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潮湿,万籁俱寂。
青石板的冷意透过衣服缓缓地传递到身上,浸过雨水般的冷凉,花又青错愕地看着向她递出软垫的定清。
转脸看温华君,后者茫然地问出那句话后,仔仔细细地看过她所
看不到。
大师姐的眼中没有她。
只有定清。
隔着几十年的岁月,用一双温和宽容的眼睛注视她。
这素未谋面的师尊,如今的花又青正式与其相见,却是
异眼有多种。
花又青的异眼乃慧眼,天然能看清世间万物真身;而据大师姐所讲,定清师尊的两枚异眼,一枚和她一样,同是慧眼,而另外一枚是天眼,则能照见实相、洞悉过去未来。
弘光尊主所生的异眼,也是此类。
花又青抬手,竟稳稳地握住那软垫,略有一定硬度的棉布,内里填塞着蓬松的棉花。
不可思议。
之前幻境中,这些事物都触不得,碰不得,皆如虚幻尘烟。
她坐
“我不知你的名姓,”定清笑,“但我知道你是谁。”
他这话说得委实有些矛盾,怎么知道她是谁,又不知她名姓
花又青起身,恭敬行拜师礼当初大师姐抱着她,
定清面上并无意外。
身侧的温华君看不到花又青,疑惑不解地唤了声师尊。
定清低语,请她
温华君说好。
定清做手势,请花又青移步,其动作神态,简直同如今傅惊尘差不了多少。
若不是年龄对不上,花又青都要怀疑,傅惊尘是定清的私生子了。
想想也不可能,按照年龄推算,定清死时,傅惊尘差不多三四岁了;纵使修仙者天赋异禀,也不可能
更何况,自从芳初过世后,定清身侧便再无伴侣了。
思忖间,跟随定清走到那双生树下,定清抬首,望一眼郁郁葱葱的老槐树,驻足,抬手轻触那粗糙槐树皮,轻轻拍一拍,开口“寿命有时啊。”
花又青问“什么”
“人寿命有定数,树亦如此,”定清笑,“这株槐树,还剩下二十三年命数。”
花又青吃惊,心下一算,脱口而出“你”
“你是个聪明孩子,”定清目光慈悲,柔和望她,“不错,我的寿命快要了。”
花又青久久说不出话。
先前听那些人称赞定清,说他功力深不可测,说他是这世上最接近神的人千百年来,唯独只有一个定清。
听那些称赞之语时,花又青
还觉不出什么,直到如今,真正同定清交谈,她方知晓,对方的功力妙。
“异眼当真如此神奇”花又青艳羡,“若我也能有便好了。”
“你会有比这更厉害的异眼,”定清说,“本该有。”
花又青双手合拢,虔诚“师尊,那您可不可以告诉我,我那更厉害的异眼,是怎样的是何时修得”
定清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没事没事,”花又青说,“您偷偷同我讲,我不和别人说。”
定清坚持,不透露半个字。
花又青不泄气,兴高采烈地问“那我问个没那么严重的天机好不好我什么时候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心上人
定清一顿,失笑“你只想问这些吗”
花又青说“如果您想告诉我其他的,我也不介意啦。”
定清说“顽童。”
花又青叹气“可是师尊您什么都不肯讲,什么都不肯说我都不知该问您什么好了。啊,您方才见我,没有丝毫惊讶色,是早就知道吗也是因为异眼这个可以说吗”
“我今日来此,的确是为见你,”定清说,“也是为验证我的一个猜测。”
花又青追问“什么”
定清却问她“学过卜算之术吗”
花又青不好意思,觉有辱师门“只略学过一二,不曾深入我哥哥通卜算,他可厉害了。”
假以时日,或许也能向定清师尊一般厉害。
定清问“那你可知八卦起源”
花又青背诵“八卦乃伏羲所创,他仰观天俯察地,悟出天地之间的运行规律,近取于身,远取于物,创阳爻、阴爻;又以阴阳爻二爻排列,三爻为一卦,共成八卦。这八卦中,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分属八方,意代天、地、风、震、水、火、山、泽。八卦又能演算出六十四变,可据此规律来卜算未来,一窥天机。”
