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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居高临下,那声音里带着几分笑,然而只要是熟悉的人,都能够听出来,这笑音里其实半点笑意也无。李霜行侍立
满堂流光溢,金碧辉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
四面八方鸦雀无声,似是所有人都等待着他的回答,阿鸩眼睫颤了颤,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还要来到此处。原本称个病就可以躲过的事情,想必皇帝不会为难他,可偏偏他想着可以见到那个人,最后还是强拖着病躯过来。
灼灼的目光根本不容忽视。
观音奴。
目光掠过了衣裳火红的少女,阿鸩嘴唇动了动,最终神色平静“叶鸩不过一介卑微之躯,公主美意,不敢消受。”
“叶鸩”观音奴一时情急,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少女眼眸明亮,里面含着说不出的失望,咬一咬牙,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是皇帝不会再给机会了。
先前他纵容这少女是因为他想为难虞洛阳,而如今情况已变,来的是阿鸩,就不可再做先前打算。
迟则生变,皇帝当即便道“那就罢了,不若从宗族子弟中挑一俊彦罢。”
皇帝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他说了不许,还有谁敢反对。观音奴还要说话,立时就被宗律喝止,只能够怏怏不乐的下去。
虞洛阳就罢了,阿鸩宗律断不会容许自己妹妹挑这么一个人。
一时间,歌舞丝竹之声重新响起。
皇帝坐
那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察觉了皇帝的目光,阿鸩终于垂下了头。
虞洛阳举起了酒杯,遥遥的,似是
管弦丝竹,鸣鸾歌舞,终究嘈杂不堪,阿鸩离开了大殿,走
四周烟波浩渺,时常见宫娥穿梭于其中,云鬓花颜,环佩玲琅,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伴着廊桥上隐隐亮起的几盏朦胧灯火,仿佛正行走
阿鸩静静地站
那其实是一派繁华的盛景,世间恐怕再找不出另一处玉宇金阙,然而临风而立,遥遥的望着隔岸的喧闹,却又觉得萧瑟而清冷。
阿鸩其实并不适合
忽然间,玲珑的玉桥上,似是响起了脚步声。阿鸩垂
高大而宽阔的背影将要来到身侧,或许是出于倦怠,或许是出于渴望不知道为什么,阿鸩竟然没有躲。
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还要躲我吗”
阿鸩并未曾回头,他的声音很是平静“虞将军多虑了。”
虞洛阳道“你知道我
是啊,为什么呢
浮起的心绪苦涩而又怅惘。
阿鸩久久的未曾回答,他眼前闪烁着流水浮灯,他看着湖水漫过了浮灯,那一点点烛火渐渐熄灭下去,终至于一点光亮都没有。
那一小片湖水又变成了沉沉的暗色。
于是他终于开口“虞将军还想与我说什么呢,你早已经告诉过我了。”
“割袍断义叶鸩虽然没有的几本书,但大抵还是晓得的。”
割袍弃交,恩断义绝。
虞洛阳心中大恸,一时间竟然要说不出话来。
阿鸩轻轻地侧开了一步,终于离开虞洛阳的身旁。朦胧的夜色里根本看不清瞳眸的神情,可粼粼的湖光仿佛却倒映着水光。
大概是伤心到了极致,再也没有力气遮掩,也并不想要再这般空耗下去。
“大好秋光,将军慢慢欣赏,叶鸩还有别事,暂且先走一步。”
垂下的衣袂掠过了手边,带着说不出的寒凉。阿鸩转身将要离开,虞洛阳心中一急,伸手直接握住了阿鸩的胳膊。
刹那间,阿鸩脸色蓦地一白,冷汗涔涔的落了下来。
那牵连了他肩膀上的伤
少年并未曾痛呼,以至于虞洛阳一开始都未曾察觉,直到看见阿鸩抿的死紧的嘴唇,这才醒悟了过来。
他立刻松开了手,连忙道“对不住阿鸩,疼吗”
却又不敢再继续拽着阿鸩的胳膊,生怕再触动了他的伤口。
阿鸩面色
夜色下的湖水倒映过了玲珑玉桥,那上面仿佛荡漾着粼粼的波光。
虞洛阳哑声道“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将军请说。”阿鸩终于停下了后退。
虞洛阳深深的凝望着他,看着他秀美至极的面容,看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他冷汗涔涔的额
忽然间虞洛阳就有几分痛恨,自己为什么会瞎了眼睛,竟然生出了那样的揣测。
“今日殿上,宗律出言挑衅,你为什么要站出来”
一时间,玉桥寂静,遥远的丝竹与歌舞仿佛都朦胧做了他处,只有夜风悠悠吹过,不闻半点声响。
