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为了尽量减小对百姓们正常生活的影响,也为了方便大家抓紧采买物资抵御天灾,康熙早在第一时间就下达了指令。
如今九门提督和五城兵马司不仅要负责自己原先的本职工作,还要负责清理积雪。
几乎保持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反复清理,才将将能够满足正常出行需求。
但这也仅限于城内,再偏郊外一些暂时就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早已是大雪封路,寸步难行。
所幸,这一个两个不是高官千金就是皇子阿哥,忽略了谁也没人能忽略得了他们。
再加上这处庄子所在之地的确不算很偏,动作起来也无需太过费劲周折,顺手便也就将路给通了。
饶是如此,也仍步履维艰,尤其中途还有一小段山路,放在眼下不仅难走异常,还十足危险。
故此,无论康熙还是林如海都不建议他们现在返回。
庄子再怎么简朴,却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青砖瓦房,叫奴才侍卫们勤扫雪就基本上不存在坍塌的风险。
老老实实在这儿住一段时日也没什么不好,实在犯不着非得冒险,哪怕只是一丁点儿遭遇危险的可能都不成。
林碧玉点点头表示明白,又道:“庄子上最不缺粮食,又养了不少鸡鸭,对付几个月都尽够了,不必再冒险费劲往这儿送什么。”
胤禛也道:“粗茶淡饭也不是不能吃,叫家里都放心罢。”
贾家那三个姑娘不提也罢,余下这几个哪一个不是宝贝金疙瘩?
莫说大雪封路,便是天上下刀子地下冒岩浆,想方设法排除万难都势必不肯委屈他们分毫。
对这话,林致远根本都懒得费口舌争论,胡乱应和两声就岔开了,笑呵呵地给他们细说起这批物资来。
说是林如海打发人送的,其实里头并不仅仅只有林家的东西,还有宫里的宜妃、良嫔、太后,甚至就连忙于灾情的康熙都抽空叮嘱了一番。
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尽可能都满足了自家孩子平日的习惯喜好,摊开来放在眼前甚至都不必说,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什么东西是谁给谁特意准备的。
拳拳爱子之心尽在其中。
可俗话说得好,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平日里尚且不太显眼,如今真遇着事儿了,这有娘没娘的区别可就凸显出来了,虚情在真心面前更暴露得直白而又惨烈。
“安郡王府呢?就没一个人想起我来?”暴脾气的郭络罗氏当即出声质问。
林致远面露尴尬,打马虎眼道:“兴许府上不知林家打发了人,正想法子自个儿单独运送呢。”
哪想郭络罗氏却冷笑起来,“拉倒吧,糊弄鬼呢?我早知道,自外祖父去世那天起,在这世上我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表情看起来既伤心又似乎并不意外,莫名心酸。
就在这时,一道充满讽刺的声音响起。
“终究你是外姓人,舅舅也不是真正的‘亲’舅舅,往日更说不上有多亲近,待你不走心倒勉强还能理解。
不像有的人,傻不拉几做孝顺儿子做了这么多年,旁人两句好话就给哄得晕头转向恨不能割肉放血以回报慈母之恩,现在可成天大的笑话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向了胤禩。
仿佛习惯性常挂在脸上的温和浅笑罕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落寞、伤心。
面对众人的注视,他却强打起精神,嗔怪道:“额娘都已经为我备齐了一切所需,哪里还要再劳烦惠额娘?浪费东西不说,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在跟额娘较劲抢儿子呢,说不得旁人背后该如何编排。
真心假意不能如此浅显判断,这种话就切莫再说了。”
咦,一股子茶味儿。
林碧玉看不得他那虚伪的模样,便撇开眼去,却不想刚好捕捉到四爷眼底那一闪即逝的讥笑。
她没多想,只以为他与她一样,不过是反感这人的虚伪罢了。
紧接着就看见胤禟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跳脚,“真心假意的确不能如此浅显判断,但事实究竟如何我不信你自己心里不明白!”
说这话时,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了下郭络罗氏,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
“我知道八哥最是重情重义之人,但凡事总该有个度,差不多就得了,再这样犯蠢下去我真怕哪天你当真要割肉放血去了!”
蠢货。
胤禛和林碧玉齐刷刷翻了个白眼。
林黛玉则是眉头紧锁,目光在那兄弟俩的脸上来回打转,越看越糊涂。
她不明白,这人一身假惺惺的味儿都冲鼻子了,九阿哥怎么就看不见闻不见呢?
竟然还大放厥词嫌弃别人犯蠢……
天爷,这也太尴尬了。
林黛玉强忍着脚趾抠地的冲动,撇开眼去实在不忍直视那张蠢脸。
太棒了,又多了一条不跟这位爷瞎搅和的理由。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说不准将来哪天都能将她和孩子都带沟里去。
要不得要不得。
俨然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犯蠢的老九正忙着痛斥他家亲亲八哥犯蠢,旁边的老十也跟着一唱一和,兄弟俩拍着大腿跳起脚,逼逼赖赖个没完。
林碧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小声嘀咕:“究竟是吃的什么迷魂汤竟这样威力无穷?”
身侧的胤禛微微翘起嘴角,笑不达眼底,“老八虽出生就被抱给了惠妃抚养,但惠妃有自己亲生的儿子,待他自然不会有多上心。
又因一些不可言说的缘故,皇阿玛待他更堪称冷漠无视,甚至在正式进入上书房之前,他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在宴席上远远地见皇阿玛一面。”
偏偏,他却生在天底下最势利眼的地方。
即便身份尊贵,但只要不被天子喜爱看重,那所谓的“龙子凤孙”也不过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克扣份例、言语羞辱、明里暗里的为难轻贱……一个不受宠的贵人,在某些奴才看来似乎就是一场期待已久的狂欢,抓着了,便要竭尽所能将其踩入烂泥之中。
若换作寻常人有此遭遇,翻身之日势必就是报仇之时。
谁料胤禩却与众不同。
哪怕后面交好了胤禟胤俄,哪怕兄弟俩不止一次气不过想要替他出头处置那些以下犯上的狗奴才,他也是从不肯的。
每每都只好言相劝,顶多不过小惩大诫一番便揭过。
一方面不忍心伤人害人,一方面也不愿兄弟俩为着他落下个暴戾狠辣的坏名声。
天长日久下来,八阿哥宽容良善、温柔大度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更遑论日日与他同进同出、受影响最深的老九老十?
他们亲眼见证了老八的凄惨过往、见证了他一直以来的为人处世、见证了他是如何如何以德报怨……现在就算有个人被老八刺死在他们眼前,估计他们也只会认为那人是自己故意撞上去的,就是为了陷害他们家亲亲好八哥。
林碧玉听得是直嘬牙花子,只道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打小就有这般手段,也不知究竟是背后有人教导还是全凭自个儿觉悟,若是后者,只能说这位八爷还真是个天纵奇才。
人无完人,太过完美纵然虚假,但时间长了,很多东西也就潜移默化根深蒂固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只从历史来看,只从这个层面来说,这位八爷无疑是成功的。
……
“二姑娘请留步。”
林黛玉顿时身形一僵,带着几分不情愿地缓缓转过身,“九阿哥有事?”
胤禟皱眉,开门见山问道:“这两日你为何越加避我如蛇蝎?”
“九阿哥想多了,不过是男女有别……”
“少拿这种鬼话糊弄我,当我傻?”
你不傻谁傻?都傻得冒泡儿了。
林黛玉暗自腹诽,仍妄图狡辩,“九阿哥当真误会了,我对四阿哥、八阿哥和十阿哥不也都是一样避嫌吗?哪有故意避你如蛇蝎之说?万万没有的事。”
“好丫头,跟爷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胤禟气笑了。
“……我较你年长,你这样不合适。”
然而,也不知他是真傻得冒泡儿没听明白她的一语双关呢,还是假装没听懂的样子,只见他听闻此言之后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皱眉沉吟半晌。
“那……好姐姐?”!!!
林黛玉瞳孔地震,见鬼似的连连后退几步,“你怎么还跟贾宝玉一个样?”
却不想,本就心里存了疙瘩的胤禟就此生出了误会,当场跳脚,“贾宝玉贾宝玉!那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孬货究竟有什么好值得惦记的?难不成你拼了命避着我是因为他?九爷我哪里比不上他了?”
“你在浑说什么?”林黛玉一脸莫名,心中微恼。
眼见事已至此,怎么也岔不开避不过,她索性就豁出去摊开来了,冷着脸说道:“第一,我讨厌贾宝玉,别将我与他牵扯在一起。
第二,九阿哥虽身份尊贵才貌俱佳,奈何奴婢不才,自知不配……”
“少说冠冕堂皇之词,今日你若不给个真话,爷是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
对上那双写满认真执拗的凤眼,林黛玉也无奈了。
沉默片刻,两眼一闭,一咬牙心一横,“奴婢倾慕之人必是才貌双绝聪明绝顶……”
“你才说爷才貌俱佳,所以,爷不聪明?”
嗯,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92章
“棉衣、棉被这些东西也不是消耗品,咱们无需留下太多,木炭得多留些……”
边念叨着,边不停在写写画画,不时又蹙眉思索念念有词,似在计算什么。
一旁的胤禛也是如出一辙的认真严肃,不过却鲜少出声,大多只点头表示赞同。
林黛玉径直走到他们身边探头一瞧,暗道果然。
大雪来临之初,大家伙儿都还心存侥幸抱有奢望,却没想,竟果真只是一场奢望。
村子里的百姓生活贫困,拥有青砖瓦房的寥寥无几,普遍皆是土坯房不说,大多还都是一屋传几代,不断修修补补就这么过来了。
外头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那都是常态,寻常但凡风刮得大一些都生怕将屋顶给掀跑了,就更别提抵御如此天灾了。
大雪当天就有几家摇摇欲坠的破房子被压塌了,接连几日下来更是倒下一大片。
运气好些的,青天白日人都清醒着,房子没了好歹人还能有机会逃跑、抢救。
运气不好的,大半夜房子塌下来直接就被埋在了底下,等次日天亮旁人发现时,一家几口早就悄无声息地去了。
哪怕整日狂风呼啸着,庄子上的人都还能听见村子里不时传来的凄厉哭喊声。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下了两天大雪之后气温也开始直线下滑。
明明才刚入冬不多久,竟仿佛已经赶上了往年三九、四九时的寒冷。
御寒之物本就昂贵,很多百姓穿的棉衣用的棉被恨不得都要赶上这一群千金小姐、皇子阿哥的年岁了,里头的棉花都邦邦硬,御寒效果大打折扣。
躲在屋子里头烤烤火尚且还勉强能扛一扛,如今房子都没了,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几乎就等同于在等死。
一群少年少女谁也不是那铁石心肠之人,奈何他们原先不过打算来小住几日,准备的东西十分有限,纵然有心却也实在无力提供多少帮助。
不时听见村子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绝望无助的哭喊声,谁的心里能够好受呢?当真是乌云罩顶,备受煎熬。
就连喝一口热茶、多烧一块碳,心里都莫名不是个滋味儿。
好在,物资补给来得及时。
长辈们生怕自家的宝贝疙瘩在外头受罪,加上谁也无法揣测老天爷的心意,不能确定他们究竟何时才能返回,自然是要竭尽所能安排好一切。
恨不得想方设法掏了老底儿出来似的,仅仅只单拎出其中任何一个人准备的物资就足够这一群小祖宗连带奴才们用上三两个月了。
也难为林致远等人,如此步履维艰的情况下还能完美完成任务。
清点完所有物资之后,几人凑在一起一商量,就决定从中划拉出一部分给村子里的百姓。
“御寒之物就是这些,粮食怎么说?”
胤禛明白她的迟疑,仔细想了想,仍说:“也分些吧,留下咱们自己足够的量就行。”
“也好。虽说村子里都以种地为生,家里多少都有些存粮,但仔细想来,平日就已是过得那样清贫,眼下这种时候只怕就更不敢吃喝了。”
吃饱了,身体才有能量去抵御寒冷,若一直腹内空空,这种天气就更难熬了。
“除去家里人送来的这一堆,刚好庄子上今年的产出也还未曾上缴进行处理,拢共加在一块儿也不少了,拿出来分一分应当能够顶上一段时日。”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管事婆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主子心善,只是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这村子里虽绝大多数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但却也不乏有那几颗老鼠屎,好吃懒做贪婪成性,整天净琢磨偷鸡摸狗之事。
往日里倒也罢了,都知道咱们这处庄子背后杵着大官,没哪个吃饱了撑的敢来找死。
可眼下突逢天灾,人被逼到绝境势必会恶向胆边生,一旦叫他们知晓咱们手里物资充足吃穿无忧,保不齐还要得寸进尺。
给了吃的给了穿的用的,没准儿还嫌紧巴想要更多呢?没准儿又要惦记住的呢?届时一拥而上胡搅蛮缠,甚至是仗着人多势众企图强行霸占……主子们千万别以为奴婢是在危言耸听,‘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句老话也不无道理啊。
哪怕只是有那么丁点儿可能性,咱们都万不能大意分毫,否则没哪一个能担待得起后果啊。”
“的确不是危言耸听。”
林碧玉不假思索给予了认同,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不是也说了,人被逼到绝境才会恶向胆边生?所以才更应该这样做啊。”
在管事婆子不解的目光之中,她慢条斯理地说道:“咱们家这偌大一个庄子杵在这儿就是个明晃晃的靶子,更何况此次家里运送了那样一大批物资进来,果真能瞒得过那么多双眼睛吗?