这些东西,花又青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她觉察到,
除此之外,还有些其他的、隐晦的东西,都
花又青不出。
“看来华君不曾告诉过你,”定清说,“伏羲本创十六卦,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世间万物,乃至仙魔两界、过往未来,所有天道中记载之物,都可用此十六卦卜算。”
花又青震撼“若是学得,那岂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若能如此,纵使是人,也同神无异样了。
不。
甚至还能胜于神。
就算神仙,也不是全知全能。
“不错,”定清问,“温华君应当为你讲过史书,记不记得殷商时期的商纣王”
花又青点头,心中感叹不
愧是师尊,见面就要上课管他已死去多年。
“商纣王死后,周天子登基,所谓天子,受命于天,”定清说,“伏羲十六卦过于泄露天机,恐生后患,能插手人族的神仙,便抹去其中一半,只余八卦。”
花又青聪慧“剩下的这八卦,也是不完整的,对不对”
定清颔首。
“所以,就算是再聪颖、再顶级的卜算高人,卜卦时也只能测算到模糊的意象,而无法知道详细实情,”花又青推测,“如果能习得完整卦象”
“世间事不必求圆满,”定清笑,“我想你应该已经见过许多东西,那么,能否告诉我。若是伏羲十六卦当真
花又青迟钝,摇头。
不会。
正如定清不肯告诉她,那些未来。
人都有惰性、劣根性。
方回燕就讲过,说一个农夫勤勤恳恳种地,忽有一人告诉他,多少多少天后,你会得到一大块金子;农夫听了后,立刻放弃了土地,日日做着得到金子的白日梦。殊不知,这块金子,正躺
若知道自己注定会得到某些东西,大部分人都不会再去拼命努力,从而同机遇擦肩而过。
“余下这八卦,能略懂一二,于世间人来讲,便足够了;如今余下的残缺八卦,也多被人用于战争、杀戮中,倘若十六卦全,加之人本身贪欲恶念,只怕世间再无宁日,寻常百姓亦多艰辛,”定清说,“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物盛必衰,乐极生悲青青,你莫钻牛角尖。”
花又青不解。
她问“所以,您放弃成仙,芳初师姐过世,都是必须要接受的缺憾吗”
定清微笑“死,方后能生。”
花又青说“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懂也无妨,”定清说,“今日能看到你,我已安心许多。”
花又青“啊”
她听不懂定清的意思,只觉对方说的那些事物,离她十分遥远。
抓不住,握不到。
迷茫间,定清看她,又问“这一遭,
花又青毫不犹豫“非常开心。”
定清笑,眼含慈悲“那便好。”
谈话戛然而止,明月移树影,待到灿灿明月彻底投射
他消失了。
夜风吹卷一枚槐树叶,卷过花又青脚背。
她重新走到方才和傅惊尘、青无忧分别的地方,四下看,仍看不到傅惊尘的影子。不敢乱走,担心错过大师姐和温丽妃的交际,更担心一旦离开,傅惊尘会找寻不到她。
而此时此刻的傅惊尘,正问青无忧。
他的脸比水凝成的冰还要冷。
“青青她终有一日会成仙,我不希望任何人
成为她的牵绊和拖累,”傅惊尘说,“你哪里来的歪门邪思,要打她的主意”
青无忧低着头,他说您也说,我和无虑只要勤学苦练,也终有得道成仙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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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天资的确不错,但同青青还有许多差距,”傅惊尘似笑非笑,“听你的言外之意,是打算同我的青青双宿双飞双双成仙是不是”