阿鸩抿了抿唇“我看宗律想要以多欺少,只不过是激将,骗的他换个法子罢了。”
虞洛阳胸口起伏,那看上去像是
阿鸩说“我为什么要骗你”
是啊,他也想要知道,为什么阿鸩要骗他呢
这样的孤峭与执拗,直到这个时候,居然还试图用如此蹩脚而拙劣的谎言来欺骗他。
虞洛阳缓缓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一定知道。”
阿鸩沉默一瞬,十分无力的解释“因为你不能输。”
虞洛阳淡淡的道“他们就算一起来,我也没有什么畏惧的阿鸩,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输”
其实那个答案少年早已经说出了口,偏偏
虞洛阳凝望着他苍白的面颊,轻声说“我听见了,你担心我受伤。”
阿鸩脸色更白了一分,他嘴唇抿着“宗律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我从来都不曾担心过。”
虞洛阳点头“好,那我问你,为什么你要用那三招”
玉碎昆岗,天地同寿,人鬼同途。
从前还
可学剑,本不是这样的啊
虞洛阳教他这三招,当年曾经说过,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头,就绝对不要用出来。玉碎昆岗,天地同寿,人鬼同途,讲究的是一往无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唯有剑、气、神三者合一,才能够
当年阿鸩学这三招,依旧是学的一派春光明媚、花团锦簇,看得虞洛阳当真是哭笑不得,教了无数次,最后挥挥手,还是让阿鸩给过了。不然还能够怎么样呢其实
正是当年还未曾继位的太子,从江南归来遭逢截杀的那一路。最为凶险的一次,用出了这拼命三招。
虞洛阳当年并没有亲眼瞧见,他知晓的时候,太子已经有惊无险的返回京城,只有阿鸩病恹恹的休养。谁都不曾告诉他其中的内幕与细节,还是虞洛阳见到了阿鸩的伤口,这才猜了出来也足以见当初之凶险了。
而今却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
眼睁睁看着阿鸩
再不见从来春光明媚、花团锦簇的模样。
仔细想来,这竟然是他回京以后第一次见到阿鸩出手,几乎与从前判若两人。
那样的孤愤而悲勇,其中激烈程度甚至教他都为止胆战心惊。就好像寻找不见一点点希望,是以不得不殊死一搏。
究竟是
更有一点让他心脏缓缓沉下去的
明灯莹莹,冷风飒飒。
阿鸩道“你说过只有一个问题”
虞洛阳凝望着他,缓缓的说“可是你并没有回答我。”
阿鸩面色有一些
虞洛阳追问道“那你的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鸩神情冷淡“人总是会变的,难道有一个人能够停留
“是吗”虞洛阳轻轻笑了一笑,下一刻,语气却陡然转的激烈,“那内力呢,你告诉我,你的内力到哪里去了,阿鸩”
虚浮的脚步,无力的手腕,踉跄的步伐就算用大病初愈为借口都解释不通。那一场较量并不是转瞬解决,每一次刀剑相击都是最好的证明。虞洛阳分明就看了出来,阿鸩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力了
阿鸩就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心神剧动之下,甚至朝后退了一步,撞上了冰冷的石栏。虞洛阳立刻上前一步,将要触碰阿鸩手腕,指腹欲要
那个力道当真是半点情面都没有留,如果换了另外的人,恐怕会立时被推得一个踉跄。
他的语气极度漠然“伤了,治不好了,有这么难理解吗”
有什么伤要到根本就治不好的地步,分明从漠北回来的时候,阿鸩还根本不是这个样
虞洛阳心中无数心绪涌动,一时间激烈的几乎要涌荡出来。
虞洛阳深深凝望着他“阿鸩,告诉我,你其实并不愿意的,是不是。陛下他强迫的你,是不是”
粼粼的水波照映过了阿鸩的眼眸,仿佛有浅淡的水光,却被更深、更浓的黑暗吞噬。那双眼睛黑漆漆的,却像是半点光都看不到。那语气听上去是平静的,却根本冰冷得一点儿情意也没有。
“虞将军,你真的想多了。我原本就是这么个趋炎附势、攀龙附凤的人。陛下能够予以我荣华富贵,无上恩宠,我自然就跟了陛下漠北的风沙哪里有京城的风物宜人。”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么个道理,你都不懂么”
“将军请回吧。”
夜风寒凉,掠过了粼粼的湖面,拂过了冰冷的阑干,天际一方冷月,无情的垂视着世人。
阿鸩一步一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身躯走下了玉桥,他仿佛还察觉到了身后那道目光,却终究是无法回头。
冷。
玉桥的那一头连着一道抄手游廊,悬挂着几盏琉璃宫灯,原本应该是要回去了,阿鸩却站