即便咱们拼命藏着掖着,也不过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一旦那些人真正到了生死攸关之际,头一个就会想到咱们的庄子,毋庸置疑。
届时对方群起而攻之,即便咱们拥有一众带刀侍卫也未必能够震慑,不闹出点血腥来怕是没法儿了结的。
是以,不如咱们主动拿一些多余的东西出来。”
有的吃有的穿,还有碳火可以取暖,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到时候哪怕其中有贪心不足的老鼠屎妄图做点什么,绝大多数人也绝不会轻易被煽动情绪从而犯下蠢事。
对于习惯了得过且过、能忍则忍的底层百姓来说,“恶向胆边生”其实也非常非常不容易。
适度的善心是其一,这一点考量也是重中之重。
林碧玉又低头看了眼纸上清算的内容,轻描淡写地说道:“倘若果真有那贪得无厌的蠢货妄图得寸进尺,侍卫们的刀剑也就是时候该出鞘见见血了。”
冷静平淡到极致的语调叫人不禁心头一惊,刹那遍体生寒。
管事婆子已然变了脸色,盯着那纤细柔弱的身影再三打量,深色变幻莫测。
不知究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闻。
林黛玉对此倒是习以为常,只是有些担心,目光不由投向了她那准姐夫。
却见胤禛的眼神脸色竟丝毫没有异常,完全不惊讶于她出人预料的冷酷无情不说,反倒从善如流地点头应和,“吩咐下去,有任何异动不必客气不必手软,劝说无用杀无赦。”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神情中皆是对对方的欣赏认可之色。
“……”
得了,一个要杀人,一个就敢递刀。
都不是什么纯善的滥好人,刚好天造地设的一对。
完美契合的氛围太过于刺眼,林黛玉受不了,很快就转移了视线,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出方才在她面前寸寸龟裂开的那张漂亮脸蛋儿。
东西很快就交由底下的人分发给了村民,万幸的是,最坏的结果并未出现。
兴许是这个村子的人尤其淳朴,又或许是被那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给震慑住了,总之一直也不曾有谁冒头出来蹦跶,所有人皆只有满腔的感恩戴德,跪在雪地里对着庄子的方向不知磕了多少个头。
东西分散到整个村子,每家每户能够领取到的并不算很多,但好在朝廷的行动还算迅速,在一行人离开此地的前几天就已经有赈灾物资运了过来。
粗略一算,一家人分别竟也有月余,又兼逢此天灾,家中之人更无不寝食难安。
很难得,林如海和林怀瑾今日都告了假,打大清早就在家里翘首以盼,眼睛都盯得直了。
“姑娘们回来了!”
“蹭”一下,三人齐刷刷弹射而起直奔门外。
一家五口其中有四口俱是感性之人,才一见着面就纷纷泪如雨下,抱头哽咽哭泣仿若劫后余生。
唯独林碧玉却是一阵啼笑皆非,不由得开始寻思掐一把自己好加入其中的可能性,省得自己看起来像个异类似的。
直到用完了午饭,贾敏仍不曾缓过劲儿来,一直拉着林黛玉絮絮叨叨片刻不肯撒手。
略显被忽视的林碧玉却也丝毫不以为意,而是趁此机会示意林如海往外去,“父亲,女儿有一事相商。”
林如海立即挥手遣去跟随身边的奴仆,正色道:“你说。”
“女儿相中了那处温泉庄子,想跟父亲讨要来……”
乍一听不过仅此而已,但林如海却缓缓皱起了眉,“你从来也不是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人,要那庄子必定事出有因,可否细说?”
林碧玉犹豫再三,又瞟了眼周围,轻声说道:“父亲知晓的,我有些特殊之处……”
第93章
作为一个带着记忆胎穿的伪小孩,她的心思缜密、行事周全程度完全不亚于任何一个成年人。
可再怎么小心谨慎,也架不住家
里杵着一只老狐狸,还是个对她尤为上心关注的老狐狸。
一来二去,林如海心中难免生疑。
而察觉到这一点后,林碧玉干脆也就破罐子破摔,开始时不时偷摸往他手里塞一些小伙伴们四处扒拉出来的花花草草。
像什么深山老参、千年灵芝、天山雪莲……无不是世间罕见的天材地宝。
不为别的,就为了这具肉身的亲娘以及同胞妹妹弟弟。
当然,她只是掏东西利索,却是一句解释都没有。
而林如海虽百爪挠心,无数次想要一探究竟,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狠狠掐灭了那点小心思,多余的精力全拿来帮着打掩护了。
父女俩就这样无声达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这么多年彼此恪守底线分寸,从未有过丝毫不豫之处。
天长日久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信任使得林碧玉也愿意适当透露一些,一则有些事需要人帮忙遮掩搪塞,二则也好叫他稍稍安心,以免胡乱揣测反倒徒生事端。
遂,她越加放轻了声音,“我觉得我的能力可以尝试去改良粮种……”
“果真?”林如海大惊。
“还不好肯定,毕竟先前我也从未往这方面尝试过,也不知心里那点模糊的想法究竟是否具备可行性,不过左右试试就知道了。
若不成,顶多也不过就是搭上点时间精力和钱财罢了,但若是成了,那可就是造福天下百姓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毫无疑问,林如海是个为国为民、心系天下的好官,此等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他自是喜闻乐见。
倘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他必定二话不说一口应允,甚至还会倾全力支持。
可眼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赞成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反倒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沉默半晌未回应。
林碧玉纳罕,“父亲有何顾虑不成?”
林如海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即便是寻常人,一旦成就过于耀眼也总难免招惹宵小之辈嫉恨,又或因种种利益牵扯纠葛而引发争端乃至致命坑害。
更何况,你是女子。
更何况,是此等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势必名垂千古之事。”
姐妹二人自幼便被名师教导,一应课程全都比照着男子的来,反倒是女孩子之间最普遍的诸如《女四书》之类的东西从未在她们面前出现过。
由此也足以见得,林如海绝非那等骨子里轻视女孩儿的父亲。
说这话显然不是那一层意思,而是实打实的担忧。
大环境如此,“外头无耻小人的恶意诋毁抨击是其一,其二便是夫妻之间。
妻子适当的美名在外自然是好事,身为丈夫亦面上有光、心中不免暗自得意,有益于夫妻和谐。
可倘若妻子的光芒太过耀眼,却反倒不美。绝大多数男子都怀有一点莫名其妙又可笑的自尊心,他们打心底无法接受自己的女人过于优秀,更不能比自己优秀。
最后还有一点,你未来的夫婿是天家阿哥,你可曾想过这样利国利民的天大功德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可能滋生出的野心,意味着兄弟的忌惮,意味着他人拥趸的攻讦,意味着帝王的猜忌防备……”
届时,可谓外忧内患一拥而上,足够折磨得她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在林如海看来,那样的美誉盛名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甚至可能重过泰山,重到难以喘息。
是以,他迟疑了。
“况且,你还不是寻常人,你身上的秘密一旦不慎暴露,哪怕是为父豁出去身家性命恐怕也无能为力啊。
碧儿,还是放弃罢,为父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作为一个朝廷命官,他理应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百姓为重、以后世万民为重。
为此,即便是要他舍生取义他也心甘情愿。
但,这是他的女儿。
作为一个父亲,他只想自私自利地护她一世平安喜乐。
“父亲对我会不会信心太过?我自己心里都还没个底儿呢,怎么到父亲嘴里仿佛就已经成了似的。”
一句娇嗔的玩笑话令这沉重的氛围略微有所缓解。
林如海却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你从出生到现在,想做的事从没有一件不曾做成的。”
林碧玉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是这样吗?”
接着沉默一瞬,注视的目光犹如璀璨星河,“我看得出做出这样的决定父亲心中是何等挣扎愧疚,但也请父亲能够直视我的毅然决然。
呆在庄子上这么长时间,关于这件事我已经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父亲所说的这一切我都有所设想,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意气用事。
无论是旁人的恶意诋毁攻讦,甚至哪怕是利益牵扯之下的敌视构陷,这些我都不在乎,也有自保的信心。
四阿哥倘若果真也与那些俗不可耐的男子一般卑劣可笑,那么对于我来说,他的任何想法便也都不重要了。
至于我的特殊之处……这个秘密的确性命攸关,可倘若仅仅只是出于‘怀璧其罪’的担忧就要将其掩埋彻底,一辈子不得见天日,那又究竟还有何意义呢?
这个选择题其实一点儿都不难,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
林如海心头一震,不敢置信中又带着些许果然如此,“生而知之?”
“不然走路都还磕磕绊绊的年纪怎么就知道要到处找宝贝给母亲和妹妹治病?您瞧瞧黛儿不就知晓了,那会儿她还整天呲着乳牙傻乐呢。
我从来也不是真正懵懂无知的稚儿,我对自己的能力以及暴露之后可能引起的后果一直都心知肚明,十年前我毅然决然选择救她们,十年后我同样义无反顾。
一个未知的、充满不确定的‘可能’,完全不足以令我害怕退缩。
父亲,这样离奇的际遇千万年来也未必能有几个人有幸获得,老天爷既是挑中了我,又岂知其中是否有深意?不如就让我遵从本心罢。”
林如海的心情复杂极了,眼神亦毫无保留地暴露出了内心,多种情绪不断变换来回拉扯,足能窥见他此时的挣扎。
但无论如何,他眼底的欣慰骄傲却从未消去。
过了很久,他的神情才逐渐恢复平静,深深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一层为父倒是从不曾想到过,也确实,没准儿这就是老天给你的一次机遇呢?我若强行阻拦,说不得还要坏事。
罢了罢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遵从你的本心。
为父永远支持你,林家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刹那笑靥如花。
“谢谢父亲。
对了,先前祖母给我留下的那批东西我想分出一半来给黛儿,到时候还请父亲帮忙同黛儿好好说道说道,省得她又胡思乱想。”
这件事也早在林如海的预料之中,当下也根本不曾多想,就点头应了下来,随口笑道:“你母亲那边也在帮你筹备嫁妆呢,到时候保准儿叫你风光大嫁。”
林碧玉倒是有些诧异了。
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祖母离去那阵还一直暗示她不要惦记其他呢,前后才几年的功夫,就从牛角尖里走出来了?
仔细想想贾敏平日的做派,她总觉得这个可能性小得可怜,保不齐又是父亲在其中做了多少努力呢。
不过能勉强维系表面的相亲相爱一家人状态就行了,她也乐意适当装傻充愣配合一下。
很多事实在也不必太过较真,折磨其他亲人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拼命内耗自己呢。
想到这儿,林碧玉的脸上就露出了惊喜的模样,不禁抿唇笑起来,玩笑道:“原本还想着往后要好好经营手里的产业,以便将来继续维系挥金如土的豪奢生活,如今看来我竟是不必努力什么了,直接原地躺平就好。”
林如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我林家的女儿还要努力什么?即便你将来嫁了人,娘家就不是家了?为父就不是父亲了?
安心躺平,要什么只管张口说一声,为父管你一辈子。”
“可巧,眼下正有想要的。”
“你说。”
“就是想请父亲帮忙找一些关于农事方面的书籍回来,该了解的总归还是要了解一番才好,总不能两眼一抹黑仗着本事就冲了,回头真有点什么我也不好解释啊。”
况且她还想着日后出一本科学种地的教科书呢,倘若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足了,那不是擎等着别人来发现猫腻儿?
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千金小姐,总不可能一夕之间就突然变成了农事专家。
“你考虑得十分周全,不过就是要苦了你了。”林如海已经开始心疼上了。
夜里,夫妻二人沐浴后便照常闲话家常,只不过今儿的话题却是全围绕着两个久别重逢的女儿身上打转。
趁此机会,林如海就同她说了,“那个温泉庄子也划进碧儿的嫁妆单子里。”
贾敏一愣,下意识道:“能不能换一个?其他各处的庄子铺子宅子都可以,多挑几个也行,只是带温泉的庄子咱们家就只有那一个,黛儿又刚好喜欢,这回前去泡温泉还是她提起来的……”
第94章
“黛儿同你开口要了?明确表达过很喜欢那庄子?”
“那倒不曾。”随即又赶忙补上一句,“但我能瞧得出来她喜欢温泉。”
“又是你认为你觉得,你怎么不亲口去问问黛儿的意思?
你总觉得她吃了大亏,一门心思总想弥补她,恨不能将自个儿能够看见得一切好东**一份的东西全都划拉给她。
却怎么不去问问她,她究竟喜不喜欢这些所谓的补偿、想不想要来自于母亲的这份所谓偏宠?
那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姐妹,你自以为是的偏疼偏爱对她来说兴许反倒成了难以喘息、有苦难言的负担。”
贾敏惊愕地瞪大双眼,下意识反驳,“怎么会是负担?再者说,你做的事与我做的事又究竟有什么不同?”
林如海却云淡风轻地说道:“倘若今日主动先开口索要之人是黛儿,我亦不会犹豫半分。
这种独一份不能分割的东西,便只讲究个先来后到。”
贾敏顿时哑然。
接着,他又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道:“碧儿要这庄子也并非为了享乐,而是另有用处的,想必私下里姐妹二人也早就通过气了,你又何必非得跳出来做这个恶人两头不讨好呢?
再说了,一个温泉而已,黛儿倘若真喜欢,回头我仔细打听打听再买个庄子或别院来给她,实在不行买一块地皮自己盖也不是什么大事。”
温泉稀缺,京城里的贵人又实在太多,可谓供不应求,但多费些功夫也未必求不得一处。
“对了,碧儿还说了,老太太的那些东西她已决定分一半与黛儿,这两天就整理划分出来。
这下你可是彻底安心了?我当初不曾说错吧?咱们家碧儿一直就是个重情之人。”
贾敏愣住了,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
当初虽被他说动了,但那也不过是没法子,为了夫妻感情为了家庭和睦她才选择听了他的话,而非真正信了他的话。
毕竟,谁会嫌财产多呢?