青无忧说“弟子不敢。”
“我看你是敢得很”傅惊尘说,“方才你看青青的目光,已是十分冒犯。同她说话时,你更是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扭扭捏捏,搔首弄姿起你那些念头,莫继续作此等所想”
青无忧抬头“师尊,我我不能自控。”
傅惊尘锐利“你的功法需保持元阳之身,莫说连这也控不了。”
青无忧的脸还是红的,不仅仅是傅惊尘那一掌,还有此刻那些羞惭的话语“弟子自知不配,也不敢妄想成为青青师姐的伴侣若是青青师姐不嫌弃,得蒙她垂怜,我的一半功法,她若想拿去,我也无怨无悔。”
傅惊尘早已料到他会说些什么,但切实听
他手一握,青无忧的佩剑自动飞到掌中;未除剑鞘,只握住剑柄,化为软鞭,狠狠十下鞭笞,打得青无忧背部布料破碎,四下翻飞。
傅惊尘重声问“你还敢亵渎她”
“弟子道心不坚,对青青师姐有旖旎之想,甘愿领责,”青无忧咬牙,忍着剧痛,“纵使师尊今日将我打死,我也不能为此断了念头。”
傅惊尘目露失望“你很让我失望,这么多年,我始终将你当作亲生儿子来看待,为能让你修成异眼,助你得道,我”
他说不下去。
青无忧亦心涌愧疚,面色渐渐仓皇。
是啊,师尊待他如此好,可他方才还那般揣测师尊
不过,此刻提起异眼,青无忧心中还是有些不适。
猜忌的种子一旦植下,根再斩不断、烧不。
傅惊尘说“我有一法,除你苦痛。”
少年望着被他视作父亲般的师尊。
“我可以抽出你的记忆魄,”傅惊尘说,“找叶靖鹰配一副汤药,教你彻底忘记和青青有关的事情。从此之后,你留守玄鸮门,我不会再让她同你相见。如此一来,你不会再打扰到她,你也能重新修得正道”
未说完,青无忧跪下,重重为傅惊尘叩首,行大礼“师尊,弟子不求其他,也不奢望、不敢扰乱青青师姐修行。求您不要告诉青青师姐,更不要抹去我的记忆。修道修道,修的是心,我有七情六欲不能除,又怎么能是一副汤药就能忘掉的用汤药强行抹去爱恋,更不能证我道心求求师尊,回成命吧”
从他视角,只能看到傅惊尘一双鞋,动也未动,立
青无忧磕头,倔强的少年,此生除却跪天地神明外,只跪过傅惊尘他的师尊一人,重复“求求师尊
,回成命。”
他不想忘。
纵使苦痛,不舍相忘。
少年知爱恋痛楚,纵苦成黄莲犹不肯丢手。
磕头到绝望,才听傅惊尘叹气。
师尊躬身,亲自将他扶起,用丝帕擦他额头上的血“蠢货。”
青无忧捂额头,不敢言。
“这四年来,我看着你长大,教你功法,”傅惊尘说,“早就将你当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青无忧不言。
“青青虽同你年岁接近,但她毕竟是我的妹妹,论道理,你都不敢唤她师姐,而是一声姑姑,”傅惊尘运气,为他疗愈额头上的伤口,“你知道,青青心思单纯,又曾
青无忧脸色惨白“师尊,求您莫再说了。”
“我适才生气,也是因为如此,”傅惊尘沉脸,“我打你,不单单是你起了觊觎之心,还是替青青打你。你对不住她对你的单纯关照,更对不起她那赤诚的疼爱之心。”
青无忧说“我这就去向青青师姐赔礼道歉”
“回来,”傅惊尘叫住他,无奈,“当真是毛头小子。你打算同青青说些什么她从未将你往那方面想过,你如今过去,说上这一通,只会令她徒增烦恼。她如今事情已经足够多了,难道你还要
青无忧沉默,许久,才下定决心“那我从此后,就多多为青青师姐效力。”
“如此才对,”傅惊尘欣慰,“你如今终于长大了。”
青无忧眼中仍是愁苦色。
他心知,那些奢望,今后也不必、更不能出口了。
师尊说得对。
青青师姐只是爱屋及乌,因为敬爱傅惊尘,才会同样地疼爱他罢了。
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照。青青师姐有得道的潜力,他又何苦拖累她入这红尘如今所有抱憾,都化作助青青师姐上青云的助力吧。
