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外头风大了,裴厌把外头的泥炉连同陶罐提进来,屋里火盆燃着,炕虽然没去烧,因闷了木炭,此时还留有一些余温,隔绝了寒冬冷意。

    布手套说简单也没那么简单,戴着是要干活,手指若包在一起没有那么灵活,因此得把手指头分开套上去。

    正好裴厌在家,顾兰时把剪好的布条一对折,在裴厌手指上比对,看看长短和手指粗细,干惯了这些活,比划一下心里大概就有了数,于是穿了针线开始缝。

    裴厌用木柴拨拉了一下火盆,又给里面添两根柴,火苗聚在一起烧得挺旺,渐渐连人脸颊也烤的有些干热。

    他端来两人茶碗,放在一张高凳上,都给续了热茶,自己先喝两口,放下后说:“稻草和麦草今年费得多,猪、毛驴吃一些,窝里还要铺一堆,再加上鸡窝鸭舍里塞的,隔段时间还要换一次,西屋倒还好,只给炕上铺一层,但换得勤,同样消耗快,得买一些回来。”

    顾兰时停下手里的针,转头看他,说道:“我昨天去抽麦秸也发现了,比去年用得快,买的话,不如先在村里问问。”

    他想了一下,开口:“家里麦草堆稻草堆垒的比咱们高,还好几堆,年年都能用到麦子打下来那时候,这样,改天回去问问,看爹卖不卖。”

    顾铁山种了十亩地,每年五月有新麦秸,九月底十月有稻杆,晒干后一层层垒起来,软柴是不愁的。

    不像他俩,拢共才四亩地,一年能攒下的软柴也就那么些,常常要去山上揽干树叶什么的。

    至于家里晒的那些干草,一大半都是毛驴和猪的口粮,还要留出来一些,铡碎了给家里的六十来只鸡鸭拌着吃,不能全当柴火烧了。

    不止过冬,柴火是家家每天要用到的东西,大伙儿都是宁多不少,心里才踏实。

    裴厌思索一下,说:“不行的话,一家少买些,多买几家就行了。”

    “这样也好。”顾兰时点点头,见茶水倒好了,端起喝了几口。

    稻草麦草真算起来,确实不是那么值钱的东西,但要是量大的话,也得花点钱。

    照今年家里用的,后头再进了腊月,三九四九隆冬寒天,想让西屋的母鸡下蛋,烧炕可不得白天夜里都供上,人要想暖暖和和的,无论软柴硬柴都得囤积,一二百斤肯定不够,好在如今他俩手头宽裕,多买点总不会错。

    风声呼啸,顾兰时听了一耳朵,低头继续干活,开口道:“今年好像比去年冷些,一没太阳就冻得慌,也别说三九那会儿,最近这样的天,不常常把炕烧热,穿的再厚也不顶用,不动一动,腿脚都是冰的。”

    “冷?”裴厌问道,在炭盆前坐着不动,小腿倒是烤到了,脚只有离炭盆近一些,才能慢慢有点热意。

    他不提还好,一提顾兰时还真觉得坐了一会儿不动弹,棉鞋里的脚不大热乎,于是笑着说:“是有点,挪到炕上去算了,大腿和屁股挨着热炕也舒坦。”

    裴厌起身说道:“那我再把炕烧一烧。”

    “行。”顾兰时把针线篮子一起挪到炕上,靠坐在炕头继续干活,炕面虽只有余温,但有软乎乎的炕褥铺着没掀开,自然比地上更舒坦些。

    听见外头裴厌取炕洞门的动静,他没有抬头,把一根手指的布套缝好之后,直接掏着翻了个面,这样针脚就藏在里面,他顺手在自己的食指上试了试,大一点宽一点,想来裴厌戴上正合适。

    自己做布手套干粗活,用不着多细致,针脚缝的整齐好看一点就行。

    把缝好的一根指套放在炕桌上,见荷包也在上面,他没忍住,打开又看一眼,里头有十一两银子。

    刚才忙着做针线,把荷包从怀里掏出来后还没放进箱底,他脸上挂着笑容。

    裴厌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他满面笑意的模样,一双星眸也弯了弯,反手把房门关好,说:“又在看钱。”

    “嗯。”顾兰时沉浸在有钱的喜悦当中,见裴厌把茶碗和茶壶端上炕桌,他把荷包递过去,说:“要不把钱整合一下。”

    “有一两的零头,是拿出来还是?”裴厌问道。

    顾兰时想了一下,说:“拿出来吧,这样钱数是整的,好记。”

    裴厌照着他的话拿了两块碎银出来,先是在手里掂了掂,想起买的戥子,回来还没用过,于是放下碎银,下炕去拿戥子。

    顾兰时也兴冲冲凑过脑袋看他称银子,说:“还是有戥子好,不用咱俩胡乱估摸了。”

    把一两碎银称出来后,剩下的钱就是整十两了。

    去年攒下了二十两,上次卖蛇凑够了二十两,再加上今天的十两,拢共是五十两银子。

    针线活被抛到脑后,顾兰时兴致很高,干脆和裴厌把所有钱都拿了出来。

    他俩先把装了四十两碎银的大钱袋打开,挪开炕桌,直接倒在炕褥上。

    四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再把刚才的十两倒进去,一堆摆在眼前,着实叫顾兰时看花了眼,心里美滋滋的。

    “这就是五十两。”他语气仿佛做梦一样,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

    整块的银锭有好几个,没有被铰过,圆润可爱,看得人心喜不已。

    裴厌同样很高兴,跟他一起笑弯了眼睛。

    直到看够以后,两人才一个撑口袋,另一个双手抓着,把银块放进钱袋里。

    裴厌把袋口扎好,一袋沉甸甸的,他掂了两下,见顾兰时眼巴巴瞅着,于是递过去。

    “可真沉呐。”顾兰时掂了两下感慨道。

    见裴厌把其他袋子里的钱倒出来,他才把手里这个放到旁边。

    反正没别的事,裴厌把箱子打开,从里头掏出两个钱袋,是上回拨出来的钱,一个装了三两,另一个装了一两,既然有戥子了,称一称也放心。

    裴厌先称了三两的,看一眼准星,说:“对着。”

    他说着,也把戥子杆让顾兰时瞅一眼。

    织布机子的钱和明年盖屋子的钱已经都拨了出来,这两个小袋子没动,而剩下的,则多是卖蛋和卖猪得来的。

    顾兰时想一下,说:“花大钱的地方再没有了,那,剩下这些……”

    裴厌抬头,一边思索一边说:“今年过年不用买肉,但年礼酒水要买,得预留一些,还有年节时别的吃用,糖瓜胶牙饧,对联灯笼,待客也要有鸡鸭鱼,咱们自己的鸡鸭不想杀,就得买几只回来。”

    “豆子也得买,五豆和腊八都要用,家里只有柴豆花生还有一点红豆。”顾兰时又道:“一进腊月,就慢慢要备年节时的东西,吃吃喝喝这些小零碎,没有也不行。”

    “糕点酥点,蜜饯果脯,来客也得备上。”裴厌补充道。

    他慢慢开口:“三个舅舅一个姨母,岳丈那边自不用说,酒水都得买上,再就是村里三个伯父。”

    他俩是小辈,别人不提,这些亲戚长辈过年时肯定要走动的,过年着实要花上一笔。

    顾兰时琢磨了一下,说道:“三两银子,应该足够了,咱们自己杀一头猪,卖不卖都无所谓,一吊子肉也能做年礼。”

    “嗯,带酒肉也好,比别的东西强点。”裴厌点点头。

    乡下人平时吃肉不多,可不就指着过年过节时能多吃点,能提一吊肉走亲戚,已经是很好的年礼了,亲戚不但能自己吃,有人还会直接用来待客做菜,让席面更丰盛些。

    裴厌又拿起戥子,称好三两银子以后,用一个小钱袋装起来,这是用来过年的钱。

    “刚好是卖猪钱,两头猪没了。”顾兰时笑着说。

    已经卖了两头猪,一共是四两,买镯子花去一两。

    “过年不一定能花完。”裴厌笑了下,把剩下所有碎银用手拢了拢,堆在一起。

    “我称称。”顾兰时兴致不减,从他手里接过戥子。

    剩下的碎银一共有五两二钱。

    其中一两八钱是天冷后卖高价蛋挣到的,余下二两四钱,则是这一年中断断续续积攒下的碎银子,最后一两,则是刚才从十一两里取出来的。

    “散的铜子儿先不数,我装起来,改天去买豆腐还有豆皮回来吃。”顾兰时把铜钱袋子打开。

    整串的钱更好数,一共十三串。

    平时卖菜卖鸡蛋,赚到的基本都是铜板,虽然挣不到什么大钱,但平时做饭炒菜用的油盐酱醋豆腐肉,都是靠卖菜买回来的。

    他俩年轻,舍得犒劳自己,像什么糕点蜜饯,常常往镇上跑,买起来方便,因此家里经常都有,偶尔还会去镇上赶集吃饭。

    比起村里其他人的节俭,他俩小日子过得是真挺不错。

    边挣边花,边花边挣,他俩只有四亩地,打了粮要交官府一部分,余下的还要保证够他俩一年吃用,因此这两年种地从没有卖过粮食。

    虽然卖了新米可以用更便宜的价格买陈粮,手里就能攒下一些钱,但裴厌不愿这样做,顾兰时跟着他已经够苦了,再没有新米新面吃,岂不是他的过错。

    顾兰时慢慢算账,说:“十三串,也就是一两三钱,再加上碎银子,拢共是六两五钱。”

    他俩田地少,裴厌又不出去做工,只在家里侍弄菜地养猪养鸡,到年底有这么多,已经不错了。

    “对了,还有三头猪呢,卖了之后能到手六两,也算进去。”顾兰时笑眯眯的,又道:“咱俩能吃能花,还能存下十二两五钱,好厉害。”

    “是厉害。”裴厌忍不住笑了,顺着他的话一起自卖自夸。

    第182章

    把所有钱收好,箱子锁上,两人又坐回炕桌前。

    裴厌喝一口茶水,觉得凉了,提起壶摸了摸,见茶壶也有点凉,就下去从陶罐里舀热水,说:“这么一算,年底到手的钱,大头还是在猪身上。”

    “明年也照这样养,除了老母猪以外,再留六只猪仔,刚好三个猪圈,再多就不行了,一个猪圈最多两头大猪。”

    “行。”顾兰时重重点了一下脑袋,今年打草种菜干各种活确实累,但能挣钱就是最好的。

    裴厌给他碗里换了热茶,看一眼窗外天色,说:“不知道夜里下不下雪,这样,我现在去岳丈家问问,要是有多的稻草,先拉一车回来,一旦下雪,后头也不知多少天路才好走。”

    “那我和你一起,家里不够的话,在问问其他人。”顾兰时一听有道理,就下炕穿鞋,听风声大,顺便把帽子和围脖子都戴上了。

    风大,多数人都在家,见院门关着,顾兰时喊了两声,狗儿很快过来开了门,一听是稻草麦草不多了,顾铁山想也没想就点了头,两车麦草还是能给的。

    顾家有板车,顾兰时和裴厌就没回去取,直接用家里的。

    狗儿和裴厌拿了木叉往车上装麦草,他俩身强力壮,都不用其他人帮忙,顾兰时想了下,拉上他娘去隔壁周平家问了问。

    周平家麦草也有余的,一听是花钱买,就说能给一车,差不多六七十斤左右。

    苗秋莲见他俩是想趁着没下雪,尽早把麦草和稻草拉回家,她和村里人来往比顾兰时频繁多了,就帮着儿子多跑了两家去问。

    太阳被遮挡在厚厚的云层外面,光线暗淡,裴厌和帮忙的狗儿一点都不冷,装车拉车,一共往后山拉了六板车,因每家能给出的麦草稻草数量不一样,大概有四百来斤,花了两百多文。

    运回来后干草全部倒在了谷场上,顾兰时和裴厌用木叉一层层垒好,干草堆渐渐成型,垒起来后,两人心里越发踏实。

    钱花就花了,只要牲口家禽不受冻能吃饱,怎么都是值得的。

    *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炕桌,碗筷摆好,外面天已经黑了,今天饭做的有点迟。

    烛台灯火微晃,裴厌又拿出两根蜡烛点上,屋里更亮了点。

    酒坛打开,酒香味道四溢,顾兰时倒了两碗酒,他自己一般只吃半碗,再多喝不了。

    他把酒坛放在裴厌那边,笑着说:“先吃肉。”

    汤盆里盛着肉汤和剁短的排骨,他还顺便在肉汤里煮了菘菜叶子,菜肉都有了,正冒着热气散发香味,桌上还有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花生米。

    地上火盆还在烧,一个四条腿的木架支起来,刚好把火盆圈在里面。

    木架上放了一块木板,火苗离木板还有一截,不会烧到,但足以给木板上的一盘馒头还有烤野薯保温。

    夹起一块排骨,顾兰时先尝一口,肉已经炖烂了,几乎一抿就能和骨头分离。

    裴厌边吃边喝酒,一碗酒很快就见了底,他拎起酒坛又给自己倒上,酒香清冽,比平时喝的浊酒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这是在镇上买的好酒。

    “嘶——”

    顾兰时放下酒碗,辣是辣点,不过确实挺香。

    “过年时再买两坛,待客用。”裴厌笑着开口。

    “嗯。”顾兰时点头,过年来他俩这儿的,全都是自家人,自然不能吝啬。

    “鸡蛋大概有多少?”裴厌喝一口酒问道。

    顾兰时想了下,说:“五六十差不多,也没细数。”

    他夹一筷子鸡蛋,刚才炒的时候没尝咸淡,一吃正好,心里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认可。

    裴厌伸长胳膊,取了两个糙馒头,顺手分给他一个,说:“这回雪要是下的久,我明天或后天去一趟镇上,把鸡蛋卖了,再捎带二三十咸鸭蛋。”

    刚才做饭的时候,已经开始飘雪花了。

    “成。”顾兰时咬了一口馒头,含含糊糊答应,又夹一筷子菘菜吃。

    想起他一直惦记卖猪钱,裴厌唇角微弯,烛火映在星眸里,亮而温暖,等这场雪过后,再去卖两头猪。

    他在心里盘算,却没有提起,钱还没到手里呢,况且这会儿顾兰时正忙着吃饭,一口肉一口鸡蛋,吃得正香,还是不要搅扰。

    雪花越来越大,逐渐覆盖地面屋顶,黑暗安静中,只有东屋窗子有一点光亮。

    吃了肉汤泡馒头的狗已经进狗窝睡下,但警惕不曾放松,若此时外面来人,一定会立即察觉,这是它们的天性。

    *

    清晨,小河村裹上一层银白,到处都是落雪,早起本来就冷,一下雪,不少汉子都在热炕上不愿起来,妇人和夫郎要做饭扫洒,自然起得早一点。

    徐家。

    徐瑞儿蹲在院里,用一片木板子铲地上没踩过的雪,放在木盆和木桶里,这样就不用去河边打水了。

    他家没有井,一下雪路不好走,河水本来就结冰,有时候还得搬石头砸开,才能拎水。

    他人小力气也小点,每回只能提一桶水,如果不小心湿了鞋子,要冰凉难受好几天,把雪提进屋里,他烤火的时候雪就会融成水,同样能用。

    昨天下午的时候,他才听人说,林楞娃被他爹给揍了一顿,虽不清楚内情,但林家四邻都看见了裴厌,自然有一些猜测,都说是林楞娃惹了裴厌,人家找上门去了,林金根害怕,就先动了手,不然林楞娃那个小体格,都不够活阎王一顿揍的,自己下手不过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徐瑞儿却知道,不是林楞娃惹了裴厌,他不知道兰时哥哥怎么跟裴厌说的,但大概明白,以后林楞娃几个不会欺负他了。

    说起来,那三个人里就数林楞娃和林驴儿最坏,这两个都遭了殃,他心里没有多高兴,就是觉得安稳了,不再担心出门会挨打。

    他铲着雪心想,下次哥哥回来,得告诉他这件事。

    *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冬月过去了大半,天太冷,地上积雪未消,人多车多的地方,不免有些泥泞。

    顾兰时洗了手,坐在炕沿脱掉鞋子,随后上了热炕。

    他搓了搓手,想起上回裴厌买回来的脂膏,于是从匣子里拿出来。

    脂膏圆盒不大,正好能放在他掌心,打开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出来,他用指腹挖出来一些,搓抹在手背上。

    用了这些天,手上细小的干裂口已经愈合,变得光滑起来,皮肤润而不燥,确实是好东西,就是有点贵,这一盒要八十文呢。

    买回来的时候他问过裴厌,有没有更便宜的,裴厌说有,五十文一盒,盒子也比这个大,但闻着没有这个香味细腻,就挑了这个。

    至于更贵的,裴厌倒是动过心,可一想,才攒下多少钱,八十文的先让顾兰时试试,要是不好,下回再换贵一点的。

    抹完后,顾兰时盖上盖子,正打算放回木匣,裴厌从外面进来了。

    看见脂膏盒子,他问道:“抹了?”

    “抹了。”顾兰时笑着说。

    裴厌上前,抓起夫郎一只手仔细看,又摸了摸,见果然擦过香膏,就不再说什么。

    刚买回家那几天,见顾兰时觉得贵,舍不得用,擦也只擦一点,他无法,只得每次洗完手后,在旁边盯着,让顾兰时多抹点,这才掰过来。

    “再摸,香膏就全到你手上了。”顾兰时叹口气,半是玩笑地说道。

    也不知何时养出来的习惯,没事了就摸摸他手,有时摸个没完,也不知在想什么,谁没有五根手指头,有什么好玩的。

    裴厌笑一下,松开手不再腻歪了,也脱鞋上了炕。

    外头冷,该干的活已经干完,回屋暖和暖和。

    顾兰时不是很想做针线,给背后靠了个长枕,说:“明天早上,把小衣和里衣都换了。”

    “知道了。”裴厌把一碟梅花酥一碟赤豆糕挪到炕桌上,抬头问道:“换好茶叶尝尝?”

    “成。”顾兰时答应得很干脆,买了两种茶叶,他俩到如今只吃过一种。

    乡下人吃茶没太多讲究,用茶壶一冲泡,倒进茶碗里就能喝。

    比起他俩自己炒的山上野茶,这一味清茶淡却香,于是就着茶水吃糕点,自在又闲适。

    没一会儿,外头狗叫声响起,有人来了。

    “兰时!”

    “二姐姐。”

    顾兰时原本见裴厌下炕,自己就懒得去了,能过来串门子的,不是他娘就是阿奶,成天见呢,不用特地迎出去,结果却响起顾兰秀的嗓门,他立马穿上鞋往外走。

    顾兰秀不但自己来,还抱着小牛儿。

    看见胖乎乎的外甥,顾兰时笑意盈盈,伸手就去接,小牛儿很给面子,乖乖让他抱着,不哭也不闹。

    第183章

    顾兰时抱着小外甥,小牛儿沉甸甸的,穿得又厚,跟个肉墩子似的,带着虎头帽,小脸儿红扑扑,他爱不释手。

    见小牛儿看他,小孩子的黑眼睛大而亮,他瞧得心喜,凑过去在外甥肉脸蛋上亲一口,只觉下嘴软乎乎的,乐得小牛儿咯咯咯直笑。

    “二姐姐,什么时候来的?”顾兰时抱着小牛儿往前走,又对裴厌说:“把瓜子什么的都拿出来。”

    “嗯。”裴厌点点头,先快步往屋里去。

    不用抱胖儿子了,顾兰秀胳膊一轻,笑着说道:“今儿在家闲着没事,见天挺好,正好你姐夫在家也没啥事做,就让他套车,回来转转。”

    她看着儿子,哄道:“这是小嬷,叫小嬷。”

    小牛儿快两岁了,已经会走,只是路上泥多,她才抱着,平时都让儿子自己跑,如今也能说不少话了。

    “小嬷。”小牛儿很乖,就是口齿有点不清,他伸出短而胖的胳膊搂住顾兰时脖子,一副乖巧的模样。

    “哎!”顾兰时高兴得很,连声夸道:“我们小牛儿可真聪明,咋这么厉害呢,都会叫小嬷了,可真乖。”

    “臭小子,都会卖乖了。”顾兰秀在旁边笑骂道,自己儿子自己知道,小牛儿一岁的时候,就爱让年轻的抱他,尤其好看的,也不知随了谁。

    姐弟俩说着闲话边进了屋,炕桌上,裴厌已经摆了好几碟东西,瓜子花生都有,梅花酥和赤豆糕也在,还有一碟海棠果脯,拢共五六样东西。

    看见茶壶,顾兰时站在炕边先把小牛儿放在炕上,给脱了小鞋子。

    小牛儿腿脚很快,一下子就爬进炕里,他翻身坐好以后,一抬头和裴厌对上视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大,似乎很好奇。

    裴厌刚挨着炕沿坐下,没有脱鞋上去,见小外甥看他,目光微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见桌上有果脯,于是拿了一个,伸手递过去。

    小牛儿看见他手里的果子,知道是好吃的,但因为是生人,没有立即拿。

    顾兰时让二姐姐坐进炕里,随后自己也上去,挨着顾兰秀坐下,说起姨妈家二表哥的囧事,两人乐不可支。

    笑完一抬头,就看见对面一大一小互相对视僵持的场景,顾兰时没忍住又笑了。

    顾兰秀一看儿子想拿又不敢拿,小手还往背后藏,笑道:“哎呦,这是小叔,快叫小叔,给你好吃的呢,拿着,怕什么。”

    小牛儿手很快,一听他娘让拿,像是有了底气,一下子就把裴厌掌心里的东西抓进自己手里。

    “还没叫小叔呢。”顾兰秀提醒道。

    小牛儿先把果脯塞进嘴里,甜津津的,他脸颊鼓鼓,听到他娘的话,又盯着裴厌看一会儿,铆足劲喊道:“小叔!”

    “哎呦。”顾兰秀被儿子逗笑。

    “可真厉害,都会喊小叔了,喊得这么亲。”顾兰时在旁边不停夸,怎么看外甥怎么心喜。

    小牛儿被夸,小脑袋都仰起来,砸吧着嘴里的果脯,高兴极了。

    裴厌露出个笑,没有多说什么,他不擅长带孩子,更不知道怎么哄孩子玩,刚想挪开视线,小牛儿就挪着肥屁股往他身边蹭。

    一大一小再次对视,小牛儿因嘴里含着果脯,口水流出来些,裴厌一顿,拿出手帕给他擦擦。

    “上回在镇上买的好茶,尝尝,刚拿出来泡的。”顾兰时殷勤招待道,抬眼看见对面裴厌在给外甥擦口水,他笑一下,这样也挺好。

    顾兰秀见有人帮忙看孩子,巴不得自己轻松些呢,她也没管,尝一口好茶,果然和平时吃的粗茶不一样,姐弟两个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聊着各种闲话说笑。

    没一会儿,等他俩再注意到炕桌对面的两人时,小牛儿已经坐在裴厌怀里了,裴厌正给他剥花生豆和瓜子。

    能吃成小胖墩,小牛儿胃口一直很好,有人给剥吃的,他不哭不闹,靠在裴厌怀里那叫一个乖。

    “在家也这么乖我就谢天谢地了。”顾兰秀轻叹一声,不过儿子也挺给面子的,没在娘家乱哭乱闹,吵的人人心烦,这么一想,她又感到十分欣慰。

    “别喂多了,一会儿要吃饭呢。”顾兰时叮嘱道。

    “嗯,我知道了。”裴厌答应一声,修长有力的手指捏开一个花生,刚把里面的两粒花生豆拿出来,一只小手就伸来了。

    裴厌看看桌上剥开的花生壳瓜子壳,心里有了数,剥花生瓜子的速度慢下来,也不再让小牛儿一次吃两粒。

    说笑一阵子,外头狗叫声再次响起,听到顾兰瑜和唐睿文的声音,裴厌把小牛儿抱起,放回炕里,出去将人迎进来。

    竹哥儿也跟来了,顺势就进了屋子。

    裴厌三人在堂屋坐下说话,于是顾兰时把糕点花生什么的,重新拿了碟子分装,给端了出去,又拿一个茶壶冲了好茶叶,叫弟弟和二姐夫都尝尝。

    家里热热闹闹的,连冬日寒冷都驱散了一些。

    到晌午饭时,花惜霜跟着婆婆做好饭,上后山来喊人,顾兰时没有客气,跟裴厌一起回家去吃,自己儿子和姑爷,苗秋莲和顾铁山自是高兴。

    *

    太阳升起落下,日日轮转,不知不觉又是小半月过去,已然进入腊月。

    这中间又下了一场雪,正逢三九寒天,积雪难融,山上白雪皑皑,层层银装覆盖,除了前山,更深的地方变得危险,少有人会冒险进山。

    堂屋,顾兰时和裴厌正在装鸡蛋,两个大竹筐装满以后,蛋瓮里剩下的鸡蛋不多了。

    “一百五十二个。”裴厌说道,大竹筐一个能放七十六枚鸡蛋,他俩早摸熟了,算都不用算。

    顾兰时点点头:“够了,余下这些留着,咱们还要吃呢,娘和阿奶手里估计也不剩多少鸡蛋了,再给她俩分点儿。”

    至于旁边木箱里的咸鸭蛋,剩的不多了,他俩没有动,这回就不捎带着卖了,留着自家吃。

    深秋那会儿腌了大约两百个鸭蛋,他俩一边吃一边卖,已经卖出去一百五十枚左右,天冷,这东西一个八文九文,算是小赚了一笔。

    家里只有两个人,平时还是以吃各种菜为主,咸鸭蛋一般配着早食吃,和咸菜酸菜轮换着,不然早上只啃馒头有点没滋味,当然,早食要是热包子吃,就轮不上这些腌东西了。

    顾兰时进屋拿钥匙跟荷包,顺便戴好帽子围脖子,出来后裴厌把蛋筐放上了车,已经牵毛驴往外走了。

    他跟在后面锁院门,到大门口后又把篱笆门锁上。

    有大黑三个看家,还是很放心的,路上有雪不太好走,不过车上只拉两筐鸡蛋,没什么重物,遇到大坡小坡、崎岖坎坷对毛驴来说不成问题。

    篱笆门后,灰仔耷拉着尾巴走两圈,竖起耳朵听外面动静,见人没有回来的迹象,它呜呜叫一声,转身往回走。

    太阳挂在天上,今天日头还算不错。

    大黑趴在干处晒太阳,脑袋搁在前爪上,眼睛闭上假寐。

    对它们来说,日子和之前没什么不同,晒晒太阳撒撒欢,等顾兰时和裴厌回来就好。

    天高旷远,偶尔有冷风吹来,带着山雪寒意。

    灰灰和灰仔打了一会儿架,分开后都觉得没意思,于是各自找了地方趴下。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大黑抬起脑袋,警惕地看向西边篱笆墙。

    “汪——!”

