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回来了。”

    贾敏立即出门迎了去。

    已四十出头的男人依旧身材匀称挺拔如劲松,面如冠玉风采不减当年,多年来身居高位更显威严矜贵气度非凡。

    赫然正是林家如今的家主、备受圣上器重的巡盐御史林如海。

    “老爷。”长发散落身着单薄里衣的贾敏刹那目光温柔似水,缱绻情意无处藏匿。

    “怎的穿这样少就出来了?如今虽天气回暖,夜里却仍有些凉意,你又素来身子弱,理应更加小心些为好。”说着,林如海便大步上前牵了她赶忙往屋里走。

    贾敏很是柔顺地听之任之,嘴角的笑意更深更浓,显然对他的关心爱惜很是受用。

    “老爷今日回来得晚了,可曾用过晚饭?厨房里还温着些饭菜……”

    林如海却摆摆手,“在外头用过了。”低头便捧起了茶。

    见状,贾敏稍显犹豫,问道:“近来见老爷总是格外忙碌,还时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遇着什么难事儿了?”

    “确是有些棘手。”林如海长叹,却突然转移了话题,“听闻前几日京城又来信了?可是岳母又念叨上了?自打孩子们出生,太太便再落不着个空闲的时候,算起来迄今也有十几年未曾回去瞧瞧了,她老人家必定惦记得很。”

    二十多年同床共枕的夫妻,彼此之间早已默契十足。

    听他这样一说,贾敏顿时就心头一紧。

    “老爷……”

    眼看她的脸色都白了,林如海忙伸手握住她的,沉声安慰,“太太切莫多虑,没什么了不得的,你只管放心带着孩子们回京探亲。”

    “老爷快别糊弄我了,若果真没什么了不得的,你又岂会着急忙慌地想将我和孩子们都打发走?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老爷如此。”

    说着,贾敏的眼眶不由微微泛起了红色,神情紧张焦虑不已。

    倒并非是她太过胆小撑不住事儿,实在是林如海所处这个位子太过要紧。

    巡盐御史这个职位,说白了就是挡人财路来的。

    要么与人同流合污一道吃肉快活,最终被朝廷抄家灭族收场。

    要么坚定不移清正到底,最终遭人记恨花样暴毙。

    例数历朝历代,坐过这张椅子的人就没几个是安安稳稳得以善终的。

    总而言之,说要命是真要命。

    林如海向来沉稳,不是那轻易咋咋呼呼的人,眼下既然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就证明事态已然十分危急,叫她怎能不担心不惶恐呢?

    “只将孩子们打发走便是,我若走了谁来照顾老爷谁来打理家中琐事?便是我再帮不上什么忙出不了什么主意,好歹总能顾好后头,好叫老爷安安稳稳的没有后顾之忧。”

    “你与孩子们都走了才真正是叫我没有后顾之忧呢……太太不必再多言,早前我已上奏天听,不日便会有人秘密前来接你们进京。”

    贾敏瞬间哑然。

    好歹是读过不少书的,这里头的意思她还不至于不明白。

    此举既是寻求朝廷的保护,却也是表立场表忠心的人质。

    所以,她和孩子们一个都不能少。

    “太太放心,圣上仁爱,不会放任危险不闻不问的,此次必定还有暗中保护我之人一同前来。”

    贾敏这才略微安了安心,适逢梁嬷嬷进来添热茶,她便闭口不提了。

    随后正欲离开之际,林如海却突然出言阻拦,“就留在屋里伺候吧。”

    转而对着贾敏说道:“梁嬷嬷的年纪也不小了,此次进京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恐怕难以承受,不如就将她留在府里罢,也好代替你帮着打理些家中琐事。”

    闻言,贾敏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微微变了。

    梁嬷嬷却还不明所以,犹疑一番之后竟隐含喜色,一派跃跃欲试的架势。

    一片沉寂之中,贾敏笑得勉强,“梁嬷嬷打小就跟在我身边伺候,半辈子过去我早已习惯了她,不如我将素心留下罢,她向来周全稳重,打理一些内宅事务不成问题。”

    林如海点点头就这么应了,仿佛不过只是随口一提。

    紧接着却突然站起身来,“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太太先歇着罢。”

    “老爷……”然而回应她的却只有匆忙离去的背影。

    贾敏登时失神跌坐在椅子上,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委屈愁苦之色。

    身侧早已被掌家权占据全部心神的梁嬷嬷却急不可耐道:“太太为何不肯叫奴婢留下?素心那丫头到底年轻浮躁些,哪儿能担得起这样的重任呢?

    况且终究也不似奴婢打小跟着您,又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出身,最是忠心不过……太太此去还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万一叫那等下贱坯子钻了空子可如何是好?远的且不说,那后院还住着两个正儿八经的姨娘呢,太太将奴婢留下盯着些多好。”

    贾敏转过头来,目光幽幽,半晌嗤笑出声,“蠢货。”

    “太太?”