忽然间,来时的那道玉桥上,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玉珠碰撞,玲珑悦耳,却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笑声,还有口音古怪的汉话“叶鸩我远远的瞧着像你,没有想到真的是”
阿鸩回过了身,看着满眼惊喜的少女,怔愣了一瞬。他原本是想要退开的,终究还是开口“观音奴。”
临潢部落的小公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溜出了大殿。
观音奴一路小跑,直接跑到了他的跟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站定,开口也十分直截了当“叶鸩,你为什么不愿意答应我呀你们中原人不是都讲究,那个什么救了一命,就要以自己作为报答吗”
观音奴眼眸浅淡,直直的看着他,却满满都是疑惑。
阿鸩心底苦笑了一声,心底十分无奈“我以前就与你说过,当时无论是谁,我都会出手的你不用想那么多。”
观音奴噘嘴“可是你救了我啊我软磨硬泡了好久,我父亲才容许我来中原。我很喜欢你,想嫁给你,不可以吗”
她的话语十分直白,没有半点含蓄委婉的意味,连看着人的眼眸,也是那般的坦然。
阿鸩并没有想到过当年救过的小姑娘竟然真的来到了京城,看着少女如花的笑靥,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是我并不喜欢你。”
观音奴呆了一呆。
阿鸩看着她又茫然又委屈的模样,终于叹了一口气“回去吧,观音奴,中原虽然好,却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如果是和亲,你会过得很辛苦的。”
“叶鸩。”观音奴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水光,“真的不可以吗”
阿鸩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
早该离开的,不是吗
阿鸩走下了台阶。
游廊下两旁繁茂的花丛,影影簌簌,转过一个弯的时候,他赫然看到玄色的一角。阿鸩蓦地抬头,就看见皇帝站
大概刚才的对话都被听去了罢。
阿鸩心中竟然是平静的。
皇帝看着他,忽然间笑了一声“你是怎么救她的,弄得人千里迢迢的追过来,魂牵梦萦都不敢忘”
“只不过草原上遇到狼群罢了。”阿鸩淡淡的解释着。
这一日里,又是宗律,又是虞洛阳,又是观音奴又是皇帝。走马灯一连串下来,阿鸩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
皇帝还想要做什么呢还需要他解释什么呢
那说起来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不过是
皇帝冷笑道“就单单只是这样吗”
阿鸩抬眸,神色静静“陛下以为呢”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的,无休无止的掠夺,几乎连喘气都要艰难。被皇帝直接横抱而起,走向了回廊头的暖阁。丹纱帐,芙蓉绡,夜明珠,锦缎漫过了脸颊,四周缭绕的都是龙涎香。
阿鸩无力的受着,已然近乎于麻木,他等着最后的侵犯来临,沉默地抵住了颊边的锦缎,却等了许久,也未迎来熟悉的痛楚。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倏忽间一只手攥住他下颔强迫抬头,正对上了皇帝暴怒中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已经停下了动作。
“叶鸩,伤口迸裂了,你不会告诉我吗”
阿鸩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又沉默的侧过了头去。
皇帝看着他的眼神,忽然间充满了恼火与挫败。
“李霜行”
内侍极是妥帖的,不多时,何太医匆匆赶来,仔仔细细的给阿鸩包扎,末了看着皇帝,已经是抹了一把汗“陛下,永宁侯如今的身体,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他肩膀上的那处伤口,若是再度迸裂,只怕以后就再也好不了了。”
皇帝默然。
他看着帐中面色苍白的少年,目光落
千愁百转着,当真是郁结之极。
只不过一个草原小族的公主罢了,竟然也会这般温声细语的哄慰,何曾见过阿鸩对他这般
若是能对他展颜,那当真是捧出江山也甘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欠的债有点多,明天我大概要表演个日两万死了
2019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