吃进嘴里的还能再吐出来一半,那不是傻子吗?
等等,“你是不是跟她说了我们的决定?”
没头没脑的,林如海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登时脸色微冷,淡淡说道:“说了,不过是在她提出来之后。”
贾敏将信将疑,不过看出来他的不悦倒也没敢再质疑追问,兀自揣着一肚子的惊喜又复杂情绪倒头躺了下去。
琢磨着琢磨着,她突然面色一顿——什么时候提不好,怎么就刚好赶在索要庄子这个当口?
碧儿……莫不是还记恨她曾经说过的话,想以此表明态度堵她的嘴?又或是,打她的脸呢?
明明女孩子合该与母亲更加亲昵些,偏她却绕过她这个母亲直接去找了父亲开口,这不是心有隔阂是什么意思?
赤、裸、裸的不信任啊。
想到这儿,贾敏就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密密麻麻的针刺,又疼又闷憋得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陡然升起一股子冲动,想要将林如海拉起来倾诉一番以解心中苦闷,谁知一转头却发现他早已陷入了沉睡,别提多安宁了。
顿时心头一梗,倍感愁苦气闷。
莫说林如海想不到她会莫名其妙又钻了牛角尖,就连同样身为女子、心思更加细腻的林碧玉也是绝对万万想不到的。
如此多疑敏感的性子,倒是当真不曾辜负了贾母当年给她起的这个名字。
……
因着一些令人不快的缘故,分老太太的遗产这件事林碧玉从来提都没提过一嘴,但实际上私下里早已经划分好了,库房里一半一半泾渭分明。
眼下只需着人搬走,再拿着册子一一比对确认就好,并不很费事。
也不知林如海是怎么说的,林黛玉看起来倒是接受良好,情绪很平稳的样子。
见状,林碧玉也就暗暗松了一口气,恰好被那小丫头给捕捉到了。
“怎么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难不成姐姐还怕我会吵着闹着非得拒绝啊?”
林黛玉嘴角一勾,作出一副财迷的嘴脸笑盈盈道:“这是给我送钱,又不是从我兜儿里掏钱,傻子才会不乐意呢,姐姐到底是在想什么啊?我看起来很傻吗?”
“嗯。”
“……不理你了,哼。”
扭头就进了屋子。
正在这时,林致远来了,“这些都是大姑娘要的书,老爷叫您先看着,后续若找到了其他的再给您送来。”
“就先放在桌子上吧。”
关于农事方面的书籍并不多见,以林家的人脉、财力也不过才只搜罗到十几本罢了。
当然,这短短一两天的时间也还算不错了。
林碧玉对这个效率表示很满意,当即拿起其中一本随手翻了翻。
林黛玉凑上来瞟了两眼,又翻了翻桌子上那一摞书,皱眉不解,“怎么全都是农事相关?好端端的姐姐看这种书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去种地啊?”
“你说对了。” ???
林黛玉大为震惊,说话都磕巴了,“姐……好姐姐,你是在说笑的吧?”
“没有哦,不然你以为我要那庄子来是想干什么?”
“天爷啊——姐姐!我的亲姐姐!你可是一品大员家的宝贝千金,是未来的皇子福晋、皇家媳妇,你说你想去种地?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父亲竟然还给你找这种书,难道他也支持你?简直太荒谬了!
不行,我得去找父亲好好说道说道,哪有这样宠孩子的?
一旦这事儿传开了,外头人笑话你鄙夷你都不叫什么事儿了,保不齐你这皇子福晋的位子都要丢,将来擎等着孤独终老不成?”
“黛儿!”林碧玉一把拽住她,直勾勾注视着她的双眼,一脸认真地说道:“我不是心血来潮瞎胡闹,也不是闲得发慌非要去自找苦吃,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林黛玉眉头紧锁,同样不闪不避直视她的双眸,眼神那叫一个复杂。
猛地一口气泄了下去,满面焦虑郁闷地嘟嘟囔囔:“那你小心点藏着掖着,咱偷摸的行不行?”
“行!”
“真拿你没办法,神神秘秘的也不知究竟在折腾些什么。”
不理解,万分不理解。
但除了支持还能怎么着呢?
这是亲姐姐,她也没法啊。
第95章
“爷看起来又清减了不少,这段日子在庄子上可真真是遭大罪了。”施嬷嬷满眼心疼,打开食盒一层一层往外掏。
才刚刚用过饭,便又送来这么些糕点牛乳,不知道的还以
为这是在养猪呢。
胤禛无奈道:“再多吃两口就要顶到嗓子眼儿了,先撤下去吧。
在庄子上的日子虽比不上宫里,却也不曾差到哪儿去,这些个长辈就差将库房都搬过去了,能短了什么?
略有清减并非亏了嘴的缘故,不过是心里有事儿,嬷嬷就别再整天想方设法养猪了。”
施嬷嬷略显遗憾,却从善如流,利索地将东西又给收了回去,“奴婢先放到旁边温着,晚点爷或是十四阿哥想吃点就吩咐一声。”
胤禛点点头,又见她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微微皱眉,“嬷嬷还有事?”
“是有一件事儿……爷才刚刚回来,不知可曾注意到十四阿哥身上的衣物?”
“有何不妥?你且直说。”
“那些衣物并非宫里绣娘们的手艺,而是出自乌雅答应之手。”
一朝从天堂跌落地狱,如此巨大的打击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得。
更何况在这个迷信封建的朝代,“不详之人”这简简单单四个字更犹如一座大山,足能将任何一个人死死压住,一辈子翻身无望。
换做普通人,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了,或绝望崩溃,或浑浑噩噩度日。
但乌雅氏从来就不是一个能轻易认命之人。
纵然遭遇这般劫难,她从始至终也都不曾放弃过挣扎。
一直以来静悄悄龟缩在角落里不过是为了暂避风头,以免进一步惹恼康熙从而彻底万劫不复。
再者也是周遭盯梢太多,让她无法有所动作。
一晃眼过去这么长时间,她的“沉寂安分”很好地迷惑了旁人,对她的关注日渐减少。
后宫里的女人实在太多太多,一时不察可能就又多了几个新鲜的“姐妹”出来,相较于早已经败落跌入尘埃的乌雅氏,其他风头正盛的宠妃显然更值得花费精力人力。
而这回突如其来的一场雪灾对她来说更像是一次天赐良机。
不仅康熙为此忙得脚不沾地,忧国忧民的太后也根本无暇分心顾及其他,就连平日处处严防死守的胤禛也被迫困在了庄子上。
所有的阻碍一夜之间全部消失,若不趁此机会做点什么,那就太对不起老天爷的“恩赐”了。
“她虽失宠被禁足于永和宫,但乌雅家的势力却仍为她所用。
今儿亲手做身衣裳给十四阿哥、明儿又是最爱吃的零嘴儿,一天一个花样挡都挡不住。
十四阿哥才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罢了,又是她亲手养大的,根本不曾费什么功夫便将他给俘获了去,成天没事儿就往永和宫钻,不到天黑都不肯回来。
还有五公主也是,太后娘娘那边也不知是疏忽了还是心软了,并未见阻拦,只由着五公主往永和宫跑。”
施嬷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从始至终,皇上也并未明令禁止旁人探望乌雅氏,更不曾令其与儿女断绝关系。
想硬拦,属实不易。
至少以自己的身份绝对做不到,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在心里干着急罢了。
胤禛还算了解自己的这个生母,因而对于她这样顽强能折腾并未感到意外,只是面色到底还是微微泛冷。
见状,施嬷嬷忙劝:“奴婢将此事告知您不过是为了让您心里有个底儿,不至于稀里糊涂出点什么岔子,您可千万不能冲动行事啊。
即便她千错万错甚至再怎么被皇上厌弃忌讳,您也绝不能表现出丁点儿不孝的言行,她……到底是您的生身之母。”
“爷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先退下吧。”
“奴婢告退。”
“一会儿十四阿哥回来叫他过来一趟。”
“是。”
正如施嬷嬷所言,这一等便等到了天色漆黑。
“你找我?”
胤禛脸色一黑,“你的规矩呢?没大没小!”
对此,胤祯却是撇撇嘴一脸不以为意,甚至很是不满地抱怨起来,“回来找我第一件事就是为了训我?那小爷可不奉陪了,告辞。”
“站住!”
他真正生起起来就连九爷那样的刺儿头都要抖三抖避一避锋芒,更何况是这么个小萝卜头?
对上那双冰冷锐利、隐忍怒意翻滚的黑眸,桀骜的小十四爷下意识退后几步。
脖子一缩,声音打颤,“你,你不能打小孩!”
“不能?有何不能?皇阿玛给了爷管教你的权利。”
胤禛冷笑,无情道:“不敬兄长,罚你闭门思过,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爷再放你出来。”
“你故意欺负我,我要告诉额娘去!”
“若你不乖乖听话,我就要去告诉皇阿玛了。”
“……以大欺小!拿着鸡毛当令箭!”
嗤,“来人,将十四阿哥送回房间,即日起不准他踏出房门一步!都给爷盯死了他,务必叫他好好反省反省!”
“嗻。”
几个太监软言哄劝也不行,最终在四爷的暗示下索性弯腰扛起人就跑。
胤祯慌了,又打又踢拼命挣扎,边还非常识时务地扯着嗓子喊:“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不要禁足面壁!四哥——!!”
可惜,他那小脑瓜子哪里能转得过来,他家四哥不过就是随意找个借口罢了。
偏他还得意忘形,自个儿急吼吼眼巴巴地将一个完美的借口给送了过去。
冷眼看着他被扛走,听他急得发出猪叫声,胤禛也仍然无动于衷,反倒露出一抹讥笑,“这一声四哥,可真是难得啊。”
苏培盛忧心忡忡道:“先前十四阿哥对爷的态度分明已经好了许多,没成想这就又变了回去……”
也不知乌雅氏又在中间挑唆了些什么,当真是个祸害!
“寻个借口禁足暂且是能挡一挡,可终究也非长久之计,爷又不能一直关着他拴着他,可如何是好呢?”
次日,胤禛在御花园“偶遇”了小十三。
五岁的一个小娃娃长得虎头虎脑的,大冬天身上穿得又多,五短小身板儿越加圆润,俨然成了一个球状物体。
彼时,他正蹲在角落里玩雪,看情形是仿佛是想弄个小马出来。
奈何他人小手小,控制力又不是太好,一不小心就将刚刚建起的雏形又弄垮了。
若换做是小十四,这会儿必定已经要开始生气发脾气了,说不准还得上去踩几脚泄愤。
可他却只不过愣了一下,瘪瘪嘴,一边委屈巴巴一边努力从头再来。
没有一点儿急躁不耐,始终都是那般不急不缓认认真真,乖得叫人心底发软。
受够了家里那个混世魔王的胤禛甚至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小天使,神情温柔极了。
“十三弟。”
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的胤祥冷不丁还有点懵懵的,待偏头看清来人之后,立即就放下手里的雪团见礼,“四哥。”
软软糯糯的童音有种令人嘴角上扬心软如水的神奇魔力。
胤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瓜,“一个人玩是否寂寞无趣?”
胤祥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老实点头。
乖乖的小模样别提多招人稀罕了,令胤禛都忍不住再一次感叹——自己怎么偏就摊上那么个不省心的混账玩意儿呢?
这若是他的亲弟弟,他保准儿都能将人宠上天去不可,何至于整天急赤白脸地又拍桌子又骂人?
造孽。
“现下宫里与你年龄相仿的也就只有十二和十四,十二又整天跟在苏麻喇姑身边鲜少出门玩耍,的确是没什么玩伴了。
你若无聊了就去找十四玩玩吧,他比你小两岁,却是异常精力旺盛,偏我一忙起来也没空带他玩闹。
你们俩凑一块儿不仅能彼此作个伴,你也还能帮我看着他一些,省得他一个人闲下来就要给我闯祸,跟在他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都要收拾不过来了。”
胤祥眼睛一亮,惊喜之余却也不免犹豫,“从前我去找十四弟玩过,德……乌雅答应说他年纪小身子骨儿娇弱,不能太闹腾。”
还有这么一茬儿?
胤禛诧异挑眉,转瞬就明白了。
作为最疼爱的小儿子,十四完全就是乌雅氏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恨不能整天抱在怀里娇惯呢,轻易离了自己的眼皮子都不安心,哪里还能放心他出去跟兄弟们玩闹?
这借口找的,真是难为她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不碍事,十四马上都四岁了,已经长大了许多,不必再似过去那般小心翼翼的。”
天真的小十三根本不做他想,听他这样说立即就信了。
粉粉嫩嫩的小脸儿上洋溢出一抹灿烂欢快的笑容,挤得腮帮子肉乎乎的,活像一只小包子。
胤禛没能忍得住,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儿,笑道:“不过十四的脾气不好,总喜欢充大爷欺负人。
你是哥哥,不必惯着他,他若敢欺负你你就收拾他,实在不行就来告诉我。”
然而,对上那双呆萌纯洁的眼睛,莫名就觉得自己这话应当是要白交代了。
于是他心念一转,就换了个说法,“十四这几年被娇惯得太过,倘若不趁着年纪小给他掰过来,将来长大了可不得了,只怕是要走上歪路啊。
所以说,你可千万不能纵着他惯着他,那不是为他好,而是在害他,知道吗?”
小十三闻言顿时一个激灵,忙不迭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急道:“我知晓了,我一定配合四哥将十四弟拉回正途!”
