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官衙下衙早,午时一过,人便少了,到日落西山,更是几乎没了人,只卢玄慎仍埋首案牍,直到饥肠辘辘时,才豁然抬首,便见窗外的天光,苍白中带着一丝橘红,虽还明亮着,却显然已到了日暮时分。
卢玄慎怔坐了片刻。
一旁侍立的随从见他终于抬首,忙上前来,小声道“大人,前些日子老爷给范阳去信,请姑奶奶家的姑娘们来府里小住,这不,今儿刚到,所以老爷要您今日早些回去,见见姑娘们。”
卢玄慎从怔愣中回神,嗤笑一声。
“他还真是贼心不死。”
随从低着头不敢回话。
卢玄慎起身,拾了下桌案后便离开。
随从松了一口气,忙跟上,然而,跟上才
宫门还开着,以卢玄慎的身份,连核验都用不着,凭脸便被放行了,一直走到内宫,才有内侍去禀报,过一会儿,内侍又来回卢玄慎,说陛下
卢玄慎的眉毛微微扬起。
李承平是个勤政的皇帝,除了早朝时固定
难道她还没有走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随即胸口便立刻又涌出熟悉的躁动和炽热,卢玄慎按住胸口,大步朝着含元殿偏殿而去。
一路走来,日头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引人瞩目。
从白色的光球变成橙红色的火球,火球染红了西方的半边天,无数如棉如絮如柳的云层被渡上辉煌的橙红金红鲜红之色,那光芒那色泽,艳丽地惊心动魄,煌煌赫赫,将天幕下的一切一切都染上绚烂的光辉,叫无数小太监小宫女兴奋地仰起头,朝着那烧遍了天空的云欢呼惊叫。
卢玄慎也抬头看了一眼那天,只一眼,便觉得艳丽地刺目。
他愈
却
相比外面天色的灿烂辉煌,偏殿里太暗了。
还不到夜晚,因此殿里灯烛都未点上,且门窗紧闭,以致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卢玄慎,甫一进入便仿佛变成了瞎子,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终于适应了殿内的光线,看清殿内情形。
他看到李承平背对着他坐着,低着头,不知道
“陛下。”
卢玄慎走上前,施礼唤道。
李承平缓缓抬头,看向卢玄慎。
脸上满是泪痕。
卢玄慎大惊,又上前一步,“陛下”
同时心中已经
能让李承平失态至此的人,除了那个女人根本不用做他想,但是,即便是她要走,以他的了解,李承平也不会哭成这样,那么,她到底做了什么
“乐安公主”卢玄慎皱着眉头没带好气地吐出这四个字。
然后手里就被塞了什么东西,很重。
他喉咙哽住,低下头,便见李承平将一厚厚的书塞入了他手中,书用线封装,书封无一字。
“陛下”他疑惑地又唤了一声。
“你翻开”李承平声音嘶哑。
卢玄慎皱着眉,翻开了书页。
无字的书封里,书页是上好的雪白宣纸,宣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娟秀却有力的蝇头小楷,卷首六字“吾侄承平亲启”。
卢玄慎愣了一下。
书封一翻开,看到那字迹时,他便已经猜出了字主人是谁,因此看到卷首那六字也并不太惊讶,让他惊讶的是这样的卷首词,不应该用
他忙往后翻。
随着他的翻动,雪白的宣纸如雪花般纷飞,而雪花之间,是密密麻麻煤一般的黑点,全是与第一页相同字迹的蝇头小楷,没有一页空白,一页又一页,一页又一页
卢玄慎翻地手有些酸。
当然不是因为书太厚,虽然这本书的确厚,但与许多大部头经典相比,自然不值一提,但这一整本书,却全是那个人一字一字地写下,一页一页地装订,笔迹间无涂抹无墨点,显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打好草稿后又另行抄写,只是抄写都要花上起码数天,更不用说再加上思索和撰写的时间。
因为这个认知,卢玄慎愈
也有点明白了李承平为何满脸泪痕。
但最重要的这本书写的是什么呢
如若只是抒情卖惨回忆,以致竟然写出这么厚一本书,虽然从李承平的角度来看,可能的确会让他动容至痛哭流涕,但
他静下心来,从头开始,一目十行地翻。
却越翻,翻页的速度越慢。
直至半晌盯着一页不动时,又疯狂往后翻。
直至翻到其中一页。
脑海中仿佛有雷鸣电闪,晴天霹雳,他手脚呆愣,头脑
一张煌煌赫赫,惊心动魄,比方才所见的晚霞还艳丽的脸。
那张脸冲着他笑。
仿佛许多年前一样。
“姑姑临走时给了我这本书,治国、知人、富民、强兵、戍边、宫闱凡十篇,数十万字她把所有自己经历的、所知的、觉得对我有裨益的,都写
“当然,也包括你。”
“敬贞,抱歉,这件事一直没有跟你说。”
“当年将你调回京城,其实起初并不是我的主意,是姑姑她引导着我,让我注意到了你。”
“姑姑是个信奉说不如做的人,她没有说,但我知道,她其实早早就注意到了你,
“因为以前她还无法直接与你父亲对抗,因为那时她还对你有疑虑,所以她一直看着你,看着你当年派你去琼州,其实也有她的意思,她曾经跟我说,越是艰难险恶之地,越能试出人的成色,对于心性坚定的人,去琼州未必是坏,她一直说,我大梁国土,庶民足迹所及之处,便应有有志之士驻守,无论寒暑,无论远近”
“而后来,你也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所以,她将你引到了我面前,她说,我可以信任你,因为经霜寒方知春暖,你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却仍能百折不挠,可见你是个秉性坚强之人,她还说,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士为知己者死,你便是那个士,你对得起那个卢攸为了折辱你而给你取的字敬贞。”