    灰灰呲牙十分凶狠,灰仔也跟着叫起来。

    篱笆墙缝隙明显有人影闪动,三只大狗全都跑过去,冲着外头狂吠。

    突然,一个东西被从外面扔进来,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是一根还带了点肉的骨头。

    灰仔离骨头最近,它鼻子不断耸,显然闻到了肉味骨头味,于是低头用鼻尖去蹭那根骨头。

    “呜——”

    大黑过来,对着灰仔露出尖牙,喉咙里发出低吼,威胁性十足。

    因它是头狗,灰仔尾巴夹住,不敢再动那根骨头,朝后退了两步。

    听到外头脚步声没有远离,于是它又冲着外头叫两声。

    灰灰恪尽职守,对流连在外面的人很警惕,没有顾上那根骨头,一直竖着耳朵听动静,时不时吠两声,想把生人赶走。

    大黑一直没有出声,它低头不断在骨头上闻,末了抬起头,眼中凶光毕露,却依然没有吠叫。

    “没吃?”一个穿着破烂的汉子压低声音开口。

    他旁边另一个邋遢瘦汉子听着里面的狗叫声,脸色有点难看,低声咒骂道:“他娘的,骨头上还有肉,这都不吃,老子都舍不得啃。”

    他骂骂咧咧,又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破布里,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疙瘩肉,还没小孩拳头大。

    破烂衣裳的汉子看见后,直咽口水,一脸肉疼的说:“真要给?”

    “三只狗,一根骨头哪里够。”瘦汉子同样心在滴血,这可是他好不容易偷来的。

    想一想那么多母鸡,药倒了狗,就能多抓几只,不但可以杀了吃肉,还能卖了赚几十文。

    这么说服自己,他忍痛用手扣了两小块下来,和同伴一起,给肉上抹了药粉面。

    刚往篱笆墙那边走两步,狗叫声越发大了,两人立马把手里的东西往里面扔,随后退远几步,等着里头消停。

    后山虽偏僻,但要是狗叫声传到村子那边被听见,来了人可不好。

    两人搓手哈气,贼头贼脑躲在树后等了一会儿,穿着破衣服的汉子看一眼瘦汉子,刚才那一块肉没用完,又揣回衣服里了,这一块肉,煮了炒了可都是好东西。

    瘦汉子不时张望村子那边方向,生怕有人过来。

    直到篱笆墙里的狗叫声停了,两人欣喜若狂,眼里迸发出光彩,一个比一个激动。

    对视一眼后,他俩先试探着往篱笆墙走,这下彻底没了叫声,于是叫快了脚步。

    瘦汉子手脚麻利又轻,他踩着另一个汉子的肩膀,扒着篱笆墙想要翻过去。

    两人常常混在一起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一个在里面偷,另一个在外面放风并接应,对这样的活路熟悉无比。

    瘦汉子两手撑在篱笆墙上,露出脑袋先朝里面张望,院门锁着,确实没人在家。

    一看这么大的地界,还有些菘菜没挖出来,埋在雪里。

    三只大狗他曾远远见过,这会子一心认为已经药死了,根本没想别的。

    他转头再看向鸡圈那边,因鸡圈就搭在院子西边,他俩前几天跑到山上高高瞅了一眼,看见母鸡在圈里溜达,但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裴厌从屋子里出来,他俩一点不敢多待,赶紧就跑了。

    盖房建院的人当时选了这处山崖凹进去的宽敞地方,院子离山壁有一段距离,但爬上去站在高处,是能看见下方的。

    瘦汉子张望一眼,随即双手一撑,上半身刚探出来,眼角余光瞥到下方黑影猛地朝他扑来,吓得脚下乱蹬,直接摔倒在墙外。

    “你他娘的!”

    衣着破烂的汉子被踹了两脚,直接骂道,正要问怎么脚滑了,隔着一堵篱笆墙,里头狗叫声再次响起,甚至能从缝隙里看到人立而起的大狗黑影,几乎和人一样高,吓得他拔腿就跑。

    裴厌养的疯狗名声在外,更何况他俩刚才一致认为狗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瘦汉子惊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远离了这里。

    该死的!他刚才分明看见,那三只大狗跟成了精一样,贴着篱笆墙躲在下方,直到他要翻进去,突然就跳起来咬,尤其那条黑狗,眼里的凶光和狡诈,比人还他娘的精!

    第184章

    外面的人跑远之后,大黑三个还不断在西边篱笆墙这边巡视警惕,耳朵高高竖起。

    至于地上的骨头和肉块,三只大狗都没有去吃,在被大黑咬了一口教训过以后,灰灰和灰仔看都不看了。

    *

    宁水镇。

    太阳挺好的,风不是很大,顾兰时跟在板车旁边走,扯下蒙住口鼻的围脖子。

    “鸡蛋——新鲜鸡蛋——”

    裴厌牵着毛驴在前面走,顺势吆喝起来。

    都腊月了,秋天那会儿母鸡下的蛋该吃已经吃完,除非囤了很多的大户人家还有余,因此这会儿卖鸡蛋,还是挺新鲜的,不少人都看过来。

    “鸡蛋怎么卖的?”有个妇人领了孩子在街边闲转,她没有上前,只是凑热闹一样问了句。

    “阿姊,八文一个。”顾兰时笑着开口。

    “八文。”妇人咂咂舌,不再言语了,瞅着他俩眼里露出一些探究和好奇,一看就是乡下来的,也不知是囤的还是真真下的新鲜蛋。

    不过这么高的价,她又不买,不好意思跟人去攀扯闲聊。

    裴厌慢悠悠往前走,一点都不着急。

    顾兰时跟着吆喝了两声,路边人只是看,没有上前买的意思,他心里也清楚,这时候的鸡蛋,人人都知道价钱高,买三个鸡蛋的钱,都够买一斤肉了,一般人家,哪有这个闲钱。

    于是他俩往青鱼巷子那边走。

    刚拐进青鱼街上,迎面一个穿着体面长衫的微胖中年汉子手里提着点心盒子,看见他俩后,尤其打头的裴厌,汉子略一想就记起,以前在街上碰见过,记得是卖菜卖鸡蛋的,可惜如今冬天了,估计只有干菜卖。

    他瞅一眼就收回目光,脚步匆匆往前走,不再留意从身边经过的两个庄稼人。

    “鸡蛋——”

    中年汉子一听有鸡蛋,连忙停下脚步,高声喊住了他俩,问道:“是新鲜鸡蛋?”

    裴厌开口道:“自然,最近刚下的。”

    他说着走到板车旁,打开筐盖扒开最上面的一层稻草,说:“老兄可以看看。”

    中年汉子近前,一看塞在格子里的鸡蛋,目露新奇,但没说是什么,先伸手从中掏出来一枚鸡蛋,轻轻在手里晃两下,再细看一会儿,确实是没伤没冻的鸡蛋。

    他把鸡蛋放回去,看向裴厌问道:“你们养的鸡?”

    裴厌语气温和,点头道:“嗯,弄了个暖屋子,只是天冷,母鸡下蛋并不多。”

    原是暖屋子,怪不得还有新鲜蛋,中年汉子沉吟一下,又说:“有多少个?”

    “一百五十二个。”裴厌开口道。

    中年汉子登时一喜,说:“好好,这样,这些我都要了。”

    原以为也就零星几个,没想到有这么多,这下好了,之前到处让人踅摸,不想在街上碰见。

    裴厌脸上也有了笑容,开口道:“那老兄家住何处,我拉车送去。”

    “不远不远,就在眼前。”中年汉子指着前头的高门大院,说:“就是高府,来来,跟我去后巷子。”

    高府。

    顾兰时看了眼那边的大门,平时从青鱼大街路过,就数高府和另一边的沈宅最为阔气,这两家在宁水镇都是有名的富贵人家,不仅门楼高,每天大门前还有人守着。

    他俩也曾去过高府后巷子卖菜卖鸡蛋,不过都是住在巷子里的人家买,鲜少有府里的人出来过问。

    “对了,什么价?”中年汉子边走边问。

    “八文,市价。”裴厌说道,今年蛋价还是挺稳的,没有涨太高。

    “嗯。”中年汉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见他不嫌贵,跟在后头的顾兰时心中一喜,这下省事了,不用再叫卖。

    很快,几人到了高府后门。

    后巷子的人对高府还算清楚,有的正是高府下人,看见中年汉子以后,都喊赵管事。

    原来姓赵,是高府管事,裴厌默默记下。

    赵管事让后门口的小厮去喊厨房的人,不一会儿,一个胖厨子出来,满脸通红,浑身带着酒气,一看就是正在喝酒。

    好不容易寻来一百多鸡蛋,厨子连忙叫人装篮。

    裴厌见几个小厮上手,取第一层竹片格子时提醒了一声,他只在旁边看着,顺便盯着对方数数。

    一百五十二枚鸡蛋,虽然有几枚在路上碰出裂缝,但厨子和管事都没嫌弃,拿起闻了闻,见不是放了几天坏掉的,便信了裴厌所说,只是在路上撞坏的。

    高府下人手脚倒是麻利,很快就把所有鸡蛋提走了,裴厌收拾了一下竹筐,看向赵管事说道:“赵老哥,账是不是该结了。”

    “自然自然。”赵管事找到了鸡蛋,心里正高兴,今年府上鸡蛋备的少了点,吃完了,菜上的浇头和蛋羹供不上,都愁好几天了。

    账目很好算,厨子出来着急,于是又回去拿钱。

    赵管事没有走,开口:“敢问小兄弟贵姓?”

    裴厌一拱手,道:“免贵姓裴。”

    赵管事笑着还一礼,说:“原是裴小兄弟,我也明说了,这鸡蛋你们后面要是还有,赶在腊月二十之前,有多少拉多少,到了后直接让后门小厮去找厨子,我自会交代他们。”

    高府上下人口众多,就今天这一百五十枚鸡蛋,还得先紧着上头的人吃。

    “行,今日初四,半个来月,大概有六七十枚鸡蛋。”裴厌笑着答应。

    赵管事连连点头:“好好,六十就六十,尽量多带些,价钱都好说。”

    鸡蛋稀少,前两天都是五个八个从散户手里收,这下碰到个蛋户,先把人拢住再说,镇上有点钱的人家可不止他们,被旁人截了实在可惜。

    厨子取了钱出来,无论好蛋破蛋都算成一个价,三四个鸡蛋而已,不值得又算又减的。

    一千二百一十六文,给了一两二钱,至于那十六文的零头,裴厌原想说算了,但厨子抬手就把一小串铜板丢过来。

    厨子见他价钱合适,不像别的人,一听高府买鸡蛋,知道是大户,蛋价就涨到九文十文,甚至更高,虽说市价只是市价,但碰上个实诚的,自然就有了比对,谁都不是瞎子傻子,再加上他今天吃酒耍钱高兴,还看不上这一丁点油水。

    裴厌接住,笑了下再没言语,高府的人财大气粗,确实看不上这点零头。

    赵管事同厨子吩咐,腊月二十前还给送一回鸡蛋,让他记着点,厨子粗声粗气答应,又赶忙回去喝酒了。

    顾兰时把竹筐收拾好,等裴厌和赵管事道一声,两人就往巷子外走。

    鸡蛋一下子卖光了,可谓一身轻。

    裴厌眼中笑意未散,问道:“还逛不逛?”

    顾兰时想了一下,没什么要买的,笑眯眯说:“不逛了,趁着太阳好回去吧。”

    “行。”裴厌应道,牵着毛驴就往镇口那边走。

    今天运气好,实在叫人高兴。

    第185章

    篱笆大门一开,顾兰时和裴厌就感到了不对。

    “汪汪!”

    包括大黑在内,三只狗都冲着他俩叫,安静下来之后,大黑在前面走,回头不断示意他俩跟上。

    平时回来,狗辨认出是他俩,顶多来蹭蹭,不会如此。

    裴厌目光四下看了看,大菜地被雪覆盖,离篱笆墙近的地方,也没有踩踏过的痕迹,顶多是狗跑过后留下的。

    自从下雪,他俩就没怎么管过菜地,偶尔挖棵埋在雪里的菘菜回去,院门也没有被打开。

    他牵着毛驴往前走,心中疑虑不减,见狗跑到离鸡圈不远的西边篱笆墙下,又冲着他俩叫,似乎在催促,他松开毛驴绳子,和顾兰时一起往那边走。

    因狗叫声不小,停下来的毛驴耳朵动了动,明显有点不安。

    “不像进贼了。”顾兰时一路走来也有不少疑虑,但确实没有被贼人光顾过的痕迹。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看见了大黑爪子前的那根骨头。

    “你喂的?”顾兰时问道,但很明显,他自己也不记得家里还有这么一根骨头,上回买的前几天已经吃完了,不可能还有剩的骨头给狗。

    “不是我,家里没骨头了。”裴厌说道,同时眉头皱起,他直接上前捡起那根骨头。

    顾兰时目光落在骨头上,看了一会儿说道:“不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

    家里的狗爱藏食,但这根骨头上面沾到的泥和土并不多,只有面上浅浅一点,甚至骨头上面的肉都没啃完。

    他家的狗都嘴馋,向来先把肉啃个精光,最后只剩下骨头藏起来,留着下回再刨出来磨牙。

    “怎么还有肉块?”顾兰时声音不由拔高,他看见的同时,灰灰用鼻子点了点示意他另一块肉。

    他两步走过去,用脚把两块肉踢到一起,蹲下后皱着眉头,伸手用指头拨了拨。

    裴厌也过来看,这分明不是他俩喂的,肉块被拨动,露出底下那一面,两人同时看见上面有一点浅黄的粉末。

    “药粉。”裴厌开了口,眸光微冷,心里的猜测落实了。

    顾兰时不是傻子,也明白了,这是有人想用骨头和肉药死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该死的,偷鸡摸狗不做正事,一辈子都得是贼。”

    偷鸡摸狗。

    他嘴上无意,但裴厌听到后看一眼鸡圈那边,心中越发有了眉目,说:“或许,真是来偷鸡的,怕被狗咬,想先药死。”

    门锁着,比起把药死的狗费力弄出去杀了吃肉,确实不如鸡更小更方便,况且鸡抱到镇上去,也比狗好卖。

    “哎呀,钱!”顾兰时急得立刻起身,跑着去开锁,推开半扇门立即就往屋里跑。

    见房门窗子都没有被打开,他心里稍稍安定,推门进去后,见箱子上面的锁也好好的,于是松了一口气。

    为防万一,他还是打开箱子看了眼,从箱底摸出了钱袋,数了数一个都没少后,心一下子落回肚子里。

    裴厌没有他那么着急,狗还活着,贼人应该连篱笆墙都没进来,自然不可能去偷钱。

    不过他还是去鸡圈查看了一番,母鸡以为他来喂食,纷纷跑出来,他大概数了数,见数目差不多对着,这才出去。

    看到地上的骨头和肉,狗没有吃,正围着转,还时不时盯着西边篱笆墙警惕,裴厌就知道贼人想从西边翻墙进来。

    可惜没抓个正着,眼下也不知道到底是谁。

    裴厌正沉吟思索,就见顾兰时取了门槛,打算把驴车牵进去。

    他大步跟上,在院里解下车套,说:“等会儿我去村里打听打听,说不定有人看见了什么。”

    顾兰时摸摸毛驴,看向他开口:“行,要不喊上狗儿,他同村里那些年轻的交好,让帮着打听。”

    “嗯。”裴厌点点头,见他牵毛驴往后院走,自己拿了靠在墙上的铁锨,到外面把那根骨头和两块肉铲了。

    出门之后原本想就这么扔远,转念一想,万一大黑几个在外面放风,再遇上这下药的东西,于是干脆往河边走,直接丢进河里。

    “得亏机灵,没吃那东西。”

    顾兰时坐在院里歇脚,揉着大黑和灰灰脑袋,后知后觉有了一点惧怕,却又十分庆幸。

    灰仔吃醋,硬生生挤到大黑和灰灰中间,把脑袋直往顾兰时身上蹭,喉咙里呜呜呜叫个不停。

    顾兰时笑着揉揉它脑袋和耳朵,不断夸道:“可真聪明,咋就这么厉害,知道那东西不能吃。”

    见裴厌回来,他抬头说道:“多亏它们没上当,要不然,今天还不知怎么样呢。”

    裴厌把铁锨靠回墙上,开口道:“等会儿回来,我去永安叔家买些肉和骨头回来,煮了给它们吃。”

    许永安家昨天杀了一头猪,到今天肯定没卖完。

    “好。是得犒劳犒劳,立了功呢,一点东西都没丢。”顾兰时又摸摸大黑脑袋。

    三只大狗都挤在他身前,灰灰还试图舔他脸,他后仰身子避开。

    狗被揉的高兴,甚至往他怀里挤,他实在没法,只好站起来,不再揉狗头了。

    “我这就过去。”裴厌眉头不曾舒展,这事还是尽快弄清楚为好。

    “嗯。”顾兰时应道,他心里确实也不得劲。

    之前就有过一次,贼人试图从外面挖洞钻进来,被狗发现了,这回的贼,不知道跟上回是不是一个人。

    *

    肉香味从灶房飘出来,锅盖一掀,白汽蒸腾冒出来,整个灶房雾蒙蒙的。

    狗老老实实蹲坐在灶房门口,大黑还好,灰灰和灰仔哈喇子流个不停,嗷呜叫一声,像是馋的受不了了。

    顾兰时用筷子扎了扎肉块,见熟透软烂了,骨头上的肉也是如此,于是就开始捞肉捞骨头。

    今天煮了半锅肉和骨头,不止给狗吃,也有他俩的份,另一口大锅里闷着菜和干米饭。

    裴厌坐在灶前烧火,听他炖烂了,就不再添柴,揭开另一口大锅,把木架上的菜碗先端出来,随后取出木架,拿了碗开始盛饭。

    贼的事一时半会儿还没弄清楚,大雪封了山,和夏天不一样,大伙儿不常往山上去,因此上一些人家打听了之后,暂时没得到有用的消息。

    不过这事已经传出去了,原本顾兰瑜带着裴厌去一些年轻汉子家里,不少人心里都突突,但一听来了贼,竟然还下药药狗,事情就不一样了。

    养狗的人家多,而且快过年了,要是失了窃,连年都过不好,再心大的人都对这事上了心,要是把贼抓出来,自己也心安。

    裴厌没有过于着急,先买了肉回来吃饭。

    村里人口耳相传,连里正也知道了这事,等下午再去村里转转。

    刚捞出来的骨头,顾兰时伸手一摸,挺烫的,说道:“等会儿再给它们。”

    裴厌把角落一张小桌子搬过来,直接在灶房吃。

    “呜——”

    灰仔又嚎了一声。

    顾兰时扒拉一口饭,转头看它几个一眼,还是没有把骨头端出去,狗吃东西狼吞虎咽的,万一烫着。

    本来回来就晚了点,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今天晌午饭比平时迟了小半个时辰。

    裴厌饿了,夹起一大块肉吹吹,合着米饭一起进口。米粒吸了些肉汁,吃起来更香。

    待一碗米饭下肚后,他才拿了一根肉骨头啃。

    他俩吃的肉和骨头都是盛出来后才放盐,盐毕竟金贵,那么大半锅,要是全撒,得好些呢,反正一半都要给狗吃,就没有往锅里放盐。

    顾兰时同样如此,啃光一根骨头后,就起身去喂狗,不然一直在灶房门口叫,嗷呜嗷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狼来了。

    每只狗两根骨头,大的肉块七八,那叫一个丰盛,恨不得立刻埋头苦吃。

    好在裴厌之前教过规矩,不让吃的时候没一个敢上前,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口水滴答掉在地上。

    顾兰时把盆底的肉汤倒进去,远离了两步才开口:“吃吧。”

    登时,灰灰和灰仔就扑了过去,眨眼的功夫,好几块肉就吞下肚,大黑勉强好一点,不像它俩那样,丝毫没有吃相。

    顾兰时摇摇头,端着汤盆进灶房继续吃饭。

    裴厌之所以教它们规矩,就是之前吃东西太着急,往往人还没食盆前离开,就直接扑过来了,有时候还没倒完的汤水也会落在狗身上,脏兮兮还一股味。

    待两人吃饱喝足,屁股还没从凳子上挪开,外面响起顾兰瑜的声音。

    趴在院里抱着骨头啃的狗昂起脑袋,一看是熟人,都没有起身,骨头实在太香,舍不得松开爪子。

    而且离开自己的骨头后,很有可能会被其他狗叼走,都互相防备着。

    连大黑也是如此,即便它是头狗,灰灰和灰仔实在太皮了,记吃不记打的那种,偶尔也会偷它的骨头吃。

    顾兰瑜走得很急,见裴厌从灶房出来,他连忙道:“厌哥,打听到了。”

    “今儿上午,隔壁清水村的刘庆子和刘栓来过咱们村,没走村里路,从河道那边绕的,王老嬷在河边挖茅根,他孙子王成去找他,远远看见,认了出来。”

    “那俩孙子好认,成天钻在一起,一高一矮,高的瘦,矮的胖,之前就做过贼,在清水村有名的游手好闲,又懒又馋,连亲戚家都偷。”

    走河道来后山要绕路,但胜在偏僻,这时节,哪有人会上山,裴厌一听,刘庆子和刘栓实在有嫌疑,当即说道:“去清水村找找。”

    顾兰时听弟弟这么一说,见他俩要走,连忙在后头叮嘱:“拿好分寸,问清了再说。”

    “知道了。”裴厌答应道,和狗儿大步就出了门。

    第186章

    刘庆子和刘栓在清水村的名声就不好,不过他俩吃了教训,这几年即便偷鸡摸狗,也不会在自己村里,就算偷,一个在外头放风,另一个脚下溜得很快,没让人当场逮住过。

    冬天日子不好过,连个野菜都挖不到,想起隔壁小河村的裴厌,早就听人说了,那么大一片菜地,常常拉了菜去镇上卖钱,还养了几十只母鸡下蛋,听得眼睛都发热。

    只是他俩也畏惧裴厌名声,可好一阵没吃过肉,厮混到一起,他俩嘴里说的,全是这家养了鸭,那家养了鸡,还碰见人家提了肉回去。

    说着说着,肚里就起了馋虫。

    刘庆子矮,身材偏胖偏壮一点,他还好,家里有老爹老嬷,上头还有一个大哥,只是他从小到大就游手好闲,奇懒无比,还偷别人东西,怎么打都改不了。

    他爹和阿姆又气又臊,一世的老脸在村里被丢尽了,终于在他偷了他大哥给侄儿的买药钱后,气得他爹差点厥过去,他大哥愤怒无比,吵了一通后直接分家,给了他一间茅草屋将他撵了出去。

    他爹和大哥见不得他,在路上碰见从来不搭理他,也就他阿姆有时候会心软,在他求着要吃的时候,会给他一点吃的。

    这也导致刘庆子越发手脚不勤,反正饿不死,饿极了就偷摸溜回家,向他阿姆哭诉,总能得一口吃的。

    而刘栓,穷得叮当响,老爹老娘早就死了,他一点上进心都没有,爹跟老牛一样任劳任怨,吃了很多苦,干活挣了一辈子,总算挣下几亩田地,就这点家底,却在死后被儿子卖得只剩一亩薄田。

    这两人凑在一起,除了使坏再没别的。

    他俩也怕裴厌,以前娄进在娄家村招揽人手,势力那么大,却被裴厌弄死了,因此犹豫了好几天。

    可天冷,两人很长一段时日没见过肉星,最后大着胆子决定铤而走险。

    其他人家倒是想偷,可冬天一般人都在家里待着,没办法下手,夜里那么冻,身上又没件好的冬衣裹暖,他俩还懒得出去,因此想要在白天下手,就只能挑会出门的人家。

    他俩知道裴厌常常赶车去镇上,于是这一段时间都在小河村附近瞎转悠,直到今天上午,终于有了机会,裴厌和他夫郎都走了,家里一个人没有,越发方便他俩行事。

    只是没想到,裴厌养的狗竟然不吃骨头,连肉都不吃。

    从小河村跑掉以后,刘庆子刘栓心虚不已,怕裴厌发现端倪找来,想跑但无处可去。

    要是夏天,跑远到镇上,夜里随便找个地儿猫进去就能睡,这大冬天,天寒地冻的,晚上睡在外面能冻死人。

    他俩都不受亲戚待见,也没有正经朋友,想到别人家躲躲都不行,最后一商量,决定去娄家村找娄五。

    能跟着娄进混,娄五不是什么好东西,手脚也不太干净。

    而自打娄进死了之后,他手底下的人散了,娄五吓破了胆,大半年都没怎么出家门。

    今年倒是有了点动静,狗改不了吃屎,他和本家几个兄弟,照样在村里欺负人,但没有之前娄进翻起的风浪大,甚至见了小河村的人,都不敢动手,生怕和裴厌沾亲带故。

    以前刘庆子刘栓跟娄进混过一段时日,只是他俩太怂了,脚下又滑溜,遇见事就跑,不得重用,有时踩好点,会和娄五一起翻墙偷东西。

    到娄五家后,两人赔笑哈腰,对娄五一顿吹捧,只字不提偷到裴厌家里的事,他俩谁都不敢说,生怕走漏了消息,被裴厌知道是他俩。

    娄五打心底瞧不上他俩,但对吹嘘很受用,见他俩有想留下的意思,于是大手一挥,给他俩安排了柴房,还让去吃点东西。

    刘庆子刘栓为的就是躲开裴厌,有间柴房都兴高采烈,更别说还给了吃的,对娄五谄媚的模样,都快称得上感恩戴德了。

    而等晌午饭后,趁娄家人不注意,刘庆子望风,刘栓溜进灶房,偷了几个糙馒头藏了起来。

    *

    “不行不行,换一家。”

    屋子里,娄五和两个堂弟还有三个小喽啰商量事情,快过年了,手头银钱不够,年节的排场摆不开,今天正好刘庆子刘栓两个来,让他想起以前干过的勾当,于是起了贼心。

    有人说白水村的大财主富得流油,可财主家里人丁多,长工护院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风险太大了。

    刘庆子和刘栓太怂,娄五看不上,多两个人还要多分两份,因此屋里只有自己人。

    “谁啊!”

