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不是一个玩意儿。”
祝宜臻蹙蹙眉,语气严肃, “我说的是一个胎儿。”
“一个胎儿。我自己怀的那种。你明白吗”
整个靶场一片寂静。
卫珩静静地凝视着她, 面色不变, 眼睛微眯着,仿佛
至于旁边的祝亭钰, 他已经吓懵了。
他和五姐是龙凤胎,同年同月同日生,前后差不到一个时辰,如今是一模一样的年纪。
从小到大,五姐会说话,他就会说话, 五姐会走路, 他就会走路,五姐开始识字,他就开始识字。
五姐说她有孕了, 那感觉, 就好像他也有孕了一样。
单从心理年龄上来说, 祝亭钰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怀了个孩子时会是怎样的场面。
好
卫珩
卫珩没有反应。
他就像往常无数次听到前线传来急报时一样,只是微微沉了眉,沉吟着不说话,面上甚至看不见半丝波澜。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让下属们战战兢兢, 捉摸不透。
可宜臻不是他的下属。
甚至约莫是他实
她冷笑一声,拧着秀气的眉毛“卫珩,你也不用这样犹犹豫豫的,反正你要也好,不要也好,这都是我自己个儿的孩子”
“我没说不要。”
卫珩终于开口了,嗓音有些哑,语气却淡淡的,“平誉,你去请石大夫来,就说夫人被诊出喜脉,怕弄错了,让他再来探一探脉。”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会拿这样大的事儿来骗你吗卫珩,
卫夫人满眼的不可置信,“卫珩,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真是没想到,我满腔的真心真意,竟换回来这样的冷待和猜疑,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与你。”
卫珩没说话。
“也不能全怪姐夫。”
一旁震惊了许久祝亭钰终于回过了神,下意识接了句,“姐夫他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主要还是五姐你前科太多了。”
“祝亭钰,你究竟是谁家的”
少年耷拉下脑门“你上回为了逃出府,还骗我说是因为姐夫和王厨娘的女儿
“”
祝宜臻哽了哽。
“那是你好骗。”她想了想,道,“你好骗我才觉得逗着你好玩儿。你看卫珩,他戒备心这样重,我什么时候骗过他”
“卫珩,你自己说,是不是”
卫珩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但是给她面子,没说话。
“我知道了。”
祝宜臻恹恹地垂下眼眸,“反正说到底,你们就是都不肯信我,我让石大夫再诊一次就是了。”
其实祝亭钰说的完全没错。
卫珩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祝宜臻这个姑娘,天生有股倔性,一旦想做什么,基本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倘若她对上的是旁人还好说,偏偏她对上的是卫珩。
卫珩是什么人物,任凭你是巧舌如簧还是诡计多端,到他面前都没什么用处,除非是他同情心泛滥,否则天塌下来都动摇不了卫将军的心志。
那祝宜臻有什么法子。
她只能胡编乱造走歪门邪道了。
“你先领他去书房等着罢。”
离开靶场前,卫珩看了全程不敢动弹的阳佟无一眼,对身边跟着的仆从吩咐了这么一句。
那仆从低头应是,没再跟着他继续往内宅去,只往前行了几步为阳佟无指路“阳先生,这边请。”
卫府的外书房离靶场并不远,没走多久就到了。
实际上,卫府的格局
外书房就
哪有高门府宅里,将书房和靶场放置
而进了外书房后,阳佟无才更觉得惊讶。
外书房极大,内里没有任何隔断,三面都置着高高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一眼瞧去都不用细数,便知道上万本定是有的。
不过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丰富的
两张桌案,一张朴素又干净,仅有笔架和摊着的一本书。
另一张却琳琅满目,从笔海到香囊到胭脂什么都有,杂乱地摆放
那桌案旁还有一张美人榻,榻上置有白狐毛毯,一只家猪样式的花布枕头,几团绣线,一只不知是罩眼睛还是罩口的厚布条,还有一件明显是女子款式的外衫。
阳佟无心里有些猜测,却又因这个猜测觉得有些震惊。
毕竟这是外书房不是内书房,倘若也可以随意允许女子进入,甚至许她独占一方桌案和唯一的一只美人榻的话,那只能说明,卫将军对这位女子看重或是疼爱的很。
他试探性地问了句“卫夫人也常来这书房么”
领他过来的下人为他沏了壶茶,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那就是了。
虽然,那位卫夫人瞧着并不如何貌美无双,脾性似乎也不是极好,但她
最起码
对于一位当家主母,这便已经十分够了。
