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回燕最先找到花又青的身体。
傅惊尘给出的方位十分准,就
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踩入水草丰沛的淤泥中,顾不得衣衫被弄脏,方回燕俯身将花又青抱起,瞧见她的手臂不曾触到水后,才深深呼一口气,抱着她,连声“青青,青青”
花又青没有醒。
从她成年后,再少有这样亲密的举止。方回燕一抱,才知小师妹如今已经这么重了。
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拨开她眼皮,只见她眼瞳扩散,再去把脉
着急间,听身后傅惊尘说“你再用力些,她的这双眼睛就该被你摁坏了。”
方回燕回头。
怀中花又青的手垂下,露出一截手腕。
“青青说将你视作父母,现
方回燕怒到失了风度“都什么时候了你
“你双手抱她,”傅惊尘平和,“莫不欲用的咒语不全,是弘光当初所创,并不完善;青青魂魄轻盈,最容易受影响,此刻才会与身体分离;此刻她魂魄游离不稳,需要我们帮忙引路。”
方回燕说“清水派中已经没有迷毂枝了。”
“不需要,”傅惊尘抬手,以手为刃,割破手指,以血为凭,
后来几句,方回燕听不清,只见晴朗天空,碧穹之下,忽有红黑交织的蝴蝶翩翩而来,如搭长桥,从远处皆往他怀中花又青身上扑。待最后一只黑色蝴蝶落
方回燕惊喜“青青”
花又青声音模糊,回体的魂魄尚不安稳,整个人都如喝醉了般“二师兄”
未说完,她被放下,整个人都被方回燕搂入怀中。身量不高,外加腿有些软,整张脸都埋入二师兄胸口,她沉闷地呼了口气,
如被火烫到,方回燕立刻松开她,再看傅惊尘。
花又青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哥哥。”
没站稳,呕吐感很强烈,她脚下东倒西歪,险些摔倒,又被方回燕心惊肉跳地扶一把。
傅惊尘没有靠近她,花又青眼巴巴望他。
晋翠山的水源对魔气有着天然的净化,他先前未彻底入魔,影响倒算不上大
,如今不同了,须谨慎些,不能碰触这边的丝毫水液。哪怕是一滴水溅落
花又青比他好一些,但也只能饮烧开后的水,不可再食生冷。
“回家便好,”傅惊尘说,“你这些时日不能再吃生水。”
花又青还想说些什么,但初初回到身体的魂魄晕到不像话,弯下腰,她忍不住剧烈干呕,却只能呕出些稀薄的水。
她有很多话想对傅惊尘说,同芳初的见面,醍醐灌顶。
历史不能被改变,每一个企图改变过去的举止都造成了现
就像有人早早提前写好起承转合,她们都是戏台上的角色,被迫按照一个既定的路线行走。
思及至此,花又青忍住胃中的不适,想要提醒傅惊尘“哥哥,我适才好像见到了芳初”
“你且回去休息,”傅惊尘打断她,“如今你自称是定清转世,就该拿出一门宗师的气度。魂魄刚回身体,必然有许多不适要方回燕给你折些柳枝,熬煮出水擦拭身体,再取桃花固元膏服用,能令你舒服些。”
花又青讶然“这好像是我清水派的药方子,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身后一直不说话的温丽妃,气得咬牙切齿“他用了师尊的记忆珠。”
花又青惊住。
“如今你已用了师尊的记忆珠,我们也不好再强行抽离,”方回燕说,“且把芳初师姐的留下吧。”
“留下给青青用”傅惊尘不为所动,目光锐利,“若她受不住记忆珠的影响,被芳初的记忆操纵,我又要去哪里找我的妹妹”
方回燕一时凝噎。
温丽妃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花又青身体一软,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再也顾不得其他,她飞速赶来,扶住身体瘫软的师妹“青青”
内心激荡,一时间愤愤不已,想要指责傅惊尘,但抬头看,哪里还有他身影
唯有清风吹拂劲草。
方回燕将花又青打横抱起,听到动静的展林终于匆匆赶来。
往上托了一托怀中小六师妹,他说“回去折柳枝煮水知会吟歌一声,要她取桃花固元膏来快去”
温丽妃青着一张脸“傅惊尘呢”
“不必管他,”方回燕抱着花又青,大步往前走,“先救青青,记忆珠没了就没了;总还有其他法子。”
温丽妃几步追上“但”
“私心里,我也只想要青青留下,他说得对,”方回燕忽然说,“青青受傅惊尘影响,被那一缕魔气占了身体。若是有了芳初或师尊的记忆,你猜她会不会选择自裁以灭黑魔”
“我有私心,”方回燕说,“和那些妖魔相比我只希望我亲手带大的孩子能够健健康康。”
温丽妃长叹“我又何尝不是。”
说到此处,温丽妃又皱眉“青青一直呕吐,莫不是有了身孕”