    娄五媳妇抱了几根柴火要去灶房,听见院门被拍响,高声问道。

    “嫂子,我来找娄五哥。”一道陌生的嗓音响起。

    娄五狐朋狗友很多,他媳妇不是全都认得,因此没有戒心,赶忙去开院门。

    屋子里娄五几个也听见声音,一时没听出是谁,于是止了话头出来看。

    哪知院门一开,裴厌冷着一张脸高高大大堵在门口,他抬眸越过娄五媳妇,径直看向里面的人。

    腿不由自主打起哆嗦,后背惊出冷汗,娄五脸色煞白。

    哪怕是梦里,梦到裴厌那天砍娄进时的架势,他都能直接吓醒。

    即便过了这么久,一提起裴厌,都能想起那股子血腥味,当时他离娄进最近,血溅了他一脸。

    把娄进抬回来的时候,更是一路都能闻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都要吐出来,从那以后,他在家里连鸡都不杀。

    顾兰瑜站在旁边,见娄五一副快吓死的模样,差点没笑出来,他绷紧了面色,直接问道:“刘庆子和刘栓呢?”

    娄五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如果裴厌开口,他立马就能认出来。

    因这两三年,他连小河村都不敢接近,看一眼顾兰瑜只觉陌生,在裴厌冷冰冰的注视下,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娄五媳妇见是汉子,开了门没言语,她不认得什么姓刘的,但想起今天来的人,正好是两个。

    以为娄五会说话,不想一转头,就看见娄五战战兢兢,她十分惊讶,再扭头瞧一眼门外的人。

    高个,刀疤脸。

    看起来莫名熟悉,直到想起小河村那个裴厌,她眼睛倏然睁大。

    裴厌见没人说话,不耐烦直接进来,四下张望,见柴堆那边有根木棍,直接拎在手里,问道:“刘庆子和刘栓在这儿?”

    “在、在。”娄五嗓子都在哆嗦,只能照实说,脑子嗡嗡的,一看裴厌要动手的架势,觉得眼前都有点发昏,脚下挪不动一步。

    “在哪儿?”裴厌冷声问道,对娄家这伙人,他向来没好脸色。

    尤其娄五,对方还曾游说过他,他当时不耐烦没搭理,不想娄五嘴巴很不干净,于是抽了两耳光。

    娄进后来之所以去找他,好像也是娄五撺掇的。

    娄五不敢隐瞒,看了一眼柴房的方向。

    柴房里,刘栓和刘庆子一人占了一片地方,躺在稻草堆上,今天吃饱了,翘起二郎腿好不快活。

    只是没想到,裴厌来的那么快。

    听见外面的动静,两人即便对裴厌声音不熟悉,也清楚肯定就是,哆哆嗦嗦躲在柴房一声不敢出。

    直到柴房门被从外面一脚踹开,刀疤脸的冷面汉子将他二人从柴房揪出去,随后一人给了一脚,直接踹倒在地。

    “下药毒狗?偷鸡?”裴厌将手里木棍掂了掂,眸光透着冷意。

    刘栓见势不妙,爬起来登时就跑,却被顾兰瑜堵住。

    他没见过裴厌砍人打架的场面,满心以为只要跑掉,就能免了这顿揍,见有人挡路,攥拳就打过去。

    可惜,顾兰瑜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更何况手里还有棍子。

    刘庆子见刘栓跑了,跟样学样,不想裴厌比他更快,三两步直接拦住去路,他一咬牙,便要动起手。

    娄五见不是冲着他来,劫后余生一般擦了擦头上汗水。

    “五哥,上!在咱们地盘还有他嚣张打人的理儿?”他堂弟娄七摩拳擦掌恶狠狠道。

    娄五惊得脸皮子抖了抖,不可置信看向娄七:“你疯了?”

    “怕什么,就两个人,咱们七八个,能怕他?”娄七早就对娄五畏惧裴厌的事情感到荒谬,再厉害,还能对付这么多人?

    “进哥怎么死的你忘了?”娄五又怕又气,生怕这话被裴厌听见,来找他算账,又埋怨堂弟可能会连累他,骂道:“王八羔子!还想不想活了!”

    裴厌正在殴打刘栓,只用了拳头,他一眼就看出没有动真格的,毕竟那天砍娄进的时候,他目睹了全程。

    “他会拳脚!长棍子在手里,就跟长枪一样。”娄五压低了声音,并朝后退了几步,打死不愿掺和进去。

    娄七对此嗤之以鼻,招呼其他人拿家伙,棍子斧头都在手里,他甚至从柴堆当中找到一把长刀抽出来,明晃晃的刀刃映出一道寒光。

    “厌哥!”顾兰瑜把刘庆子打倒在地踹了几脚,不想一抬头就看见兵刃,脸色一变,心也跳起来,这伙人当真凶恶至极,怪不得近来人人都避着娄家村走。

    裴厌抬眸,眼中没有任何波澜,拾了地上长棍子在手里,心底沉寂的戾气渐渐翻涌。

    哐当——

    一根棍子掉在地上,失去武器的汉子被一棍打在头上,便晕死过去,直接摔倒在地。

    斧头没有砍中,被侧身避过去,娄八反应很快,又要抬手,却被拧住手腕直接夺了斧子,接着就被从后面接近的顾兰瑜一棍打的头晕目眩。

    比起上阵杀敌,乡下庄稼汉只有蛮力没有章法,对付起来根本不难。

    在兵营时,每日都要操练,军中严格,一丝都不能懈怠,除了拳脚,长枪和大刀是兵卒最常用的武器。

    裴厌惯使红缨枪,甚至带了一柄枪头回来,藏在柴房最里面,从没有动过。

    娄七眼前一花,看都没看清,手腕顿时生疼难忍,手一软,长刀哐当掉在地上,他来不及反应,膝窝遭到重击,扑通跪倒在地。

    娄家几个人,没一个是站着的。

    狗儿眼疾手快,近前拿走地上长刀,一来是怕娄家人捡了去,二来,也是怕裴厌红了眼。

    他之前见过裴厌剁裴胜手指,拦都拦不住,这回要是再捅娄子,回去了不好跟顾兰时交代。

    见娄五冷汗涔涔瘫坐在地上,胯下都湿了。

    裴厌看他一眼,没有再理会,转身便将娄七一条腿打断。

    惨嚎声响起。

    顾兰瑜摇摇头,对娄五没有丝毫同情,藏一把长刀,砍人的架势那么熟练,一想就知道平日里横行霸道,不是个好东西。

    裴厌扔掉长棍,捡起地上的斧头,朝门口刘庆子和刘栓走去。

    “厌哥!”顾兰瑜一个激灵。

    “放心,我有分寸。”裴厌开口道,他抓着刘栓头发迫使对方从地上抬头:“说,什么时候盯上的?”

    刘栓惊恐万分,把所有都说了出来,包括他和刘庆子跑到山上往底下看的事,那时候就在踩点了。

    围在娄家门口看的汉子不少,都探头探脑的,一则有点怕娄五,第二则是怕小河村的活阎王,结果一听是对方做贼在先,哪怕嘴上不敢言语,心里也十分唏嘘,怪不得追来打人呢。

    娄家村里正没敢出头,娄五过于混账,他根本管不住,甚至也有点儿依靠娄五势力作威作福,一看娄五都吓尿了,根本不敢冒头。

    裴厌又问去年有没有打过主意,刘栓看着他手里的斧头,都快吓疯了,疯狂摇头,他确实是第一回起念头去那边偷东西。

    所有事情问清之后,顾兰瑜以为要走了,没想到裴厌按住刘栓,直接砍了一根手指,对刘庆子同样如此。

    娄七还在低声哀嚎,裴厌直起身,想到刚才这人又混又恶,开口道:“下回,就没这么简单了。”

    他说完,抬手一扔,手里的斧头就过去了。

    娄七瞳孔瞬间缩紧,斧刃几乎擦过他脸颊,插进他身后的地上,意识到斧头没有嵌进自己脸上,他浑身一软,翻着白眼晕死在地。

    见一地惨状,外头还有人看着,顾兰瑜丢掉手里的刀,毕竟不是他们的,劝道:“厌哥,回去吧。”

    “嗯。”裴厌眼中戾气未消,扫过娄家所有人的脸,他记性好,一遍就能记住模样。

    娄五媳妇吓得跪坐在地上,木愣愣看着刘栓和刘庆子被砍下来的小手指,忽然,发现裴厌靠近了,她猛地往后爬,浑身都哆嗦。

    顾兰瑜瞧见,嘴里轻“啧”一声,什么都没说,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裴厌目光扫过对方,没有任何停留,没招惹他他是不会下手的,更何况是个女人。

    第187章

    裴厌和顾兰瑜走之后,围在门口的人渐渐散了。

    这些人大多都是汉子,奈何娄五兄弟几个不怎么干人事,连村里人都不敢惹他,今日他遭了殃,被他欺负过的人家心里还不知怎么偷着乐呢。

    至于有心想和娄五混的汉子,一看他兄弟几个被打成那样,娄五都给吓尿了,便生出了胆怯,哪里敢帮娄五出头,大伙儿心里都明白,裴厌和娄五是不对付的,万一被当成一伙人,岂不是倒霉。

    院子里,娄五媳妇吓得满脸惊恐,见地上人伤的伤晕的晕,再转头看一眼堂屋门口的娄五,瘫坐在地上,裤子湿了一大片。

    神智渐渐回笼,她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朝娄五走一边哭骂道:“叫你积积德,偏不听,只知作孽,这下好了,叫人撵上门来打。”

    娄五平时在家说一不二,以往要是听见这些,非得指着媳妇鼻子骂,不动手都算好的,妇人家家的,还管起爷们的事了,当真反了天。

    眼下他腿软下身冰凉,裴厌甩斧头差点劈了娄七脑袋那一幕,他看得真真切切,脑瓜子嗡嗡作响,脊背发凉,甚至没听见他女人的骂声。

    他女人抹着眼泪,见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又是恨又是怕,却还有几分庆幸,娄七被打断了腿,但娄五好好的,甚至没挨打,一处伤都没有。

    她搀起已经丢尽脸面的娄五,却发现男人吓破胆一般,连魂都像是丢了,眼睛发直,呆呆木木的,慌乱之下,放声大哭起来。

    等娄七娄八还有其他人的家里人找来,院子里更乱了,各种骂声哭声,互相指责埋怨。

    娄五缓过劲来之后,迟滞的眼珠子动了动,渐渐有了意识。

    他从地上爬起,顾不得先去换裤子,心中全是对刘庆子和刘栓的怨恨,要不是他俩,怎会引来裴厌!

    “混账东西!勾着老七惹是生非,连腿都交代在这里,娄五,今儿你不给个说法,咱们没完!”

    娄七老娘见儿子断了一条腿,恨得牙痒,几乎想吃了带坏她儿子的人。

    娄五对姓刘的两个人恨得咬牙切齿,神色扭曲怨毒,被骂了以后,恶狠狠瞪过去。

    娄七老娘唬了一跳,被他眼中血丝和狰狞神色吓住,骂骂咧咧转而去扶儿子。

    见娄七醒来,依旧一副惊恐的模样,她实在忍不了,见娄五媳妇在那边,于是又冲着娄五媳妇骂。

    娄五媳妇被一院子的人吵得脑瓜生疼,还不止一个人骂她,她心中火气也窜了上来,跳着脚骂回去。

    要说这群人,软弱的也有,只敢把自己男人自己儿子扶起来带回去,一声不吭。

    但更多的,像娄五媳妇和娄七老娘,在娄五和娄七作恶的时候,骂归骂,有时也劝两句,毕竟娄进的下场在先。

    可一旦娄五和娄七往家里拿回不知从哪里弄的钱粮,有了好处占,于是都闭了嘴,默默将东西收起来,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因此从不过问东西是怎么来的。

    刘庆子和刘栓一人被砍掉一根手指,见血的时候都晕了过去,直到被娄五用耳刮子抽醒。

    刘栓最先醒来,颤巍巍抬起自己生疼的右手,眼睛瞬间睁大,转头就看见熟悉的指头沾着血,孤零零滚落在地上,他哀嚎不已:“手,我的手!”

    刘庆子胆子比他还小,手上流了很多血,看一眼再次眼前发黑,脑子昏胀胀的,眼珠子直往上翻,大有再次晕死过去的架势。

    娄五气不过,“啪”一耳刮子抽在刘庆子脸上,骂道:“狗杂种!叫你害老子!”

    他边骂边打,一顿拳打脚踢,却不如平时那样威风,才刚受了惊吓,手脚力气大不如前。

    刘庆子蜷缩在地上浑身是土,半天都没动弹。

    娄五气喘吁吁停了手,见刘栓想跑,他气愤不已,骑在刘栓身上就是一通老拳砸下去,即便如此,也难消心中恨意。

    原本裴厌带来的恐惧已经慢慢消除,他日子也好过起来,不想今天遭了殃,好不容易拉拢的一伙人都栽了,以后恐怕再没人敢跟着他干事。

    这恨意他根本不敢算在裴厌头上,连想都不敢想,况且这回他确实冤屈,绕都绕道走,没曾想,栽在刘庆子和刘栓两个王八羔子身上,要知道他俩是跑来躲祸,早就撵出去了,连院门也别想踏进一步。

    见娄五一副要打死他的架势,刘庆子勉强用胳膊护住脑袋,从缝隙中喊刘栓:“我死了你也活不了!都活不了!”

    刘栓原本躺在地上大喘气,因手上伤口没处理一直在流血,他惧怕不已,总觉得要死了,在被刘庆子吼了一声后回过神。

    两人一对视,刘栓突然爬起来,直接撞向娄五,将他从刘庆子身上撞翻。

    刘庆子也在挣扎,二人合力将娄五掀开,随后拔腿就跑。

    “别让我抓到你们!”娄五暴跳如雷,嘶吼着放话。

    刘庆子和刘栓冲了出去,听到后面的威胁,忍不住打个哆嗦,他俩都心知肚明,以后不好混了。

    二人连清水村都不敢回,娄五知道他俩住在哪里,打上门就更惨,只能无头苍蝇一样先跑出了娄家村。

    *

    东屋里,顾兰时开了箱子,从里头拿出干净衣裳。

    裴厌在旁边慢吞吞脱沾了一点血和尘土的外衣,眉头依旧没有舒展。

    原本他不想见血的,想一想却又有些后怕,要是他今天一个人去镇上,留顾兰时在家,即便有狗,心里还是不安。

    贼有两个。

    他越想越觉得下手还是轻了,对待贼,打个半死也没人会说什么。

    “口子不大,我这就缝。”顾兰时把他脱下来的衣裳查看一番,见袖子和衣摆有破口,直接拿了针线坐在炕边缝。

    刘庆子和刘栓的贼名他早几年就听过,不想确实是这两人干的,得亏狗没事,家里也没丢东西。

    至于裴厌又打架的事,他没有责怪,贼和别人不一样,逮到就得一顿好打,十里八乡都这么干,他没觉得有错,就算今天又和娄家人干了一架,也不觉得是裴厌的错。

    他都听狗儿说了,原本裴厌只找刘庆子和刘栓麻烦,但娄家人非要凑上去,甚至还动了刀。

    狗儿虽说的平淡,但一听有刀,他心头一跳,哪里不知道凶险,也得亏裴厌身手好,没有吃亏。

    刚回来的时候,狗儿和裴厌还有点不想告诉他,但他一看,裴厌袖子上有血,就逼问了几句,两人这才照实说。

    见瞒不过,裴厌把两个贼踩点的事也跟他说了,没有隐瞒。

    缝好衣裳后,见裴厌坐在旁边皱眉思索,顾兰时把针线收了,心里的顾虑让他有点不安,开口道:“从山崖上往下看,屋里还好,院里有什么,是不是一清二楚?”

    裴厌也没忽略这个,点点头说:“嗯,应该是这样。”

    两人心里都不舒坦,裴厌想了一下,这会子天色还早,起身说道:“我先上山转转。”

    顾兰时把腿上的衣裳搁在旁边,连忙说:“我也去。”

    锁好院门和篱笆门,让狗在家看护,他俩往西边走,得从那边山坡绕上去,没有别的路,除非顺着山壁爬上去。

    脚下积雪深厚,遇到不好走的地方,两人一个拉一个,拽着就上了山。

    从山上再往东边走,崖边或许有易踩塌的地方,裴厌很谨慎,直到到了山壁凹陷处以后,两人才往崖边靠近。

    拨开崖边的枯枝残叶,展露在他俩眼皮子底下的,正是下方开阔地。

    一整片开阔地被长长的篱笆墙围了起来,里面的院落看得一清二楚,除了有屋檐遮挡的地方。

    大黑三个分散在大菜地各处巡视,原本的大狗,从这里看下去,体型没了任何威胁感。

    狗倒是机警,没一会儿全都抬头看向这边,灰灰和灰仔冲着崖顶不断吠叫,因山崖高,一时没认出来。

    两人靠的近了点,一块积雪连同松动的土块突然塌陷下去,裴厌立即拽着顾兰时往后退。

    “这么高,就算想跳下去,怕是要摔死。”顾兰时心有余悸,再拉着裴厌往后退了几步。

    “嗯,跳是没人敢的,爬也不好爬。”裴厌说道,过来一看,心里算是有了底,就算有人真沿着山壁爬下去,后院墙离山壁有一截距离,不可能直接进到后院当中。

    当年在这里盖房搭屋子的几家也是看中凹进去的山壁是坚实的石壁,并非土崖,不然一旦下大雨,山崖很有可能被冲垮塌。

    崖顶是有一些松动的土块,但也有草木交错纵横,根系连固,大麻烦没有,小土块掉下去倒有可能。

    不过山崖上这里全是杂草杂树,结果子的树一个都没有,一般没人会上这边来,顶多春夏的时候在附近挖挖野菜,为了性命着想,没人会轻易靠近崖边。

    “就算爬,这么大的动静,狗肯定能发现。”顾兰时定了定神。

    “嗯。”裴厌点头,又说:“走吧,应该不会再有人敢来盯。”

    刘庆子和刘栓跑到娄五家去,肯定没说实话,不然娄五不会收留他俩,就算他放过了那两人,对娄五来说是无妄之灾,肯定会把气撒在姓刘的身上。

    之前娄进死了之后,他有一次去镇上,远远看见了娄五,对方拔腿就跑,连照面都不敢打,今日走的时候他也看了,娄五连愤恨都提不起,满眼只有恐慌。

    回来之后,裴厌没有着急进屋,而是在大菜地转了转,当初扎篱笆墙的时候就想过,太低会被轻易翻过,就筑的高,但比起泥墙,还是单薄了,甚至能从缝隙隐约看到外面的只影。

    顾兰时心中同样有忧虑,走到篱笆墙前面,伸手推了推,试着晃动,见足够结实,拍拍手说:“还行,没有松动。”

    他想了一下又说:“篱笆再怎么结实,三五年风吹日晒,慢慢就朽了,得换一茬新的,以后还要经常看看,趁早加固才放心。”

    “嗯。”裴厌颔首,确实要这样,他思索一阵,开口道:“明年开春以后,雇一个长工,多养几头猪,抓紧挣两年钱,找个地方起新房,离村子近点也行。”

    顾兰时一愣,因手里钱刚攒下,这里又不是不能住人,因此没有起盖新房的心思,他下意识问道:“那这里就不要了?”

    裴厌笑了下,说:“要,地契房契都办了,怎么不要,以后照样养猪种菜,要是有新房了,长工夜里就能住在这边。”

    这一两年经常往镇上跑,就托徐承安带人量了土地,交了契税补了地契房契,钱都花了。

    顾兰时点点头,微抿着嘴巴想一会儿,说:“咱们只有两个人,人手确实少。”

    如今有钱了,对雇人这件事他没有抵触,今天是因为两人都出去了,家里没人,才被贼钻到空子。

    裴厌说道:“雇个长工来干活,咱们田少,田里的活自然不多,雇个人去打猪草鸡草,你也能歇歇。”

    “那工钱呢?”顾兰时问道。

    裴厌想了一下,开口:“一般头两年都是一百五十文,两顿饭倒是好管,只是家里房屋不够,得找个附近村子的,要么,就得腾一间屋子。”

    顾兰时提议道:“明年地化冻了,不是要起一间屋子养鸡?干脆,多盖一间,把原先放在西屋的东西搁进去,西屋就腾出来了,让给人家住。”

    如今西屋的那些东西不是放在堂屋就是在杂屋,垒着摞着放在一起,显得屋子越发窄小,要是多间屋子,拾掇搁放就更方便。

    他常常扫洒擦拭,尽量把家里的东西都放齐整干净,只是屋子就这么几间,稍微多点家当,就不容易摆放,他早就想过,要是多一间杂屋,粮缸木柜什么的就都好放了。

    顾兰时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开口:“对了,不是还有一架织布机子,等徐木头做好送来,这个大件怎么都得腾出个地方,要是放在堂屋,方便织布,就得把那几个粮缸米瓮搬走,不然能放下是能放下,就是东西太多了。”

    裴厌认真听他说完,点着头道:“那这样看,确实要多盖一间。”

    他沉吟一下又说:“手里虽有钱,但盖新院子要先买地办契,找工匠买木料,花钱的地方多,手头五十两就算足够,也不能太着急,就按你说的,先在谷场和柴房中间起两间屋子,再挣上两年,手里钱多了,盖新院子来得及。”

    顾兰时也是这样想的,不能让手里没一点余钱,屋子的事就这样商量定了,至于雇长工,要再计议计议,得找个本分的踏实人。

    第188章

    腊月十五,清早起来天就阴沉沉的,裴厌吃过早食在院里站一会儿,琢磨着腊月也一半了,后院还有一头大肥猪,于是喊顾兰时,说要去卖猪。

    每年到这时候,日子都过得很快。

    两人推着板车来到猪圈前,顾兰时先看一眼老母猪,刚才吃过食正在稻草堆里睡觉,肥肚子一颤一颤的。

    四个猪圈,除了老母猪以外,只剩这头最大的公猪,起码有两百斤,之前想留到年节关头,说不定生猪价会涨一点,不过眼瞅天色又变了,指不定要下雪。

    正是四九寒天,雪一下,越发积得深厚,路上不好走,还是趁这时候卖了,省得后边没工夫也没好天气。

    抓猪对顾兰时来说已经熟门熟路,拿着绑好的麻绳套站在猪圈口,只等裴厌将肥猪套住。

    这头肥猪最大最重,性子也不好,以前还咬同圈的猪,见人来抓它,登时嘶叫着,在圈里横冲直撞躲避。

    “小心!”顾兰时惊呼一声。

    裴厌因为肥猪乱撞,脚下挪动着,躲开猪无意的攻击。

    这肥猪性子有点莽,用绳子套了一下没套住头颈后,慌得径直冲向猪圈墙。

    顾兰时眼睁睁看着石头墙被撞得晃动不已,好在当初盖猪圈的时候挖了地基,石头墙不至于被撞倒。

    肥猪一脑袋撞上去知道路不同,于是换了个方向,裴厌在后边,趁势再次用手里的绳索去套猪,这下套住了,他大手拽住麻绳,近前猛地一勒,在猪挣扎的时候立刻用另一截绳子迅速缠住猪嘴。

    顾兰时抓紧时机,上前将肥猪两个前爪捆住,绑了个结实,两人合力将肥猪放倒,又把两只后蹄子捆好。

    “力气够大的,怪不得吃那么多。”顾兰时松一口气,见肥猪被捆得结结实实,只剩从鼻子喉咙里哼叫的份儿,他弯腰拍拍肥猪的大肚子,直起身后笑道:“肯定有两百斤了。”

    裴厌拿了长棍子进来,把棍子穿进麻绳里,没有立即去抬,站在肥猪旁边歇了歇,闻言点点头:“肯定有。”

    “前天我听爹说,生猪价还是十二文,没涨,大家都说比去年行情差一点儿。”顾兰时说道。

    “十二文也不错。”裴厌在旁边搭腔,他伸手搭在石头墙上,用力晃动了一下试试牢固度,末了说道:“等开了春,再把这堵墙加固加固。”

    “嗯。”顾兰时点点头,这头肥猪一卖,就只剩下老母猪和一头他们要杀的猪。

    老母猪肚子里已经有猪仔,估计到明年三月多才下,猪圈和空着无异,不着急修固。

    歇了这一会儿,裴厌看向他,笑着说:“两百斤,抬得动?”

