紧张时难以控制大笑的毛病。

    “哈、哈哈哈哈哈……你、你不是阿祖罗……!凭借那孩子的权重不可能、哈哈哈哈哈……你是……你是布鲁斯!!”她的尖叫道。

    “真要是清水一潭也有点可怕……”他前所未有的平静,蓝眼像被月光照亮的粼粼大海,成千上万的星屑碎在其中,“但世界拥挤不堪……妈妈。”

    来不及逃了。他冷静地想,他握着玛莎的手,不让她离开。这样也好……一切为他而起,那也应该由他而终。

    ——轰!

    一道姗姗来迟的烈焰腾起,在缠绕上他的那一刻,迢遥的号角被吹响,命运的权杖击碎此岸——

    螺旋开始倒退,未来追怀昨日的自己,天空渺小,人性崇高,世界开始弥合至破裂之前的混沌——

    ——“嗡!”

    祂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