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春石,春天的春,石头的石,是乐安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侍女。
当然,这是来琼州之后的事了,
我不是公主府家生子,也不是累代的官奴,而是有一年,家乡遭了水灾,父母家人全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于是只得自卖自身,辗转到了公主府。
公主啊
那种只
我第一次见公主,是隔着许多人,远远地望着,而那远远望去的一眼,便让我目眩神迷。
只一眼便让我确信,公主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
而后来,我又觉得,公主不只是最漂亮的人,更是最好的人
她对人没有架子,她关心我们这种奴仆,她请先生教我们书识字,请绣娘教我们针织女红,她能跟府里的孩子们闹成一团,又能对着抚养她长大的冬梅姑姑耍赖撒娇
她更温柔体恤着她看到的每一个人。
那天,我
抬头,就看到了那张最漂亮的脸。
然后就莫名其妙聊了起来。
然后聊到导致我卖身为奴的那场水灾。
不久之后,我再去打探我那被大水淹了的家乡的消息时,便听到说,朝廷之前一直拖着的赈灾粮食终于送过去了,而且,朝廷还派去了御史,彻查当地官员。
十几日后,那御史带了满身血渍归来。
我家乡那个欺压百姓、鱼肉乡邻,水灾到来时莫说救灾,跑得比谁都快的县令,被当地斩杀。
而
御史走后,公主便唤人叫我,将我的卖身契还给了我,还给了我一包钱,说,我本不该如此,说我是好人家的儿女,若我愿意,她便叫人送我回乡,若我不愿,也可继续留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
并且
以我
我脑子不算聪明,书不好,针织女红也学不好,冬梅姑姑总说我笨,但是,我梳头学得好凭着一手梳头的好手艺,我被冬梅姑姑看中,做了公主的梳头侍女,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终于成为了公主身边最厉害的最得力的嗯,梳头侍女。
我可是要一辈子给公主梳头的人
没错,我就是这么没出息,觉得给公主梳一辈子头便是天大的成就了。
去琼州时,公主问了公主府的下人们,问谁愿意跟她去琼州。
琼州啊,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听说那里蛮夷瘴疠满地,鸟不拉屎又九死一生的地儿,说实话,但凡日子过得好点的,谁愿意背井离乡地去那么远的地方
哪怕公主对我们这些下人一向很好,也有许多人并不愿意离去,尤其拖家带口的,上有老下有小的。
最后,公主府上千人,愿意跟去的,只有寥寥不到四百人,这还是算上那些完全听命于公主,公主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的侍卫。
当然,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和我,我们四个平日最亲近公主的人,自然是异口同声都说要跟去。
但是最终,跟公主去的却只有我一个。
“冬梅姑姑年纪大了,经不起长途跋涉,况且故土难离。”
“夏枝和秋果都成家了,孩子丈夫家人都
公主这样说着,主动劝说了冬梅夏枝和秋果,最后,就只让我这么一个无牵无挂的跟去了琼州。
临行前,冬梅姑姑哭成了泪人,一再地嘱咐我照顾好公主,不然哪怕她
切,我可是年轻一辈侍女里最厉害的好不
哪怕只有我一个,也一定能服侍好公主。
我如此雄赳赳气昂昂地想着,便跟着公主去了琼州。
呃,这样说也有一点不准确。
我并不是跟公主一起到的琼州,而是晚了公主一步,跟
其实那时,我有一点不理解公主。
我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去琼州,要放弃安定优渥的京城生活,非要去那偏远地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然,对外的说法,公主是去追驸马去了,可我们这些贴身侍女都知道,找驸马是原因之一,但绝不是全部。
毕竟,找驸马哪里用得着让我们这些跟去的下人,做好一辈子不回京城的准备
公主,是打定了主意此去便不再回。
我不理解。
虽然也曾听到冬梅姑姑私下忧虑,觉得圣上与公主之间似乎有了些嫌隙,但那不是都过去了吗离开京城前,圣上的态度可一点不像跟公主有嫌隙的样子,反而不停地找借口封赏公主,驸马走后短短一年,公主的食邑便又加了一千户,让那终于解禁能出门了的南康公主,听到后气得,自个儿把自个儿锁了半年没出门。
而到公主离开时,圣上的表现更不像有嫌隙。