    “一百八十斤都抬过,才多二十斤,可别小看人。”

    顾兰时卷起袖口,抬头轻哼一声,以示那一点点被小看了的不满。

    这可是白花花的钱,他都算好了,二两四钱呢。

    裴厌脸上笑意更甚,没有再说废话,和大力气的顾兰时一起,共同将肥猪抬了起来。

    板车就在猪圈外,裴厌还好,顾兰时哼哧哼哧的,费了老大劲,总算把肥猪抬上板车。

    家里有大杆秤,不过人手少,不好称猪,但裴厌之前手里经过三头猪了,对这头肥猪的份量心里有数,两百斤肯定有,无需过称,等到镇上再称不迟。

    毛驴拉着肥猪往前走,顾兰时送裴厌出门,车轱辘碾在石子路旁的平地上,灰灰和灰仔听见肥猪的哼叫声,追在车后凑热闹。

    顾兰时把荷包递给裴厌,说:“路过肉铺时问问,有猪耳朵的话买上两个,昨天去阿奶那边串门子,大伯娘说她明儿要卤猪头,你买了猪耳朵回来,我过去让大伯娘顺带丢进锅里,卤好切了猪耳丝给你做下酒菜。”

    “行,别的还要吗?”裴厌问道。

    顾兰时边走边想,家里糕点果脯都有,肉还有一吊,于是摇摇头:“没了,就买俩猪耳朵吧,多买两个也行,反正锅大,到时候给爹拿俩去下酒。”

    “好。”裴厌答应道,出了门后径直往林子那边走,趁还没起风,早点卖了早点回来,不然路上冻得慌。

    看他走了,顾兰时不再张望,一转身看见灰仔朝河边方向撒欢跑远了,他摇摇头,跟个小孩似的,总想着玩耍。

    他张了张嘴,转念又一想,算了,等玩够了灰仔自己知道回来,于是就先自己进去,篱笆大门给灰仔留了条缝儿。

    之前闹过贼,裴厌一走,他没法撂下家里去串门子,有大黑在,独自在家倒也不惧。

    炕还是温热的,顾兰时坐上去,纳了一会儿鞋底,在心里盘算到底哪天杀猪。

    今天十五了,离过年也就半月,天冷,肉和骨头都好放,搁在外头一晚冻得梆硬,不怕坏掉。

    后院留的那头年猪没有刚才那头肥猪重,自家吃正好。

    正想着,外面就来了人,他出去一看,是徐启儿领着徐瑞儿,手里不知提了什么东西,于是连忙喝止住大黑,不让叫了,徐启儿兄弟俩这才敢推门进来。

    灰仔不知野到哪里去了,不见踪影,顾兰时没管,笑着问道:“启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徐启儿拎了一个油纸包,近前后脸上带着不好意思,把油纸包往前递了递,说:“兰时哥哥,一包点心,你收着。”

    顾兰时有点惊讶,没有立刻去接,疑惑问道:“怎么拿这个?”

    徐启儿开口:“昨儿回来,听瑞儿说,上回兰时哥哥你和厌哥还有狗儿哥帮忙出了头,林楞娃几个,再没敢打瑞儿。”

    他去做工最担心的就是弟弟挨打,本就没几个钱,要是打伤了,甚至打残,以后可怎么办,半大的小子有时最残忍,下手没有轻重,他昨天实在放心不下,便同东家告一声假,匆匆赶了回来。

    不想这件事已经解决了,甚至裴厌还上林楞娃家门口走了一遭,瑞儿手里没钱,连谢都不知道谢,他夜里辗转反侧,早起匆匆赶到镇上买了一包点心,特地领着弟弟来谢。

    原是为了这个,顾兰时笑一下,原本想说没什么,用不着这样,但见徐启儿很坚持,要是拒绝的话,人家脸上也挂不住,于是笑眯眯接过油纸包,说:“来,进来坐坐。”

    徐启儿犹豫一下,还是跟着他进了堂屋。

    顾兰时忙着给他俩倒茶,顺便端了一碟果脯出来。

    徐瑞儿看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直到兄弟俩日子苦,他直接一人给抓一把,塞进手里让吃,顺便问了几句闲话。

    其实他和兄弟俩没太多话可以说,就转到徐启儿做工的事上,问他平时都做什么活。

    扫院子铲粪,田里有活先紧着田里,田里没活就去打草喂猪喂牛,有时也会帮着主家外出放牛。

    顾兰时听着,没有任何意外,他有个堂哥,也在外头给人做长工,乡下人不比镇上那些富户大家,长工干的活大差不差都是这些。

    说了一阵子话后,见徐启儿坐不住要走,他没有虚留,喊住两人,从屋里取了两枚咸鸭蛋,让带回去吃。

    徐启儿推拒不得,满心感激将咸鸭蛋揣进怀里,道一声就和弟弟走了。

    顾兰时送他俩出门,等人走远之后,听见狗叫声,转头去看河边,果然是灰仔跑回来了。

    “还认得家门啊。”他玩笑着,哪怕灰仔听不懂,等狗跑到跟前,他拍拍狗头,这才进去。

    徐启儿一来,倒是让他想起雇长工的事。

    启儿在钱家做工的差事是徐家人好不容易给弄的,他能听出徐启儿对东家的感激,人家好不容易找个好东家,肯定不能乱来。

    至于徐瑞儿,实在太小了,才十岁,瘦巴巴的,个头也不高。

    而且他知道,兄弟俩对家里那两亩薄田很看重,徐瑞儿一个人种地收地、锄草浇水,春夏时常常能看见他在地里忙碌的身影,毕竟人小,也没其他人帮衬,壮劳力一两天能干完的,他却不行,要比旁人多两天功夫。

    顾兰时想着想着,叹了一口气,回头等杀了猪,给瑞儿拿些肉好了,平时家里的肉都是花钱买的,自己养的猪就没有顾虑。

    裴厌还没找好长工,因明年想多养几头猪,还要再多三四十只母鸡,打草是个重活,肯定得雇个力气大的汉子,这样出去打草的时候,就能拉板车去,背着竹筐一趟趟跑,打得草少还得多跑几趟,不值当。

    他之前回去跟他爹提了一嘴,他娘在旁边说会帮着留心,有他爹娘帮忙,再还告诉了阿奶和几个伯娘婶子,他阿奶平时没事爱和别人唠嗑,说不定真能打听到呢。

    第189章

    腊月十九,小雪零星飘落,没有昨天那么大了。

    到了跟高府那个赵管事说定的日子,顾兰时和裴厌在堂屋装鸡蛋。

    最近西屋土炕一直在烧,每次一进去都能感受到温热之意,比他俩的东屋还暖和,再加上喂的好,几乎天天做饭时顺带蒸干鱼干泥鳅,磨地龙粉给它们吃,十五只母鸡下蛋更顺了。

    前天给来福酒楼和同春酒馆一共送了五十枚鸡蛋,再有几天过年,酒楼酒馆的人要放年假各自回家,干菜还好放,鸡蛋就不太行,有二三十枚抵过这十天左右就行。

    至于高府,上次听赵管事的语气,知道他们那儿缺鸡蛋,想必年节能用到鸡蛋的地方也多,两人就把家里所有的鸡蛋都装了,一个没留,拢共八十二枚鸡蛋。

    家里要想吃鸡蛋,明天说不定就有了。

    “还是炕常常烧着好,比上个月下的蛋多呢。”顾兰时给蛋筐最上面铺好一层稻草。

    原本以为一个大竹筐就能装下,没想到多出六枚,只能再拿一个小竹筐。

    裴厌在院里套驴车,闻言应道:“是这样。”

    今年头一次这样养鸡,慢慢来才能摸清捋顺了。

    “再送这一回了?”顾兰时把大竹筐抱出来,放在板车上问道。

    裴厌进屋去拿小竹筐,顺便拎起放在堂屋门后的一个鸡笼,里头有三只老母鸡,是昨天从村里收的,今儿一齐带去镇上,他开口道:“嗯,年节前就这样,这茬就算过去了,不用再操心,年后等过了十五再说。”

    “行。”顾兰时再次进来,把门后另一个竹笼两手抬起,这个里头是两只老鸭,同样是收来的。

    几只鸡鸭再加上鸡蛋,根本算不上多。

    院里铲出了一条路,顾兰时跟在板车后面,也没怎么帮忙推,路挺顺的。

    至于到了外面路上,毛驴和裴厌自会使力气,无需他多操心,毕竟车上东西不沉。

    车辙印随着驴车走远,在雪地上碾出两条长长远远的痕迹,熟悉的路和方向,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毛驴甚至不用人牵,就知道要去哪里。

    *

    高府后门,裴厌把驴车停下来,见小门关着,他上前拍了拍,不一会儿,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谁啊?”后门小厮双手揣袖,因家中有事心里头烦恼,询问的语气不怎么好,抬头一看,认出是送鸡蛋的,上次赵管事领着裴厌过来,他帮忙卸了鸡蛋,自然记得,后来赵管事也吩咐了看后门的人,叫留神送鸡蛋的。

    轮班的另一人不在,他只能自己去厨房,于是说道:“先等着,我去喊厨子。”

    “嗯。”裴厌点头,心里没什么感觉,做生意就是这样,总能遇到说话不好听的,他今儿目的是来卖鸡蛋赚钱,钱到手就行,旁人语气态度如何,其实没多大关系。

    很快,胖厨子来了,依旧一身酒味,问道:“多少鸡蛋?”

    “八十二枚。”裴厌说着,见一个系了襜衣的帮厨提着竹篮,他走到板车旁边,把竹筐盖子打开,又把最上面的稻草取走,见对方拿鸡蛋不用他帮忙,于是没再动手。

    “今儿带了几只老母鸡和老鸭,老兄看看?”他转而向厨子说道。

    冷风吹来,胖厨子搓搓脸颊,大步走来,自己动手从鸡笼捉了一只老母鸡出来,见挺肥的,问道:“多少钱?”

    “市价,四十二文。”裴厌从另一个笼子抓出一只鸭子,示意他看,又说:“鸭子也是市价,四十六文。”

    “各来两只,后院还有,不过给年节多预备几只。”厨子说道。

    “行。”裴厌答应一声,正好够,各逮了两只,直接用稻草缠住鸡脚鸭脚,方便厨子和帮厨提进去。

    鸡蛋依旧是八文的价,有人卖到了九文,裴厌见高府给钱痛快,想长期揽住这门生意,哪怕只冬天来送,也能挣不少,就没提价,而且八文对他和顾兰时来说,已经是高价了。

    鸡蛋六百五十六文,两只母鸡八十四文,两只鸭子九十二文,拢共八百三十二文钱。

    接过碎银和铜板,裴厌眼里带了一点笑意,问道:“老兄,年后府里还要鸡蛋吗?”

    十五元宵过后,正月才过一半,天冷,鸡蛋依然少,厨子见他询问,就知道鸡蛋长期都有,不用他费心踅摸,哪有不愿意的,开口道:“到时候前来问问。”

    “行。”裴厌点点头,见对方进了门,不再言语,收拾好竹筐鸡笼,牵着毛驴往巷子外后,顺便吆喝道:“老母鸡,活鸡便宜了。”

    临近年关,鸡鸭涨了几文,他老母鸡卖四十二文不算贵的,收来花了四十文,从中赚一两文钱的薄利。

    雪花还在飘,不断落在行人肩头,有人走一走就要抬手掸走,省得衣裳湿了。

    没吆喝多久,最后一只老母鸡卖了出去,裴厌把鸡笼放好,收了钱揣进怀里,再不用耽误,直奔镇口而去。

    今天卖了五只鸡鸭,都是两文的利润,拢共赚了十文钱,不多,慢慢积攒起来就好了。

    *

    腊月二十二,总算有了太阳,只是阳光威力弱,不足以让冰雪消融。

    杀猪匠还没来,见时候不早了,裴厌和顾兰瑜去后院抓猪,顾兰时和花惜霜在灶上忙。

    今年他俩杀猪早,他打算让家里人都来吃,炖骨焖肉,再弄个辣炒猪杂,再弄几道其他菜,冬笋菘菜萝卜豆腐,泡些木耳黄花菜,还有干扁豆干豇豆,要说这顿饭,都和年席差不多了。

    他俩人少,也没什么别的亲戚,一年到头,有事都是家里人帮衬,做一桌饭,喊上爹娘哥哥,还有叔伯婶子来吃,再喊喊村里平时交好的,人家愿意来,他俩自然高兴,一个村子住着,和和气气才是正理。

    “兰哥儿!”

    方红花的声音响起,吃肉这件事肯定不能落下她,昨天下午顾兰时特地过去说了,这不,想着孙子要做饭,她赶早过来帮帮忙。

    因她在这边待的久,早已熟门熟路,大黑它们没有乱叫。

    “阿奶。”竹哥儿从柴房出来,提了一篮干树叶子和松针,要做引子使,洗菜要有热水,不然冻得慌。

    他今年长了个儿,脸型轮廓和顾兰时有三分相似,越发出落,眉眼带了几分自身独有的天真憨气,两人一看就是一家人,但相貌又明显不同。

    “我们竹哥儿也在呢。”方红花看见孙子笑眯眯的,又夸道:“都知道帮忙了。”

    “阿奶。”花惜霜从灶房探头。

    方红花一边卷袖口一边往里走,笑着说:“哎呦,都在呢,霜儿,可别用冷水,年轻家家的。”

    灶房一下子热闹起来,祖孙几个说说笑笑,没一会儿,裴厌和顾兰瑜把肥猪抬了出来,直接搁在院里的长桌上。

    没多久,杀猪匠刘信总算进了门。

    宰猪接血,烫毛剥皮,样样活落在他手里有条不紊。

    狗围着乱叫,被裴厌训斥之后,不敢再上前。

    要是在村里,谁家杀猪的话,经常会有没事干的看热闹。

    后山离村子较远,站篱笆大门那边又看不清院里的动静,因此除了顾家人陆续前来,没有其他人来围看。

    顾铁山过来的时候顺便叫上了周平和孙安,要在村里过活,和人多来往打交道不是坏事。

    赶着晌午,肉香四溢的饭菜端上来,分了两桌坐,汉子一桌,媳妇夫郎挤一桌,肉有酒也有,待饭饱酒足,众人脸上都染上红,或是微醺或是肉足身暖。

    苗秋莲走时还带了几根剩骨头,二黑在看家呢,不能忘了。

    到下午,外出的人少了,顾兰时喊来徐瑞儿,给割了一吊子肉,再给拿了两根骨头,让回去做着吃。

    每逢年底有人杀猪,自家一般吃不完,村里其他人来买,都会比镇上肉价便宜一点,这是常事。

    徐瑞儿以为要钱,咽着口水说不要,一听是给他的,不用花钱,抬头呆愣愣看着顾兰时,好半天没说话。

    顾兰时见他呆头呆脑,不如徐启儿机灵,无奈摇摇头,让他只管提回去,还叮嘱不让跟别人说,把布块盖紧。

    徐瑞儿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最后抱着竹篮一溜烟跑了回去。

    顾兰时在后面看得想笑,让他藏着点,又没说是做贼,刚转身要进门,却看见徐瑞儿溜走之后,又一个小身影从林子那边过来。

    他辨认了一下,发现是李梅弟弟李保儿,提了个竹篮,他以为是出来挖草根,笑着开口:“保儿,天不早了,还出来啊。”

    李保儿冲着这边小跑了几步,风大,吹得他鼻涕流下来,他七岁的年纪,不甚讲究,直接用袖子一抹,看得顾兰时直叹气摇头。

    “兰时哥哥,我娘让我来买肉,二斤就行。”李保儿说道。

    顾兰时有点惊讶,随后笑着说:“好,那你跟我进来。”

    李保儿跟在他身后,进来后东张西望,一副好奇的模样,看见狗跑过来,他明显害怕,停下不走了。

    “去。”顾兰时撵走灰灰,回头又朝他招手,说:“没事,有我在呢。”

    李保儿这才迈步。

    顾兰时又问他:“你哥哥最近回来过?”

    李保儿倒是有问必答:“没,上回说家里忙,年节时再回来。”

    裴厌在院里拾掇,见顾兰时身后跟个小孩,他认出是李保儿,眼神有点疑惑,不明白他俩一大一小有什么事。

    顾兰时笑着开口:“保儿来买肉。”

    疑惑一下子解开,裴厌点点头,他手里拿着铁锨,刚才还收拾木架什么的,见顾兰时往灶房走,就没多管。

    说实在的,因裴厌名声不太温和,他俩甚至没想过会有人来买肉,顶多就是关系好的周平家和孙安家,别人多少都会有顾虑。

    顾兰时拿了秤,秤杆高高的,给称了不止两斤肉,李保儿从怀里掏出铜板,他想了一下,一斤肉只算了二十文。

    镇上瘦肉已经二十二文了,他给李保儿割了带肥的,不提和李梅要好这件事,李保儿可是来他们家买肉的头一个主顾,说不定也是唯一一个,给些实惠应该的。

    发现李保儿怕狗,顾兰时送他出门,在门口叮嘱:“路上别跑,雪还厚呢,脚下记得慢些,可别摔了。”

    “嗯嗯嗯。”李保儿不断点头,着急回家吃肉,听完嘱咐后迈开腿赶紧往回走。

    之所以絮絮叨叨叮咛,是顾兰时知道李家日子好不容易起来,买肉也是逢年过节才吃一回,要是摔倒了滚在地上,实在可惜。

    风越大了,想着今天应该再不会有人来买肉,他关上篱笆门进去,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昨天回家,他娘说的那些话。

    第190章

    裴厌收拾好前院的各种东西,又拿了长斧头劈柴,转头看见顾兰时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他停下手里的活,下意识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顾兰时咬了下嘴唇,有点难以启齿。

    这事他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其实都在想,今天忙起来还好,一旦闲下来,不免又上了心。

    裴厌不解,顿了一下追问道:“是有什么不好办的事?”

    顾兰时摇摇头,末了又迟疑着点点头。

    两人向来有话直说,从没在对方跟前藏着掖着,他突然这般,倒叫裴厌为难起来。

    想问吧,又怕逼的太紧,不问吧,又怕把事情耽误了。

    顾兰时站在那儿没动,念头在心里转了好几圈,最后决定破罐子破摔,脸颊微红道:“我娘说,咱俩成亲快两年了,一直没个动静,催着让要。”

    苗秋莲其实早就想问问,但一直没找着机会,顾兰时嫁出去了,她是亲娘不是婆母,顾兰秀之前被催得那样,她还怕顾兰时受唠叨催促的苦恼,每次都想着再搁一搁,才成亲呢,急什么,不想一搁就搁到了今年年底。

    她也知道,裴厌和裴家断了亲,上头没有公婆,小两口自己过自己的,比顾兰秀被催促的日子强,只是再怎么不急,孩子总得先生一个,两人年纪都不算小了。

    顾兰时过了这个年就十九岁,裴厌二十二,顾兰时不提,别的汉子到这个年纪,娃娃早在地上跑了,甚至都能去隔壁村帮家里跑腿买豆腐。

    话说得含蓄了点,但裴厌一听就知道什么意思。

    要孩子这件事他之前想过几回,不过顾兰时肚子一直没动静,他不愿开口,自己也没当回事,该来总会来的。

    于私心,他和顾兰时过惯了两个人的日子,陡然多一个小人儿,他没经历过,甚至想象不出,到那时,日子会是什么样的。

    “我也觉得,好像是时候了。”顾兰时声音小,低着头有点扭捏害羞。

    裴厌喉结滑动,他没有说话,心想,既然夫郎想要孩子,他没有可拒绝的理由,于是丢掉手里的斧头,上前将人扛起,大步往屋里走。

    这一番举动,打了个顾兰时措手不及,他被高大的男人扛起,脸上全是茫然,刚才不是说要孩子的事吗,怎么变成了这样。

    直到被放在炕上,看见裴厌迫不及待脱衣压上来时,他才联想到两件事的关联。

    “我就是跟你说一下,不是真的催……”话还没说完,微痛让他闭了嘴,情不自禁揽住男人脖子,一声声微喘低吟,眼前一片雾蒙蒙的,仿佛看到了房顶在快速晃动。

    *

    成亲后的日子十分滋润,不知不觉快两年了。

    顾兰时看着眼前精壮的男人,忽然察觉到裴厌身上的变化。

    比起以前的瘦削,如今吃得好,裴厌长了点肉更壮了,不过依旧壮的恰到好处,一身肌肉匀称漂亮,身躯修长,怎么看都养眼。

    好看是好看,就是苦了他自己,那天原本只是把要孩子这件事提上日程,并非当真就这么急。

    他辩解过,但裴厌很有一番自己的道理,一个是趁冬闲有工夫,另一个则是多做几回,孩子才能来,光躺着不动哪里行。

    顾兰时还真无法反驳,好在年前这几天太忙,叫他有了借口,夜里不至于被欺负太狠。

    莫名的,他总感觉裴厌只是嘴上说得好听,想要个孩子,其实根本只想做那档子事。

    可没有证据,完全是他心中猜测,无法证实,便作罢了,不再胡思乱想,年节前要备的东西多呢。

    忙忙碌碌,年三十儿一到,整个村子变得喜庆热闹。

    最近没再下雪,连着两天都去赶大集,到今天总算消停了,不用再出去。

    一大早,顾兰时熬了浆糊,和裴厌拿着喜庆的大小春联开始张贴,灶房堂屋,放粮缸米面的杂屋,还有井边和后院棚圈,图个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好彩头。

    他俩不识字,跟着大伙儿一起去买,又有顾兰瑜在旁边帮着看,记下哪个是贴哪里的就成。

    一圈贴下来,家里瞬间变得不一样,年味一下子变浓了。

    顾兰时很高兴,又和裴厌去挂灯笼,末了兴起,还把他打的几个红络子挂在大菜地最前面的果树枝上。

    络子打的不多,零星挂了十来个,红色络子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很显眼,更添几分喜意。

    他俩没有本家亲戚,今天用不着来往,至于顾家,那是娘舅家,今儿也不该回去,因此家里再没别的活,两人便开始备晌午饭和入夜的年饭。

    裴厌也系上襜衣,顾兰时指派什么他就做什么,洗菜切菜,烧水洗鱼。

    鱼是昨天在大集上买的活鱼,一共买了五条,这个时节的活鱼贵,但他俩能舍得,自己吃也好,待客也罢,过年就应该吃好点。

    今天晌午饭简单,一碗清炒萝卜丝一碗炒肉片,再热几个暄软的大白馒头就好。

    顾兰时把这几样准备好,因还没到饭时,又拿了特地割好缓过的瘦肉来,切碎了咚咚咚在案台上剁。

    只有两个人,他打算做六道菜,取个六六大顺的好寓意,晚上还要守夜,得吃点热汤水,剁了肉馅汆丸子,煮了吃肉丸汤。

    自从那天杀了猪,狗每天不是有骨头就是有肉吃,这会子闻到肉味,都不流口水了,也没有缠在灶房门口狼嚎。

    见裴厌蹲在一旁洗鱼,顾兰时在心里盘算,整鱼一条,肉丸子一盆,再有蒸鸡块蒸鸭块各一碗,这已经四道菜了,再添两盘素菜就行。

    “洗好了。”裴厌控了控水,就把鱼放进鱼盘当中。

    顾兰时手里的菜刀剁个不停,看向他说:“削两个梨子,晌午不煮稀饭了,煮碗甜梨汤吃,润润燥。”