而就阳佟无走南闯北这么些年的经历来说,如此疼妻子,并对妻弟也爱屋及乌的人,大多都不会是冷心冷肺,手段残暴之人。
他心底有了数,稍稍松了口气,也不敢随意乱看,只捧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哪里触了规矩。
毕竟
就像方才他们说的行人道,来西北之前,阳佟无完全就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规矩。
结果到头来,他被人撞了,反而成了他自己的错。
真是有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书房的门是敞开的。
阳佟无坐
不过经过这么几日的见识,他也多少有些习惯了西北的不一样。
他甚至觉得,就算自己此刻
“你先出去罢。”
正当他陷入越
原是卫珩过来了。
面色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看不出他究竟听到是什么样的消息。
不知道他嫡妻是不是真的有孕了。
“坐罢。”
男人微微颔首,
“是,小的祖籍是
“你上次回祖地是什么时候”
“也也不久,两三月前才回过一次乡。”
“黎州如今怎么样”
阳佟无斟酌了片刻“还算太平。有祝大人管着,外头的流民进不了城,酆王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整个西南,黎州算是最安稳的地方了。”
其实主要还是托了地势的福。
黎州那样的地方,里头的人难出来,外头的人也难进去,地势崎岖,七拐八绕,流民们或许还没到城门口,就先饿死
但除却流民,对黎州虎视眈眈的还有南疆的酆王。
他一直按兵不动,主要还是投鼠忌器,不敢真的惹怒了朝廷。
可黎州和南疆相隔如此之近,冲突是免不了的,这些年死
这些,阳佟无并不敢说的太细。
毕竟如今管着黎州的父母官是祝明晞,也就是卫太太祝氏的父亲,卫珩的岳丈。
他如何敢
好
只是淡淡点点头,继续道“我这里有个忙,可能需要你帮一把,听闻你是黎州昶县人士”
阳佟无是第一次与这样大的人物朝着面说话。
难免忐忑紧张,又有些说不出的豪情和得意,连应声的嗓子都哑了。
不过很可惜,他才唯唯诺诺应了不到半刻钟,就被下人的禀报声打断了。
“夫人,夫人方才突然腹痛难耐,她说她不想再请大夫来瞧,只想见您。”
这是小半时辰前,有丫鬟敲开了书房的门,战战兢兢向卫珩通传的话。
卫珩叹口气“夫人为何腹痛”
“夫人说,是她方才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自己亲手养大的骏马被抓走凌迟处死了,夫人说那马儿死前连一根草都没吃到,叫的极凄惨,她醒来后还难以忘怀,越想越不安,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腹痛难耐”
卫珩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卫将军,其实说到头,也是小的没长眼,入城前,竟没去瞧城门口的告示便大喇喇
阳佟无解释的有些语无伦次,一会儿“小的”一会儿“我”的,只听出了他的慌张和不安。
说起来,他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商队首领了。
以往到王府上与郡王对饮时,都能谈笑自若,落落大方,偏偏
这不怨他。
许久之前,宜臻就曾对卫珩说过“卫珩,你晓得吗,我听许多人偷偷说过,说你实
“我之前还听见陈副将与我讲,当年他面见圣上,都没有这样紧张的。”
卫珩淡淡笑了笑,问她为什么。
“也不知晓是为何,你明明也不凶狠,长得也不吓人,卸了甲衣束了玉冠,再笑一笑,远远望着就像个极好商量的良善君子。”
小姑娘想了想,“但是再凑近了一瞧,就让人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卫珩继续问她为何,她却只摇头,说自己也不明白。
但其实宜臻是有点儿知道的。
因为卫珩眼睛里头没有情绪。
下属们向他禀报政事时,长辈们与他嘘寒问暖时,同僚们敬酒讨好时,美人眉目传情之时,他的眼睛里头都是淡淡的,毫无波澜的,仿佛
他冷硬的如一块石头。神秘莫测,琢磨不透。
而这世上最让人害怕敬畏的,就是探不到深浅的事物。
和无所不知的神佛。
卫珩就像这样。
“不过还好。”小姑娘弯弯眉,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还好你不这样对着我。”
“不然我那时候,一定不会随你来西北。”
“卫大人,祝公子已经请了大夫来瞧过了,小的并无大碍的,只受了些皮外伤。”
阳佟无见他不说法,越
卫珩打断他“这事儿你不必再说了,与你无多大关系。”
“你回去告诉你夫人。”
他偏过头,眼底尚还带着几分无奈,对着门口处跪着的丫鬟吩咐道,“她的枣子还好好,就
“是。”
其实卫珩也不是最开始便那么反对宜臻骑马。
甚至宜臻来西北后得到的第一匹马,都是卫珩赠与她的。
那是一匹十分难得的汗血马,被取名叫做玉兔,宜臻极喜爱它。