公主走后第二天,圣上来了公主府,听说我要跟去琼州后,便把我叫到跟前,跟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一般唠叨,翻来倒去琐琐碎碎地说了许多事项,让我一定要照顾好公主。
也太不相信我的能力了吧。
要不是他是皇帝,我一定要给他翻个白眼。
终于挨完这一番唠叨,我退下继续拾东西,可几次路过,都看到圣上一个人
于是我便知道了。
圣上不舍得公主。
哪怕曾经有过嫌隙,但他们仍旧是最亲的姑侄,仍旧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因为有着亲人还
圣上、希微道长、那些与公主相交莫逆的大人们
离开了京城,去到了琼州,也就离开了这些公主最亲近最熟悉的人们了啊。
所以,我不理解。
但再不理解,我一个小小侍女,公主说啥我干啥,自然也不会问,于是,两日后,我便跟随大部队,追随着公主,一起去到了琼州。
琼州,琼州。
这个京城人口中偏远蛮荒的地方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好吧
嗯,虽然的确偏远蛮荒,但是,绝对不是鸟不拉屎
而是稻子一年可以三熟,根本饿不死人,因为走着走着树上都能掉下个好吃的果子当然,要先保证不被那些比人脑袋还大的果子砸死,京城贵得要死的香料这边漫山遍野都是,还有那最好的南海珍珠,公主爱吃的海虾海味连那天,似乎都比京城更蓝更好看。
当然,除了这些外,条件的确还是有些艰苦。
我到时,码头上有集市,驸马大人还修建了屯所,但即便如此,跟京城也是天上地下。
没有林立的店铺,没有奢华的宫殿,没有南来北往的人们。
连想给公主置办些更适合当地的轻便衣衫,都找不到卖成衣布料的铺子。
住的地方就更差。
官衙又小又破烂不说,反正驸马和公主几乎不住官衙,大半时间都待
连个二层的小楼都没
更别提什么假山流水,什么花园回廊,什么高门朱墙
要是冬梅姑姑
更何况,我刚到琼州,第一眼看到公主时,压根没敢认。
她没有穿
没有梳
没有戴那些价值千金的首饰。
她穿着连印花都没有的棉布衣裳,
天可怜见,没有我
虽然,公主好似一点不
我更不理解了。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公主不
于是,作为公主身边最能干得力的侍女,我挽起袖子,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公主从京城走得匆忙,几乎什么都没带,但我来时,冬梅姑姑她们可是拾出了好些东西,圣上又赐了好些东西,什么四时衣裳、钗簪环佩、起居用具、头油香胰
哪怕是
嗯,然后就被公主说春石你歇歇,明儿我上山,这些东西都用不着。
是的,公主上山去了。
那除了码头、衙门和屯所外的地方,放眼望去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大山,那不知道
公主说,要
所以,她没有舒舒服服待
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哪怕被那些虫子蟒蛇吓得瑟瑟
而山里,除了那些虫子蟒蛇,还有令人闻之色变的瘴疠。
我们就不幸遇到了。
回来后,我就病倒
同样病倒的还有公主。
公主的身体并不算太好,冬梅姑姑说,公主年轻时,也就是七王之乱时,很受了些苦,身子也
于是这一场病,公主比我病地更严重。
我毕竟年轻,身子也不错,同来的那批人里就有几个圣上硬塞来的御医,喝了御医开的药,只一天,我便能下床了,第三天,便全好了。
可公主却还一直昏昏沉沉的。
而我也病着的那两天,是驸马一直贴身照顾着公主,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哪怕我好了,让他去休息,他也不离开。
等到驸马终于疲累地去小憩的时候,我守着公主,看着公主因为病痛萎靡
公主她,怎么就不懂得心疼自己呢
远离亲朋,抛下一切,来到这偏远之地,还那么拼命这里又没人逼着她努力,上山前,驸马明明也劝她不要去的。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却没注意,公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无力地睁着眼,却又笑着,对我道
“以后,你就懂了”
可我还是不懂。
好
然后一好起来,便又和驸马一起上山下海。
我怎么拦怎么劝都挡不住。
也是,我只是个侍女,公主怎么可能听我的话,这儿也没冬梅姑姑,如今,也就驸马的话能让她听一听了,可驸马
驸马虽然担心,但最多只让她注意身体,
我更不懂了。
但再怎么不懂,日子也这样过下去了。