    “行。”裴厌又去拿梨和黄糖块。

    灰仔在院里撒欢刨雪刨土,裴厌看见,瞥一眼收回视线,三十儿这么好的日子,一般人家都不打小孩,狗还是不打了。

    两个人的年比别人家清冷一点,却不减对新年的期盼。

    徐家。

    徐启儿放了年假,在家待到十五才过去,他厨艺不怎么样,带着弟弟在灶房忙碌。

    两人的年饭要简单很多,肉还是顾兰时给的,徐瑞儿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想等哥哥回来,过年的时候再吃。

    *

    一旦忙起来,时辰过得很快,吃过午饭后,两人又把家里拾掇拾掇,这里看看那里转转,生怕有遗漏的地方。

    见灰灰和灰仔打架,顾兰时心中一动,进屋翻找一通,把一条窄长的红布剪成三绺,分别绑在狗脖子上。

    灰仔最傻,它没有被栓过,十分不适应,晃着脑袋觉得不对劲,想把脖子上的东西扒拉下来,顾兰时就给它绑松了点,不至于勒紧不舒服,它这才消停。

    大黑很乖,对捯饬打扮没有任何异议,灰灰则是在顾兰时的夸赞声中昂首挺胸,一下子接受了脖子上的红布条。

    随着村里传来零星几声炮响,夜幕不知不觉降临,灶房里火光投映,炊烟没入黑暗中,饭菜香味渐浓。

    裴厌开了一坛新酒,来配一桌年饭。

    顾兰时很高兴,平时顶多尝半碗,今天喝了一碗,脸颊都是红的,眼睛却很亮。

    吃完后没有收拾残羹剩菜,他俩牵着手,去门外放炮仗和烟花。

    “砰——”

    夜幕上一朵绚丽的火花炸开,顾兰时站在底下仰望。

    和裴厌过的第二个年,他很高兴,是说不清言不明的高兴,仿佛整个人浸泡在这样的烟火和酒意微醺之中。

    第191章

    一回生二回熟,年节走亲戚再不复去岁的紧张忙乱,该拜年拜年,该待客待客,而今年待客席更加丰盛。

    家里猪肉那么多,光猪肉菜就做了好几道硬的,什么炒猪肝炒腰花,炖猪肘烧蹄子,顾兰时手艺没酒馆厨子那么好,不过肘子最起码炖软烂了。

    来的都是自家人,哪有那么多嫌弃可言,大伙儿嘴里都称赞,却也不是安慰虚言,吃完撤盘子时,猪肘只剩了骨头和盘里残余的肉汁。

    等过了十五元宵,年节就过去了,无论哪里的人,都开始新一年的劳作,乡下人等待翻田种地的时节,镇上店铺开了门做起生意,码头也开动起来,老少汉子为讨口饭吃,带着干粮揣着馍做苦力,一大早就往码头赶。

    天暖和起来,屋顶的雪每天晌午都被晒化,汇聚成水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往下流,每天早上都能看见夜里结的冰溜子,或大或小。

    有一两天太阳很暖和,屋顶积雪越发消得快,顺着屋檐流淌,跟下雨一样。

    山上积雪也渐渐有了动静,开始化冻以后,到处都是泥泞,路变得难走,得挑合适的地方下脚,尽管如此,不少人出门,一边走一边还要甩甩鞋底粘的泥。

    还不到春耕,田里雪水打的湿泞,翻地也尚早,裴厌原本想去码头挣一点工钱,但一想,后院猪牛一天要铡草煮食喂三顿。

    鸡鸭也是如此,除了喂鱼干地龙粉,还要煮些大蓝根之类的草药水给它们喝,每天为西屋十五只母鸡吃的好,还要把一些野菜干,譬如马齿菜这样晒了很多的给泡发了,切碎当鲜草,和麦麸谷糠拌着喂养。

    活其实不重,只是琐碎了些,因这两天想着年节已经过去,不忙了,夜里不免放纵了些。

    惦念着顾兰时白天身体不适,他最终没有出门,在家把母鸡伺候好,十天半个月就能去镇上卖一回鸡蛋,有这一笔进项在,做工不着急,等泥路干了再说。

    辰时过了半,天色不早了,顾兰时懒洋洋从被窝里坐起,他醒来有一刻多钟了,睁开眼又闭上,身上疲累,便不愿起。

    半夜裴厌给他擦过身,还算爽利,只是小腹酸胀微麻,稍一动就叫他连脸带耳朵红了一片,待缓过劲来,才穿戴整齐下炕。

    屋檐还在往下滴水,像下小雨一样,裴厌把凹石头和石锤搬进了堂屋,坐在门口敞亮的地方磨地龙粉。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转头望过去,问道:“饿不饿?锅里有热包子。”

    “嗯。”顾兰时打着哈欠,又伸个懒腰,昨天晚上折腾得有点狠,他精神头不是很好,懒懒瞅裴厌一眼,见男人满身春风得意的舒爽利落感,就不愿再搭理,自顾自去盥洗。

    他前脚跨出去,裴厌后脚就撂下活跟上了,殷勤得不行,帮着舀热水取青盐。

    高高大大的汉子站在旁边,纵然一身布衣,也穿得挺拔劲瘦。

    他离得太近,顾兰时能闻到衣裳上那股子野澡珠的淡香气,被体温烘热,莫名显得攻击性十足。

    于是顾兰时往旁边让了两步远离,昨晚被抱着硬生生承受了许久,裴厌力气又大,一旦兴起到忘乎所以,惯会使蛮力。

    而这两年间,彼此越发契合熟悉,裴厌深知他弱点,不但使蛮力,还会用巧,甚至有更难以启齿的恶劣行径。

    他吃了亏,有点不待见对方。

    坐在堂屋吃包子时,裴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想忽略都难。

    “喝一口,不然噎着了。”

    茶碗递到了嘴边,顾兰时看一眼端着茶碗的男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说:“我又不傻,噎了我自个儿不会喝水?”

    裴厌赔笑不语,见他不给面子,只好放下茶碗,坐在旁边有点小心翼翼,见他一手揉膝盖,薄唇微微抿了一下,试探着,伸手帮忙去揉。

    见顾兰时没说话,他悄悄松一口气,不止揉膝盖,还找了一张矮凳让顾兰时把腿放上去,帮着捏了一会儿腿脚。

    “牲口喂了?”顾兰时吃完靠在椅背上,心里的气消了点。

    裴厌笑着说:“喂了,鸡鸭也喂了,棚圈也都拾掇过,再没别的活。”

    “嗯。”顾兰时又不说话了,望着屋檐前的水帘发呆出神。

    不止昨晚,前天和大前天晚上都累得够呛,不免觉得疲惫,心神就有些涣散。

    好半天后,他才开口:“雪化了,到二月更暖,地里的活就得开动,趁着这十天半月,你又不去做工,多去问问人,早点把长工找好。”

    “知道了。”裴厌低头给他捏腿,找长工这件正事确实得抓紧了,最近他夜里贪欢,恨不得一直黏在顾兰时身上,便有点懈怠。

    灰灰避着泥泞跑来,因屋檐滴水,它是快速窜进来的,但还是没避开几滴雪水,它皮糙肉厚,却被几滴水惊得身躯一扭嗷嗷叫,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倒惹得顾兰时笑了一声。

    裴厌总算舒了一口气,见顾兰时伸手去揉灰灰脑袋和耳朵,他才敢抬头,见夫郎脸上笑意盈盈,眉心那条红钿鲜红,人又白,比画的花钿还要漂亮。

    不知是不是太困,眼尾红红的,透出几分春情。

    喉结微动,裴厌忍下心底蠢蠢欲动的念头,继续捶腿捏脚。

    *

    赶在月底之前,找长工一事总算有了眉目,是刘家村一个汉子,叫刘大鹅,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已经成了家,有两个娃娃,大的今年才六岁,老爹老娘都在,都上了年纪。

    刘大鹅老娘还好,腿脚利索,能帮家里干干活,老爹前年病了一场,一条左腿不能动了,弄了个木拐,平时要出门不是撑着木拐,就是把木拐绑左腿上,一挪一挪往前走。

    刘家村离得不远,只隔了两个村子,脚程快的汉子两刻钟就能走到,一路没什么路阻艰险,都是平地。

    正月二十九,上午太阳出来后,顾兰时正在院里收拾柴堆,就听到周平的声音,连忙让裴厌停下手里的活,迎了人家进来。

    见周平领了个汉子,他知道来做什么,给茶壶重新泡了茶,又端一碟糕点,放在堂屋桌上,自己回屋避了避。

    周平媳妇刘桂花是刘家村人,娘家在那边,上次回去的时候,听闻刘大鹅从先前的东家回来了,不再去了,她听在耳朵里记下。

    刘大鹅是她本家亲戚,知道刘大鹅老实本分,家里穷,夫郎从去年就病歪歪的,时不时就得抓药,刘大鹅也是因老娘一个人看顾不来家里的人和事,他夫郎病重以后,实在放心不下,就辞了东家的活,回来照顾了两个月。

    眼瞅着夫郎身体好多了,家里的钱也花了不少,刘大鹅又开始发愁挣钱的事,他一直都在原先那户人家做长工,挣不了什么大钱,但胜在平稳,每个月都有工钱拿,而且自己的吃喝在东家,能给家里省下不少口粮。

    刘大鹅太老实,没什么挣钱的本事,依旧想给别人做长工,他干惯了农活,自己心里也觉得这样踏实。

    刘桂花可巧知道顾兰时和裴厌想招个长工,她心里其实没底,但还是在苗秋莲跟前提了一嘴。

    苗秋莲和顾铁山帮着看了好几个人,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有人一听是裴厌招工,当即就回拒了,不敢轻易和他攀扯上,有的则是细一打听,裴厌觉得不合适。

    刘大鹅给人干了七八年长工,家里也知根知底,都是本分的庄稼人,裴厌思索再三,又和顾兰时商量过,最后决定雇刘大鹅。

    三人坐下后,裴厌给他俩倒了茶水,客套两句后直言道:“平叔,刘哥,我也不说那些虚的了,一个月一百五十文,每天管两顿饱饭,早食也管,只是西屋还没拾掇出来,头前这段时日,得劳烦在路上跑,明儿二月初一,刘哥要是愿意,明天就过来。”

    刚给人家做长工,一百五十文是常见的价,一般干上一两年,东家觉得可以,后面陆续会涨工钱。

    周平对这些不陌生,因刘大鹅是他媳妇堂侄儿,帮着问了问。

    果然,裴厌没有敷衍,承诺要是干得好,一两年后工钱自然会涨。

    于是周平去看刘大鹅,他觉得可以,但到底答不答应,还得看本人的。

    刘大鹅坐在那里有点拘谨,没有伸手端茶碗,他想了想,搓着手开口:“行,不住家也成,我夫郎身子骨弱,孩子也小,每天回家看着我也放心。”

    既然如此,不用着急收拾屋子,裴厌点点头,又道:“每月月底结工钱,要是家里有急用,想预支的话,提前说一声就行,刘哥还有什么要问的?”

    刘大鹅思索一阵,最后摇摇头。他生性沉默,按别人的话来讲,就是有点孬,因刘家村不远,也是听过裴厌名字的,对这样厉害的人物,天生就想避着走。

    只是一时半会儿实在找不到好的东家,又听他桂花姑说裴厌根本没那么可怖,便硬着头皮来试,不想裴厌这么痛快。

    商定好了以后,三人起身往顾家走,顾兰瑜认字,得找他写份契约,按了手印才算作数。

    他几个走了以后,顾兰时从屋里出来,心里一松,这件大事总算落定了,正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赶着明天初一的日子,人家就来上工干活了,这日子正好。

    等裴厌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份契约,打开给顾兰时看。

    因弟弟识字,顾兰时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三个,后来认识了裴厌两个字,他不会写,但记住了,至于别的字,只有零星几个简单的认识,再多就是大眼瞪小眼了。

    第192章

    清早,天刚蒙蒙亮,顾兰时还在被窝,正睡得迷迷糊糊,外头狗叫声响起,动静不小。

    裴厌听见刘大鹅的声音,披上衣裳出去开门。

    头一天上工,刘大鹅一点都不敢懈怠,早早就起来赶路。

    他年纪比裴厌大,进门后显然有点无措,露出个讨好拘谨的笑,脸晒得黑黝黝,风雨在他脸上留下了粗糙的痕迹。

    “刘哥,这么早。”裴厌说着,又把篱笆门关上,这次没有上门闩。

    “嗯嗯。”刘大鹅闷声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怕说错话,干脆只应声。

    裴厌走在前面两步,想了一下说:“刘哥,这十天半月都是家里和田里的活,不必起太早赶路,东边天亮了以后你再从家里走,来得及。”

    刘大鹅只顾点头答应,既然东家这么说了,他照着做就是。

    裴厌看出他性子,一边走一边又交代两句:“等草木发出来了,气候回暖,要打草种菜,忙起来了,到那时候来早些就行。”

    “好,我记下了。”刘大鹅总算说了句长话。

    人已经来了,裴厌没有多客套,说:“早食还没热,刘哥,你先劈一些柴火,等吃过早食,锅里水正好是烧开的,顺便煮半锅猪食,后院只有一头老母猪,还有一只毛驴,同样要喂。”

    刘大鹅第一天过来,一些事情和东西放在哪里都要先说清,不然人家也为难,裴厌说了一堆。

    一听都是家里的琐碎事,刘大鹅干惯了,听一耳朵就能记住,无需询问。

    见狗追在后面,明显对刘大鹅有谨慎和好奇,裴厌转头又对刘大鹅说道:“狗不用怕,只要我俩在家,就不会乱叫更不会咬人,你天天来,熟了后它们自然就认得了。”

    说完,他又对大黑吩咐一声:“以后刘哥常来家里,别乱叫。”

    大黑看着他,尾巴在身后轻晃,不知道听懂了没,裴厌也没放在心上,跟狗说话是他不知不觉间和顾兰时学来的习惯。

    刘大鹅以前的东家爱养狗,常常和狗讲道理,像对人似的,他一开始不习惯,后来见怪不怪了,因此对裴厌这一举动没有任何反应。

    一进院子,刘大鹅歇也没歇,见长斧头在柴堆旁放着,拿了就开始劈柴。

    裴厌脚步一顿,见他这么实在,没说什么,先进屋去了。

    顾兰时已经穿戴好下了炕,冬闲养的人都懒了点,他俩最近一直起得晚,人家都进了门,自己还在睡觉,有些不好意思。

    “我跟刘哥说了,等吃过早食,喂猪喂鸡的事他会做,你歇着就行,太阳大了后,我俩再去翻田。”

    裴厌一边说一边把衣裳穿好,顺手取了木梳梳头发,用布条缠好后,搓搓脸整个人精神起来。

    顾兰时和他一起出去,先进灶房擦火起灶,等水热了以后,这才盥洗洁牙,因刘大鹅在院里,他和对方不熟,就在灶房里洗,出去倒水才打个照面。

    早食很简单,一人两个糙馒头,再就是半个咸鸭蛋,连桌子都不用,各自拿在手里吃。

    说实在的,刘大鹅没想到能有咸鸭蛋吃,蛋黄红油直流,光是看着就能流口水,在上一户人家做工时,早上一般都是两个糙馒头或几块自家蒸的米糕,噎的话喝水就咽下去了。

    顾兰时原本想一人切一片咸菜,他和裴厌平时就这样吃,转念一想,人家头一天过来,多少给吃好点。

    吃完后,裴厌喝了一碗热茶水,就和刘大鹅在前后院忙。

    家里琐碎活不重,有两个汉子去做,顾兰时一下子清闲了,只用扫扫屋子掸掸灰尘,外头的活根本用不着他。

    忙碌惯了,一朝突然闲下来,他还有点不适应,在堂屋转了好几圈,又看看前院,愣是没找到自己干的活,只好拿了针线做。

    太阳大了,家里的活干完以后,裴厌和刘大鹅牵着毛驴去犁地,田要深翻一遍,过两天还要翻翻菜地。

    顾兰时闲着没事,见狗在家里团团转,于是带了三条大狗在门外转悠,他没有走远,在附近走了走,又蹲下把去岁的荒草枯枝扒拉开,发现有几株新发的草苗,嫩嫩小小的,十分怯弱,他露出个笑,再等等,慢慢就有新鲜的野菜吃了。

    *

    晌午,裴厌和刘大鹅从地里回来,鞋子和裤管上都沾着泥,随便洗一把手,顾兰时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

    这是裴厌两人的,他自己的碗筷饭菜在屋里炕桌上。

    走进堂屋,刘大鹅东盯西瞅,也不知在看什么,裴厌坐下后,见他还站在那里,开口道:“刘哥,坐下吃。”

    刘大鹅这才反应过来,他要在这张桌上吃。

    他咽咽口水,搓着手坐下,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说:“我以前干活,吃饭都是另外一处,端在手里也行,有张宽凳能放下碗也行,和主家各吃各的。”

    原是这样,裴厌点点头,说道:“那这顿先这样,先吃饱再说。”

    “好、好。”刘大鹅连连点头,拿起筷子端了碗,神情依旧拘谨,不敢乱夹菜,只吃自己面前的。

    见他如此不安,裴厌心想,确实还是分开为好,给拨一碗菜,他自己也能吃尽兴,不至于一顿饭下来连菜都夹不了几筷子。

    不是顾兰时耳朵尖,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他独自坐在炕上吃饭没说话,自然能听到外头的说话声。

    等到了下午,离太阳落山还有小半个时辰,晚饭已经做好了。

    这次顾兰时和裴厌在屋里吃,刘大鹅自己在外面堂屋,除了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和两个糙馒头,还有满满一碗菜。

    他独自吃饭明显放松了许多,在发现疙瘩汤里有蛋花的时候,颇有点受宠若惊。

    这时节的鸡蛋太金贵了,就算给疙瘩汤里打一个,有的人舀饭时会先把蛋花舀走,留给自家人吃,没想到他碗里也有。

    比起他的惊讶,顾兰时根本没想那么多,蛋花打散了搅在汤里,哪有那个闲心去捞去舀。

    乡下汉子干活多,吃的也多,见裴厌吃完一碗起身要去舀饭,顾兰时让他问问刘大鹅还要不要,疙瘩汤做得多,锅里还有呢。

    刘大鹅犹豫一下,起身跟在裴厌后面,再给自己舀了半碗疙瘩汤。

    不过两顿饭,就看出裴家两人实在,他心里越发踏实,这些年给好几家做过长工,遇到过好人,也遇到过会在各种地方克扣的东家。

    他在上一户人家待的就久,要不是夫郎生病,还真不会辞掉,那户人家和裴家差不多,从不在吃饭上苛待人,不但有油水,菜量还大。

    刘大鹅愚钝老实,就算主家不好也会踏实做活,但他心里也知道别人对他究竟如何,这一天下来,他暗暗在心中想,以后干活肯定要更上心尽力。

    *

    日子眨眼就过去,地上渐渐有了一点零星绿意,看得人心喜不已。

    等不及的人已经开始提着竹篮在河边到处挖野菜苗吃,因时节不到,多数时候转悠许久才能弄半篮子。

    “回家去,别在路上耍。”苗秋莲在后头叮嘱道。

    “知道了娘。”顾兰时笑着回头答应,他娘也是的,他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能在路上贪玩。

    手里的竹篮有不少野菜苗,嫩嫩的,绿绿的,叫人一看就欢喜,多久没吃过这么春鲜的菜了。

    回家洗一洗,切点肉片滚汤,再把野菜下进去,煮熟后一定是鲜绿清甜的,光这么一想,口水都能下来。

    顾兰时兴冲冲往家里走,大黑跑在前面,时而停下来等他。

    发现前面几步竟有几朵小小的野花绽放,顾兰时惊讶极了,忍不住停下来,蹲在野花前细看。

    粉色的花瓣小小的,一整朵还没指甲盖大,三四个月没见过新鲜的花朵,他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大黑见他蹲在那里没有动,又跑回来看,爪子恰好踩在野花上,前后爪子轮番踏上,顷刻间就将娇嫩的野花摧残。

    顾兰时愣一下,随后哭笑不得,伸手揉了一把狗头。早知道就摘下来,拿回去给裴厌看,这下好了,谁也见不到。

    他拍拍手提着竹篮起身,因觉得自己没有在玩耍,将苗秋莲的叮嘱抛到脑后,一边走一边寻找其他野花的存在。

    很可惜,时令不对,再没看见别的。

    篱笆门开着,显然裴厌在家,灰灰和灰仔在门口不停转悠,看见他俩之后,一个比一个凶,冲着大黑和顾兰时汪汪叫,仿佛责怪没带它俩。

    有野菜吃,顾兰时心情很好,在门口摸摸灰仔脑袋,露出来的左手腕子上银光闪动。

    自从雇了刘大鹅以后,他每天干的活很少,只剩下洗衣做饭这些,不用干那些粗活脏活了,裴厌便提醒他,把镯子戴上。

    刚戴上那几天,回家串门子,被村里人瞧见,嘴上说了些羡慕玩笑的话。

    顾兰时能看懂有的人其实是眼红,他有自己的应对法子,直言是裴厌买的,叫他戴着,一下子就叫好几人闭了嘴,言语中只剩下羡慕。

    谁不知道裴厌卖猪卖鸡蛋挣了好些钱,买个银镯子也在理。

    “呜——”

    灰仔被摸得眯了眼睛撒起娇,于是灰灰又冲着它吠叫。

    “行了行了。”顾兰时又去揉揉灰灰,等把狗都应付好后,这才往家里走。

    果树上的红络子已经取下了,一些枝条已经有芽苞长出,他边走边看树上和地里的变化,眼中藏着笑意,春天是个好时节。

    裴厌在院里磨刀,两把菜刀已经磨好了,手上拿的是镰刀刃。

    见夫郎笑眯眯进门,他停下手里的活,笑问道:“挖到了?”

