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山景似远极近。萧瑟凉意渐渐隐去,空濛的山色,伴随着山涧布谷鸟洋洋充盈于耳的鸟鸣,萦绕在幽旷的凤凰山;河面升腾起大片薄雾,连绵起伏的山峦,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白皑皑的雾霭,比之飞雪,更胜十倍,把清寂的凤凰山渲染得既朦胧又迷幻,时隐时现。灰蒙蒙的穹隆,全数覆盖在耸峙的山巅,逐渐黯淡了下来,黯淡了下来,呈现出天畔与山脉接壤的袅袅青烟,转而又化作为一块经由天然雕琢的玉石,湛蓝,润泽,光华可鉴。初秋的凤凰山,万籁俱寂。时下,天色骤然放亮,一扫晨曦方兴之际的晦暗与迷蒙,慢慢唤醒了尚在沉睡的一草一木;银白若雪的曙光,缓缓显露出了一抹醒目的绯红,朝霞映在凤凰庙雪白色的窗格上,仿若镀上了一件鎏金外衣,直教人目不暇接。日头挪至中天,明灿的阳光,隔着层层云霞,温柔地洒落下来,洒遍高大古朴的凤凰庙……凤凰庙的顶层,矗落着一间清幽的阁楼,占地倒是不大,只有两层小木楼,楼宇略显古旧,看上去很不起眼,应是许久未曾修葺的缘故。楼外虽然萧条,楼内却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一看就是常年被人打扫;这里,只是凤凰庙上一处普普通通的小阁楼,却是当今皇后的下榻之所。二楼,正厅。淡黄色的霞影,倾泻在宽阔空荡的阁楼内,仿佛铺满了一地黄金,映衬得直直射入楼内的秋日阳光和光洁的白玉地面,熠熠生辉。此时,一方紫檀雕云西番莲花纹的案几之上,放着两个质地精良的银制茶盏,里面盛满了乳白色的奶茶,徐徐冒着热气,一时奶香四溢,氤氲蒸腾。隔着那方紫檀长案,两位风姿迥异的女人,迎面相座,展现出了两段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情:一位面色沉静,雍容华贵,凝聚着鲜卑女人身上巾帼不输须眉的英气与疏朗;一位玉肤冰肌,明眸皓齿,尽是多情少女难以掩饰的温婉与清丽。楼外的秋风,吹动着暗黄的窗纸,隐隐作响。只见,一身红衣胡服的独孤元姬,神情庄肃,高坐于凤位之上,一言不发。数十载的风刀霜剑,似乎从未在这位皇后娘娘的脸上,留下无情的痕迹,依旧如当年一样明媚;她一手捻着佛珠,一面气定神闲地凝视着面前这个青衣长裙的清婉少女,若有所思。谢婉心在皇后清湛目光的注视下,静静地端坐在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执笔抄录佛经,字迹如汩汩清泉,自笔端轻轻淌出,娟秀流畅,徒留沙沙之声于纸上;谢四小姐面上妩媚端丽的容颜,仍是淡定如常,恍若一泓春水,碧波荡漾,倾诉着一片锁不住的春情。不远处,半倚在凤座的独孤元姬,手里捻着佛珠,随意地朝这边儿扫了一眼,脸上禁不住露出几分赞许之色,唇角也微展出一抹笑意。想当年,这位出身北地鲜卑世家的皇后殿下,也是生得风华绝代,人称“鲜卑第一美人”,如今虽已不复当年,却依旧风韵犹存,始终保持着身为大周国母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贵与威仪;然而,当她亲眼目睹了眼前少女的花容月貌之后,母仪天下的独孤皇后,心底竟莫名涌起了一种我见犹怜的美感。皇后眼中的谢婉心,眉黛胜画,面若桃花,一头如瀑般的乌云长发,高高绾起,梳了一个标准的“流云发髻”,清秀的玉颜,姿容美得似出水芙蕖,两条弯弯的柳叶眉下,闪动着一双明艳的眼睛,顾盼善睐;她那张姣好的脸颊上,敷着一层淡淡的胭脂,却还是遮掩不住眉宇之间频添的一抹忧郁,显得甚是冰清玉洁。