我渐渐习惯了琼州的日子,这里没有高大的围墙,巧的建筑,如云的仆婢,公主似乎也不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公主,不用去赴那些满是贵人的宴会,于是我这个专职给公主梳头、搭配衣裳的最得力侍女,原本的用处便也小了许多。
但我能陪着公主上山下海,能
每当做这事时,公主便夸我能干,嘿嘿。
嗯,虽然跟冬梅姑姑跟圣上嘱咐的有点出入,但我应该,也算完成使命了吧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到琼州的第三年,岛上所有流民及后代几乎都归顺了屯所,将屯所建地越来越大,开垦的田地越来越多。
我到琼州第六年,岛上犄角旮旯的土族部落都被公主驸马摸了个遍,他们一个个地归顺,走出山林,走出蛮荒,学会耕种和买卖,穿上纺织的棉布,用上冶炼的农具,窑烧的瓷器,不再靠祈神拜神治病
我到琼州第十年,屯所产出的粮食,不仅能够供应全岛所需还有剩,再加上遍布全岛的果树,这些我们岛上自己吃不完的,便运到内陆贩卖,再买那些内陆产而我们不产的东西来岛上。
而岛上能卖的,自然不止粮食果蔬,还有那些价值高昂的珍珠玳瑁香料,随着土族的归顺,这些东西的开采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顺利。
于是,第一次来琼州登岛时,那个小地可怜的码头,便一年年扩充,直扩充到比我初见它时大十倍还多,而码头上那个小集市,也成为了整个琼州最繁华的地段。
内陆来的客商,广州交州出
我到琼州的第十五年,公主跟我说,琼州的税,已经可比江南之地,这还是
因为人少,地多,豪横而且商贸
而随着琼州源源不绝的粮食果蔬、珍宝香料运到内陆,随着琼州上越来越多的税赋,琼州便也跟那袋子里的锥子似的,再也不能被人忽视。
越来越多人
那些被流放到琼州的犯人,一登上岛,总是一副被雷劈了不敢置信的土包子样,有的还一再地追问,这里不是琼州吧琼州不该是如同阴曹地府一般的地儿吗
每当这时,我就会扬起头,挑起眉,好好地嘲笑这群土包子。
嘿,睁大眼瞧瞧,这就是琼州,我们公主和驸马的琼州
最好的琼州
这时候,我好像才终于有点明白公主了。
这么让我这个小人物骄傲自豪的琼州。
是公主和驸马的琼州啊。
是他们努力半生,奋斗半生,是他们抛却繁华,告别亲朋,远离家乡,筚路蓝缕,一手建立起的琼州啊。
今日的琼州,就是给予他们的最好的回报。
到琼州的第十八年,是个有点点特别的年份。
这一年,是公主的整六十大寿。
虽然我觉得,六十岁的公主眼睛依然清澈漂亮,六十岁的公主性子依然活泼有趣,六十岁的公主依然是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公主。
但是,六十岁的公主啊,她的头
我梳着她的白
可是公主啊
您的驸马,此时才三十六岁啊。
不是六十三岁,而是三十六岁啊。
他的头
他与公主您站
我曾以为,公主和驸马初遇时,
多少人鸳鸯冲破重重阻碍千辛万苦的
于是最终,劳燕分飞。
初遇时,公主虽已不再年轻,但起码仍旧貌美,与驸马站
而如今
公主一天天老去,驸马却还不到他们初遇时,公主当时的年纪。
不知情的人看了,往往不会将他们当做夫妻,而是会当做母子。
而这样的事,也确实
公主六十大寿的大宴上,整个琼州有头有脸,甚至离得近些的广州交州等地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有个广州官员家的女儿,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将公主唤成了驸马的母亲。
当时,驸马的脸一下便冷了。
当时便叫人将那少女,连同带她来的官员,一起赶了出去。
此后,那个官员再没有
而这个贬职和调令,便是驸马的手笔。
这是我知晓的,驸马做过的唯一一件公报私仇的事儿。
此后,再没有不长眼的人当面弄错公主驸马的关系。
可没人说,不代表不存
前些年太忙,太穷,大家都忙着努力,忙着过上好日子,于是便都不怎么讲究,更何况那时琼州压根没什么所谓有头有脸之人,整个琼州,只有公主和驸马。
可如今,日子越过越好了,人心,便也浮动了。
碎嘴的话便也多了。
驸马治得了那说错话的官员一家,却治不了那些私下里闲人的悠悠众口。
明明公主驸马那么好,明明他们两人之间再没旁人,可
便是知道他们平日感情的,也觉得,那感情迟早会消泯无踪。
我常想,若是没有那二十四年的距离,他们本可以成为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而有了那段距离
莫说外人,其实便连我,也常常悲观沮丧。
谁不爱青春年少
谁能忍受自己满头青丝身康体健而爱人却已是白
谁又能忍受,自己被人当做丈夫的母亲
