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妹妹总觉得好生眼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少女略歪头看他,黛眉缓缓蹙起,眼底划过一丝奇异不解。
素手轻抚胸口,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姐姐。
目光交汇之际,莫名悸动不安的心刹那便安定下来。
遂嘴角微微扬起,笑盈盈地指指旁边不远处的三春姐妹,“你瞧瞧她们,眉眼之间可是与我母亲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说还没察觉,骤然将她们与贾敏放在一块儿比着,就看出些意思来了。
说不上究竟有多像,但同为贾家的女孩儿,眉眼多少总有些相似,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神韵都显出来一丝似曾相识的味道。
“才一见我,老太太就说我与母亲生得最是相似……这回你可是明白了?”
“都是嫡亲的一家人,容貌自是相似的。”听见他们对话的探春笑了,“况且血脉亲缘自来奇妙,表面看不过是头一回见着的生人,但骨血里却最是亲近,会觉得熟悉亲切才是人之常情呢。”
迎春和惜春虽未说话,却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看林家姐妹二人的眼神具是好奇腼腆中带着亲切的。
都这样说,贾宝玉也就将信将疑了,又问,“妹妹可曾读过书?”
不等正主儿回话,林怀瑾就抢先回道:“表哥不曾见过我父亲,想来有所不知,我父亲最是重视读书的一个人,哪怕身为女孩儿不能参加科举,却也从不肯松懈半分。
是以大姐姐二姐姐与我皆是一样的待遇,五岁便开始起早贪黑跟着先生读书了,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哪一样都不曾落下,课程皆是比着男孩儿来的,若是功课做得不好了照样得被先生打手心、被父亲训斥。”
“竟这样严苛?”探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拍着胸口咋舌道:“跟你们这样一比,咱们家中的先生倒更像是在哄着咱们玩儿似的。”
教授的内容多是女德女戒、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女子“该”学习的,且也并不严厉。
当然了,这也怨不得先生,先生的态度取决于家中长辈的态度罢了。
寻常有点什么大小事,老太太也好二太太也好,嘴皮子一张就能叫她们先中断学习歇上几日。
譬如今日这般。
更甚至……哪怕没有什么事儿,仅是宝玉烦了闷了无趣了,都能叫她们放下一切哄着他玩闹去。
过去不觉得有什么,但眼下林家姐妹放在跟前这么一比较,其中微妙就赤.裸.裸地显出来了。
几个小姑娘皆是那钟灵毓秀之人,当下面面相觑沉默无语,看向林家姐妹二人的眼神却是难以掩饰的羡慕。
就连一直表现得端庄得体的薛宝钗此时此刻似乎也触景生情,刹那间眼底似有泪光闪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独独贾宝玉眉头紧锁面色发白,满眼都是不赞同,“整日里被强压着读那劳什子的书有个什么意趣?两位妹妹和瑾弟弟实在可怜。所幸如今你们来了我家,再不必受林姑父管制了,也能尽情玩乐好生松快些。”
林怀瑾撇撇嘴,咕哝道:“读书是为着自个儿好,哪里就是被强压的?父亲虽严厉,却从不逼迫咱们姐弟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更不知表哥这句‘可怜’究竟从何而来了。”
贾宝玉虽觉得他言不由衷,但对于长得好看的人他向来都极其包容谦让,故而也并未再就这个话题与其争辩什么,只满脸堆笑连声道“瑾弟弟说得是”。
随即,便又粘着林黛玉尬聊起来。
眼看自家弟弟被气得险些要翻白眼儿,林碧玉不禁低头拿帕子掩了唇,遮住那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
贾宝玉这人着实有些意思,也不知究竟是脑子一根筋太过天真无邪,还是有什么特殊技能可以随心所欲屏蔽掉自己不乐意听懂的话。
旁人委婉的弦外之音他是当真丁点儿都意会不到啊。
所谓“对牛弹琴”怕也不过如此了,瞧给小土豆子气的。
正端茶听乐子呢,耳朵里就传来那句,“妹妹可有表字?”