    “嗯,不少呢,今天吃肉片野菜汤。”顾兰时兴冲冲上前,把竹篮里的野菜给他看。

    裴厌满脸笑意,目光落在顾兰时被太阳照到的白皙面庞上,眉心红钿红艳艳的,漂亮异常。

    第193章

    背阴处的雪有些还未融化,山沟涧壑中,水流哗啦啦冲刷着石头,一路蜿蜒曲折往下奔腾。

    河道里,经年冲刷的大石头早已被磨平棱角。

    顾兰时背着竹筐走在后面,经过水流平缓的地方,有一处汇聚起来的小潭,如一汪碧玉,水面被风吹得泛起涟漪。

    这边石头很多,因是个上坡处,犹如凌乱的台阶。

    刘大鹅在最前,已经上了坡,后面是裴厌,他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落在最后面的顾兰时。

    山路走惯了,顾兰时脚下很稳当。

    刚开春,覆盖山林的白雪消失不见了踪影,点点绿意缀在四处,土里石头缝里,还有水边林子中。

    初春时节,去岁的枯黄和新生的嫩绿交错织在一起,叫人顿觉一片欣欣向荣。

    顾兰时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他觉得哪儿哪儿都好看,一瞧见绿色的野草,心里就忍不住高兴。

    因这样的神态,倒叫裴厌不放心起来,到处都是石头,旁边还是水潭和山溪,万一不留神,脚下没踩稳,就不只是摔倒的事了。

    好在石头坡很快过去,并未发现什么脚滑的事,裴厌暗自松一口气,再往前离溪水远了,路也算平坦。

    今天要去另一片谷中竹林,砍几根竹子回去,顺便再掰些春笋。

    这边的竹笋细长,也就两指宽,连锄头都不用带。

    山里没有平地,沿着陡坡缓坡上上下下,等地势渐平,一抬头看见前面绿意蒙蒙,竹谷就到了。

    风一吹,竹叶簌簌而响,衬得春风更柔和,身处其中只觉舒泰万分。

    顾兰时心中涌出一股满足感,山里的春风微凉,吹拂在脸颊耳畔并不寒冷,他脚下加快,走到裴厌身边,笑着说:“等会儿你俩砍竹子,我掰些笋子,再去找找野菜,这片山谷比咱们山下野菜发的更早,肯定有好多。”

    “嗯,别走远。”裴厌叮嘱道。

    三人进了竹林以后,眼前身后都是高耸的翠竹,绿意无垠。村里没有人数过竹谷里有多少根竹子,只知道竹子很多很多。

    看见冒出头的嫩笋,顾兰时把背上竹筐随便放在地上,只听“吧”一声响,鲜嫩的笋子被掰下,丢进筐里。

    裴厌和刘大鹅分开,各自挑了一根竹子,一个拿斧头一个拿柴刀,哐哐就开始砍。

    顾兰时离他俩远了一点,今天来得巧,竹笋挺多的,弄满一筐不成问题,不过他还想挖点野菜,竹笋采半筐就行,这两天裴厌不去镇上,掰太多他们三个吃不完,放两天就没那么嫩了。

    要说这么嫩的笋子,焯过水晒干,比夏天那会儿晒的笋干更好吃,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还是多采一些为好。

    家里很多活不用他干,心思就全放在柴米油盐这些东西上,他始终觉得,只有吃好了,干劲才能足。

    “留神。”裴厌吆喝一声提醒,顾兰时和刘大鹅知道他要推竹子了,纷纷抬头望过去,见竹子的方向没有对着他俩,就没挪动。

    裴厌最后一刀砍下,随手一推,长竹携带着凌厉风声轰然倒下。

    紧接着,刘大鹅也吆喝了一声,他面前的竹子朝另一个方向倾倒。

    削砍竹枝不着急,多砍几根再去弄,砍竹子的动静再次响起,顾兰时单手拎起竹筐边走边掰细笋。

    比起砍树,砍竹子要轻松许多。

    等顾兰时采了一筐子细笋,又拔了不少野菜放在竹筐最上面,沉甸甸装满后,裴厌和刘大鹅各自砍了三根竹子,正在削竹枝,长的竹枝捆成一捆,拖下山晒干能烧柴也能绑扫帚。

    因竹谷比常去的那两片竹林更远,就没有贪多,今天主要是顾兰时说想来掰笋子,才顺道过来的。

    两个汉子肩上扛起长竹一端,顺便把捆竹枝的麻绳头勒在肩头,一同往山下拖。

    顾兰时背着竹筐跟在后面,沿着来时路返回。

    因路远,路上歇了两次,等回来后,裴厌和刘大鹅没有进院子,直接拖着长竹去院落东边的空地,那里已经有一堆竹子,是昨天砍的。

    今年想再买四五十只鸡仔养,可不得先把鸡圈鸡窝搭好,正好东边有这么一片空地。

    不止鸡圈,想年底多卖几头猪攒钱,今年还要多养几头猪。

    裴厌把地方都划出来了,东边院墙和山壁中间这一片地方,前头用篱笆围一片地方来养鸡,后头能垒两个猪圈。

    因去年有公猪打架咬架的事,今年他打算除了那头老母猪,其他猪圈中间用木头隔开,这样一个圈里能养两头猪,还能防着打架。

    要说后院的猪圈已经垒好,不方便改动,外头还没开动的两个猪圈可以弄成四个小的,只要肥猪长大以后能转动开就行。

    只是那样的话,无论从山上背回石头还是起泥墙,都比较费事,弄个木头栏到底轻便些,不用费很大力气,猪养到年底也就卖了。

    他甚至见过有人养猪连猪圈都没有,在后院随便搭个顶棚,打一根桩子,用麻绳把猪拴起来,就那么养,猪吃了睡睡了吃,在粪泥里滚,也长得挺大。

    他俩养猪肯定不会这样,有猪圈隔着,好歹能把猪粪挡一挡,不会把后院弄得那么脏。

    “歇歇,填填肚子再忙。”顾兰时提了茶壶端了米糕出来。

    刘大鹅和裴厌各自坐在一根竹子上,路远确实有点累。

    裴厌接过茶壶,给他和刘大鹅一人倒了一碗热茶,顾兰时坐在旁边的圆石头上,他还好,一筐笋子沉是沉,但能背动。

    “下午还去?”他拿了一块米糕吃,顺便问道。

    半碗热茶下肚后,裴厌擦擦唇边的水,点头说:“去,再砍七八根竹子,明天再剖竹片。”

    不多弄几根回来,不够的话还得再上山,太麻烦。

    “嗯。”顾兰时应一声,又示意他把米糕碟子端过去,让刘大鹅也吃。

    太阳渐渐大了。

    晌午饭吃过以后,刘大鹅煮猪食,裴厌在院里剁泡发的马齿菜,顾兰时进西屋摸鸡蛋。

    二月已经过半,没有之前那么冷了,外面的母鸡母鸭偶尔会下几个蛋,最近蛋价回落,降到了七文钱。

    日子实际没有太大变化,活还是那些活,只不过干活的人多了一个,再没有那么繁重。

    *

    夜色笼罩,烫过脚后,顾兰时打着哈欠上炕,困得眼泪流出来,擦掉后直接钻进被窝。

    被褥昨天晌午晒过,软和温暖,没有烧炕也不冷。

    照常是裴厌出去倒洗脚水,这原本是夫郎媳妇的活,但两人自成亲后就如此,习以为常了,都没觉得不妥。

    月色如水,从窗外照进来,没点灯也能大致看清屋里的陈设。

    顾兰时沾着枕头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想没多久,裴厌钻进了他被窝。

    他眼睛都没睁开,配合着抬腰分腿,这七八天有点忙,夜里顶多亲一阵子摸一会儿,知道裴厌是馋了,因此再困都没拒绝,反正多数时候都不用他动弹。

    一路亲到肚子上,埋被窝里忙碌的裴厌忽然一顿,他看不到,于是伸手摸了摸。

    “怎么了?”顾兰时没等来该发生的事,困倦的声音响起。

    裴厌径直从他上方钻出被窝,撑着身体,带了一丝不确定开口:“你最近吃胖了?”

    顾兰时睁开困乏的双眼,声音也不高,说:“可能吧,肚子上肉多了,今年过年吃那么多肉,不胖才怪。”

    他自己早就发现了,说着,顺手摸了一把裴厌肚子,还是硬邦邦的几块肉,说实话,没有他胖了的肚皮那么好摸。

    他又打个哈欠,说道:“最近我也没怎么干活,可不就胖了。”

    “晌午你不是睡了一阵子,还是想睡?”裴厌声音低沉沉的。

    顾兰时浑然不在意,懒洋洋开口:“不是有老话,春困夏乏秋打盹。”

    他说完,因为太困,忍不住催促道:“还做不做了,要么就抓紧,赶紧进来,不然我就睡了。”

    裴厌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为他如此大胆的话感到惊讶,夜里两人独处时,总有些亲热话会说出口。

    “你好像不是胖了。”裴厌低声说道。

    顾兰时不以为然,甚至有点烦他这么絮叨,开口道:“不是胖了还能是怎么,总不能我肚里长个东西吧。”

    沉默在蔓延,后山本就寂静,一旦不说话,就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黑暗中,顾兰时忽然睁开眼,伸手摸上自己肚皮,总算反应了过来,结结巴巴说道:“胖、胖了?”

    “你最近吃的挺多。”裴厌依旧撑在他身体上方,一条一条道:“也能睡。”

    “最主要的,红钿颜色深了,比之前更红。”他又问道:“兰时,你自己没发现?”

    顾兰时人是懵的,下意识摸了摸眉心,屋里有铜镜,但平时他梳头才去照,也不怎么留心看自己模样。

    红钿只是一条画一样的竖痕,细细的,摸起来没有凸起或凹陷,眉心肌肤平滑,什么都摸不出来。

    两人都知道,双儿眉心的红钿一个是和汉子区分开来,另一个,多数双儿有身孕之后,红钿颜色都会加深,红艳艳的,甚至细痕也会变宽一点,鲜亮又好看,很多有经验的人一眼便知晓。

    “也不一定。”顾兰时干巴巴说道,这件事想是想过,可陡然砸到头上,他有点措手不及。

    裴厌在他旁边躺下,伸手摸了摸小肚子,似乎也在努力接受突然而来的情况,好半天后才开口:“明天,去找草药郎中把把脉。”

    “嗯。”顾兰时眨巴眨巴几下眼睛。

    夜还早,被窝里的两人却没了睡意。

    第194章

    隔壁清水村就有个草药大夫,把脉也是会的。

    太阳出来以后,裴厌和刘大鹅说一声,就带顾兰时出门了,他俩没声张,也没说去哪里。

    刘大鹅话少,不是爱说闲话的,东家没说他也没问,独自干自己的活。

    一进村子,迎面就碰上竹哥儿和花惜霜。

    竹哥儿挎着篮子,见到哥哥很高兴,说:“兰时哥哥,这么一大早,做什么去?”

    “去转转。”顾兰时糊弄了一句,又问:“你俩去挖野菜?”

    “嗯。”花惜霜点点头。

    顾兰时笑道:“我昨儿在河边看到一片水芹,掐了些没掐完,你俩过去看看,说不定还有呢,可嫩了,沿着石头池子往上游走一截,就能看见。”

    “好。”竹哥儿点点头。

    都有事情忙,遂没有多耽误,各忙各的去了。

    出了村子后,人少了,顾兰时才松一口气,不用含糊作答了。

    昨晚一开始还觉得睡不着,谁想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他心里惦记着事,还做了几个说不清的梦,慌乱乱的,心里没个着落。

    和别的事不同,纵使裴厌在旁边,也无法叫他觉得安定。

    直到进了草药郎中家里,裴厌同老郎中说明来意,他呆愣愣按着老郎中的话坐下,又把手腕伸出去,搁在脉枕上。

    老郎中隔着一层薄帕把脉,凝神静气,半晌没说话。

    裴厌站在夫郎旁边,见此情形,颇有点大气不敢出的意思,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扰乱了脉象。

    老郎中收回手,又观一眼顾兰时眉心,其实进门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随后笑呵呵同他俩道喜,还说已经两月有余。

    顾兰时晕乎乎的,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裴厌还算镇定,缓过劲后站稳,问了些饭食上的事宜。

    老郎中见他这么上心,于是仔细交代了一番。

    乡下的郎中诊金不贵,两人出来后,顾兰时想起老郎中说,肚子里的已经两月有余,生的话大概在九月份,神智越发恍惚,这就要生了?

    裴厌目光不如平时明锐,直到走出清水村才回过神。

    他脚步顿住,见周围没有人,只远处田里有一些人影在劳作,他犹豫着开口:“才两个月,回去只跟岳母说一声?”

    “啊?”顾兰时抬头看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他刚才说的,点点头:“嗯,娘和爹得说一声,其他人先不告诉。”

    说完后,两人原地呆站一会儿,才又迈开步子。

    到底年轻,之前被催促要孩子后,却只惦记着皮肉滋味,就算一直没发现动静,两人也没想过看郎中。

    “不想吐?”裴厌走着走着突然问道。

    顾兰时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想,每天胃口都挺好的。”

    裴厌想了一下,问:“荤肉不觉得腥气?”

    “不觉得,肉不是挺香的。”顾兰时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反应,吃得好睡得也好,他总算露出个笑容,说:“怪不得没觉察。”

    裴厌松一口气,他知道一些有身孕的人什么也吃不下,吃了就吐,本来就是重身子,还吃不进去东西,人不瘦才怪呢。

    “有没有想吃的?”他又问道。

    顾兰时眼睛一亮,笑眯眯开口:“馋鱼吃了,鲜鱼,这两天正在想,只是河水还冷,改天闲了,你弄个鱼竿,能钓上来就好,钓不到算了,水太冰,不用去下网。”

    裴厌说道:“明天我去趟镇上,肯定有卖鱼的,再买两坛梅子和腌杏,防着万一胃口不好,还能开开胃。”

    “行。”顾兰时痛快点头,一点儿异议都没有,他俩手里有钱了,不必太拘着,饿到肚里娃娃可不好。

    虽然对孩子没有清晰的念头,他知道,想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长大,就不能饿到,能吃就吃。

    说着说着,后面要怎么办,裴厌心里渐渐有了数,一扫刚才的无措,星眸中明亮的笑意浮现。

    顾家。

    苗秋莲正在挑碎布头,打算给自己糊双鞋面,听见外头顾兰时的声音,她喊一声让进来,依旧在炕边坐着。

    “娘。”顾兰时喜笑颜开。

    苗秋莲拿着手里灰蓝的碎布让他看,说:“兰哥儿,帮娘看看,这颜色糊鞋面怎么样?”

    顾兰时看一眼,这个颜色不张扬,说道:“好着呢。”

    “那就好。”苗秋莲把挑好的放在一旁,问他:“今儿不忙?”

    顾兰时笑眯眯的,说:“就那样,有刘哥在,我不忙。”

    苗秋莲抬眼看他,劝道:“就算有长工,也不能指着人家把什么都做了,缝衣裳做鞋,该你做的都上点心,不然,养一身懒骨头,以后姑爷若嫌弃,娘可帮不了你。”

    她絮絮叨叨的,没看懂儿子笑容的含义。

    顾兰时只得说道:“刚才我和裴厌去了趟清水村,找老郎中看了。”

    “哎呦,怎么了这是?”苗秋莲停下絮叨。

    顾兰时毫不羞涩,直言道:“俩月了。”

    苗秋莲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连忙看他眉心红钿,乐得合不拢嘴:“我说呢,最近看你红钿那么亮,娘却老糊涂了,愣是没觉察。”

    “千万记得,凉的冷的不能沾,既请了人做长工,姑爷心善,心疼你怕你累着,已经花了钱,就别去打草干活了,把家里的那点事做好就成,要有事了,就过来家里说。”

    顾兰玉和顾兰秀嫁的远,上头有婆婆下头有小姑子,不用娘家担心,顾兰时离得这么近,苗秋莲一想到他没有婆婆姑姐帮衬,免不了自己要多操心操心。

    “知道了娘。”顾兰时点头。

    苗秋莲又道:“这事儿先别同人讲,回头我只跟你爹说一声。”

    “嗯。”顾兰时又答应一声。

    在家说一阵子话,顾兰时才回去。

    不想一进篱笆大门,就看见裴厌牵了驴车出来,他好奇问道:“做什么去?”

    裴厌开口:“去镇上,早点把鱼和梅子杏子买回来,扎鸡圈不急。”

    他心热,实在坐不住。

    “钱带好了?”顾兰时没有阻拦。

    “带上了。”裴厌拍拍怀里示意,又说:“我买了就回来,不耽搁。”

    “嗯。”顾兰时送他出门,叮嘱道:“不着急,路上别赶那么快。”

    “知道了。”裴厌答应着远去。

    *

    从镇上回来,板车上多了不少东西。

    顾兰时站在旁边,看裴厌一样一样拿下来。

    篓子里两条鲫鱼还在甩鱼尾,裴厌把鱼篓掂一掂,给他看底下的小鱼和小虾,说:“河虾,焯熟了吃鲜的,小鱼等下我洗了,炸着吃。”

    把鱼篓放在灶房门口,裴厌把车上的两个瓷坛打开,让他里面的梅子和酸杏儿,又提起两个油纸包,说:“一个是偏酸的山楂果脯,一个是甜的蜜枣。”

    还有一个油纸包,他拿起来垒在一起,说道:“这是糖炒的黑芝麻,人家说吃这个好,你就当零嘴,每天抓两把吃。”

    至于那个最大的,还染了油的纸包,一拿起来,旁边的灰灰和灰仔呜呜叫个不停,馋的直流口水,试图用鼻子贴近去闻。

    裴厌没理它俩,笑着开口:“路过烧鸡店,闻着香,就买了一只,近来你不是说猪肉吃腻了,换换口。”

    “好。”顾兰时笑眯眯的,想起两个大鸡腿,确实馋了。

    至于板车上的两只乌鸡,他一早就看见了,出去的时候没带鸡笼,乌鸡被捆了脚,躺在那里偶尔挣动两下。

    裴厌把两只乌鸡抓起来,说:“在街上碰见,回头杀了,炖汤给你补补。”

    “行。”顾兰时脆声答应,没有埋怨他乱花钱。

    至于车上最后一个小陶罐,裴厌拿起后,没有端到顾兰时面前,往后让了让才打开,眼里有着止不住的笑意,说道:“这是在米粮调味铺子里买的辣子粉,除了辣子面以外,还加了别的香料调味,更辣更香。”

    “我原本不知道,路过时看见一个大肚子的夫郎正好在买,听见他说自己爱吃辣,我也买了一小罐。”

    他眉眼笑意始终不散,以前出门不会特意去看别人,这回一看到大肚子的妇人和夫郎,对他们说什么在吃什么,不免就留了神。

    “我问了伙计,他说有身孕能吃,镇上有一些怀孕的妇人夫郎还特地上他们店里买,我还上医馆问了问,老大夫是好人,没嫌我不看病不抓药,辨认了一下说能吃。”

    有身孕以后,不一定都爱吃酸,也有嗜辣的人。

    家里有磨好的辣子面和花椒面,不过裴厌看别人买,心想还是给顾兰时换换口。

    顾兰时对这个挺好奇,接过去看了看,登时就闻到一股子辣味,他揉揉鼻子,笑着说:“味道果然重一点。”

    裴厌把手里的盖子放上去,这下阻绝了辣子粉的味儿,说道:“要是想吃辣的了,无论炒菜还是炖肉,撒点这个辣子粉,应该挺香的。”

    “嗯。”顾兰时心中喜悦,这么多吃的,光看着都高兴。

    第195章

    天刚擦黑,裴厌在灶房烧水,突然觉得屋里暗下来,于是出来,见刘大鹅还在干活,开口道:“刘哥,不早了,拾掇拾掇回去。”

    “嗯嗯。”刘大鹅放下手里的刀和竹子,把劈好的竹片归拢好,这才拿起放在一旁的竹筒往外走。

    他略显紧张,见裴厌神色如常,连说也没说一句,惴惴不安的心才落下。

    刘大鹅离开以后,裴厌把狗喊进来,关好篱笆大门,一天的劳作结束了,灶房里水已经烧开,只等盥洗后上炕睡觉。

    蜿蜒向前的小土路上,刘大鹅右手捏着竹筒,快走出树林时,手劲才松了松,不再捏的那么紧,整个人也放松下来,带着一点喜悦匆匆往家赶。

    东家人很不错,不会叫他一直干到天黑才回去,每每太阳落山以后,就会让他走,偶尔晚饭吃得早,他会继续干一会儿活,要么裴厌催他,要么他自己看着天色就知道该回去了。

    手里的竹筒是他今天自己做的,正好有那么多竹子,临时用的竹筒,砍下一截就能使,连盖子都不用做。

    一想到竹筒里的几块烧鸡肉,刘大鹅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他知道东家去镇上买了不少东西回来,看见那两只活乌鸡时,明白怎么回事,他向来话少,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照旧干自己的活。

    吃晚饭时,没想到给他的那碗菜里,上头竟搁了几块烧鸡,不多,就四五块,可也叫他愣了一下。

    和别的东西不一样,烧鸡是在镇上花钱买的,一只母鸡在四十文左右,做成烧鸡只会更贵。

    他吃饭是和主家分开的,因此看不到裴厌和顾兰时神色。

    自打来了以后,吃饭喝茶从没有被苛待,他默默看了一会儿烧鸡,确定这是给他吃的,才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小的肉。

    上一次吃烧鸡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之前的东家过年给他们长工放年假之前,都会做一顿好饭,鸡肉猪肉都有,不过都是自家做的,和镇上卖的这种烧鸡全然不同。

    想起家里人,烧鸡再香酥,他尝了一小块就没再动,直接去砍了一截竹子,将剩下的四块烧鸡装进去。

    等吃完饭后,裴厌看见竹筒,他嗫喏着解释,好在裴厌什么都没说,点点头就去忙了。

    土路还算平坦,刘家村就在前面了。

    刘大鹅进村以后朝着再熟悉不过的矮墙那边走,院门没有上门闩,是给他留的门。

    “大鹅?”刘老娘在屋里喊了声,随后便响起一阵压抑的低咳,是他老爹。

    “娘,是我。”他应一声,把院门关好才往进走。

    天黑蒙蒙的,已经有点看不清,刘大鹅径直往老娘屋里走,推门进去。

    刘老娘一入夜眼神就不好,听见动静问道:“大鹅?”

    刘老爹还在咳嗽,像是破旧的老风箱,天一黑就有点冷,他常常这样。

    刘大鹅压抑着那份喜悦,说:“娘,东家给了几块烧鸡肉,你俩尝尝。”

    他说着,凑到土炕跟前,就把竹筒里的肉倒出来在手心。

    刘老娘坐起来摸索着,从他手里拿了一块,先是凑到鼻子跟前闻闻,咽着口水说:“是烧鸡啊,烧鸡就是这个味儿?”

    “爹,你也吃一块。”刘大鹅又把手伸向他爹那边。

    刘老爹摆摆手,靠着炕头半躺半坐,咳嗽劲好不容易过去,他喘着气自己给自己顺心口。

    “天都黑了,要睡了,再吃克化不动,你拿去,给小枣儿他们吃。”刘老娘又把肉放到他手里。

    小枣儿是刘大鹅大女儿,他还有个小儿子叫二娃,年纪都小,逢年过节才能吃两口肉,烧鸡这样的好东西,连见都没见过。

    别说孩子,他爹娘也是没吃过的,他在外头做工挣工钱,赚不到什么大钱,家里人都很俭省,这几年又艰难些,无论夫郎还是老爹,时不时就要抓药。

    “我还有,这两块你俩吃。”刘大鹅直接拣出来两块肉,摸到旁边桌上茶碗,发现里面没有水,就把肉放了进去,碗塞进他娘手里。

    刘老爹又咳嗽起来,刘老娘闻着窜进鼻子里的烧鸡味儿,好半天才开口:“他爹,明儿煮鸡汤吃。”

    另一边,刘大鹅回屋以后,两个孩子已经睡了,他夫郎撑着在等他。

    “芽儿,东家给了几块烧鸡,爹娘都吃了,给你留了一块,尝尝。”他把竹筒递给夫郎,坐在炕边很是欢喜。

    白芽儿接过竹筒,就闻到一股子肉香味道,他轻咳几声,缓过劲后低声说道:“明天给小枣儿他俩吃,我就不吃了。”

    刘大鹅沉默一会儿,劝道:“两块呢,你吃一块,他俩分一块,孩子小,能吃多少。”

    孩子小,贪嘴吃,平时又见不了多少荤腥,他心里知道,只是觉得夫郎病了许久,也该尝一口好的。

    孩子睡着了,在炕上翻身,两人低声又说了几句话,最后白芽儿还是没吃,打算明天把鸡肉块撕成条,加水煮汤,人人喝半碗,都能沾点油星。

    *

    月亮被云挡住,只剩星星一闪一闪。

    顾兰时躺在炕上没睡着,一会儿想起老郎中交代的话,一会儿又想起糖炒黑芝麻的味道,微甜不腻口,吃起来别有一股香味。

    鸡腿也好吃,肉多,一口咬下去分外满足,腌梅子和酸杏儿他也尝了,裴厌说太酸,他却不觉得倒牙,就是不能多吃。

    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他翻个身,依旧没有睡意,发现裴厌清醒着,低声问道:“你也睡不着?”

    “嗯。”裴厌轻声答应,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觉得,是男孩女孩还是双儿?”

    顾兰时其实想过这个,说:“不知道,想了没想出来,你想要什么?”

    裴厌思索一会儿,同样一片茫然,他沉默一会儿开口:“都行,反正是孩子。”

    顾兰时一下子笑出了声,不是孩子还能是什么。

    自知说的话有歧义,裴厌迷茫的眼中有了一点笑意,等顾兰时笑过以后,他低声说道:“睡吧,不早了。”

    “嗯。”顾兰时答应着,往他怀里靠了靠,找了个舒坦的姿势闭上眼睛。

    风将窗纸吹得轻响,夜色融融,月亮从云层后面出来,整个村子静谧安详,几乎没什么动静,许多人已经熟睡。

    “你想过名字吗?”

    顾兰时在安静中突然开口。

    裴厌即使闭着眼睛,人也是清醒的,同样没睡着,他搂了搂怀里的人,说:“想了,没想好。”

    “我也没想好。”顾兰时轻叹一声,还不知道是什么呢,取名确实太早了。

    两人又不说话了,屋里再次陷入安静,直至睡意来袭,不知不觉就入了梦。

    *

    巳时还未过半,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

    春风和煦,似是一张无形温和的大手,轻轻掠过脸侧身畔。

    大地绿意更繁盛,零星野花点缀在其间。

    灶房里,裴厌系着襜衣,衣袖挽起,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正执刀剁鸡块,咚咚咚响个不停,案台上其他东西似乎也随着大力在颤动。

    黑色的乌鸡肉块剁好后直接下锅去焯,过一遍水便炖上了。

    至于头一遍的肉汤水,裴厌舀出来后没有倒,等会儿给狗泡馒头。

    不少人养狗会烫麦麸谷糠给狗吃,他家三只狗吃馒头惯了,对烫的食连看都不看一眼,他俩对狗没有那么吝啬,养好了才能震慑住贼。

    干这些灶上的活,裴厌越来越熟练,上一只乌鸡是整只炖的,今天顾兰时说想吃鸡肉块,也方便分舀,他就照着做了。

    鸡肉没有来回炖汤,炖好以后连汤带肉最多也就吃两天,要想俭省一点,留些鸡肉就能多炖几次。

    裴厌没在这上面省,再去买就好了。

    二月快到底了,天渐渐热起来,顾兰时也有了一点反应,熟肉还好,生肉会觉得腥气,因此最近炖肉切肉都是裴厌在做。

    给灶底添好柴火,裴厌又出来在灶房门口择菜。

    家里的菜刚种下,还有没种完的,刘大鹅正在前边大菜地里撒种盖土,篮子里都是他刚才出门挖的野菜。

    院里的小菜地已经停当了,一行行很齐整,只等发芽出苗。

    小菜地也有细土垄隔着,见灰灰和灰仔追逐撵打,直接踩进菜地里,裴厌呵斥一声,狗立马就从菜地里出来,觑着眼色没敢再打架玩,一个抻懒腰一个伸爪子去抓柴堆前的一块木头。

    顾兰时从屋里出来,他闲着没事,蹲在裴厌旁边帮忙择菜。

    “坐着。”裴厌从灶台前拿了个小凳出来。

    顾兰时笑眯眯坐好,手上活没停,说:“阿奶给的菜种撒哪里了?”