第96章
胤祥的生母敏嫔是镶黄旗包衣出身,阿玛也只是个二等侍卫,家世平平无奇。
但因容貌娇美性情温柔和顺的缘故,康熙待她不算多宠爱,却也并未太过冷落,每个月也总有那么一两回要翻她的牌子。
生活一如她的家世一般,不上不下,不好不坏,不过平平无奇。
就连她的儿子亦是如此一般的境遇。
明明生得虎头虎脑可爱异常,又难得没有一丁点儿熊孩子的顽劣本性,简直就像个来报恩的天使宝宝,乖巧懂事到叫人恨不得套个麻袋偷回家自己养。
偏偏,他在皇宫里的存在感却极低。
除去生母平庸这一点以外,与他自身的性情也有极大的关系。
家里兄弟姐妹太多,太过乖巧懂事不吵不闹的小孩注定抢不到那极其有限的几分关注,反倒是老九那样一身反骨的“逆子”以及小十四那样整天上蹿下跳气得人牙痒痒的熊孩子更加引人注意。
无论是烦是恼甚至是气得跳脚也都好,关注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上心了。
果真就是应了那句老话——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但对于胤禛来说,小十三这样的性情却正正好对上了他的胃口。
一则他生性喜静不爱闹腾。
二则打小就与老九老十那两个紫禁城小霸王针锋相对、又被天字一号熊孩子小十四不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早就受够了这些小混蛋玩意儿,已然到了一看见熊孩子就头昏脑涨开始生气的地步。
格外乖巧听话的小十三简直就像是混沌噩梦中的一束光,甫一进入眼帘,就令备受折磨的胤禛抑制不住开始爱心泛滥,只恨不得拿他和十四对调一下才好。
这样的偏心虽不曾做得太过明显,但小孩子对这方面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
哪怕再怎么看不上四哥不稀罕四哥,哪怕他自己主动弃如敝履,霸道惯了的小十四爷却还是坚决不允许有人伸手来抢。
很快,胤祥在他眼里几乎就成为了阶级敌人一般的存在,但凡看见了从来就没个好脸色的时候,动不动就想法子欺负人家。
好在胤禛还是不放心小十三那样一个老实厚道的孩子,即使平日再忙也总会叫人密切注意着两小只之间的状况,而后抽空回来主持公道。
起初他还努力想要好声好气跟熊孩子讲讲道理,但熊孩子之所以被称作熊孩子,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喜欢蛮不讲理任性妄为。
凭他嘴皮子说烂了熊孩子也死不悔改,反倒越发变本加厉,发展到后来胤禛也是彻底死了“好好说话”的心,该骂就骂该罚就罚,丁点儿不心慈手软。
殊不知,他这样的举动落在熊孩子的眼里就成了他“移情别恋”的证据,遂越加卯足了劲儿跟小十三斗争,在阿哥所里整天闹得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胤禛原本是想着给他找个玩伴好转移一下注意力,别闲着没事就往永和宫跑就行了,却是万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般不可控。
所幸,也总算是殊途同归。
——为了赶走这个抢夺自己所有物的“入侵者”,小十四可谓是用上了全部的精力,哪怕禁足结束得以自由行动之后他也没再总往永和宫跑了,只生怕自己多离开一会儿的功夫就会彻底被人抢占了位子。
难怪常有人说,饭总是要抢着吃才香。
……
“十四阿哥呢?”伸长了脖子也没瞧见自己期待的人,乌雅氏脸上的笑容立时就掉了下去,拉得老长。
许嬷嬷无奈解释道:“这会儿十三阿哥正在阿哥所同十四阿哥玩,一时抽不出身来,说是晚一点等人走了再来看您。”
“怎么又是十三?”
五公主皱眉,“往日里也没见他跟十四弟多亲近,怎么突然就好上了?成天拉着十四弟胡闹些什么呢?
十四弟也是,有个玩伴就玩得忘乎所以了,连自己的额娘都抛到了脑后去,真真是个小没良心的,枉额娘每日心心念念惦记他。”
乌雅氏哪里听得了旁人说自己的宝贝小儿子半句不好?
即便说这话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即便她是在为自己鸣不平。
当下脸色微沉,不悦之色一闪即逝,“你弟弟不过才三岁,能懂什么?正是只知傻吃傻玩的时候罢了。
要怪就怪老四太过奸诈,一肚子的旁门左道叫人防不胜防,拿捏一个三岁稚儿更是手到擒来之事。”
五公主本还有些不乐意,却立马被她这后半截话给引了去,顿时惊诧,“额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十三弟是被四哥指使,故意整天拖着他玩闹?”
“若不然好端端的十三怎么会突然粘上了十四?先前他还变着法儿给十四禁足呢,那点心思打量瞒得过我不成?他可是我生出来的。”
“原是如此,四……他也太过分了!自己认贼作母不认亲娘,现在竟还想方设法隔开十四弟和额娘,根本就是头阴险毒辣的白眼儿狼!
原本见识过林碧玉那个小贱人的嚣张跋扈巧舌如簧后我心里还挺替他抱屈,现在看来这两人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了,一样都是那么可恶那么招人恨!”
关于五公主和林碧玉在木兰围场时发生的矛盾,乌雅氏早已一清二楚,暗地里亦早就狠狠记上了一笔。
现下见自己的女儿仍如此耿耿于怀,她便出言安慰道:“你放心,等额娘翻身之后就替你好好教训她,必定将她收拾得明明白白。”
五公主得寸进尺提出要求,“光教训她还不够,还要叫她下跪给我斟茶赔罪才行!
就因为那次的事皇玛嬷都对我越发冷淡了,到现在都还没哄回来呢,宫里头到处都是风言风语,都在说我失宠了,弄得我处处不如意,真是气死个人了!
那小贱人欠我这么多,说什么都绝不能轻易揭过去,必须得亲自下跪磕头斟茶赔罪!”
那怕是有些难,到底也是做嫂子的。
乌雅氏暗道,不过却仍只是满口应着。
五公主顿时喜笑颜开,恨不得自家额娘立马就翻身复宠,好给她撑腰,给她报仇雪恨。
恍惚间,她似乎都已经看见林碧玉乖乖跪在她面前的场景了,越发笑得猖狂得意。
然而,沉浸在莫名亢奋中的她却不曾注意到,她额娘眼神里隐约闪过的那一抹愧色。
“启禀皇上,贾贵人打发人给您送了盅羊肉苁蓉汤来,说是亲手熬的,花费了好几个时辰呢。”
“又来了?”
即使他头都没抬起,李德全却仿佛已经看见了那张脸上满满的厌烦。
“前脚才出小月子,后脚立马就迫不及待开始变着法儿邀宠,这是不生个小阿哥出来死不罢休呢?也不瞧瞧自个儿有没有那个命,蠢蛋玩意儿。”
康熙不由冷笑,不耐烦道:“拿下去,赏你了。她若再不死心还非得往前凑,你们也都别客气,直接连人带东西撵走就是。”
给了点脸面不肯要,那就丢人现眼去吧。
李德全笑呵呵地谢了恩,才要拿下去享用之际,却瞧见一个小太监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皇上容禀,五公主她……她……染上天花了!”
砰——
手一哆嗦,汤盅落在地上发出脆响,里头的汤水羊肉顿时洒了一地。
“皇上恕罪!”李德全忙不迭跪下磕头请罪。
然而,此时的康熙早已无暇搭理这点小事。
只见他面色发白神情凝重,不敢置信地再三确认,“太医确诊过了?”
“是,共有三位太医一致确认过。”
登时,心就沉入了谷底。
“那太后娘娘呢?可曾被传染?”
“暂时还未发现症状。”
“立即将五公主移去宫外别院,跟前所有奴才及那三位太医都跟着去,务必好生照料全力施救!
即刻封锁宁寿宫,所有人不得擅自踏出一步,违令者,斩!
叫太医院率领侍卫立刻检查宫中所有人,各宫主子奴才一个都不许落下,一旦发现疑似染病者立即隔离封锁回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若有拒不配合之人便采取强制措施,无论是什么娘娘还是阿哥公主,一概严格执行,朕恕尔等无罪!
彻查五公主染病一事,朕要知道源头究竟来自何处。
另外,传令下去密切关注坊间……”
随着一条条指令下达,整个皇宫顷刻间都忙碌起来。
起初其他人都还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还在那儿一脸懵逼叽叽歪歪,可等她们知晓了事实真相之后,却顿时都慌成了一团,有那胆小些的甚至当场都被吓哭了。
从古至今,“天花”二字便叫世人闻之色变,几乎可以说是那种听到就要疯的程度。
没办法,这东西传染性实在太强,又太过凶猛,致死率奇高。
翻翻史书记载,每每出现天花病例几乎都是成片成片的死人,根本就没有任何药方能够对付它,一旦感染,当真就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也正是因为这,历来战胜过天花的人也被世人看作是福泽深厚之人。
当年康熙能够从几个兄弟中脱颖而出被孝庄坚定选择,“战胜天花”便是其中一项巨大的优势。
如今的太子胤礽之所以地位稳固呼声奇高,同样也不乏这一点因素,经由宣扬早已是众所周知的“天命所归”。
由此种种便不难看出天花的危险可怕,也难怪就连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康熙都经不住变了脸色,如此严阵以待。
就在康熙焦躁不安地等待太医院的消息时,底下却有人先传了话来。
“乌雅答应听闻五公主感染天花当场昏厥,醒来后便一直哭求,希望皇上能够允许她随同五公主一起出宫亲自照看。”
康熙一愣,下意识问:“她从前染过了?”
不等底下的人回话,他自己就先摇了摇头。
倘若从前感染过天花,这事儿应当早就被宣传开了才是,甚至这么多年他也从未听她说过只言片语,可见应是不曾感染过的。
“叫她别跟着添乱了,省得到时候女儿没照料两天自个儿就跟着躺下了,太医还得分心去管她。”
“那边太医也是这样劝的,可乌雅答应说什么也不听,只道……只道她生了三子三女才留下来两子一女,再是经不住一丁点儿打击了,不亲自盯着是万万放心不下的。
况且五公主小小年纪突逢这样的劫难,心里必定害怕极了,加上人又被送去了宫外,指不定该如何惶恐呢,有她这个亲额娘陪着跟前好歹也能安心些,更加利于养病。
乌雅答应还说了,当年太子殿下不幸感染天花,皇上不顾龙体日夜陪护左右亲自照料直至康复,一片慈父之心令人动容。
现在也请皇上能够体谅一下她的一片慈母之心,请求恩准,倘若……果真不幸被感染,那也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什么样的后果她都担得住。”
这样一番话下来,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更别提康熙本人了。
提及当年太子染病之事,他的心里难免多了几分感同身受,一时间对于乌雅氏这个人的恶感都大幅减轻了许多。
那时的他早已染过天花并不会再被传染,是以他才可以那样坚定地力排众议亲自照顾保成,倘若他不曾感染过……扪心自问,恐怕就该是另一种选择了。
而今乌雅氏却能为了一个女儿豁出去性命,这着实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哪怕对象换成是她最重视最心爱的小十四,这份震撼兴许都要减轻不少。
心中五味杂陈,沉默许久,康熙才长叹一声,说道:“既然她坚持,那朕便成全她这份慈母之心。
送她去五公主那边吧,多带些奴才,叫人都仔细些伺候着。”
“嗻。”
李德全的眸光不由微微闪烁,已然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了一层重要信息——倘若乌雅答应能够熬过这一劫,说不准还真要翻身了。
谁能想得到呢?当初摔得那么狠的一个人,凭谁看了都要叹一声“没救了”的人,眼瞅着竟然还能死而复生。
果然啊,这后宫里万事皆有可能。
随着乌雅氏的匆忙离开,这则消息也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快传遍了皇宫。
众多人都止不住感慨赞叹这一腔慈母之心,就连对她“不详之人”的身份颇为忌惮的太后也不禁心生动容。
一份甘愿奉献一切乃至生命的母爱,仿佛能够抵消很多很多缺陷、不足。
一时间,乌雅氏的名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逆转,简直好到令人咋舌。
消息传进胤禛耳朵的那一刻,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顿生疑虑。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
同样的,知母莫若子。
作为亲生儿子、一个从小承受生母无数负面情绪乃至恶意的亲儿子,他实在是不敢相信这会是她的选择。
——若换做是十四兴许还有点可能。
毕竟,那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十四的身上不仅承载着她全部的爱,还承载着她全部的希望。
五妹妹与十四终究是不同的。
非但不同,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不相信这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要说是被皇阿玛强行心甘情愿……这个可能性看起来都要更高一些,更能够令他信服。
当然了,这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一国之君若真想叫谁死,有的是不动声色的法子,根本没必要弄这样一出,一旦暴露出来还得招人非议。
整件事充满了诡异又离奇的气息。
胤禛眉头紧锁,直觉告诉他太不对劲了,可却是怎么也没能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最终只能暂且先默默压在心底。
一边忙着安抚闹腾的熊孩子,一边还要装出一副万分担忧惶惶不安的样子来糊弄人,实在是累得很。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死活没想明白的关键点在他的准福晋那里却是一清二楚。
乌雅氏失势之后就彻底蛰伏起来,这么长时间下来几乎糊弄过去了所有人,令大伙儿都对她失去了戒心防备,却唯独林碧玉始终不曾放松过。
她始终不信历史上笑到最后的大赢家会如此轻易就认命了,为免发生任何不可控意外,她早就叮嘱了一些“小可爱”仔细盯梢,有任何异动都是瞒不住她的。
这次的事自然也是。
不怪四爷那样敏锐聪明的一个人也没能琢磨明白,大抵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想得到吧。
好端端的,有谁会想到一个母亲竟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此毒手呢?