林黛玉摇头。
就见贾宝玉登时精神一振,思忖一番拍手道:“我赠妹妹一妙字……”
铛——
茶盏落在桌子上发出的声音并不很大,但如此突兀却足够打乱一切。
周遭几人齐齐噤了声,投来目光。
只见林碧玉先是拿帕子轻拭嘴角茶渍,不紧不慢地说道:“宝兄弟冒昧了,家父尚在,此事可不敢叫他人代劳。”
虽语气一如既往平静温和,但在那淡漠的眼眸的注视下,贾宝玉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心中陡然生起一股莫名的惧意。
林黛玉更是小脸儿一变,眼看就要恼。
探春却眼疾嘴快,当即照着贾宝玉就啐了一口,“平日总嫌这个书无趣那个书庸俗,叫你读个书像是要了你的命,这会儿可是闹笑话得罪人了?真真是个蠢材。”
起表字之人只能是家中长辈、恩师,对于女子来说还更不太一样。
《礼记》有云:女子许嫁,笄而字。
由此足以见得其特殊意义。
便是不曾听过这句话,也不该不懂表字的重要性,这是常识问题。
贾宝玉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他是个傻子。
但探春这样一说,倒是叫人不太好较真了,否则就显得得理不饶人似的。
当然了,本就是上门做客的,林碧玉也没想着要大闹一番如何如何。
没有任何意义,叫该知道的人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就成了。
故而眼看贾宝玉怯生生地赔了罪,她也就顺势揭过不再咄咄逼人。
恰好另一边的几个大人总算是热络够了,老太太大手一挥,大发慈悲叫大伙儿都各自散了去。
贾敏自个儿的院子她自是熟门熟路,不过为了彰显尊重,王熙凤还是亲自将她送了回去才作罢。
“姑妈且先好好歇歇,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丫头来告知我一声就是。两位妹妹和瑾哥儿也是,自个儿家只管张口,怎么自在怎么来,千万别整客套那一出,反倒该叫人伤心了。”
说罢就摆摆手潇洒离去,背影都透着股风风火火的爽利劲儿。
又听底下的婆子说,“咱们带来的行李都是自己人归置的,琏二奶奶都不肯叫贾家的奴才碰。”
“倒是个讲究人。”贾敏笑了。
环顾四周,一应摆设布置果真与她出嫁前并无不同。
梁嬷嬷不禁感慨,“掰着手指头算算,距离太太出嫁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这里却仍保存得如此完好……下午那会儿奴婢还来看过,院里院外连边边角角都是完好的,可见也时常修葺仔细维护着呢。
老太太待太太的心实在是天地可鉴,声声句句都在这其中啊。”
似又忆起了当年的种种,贾敏的眼中溢满柔情,“我们兄妹三人,母亲素来最是偏宠于我。”
罢了,冲自己的三个儿女招招手,“今儿晚饭不合胃口吧?我瞧着你们也不曾怎么动筷子,先就着茶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待明日我叫琏二媳妇将院子里的小厨房重新弄起来,往后咱们自个儿吃。”
姐弟三人的确都没吃饱,索性就鞋子一脱围坐炕上吃起来,边吃却也不老实,还边说笑拌嘴打打闹闹。
完全没什么形象仪态可言。
但这一幕落在贾敏的眼里却温馨极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在心底涌动。
“方才我瞧见你们姐弟三个似都有些恼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宝玉欺负你们了?”
哪想姐弟三个还没回话,梁嬷嬷就急不可耐地说道:“太太怕是误会了,宝玉那孩子多乖巧懂事啊,向来就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性子,瞧见弟弟妹妹们疼爱还来不及呢,哪儿能欺负人呢?”
林碧玉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放下欲要送进嘴里的枣泥糕,“故意欺负人兴许谈不上,不过不懂事倒是真的。母亲有所不知,那贾宝玉不知是抽了哪根筋,竟还妄想给黛儿起表字。”
“竟有此事?”贾敏愕然瞪大双眼,顿生恼怒,“实在胡闹!老爷还活得好好儿的,他倒真敢说!”
转念又不禁怀疑,莫非是老太太私下里给他透露过什么,才导致他有如此念想?
这么一想,她这心里头就更不淡定了。
看来还是得抓紧找个机会跟老太太说清楚才好,省得节外生枝。
彼时,好不容易才熬到回宫的胤禛迫不及待就去了承乾宫。
“额娘……我找到她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皇贵妃愣了愣,旋即灵光一闪,“她?”
胤禛点点头,将今日所见一一道来。
“你确定是御前常见的侍卫?”
“千真万确,阵仗大得很,好些人都是熟面孔。”
“那本宫就知晓了,定是林如海家的女眷无疑。”皇贵妃蓦地狠狠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可算是现出庐山真面目了。”
惊喜来得太突然,一时却又叫人不太敢轻易相信了。
迟疑道:“俗话说人有相似,仅凭这惊鸿一瞥恐怕……此事又非比寻常,万一弄错了可如何是好?不如过两日本宫将其召进宫中,你再仔细确认确认?”
胤禛也觉得这样比较妥当些,自是没什么好反对的,不过另外一个要命的问题却又随之而来。
“若确定了果真是她,接下来又该怎么做才好呢?”
“这……道鉴大师也没说啊……”
想起那句“天机不可泄露”,母子二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齐齐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