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一路南下,温度便越来越高。
乐安离开京城时正是入秋,风寒已起,草木摇落,但是随着车马疾奔,窗外秃枝变黄叶,黄叶变绿荫,而乐安身上的衣衫也越来越薄。
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正
转而去向完全陌生的远方。
但她也看到了曾经只
她一路乘车,而后又越大河,渡长江,
如果这是一趟散心的旅途,说不定她会兴致勃勃,缓步徐行。
但这不是。
哪怕她拼命赶路,但那个地方到底太远太远。
远到她本来笃定的心,
假如他真的出事了
不,他不会出事
他说过的,他等她。
渡过长江,穿越两湖,到得岭南多山之地,道路变得越
与从京城出来后的处处繁华仿佛两个世界。
而琼州,则是比岭南更加原始蛮荒的地界。
乐安心里愈
听到她来的消息,广州经略使查世辩早早
查世辩也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官员,扎根两广,离琼州已不远,因此
两人见了面,没有任何寒暄,乐安开门见山地就询问睢鹭的消息。
查世辩的脸色却有些忐忑。
“殿下,卑职七日前到殿下消息,当即便派了人去琼州,但派去的人一直没有消息回来。”
乐安的心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然后,没有片刻耽搁,便弃车马乘船,向南而驶。
乐安没有待
船驶上海面后,便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南方有一座大岛,起初只是小小的一个黑点,若不仔细看,甚至会以为是海面掠过的海鸥,但随着扬帆船行,那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渐渐能看出一个岛的轮廓,渐渐能看到那覆盖全岛的郁郁葱葱。
将近傍晚,船上舟师将桅帆全部升起,借着风,借着水流,高速向着那座岛驶近,于是等到金红的太阳半边没入海里,云霞将整个海面染地金光灿灿,如千顷万顷金波时,那座海岛终于近
乐安站
与运河、两广等地的繁华港口不同,这个港口小而寒酸,说是港口,其实只是用木板搭了几条可供上下的栈桥,而且港口里也只有一艘船。
那艘船
乐安抬起手,遮住过于灿烂的海上晚霞余晖,朝前方望去。
就
那船很小,但速度却很快,几如离弦之箭般,方向没有一丝偏移,直直朝着乐安的大船而来。
很快,乐安看到,那船上竟然只有一人。
她的心忽然猛烈跳动起来。
那人那船背对着漫天满海的霞光,叫她使劲眯眼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她就是有种预感
小船乘着风,破着浪,终于接近了乐安的大船。
因为看到只有一人,船上的护卫和水手也并不紧张,只是
小船越来越近。
近到只有数十米远时,两条船激起的浪花形成的斥力开始将两船往两处推,乐安的船还好,够大,但那条小船太小,这般的浪花便已经让它
乐安船上的舟师便吆喝着降帆停浆,而那船上的人
一条勾爪轻而快地抛来,引得护卫和水手们急忙紧张上前,将乐安团团围住,但那勾爪避开乐安,准地落
随后,那小船上的身影,便借着勾爪之力跃起。
如跃上海面的游鱼,又如展翼戾天的飞鸟。
海上落日中,那矫健的身影浑身被染上金黄色,仿佛神佛金身般璀璨耀眼,提纵、跳跃,身形终于接近乐安船上,最后,一手抓着勾爪绳索,一手按着船舷,然后,身形借着这一按之力,拔高而起,如翻身的鹞子,稳稳落
那一瞬间,乐安仿佛浮现许久,不,其实也并不久的之前。
那个少年拦下她的车驾,最后以那样一个利落而漂亮的姿势,登上她的车驾。
就如此时一样。
她终于可以看清那人的脸。
他朝着她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而后,朝她飞奔而来。
乐安身边,从广州出
但不管他们如何反应,都阻挡不了那人。
风一般地,他越过几个挡
满身携着海风海水,携着落日余晖,扑到乐安身前,长臂一展,乐安整个身子便被他拢入怀中。
“哪里来的刁民快放开公主”跟随乐安上船的一个港口小官此时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那个下着粗布裹腿、上身、肤色如即将落下的晚霞般的粗鲁“渔民”,竟然如此大逆不道地冒犯公主,便急忙叫了起来。
然后,就被一个公主府的侍卫捂住了嘴。
“你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乐安耳边响起低到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声音低沉浑厚如磁石,却夹杂着说不出的欢喜和轻叹,随后,耳边和脖颈便落下雨点般的吻。
旁边的水手们都惊诧地瞪大眼,手里的船桨都拿不稳,“啪嗒”一声掉下。