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我兀自担心着,忧虑着,尤其
六十岁的公主,身体再不如以前,哪怕这些年,她保养得算是很不错,但到底已经六十岁,
于是本来不过一场风寒,最后竟气势汹汹,让她卧床数日不能起。
那是那么多年来,公主病地最严重的一次。
那老御医的儿子小御医说,公主这般年纪,这情况有些凶险。
我心急如焚,日日侍奉
我知道,我想得太多了,但我总担心,担心驸马是不是厌了倦了,是不是再也无法面对公主那不复年轻貌美的苍老病容,是不是想着公主马上要死了他终于可以摆脱公主另寻佳人了
于是夜里,我做了个噩梦,梦见驸马牵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走到公主病床前,对公主说公主,我尊您敬您,但您年纪太大了,只适合做我的母亲,这个,才是适合我的女子,才是我喜欢的女子,请公主成全。
第二天,我恍恍惚惚,看见驸马,便恨不得上去挠他的脸,等手都伸出去了,才忽然晃过神,意识到自己把梦当真了。
不过,他要敢真对不起公主,我必会挠烂他的脸
连着已逝的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的份一起挠烂他的脸
我恶狠狠地想着,直到驸马又匆匆地出去,处理那怎么也处理不完的该死的政务后,我依旧满脸恶狠狠地,然后,迷迷糊糊醒来的公主喊了声水,
可我的公主啊,我怎么敢说。
公主是个心大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我这般的忧虑,她甚至从不管驸马
可是我知道,公主她
往日里,还
所以,她不管驸马,是因为她相信驸马。
而我不能打破这份信任,哪怕我自己并不能像公主那般信任驸马,更何况
我
可或许是我的心思太明显,
那日回来,驸马便问我到底
而我也实
我的担心,我的忧虑,我对公主的心疼,我对驸马的不满不信任。
说完后,我觉得我完了,驸马怕不是要杀我灭口。
我沮丧着,垂着头再说不出一句话,等待着自己悲惨的命运。
然而最终,却只等到了一片沉默。
旋即,响起驸马离去的脚步声。
我不明白驸马的意思。
可是,既然驸马没有杀我灭口,或许起码证明,他现
那日后,驸马又外出了两日,到第三天,他带了点笑对我说,外面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他终于不再用外出,终于可以日日守着公主。
于是驸马便又代了我日日守
我很高兴,然而,这份高兴并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公主的病重并没有因为驸马守着而好转,反而好似有了更凶险的征兆,虽然小御医说只要挺过去,公主就能起码再活十年,可这话不是废话吗挺不过去怎么办
我急得团团转,甚至病急乱投医,找了琼州几个据说部族神灵很灵的巫医,准备让巫医给公主看看。
却被驸马挡
我气得再也顾不得他是驸马,破口大骂,说他是不是想趁机谋害公主。
驸马让人将我赶走,不要
我冷静下来后,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但对驸马不让巫医进门的芥蒂却仍
我就这样一边焦急,一边心怀芥蒂地等待着。
一直又等到了三天后。
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看到公主终于坐起来的模样,看到她虚弱地对我笑地模样,我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泪。
于是,直到离开公主房间,才惊骇地
那个一直站
白了头。
还不到四十,脸上一点细纹没有的驸马,白了头。
那满头白
我想问
临出门前,我听到公主轻柔的话声。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变成这样,你会嫌弃我吗”
公主笑了笑。
“说什么傻话呀。”
“嗯,我也觉得是傻话,你怎么会嫌弃我,就像”驸马笑了下,没有说下去,但我当时便脸一热,猜到了驸马后面的话。
公主不会嫌弃驸马,就像驸马不会嫌弃公主。
看到那白
最后,噙着泪,轻轻为他们关上房门时,我听到两人最后的对话。
“所以,为什么头
“大概是因为,我太害怕了。”
“嗯”
“我只怕不能与你共白头。”
果如小御医说的那般。
那次大病之后,公主的身体便再没有那般凶险过,而
七十岁啊。
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已是难得的高寿,且公主这一生,虽然有些坎坷,但终归是极尊贵殊荣的一生。