林碧玉不由抿紧了唇瓣,神情罕见凝重。
没错,五公主的天花是乌雅氏自己一手策划出来的。
目的嘛,也已然十分明了——这是一场翻身仗。
乌雅氏的失势原因不同寻常,不是简简单单设计争宠就能行得通的。
头顶着“不祥之兆”这四个大字,任凭她折腾出花儿来也几乎没可能再翻身了,康熙甚至根本不可能再多看她一眼。
这一点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否则当初乌雅家也不至于那样利索地就想放弃她转头跟八竿子打不着的贾元春眉来眼去。
乌雅氏那样一个人,又如何能不知晓自己的处境?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场谋划。
借着这件事,首先就在康熙面前狠狠刷了一波好感度,也将“慈母”之名彻彻底底打响了出去。
到时候若五公主成功挺了过来,前程必定是差不了的。
若不幸折了进去……一个女儿罢了,再疼爱,也不过就是一个女儿罢了。
至于她自己,挺不过去就一了百了,但若是挺过去了,也就意味着这场翻身仗她打赢了。
“不祥之兆”这顶帽子难摘,但届时谁又能否认得了她的“福泽深厚”“上苍庇佑”?
最初想到那么个法子来对付她,就是想着将她压死一劳永逸。
却万万没想到,这样的情况下竟还叫她想到了一个破局之法。
这就是绝境之下的一场惊天豪赌。
赌上了亲生女儿,也赌上了自己。
好一个置死地而后生。
眉心缓缓拧紧,往日清澈的眼底已被一片晦暗掩盖。
说实话,她打心底里是不愿动辄要人性命的。
自末世而来,她学会了狠心学会了冷酷,却也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贵。
若非类似马道婆那般能耐不小又心术不正的大奸大恶之辈,她不会选择第一次出手即下死手。
但眼下乌雅氏的所作所为却着实让她心生警惕。
这样一个连自己和亲生女儿都能算计的狠人,还有什么是其不敢干的?
对待敌人的手段恐怕只有旁人想象不到的丧心病狂,就没有这个疯子干不出来的。
她觉得,是时候该真正一劳永逸了。
眼底一抹彻骨寒芒闪现,刹那杀机必现。
第97章
经过几天严密的观察,不出预料,又发现了二十六个感染者。
其中有五个都是宁寿宫里的奴才,其他的经过调查也都是与这些人有过较为密切的接触才被传染上。
显而易见,这次的源头就在宁寿宫,就在五公主身上。
“太后无事?”康熙又一次确认。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才松了口气,“叫太后先安心在慈宁宫住着,骆御医继续随侍,切记仍不可掉以轻心。”
“嗻。”
“感染之人全部移出宫外集中治疗管理,包括五公主在内所使用过的衣物用具等一应物品全部焚烧销毁,与这些人有过接触的全部集中起来暂且封锁于冷宫仔细观察……”
一条一条,康熙事无巨细地交代着,面色是极为罕见的凝重严肃,不难看出对于天花的畏惧早已是深入骨髓。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五公主的病情暴露得还早,这一点对于她自己来说是好事,对于其他人来说同样也是。
若是等到斑丘疹完全爆发出来,凭天花这玩意儿强悍到堪称霸道的传染性,还不知得有多少人遭殃呢。
万幸,二十几个人还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也在可控范围内。
更叫他狠狠松了一口气的是,目前城内百姓并未发现有感染者。
不过这就更奇怪了。
康熙目光微沉,叫人根本看不清他究竟在琢磨些什么,只能隐约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正在周身弥漫。
离着最近的李德全不禁屏住了呼吸,低垂的脑袋很好地遮掩了他发白的面色。
就在这时,一名老太监的到来打破了这份诡谲气氛。
“启禀皇上,关于五公主染病一事已经调查出来一些眉目……”
康熙立时精神一振,“果真是有人蓄意谋害不成?”
可是,谁会闲着没事去谋害一个公主?
“究竟是谁?”
“奴才等人在五公主的一件狐裘夹层中发现了一方小帕子,上头残留暗红斑点,隐约还有一点粉末,经太医查验确认为天花痂粉,那暗红斑点大抵是痘子破了擦拭过留下的痕迹。”
那件狐裘也就是前几日才做出来的新物件,自然而然头一个就查到了绣娘们的头上,经过一番严刑拷打之后果不其然有所收获。
接着又根据绣娘的口供继续往下查,几番周折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之后才终于揪出来一个人。
“正是贾贵人。”
康熙的大脑陡然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你说是谁?哪个贾贵人?”
“储秀宫贾贵人。”
真是贾元春?
康熙有点懵。
倒不是说他有多信任贾元春的人品,而是纯粹想不通——图个啥?
贾元春开始得宠时乌雅氏都已经倒下去了,根本没有任何交恶的机会。
而在此之前,贾元春也不过就是太后身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日常连接触的少得可怜,按理来说应当不存在什么仇怨。
那她现在费劲谋害五公主究竟是图个什么?
无论如何,也总该事出有因吧?
总不可能是闲得慌,逮着个人就胡乱发癫是不是?
康熙实在是想不明白,愣了半天突然吩咐,“叫四阿哥过来一趟。”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起来吧。朕叫你来是想问问,你可知储秀宫贾贵人与你额娘之间是否曾有什么矛盾恩怨?”
胤禛愣了一下,旋即拧眉,如实道:“额娘才被贬那一阵,贾贵人曾悄悄联络过乌雅家,意欲将她娘家的一个妹妹嫁给博启。
后面额娘不知是打哪儿听了信儿……儿臣也不知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荣国府与乌雅家原本商议的婚事就彻底黄了,此后仿佛再无来往。”
“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康熙一脸诧异,随后就止不住冷笑起来,“这样一来倒是就不难理解了。”
贾元春企图挖乌雅氏的墙角儿,谁料棋差一着被乌雅氏给坏了好事,从而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合情合理。
之所以先前一直隐忍不发而到最近才出手,兴许是因为她失宠之后诸事不顺挣扎无果所致?
对于毫无根基、势单力薄的贾元春来说,乌雅家那样的包衣世家显然是一份可遇不可求的助力,前景大好之时未必太过计较,一朝落难就该越想越恨了。
会出手报复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康熙却还是不免有些疑虑——仅因此,那个贾元春就敢豁出去干出这种掉脑袋的事来?
难不成是被逼疯了?
就算是真疯了想要报复乌雅氏,那对小十四下手不是更效果绝佳?
以乌雅氏对小十四的重视疼爱,一旦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必定得肝肠寸断元气大伤,甚至可能就要挺不过来了。
这是九儿也无法相较的。
康熙百思不得其解。
帝王多疑,他尤甚。
略一琢磨就不难发现其中的种种违和之处,便越加对调查结果生出疑心。
沉思许久,他还是觉得不靠谱,遂道:“继续查,仔细查,不可放过一丝疑点。”
“嗻。”
抬头看向沉默寡言的四子,他又突然问:“贾贵人意图联姻之事,乌雅家是何反应?”
胤禛沉默了一瞬,回:“听说那时荣国府都已经在为那位二姑娘筹备嫁妆了。”
康熙顿时嗤笑出声,“也是朕糊涂了,都能劳动你额娘亲自出手制止的地步,还能是什么反应?
乌雅家……好样的。”
“野心勃勃”这四个字真真是写在脸上了,好得很。
“你先退下吧,照顾好十四。”
“是,儿臣告退。”
康熙一直在等待调查结果,等待有所突破,等待有什么新的发现。
但,乌雅氏既是赌上一切走到了这一步,又怎么可能疏忽大意呢?
蛰伏这么长时间里,这个计划一直在她的心里酝酿着,前前后后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无数次的斟酌,涉及到的每一个人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整体来说的确是存在一些违和之处,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不可能当真拿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去冒险豪赌,只能退而求其次。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怀疑到她这样一个慈母的头上来,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这世上还能有她这样疯狂的赌徒。
即使再违和,也绝不会有谁将她与这件事联想到一起,凭着那些证据,这个黑锅贾元春背定了。
事实也果真不出乌雅氏所料。
查来查去,却始终不曾发现有其他任何人的身影,只有贾元春,线索全部指向贾元春。
康熙对此仍抱有怀疑,但再怎么查也查不出有用的线索来,他也只能无奈选择放弃。
“储秀宫贾贵人谋害公主证据确凿,现贬为庶人、赐毒酒,即刻送行。”
铁证如山摆在眼前,谁也保不住贾元春。
更何况贾元春这个女人也实在是令人生厌。
又是前朝秘药魅惑君上强行要龙胎,又是遍洒金银收拢人心,又是送妹妹做小妾企图扩张势力……野心勃勃的模样实在面目可憎。
他早就受够了她不甘寂寞上蹿下跳的折腾,心底里最后那一丝丝的情分也在得知她拉拢乌雅家的行径后彻底消散殆尽。
如今即使心有疑虑,却也仍毫不犹豫地选择顺水推舟。
一来无论如何此事必须得有个交代。
二来顺便解决掉一只烦人的蚂蚱,还不用背负任何微词。
对此,康熙可谓毫无心理负担,下达过那道冷酷无情的命令后便安心处理起政务来,面色平静如常,看不出丁点儿异样。
然而,冷不丁飞来横祸的贾元春却是感觉天都塌了。
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那杯毒酒,顿时心神俱颤,肝胆俱裂。
“贾氏,乖乖上路罢,事到如今咱家也不想弄得你太不体面。”
李德全冰冷的声音成功唤醒了懵逼的贾元春。
眼看毒酒已经送到面前,她再也撑不住了,拼了命地哭喊,“冤枉啊!这不是我干的,我根本都不知情,求皇上明鉴!
是……是……是乌雅氏!一定是乌雅氏诬陷我!她记恨我当初拉拢乌雅家游说乌雅家弃她不顾,她在报复我!”
这时,一旁呆愣的抱琴也回过神来,赶忙出声帮腔,“奴婢作证,这事儿绝不是我家主子干的,奴婢可以对天发誓!
还请公公通融,帮忙跟皇上解释解释,请皇上务必彻查到底,切莫着了卑鄙小人的道儿啊!
或许我家主子的性命对于皇上来说不算什么,可堂堂一国之君难道就甘心被人如此耍弄吗?况且留着这样一个心机深沉阴险毒辣的奸贼在宫里,皇上难道就不怕吗?谁知道下一回她还会再对谁下手?”
不得不说,急中生智的抱琴的确是说到了点子上。
可惜,康熙根本就是打定了主意想送她家主子上路了。
这一残酷的事实她不知、贾元春也不知,但李德全却心知肚明。
是以根本不为所动,仍平静而冷漠地催促,“贾氏,安心领命罢。”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干的!”
贾元春已经快疯了,甚至不惜跪下连连磕头,苦苦哀求,“我给您五万……十万两!只求公公开恩,帮忙跟皇上好好解释解释……”
李德全不耐烦了,当即下令,“送贾氏上路!”
“不——!”
第98章
下巴被掐住强行抬高,冰冷的毒酒在入口的一瞬间便丝滑地流入喉管,不留丝毫余地。
贾元春顿时瘫软在地上,满心绝望。
即便没有任何证据,即便事实真相看起来似乎很离谱,但直觉告诉她,幕后黑手就是乌雅氏。
她小心翼翼地邀宠,一心只想尽快生下一个小阿哥,根本不曾主动去害过谁得罪谁,遇事甚至宁可退让龟缩、低调做人。
除了乌雅氏,她再想不到旁人了。
腹中一阵剧痛袭来,似有人拿着刀子在疯狂搅动她的五脏肺腑,痛到浑身抽搐,痛到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
微微张嘴,一口鲜血便争先恐后汩汩涌出。
“姑娘!”
抱琴死死搂着她,早已是泣不成声。
贾元春艰难地转头看向门外,透过狭小的门洞和重重高墙,隐约能够看见一小片蔚蓝的天空。
后悔吗?
怎能不后悔?
若早知得罪乌雅氏的下场会是如此惨烈,她必定离得远远儿的,必定不会那般急功近利。
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
家中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她死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没有一个能够撑得起来的。
唯一一个还能存点希望的宝玉也废了。
贾家……
逐渐混沌的意识令她再撑不住去想太多,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嘴里、耳朵、鼻子甚至眼睛都在不断淌血,而她残存的生命,也正随着这些殷红的血色飞快流逝。
抱琴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情绪已然彻底崩溃,死死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
贾元春努力强撑着看向她,艰难挤出几个字,“出……宫,活,活着!”
一切戛然而止。
李德全招招手,命太医上前查看。
“贾氏已气绝身亡。”
点点头,他就准备回去复命了,谁料才刚刚转身尚未来得及踏出门槛儿,便听见身后猛然传来“咚”一声闷响。
转头,却见墙上印下了一抹鲜红。
在墙根底下躺着的赫然正是抱琴。
刺目的血色染红了她的整张脸,额头那块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凹陷,些许白色混杂着血色正汹涌而出。
这样的情景压根儿不必上前查看了,必死无疑。
李德全愣了一下,淡淡说了句:“同她家主子一并埋了罢。”而后面不改色继续大步流星离去。
所有人都被天花弄得胆战心惊自顾不暇,一个失宠小贵人的死甚至并未在宫中掀起丝毫波澜,听说了,也不过就是“哦”一声。
甚至有不少人都对调查结果深信不疑,提起贾元春来都忍不住要唾骂几句,只道蛇蝎毒妇害人不浅,死了也该下十八层地狱才是。
唯有宁荣两府,听闻消息后霎时哭声一片。
只是也不知这其中又究竟有几个人是真正为了她在伤心哭泣,又究竟有多少人是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而扼腕痛哭。
“老太太瞧着仿佛不大好了。”
回到家中,贾敏没忍住大哭了一场。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呆在旁边默默陪伴着。
先是贾宝玉被废,紧跟着贾元春又小产失宠,再接着突然被赐死……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都不带喘口气儿的。
如此一连串的重创之下,什么铜墙铁壁也遭不住啊,更何况贾母都什么岁数了?