然后便被公主府的侍卫们一个个地拉走,离开了甲板。
“看什么看,那是我们驸马没见过两口子亲热啊”
虽然这驸马变化似乎也太大了,他们自个儿一下都没认出来。
甲板一下安静下来,但乐安一点没有察觉。
她想说话,但是紧紧抱住她的那人,亲遍了她脖颈耳边后,那吻又往前移,很快便堵住了她的嘴,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技巧,很快便将她拉入浑浑噩噩无法思考的境地,只能随着他的唇舌颠倒沉沦。
直到头顶一声海鸥鸣叫,她脑海才终于清醒过来,努力将口中这人的唇赶出去,然而,这人就是个流氓,舌头又灵活又狡猾,她根本赶不出去,于是只能放弃,转而用手用力推那人。
简直了,以前就知道这人虽然看着瘦,但其实衣裳一脱,腹部手臂全是肌肉,力气大地要死,一只手就能摁得她不能动弹,但现
推了好几下,压根没能推动一点点,反而真切地感受到了他更加紧致结实的肌肉。
乐安眼珠一转,抬起手,用指甲戳这人腋下,一戳,再一挠。
“噗”
乐安这才能抬起头,咬牙切齿地、恨恨瞪着这人。
“睢鹭,你个混蛋”
眼前可不就是睢鹭这个混蛋
不过,是模样变到让她几乎都认不出的睢鹭。
乐安记忆中的睢鹭,身形高挑瘦长,皮肤雪白如脂,眉眼五官俊秀绝伦,哪怕身着粗布烂衫,也是灼目耀眼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绝世美少年。
但眼前这人
一年过去,本就颀长高挑的身躯竟然又高了一些,整个人已经比乐安高了将近两头,但是身体却没有因为长高而显得愈
虽然还不至于到“壮汉”的地步,但怎么也跟瘦弱沾不上边了。
而变化更大的,是肤色。
原本凝白细腻,如盐似雪的皮肤,赫然已经被晒成了近深褐的古铜色,傍晚的霞光一照,整个人便成了个赤金铜人般,再加上那裸露的上身和肌肉、甚至还带着泥点的下身裤子和绑腿
也难怪那港口小官把他当成不知哪儿来的刁民了,毕竟谁都知道,她乐安的驸马靠一张“小白脸”出名。
不过是一年没见而已。
眼前这个人,已经完全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少年。
而是一个男人,一个完完全全,顶天立地的男人。
可依旧是个混蛋
“混蛋,我咬死你”
想起这一路的辛苦、忐忑、担忧乐安再也顾不得品鉴自个儿驸马的皮囊和以往的风情哪个更有魅力,恨恨说了一句后,当下便抓住睢鹭的胳膊,毫不含糊地张口便咬
就他这守
乐安这一咬丝毫没客气,虽然咬到的都是肌肉,但很快便感觉咬破了皮,甚至有血腥味
然而睢鹭仿佛感觉不到一般,又仿佛刚刚她挠的那一下作用还
于是还是乐安自己赶紧住了口,然后看着睢鹭胳膊上那个被自己咬破皮、透出红色的牙印又懊恼琼州可不比京城,这里多蚊虫多瘴气,据说一点小伤口都可能会感染成大病,甚至因此丢命都有可能。
“没事,不解气的话就继续咬。”
睢鹭看着乐安脸上表情,哪里会想不到她
乐安瞪他一眼,狠狠将那只手打掉,然后便拉着他进船舱。
“先上药”
“真没事儿,破个皮而已,其实这里没传言那么可怕,蚊虫躲着就行,这里土著民有很多驱蚊虫的法子,而且别说牙印了,再大的伤我也受过,不都没”
“受伤哪里”
“别紧张别紧张,早就好了,也不是这次,很久之前了。”
“所以你信里说的一切平安都是骗我的了”
“呃”
虽然没有跟大部队的医师百工等一起走,但预防着南下的旅途艰辛,最重要的是到了琼州后,有可能面对的病重或伤重的睢鹭,因此与乐安同行的除了侍卫,还有京城能请来的最好的大夫,以及许许多多的药,金疮药麻沸散内服药甚至千年人参灵芝都有好几棵。
当然,一个牙印断然是用不上那些的。
撒上些止血其实这个也压根用不上消炎的药,然后
乐安抱着那“长粽子”,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然后便是查看睢鹭所说的曾经所受的伤。
索性他穿地不多,上身一眼就能看清,之前被他肤色和气质的变化惊到,乐安才没注意,但这会儿仔细看,便
而除了这处比较严重的之外,还有许多细小的伤口。
将他原本那玉石一样的身躯,划上一道又一道斑点和瑕疵。
船已经接近琼州港口,就算降了帆,也用不了半刻钟便可达,但,或许是知道乐安和睢鹭有话说,外面没人敢催促,船便几乎全靠傍晚的微风,蜗牛似的往港口挪。
乐安看一眼船窗外那近
终于敛了恶作剧的心思和怒气,平静地看着睢鹭,道
“说吧,怎么回事。”
睢鹭眨眨眼,眼睛瞬间变得湿漉漉的,眼角都下垂了,试图做可怜无辜状博得她同情。
然而
以前他是文雅瘦弱美少年,做这模样自然让人怜惜,但如今乐安仿佛看到一头比人还高的黑毛大犬满地打滚撒娇。
“说”乐安柳眉倒竖,猛拍狗头。
大犬,不,睢鹭,立即坐正,大声回道“是”
起初睢鹭也不算骗人。
乐安到的他那最后一封信,信上所说也的确属实,他要去一个人数众多的当地土著部落,那个部落
至于与官府的联系则更弱,据说以前也有官员派人去跟那群落的人试图交流,结果派去的人不知干了什么,将那群落的首领惹怒,差点命都丢