傅惊尘将手中软鞭再度化为剑,递给青无忧“回去吧,别愁眉苦脸,今夜青青大约会心情不好,你莫多说话。安静陪着,做好一个侄子该做的事情便好。”
青无忧低声说是。
他握了那配剑,走出没几步,傅惊尘又叫住他,亲自为他整理衣衫,将他背后被鞭打破的衣衫恢复原状。
待外人瞧不出
傅惊尘不回去,他侧身,往空中那双生槐的枝干看一眼,风卷携槐叶落,迈步,跟上温丽妃离开的地方。
并没有被亲姐姐认下的温丽妃,痛哭出声,一路跑到一处木房前,四下无人,她一个人躲进去,坐
傅惊尘抬首看。
是当初拘禁“温
华君”的那个木房子。
他缓步走进。
幻境中的温丽妃自然察觉不到他的动静,她边哭,边喃喃低语。
aaaheiaaahei为什么修道就不能认姐妹了难道大道真的无情吗修炼有什么好,活着有什么好aaaheiaaahei姐妹
正哭泣着,听木门响。
弘光尊主缓步前来,踏入房门。
他比定清年龄还小,面容却苍老得多,背也微微伛偻。
温丽妃忍住哭声,行礼,唤了一声尊主。
弘光站
温丽妃红眼“姐姐一定有苦衷。”
弘光说“你们姐妹二人多年不曾相见,只怕她对你的感情早已经淡了”
“弘光,”身后响起定清的声音,“切莫乱说。”
弘光看他过来,冷冷一笑。
定清没有步入木屋,站
弘光说“师兄啊师兄,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不能见死不救现
“我从未说不该救,”定清从容不迫,“只是你不该用这赤诚的姐妹情来做筏。”
弘光直截了当“只要你将异眼给我,我便不再干扰你。你也知道,你活不过今年冬日,异眼对你来说,再无用处,不若给了我,我还能用它为飞凰重塑肉身。”
“我知道,”定清温和,“只是你为救飞凰,已多造杀戮,走火入魔。青龙山上,你命人挖了女子胞宫形状的墓室,又
弘光皱眉“你知道”
定清说“我不仅知道它何时建造,还知道它何时被摧毁”
话音未落,弘光横剑,指向他“谁”
“飞凰不会复生,那墓室注定会被人摧毁,那句凝聚了全部怨气的尸首,也会被人化解、超度,”定清叹,“为兄
弘光说“我不信,你骗我。若你的卜算能力和异眼如此神通广大,又如何算不出芳初受莫不欲那小畜生蒙蔽如何算不出她会为你而死”
定清说“弘光。”
冷风凄凄,他说“生死轮回,非人力所能干涉。若非你苦苦执求,飞凰如今早已重入轮回。她一生福德绵长,再度投胎转世,也必然是衣食无忧,幸福美满。”
弘光说“是啊,她不会再记得我,而我比她徒长三十余岁,如何还有颜面去见她。”
“迷毂枝,你不肯用,也不肯借给我,”弘光说,“我只当你为大局着想如今呢我只需要你身死后的异眼,来复活飞凰,她活下来,不会给你的除魔大业造成任何影响。”
定清摇头“我不会给你。”
弘
光气得拂袖而去,只剩定清和房屋内哭泣的温丽妃。
“姑娘,”定清仍站
“为什么”温丽妃眼角挂泪,“我做错什么了吗”
定清说“没有,你做得很好,只是造化弄人。”
温丽妃怔怔,止住哭泣,憔悴苍白。
定清转身走,傅惊尘随之转身走。
木门生苔藓,青石板幽冷,风过重门,打更几声。
寿命还剩一年的定清,和二十六年后的傅惊尘,皆一身白衣,步态平稳,一前一后,踏着同一方土地。
傅惊尘先停下脚步。
他唤“定清尊主。”
定清亦随之停下,转身。
被傅惊尘觉察,他没有丝毫意外。
傅惊尘清楚记得
幻境中,定清第一次见到青青时,目光
那个时刻,傅惊尘便意识到。
拥有异眼的定清能
定清又通卜算,只怕今日这场跨越时空的见面,也被他算到的除了傅惊尘。
傅惊尘并不存
圆月辉光,两人相望。
相似脸庞,一老一青,一模一样,犹如不同时间的同一株树木。
“暗中偷听我对徒弟的训话,并非君子所行吧”傅惊尘微笑,袖间捆仙绳已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