不曾原地升天都算是命硬了。
贾敏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哭得几乎都要背过气去了。
见状,林黛玉忙不迭劝:“老太太这一辈子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不曾经历过?不会如此轻易被打倒的,好好养一段时日必定能够缓过来。”
林碧玉也道:“虽说打击很大,但贾元春一死,贾家的前程便越发没个指望了,老太太岂能安心?那一家子不成器的子子孙孙非得立马将府邸都给败没了不可,说什么她也是不可能这会儿撒手的。”
贾敏噎住了,一时也不知究竟是该安心些还是该心梗了。
被这么一搅和,她满腔的情绪顿时就乱成了一团糟,哭声都有些凝滞似的。
顿感疲惫,遂道:“我乏了,你们先回罢。”
离开正院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林碧玉突然开口:“如果说有一件事,告诉父亲可能会影响到父亲母亲之间的感情,但不说的话又可能会给咱们家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或大或小。
你觉得,究竟该说还是不说?”
林黛玉蹙眉,立即追问:“母亲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父亲?”
“我答应了母亲不告诉你们的。”林碧玉摇摇头,始终不曾吐露出一个字来。
贾敏不希望儿女知晓自己不堪的那一面,她自会信守承诺帮其保密。
但父亲那边,她却犯了难。
一直以来家里的氛围其实都还不错,她并不希望出现任何变故从而影响到妹妹和弟弟。
只是如今随着贾元春身死,几乎可以说也带走了贾家的最后一丝希望,她不能确定贾母在走投无路之下会不会动一些歪心思。
譬如说,拿捏住贾敏,驱使她为贾家谋利。
那梁嬷嬷在贾敏身边伺候了半辈子,在她那儿,贾敏整个人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秘密可言。
林碧玉也不知贾敏究竟都干过哪些不能告人之事,但仅凭给家中两位姨娘下药那件事,恐怕就足够令林如海与其生出嫌隙。
如今梁嬷嬷在贾母手里捏着,倘若那老太太当真拿此事来要挟,贾敏大概率是要妥协的。
毕竟她连儿女都不肯说,生怕影响到自己在儿女心中的美好形象,更遑论是相爱相守二十多年的丈夫呢?
而一旦贾敏果真犯糊涂受制于人,后果……
一品大员的嫡妻、未来皇子福晋的生母,她若真想私下谋利,渠道不可谓不多。
即便是所谓的小打小闹也绝不可小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因此,林碧玉着实有些踌躇不前。
见死活问不出个什么,林黛玉也就歇了心思,沉默良久,道:“没有哪个为人子女的不希望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但若是可能威胁到家族根本的大事,便也没什么好纠结了。
姐姐尽管说罢,我不会怨你的,瑾儿也绝不会。”
没错,她之所以如此犹豫不决根本就不是在乎贾敏的处境和想法,而是怕到时候万一真弄得父母失和,妹妹和弟弟可能会一时想不通从而心生怨怪。
眼下得了妹妹的这句话,林碧玉才狠狠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是安稳落下了。
入夜得知父亲回府,她便去到了书房。
“父亲,有一件事……”
当年二人成亲,其中固然夹杂着一些利益考量,但不可否认的是,彼此双方也的确看对了眼。
少年少女彼此倾慕,成亲之后更是蜜里调油琴瑟和鸣,感情好到扬州城内的一众官太太无不对贾敏羡慕嫉妒不已。
尤其是在最初的那十年里,贾敏在林如海的心里一直就是美好的代名词。
才气斐然、容颜绝色、性情温柔、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总而言之,这就是他理想中完美妻子的模样。
后面因林碧玉的缘故,贾敏钻进牛角尖干了些糊涂事,为此着实惹得林如海颇为反感不快,但对她的感情却也不曾变过。
即使她看起来似乎不再那么完美,可林如海却也从未怀疑过她的品性。
现下林碧玉冷不丁将那曾白月光滤镜狠狠打碎,对他来说冲击力可别提多大了,惊得眼珠子险些就要夺眶而出。
“果……果真?”
“先前因梁嬷嬷之故我察觉出不对,索性就找到母亲打开天窗说亮话,架不住我的逼问,她才亲口跟我说了这事。”
林碧玉叹了口气,又将自己的担忧娓娓道来。
林如海闻言沉默了许久许久,神色变幻莫测叫人捉摸不定,就连林碧玉也无法分辨出此时此刻他的内心究竟是何想法。
最终,却一切归于平静。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对于贾家那位老太太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贾家的利益更重要的,即便是亲生女儿也要退一射之地。”
这一点,从先前三番五次的矛盾就足以看出。
是以,这层担忧当真不是杞人忧天,凭贾母一直以来的做派来看可能性实在太大太大了。
“不过咱们暂且先静观其变吧,出了这道门你也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别在你母亲跟前漏了馅儿。”
林碧玉愣了愣,隐约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想法。
夫妻二十多载,彼此几乎都已经成为了对方的半身,一旦撕开了这层遮羞布,往后该如何才能面对彼此?一家人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所以,他选择假装不知。
只要贾母不动歪心思,又或者,贾敏别又犯糊涂干蠢事。
这样对大家都好,对林碧玉也好,否则,她私下“告密”之举曝光出来贾敏非得恨死她不可。
林碧玉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心里却并未抱有多少希望。
无论是贾母的人品还是贾敏的性情,都不值得她信任。
……
外头天寒地冻,林碧玉也更不乐意出门了,刚好还有一堆农事书籍未曾吃透,倒也乐得自在。
林黛玉自然也是形影不离,自己随意找几本感兴趣的书来,安安静静各看各的,谁也不影响谁。
这时,木槿自外头进门来,道:“听说别院那边乌雅答应和五公主都恢复良好,已经成功度过了危险期。”
“姐姐还特意关注着她们?”林黛玉诧异不解。
林碧玉只胡乱找了个借口,“好歹是四阿哥的亲娘和亲妹妹。”
这样?
林黛玉满眼狐疑,心底里暗暗泛起低估,可只怕打死她也绝不会想得到,她家好姐姐正暗暗琢磨着怎么弄死自己的准婆婆呢。
原本林碧玉是想着,天花这东西一旦染上致死率甚至能够达到九成以上,那便省了她想法子亲自下手。
毕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一个人还是有点难度的,又要自然不蹊跷不存疑就更难了。
可惜了,到底祸害遗千年。
要不要抓住最后的时机,趁她病要她命?
林碧玉心中犹豫,但左思右想之下,她还是决定放弃这个想法。
并非突然心软、怂了,而是实在不甘心。
乌雅氏如今慈母名声在外,若这样死了,势必更叫人动容感慨。
旁人念好也就罢了,说不准康熙都要给她个追封,届时再在史书上留下光彩一笔……她配吗?
再者,四爷的玉牒一直就在乌雅氏名下,本就已被处处掣肘,一旦乌雅氏再带着这样一个好名声死了,这个是亲娘不认也得认,还得认得心甘情愿,认得恭恭敬敬。
到时候逢年过节他们夫妻俩都得给乌雅氏磕头上香,想想就呕的要死。
还是那句话,她配吗?
乌雅氏,根本德不配位!
转念之间,林碧玉心里便有了主意,遂招招手示意木槿附耳过来。
“姐姐怎么还有秘密瞒着我?”眼巴巴看着木槿离去的身影,林黛玉实在是耐不住好奇,噘着嘴故作不高兴。
林碧玉却笑言:“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无语凝噎。
林黛玉翻了个白眼,吐出的话却满是关心之意,“若遇上什么麻烦别自个儿担着,好歹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呢,再不济就告诉父亲,反正就算你捅破了天父亲也乐意给你靠着。”
林碧玉不禁莞尔,“放心吧,没什么大事儿,一点点小麻烦而已。”
……
“嬷嬷!”
“匆忙找我所为何事?”想起对方如今的身份,施嬷嬷下意识左右瞟了一眼,小声询问:“可是大姑娘又有什么吩咐?”
说完她冷不丁才想起自家主子的吩咐,犹豫了一下就说道:“上回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有什么吩咐只管去做,不必一一上报。”
“这回非比寻常!大姑娘吩咐说,等五公主回宫之后就叫人去往她耳边传话……”
等听过具体的传话内容,施嬷嬷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便很快反应过来——那位大姑娘是想将乌雅氏往死里整啊!
难怪底下的人巴巴跑来请示,这样大的事,谁敢自作主张?
那不仅仅是后宫嫔妃,还是她们家四爷的亲生母亲呢。
施嬷嬷心里也迟疑起来,但仅仅只是一瞬间罢了,很快她就下定了决心。
当下一咬牙,“就按照大姑娘的吩咐去做。”
小宫女大惊失色,“万一四阿哥知晓了怎么办?咱们甚至是大姑娘恐怕都没法交代啊!”
“四阿哥不会知晓!你不说我不说,他就永远不会知晓!”
眼底深处浮现出一抹刻骨的憎恨,后槽牙都咬死了,“难道你就不希望那个贱人去死?
还想看着她风光回宫,后半辈子安安稳稳享尽荣华富贵?还想看着咱们四阿哥叫她额娘、被她肆意欺辱作践也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甚至日后还要侍奉她养老?”
那小宫女顿时哑然。
她们都是孝懿皇后的心腹,没有一个人不恨乌雅氏,更没有一个人希望四阿哥在她膝下养着。
无论母子二人之间的感情究竟有多糟糕恶劣,只要听见四阿哥管乌雅氏叫额娘,她们就觉得呕得慌,更别提还要一辈子恭恭敬敬侍奉她到死了。
孝懿皇后的心思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谁都能看得出她对四阿哥的在意、对乌雅氏又是何等耿耿于怀。
若娘娘泉下有知,看着这一切只怕都要死不瞑目了。
想到这儿,小宫女索性也心一横,“那个贱人的确也该死了。”
施嬷嬷神色一松,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做事谨慎些,别留了尾巴给人。还有,往后待大姑娘要真正当自个儿的主子来看,千万不可轻视分毫、不可不敬不忠。
咱们家这位准福晋是个人物。”
这样天大的事为何敢交给她们去做?就不怕她们往四阿哥跟前回禀?
她不信那位大姑娘会那样天真,真以为到她手里就是完全忠于她的人了。
偏偏,她就这么干了。
——明知道四阿哥是她们效忠的小主子,她还真就敢动用她们去算计四阿哥的亲娘。
为何?
无非就是“人心”二字。
她们这些人的心思完全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如此擅于揣测把控人心又杀伐果决,属实是个难得的人物,是个能成事的人物。
不愧是能叫她们家娘娘放心的人。
施嬷嬷的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掰掰手指头,越发期望福晋进门的日子了。
又过了足足一个月,直到确定母女二人已经彻底康复再无一丝携带病毒的可能,康熙才准许她们回到宫中。
与先前的狼狈不同,虽说位份还没变,仍然只是个小小答应,但回宫之后的待遇却已大大提高,一应吃穿用度也就比正经妃位时略差一些。
显然,这场惊天豪赌她赢了。
即使不能一下子就重回妃位,但一个嫔位应当不会太难。
乌雅氏对此信心十足,亦笑得志得意满。
却在这时,五公主忍不住将镜子扫落在地,接着又反手给了身后的宫女几个响亮的耳光。
“为什么不拦着我?为什么要让我挠脸?现在我脸上留下了一堆坑坑洼洼你可是高兴了?你这个贱婢!你就是故意害我!”
那宫女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无理取闹,也深知这位的脾气,被一顿拳打脚踢深知被指甲故意抓脸都没敢多吭一声,生怕再招惹她更生气。
然而,乌雅氏脸上的笑容却瞬间消失了,不由得也抚上了自己的面庞,眼底一片晦暗。
她到底是个成年人,更深知容貌的重要性,是以一直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抓挠,状况比她女儿要好得多。
可也只是“好得多”,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瘢痕。
这对于一个后宫嫔妃来说简直堪称毁灭性的打击。
如今她能够指靠的也就只剩下“名声”,慈母的名声、天佑之人的名声,以及她的小十四。
不远处五公主还在发狂,将那小宫女挠了个满脸开花还似不解恨,甚至拔了根簪子下来作势要往人家脸上划。
“住手!”
乌雅氏忙出言制止,板着脸训斥,“撒撒气就行了,别做得太过分!咱们才刚刚回宫,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你皇阿玛本是最高兴乐呵的时候,你不抓紧时机好好哄哄你皇阿玛也就罢了,反倒要上赶着去找晦气,傻不傻啊你?真真是气死我了。
别闹了,赶紧回宁寿……回慈宁宫去。这么长时间不见,太后娘娘必定担心极了,快回去叫她老人家好好瞧瞧,嘴甜着些。”
又将受伤的那宫女留了下来,利索地撵了人。
五公主憋着一肚子气,系上面纱之后才肯往外走,一路上遇见的奴才尽管根本没哪个敢直视她,她却仍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的脸瞧。
还未来得及平复的暴戾情绪再一次汹涌肆虐,只恨不能将这些人的眼珠子全都挖出来。
“公主……有件事奴婢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磨蹭个什么劲儿?”
被恶狠狠剜了一眼,宫女似是被吓着了,面色隐隐泛白,小声说道:“先前公主高烧不退时,奴婢曾偶然听见乌雅答应在病床前哭,嘴里反复念着什么‘对不起’。”
五公主怪异地瞅她一眼,“额娘没照顾好我保护好我,叫那贱人得逞害了我,自觉对不起我有何不对?”