琼州虽然地广人稀,但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当地小部落,他们祖祖辈辈生活
固然有些部落有些长处,比如抵御蚊虫的秘方、采珠采水沉香的法子等等但也仅限于此了,能找到这些人,与之沟通都是难事了,更何况想将其登记
完全是吃力不讨好。
所以以前的官员几乎都没干过这些事儿。
但睢鹭却沿着山沿着海岸,一个个地寻这些部落,一个个地尝试与其沟通交流。
有些还好,比较容易沟通,但有些长期封闭,甚至吃过“外面人”亏的部落,却对部落以外的所有人十分警惕甚至凶狠。
睢鹭那次去的,便是这样一个部落。
这一去,原本只准备去五天,而且五天里还能让手下派人将他写给乐安的信送回来寄到京城。
结果,却是一到那部落便被囚禁起来。
别说写信送信,甚至命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
他被关了五天才终于找机会逃出来,为了躲避追捕,还
原本一天一封寄到京城的信,已经断了半个月。
因此回去后,睢鹭顾不上吃饭喝水,顾不上洗澡换衣,只想着快点给乐安写信报平安。
却
最后,他没有将那封信寄出。
而之后数天,他仍旧天天写信,却仍旧一封也没有寄出去。
再之后,前两天,广州经略使派的人乃至京城派的人到了琼州,询问他的消息。
但他却先是让手下人躲着,让那些人找不到人,实
再然后,便终于守到了她。
船行再慢,睢鹭讲完这段话后,也已经到了那个远看十分简陋的小港口,而睢鹭,没有看船外一眼,只专心看着乐安,整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那变得深邃却似乎更加俊朗的脸,紧贴着乐安,与她面贴着面,唇挨着唇。
“所以,为什么”
而乐安,这样轻声问道。
虽然她心里似乎已经猜到为什么。
“因为”睢鹭的声音也随着乐安而变轻,紧贴着她脸颊的头颅也微微挪开一些,好让双眼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不再犹豫。”
“所以,我想逼你一把。”
她跟他不一样。
他早就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唯一的牵挂,便是她,所以无论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但是她不一样。
京城不仅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更是她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地方,更是她几乎所有亲朋好友所有牵挂着的人所
睢鹭这才看了看船外。
方才他登船时便看过,船上除了水手和侍卫们,便几乎没有别的人,更别说那些陪着她几乎不离身的侍女们。
睢鹭低下头,又轻轻抱住了她。
“我知道,你
“可是我更知道,你想来这里。”
那些她写给他的回信,那些看似平常的日常,透过字纸,他感觉到了她的犹豫挣扎,以及更多的向往。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而他所做的,就是用自己做诱饵,或者说威胁,
让她舍弃所有挣扎和牵绊,奔向这里,奔向他,奔向她的心之所向。
仿佛许久之后。
“混蛋。”
乐安又轻声骂了一句。
却没有再恨恨地咬牙切齿,而是甚至带了一些笑。
睢鹭也笑,笑着笑着又有些疼,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她的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法子鲁莽,会让她担心,但是,他也知道,她并不是那种会为了感情为了男人奋不顾身的人,不论多着急,她都不会让自己乱了阵脚,而如果不那么担心他,她完全可以仅仅将此当做一个机会,一个彻底脱离京城的机会。
而他,其实他始终不清楚自己
虽然这两者好似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甚至他还觉得前者的感情和关系才更牢固,所以执着于这点区别就显得益
但他就是莫名的
但现
因为啊,眼前这人,这个风尘仆仆、形容消瘦、以比他预料的时间早得多的出现
他不会认错。
如他一般。
她也将他放
睢鹭将头埋
“笑什么”乐安道。
睢鹭悄悄揩去眼角的湿润,然后抬头,伸手。
一把将她抱起。
“啊”双脚陡然离地让乐安惊叫了一声。
而睢鹭则哈哈大笑着,就这么抱着她走出船舱,走上甲板,然后走上船工早已搭好的上码头的木板,走过木栈桥,走上那个简陋却齐全的码头,最后,走上那个郁郁葱葱广袤的海岛。
直到脚下踩到泥土,睢鹭才将乐安放下,牵着她的手,为她指着前方。
“看”
“这里就是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