    裴厌伸手指了下东边小菜地:“最前面三行都是。”

    顾兰时看一眼,道:“阿奶说出了芽,顶多二十天就能吃了,正是嫩的时候。”

    一个冬天过去,最馋的就是一口新鲜脆生的菜吃。

    前几天方红花过来,给了一小包种子,说叫小菜,是一种叶子菜,从番邦外域传进来的,司农司又培育取良,这一两年渐渐推及,如今也到他们这里了。

    朝廷上的事庄稼人不懂,只知道有菜吃是好事。

    小菜长得快又鲜嫩,方红花从娘家要来的,她自己留了些,剩下这些给他俩,要是好吃的话,留下几株让长老,好取种子,以后就能多种了,还能拿去镇上卖。

    “嗯,最近天好,水也浇了,估计三五天的事,就能出芽。”裴厌把择好的野菜放在竹匾上,闻到一股酸甜味儿,抬眸问道:“吃梅子了?”

    “吃了几个。”顾兰时眼睛弯弯,笑着说:“还挺开胃,吃完我又吃了两块枣子糕。”

    胃口一如既往的好,裴厌星眸有了一点笑意。

    第196章

    院落东边,竹篱围了一圈,鸡圈总算弄好了,裴厌和刘大鹅正在垒鸡窝。

    鸡圈和院墙之间有约莫一丈宽的距离,正好做过人的通道,而篱笆圈后面,已经堆了不少石块,都是从山上背下来的。

    今年多了一个汉子干活,无论做什么都快了点。

    篱笆圈和山壁之间也有一条窄窄的小路,挨着石壁的山脚下,栽了十来棵树苗,不是桑树就是香椿树,去年从山上挪回来的,如今都成活了。

    桑树叶随风颤动,顾兰时总觉得今年说不定会结桑果,吃桑果不着急,还得再等等呢,香椿芽倒是能掰了。

    树苗还小,有的踮起脚伸长胳膊就能够到最上面的椿芽。

    顾兰时手上用力,一个香椿芽就落在手里,他脚跟落回地面,鼻尖全是浓郁的香椿味道。

    竹篮已经有一些红色的香椿芽,他俩在山上随便挖的树苗,香椿芽颜色不一,红色偏多,绿色的椿芽还比较小,他挑着掰了几个。

    遇到较高的树,他拿过靠在一旁的竹竿,竹竿上绑了一根弯曲的铁钩,伸长了勾在香椿芽上,胳膊一用力,椿芽就掉在地上。

    在鸡圈里干活的裴厌直起腰,朝东边看一眼,见没什么事,又去忙手里的活。

    勾了好些椿芽下来,顾兰时放下竹竿,提着竹篮去捡,问道:“炒鸡蛋还是拌豆腐?”

    裴厌想了一下,说:“炒鸡蛋。”

    “好。”顾兰时把地上的香椿芽捡完,提着竹篮拿了竹竿往外走,又道:“改天上山去找,多勾些,回来腌了,做小菜吃。”

    “行,知道了。”裴厌答应着。

    时令鲜野仿佛带着春天的滋味,年年吃都不腻。

    香椿芽味道很浓郁,炒着好吃,腌了下饭下馒头也香,放在小罐里,随时想吃了就夹出来一碗半碗,很方便。

    葡萄藤葫芦架都已经发出新叶,在风中轻摆。

    顾兰时路过葡萄架时多看了两眼,葡萄藤爬的很快,已经占据了木架大半,今年再长,就把木架占满了,到时候得修剪修剪。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月中旬,菜地和树木的变化一天大过一天,外面地面野草野花遍地,仲春不再带着残冬寒意,野菜很轻易就能找到。

    进院门的时候,顾兰时听到西边鸡圈里母鸡咯咯哒叫,他脚下没停,等把竹篮放在灶房门口,这才取了蛋篮去摸鸡蛋。

    西屋腾出来了,那十五只母鸡和鸡群混在一起,不再需要烧炕取暖。

    放它们出来之前,裴厌用红漆在它们脚旁点了标记,等今年深秋,要是这几只依旧肥壮,照样让它们下蛋,要是露出疲态,就另换一批。

    到今年秋天,会有新母鸡长成,到时候有的是母鸡能挑。

    在鸡窝翻找,很快就往蛋篮里拾了七八个鸡蛋。

    如今蛋价又落下去,五文钱了,前两天攒够二百来个,就让裴厌拉去镇上卖了。

    搜寻一圈,顾兰时提着蛋篮又出去,关好篱笆门,一转身大黑蹲在旁边等他,他笑一下,伸手揉揉狗头,哼了两句不成调的曲子往家里走。

    五十来只母鸡,平时喂养铲粪,扫洒换稻草,母鸡一旦出现蔫头巴脑的情况,还要操心是不是病了,得赶紧隔开,喂些草药熬的水,连鸡圈也得好好拾掇干净,点些药烟去熏。

    活儿是繁琐了些,可收获让人满足,光这一圈就拾了十二个鸡蛋,再到下午,肯定还有母鸡会下蛋。

    鸭子清早起来时裴厌就去摸过蛋,六只母鸭都下了,一共六枚鸭蛋。

    鸡蛋新鲜,香椿芽新鲜,顾兰时在灶房做饭,心想下午他没事,该把鸭子赶出去游游水。

    炊烟飘起,裹在其中的灰烬被风吹远,天上时不时飘来云朵遮住太阳。

    鸡蛋炒香椿的味道顺着风逸散,裴厌和刘大鹅把木头架在新起的鸡窝顶上,闻到香味后顿感饥饿。

    “饭好了!”顾兰时没有出来,隔着院墙高高喊了一声。

    “知道!”裴厌应道,他拍拍手上土屑木屑,说:“刘哥,先吃饭,吃完再干。”

    “嗯。”刘大鹅把木头嵌好,用手试了试,见结实才放心。

    天早已回暖,刘大鹅洗过手,直接把自己的碗筷端到院里,坐在屋檐下吹着风吃。

    小竹匾里放了三个糙馒头,菜碗放在脚前的地上,他端着米汤碗,呼噜噜先往嘴里扒拉。

    这两个大碗和筷子是他自己带来的,以前在一户人家时,被特地吩咐过,弄两个他自己的碗,省得和主家混了,他不语,照着办了,这样一来也好,他自己的碗筷取用更方便。

    菜碗依旧满满的,除了香椿炒鸡蛋以外,还有拌灰条菜。

    灰条菜居多,可香椿鸡蛋对他来说已经不少了,毕竟是大碗。

    像这样每天都有油水,比上一户人家吃的还要好,是他没想过的意外。

    高兴的同时又有点遗憾,他自己在外吃得这么好,家里却还在省吃俭用。

    幸好,最近天暖,他夫郎身子好多了,能下地干活,前年因他爹病重,卖了家里良田,只剩两亩薄地,地和鸡鸭靠他夫郎和老娘差不多就能照顾好,他老爹拄着拐也会去帮忙。

    如今鸡鸭都下蛋了,卖了就能贴补家用,上个月月底领了工钱带回去,让他娘去买了半斤肉,给一家老小解了解馋。

    偶尔东家会给他几个鸡蛋鸭蛋,有时也能用竹筒带回去几块鸡肉鸭肉,或是些肉汤,小枣儿和二娃吃的那样香,每天都盼着他回家。

    如今他夫郎不用吃药,少了一笔花销,慢慢干着,每月都有钱拿,日子就好了。庄稼人,多数都是这么磕磕绊绊过来的。

    灰仔闻一闻食盆里的馒头,因今天没有肉汤,它嫌弃得不行,吃一口又吐出来,摇着尾巴进了堂屋,炒鸡蛋的味道它早就闻见了。

    刘大鹅看一眼从旁边进去的狗,他来了一个多月,这三只狗吃得有多好,全看在眼里,东家真是能舍得。

    不过看看这么大的菜地,还有那么多鸡鸭,就知道是为何了。

    别说冬天毛贼多,平时也有呢,夜里稍不留神,被人家钻了空子,后悔都来不及。

    他家也养了鸡鸭,一到晚上他老娘就赶进自己屋里,生怕被惦记上。

    风吹进堂屋,太阳又被云遮住。

    灰仔摇着尾巴来蹭腿,顾兰时看它一眼没理会。最近吃得好,人还没挑嘴刁钻呢。

    盘子里的香椿炒鸡蛋不用想,吃到最后裴厌连盘子都用馒头擦了,根本没有剩余的油水。

    至于顾兰时,他娘交代过,让少吃香椿,他馋是馋,尝了两筷子就打住,明年再可劲儿吃。

    见讨不到好,灰仔尾巴耷拉下,原本不想吃饭,在看见灰灰竟然去吃它食盆里的馒头了,一下子急得嗷呜直叫,立马跑出去和灰灰打架。

    裴厌吃了个半饱后才慢下速度,咽下米汤后说:“下午再忙一阵,鸡舍就搭好了,明天没事,我去找三伯问问,看他能不能找几个盖房的匠人,我记得周家村有个盘炕匠人,手艺不错,改天过去找一趟大姐夫。”

    “嗯。”顾兰时点点头。

    他三伯以前做过工匠,跟着人到处奔走去盖房,后来上了年纪,手里攒下钱后,正好村里有人卖地,就买了几亩,留在家里踏踏实实种地,这几年只有闲时才去做做工。

    地化冻了,盖房的事要提到面上来。

    今年说忙也是挺忙的,哪儿哪儿都有活。

    吃完饭后,猪驴鸡鸭要喂一顿,刘大鹅自发就去干了。

    洗碗的事落在裴厌手中,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

    顾兰时肚子已经有了轮廓,脸颊也长了点肉,直到现在,胃口还是那么好,酸的能吃,辣的有时也馋,就没他不爱的,偶尔才会不舒服吃不下。

    苗秋莲看他俩大咧咧不当一回事,想怎么吃怎么吃,特意叮嘱了一番,叫悠着些进补,慢慢来,一下子补得太过,对身子孩子都不好,人常说过犹不及呢。

    裴厌这才不买那么多东西了,零嘴备一两样就行,鸡蛋鸭蛋和各种肉隔三差五轮番吃着,有时还会给顾兰时换换口,去河里捞点小鱼小虾。

    顾兰时掰了半块馒头就菜吃,随口问道:“下回送鸡蛋什么时候?”

    裴厌放下饭碗,说:“再过三四天。”

    “到时还挖野菜吗?”顾兰时又问。

    裴厌开口:“挖,多带点,就算卖不完,回来咱们自己吃,小菜卖的挺好,到时再带一些去。”

    前天他去镇上送鸡蛋,用几个竹篮竹筐拉了各式野菜,如今自家种的菜蔬瓜果少,也就春菜和小菜能收获,野菜很便宜,酒楼和酒馆都要了一些,他再沿街叫卖,回来时没剩多少菜叶。

    他俩从来不嫌挣的钱少,慢慢倒腾,攒一攒就多了。

    第197章

    几声狗叫吵醒顾兰时,他迷瞪着醒来,坐起又打个哈欠,等听见裴厌的声音,连忙下炕穿鞋。

    太阳被云遮住,不至于晒得眼睛睁不开,大黑几个在篱笆大门后不停转圈,看见他来之后才消停。

    “来了来了。”顾兰时说着,上前把门闩取下,从里面打开了门。

    裴厌背了一筐野菜,手里的竹篮满满的,后面刘大鹅也是如此,他俩上山弄了不少野菜。

    顾兰时跟在裴厌旁边走,笑着解释:“你俩出去没一会儿,我乏的不行,就关门睡了一会儿。”

    “嗯,想睡就睡。”裴厌说着,把手里的竹篮给他看,又道:“你不是想吃炒枸杞芽,底下都是。”

    顾兰时接过竹篮,随便翻了一下,最上面是大耳韭和野蒜,各有一大把,底下就是半篮子枸杞芽了。

    “这么多,够两天吃的。”他说道。

    竹篮塞得满,有点重量,裴厌从他手里又接过篮子,开口:“今天炒着吃,明天烧汤,就不带去镇上卖了,尽管吃。”

    “好。”顾兰时答应着。

    到了院里以后,裴厌和刘大鹅把竹筐卸下来,灶房门后面的背阴处,还放着两筐他俩上午去竹林挖的春笋和一筐苦菜一筐铁苋菜。

    鲜嫩的苦菜和铁苋菜是好东西,上次去镇上卖得很好,今天就多挖了些。

    麦地拔过一遍草,水田秧苗刚栽下,这两天地里的活不着急,想着明天一早要去镇上送鸡蛋,今儿就得把该带的野菜山货都备好。

    裴厌和刘大鹅喝茶歇脚,顾兰时坐在灶房门口整理这些野菜。

    大耳韭和野蒜放在一个竹篮,剩下的枸杞芽留着。

    裴厌背回来的竹筐一半是刺芽一半是香椿芽,红色的椿芽一拿出来,浓烈香气扑鼻而来,顾兰时把香椿芽放进一个篮子。

    竹筐大,刺芽和香椿芽挺多的。

    云跑远了,太阳露出来,他把香椿篮子顺手放进灶房门里的阴凉处,明儿一早才往镇上拉,不能被晒蔫了。

    见底下的全是刺芽,他抬头问道:“给咱们留些?”

    裴厌点点头:“留一碗,明天回来我买一吊肉,用肉片子炒。”

    “好。”顾兰时两手从竹筐里捧了一大捧出来,放在旁白的空竹匾上,筐里余下的那些不再打动,拎起筐子放在香椿篮子旁边。

    刘大鹅带回来的竹篮有很嫩的红叶野苋和野豌豆苗,各占一半篮子。

    他把最上面的野豌苗装进另一个竹篮,和野苋菜分开,这样明天去卖的时候一目了然,不会那么凌乱。

    至于剩下的竹筐,最上面是半筐野葱,顾兰时照样把野葱掏出来,塞进一个空篮子里。

    底下则是嫩蕨菜,蕨菜没有叶子,茎秆分明,码在筐里看起来很齐整。

    “要留别的吗?”顾兰时问道。

    裴厌看向那几个竹筐竹篮,说:“野豌豆苗留一把,野苋也留些,别的就算了,家里不是还有。”

    灶房放菜的木盆里,有他晌午吃过饭后洗干净的野葱和野蒜,最近他在灶上干的活多,对这些都清楚。

    “行。”顾兰时起身,把大大小小一共七个竹篮竹筐,全都放在灶房阴凉处,只要不晒到太阳,到明天还是新鲜的。

    想到刘大鹅跟着一起上山到处找野菜,他又取了一个竹篮,把香椿、刺芽、枸杞芽还有蕨菜等各自抓了一把,这些野菜山上好找,河道野地里少。

    再放几根竹笋,忽然有影子从头上遮住了光,顾兰时下意识抬头。

    “这是给谁的?”裴厌问道。

    顾兰时笑一下,说:“给刘哥晚上拿回去,又不值钱,等下我再给阿奶拿点香椿和枸杞芽,她爱吃这两样。”

    “我也想说,给刘哥装一些。”裴厌说着,把竹篮提起来,出去说道:“刘哥,这个你今天带回去,先放灶房里头,走时别忘了。”

    “嗯嗯。”刘大鹅讷讷点头应声,依旧木讷寡言。

    他觉得自己一个长工,来就是给东家干各种活的,性子又太老实,哪怕裴厌常常给他东西,也不会觉得自己该得那一份,只有裴厌给他他才接着,不会乱惦记。

    之前的东家离得远,他只能住在人家家里,干了几年工钱还算不错,只是不得不辞掉。

    这回刚来,头一两年工钱是有点少,但胜在能常常回家,还能带一些东西回去,家里人多少可以吃好一点,他心里越来越觉得这个差事找对了。

    顾兰时把给方红花的东西装好,又问裴厌:“春菜和小菜明儿一早再挖?”

    “嗯,这个不急。”裴厌说着,走到笼屉前,从里面取了一碟甜米糕,是昨天他蒸的,卖相味道都还不错。

    “饿了?”顾兰时笑问道。

    裴厌拿起一块米糕,说:“不是很饿,先垫垫肚子,天色还早,吃完好去打猪草。”

    他把碟子递向顾兰时,顾兰时摇摇头:“我不饿,刚睡醒。”

    两人往出走,裴厌让刘大鹅也吃。

    “那我去找阿奶,一会儿就回来,等我回来再去打猪草。”顾兰时交代一句就走了,他懒得去拿钥匙,锁门太麻烦了。

    “知道了。”裴厌嘴里有东西,含糊答应了一声。

    大黑慢悠悠跟在后面,顾兰时没有撵狗回去,反正裴厌在家呢。

    看他没有发话,灰灰和灰仔兴奋地追上来,发现是去村里,两只都跑在前面。

    一进村子,看见前面有三只狗,灰灰和灰仔跑过去,双方都十分谨慎,试探着去闻。

    大黑始终跟在顾兰时旁边,它性子孤僻,很少和村里的狗玩,因体型大又凶,其他狗见了它,很少会来挑衅。

    见灰灰和灰仔没有和其他狗打架,顾兰时就没管,路过家门口时,二黑趴在院里晒太阳,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一抬头看见是他,摇着尾巴跑出来。

    见院里没人,但能听到灶房里不知剁肉还是剁菜的动静,顾兰时就让二黑跟着,一起往祖宅那边走。

    灰灰两个和村里的狗玩到了一起,跑着跳着,跟小孩一样。

    大伯一家不是出门干活就是有事外出,只剩阿奶在家里,顾兰时没有久待,说几句闲话,放下竹篮就走了。

    回来之后,裴厌和刘大鹅推着板车就出门了。

    刘大鹅话少,不怎么提起家里人,顾兰时之所以知道他家境况,还是串门子时听刘桂花说的,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给点野菜让带回去,就能多一碗菜吃。

    *

    乌云聚拢,绵绵山脉中雾气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水汽。

    轰隆隆——

    远处有闷雷声传来,天上风卷云动,一看就快下雨了。

    顾兰时又站在门口张望,清早裴厌出门的时候天色还好,不想变得这么快。

    风吹来有点冷,一滴雨很明显落在脸上,他抬头看一眼,手上又有一点水迹落下。

    不见人影,他只好转身回去。

    谷场上,刘大鹅把早上晒出来的草又用木叉收回棚里,独自忙个不停。

    晒菜的竹匾已经收了,顾兰时目光在院里转动,把斧头拾起放进柴房中,其他再没有什么。

    渐渐地,雨大了,狗跑进堂屋一起避雨,刘大鹅拘谨地坐在堂屋门口,捧着茶碗看外面。

    顾兰时给泥炉里添了柴,切了几片老姜直接丢进陶罐,烧滚以后就是姜汤了,等裴厌回来喝上两碗,好去去寒。

    他和刘大鹅没有多少话可说,心中也觉得拘束,便回屋待着了。

    窗子开了一半,有雨水飘进来,他上前关好,还没转身呢,就听见狗冲出去的动静,于是又把窗子打开一条缝,见刘大鹅急匆匆往外走,连斗笠都没戴,他眉眼笑意不自觉浮现。

    站在堂屋门口一看,果然是裴厌回来了。

    顾兰时拿起一把油纸伞撑开,取下挂在墙上的两个斗笠,笑盈盈走进雨幕去接。

    “给,和刘哥一人一个。”他近前把斗笠递给裴厌。

    裴厌身上头上已经淋湿,但没有拒绝。

    雨越大了,裴厌来不及解释,一进院立即把车上两个竹筐拎起,大步跑进堂屋。

    刘大鹅帮忙卸筐解车,又牵着毛驴去后院。

    “怎么了?”顾兰时打伞跟在后面,一进来没有雨声喧哗,听见竹筐里叽叽叽的叫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买了鸡仔?”他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担心,放下油纸伞,打开竹筐盖去看。

    “嗯。”裴厌解下斗笠,用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卖菜的时候正好碰到,就买了六十只,花了三百文,没想到菜还没卖完,天就变了,我紧赶慢赶往回走,半道上雨就来了。”

    “我给擦擦。”顾兰时怕鸡仔淋了雨生病,雏鸡小,从镇上拉回来一路颠簸,本来就容易死,这下又淋了雨,更麻烦。

    他匆匆取了一块麻布来,从里头抓起一只擦拭小脑袋和绒羽,嫩黄的鸡仔一直唧唧叫。

    裴厌自己取了布巾擦脸擦头发,见夫郎蹲在那里,提了椅子让坐下。

    顾兰时一边擦鸡仔一边说:“你看看陶罐里的水滚了没,我放了姜片,你记得喝两碗。”

    他转头看一眼浑身湿透的男人,又道:“先把衣裳换了。”

    “嗯。”裴厌答应道,转身往屋里走。

    刘大鹅踩着雨水从外面进来,他已经把板车靠在屋檐下,见顾兰时在擦鸡仔,他搓搓手,嗫喏着问:“淋雨了?”

    “筐盖不紧,淋了些。”顾兰时没有客气,旁边那个竹筐也有鸡仔呢,他指了指说:“刘哥,你帮着擦擦,人多快一些。”

    “好好。”刘大鹅从木架上拿了一块麻布,拎起竹筐往旁边让了让,蹲在那里就开始忙。

    等裴厌换好衣裳出来,同样先来擦淋湿的鸡仔。

    不少雏鸡都有点蔫,浑身湿哒哒的,裴厌笼了一盆火,把鸡仔放进三个竹篮里,靠近火盆慢慢烤,过一会儿就把竹篮换个面儿。

    顾兰时坐在火盆旁,自己烤烤手,顺便看着鸡仔,因竹篮深,鸡仔还小,倒是没有跳出来的危险。

    裴厌擦着散开的头发,看一眼天幕,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于是对刘大鹅说:“刘哥,下雨没什么活,你先回去,明天要是还下,不用着急,后天过来不迟,总之等雨停了再来。”

    他拉过一筐没卖完的野菜,说:“斗笠和蓑衣你穿着,这菜淋了雨,放是不好放了,也卖不出去,你给家里带些。”

    下雨干不了多少活,三个人在这里大眼瞪小眼没话说,还不如让人家回去歇一两天。

    刘大鹅穿着蓑衣提了一篮子野菜离开,家里只剩下他俩,顾兰时明显自在了许多。

    第198章

    灰仔嘴巴贱,偷偷摸摸想叼鸡仔,它长得那么大,人又不瞎,裴厌抬手就扇了它一巴掌。

    挨了打,知道自己犯了错,它灰溜溜走开,到墙角趴下了。

    灰灰尾巴摇个不停,咧着嘴像是在笑。

    顾兰时看它一眼,笑骂道:“没出息的,一看就在幸灾乐祸。”

    转头见裴厌头发湿漉漉的,他摸一把,说:“天不是很冷,淋了雨不好,要不我去烧水,你把头发洗一洗。”

    “行。”裴厌原本想和他一起去灶房,但鸡仔在这里烤火,得有个人看着,火盆一直笼着也好,等会儿洗了头,刚好烤烤头发。

    风雨势头足,不似前段时间的绵绵细雨,噼啪打在屋顶,又顺着青瓦倾斜流下,在屋檐前落成一片雨帘。

    野澡珠的淡香随着蒸腾热气荡开,洗了两遍之后,头发干干净净,裴厌坐在火盆前拧头发,随后拿起葛布擦拭。

    顾兰时看一眼竹篮里的鸡仔,有几只蔫头巴脑的,看着不大能成活,怕别的鸡仔压到,于是小心拿出来,把这五只放在旧竹匾上,轻轻推向火盆旁,再烤烤,说不定活了呢。

    手上沾了脏东西,正好水还没倒,他蹲在堂屋门口用野澡珠洗干净手。

    起身见裴厌侧着头擦拭,他笑着开口:“要不我帮你擦。”

    “好。”裴厌拧了拧水,才把布递给他。

    顾兰时拿了个高凳坐在裴厌身后,一下子高出一截,能看见裴厌发顶了。

    “长了,改天找个吉日,修剪修剪。”他一边擦搓一边说道。

    “嗯。”裴厌低沉沉应一声。

    顾兰时用五指作梳,往下捋捋发丝,裴厌头发很黑,平时束着不大留神,这么披散下来,真是黑发如瀑,摸起来也顺滑,就是有点长了,得剪剪。

    “晌午想吃什么?”他问道。

    裴厌坐在前面一直没怎么动,看见旧竹匾上一只小鸡往火盆那边蹭,目光落在鸡仔上,要是继续往前,就得拦一拦了。

    好在鸡仔晃悠悠走到竹匾边沿时,被竹匾略高的边沿挡住,本身就弱,叽叽叫两声,一下子缩在那里不动了。

    听见问话,他想了一下,说:“回来太急,肉也没买,用鸡蛋炒刺芽吧。”

    “行。”顾兰时答应道,又说:“再蒸一碗蒿菜,两样菜足够了。”