“公主别急,奴婢还未说完呢——当时奴婢脑子不够使没想到这一层,听她这样说就觉得有些怪异,是以就斗胆附耳听了一下,哪想……
就听见她一会儿反复念叨着对不起,一会儿又说什么不得已,说‘一切都是为了咱们的将来’,还说叫公主忍一忍,忍过去了就赢了。”
五公主猛然顿住脚步,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厉声质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千真万确?”
“事关重大,奴婢万不敢有半分作假,所说一切皆是奴婢真真切切亲耳所闻的啊!”
话音还尚未落下,五公主便已调头折返,脚下生风面如修罗,隔着老远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戾气。
彼时,乌雅氏正对着镜子仔细研究尝试,企图找到用脂粉完美掩盖麻子的方法。
骤然“砰”的一声,惊得她心都漏跳了一拍,手里的脂粉已掉落在地摔得稀碎。
转头瞧见来人,顿时没好气地斥道:“你还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整日如此疯疯癫癫粗鲁暴躁成何体统!”
原本她对这个女儿还有些愧疚,想着日后好好疼她好好弥补她,但实在架不住这个丫头太疯了。
自从发现自己脸上身上都留下不少瘢痕之后,这丫头就彻底疯了,一天不发癫她们所有人都要谢天谢地的程度。
折腾到现在,乌雅氏心底里的那点歉疚疼惜之情已然所剩无几,甚至看见她都觉得心梗烦躁。
五公主却对她的黑脸视若无睹,冲上前死死盯着她的双眼,“额娘,我的天花究竟是怎么染上的?”
乌雅氏的瞳孔猛然一缩,神情仍不变,佯装不解地直视她,“你为何这样问?那贾元春都已经伏诛了,可见你皇阿玛早已调查清楚,怎么你还有什么疑虑?”
可惜,受惊之下那一瞬间的生理性变化却还是被捕捉到了。
五公主满眼错愕地盯着她瞧了好半晌,忽的拽了那宫女过来,状若癫狂吼叫着:“她亲耳听见你对我说
对不起不得已,说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说挺过去就赢了!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额娘,你告诉我,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乌雅氏懵了。
她压根儿就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从不曾!
祸从口出的道理她难道还不知道?
她费了多大的劲儿才算计到这一步,怎么可能管不住嘴胡咧咧?
一着不慎都不是功亏一篑的问题了,而是要万劫不复!
她绝不可能会做这种蠢事!
乌雅氏又惊又怒,正欲逼问那宫女幕后指使,不料——
“皇上驾到!”
“皇上万福金安。”
“皇阿玛!”五公主都没顾得上行礼,直奔到跟前哭道:“九儿的这场飞来横祸根本就是另有隐情,求皇阿玛替九儿做主!”
“哦?”康熙不紧不慢,目光划过的瞬间却叫人莫名浑身战栗。
乌雅氏陡然一窒,电光石火之间便决定先发制人。
刹那,眼泪说掉就掉了下来,一颗接着一颗,颗颗浑圆饱满晶莹剔透。
“这个宫女也不知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故意在九儿面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竟惹得九儿误会婢妾……
九儿可是婢妾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拼了半条命才生出来的亲生女儿,是婢妾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婢妾疼她爱她都还来不及,怎么会伤害她?
这背后指使之人实在是太过荒谬,为了陷害婢妾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还请皇上明鉴,此人其心可诛啊!”
不等康熙开口,五公主倒是先回了句,“亲生的又如何?四哥不也是你亲生的?你一向都还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呢!”
“九儿……”乌雅氏被噎得差点翻了白眼。
康熙坐在一旁冷眼旁观,忽的转头看向那宫女。
有点面生,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儿?朕从前仿佛不曾见过你?”
“回皇上的话,奴婢贱名韵儿,五年前被分到五公主身边做二等宫女,寻常并不近身伺候,此次因……奴婢这才被提拔上来做了一等宫女。”
一个公主身边的二等宫女罢了,自是没有那么多露脸的机会,他没印象也属实正常。
康熙微微颔首,又问:“五公主方才所言是否属实?你果真亲耳所闻?”
李德全忙接话严厉警告:“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倘若有半句虚言……你这颗脑袋也甭要了。”
韵儿明显抖了一下,满脸惊恐急忙道:“皇上明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假话,请皇上明察!”
“满口胡言!”乌雅氏气得不行,眼神恨不能要生吞了她一般,“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为何要陷害我?
趁现在还来得及,你若能迷途知返我便可既往不咎,还能请求皇上饶你一条性命,否则……想想你的家人!”
康熙的眉头微微动了动,反感之色一闪即逝。
韵儿不禁瑟缩,跪在地上浑身乱颤,嘴里胡乱念着“奴婢不敢”,俨然是被吓傻了的模样。
五公主怒道:“额娘这是要做什么?当着皇阿玛的面都敢这样明目张胆以家人相要挟逼迫证人改口供?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韵儿虽近日才来近身伺候我,但在我身边却也足足有五年的时间了,一直以来都是个老实本分的丫头,背景亦干干净净绝无半点儿不妥之处。
这不也是你亲自认证过的吗?否则怎么偏就放心提拔了她上来?合该早早就被你处置了才是。
这样一个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小宫女,她费劲巴拉陷害你做什么?她图什么?”
这话着实将乌雅氏给问着了。
除了不上心也不受管控的老四以外,另外一双儿女身边伺候的人要么是她的心腹,要么也是她亲自调查过的,确认没有什么问题才会放在他们身边。
而面前这个丫头不仅在五年前就通过了她的初审,甚至在最近还被她亲手提拔成了大宫女,摆明是得了她的信任的。
现在叫她还如何狡辩说理去?
乌雅氏被噎住了,不禁瞪了眼蠢得令人发指的亲女儿,随后勉强解释:“兴许是藏得太深,又兴许是最近两日才被谁给收买了也不一定,有什么稀奇的?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绝不可能忠心耿耿一辈子,但凡筹码给足了,又或者拿捏住了七寸,即便是忠心了几十年的老奴也有背叛的可能,更遑论这样一个丫头?”
“事到如今你还在想方设法狡辩?将我害成这般模样,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丁点儿愧疚吗?你当真是铁石心肠!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额娘!”
嘴里嘶吼咆哮着,眼泪却早已不受控制地肆虐起来。
面对她这样撕心裂肺的指责质问,面对她充满恨意绝望的双眼,纵使乌雅氏再如何努力想要保持镇定却也仍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瞬间的恍神。
而仅仅只是这稍纵即逝的一瞬,还是没能逃得过那双锐利的丹凤眼。
康熙晦暗不明的目光逐渐变得越发阴沉,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后宫女人不单纯,他心知肚明。
无论表面看起来有多柔弱多善良,不过都是迷惑人的伪装罢了。
偌大的后宫就是个另类的战场,能够杀出重围之人岂能简单得了?早该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他知道这些女人大多心思深甚至手段狠,却从来不曾想过,有人会狠到这个地步。
虎毒尚不食子啊。
“皇上……”乌雅氏顿感不妙,慌忙道:“婢妾当真是冤枉的,那些话婢妾从不曾说过啊!”
“先前查到是贾元春所为,朕一直有件事不曾想得明白——你说她既然都已经豁出去想要报复你了,为什么偏偏抛开小十四选择了九儿?又为什么偏还要做个选择,就不能连带着小十四一起害了?
都疯到这个地步了,难不成竟还残存些许人性,想着给你留一个命根子呢?”
对此,乌雅氏早有说辞,“小十四毕竟是阿哥,奴才们对他自然比对公主更上心,兴许是不好轻易下手吧。”
“究竟是奴才们对他比对我更上心,还是你?”
五公主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冷笑道:“十四弟可是你的命根子,是你后半辈子的指望,你怎么肯拿他冒险呢?他多掉一根头发你都要急得跳脚了!
唯有我!
怨不得天怨不得地,要怨就怨我自己怎么这样不争气,偏就投生做了一个女孩儿!活该我被牺牲!活该我不值得被你疼爱重视!”
“九儿。”
康熙皱眉,轻叹一声,“生为女孩儿不是错,错只错在你看走了眼,投生在她的肚子里罢了。
回慈宁宫去罢,太后这段时日一直惦记你呢。”
五公主鼻子一酸,草草行个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乌雅氏心乱如麻,惨白的脸色透出一股颓败气息。
皇上那样的话,莫非已经相信了这一切都是她所为?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求皇上明鉴,婢妾真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翻来覆去也只剩这么一句话,显然已经彻底乱了方寸。
康熙冷冷地看着她,“你以为,你果真能够愚弄得了朕?
打从一开始朕就不信此事是贾元春干的,朕也不妨告诉你,她人虽死了,朕却仍在暗中调查此事。”
哭声戛然而止。
乌雅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
“迄今为止朕也不曾查到什么头绪,但那不是你做得有多高明,也不是朕的人有多蠢笨无能,而仅仅只不过是因为,这世上实在没有哪一个人能够想得到,一个母亲竟会如此心狠手辣。
不过如今既然有了指向,找到证据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乌雅氏,好好珍惜你仅剩的时光。”
“皇上!冤枉啊皇上!皇上!”
可惜,留给她的只有一道决然的背影。
乌雅氏顿时瘫软在地,整个人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明一切都顺顺当当的,一切都好好儿的……”
她忍气吞声蛰伏了这么久,赌上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分明已经赌赢了。
大好的前程已经近在咫尺,荣华富贵已然唾手可得。
怎么就变了呢?
不过是眨眼之间,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在背后害她!
“小主儿……”许嬷嬷惶恐不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咱们……咱们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她也想知道现在究竟还能怎么办。
乌雅氏颓丧地闭上了双眼,顿生绝望。
正如康熙所言,之所以查不到头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会往那方面想,弄成了灯下黑,现下遮挡在眼前的那片叶子没了,自然而然就不再是什么难题。
乌雅氏总不可能是一个人完成的整件事,宫里宫外必然都有帮手,而她背后依靠的又还能有谁呢?无非就是乌雅家那些人。
康熙也丁点儿不含糊,直接将博启给拿下送进了大牢,命人严刑拷打。
还有那个许嬷嬷以及乌雅氏身边伺候的一众奴才也全都进了慎刑司,一个不落,齐齐整整的。
又不是什么受过严苛训练的死士,酷刑之下能有几个人挺得住?
莫说那些做奴才的,便是深知会牵连全家全族的博启都没能受得住,三道酷刑之后便抖了个干脆利落。
人证物证确凿,再也由不得乌雅氏狡辩抵赖,当即康熙就将其废为庶人并赐下一杯毒酒,荣获与贾元春一样的死法。
就是不知究竟有意还是无意了。
除了这个罪魁祸首以外,整个乌雅家也没能讨得着个好。
由他们意图与贾元春达成合作那件事,康熙已经彻彻底底看清了他们家的野心,自是再容不得他们,索性就趁这个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魏武与博启父子二人人头落地,其余一众家眷皆流放宁古塔。
自此,乌雅氏一脉彻底从大清的历史上抹去。
消息一经传出,世人无不震惊,反应过来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谩骂批判。
先前乌雅氏的慈母之名有多响亮辉煌,如今被骂得就有多凶多狠。
普通百姓拿口水唾弃她,文人墨客则更狠,大笔一挥便将其批判得体无完肤。
字字犀利句句诛心,几乎将她钉死在了耻辱柱上,俨然成为了古往今来第一毒妇,称其根本不配为人母,不配享有子孙后代香火供奉。
为此,民间出现了不少声音,力求康熙能够为她膝下的三个子女更改玉牒。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也掀起了波澜。
“纵观古今也从未有过这般狠毒的亲娘,乌雅氏所作所为简直骇人听闻令人胆寒,莫说不配为人母,甚至根本不配为人!
恳请皇上恩准,更改四阿哥、十四阿哥以及五公主的玉牒!”
“咱们爱新觉罗家没有这样的毒妇,更改过玉牒之后也好方便将其除名,恳请皇上恩准!”
“请皇上恩准!”
第99章
其实早在乌雅氏被贬为答应时,康熙就曾考虑过更改三个孩子的玉牒。
毕竟生母顶着个“不详之人”的名头,对孩子们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但思来想去几番犹豫之下,他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选择了放弃。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老四胤禛的缘故。
十四很好办,从嫔位以上挑,怎么挑都行。
九儿是个公主,又一直被太后抚养着,即便改玉牒也不过就是找个挂名养母,这就更好解决了。
唯独老四太难办。
被孝懿皇后抚养长大的养子,还能再另找其他养母来记名不成?