可骑了不到半月,便被卫珩强硬地拿了回去。
怪谁呢
只能怨怪她自己。
是宜臻自己之前有次去山上画画时,跃跃欲试地爬到了一颗橘子树上,想远眺山头的景色,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下来。
其他方面到没什么大碍,但卫珩估计应该是摔到小脑了,平衡感变得极其差,有一段时日,
若不是卫珩总
所以这样的状况,卫珩怎么还敢放心让她骑马。
这也就导致了,每每宜臻把自己的马儿养到膘肥体壮可以参加
而后为了安抚她,又还给她一匹将将成年的良驹,让她重新再养。
宜臻虽然也委屈,也
委屈完了之后,倒也听话。
唯独今日,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原因,竟然格外的无理取闹。
是的,她是确实有了身孕。
一个时辰前石大夫亲手诊治出来的喜脉。
一个时辰前
石大夫被平誉匆匆忙忙请到了卫府上。
甚至
石先生原是江南的一名江湖游医,生平最不喜拘束,
他不重口腹之欲,不
是以这么多年,不论他被多少人誉为是妙手圣医,不论开出多么丰厚的报酬条件,也没人能留得住他。
只除了卫珩。
为何
因为卫珩有个天上才有的药材库。
卫珩能给他寻来患有各种疑难杂症的病患供他诊断医治。
石先生虽只求衣蔽体,食果腹,但也绝不是故意要苦着自己的清修道士。
倘若有处神仙地,能让他静心研究病例,能帮他解决一切后顾之忧,还不拘束他的人身自由,只要求他暂且留
这样的神仙地,他是脑子被磕坏了才不愿留下来
而且卫夫人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与他脾性相投,且一手画画的极好,能帮他录下各种药材的形态,还有耐心能陪着他这个臭棋篓子下一整日的棋。
石先生本无儿无女,但日久天长的,也早就把宜臻当做是自己的孙女儿一样看待了。
如今听说宜臻有孕了,他自是比谁都要上心些。
“是滑脉没错。”
他摸着胡子,缓缓道,“从脉象上看,应是才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也难怪你们到如今才
两个多月,没错。
两月前匈奴王离世,几大部族之间内讧的极其厉害,卫珩乘着这机会,亲自领兵上阵,夺回了好几座城池,杀得匈奴落荒而逃,生生给卫珩冠上了一个“人间罗刹”的名号。
一直到昨日午后,他才领兵回的元庆城。
换句不那么清白的话也就是说,卫将军已有两个多月未和他夫人同过房了。
但祝宜臻因为心思没
她等石大夫诊完脉开完安胎的方子又拾好医箱出去后,倚
卫珩站
最后还是祝宜臻先忍不住了“卫珩,你就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你想听我说什么”
“石大夫方才说我是真的有孕了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依旧十分冷静,“两个多月,正巧我这段时日不
“那你就真的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好好养胎,多歇息,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做,不拘时令蔬果。”
“”
“你也莫慌,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
卫珩说完这句话,见她就背对着窗边风口,怕她着凉,就伸手拿了件貂毛厚毯,盖
“我不慌。”
宜臻顿了顿,语气比他更缓,更平静,“只是这络子也是我花了好几日心打的,你再嫌它长的难看,实
男人手上的动作就是一止。
果然,那只原本挂
里头的玉佩不知掉到何处,布料千疮百孔,抽绳乱成一团,瞧着情形十分狼狈。
一点儿都不像是“心情平稳”“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模样。
“原来是你做给我的,抱歉,我方才才注意到。”
卫珩松开手里的络子,抬起眸,面色依旧无比镇定“行,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处理些要事,到午膳时过来陪你一起用。”
“午膳已经用过了。吃的是梅花汤饼,豆腐羹,野兔肉和龙井竹荪,你忘了吗”
“是,你说的没错。”
他点点头,泰然自若道,“我想起来了,那道豆腐羹做的还不错,很嫩。”
“你午膳用的不是豆腐羹。”
“我骗你了。”
宜臻眨了下眼睛,乖巧又伶俐,“咱们午膳吃的是涮羊肉,你忘了么”
“”
那他是忘还是没忘
英明神武卫珩,老谋深算卫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卫珩。
而脑子一片空白,全然无法思考。
前世今生,几十年,他第一次听见自己有了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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