    “嗯。”裴厌往火盆里添两根柴火。

    雨势不止,等头发干了以后,听着哗啦啦的雨声,顾兰时直打哈欠,离做饭还早,等裴厌给鸡仔倒了水和碾碎的陈米,两人进屋去歇。

    风雨悉数被挡在外面,顾兰时躺下,因打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水,他没摸到手帕,干脆就用手背擦掉。

    裴厌脱了外衣,拉过自己的被角只盖住肚子,躺在外侧一时没睡着,说:“花家村有个秀才,要不去找秀才问问,看起什么名字好,还是说,上兴善寺添些香火,让里面的师父帮忙取个名字。”

    两人闲着没事时就会想孩子名字,顾兰时困倦不已,想了一下开口:“去兴善寺吧,顺便,再给你求个平安符,如今戴的那个也久了,回头取下来,用红布包了放好。”

    裴厌下意识伸手,隔着里衣摸了摸自己颈下的平安符,确实久了。

    他翻身搂住夫郎,眼神分外温柔,低声说:“给你和孩子也求一个。”

    顾兰时本来就困,一听到他低沉磁性的嗓音,越发昏沉,含含糊糊答应一声,往男人怀里蹭了蹭,说话间就睡着了。

    裴厌没有再出声,搂着人也闭上眼,伴着外头雨声沥沥,屋里只剩均匀的清浅呼吸。

    *

    五指插在顺滑的头发里,顾兰时醒来有一阵了,见裴厌还闭着眼睛,他玩起对方散落的黑发。

    “不睡了?”裴厌睁开眼,声音带了一丝微哑,平时挺忙的,晌午偶尔才会歇一会儿,今天正好下雨,他少见的,有点贪觉。

    “你睡你的,我不折腾你了。”顾兰时笑道,同时收回了手。

    裴厌长臂一展,将后退的人重新搂进怀里,大手从衣摆下面摸进去,已经三个多月,肚子明显起来了。

    顾兰时也摸了摸自己肚子,肉肉的,他眉眼里带了几分天真,说:“不知道是我吃胖了,还是肚子里的长大了。”

    裴厌笑了几声,开口:“没胖,是肚子里的崽在长大。”

    其实顾兰时是胖了些的,脸就能看出来,最近不怎么干活,吃的又好,可在他眼里,只是长了一点该长的肉。

    顾兰时在双儿里算高挑,长胖一些其实正好,以前太瘦了。

    大手渐渐向上,温暖的掌心略显粗糙。

    顾兰时轻喘着气,轻吻落在他微开的唇上。

    风不停,雨未止,春情盎然,在紧闭的门窗里不得泄露。

    *

    春风花草香,万紫千红开遍,处处都是繁茂之景。

    三月底,一场始料不及的倒春寒持续了几日总算过去,太阳明艳,高高挂在天上,叫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顾兰时在院里晾衣裳,正忙着,忽然,大黑冲着后院汪汪叫,随即,猪叫声也响起,他把手里的衣裳随便搭在木架上,匆匆就往后院走。

    听见老母猪的嘶叫,上前一看要下猪仔了,他连忙往外走,出了篱笆门后朝东边一看,裴厌远远在河岸打草,他高声喊道:“裴厌——猪下了——”

    看见裴厌朝他一抬手,顾兰时不再喊了,在门口等待。

    刘大鹅去田里干活了,这几天惦记着下猪仔的事,裴厌白天都没有走远,就在附近打猪草鸡草。

    去年下过一回,老母猪今年没有那么慌乱。

    因下仔会见血,裴厌没让顾兰时在旁边待,自己一个人忙碌。

    顾兰时在前院把衣裳晾完,闲着没事,猪叫声和狗叫声不断,他剁些碎菜叶拌了鸡食,端起到外面喂鸡仔。

    鸡仔养在东边新起的鸡圈里,买回来时淋了雨,擦拭烤火补救一番,还是死了十三只,只剩下四十七只。

    这次买的多,卖雏鸡的人说多数都是母鸡,裴厌当时没细看,昨天见鸡仔都活泼,就一只只抓起来瞅了一眼,这一批公鸡不少,有十一只。

    “咕——咕咕——”

    顾兰时一边倒食一边喊鸡仔,毛茸茸的黄色雏鸡飞快跑来,瞧得人心喜。

    他看一会儿,见没有病恹恹的,才放心出去。

    裴厌说下蛋的母鸡少,过两天再去镇上买十只回来,到时候得仔细辨别一番,都得买成小母鸡。

    家里这十只公鸡仔养着,长几个月就能吃嫩鸡,一边养一边吃,到过年说不定还能留两只做席面。

    回到院里,顾兰时听见后头的动静,有点想去看看,但又怕自己去了裴厌还得操心他,只得停下脚步。

    家里一吵,心还放不下,他坐不住,给自己找了活干,坐在灶房门口择韭菜,韭菜鲜嫩,和鸡蛋炒正合适。

    “汪——”

    不知道灰灰还是灰仔叫了一声,顾兰时下意识往通道口看一眼,见狗没有出来,又低头干活。

    等他把菜洗完,擦干手再次听见几声狗叫,没忍住喊道:“裴厌,下了?”

    “下了,两只了。”

    声音从后面传来,顾兰时放了心。

    猪下仔得好一阵工夫,就在等待的空当里,他慢慢发现了规律,每次只要狗叫声响起,就有猪仔出来。

    想必是灰灰和灰仔没见过啥世面,每看到一只小猪就要嚷嚷两声。

    于是接下来,顾兰时每次听到狗叫声,就知道又有猪仔了,像是报数一样,他忍俊不禁,同时也在心里默默记着。

    等裴厌从后院过来,和他预料的差不多,一共下了十二只猪仔,比去年要多。

    第199章

    母猪下仔工夫长,刘大鹅从田里回来,原本是赶着晌午饭时进门,知道裴厌在后院以后,他也过去帮忙,不想十二只猪仔出来以后,后边再没了,便帮着清理猪圈里的血污脏迹。

    裴厌用木叉挑走沾了稻草的污迹,等刘大鹅把地面上的血迹用草灰和黄土盖住之后,又给猪圈放了干净的稻草。

    虽然天暖和了,但猪圈地面有点潮湿,猪仔刚生出来,还是谨慎些。

    老母猪躺着不断喘气,肥肚子一颤一颤,偶尔叫两声,一看就是累到了,十二只猪仔已经在吃奶,把找不到奶的猪仔放好,裴厌又看一眼,这才和刘大鹅往前院走。

    顾兰时给他俩舀了洗手水,野澡珠也放好了,堂屋门口一左一右摆了两张桌子,中间隔开了点距离,小的桌子放了刘大鹅的饭菜和馒头。

    “先喝口热茶,缓缓。”顾兰时在旁边说道,眉眼中全是笑意。

    “嗯。”裴厌仔细搓着手,抬头看向身旁的人,开口道:“有三只体弱的,吃奶这一个来月得多照看,要是被抢了奶,就得换换。”

    “行,我知道。”顾兰时点点头,裴厌要出去打草干活,他近来还是不串门子了,留在家里照看母猪和猪仔。

    他们家母猪有六对奶头,正好能喂养十二只猪仔,再多还得人帮忙轮换吃奶。

    母猪前面的奶头一般来说奶水更足更好,身强力壮的猪仔力气大,能挤过别的猪仔去争抢,想要猪仔都成活,就得帮弱点的猪仔吃几口前面的奶。

    *

    饭后,裴厌从堂屋角提起竹筐,筐里是他昨天上山挖的猪婆奶,上面是茎叶,底下是根,茎秆叶子直接喂猪,根洗洗土,煮水拌糠以及碎菜叶草叶。

    这东西对老母猪好,尤其下了仔后,他昨天想着先备下,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刘大鹅已经在灶房添柴烧水,不止要烫猪食,隔几天也要给鸡鸭煮些草药水拌食,两口大铁锅正好。

    后院。

    顾兰时站在猪圈外,老母猪依旧躺着,见他过来,哼哼哼叫了几声。

    十二只猪仔都趴在母猪肥肚子上,大半都吃饱睡着了,有两只还含着,半吃半睡。

    见没有压到猪仔,顾兰时放了心,转身见毛驴站在木槽前看他,温顺的眼睛眨了两下。

    他笑笑,到前院提了一筐鲜草来,给毛驴倒在木槽里让吃,见水槽水不多了,又从前头提了半桶净水倒进去。

    母猪下了仔,一件大事落定。

    东边山壁下的两个猪圈已经垒好,也不着急就把猪仔挪出去,后院还有三个空猪圈,起码两个月内,这三个猪圈足够。

    顾兰时因有了身孕,家里的重活粗活不干了,但裴厌那么忙,洗衣做饭多半还是他的,说闲也没那么闲,他近来越发感到困倦,因此不大去村里串门子。

    再说了,别人家也忙呢,像他爹娘,他有时想回去转转,都不一定能碰上,偶尔去了院门还锁着。

    只有方红花这样不用帮家里干活的老人才有些闲工夫。

    下猪仔第二天,方红花没事做,大孙子媳妇在家呢,不用她看门,她就上后山来转,一听下了十二个猪仔,喜得什么似的,在猪圈外看了好一会儿。

    没过几天,村里人便都知道十二只猪仔的事了,顾兰时在家门口附近的野地里挖野菜,正好碰到李梅娘方小枝带着李保儿,连他俩都知道了,还问了他几句。

    李保儿年纪小,因过年买肉的缘故,对他家养的猪很好奇,见状,顾兰时笑着,干脆领他进去看。

    春衫薄,方小枝是过来人,看出顾兰时有了身孕,因不知道几个月,她没多嘴询问,同时心里想起自己儿子李梅,也成亲一年了,还没动静。

    她暗自在心里琢磨,回头还是催催,她家姑爷比裴厌还大一两岁,好容易成了亲,一鼓作气再把孩子生了,最好是个儿子,以后日子也好过。

    送方小枝和李保儿出门后,顾兰时才回去择野菜。

    他怀有身孕的事没有张扬,如今只自己家里人知道,偶尔在路上碰见村里的婶子阿嬷,会瞅他肚子两眼,有心热的长辈,还会关切问他两句。

    寻常人家过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仇怨。

    *

    春日短暂,一进四月,渐渐有了初夏的模样。

    忙碌依旧不减,菜地里的菜慢慢开始出了,长得最快的春菜很便宜,新兴起的小菜价格好点,但种的少,顾兰时又爱吃,裴厌就没怎么卖这个。

    春蒿和韭菜起来了,这两样都是割茬的,春扁豆也能摘了,去年种的大蒜已经可以抽蒜菜,菜瓜样数渐渐变多,不再单调。

    刘大鹅不再等太阳出来才赶路,只要天气晴朗,他凌晨就出门,过来和裴厌一起割菜摘菜,想赶镇上的早集去卖菜,就得早早从家里走。

    等裴厌赶车去卖菜以后,田里有活的话他直接去田里,不怎么在后山待,要是田里的草拔过一遍,也不用浇水上肥,他就背着竹筐到处打草,直到裴厌从镇上回来,才会跟着进门在院里歇一歇,喝点茶水吃几块糕点或馒头包子垫垫肚子。

    大菜地出菜了,连带着刘大鹅家里人也能吃上,顾兰时和裴厌都不是吝啬的性子,隔几天就让刘大鹅带回去半篮子或一篮子菜。

    不止要忙这些,没几天,三伯顾铁桥给找了几个盖房工匠,因只起两间屋子,不算什么大活,裴厌也到周家村找好了盘炕的匠人。

    挖土夯地基,活黄泥、编竹板篾席买青瓦,院里乱糟糟的,等到盖好后才能彻底拾掇齐整干净。

    一连好几天,太阳热辣辣的,没有下雨,匠人自然每天都来,有时晌午干得热累了,还会直接打赤膊。

    顾兰时在灶房切菜,家里别的没有,就数菜蔬多,干重活的汉子饭量都大,因此他没有抠搜,每一顿菜量都足足的,有时也有荤腥。

    听到外面干活的动静,从灶房看不出去,他没抬头,捞起盆里的菜甩甩水,又切了好大一堆,裴厌在家,能听到说话声。

    刘大鹅出去打猪草了,有这么一个人手,确实帮了很大的忙,最起码,打草和田里的活有人看顾了,不用裴厌在所有事上都费心费力。

    谷场上整齐放了一堆青瓦,是从宁水镇另一边的瓦窑买回来的。

    原本他俩商量着,一间养鸡一间放杂物,用不着花费太多,因冬天冷,泥墙厚实,这个必不可少,屋顶糊两层竹板木板,再上一层黄泥,最顶上放厚实的茅草就行。

    但后来一想,茅草三两年就得爬上去换,下雨融雪时,也没有青瓦那样顺当,想把冬天养鸡当成长久营生,暖屋还是弄好点结实点。

    裴厌在和领头的还有盘炕匠人商量火墙的事,连炕带墙壁要是都热了,屋里会更暖和。

    这个屋子以后多半只用来养鸡,因此炕不用盘那么高,有个炕也好和地面区分开,给炕上铺了稻草,母鸡自然会把土炕当成窝。

    养鸡只在深秋冬时,平时屋子空闲,只要打扫干净了,万一来人夜宿,还有间屋子能住,有备无患。

    不过好几天了,顾兰时都想不到他俩有什么亲朋会在家里夜宿。

    屋子的事不用他操心,他只需把饭做好,有时方红花会过来帮忙,顺便看看屋子怎么样了。

    天公作美,盖屋子这大半个月一直没有下雨,只阴了两天,因此没有耽搁进度。

    土墙厚实,屋顶结实,新做的门窗已经安好,因不常住人,窗子不是很大,能打开透气就行。

    两间屋舍相连,大小相同,中间没有打通连接,各自有门窗。

    靠北边的一间顾兰时打算用来放杂物,南边盘了炕,自然用来养鸡。

    屋子大小是裴厌和工匠一起商量出来的,特地让盖大了一点,冬天养二三十只母鸡不成问题。

    其实去年在西屋养鸡时,还能比十五只更多,但一想母鸡太多,粪便潮湿更大更臭,屋子透气不如外面鸡舍,养太多的话很容易生病,不值当。

    两间新屋子不着急用,再晒晒也好。

    因买了青瓦,屋子又大些,还特地让做了火墙,开销比他俩原先预计的要多,花了二两多银子。

    要不是裴厌去年砍树攒了些木料,不然房梁木材还得去找木匠买,算是省了一笔。

    算钱的时候,顾兰时想起他大哥二哥分家出去的时候,起新院新房花了二十几两近三十两,但那是大活,屋子起的可比他们这两间要好,更别说还有院墙了。

    屋子盖好后,土堆沙子瓦片都有余料,裴厌花了两天把院里拾掇干净,期间来了不少人看。

    除了顾家人,还有村里几个这两年来往的,见了那矮炕,知道是用来养鸡的,嘴里都啧啧作响,要说人家能挣钱,肯下本钱不是,寻常人哪能为了养鸡特地盖间屋子。

    别人怎么样不提,方红花是高兴的,不止顾兰时和裴厌,她这些儿子孙子,只要肯把心思用在正途上,她都帮着在后面鼓劲儿。

    今年最要紧的一件大事落下,顾兰时和裴厌都松了口气,总算能歇两天。

    水流哗哗,沿着石头池子往河流上游,离村子越远了。

    波光粼粼闪烁,落在眼底成为细碎的光。

    顾兰时在岸边等待,他肚子已经显了,笑着看向河里在叉鱼的裴厌。

    高瘦的汉子挽起裤管和衣袖,露出修长精瘦的四肢,手里拿个木头削的木叉,站在水里慢慢移动。

    一条青鱼从水草底下游出,还没摆几下尾巴,忽然就遭了殃。

    水花四溅,被从水里挑出来的青鱼没有死透,身躯在空中激烈扭动。

    第200章

    裴厌取下被插穿的青鱼,长臂一摆就丢到岸边。

    顾兰时当即上前去抓。

    “汪——”

    灰灰一马当先,跑得最快,它冲着草地上的鱼叫一声,见没有威胁,就低头嗅闻。

    刘大鹅上山挖猪婆奶和其他草药去了,顾兰时和裴厌出门时,它顺着门缝最先挤出来,因此没有被留下看家。

    顾兰时把青鱼捡起来,放进一旁地上的篓子里,低头一看,鱼篓有两条了,都是青鱼,比裴厌手掌要长,算是大的。

    篓子旁边还有个竹篮,河岸马齿菜很多,这东西长起来就是一大片,他挖了满满一篮,回去剁碎了喂鸡。

    离这里稍远的平缓河段,六只鸭子正在游水捕食,一猛子扎进头,只留屁股和两只鸭蹼在水面,脑袋再露出来时,嘴里不是小鱼就是小河虾,也有在吃水草的。

    见它们没有游远,顾兰时就没过去管,鸭子要见水,最近他没事了就把鸭子赶出来游一游。

    要说鸭子是能认得家门的,但人要是不跟着,被摸走都不知道。

    下渔网还得等一晚,不如叉鱼来得快,这活儿对裴厌来说不重,甚至是轻松的,只当成玩耍来做。

    不一会儿,又有三条鱼被陆续丢上岸。

    顾兰时捡起地上的一条鲫鱼,看一眼鱼篓,抬头说道:“足够了,都够两三天吃的。”

    裴厌应一声,就踩着水底石头往河岸走,开口道:“行,等会儿我再来一趟,下张网,明天早上来收,趁太阳好晒几条干鱼。”

    他还没上岸,站在河沿的灰灰正盯着河水看,忽然大嘴一张,嘴巴猛地咬向水里的东西。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灰灰,都被它突然的举动弄懵了。

    “呜——”

    灰灰嘴里不知道叼着什么东西,看一眼裴厌又看一眼顾兰时,摇着尾巴邀功。

    “你抓着什么了?”顾兰时上前,直接掰开它嘴看,一只河虾啪嗒掉下来,落在草上还在蹦跶。

    “呜!”

    灰灰一下子急了,生怕河虾落回水里。

    顾兰时眼疾手快,把河虾捡起来,不小呢,跟他手指差不多长,他眉眼露出惊喜,把河虾拿起给裴厌看,说:“它会捉虾!”

    裴厌笑了,长腿一迈上了岸,腿脚湿漉漉的,他看一眼灰灰,开口道:“长本事了,比灰仔聪明。”

    说着,伸手揉了揉狗头。

    再听不懂人话,被揉了脑袋,灰灰昂首挺胸,汪汪汪叫了好几声,兴奋地不得了,等顾兰时再摸过它脑袋以后,它又跑到河沿盯着水流看。

    “来劲了。”顾兰时笑道,把手里的河虾丢进野菜篮子里,就一个,回头给灰灰自己煮了吃。

    裴厌坐在一块石头上晒腿脚,脱了自己外衫叠两叠,放在旁边喊顾兰时来坐。

    石头被太阳晒了大半天,其实不凉,但顾兰时没说什么,笑眯眯坐下。

    两人挨得近,他顺势靠在裴厌身上,说:“鲫鱼两条,青鱼三条,把鲫鱼留下熬汤,青鱼留一条,余下两条给刘哥一条,等会儿我回家放一条,竹哥儿和霜儿肯定爱吃。”

    “行。”裴厌答应道,又问:“给家里的不用杀好?”

    “不用,我直接提过去,叫狗儿弄。”顾兰时说着,弯腰就从地上拔了一根坚韧的藤草,拉过鱼篓从中拿出一尾青鱼,在鱼嘴上穿了,打个结又放回去。

    日头热辣辣的,幸好身后有棵树,脑袋和上半身被树影挡住,不至于晒得眼睛都睁不开。

    四下无人,顾兰时再次靠着裴厌,懒洋洋没骨头一样。

    裴厌因手上胳膊上沾了河水,怕冰,没有主动揽住夫郎,坐在那儿任凭倚靠。

    少有的闲暇让两人十分惬意,哪怕不说话,彼此也能感受到那份温情。

    温馨很快被勇猛无敌抓小虾的灰灰打破,它嘴里叼着东西,跑过来用一双无辜激动的眼神看着两人,呜呜呜直叫,还把小虾吐出来,用鼻子往顾兰时脚边顶。

    顾兰时无奈,直起腰笑着把小虾拾起,放进地上竹篮里,再揉揉灰灰耳朵,指着篮子说:“再抓到了,就放进里面,回去给你煮了吃。”

    灰灰歪着脑袋看他,又看看篮子,站在原地摇了几下尾巴,像是明白了,随即又跑向河边。

    这两年一到夏天,裴厌总来这边抓鱼摸虾,河里的东西有是有,但比从前精了,再说河岸边鱼虾也少,灰灰好几口都咬了个空,一生气便冲着河水吠叫。

    没有狗跑过来搅扰,好一阵子后,顾兰时松开裴厌胳膊,打了哈欠说:“不早了,你先回去把鱼杀了,我放下东西就回来。”

    “好。”裴厌放下裤管和衣袖,穿好草鞋拎起鱼篓和竹篮,先往鸭子那边走,顾兰时跟在旁边拍了几下手,鸭子听见动静,纷纷往河岸游。

    两人赶鸭子一路回去,草木丰茂,绿色的蚂蚱在其间蹦跶。

    顾兰时目光顺着蚂蚱远去,说:“要不是我身子沉,早就逮住了,抓回去好喂鸡仔子们。”

    裴厌没忍住笑了下,开口道:“改天我出来逮。”

    一个多月过去,鸡仔长大了些,他之前又买了十只母鸡仔回来,如今连公鸡仔十一只,母鸡仔四十六只。

    两人在家门口分开,顾兰时拎着一条青鱼径直往村子那边走。

    顾家院门开着,花惜霜在葫芦架底下摇辘轳打井水,听见动静,她抬头去看,笑容不再像以前那么羞涩拘谨,喊道:“兰时哥哥。”

    “霜儿,打水呢。”顾兰时往里走,见她圆圆的脸颊因热意而泛红,笑着开口:“怎么不让狗儿打水?”

    “他去地里了,我洗衣裳。”花惜霜把井桶里的水倒在木盆里,盆里是一家子的衣裳,昨天下水田,每个人衣裳都不免沾了泥水。

    顾兰时把手里的青鱼提起,说:“这你厌哥哥捉的,我放灶房,最好今天就杀了吃,天热,放不得。”

    “嗯。”花惜霜认真点头,青鱼不小呢,最近忙,家里都没工夫去捉鱼。

    “兰时哥哥。”竹哥儿人还没到,声音就从通道那边传来。

    顾兰时从灶房出来,见他提个水桶,肯定是去后院给牲口添水了,天热起来,牲口水量要给足,不然渴得慌。

    他叮嘱道:“放了条青鱼,你要没事做,就去杀了,刮刮鱼鳞,剖开肚子,不是什么难活。”

    “兰时哥哥。”竹哥儿道:“我早就会了。”

    他嘴上抱怨,但说完又笑了。

    “行行,会就行了。”顾兰时知道弟弟嫌烦,不再啰嗦,许是没怎么分开过,成了亲依旧离得近,他总觉得竹哥儿还小呢。

    “爹娘不在?”他问道。

    竹哥儿拿了张椅子过来,让他坐下,说:“和狗儿哥都在地里,家里就我俩。”

    花惜霜在旁边洗衣裳,竹哥儿拿了搓衣板和野澡珠过来,坐在小凳上一起帮忙搓洗。

    闲聊两句,竹哥儿想起一件事,说:“兰时哥哥,你知道不,裴家过两天就要给裴虎子换亲了。”

    “这么快。”顾兰时有点惊讶,上回听说,还是裴家刚把事情定下,因裴厌的缘故,他从不和裴家人打交道,有时听见传言,都是他娘跟他说两句。

    “嗯,就后天的事,我早上路过他家,都在拾掇院子了。”竹哥儿说道。

    顾兰时想了一下,开口:“我记得裴春艳好像才十四。”

    “可不是,娘说了,和竹哥儿一年的。”花惜霜在旁边搭腔。

    裴春艳在裴家爹不疼娘不爱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越发沉默,除了干活以外不怎么出门,唯一好的,就是她没挨过打,至于是否吃饱穿暖,那只有裴家人知道了。

    三人说一阵闲话,对裴家,顾兰时没多少好感,尤其叶金蓉和裴胜裴虎子,至于早两年死了的裴兴旺,就更看不上。

    他听裴厌提过一嘴,裴春艳虽是老幺,但因是个女孩儿,不怎么受待见,他能听出裴厌对裴春艳的陌生感。

    换亲的事不少见,只是裴春艳年纪有点小,一般十五六岁才成亲嫁娶呢,她十四岁就要出嫁了。

    村里都知道,裴家是拿姑娘给裴虎子换夫郎。可再怎么唏嘘,那也是人裴家的事,旁人管不着。

    没待多久,从家里回来后,见裴厌在院里刮鱼鳞,顾兰时没瞒着,大咧咧和他直说了。

    “我知道。”裴厌手上不停,刮下的鱼鳞落在水里,也有迸溅到地上的,他说道:“今天早上去地里,路过时看到了。”

    和以前不同,提起裴家的人和事,他眼中没了那层冰冷,变为了不在意。

    顾兰时和他差不多,心中坦然,只是当闲话在说,他俩是不可能掺和裴家人的事的。

    灰灰惦记着它的小虾,凑过来呜呜直叫,顾兰时心神被吸引,眉眼弯弯,起身给他们家会抓小虾的狗煮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