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土城风沙狂卷,戏谑着死寂的街道。
主城医馆内,治了白城各地病情急重之人,留
医馆不大,病患却多。沈云亭亦没有闲下来,帮着一起给病重之人换药,还需不停安抚所有人躁动紧张的情绪。
温潭见他自来到白城后就没停歇过,不由劝道“沈相您还是停下来歇会儿,这么扛铁人也支持不住。”
沈云亭抿了抿泛白的唇道“我无事。”
“城里还有多少粮食。”沈云亭转而问温潭。
温潭道“已经点算过了,除了县衙府库里那三十担糙米,城中各处又搜罗到了高粱米面三百十二担,豆子五担,其余杂粮十三担,只剩这些了。”
白城位于西北以北,四面皆是黄土,西北干旱雨少,种不出太多米粮。大多数粮食都是从别处买来的。
平日商贸繁盛,来往人多倒也不缺米粮。只如今时疫盛行,商贸中断,城中无粮食补给,前几日已消耗了大量储备粮才会如此。
城中近万人,如今搜罗过来的这些粮,倒是还够这里的人吃几日,只是能不能撑到朝廷送物资过来还是未知数。
比米粮更棘手的是城里能用来治时疫的药材已经快要用了。
别的城池自顾不暇,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寻足够白城众人所用的药材。
沈云亭托嘉禾交给永宁侯的信中,写明了请托永宁侯派人去离这近的各州搜罗可用的药材,但这并非易事。
一则眼下大邺时疫盛行,人人自危,有药也宁可自家屯着,或囤积居奇或以备万一。
二则药材生意多由朝廷管控,前些日子大部分药材都送去了黄河一带时疫高
沈云亭闭上眼,无奈地叹了口气。纵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为这无米之炊。
深夜医馆中喘息痛呼声此起彼伏,沈云亭掩唇轻咳了几声,视线有些模糊,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让自己清醒。
捕头老张急匆匆跑到医馆找沈云亭。
“相爷不好了,城门前积聚了许多百姓嚷嚷着要出城,说若不让他们出城就要同我们的人拼命”
沈云亭闭了闭眼“知晓了,我去看看。”
城门边上,几百人围堵
“要粮没粮,要药没药,呆
“时疫如此凶险,染上了多半活不成。你们这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全死光死透才肯罢休”
“我们这是被朝廷抛弃了。”
“官爷我家小儿病得不行了,求您开开门,放我们出去找大夫。”
“滚开,老子今日出不去就打断你的腿”
捕头老张挤入人群中,高喊一声“诸位冷静,沈相来了。”
众人闻言噤声齐齐朝沈云亭望去,白城土地之上,素白色银纹长袖
捕头老张道“诸位就算信不过我,也该信沈相,若是朝廷真的抛弃我们了,沈相怎可能还留
“这我们也知道,可那也不能让我们
捕头老张“这”
那拿着铁锹的壮汉乃是这群人的领头,他上前一步,朝沈云亭道“既然沈相
气氛陡然冷寂,一双双绝望挣扎的目光盯着沈云亭。
夜风吹着枯叶簌簌作响,冷寂过后,沈云亭开口道了句“能。”
这一声“能”明明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口头承诺,却让手足无措无助绝望之人似忽然得了信仰和支柱。
大邺沈相,安民心平内患定江山,严谨清正从不轻易开口承诺。
眼下时疫横行,出去了也未必能得救,拿铁锹的壮汉掂量过后道“好,我就信沈相这一回。”
围
人都走了,城门前又安静了下来,沈云亭一阵眩晕,终于支持不住往后踉跄了一步。
捕头老张忙上前扶住他“您没事吧”
沈云亭摇了摇头,对捕头老张道“走吧,回医馆。”
回了医馆,温潭便急着跑来见沈云亭道“剩下的药材不多了,这么怎么是好”
沈云亭稳着声对他道“先把药给危重病者。”
“好。”温潭正要去忙,离去前却注意到沈云亭脸色有异,额前似有若隐若现的红印。
“沈相,你”
沈云亭抿唇“无事。”
温潭叹了一句“其实当初您若是走了,没留
沈云亭淡声道“我走了,谁来守这城”
温潭清楚眼下所有人都把沈云亭当成主心骨,他不能倒下。
“我总不能丢下这满城百姓跑了。”沈云亭低垂着眸,“信念不许。”
温潭愣了许久,道了句“您是一个好官。”
沈云亭眸色晦暗不明,似想起了很久远的记忆,心神恍惚道“我夫人以往也常这么夸我。不论我这人是好是坏,她总要想方设法将我夸个遍。”
温潭默了,眼神微闪,小声问“夫人还会回来吗”
沈云亭笑了声“我夫人她死心眼,我不想法子弄走她,她不肯走的。好不容易才想办法把她赶走,我期望她别回来。”
温潭怔了怔“您故意的”
沈云亭道“算不上故意,我的确需要人替我递信出去。”
白城早已穷途末路,生与死就像一场豪赌,赌赢了所有人都能活着,赌输了便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的身染恶疾,与其留她
嘉禾那么不喜他,看见那纸放妻书合该高兴才是。
他终于如她所愿放她走了。
只望夫人此生岁岁平安日日欢喜。