或许唯一的遗憾,便是始终没有子嗣,但此时的琼州,乃至广交一带,乃至全天下,谁人不知乐安公主之名,谁人不敬仰爱戴乐安大长公主
遥远的京城,有人
哪怕她没有亲生的儿女,但那些记着她念着她的人们,他们会生下孩子,他们的孩子又会生下孩子,她的生祠矗立着,她的故事流传着,她得享的香火,她的名字留存于世间的时间,远比大多数人都要多都要长久。
公主对我说,她这一生无憾了。
从初生的朝阳,到终将落幕的夕阳,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下山路,她上过山,到过顶峰,遇到了同道而行的人,又一起走过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路。
她十分知足了。
即便立时死去也无憾了。
可是,有人有憾啊。
公主七十岁这年,驸马四十六岁。
不过比两人初遇时公主的年纪大了五岁。
和公主不同,驸马的身体一直很好,除去那次急白了头,之后也一直身体很好,四十六岁的人,头上生了华
所以,他依然风华正茂,他依然魅力不减,他离死亡好似还很远很远很远。
可是他的爱人,却似乎已经要离开这世间。
七十岁大寿一过,公主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
小御医束手无策,私下跟我说,公主如今便是一天一天挨日子,运气不好就今年明年,运气好,也就至多三四年。
但,挨日子总是痛苦的。
不同于六十岁那次的来势汹汹形势凶险,这一次,公主便好似那关节朽坏的马车,看上去还能拼拼凑凑支撑些日子,但支撑下去的每一日,那些断裂朽坏的关节处,都
此时的活着,简直是受罪。
但公主仍旧每日微笑着,勉力支撑着。
“起码再活四年。”她说,“等到睢鹭五十岁。”
“不然太早抛下他,我怕他哭鼻子。”
可是公主啊,即便四年后,对那个人说,也太早太早啊。
而您离开他,他又岂止是哭鼻子而已。
于是,我第无数次地痛恨,痛恨这两人为何不能生
只是,这次再不是因为那什么外人眼中是否般配,是否恩爱,是否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而只是因为,这样漫长的时间,对这两人,都太残酷。
就这般,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公主做到了。
她痛苦地,却又快活地,挨到了自己七十四岁,挨到了驸马五十岁。
然后,便再也挨不下去。
最后的日子,驸马一直守
他早早便将政务几乎全分派到手下人手中。
他培养出了许多人,他终于可以不再为政事所累,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每日守
可是,我知道,他亦知道,公主更知道。
这一次,不再会有十年前那样的好消息,不会再有一个十年等着他和她。
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好日子。
黄历上写着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公主又清醒过来,神还难得地很好,说了很多话,最后,又让驸马将她抱出去,抱到了海边。
那日琼州的天也特别好,午后照旧下了一场阵雨,雨停后,天如碧玉一般清澈透蓝。
公主没有再让驸马抱,她站立着,已经全白了的
她头顶蓝的天,眼前映着蓝的海,蓝天蓝海之间的人,她站
她朝驸马说了什么,我听不到,只看到她那灿烂地比头顶白日、脚下白沙还光洁耀眼的笑容。
我看到她身躯缓缓倒下,倒
我的眼睛再看不到其他,再听不见其他,我只想着,那个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的公主走了,无憾却又有憾地,走了。
害怕惊动那两人,我无声嚎啕着,流着泪,直到无泪可流,直到那白灿灿的日头从头顶正中滑向了西方,
这诸事皆宜百无禁忌的一日,彻底消逝了。
我踉跄着,趔斜着,眼睛酸痛又朦胧地走向他们。
我不想打搅他们,可我看到潮水涨起,我听到远处传来忧心的人们找寻他们的声音,我知道相拥相伴再久也终归要分别。
于是我走上前,和那些随着潮水爬上岸,
然后,我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两张脸。
他们脸上爬满了皱纹,他们的
但他们头挨着头,肩并着肩,面向大海,背对群山,脚踩白沙,头顶皓月。
他们嘴角挂着最安详静谧的笑。
他们永远停留
李臻,无字,小名臻臻,京城人氏,生于丁酉年腊月,卒于辛亥年七月,享年七十四岁。
睢鹭,字白汀,宋州襄邑人氏,生于丁酉年腊月,卒于辛亥年七月,享年五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