李承平脸上旧的泪痕未干,随着话落,脸颊便又添上新的泪痕。
“抱歉,敬贞。”
李承平带着泪,却又含着笑,对卢玄慎道。
“一直以来愧对你的忠心。”
“我不是你的伯乐,我只是个窃据了姑姑功劳的小人。”
卢玄慎一动不动。
半晌后,才嘶哑着嗓子,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
看着手中书页上秀丽又有力的字迹,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他的名字,写着她对他的评价,写着她对他的褒扬
“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看”
明明继续瞒着就好了啊
明明这本书,是她给你看的,不可对外人传的啊
所以就继续瞒着他,让他当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瓜不好吗
卢玄慎攥紧了拳头,呼吸急促。
“因为”
李承平轻声道。
“你我都愧对她。”
是啊。
他和他,从始至终,都愧对于她。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小心呵护的江山,却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惶恐不安而心生猜忌,辜负她的抚养之恩,更辜负她的教导之恩,简直禽兽不如。
卢玄慎受她知遇之恩,然而他毫无所知,他一直恶意揣测她,不遗余力地针对她,他以为他
他们都有愧于她。
只不过卢玄慎好歹还有借口,因为他不知道,而他李承平,没有一点借口可找。
所以如今,她弃他而去,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寻找新的天地。
他失去了这世上最爱自己的人。
他咎由自取。
李承平掩面,无声痛哭。
卢玄慎呆呆站了好半晌。
直到殿外的天光射进殿内一缕。
那橙黄金红灿烂如宝石的颜色,落
卢玄慎猛然转身,没有任何犹豫,不顾及任何风度,疯狂地往外跑。
身后,李承平的声音传来
“来不及了。”
“她此时,应该已经
然而他不管。
他疯狂地跑,跑到冠冕掉了,
他只能奔跑。
西天灿烂的云霞和他一起跑,时而如烟,时而如海,那不温暖却灿烂的霞光一直照耀着他,远远地、远远地他曾经渴望拥有,却因为太过艳丽而退缩,而觉得刺眼,可是,那霞光,分明没有一点偏私地照耀到了他身上了啊。
他是个傻子、混账、不折不扣的糊涂蛋
大街上、人群中、闹市里他穿过一条条街道,明明没有去过几次的府邸,道路却谙熟于心,提醒着他曾经的自欺欺人,提醒着他的愚钝痴顽,提醒着,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然而,晚霞终归要落幕。
夕阳坠落西山外,晚霞不待晚归人。
卢玄慎终于跑到那处府邸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西天最后一丝云霞也散去,只剩下无垠的夜幕,和夜幕上初升的新月。
而新月之下,乐安公主府前灯火通明,人群簇拥,车马辐辏。
卢玄慎大喜。
还没有走,还没有走
他就说,要去琼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总要准备的,她那样的金枝玉叶,长途跋涉不好好准备怎么行,所以,必然不能马上动身,所以,他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您是哪位也要跟我们公主去琼州有什么技艺不对你这看着也不像匠人医师啊总之,要去琼州就去那边排队去”
一个人拦住衣衫
卢玄慎茫然抬头,便看到车马旁边有一列长龙。
有身着短褐的工匠,有头戴璞巾的医师,甚至还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流浪汉。
旁人有人议论纷纷
“李兄,你到底去不去反正咱们每家没口的,不如去琼州搏个前程”
“我倒是想去可你看这这公主府也忒不挑,连那要饭的花子都要,怕不是骗人去做苦力”
“呸不去就不去,满嘴胡说些什么,你当那是什么人啊那是乐安公主”
那大声斥责的大汉说罢,转身便不管那位“李兄”,径自去了那长龙排队。
卢玄慎看了那长龙一眼,旋即便又往前去。
越过重重人群车马。
一直到了大门前。
大门前更热闹。
短打衣衫的人变少,着长衫的人变多,卢玄慎还看到几个眼熟的面孔。
“老朽官职
“反正我只是个刀笔小吏,辞了也就辞了,邑司大人,公主可要
公主府邑司站
“卢、卢相爷”邑司有些犹疑不定地问出声。
卢玄慎拂去脸前的乱
“公主
他压下躁动不已的胸膛,强装镇定道。
邑司张张口。
“公主晌午便已出
卢玄慎怔
“公主急着知道驸马情况,轻车简从先走一步,
卢玄慎却已经听不到邑司的话了。
他茫茫然看着热闹的人群,热闹的车马,目光
可是他知道,人群中,车马中,没有一个人是她。
她早就走了。
他
终究是错过了。
永远地错过了。
延熙二十二年秋,延熙帝亲政后的第五年,乐安大长公主离京赴琼州,同时公主府
最终,臣工上百、工农数百、官奴护卫上千,浩浩荡荡数千人,长途跋涉,由北至南,渡大江,越岭南,直抵南海。
而先大部队一步,去往琼州的山林官道上,一匹匹骏马带着乐安飞奔,穿过那些她没有见过的山川河流、名胜古迹、荒野阡陌
长途跋涉带来的辛劳让她疲累不堪,但她一刻未曾停留。
因为她知道,
那个自由崭新、亟待开拓的天地,也
那是她的心之所
她风华正茂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