    “但凡沾着点钱权事就叫你挪不开眼了,亏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竟还如此目光短浅愚不可及,可见真真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劣根。

    还真当老爷想叫你留下掌家呢?心里是否还埋怨我坏了你的好事呢?真真是个蠢东西,我那是救了你一条性命!”

    梁嬷嬷大骇,“太太何出此言?”

    “你自个儿也说了你是打小跟在我身边的,既是年纪相仿,怎么你偏就成老爷口中那般七老八十折腾不动的老货了?摆明就是随意寻个由头罢了,可笑你竟还听不出。

    今日你若果真胆敢留下,待我前脚一走,后脚老爷就能将你往郊外庄子上随手一扔,任凭你自生自灭去!”

    扑通!

    梁嬷嬷竟吓得当场跪下了,满面惶惶,茫然喃喃:“怎么会?好端端的老爷为何要这般对我?”

    “为什么?这么快你就忘记昨日的事了?”贾敏冷冷地看着她,眼神讽刺至极,“你以为你私下里在我跟前搬弄是非就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了?这府里上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老爷呢?”

    说到这儿,她只觉满嘴苦涩四溢,“老爷他……早就不信我了,这是生怕我犯糊涂伤了他的宝贝女儿,处处防着我呢。”

    今日拿了梁嬷嬷出来作伐子,或许果真是有心想处置了这种坏事的奴才,或许只是想警告一番另其收敛收敛。

    但无论如何,敲打她的意思却显而易见,更加毫不掩饰地展露出了他的失望。

    心里一疼,眼泪不由自主地便落了下来。

    那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亲生女儿,她难道就想这样吗?

    怨就怨那丫头的长相随了谁不好,偏与她那恼人的婆婆十分相似。

    后院杵着的那两个小妾时刻都在提醒她,她原本完美幸福的爱情已经有了抹不去的瑕疵,而这一切正是拜老太太所赐。

    叫她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每每想起来她的心都似针扎一般,日日夜夜如鲠在喉不能释然。

    面对这样一个与其十分相似的女儿,搁谁心里能够不犯膈应?

    更何况,就因为那丫头在肚子里太过霸道的缘故,才害得黛儿出生便体弱多病,幼时甚至几度病重险些养不活。

    她心里有怨很难体谅吗?她又不是圣人。

    越想,贾敏就越是觉得委屈极了,眼泪扑簌簌地掉,哭得不能自已几乎要背过气去。

    等次日一早来请安时,姐妹二人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双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的红肿憔悴。

    “母亲这是因何缘故?”林黛玉当即就脸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关心。

    林碧玉也紧跟其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关切,相较而言就略显冷漠了。

    贾敏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头摸了摸小女儿的头,叹道:“不过是想起你们外祖母罢了,十几年未能得见,乍然想起便止不住眼泪了。

    老爷见我思家心切,便叫我索性带着你们姐弟三个回京探亲去也罢,顺道儿还能散散心。这几日你们抓紧收拾收拾行李,咱们估摸着得在京城呆上不少时日,别落下什么要紧的,省得到时候处处不习惯过得不舒坦。”

    林黛玉愕然,直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林碧玉则本能地皱紧了眉头,暗骂一声“孽缘”。

    如今贾敏都还活得好好的,竟还是躲不过要去一趟荣国府的命运?

    想到这儿,眼睛便不由得瞟向了妹妹,目露迟疑不确定。

    这些年私下里她可没少说道那块破石头,妹妹也的确反感起来,但……今日这突如其来的荣国府之行却总叫她感觉剧情过于强大,似非要将这二人拴在一起般。

    “叽——”

    才踏出门槛,原本悠闲挂在屋檐下的小画眉就扑棱棱飞了过来,落在她的肩上好一顿叽叽喳喳。

    见状,林黛玉忍不住笑起来,“姐姐你瞧它这小嘴儿忙活的,看起来像不像在跟你说话?”

    自信一点,将“像不像”去掉。

    林碧玉但笑不语,眼底深处划过一抹深思。

    “见过两位姑娘。”

    “梁嬷嬷?这一大早就忙活去了?”林黛玉微微冷了脸随口寒暄一句。

    正在这时,原本立在林碧玉肩上的那只小画眉却突然飞了起来,直奔对面之人的头顶上方。

    本能被吸引了注意力,梁嬷嬷就抬头瞧了一眼,却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糊了一脸。

    下意识伸手一抹——温温热热的,稀里哗啦的。

    “咦……”

    姐妹二人及一众丫头婆子皆反应一致,齐刷刷捂住口鼻连连后退。

    嫌恶的眼神之下,却是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