吓得方回燕急忙去搭花又青的手腕,冷肃一张脸,搭脉搏,摇头“没有。”
现
傅惊尘虽已入魔,可青青如今被魔气所沾染谁知将来会如何
方回燕心事重重,踩碎足下一片落叶。
什么师母师父的,现
如今的傅惊尘已经有了定清的记忆,万幸的是他未被影响,仍保留自我意识,青青也不必再承受和心上人分离的苦楚;
可问题是,有着师尊那庞大学识的傅惊尘,此刻若是再想做些什么,或祸乱天下人,那她们可真是毫无办法
还有,如今连定清师尊的记忆,都不能净化傅惊尘的思维,更不能令他变得慈悲。
这傅惊尘,还真是天生的魔头。
此时此刻,这方回燕口中“天生的魔头”,傅惊尘,手持花又青的软刃双剑,步态从容不迫,再度造访玄鸮门中的药峰。
药峰上,须
傅惊尘失笑“
“无事不登三宝殿,”叶靖鹰直接,“你有何事不妨直言。”
傅惊尘坐
叶靖鹰“什么”
“千百年的事情,我如今已全然知晓,”傅惊尘静静端坐于月光中,清冷皎月散落于一身,如披一层光洁薄纱,他缓声,“接下来,我有些事情要做希望你不要阻拦。”
叶靖鹰问“什么”
“当初定清一手创办清水派,以身作则,传道授业,期许能借此机会,感化世人,感化人心,”傅惊尘说,“可惜他高估了人心,也错付真心。”
忆及往事,叶靖鹰目露伤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何苦又
谁人不知,定清一片慈悲心肠。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如他那般,毫无私心,一心为公。
世道如此。
“昔日墨家消弭,也是因为如此,”傅惊尘慢慢复述庄子的言论,“今墨子独生不歇,死不服,桐馆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
叶靖鹰看他的目光犹如看一个怪物“你竟然也会书。”
傅惊尘冷冷“我只是坏,并不是蠢。”
叶靖鹰“”
“然,”傅惊尘话锋一转,说了庄子点评墨子的那番话,“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叶靖鹰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他坐正身体,眯起眼睛,惊异地看傅惊尘
。
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不。
如今傅惊尘有了定清的记忆珠,就像是有了定清的一部分记忆。
“墨家反对声色犬马,不享用奢靡生活,他以身作则,穿破旧衣服,将苦做乐,生不歇死不服如此严苛执行,方能称为墨者,”傅惊尘说,“墨家的这套规则,是反天下之心,也便是违背人性。墨子作为大圣人,自然可以遵循这套原则而行可普天之下的其他人呢若天下皆圣人,为何又有战争纷斗无断绝”
叶靖鹰叹息“你开悟了。”
恍然之间,他眼前之人,似乎不再是傅惊尘,而是定清。
是昔日里那个微笑会同他坐而论道的旧友。
不。
也不是。
定清更无私,可这世界上,越是无私之人,越难以有什么好下场。
自私者身居高台,无私者骸骨埋泉下。
“不是开悟,只是彻底、完整地看到了,”傅惊尘平和,“墨家的消弭,并非因墨家不够好相反,甚至因为墨家太好,要求太高。春秋战国时期,互相攻伐,杀人盈野。莫说太平盛世中尚有鸡鸣狗盗、欺世盗名之辈,何况战乱纷争的时节呢人性本就自私自利,墨子远赴千里,赶往楚国,阻止他们伐宋;可惜,待他回转,宋国中却连城门都不肯为他而开墨子的确能称得上圣人,正如当初的定清尊主,人人知他无私、知他品格无暇,可为何不曾有人效仿他、要成为他”
叶靖鹰说“清水派便如昔日墨家墨子还
众人仰慕圣人,也甘愿追随圣人;如追随太阳之光泽,满天星辰,哪一个不是受到太阳的庇佑和光泽照耀
可若是墨子死了呢若是太阳陨落了呢
“墨子逝后,巨子孟胜为人守城,葬送百余名墨者,”傅惊尘说,“和清水派封印黑魔一战中,葬送派中百余名弟子,又有何异。”
叶靖鹰默然。
“你想如何”叶靖鹰问,“如何做”
“这些东西,定清不会不明白,”傅惊尘说,“因他知,这肮脏世道,总要有人挺身而出。我已同你讲过,越是昏暗世间,人越是需要一盏启明灯。”
叶靖鹰说“青青。”
“不错,”傅惊尘颔首,“青青。”
“黑魔因我而起,”傅惊尘起身,衣袂飘然,他目光沉静,“如今也该到我这里终止。”
叶靖鹰说“你上次还说,要助青青走到最高处。”
“不错,”傅惊尘颔首,折身看他,“只是如今,我要
“什么”
傅惊尘抽出袖间
“只有杀掉我,”他说,“青青方能成仙。”
“这是对她而言,最合适、最好的一条路。”
“自此之后,她才可解脱生死,不必再受轮回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