深夜医馆里响着病重男童止不住的哭闹声,温潭上前哄了好几次都哄不好。
沈云亭走上前来看情况,那男童四、五岁的样子烧红着脸不住地喊着爹爹阿娘。
沈云亭抬手拭去男童小胖脸上的泪痕,抬头问温潭道“他的亲人呢”
温潭迟疑着开口道“他阿娘前日病死了再也没有了,他爹早就丢下他跑了。”
四五岁的幼童听大人说话似懂非懂,却听出温潭说自己爹坏话,边哭边口齿含糊地嚷嚷着“爹爹出城是给我买糖葫芦去了”
温潭别过脸去,叹了口气,事实太残酷,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豆大的泪珠从男童葡萄似的大眼里掉落,沈云亭抱起男童放到自己膝盖上,拍着男童的背哄“不哭了,你若是这般苦恼,回头你爹爹买糖葫芦回来看见了会不高兴。”
男童闻言抽抽搭搭地止了哭,抱着沈云亭的胳膊不放。
温潭叹道“您可真会哄孩子。”
沈云亭低头垂眸,他不是会哄,是懂。懂一个渴望得到父亲怜爱的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千方百计想做个讨父亲喜爱的孩子,生怕做错一点事就惹父亲不高兴。
漫长少年时,他同怀中孩子一样,也曾经把父亲当做心中的依靠。
沈云亭笑了声,仿佛
男童
莫名地沈云亭心里一酸,似有某种尖锐之物正试图刺入他的心口。
温潭不由道“您若是有孩子,定是个好父亲。”
“我有过。”沈云亭眼睫不停地颤,“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可我没机会抱他。”
失去孩子的父亲紧抱着没了父亲的孩童,顷刻间沈云亭手背上满是掉落的水渍。
往后他也不会再有孩子,放妻书已给,算算时辰她该看见那封放妻书了,往后他的夫人会同别人子孙满堂。
窗外夜色深沉,他心沉沉,漫漫人生,想寻一地归处,到头来却
温潭默默地侧过脸去。
漫长的夜过去,从窗边得见一处曙光。沈云亭熬过了
他的身体愈
他
他交代温潭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如若城中众人知晓他也得了病,好不容易稳下的局面又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城内笼罩着阴霾,捕头老张又急匆匆地跑来医馆找沈云亭,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道“沈相,城外、城外”
沈云亭起身看向他“慢慢说,城外如何了”
捕头老张慢慢缓了口气道“夫人、夫人回来了。”
“她说要您给她开门。”
沈云亭眉眼颤了颤,顿了好一会儿,对他道“你告诉她开不了,请她回去。”
捕头老张道“我提了,可夫人她不肯走。她、她还骂您”
沈云亭垂下眉一笑“她骂了什么”
捕头老张为难地回道“她骂您骂您混蛋。”
温潭拧眉“这、这该怎么办”
沈云亭垂头“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温潭摇摇头,塞给沈云亭一根拐杖。
捕头老张惊疑道“沈相这是怎么了走路还要拐杖”
温潭顿了顿,编道“昨夜不小心崴到脚了。”
沈云亭缓缓走到城门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朝城楼上走去,越往上风就吹得越烈,每走一步都
终于走到了城门之上,城门之上烈风呼啸,风沙席卷而来,打得脸生疼。
“沈云亭,混蛋”他忽听见城门外嘉禾喊了一声,声音里饱含着怒气和埋怨。
沈云亭平和着与气,朝嘉禾笑了声“夫人。”
“你还有脸喊我夫人”嘉禾怒瞪了城墙之上的沈云亭一眼。
沈云亭顿了顿改口道“嘉禾。”
嘉禾骑
沈云亭嗓眼一梗,沉声道“字面意思。”
“我与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是吗”嘉禾低头哼笑了一声,“你不是说,除非你死,否则绝不会放过我”
嘉禾抬头,眼睛微红“沈云亭,你要死了吗”
沈云亭沉默。
是,他大约快死了。
这话他自然说不出口。
嘉禾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道“你这个混蛋说要就要说丢就丢,你把我当什么了”
“好啊,你给了放妻书,我立刻
“说什么心悦,爱重,倾慕”嘉禾苦笑,“这世上没有比你这混蛋更会骗人的人了。”
沈云亭抿唇“对不起。”
两人间一阵沉默,只静静看着彼此,积聚的情绪随风沙翻滚过后又平复。
嘉禾指着城门道“你开门。”
“让我进去。”
“不成的,嘉禾。”沈云亭道,“不值得。”
前世今生都来不及告诉她这一句“不值得为我这样的人去死。”
嘉禾眼睛一片红,指尖
她问“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你是什么人”
沈云亭凝视着她,良久沉声回道“我是那个人。”
“一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