要么不改这个玉牒,落在生母名下谁也说不出个什么来,要改就只能改到孝懿皇后名下。
偏偏,那是大清皇后。
纵然已经死了,她也还是正经册封过的皇后。
老四一旦更改玉牒至她的名下,毫无疑问他就是中宫嫡子。
比不上保成名正言顺,却也足够产生威胁,足够令佟家以及背后一串追随者跃跃欲试。
那样的情形是康熙不愿意看到的。
不是怕他们斗怕朝堂乱,而只是单纯不希望佟家跟着瞎掺和储君之争。
那是他皇额娘心心念念惦记了一辈子的娘家,若非万不得已,他也实在不愿对他们亮出獠牙。
打压,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只可惜,他那母族一众人似乎都很不甘心老老实实享受眼前的荣华富贵。
康熙不由长叹,看着面前成堆的奏请更改玉牒的折子,脸上的表情实在算不得好看。
“乌雅氏将自个儿弄成这般田地,再不更改孩子们的玉牒似乎也说不过去,宗人府那边还等着要将其除名……所有人都在眼巴巴等待朕的答复,是丁点儿都看不见朕的难处。”
李德全心念一转,笑道:“皇上这会儿既是烦了,不如奴才给您说个笑话?全当逗趣儿解闷了。”
“你倒是说说看,若是不好笑,你这脑袋就要了。”
“哎哟万岁爷诶,您可就饶了奴才罢,奴才还想再多伺候您几年呢。”
说笑过后,他话锋一转,说道:“奴才那新收的干儿子不知皇上可还有印象?就是平日在外头负责跑跑腿传话那小子。
他年纪小,又是苦过来的孩子,整日里就满心满眼惦记那一口糖吃,进宫当差后每个月领的那点月钱全都给他拿去换糖了,到如今没能攒下一个铜板不说,还将好好的一口牙给吃坏了,时常疼起来恨不得满地打滚。
没法子,奴才只好拿出干爹的威风来治他,日日耳提面命叫他不许再吃糖。
他倒好,当着面满口答应得很是利索,转过头去就开始变着法儿地弄各色糕点来解馋,为此往御膳房又是送钱又是舔着笑脸四处套近乎说好话,端的是没脸没皮,连带着奴才这个干爹的脸也丢尽了,提起来就恼人得很。
奴才是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好话歹话翻来覆去都说遍了,奈何……嗐。
如今奴才也是实在没了法子,哪有那闲工夫整天盯着他管着他啊?索性就由着他去罢,回头牙烂了掉了就该知晓厉害了,比奴才说一万句都有用呢。”
康熙神色莫测,半晌之后忽的笑起来,“没瞧出来你竟还有这本事呢?笑话说得不错,赏。”
“那奴才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皇上恩赏!”
虽说大伙儿都猜测这次怕是不想改玉牒也不行了,却是万万没想到,得到的结果竟会如此出人预料。
“将十四扔给平妃是何打算?皇阿玛究竟在想什么?”
连带着被一起打包的还有五公主,不过这就无所谓了,不值一提。
令胤礽想不通的是,他家皇阿玛为何要给平妃一个小阿哥!
究竟是单纯想要分化老四和十四这对亲兄弟,还是带着其他什么成算?
胤礽直觉不太好,脸色也就不那么美妙了,“平妃是皇额娘的庶出妹妹,按理来说是该跟孤一条心的,可……索相,依你来看,皇阿玛究竟在谋划什么?”
虽尽量稳着,但眼底里的疑虑和焦灼却已经藏不住了。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意味着这位大清储君对那位大清帝王已经不再满腹信任。
从侧面也足以说明,康熙的种种所作所为令他感受到了危机,父子二人之间深厚的情谊似乎已不受控制地在走向紧张、恶化。
索额图抬眸看了他一眼,表情是同样的凝重焦虑。
噶布喇虽是太子的正经外祖父,但因他有心算计谋划的缘故,其二人之间并不很亲近,至少远远比不上他这个外叔祖。
嫡亲血脉的太子珠玉在前,正常人都不会去选择一个外八路来的养子,但世事无绝对,谁又能说得准呢?
十四阿哥年纪尚幼,好好养几年并非养不熟,况且乌雅氏满族都覆灭了,根本不必担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当然,这个猜测的可能性极低,算是最坏的一种结果。
如今摆在眼前最重要的是——赫舍里氏一族枝繁叶茂,内部也并非没有争斗,从始至终就不是一条心一股绳,若不然,他也不会早早地就算计太子疏远了自己嫡亲的外祖父。
他这一脉的强势崛起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更不知令多少人眼红不已,只是他们全族与太子绑得太紧,除此之外几乎是别无选择。
而今冷不丁又冒出来一个才三岁、背后还没有原生母族的十四阿哥,有些人蠢蠢欲动的歪心思恐怕就要按捺不住了。
血脉这东西,只有情分足够多时才显得弥足珍贵。
索额图不禁暗骂一声,面上却是一片愧疚,“这事儿也是怪奴才,这些年侥幸被殿下所信任,未免有挡人路之嫌,才叫旁人有了可乘之机企图分化……奴才有罪。”
“你何罪之有?起来罢。”顿了一下,又补了句,“架不住人算不如天算罢了。”
显而易见,此“天”非彼“天”。
不满的同时,胤礽对自家皇阿玛的敬畏之心却也进一步加深加重。
原本朝中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他在内,都猜测皇阿玛可能会给十四找一个没有权势背景的养母,以此来遏制老四的势力壮大、徒增强势助力。
却万万没想到,皇阿玛反手竟来了这样一出。
不给?为什么不给?
非但要给,还要给得足足的,足到未来十四自己都会生出妄念的程度,足到十四再也不甘心充当老四的辅助。
如此一来还怕什么亲兄弟拧成一股绳共进退?从根子上就已经被分化掉了。
一如他背后的赫舍里氏一族。
仅仅只是一个小十四的去处而已,便不动声色地布下两个棋局,随后只需作壁上观、静候佳音即可。
当真是兵不血刃。
第100章
“老太太今日状况如何?可好了些?都按时吃药了不曾?”甫一下了轿子,贾敏就迫不及待询问起。
前来迎人的那婆子苦着脸,唉声叹气道:“还是那样子,一下子仿佛精神头都没了似的,整日里大多时间皆昏昏沉沉的。
她自个儿倒也想吃药,可也不知究竟是怎么的,吃进去不一会儿就要吐出来,根本等不及发挥效用。”
贾敏心头一沉,脚下步子迈得越发急促。
贾母的岁数在这个时候来说已经算得上是长寿之人,先前一直也保养得当,身子骨儿尚且还算不错,看着就像能奔百岁去的。
只是这段时日贾元春和贾宝玉这对姐弟接二连三发生变故,一件件全都是要人老命的大事,弄得她实在是心力交瘁,备受重创,眼瞅着人一夜之间就垮了似的。
原本还面色红润模样富态,一派福气满满的老封君架势,现如今竟是面色灰白,尽显老态龙钟。
“母亲……”
即使早已不是第一次看见她这般模样,可贾敏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张嘴已哽咽。
“要不叫太医试试看能不能将药搓成丸子呢?兴许这样就不会再吐了。总归无论如何药定是要吃的,否则怎么能够好得起来啊。”
鸳鸯轻轻拭了拭眼角,接话道:“丸子倒是可以制成,可惜还是吃不下去,一样得吐。”
“这可如何是好?”贾敏不禁慌了神,紧紧握着老太太的手啜泣不已。
贾母却反过来宽慰她,“不必担心我,家里现在已是这般光景,我便果真大限将至也绝不会这个时候撒手去了,否则到地下也是万万不能瞑目、不能安宁的。”
“母亲!休要再说这种话,我……我听不得……”
“好好好,我再不说就是了,你切莫再哭了,叫我揪心。”
闻言,贾敏立即努力平复下情绪,强忍着泪水劝道:“那孩子自幼养在母亲跟前,冷不丁这般遭遇母亲一时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可逝者已矣,活人的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的啊。
母亲方才也说了,家里如今这般光景,正是最需要一个稳妥掌舵人的时候,离了谁也万万离不得您。
哪怕是念在家里这一众子子孙孙的份儿上,念着我的份儿上,母亲也千万要振作起来才是,若不然咱们这些人可如何能够承受得住呢?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是好呢?您心疼她没有错,倒也心疼心疼我这个女儿啊。”
许是说到了动情处,贾母猛然一瞬潸然泪下,哭道:“人活一世早晚都是个死,我活到这把岁数的人了岂能还看不开这点东西?我心疼她年纪轻轻便枉死,却更对她无辜承受这一飞来横祸、到头来非但不曾得到应有的弥补不说,却仿佛还被所有人遗忘而耿耿于怀!
敏儿,她到现在还躺在荒郊野外啊!没有坟、没有墓、甚至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世人皆知她是被冤枉被陷害的,可皇上不给平反、朝廷不给正儿八经翻案,她至今仍是个被皇家废黜的戴罪之身!
这叫我如何能够看得开?如何能够想得通?我这辈子到死都绝不可能释怀!
我可怜的元春啊!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吧!”
因他人蓄意构陷而致使皇帝做出错误判决并非是什么天大的事,毕竟皇帝也不是神仙,不可能未卜先知,更不可能将天底下所有人都完美把控在手心,旁人有心谋算,被误导也实属情有可原。
不过正常来说真相大白之后总该要给无辜之人翻翻案,再给其本人乃至家族一些赏赐以聊表歉意,亦是一份补偿。
以贾元春的身份,最基本也该要有一份追封才对,嫔位打底,妃位也并非不能,总归已经是个死人了,大方点还能给意外犯错的帝王搏一个好名声。
而在此之外,作为其母族的荣国府理当也能收获一些好处,譬如给她亲爹升升官。
于情于理,这些都是应当有的。
偏偏由始至终康熙都不曾提过关于她的一个字,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存在。
倘若这时朝堂上有某个官员能提一提,碍于“情面”二字康熙也只能顺势而为,没有其他任何理由可以搪塞。
可架不住贾家全族都没有一个拥有上朝资格的子弟啊。
不仅自家人说不上话,甚至交好之人也都是些早被康熙逐渐边缘化的人物。
其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凭什么要主动跳出来多嘴多舌?
皇帝不提,摆明就是不想提不愿提。
忌讳自己“犯错”一事也好,还是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内情也罢,总而言之“忽略掉贾元春”就是他的心意,谁敢跳出来多嘴那就是跟他对着干,是在给他找不痛快。
没有人能够承受得住惹怒帝王的后果。
世交老亲都要再三犹豫斟酌的事,更遑论其他?
是以,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下都在为那三个皇子皇女改玉牒一事上蹿下跳,却没有一个人还“记得”贾元春。
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到头来竟是什么都没能换得来,说来也着实令人唏嘘。
也不怪贾母对此耿耿于怀,忙活半天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贾敏却并未多想什么,闻言只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事到如今母亲就别再想那么多了,放宽心养好身子才是头等要事。
再者,正所谓‘雷霆雨露皆君恩’,这样的话万一传了出去只怕又要生是非,还是切莫再说了。”
正哭嚎的贾母抬眸瞟她一眼,见她未有异色,便不由目光闪烁。
思忖片刻,索性一咬牙敞开天窗说亮话,“元春的命实在太苦太苦了,我绝不能让她就这样枉死,这个坎儿我当真是迈不过去……敏儿,你能不能跟女婿说说,叫他帮忙在朝堂上提一嘴元春?
不需要他多说其他什么,只要他能在朝堂上提一嘴就好。”
贾敏愕然,“母亲?您究竟在说些什么?”
贾母反握住她的手,悲戚道:“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对女婿来说根本不叫什么事儿,但对元春、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敏儿……那是你的亲侄女啊,你一定要帮帮她、帮帮我!”
“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根本不叫什么事儿?”
贾敏满脸错愕,忽的莫名失笑,“母亲究竟是真傻还是跟我动心眼子装傻呢?母亲别忘了,我可是您亲手教养出来的闺女,是您最得意的骄傲。”
贾母顿时哑然。
在那过于清透的目光注视下,一抹难堪缓缓爬上了面颊,隐有灼痛。
恰在这时,鸳鸯“哎哟”一声,“姑奶奶坐下这么长时间了竟是连一碗茶都不曾吃上,底下这群懒货真真是越发得寸进尺起来,该是好好紧紧皮了。”
说完,她就扬声喊了外面,催促着叫人端茶。
本以为这不过就是机灵丫头见势不对帮忙打个岔缓和缓和过于紧张的气氛,可等看见进来送茶的人时,贾敏却下意识心头一凛,莫名心惊肉跳不已。
“奴婢给姑奶奶请安。
好些日子不曾瞧见姑奶奶了,不知您近来可好?冷不丁离了您跟前,奴婢这心里头就变得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活像被剜走了一块血肉般,那滋味儿……”
说着,她便掩面抽泣起来,显得那样情真意切。
然而,“姑奶奶”这三个字就已经清清楚楚表明了她的身份立场。
贾敏言不由衷地与其寒暄,同样红着眼圈儿似十分动情,心底深处却反倒越发警惕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会生出那等无端揣测,毕竟再怎么样那也是她的亲娘,怎么会呢?
贾敏不由发笑,为自己心中那一闪而过的荒谬念头感到不可思议。
正在她暗自怅然愧疚之时,又听梁嬷嬷关切询问:“老爷近来可好?瑾哥儿和两位姑娘身子可都还康健无恙?”
“都好,都好。”
“那就好,那奴婢便也就放心了。”
紧接着,却话锋一转,又道:“吴姨娘和陆姨娘……姑奶奶也别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上回离去得匆忙,奴婢是一肚子的不安心都未能来得及交代叮嘱,今日既是见着了,便总忍不住想多嘴几句,总好过姑奶奶将来漫不经心吃了大亏。
那两位虽说早已是‘不中用’了,这些年冷眼瞧着着实也乖觉,可无论如何姑奶奶还是不能太过掉以轻心,千万别被那副鹌鹑模样给蒙蔽了双眼,有句老话说得好——咬人的狗不叫啊。
谁知道她们是不是鸟悄儿地缩在一旁静候时机呢?正如那个乌雅氏,一时的蛰伏竟是在酝酿一场惊天阴谋,一出手就是大杀招,叫人防不胜防啊。
自打这事儿发生以来,奴婢心里头是越想越不能安心,毕竟……旧怨太深。”
贾敏愣在了当场,下意识看向老太太,一颗心不住地往下坠,好似坠入了那冰冷漆黑的无尽深渊。
“母亲?你这是在威胁我?”
声音干涩又飘忽,满满尽是不敢置信。
贾母却似被问懵了一般,皱眉不解,“此言何意?”
贾敏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半晌,忽而一笑,“既然不是母亲的意思,那就将这刁奴交给我处置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