侍立于凤座一旁的女官云英,轻轻斟满了一盏温热的奶茶,双手奉到皇后面前;独孤元姬接过茶盏,缓缓品了一口香浓的奶茶,面上漾出了浅浅的笑容。“吾这半辈子,从北秀容到上京,再从潜邸到崇德宫,几十年来,风风雨雨,自认也应算是阅人无数;宫墙之内,豪阀之中,姿色上乘、才学上乘、智慧上乘的女子,并不在少数,可吾遍观上京诸女,能在惊涛骇浪面前,还能如此镇定的,你这孩子,算是唯一一人。”皇后淡若春水的言语,化作阵阵清风,柔柔地飘到了谢四小姐的云鬓发间,杳杳无声;可是,她并没有就此停笔,分毫不受任何影响,继续执笔摹抄着经文,文静地回应道。“圣人谬赞,臣女一介弱女子,见识浅薄,岂敢受此评价。”言语虽然恭谨,但话里话外,却透露着一股世族闺女特有的气质:骄傲,清冷,高贵。独孤元姬听了,先是微怔了一下,随即点头清笑;一时间,皇后娘娘竟产生了某种错觉,这姑娘的姿态性情,倒与二郎真的有几分相似,都是在清峻外表之下,隐藏着坚如磐石的倔强与傲气。“早就听闻二郎结识了一位出身名门的奇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个孩子啊,倒是极合吾的心思,只是便宜了我家二郎那浑小子了。”“臣女所求,只愿一生一代,两心相许,除此,别无它求。”说罢,谢婉心莞尔一笑,笔尖微微回勾,写就了最后一字的最后一划,遂将笔一停,搁在砚台边缘,轻轻吹着纸上淡淡的墨痕。阳光透过窗花,直直地射在谢婉心窈窕的身上。她的背影玲珑娉婷,微微高昂起来的芙蓉玉面,径直凝望向窗外的大好风光,一行断雁孤鸿,悲怆地掠过天空,前方仿佛是大片白滚滚的云朵,又仿佛是一望无际的虚无缥缈之境。少女亭亭静坐,秀丽曼妙的身姿,是那样艳压群芳;白皙胜雪的天鹅玉颈,又是那样美得令人心旌摇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仿若从画卷中袅袅走来,才造就出了这样一位倾城的绝世红颜。云英走上前来,奉上一盏温奶茶,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一纸经文,缓步行至凤座旁,呈递到皇后面前。“圣人。”独孤元姬接过经文,轻轻展开;当她展开经文的一刹那,皇后那双风韵仍在的眼眸,瞬间被深深吸引住了。娟秀的红笺小字,映入独孤元姬的眼帘深处,灵动飘逸,骨气通达,全然不似出自一女子之手,更像是一位书道大家的手笔。与此同时,谢婉心也在静静地注视着凤位之上的皇后殿下,这是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近距离地与皇后接触。要知道,眼前这位一身红衣的女人是什么身份?那可是二郎的母后,当今陛下的元配发妻,六宫的主宰者,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更是国朝有史以来唯一一位拥有着北地鲜卑血统的大周皇后。此时此刻,谢家四小姐那张姣好若玉的脸上,颇有些动容,分不清是欣喜还是紧张。“往昔以来,诸菩萨众,一万人俱,常在其中而演说法……”良久,皇后细细念着经文,只觉口齿生香,仿似梨树花开,一时回味无穷。独孤元姬满意地点了点头。“红笺小字,灵秀清逸。不错,你有心了。”“圣人过誉了。”谢婉心抬起头来,对上皇后的一双凤眸,面上露出了三分少女的清纯。皇后放下经文,凝神打量着眼前端庄的姑娘,是越看越欢喜,越看越投缘;少顷,一身红衣的独孤皇后,这才笑了起来,笑容温润若阳春三月。“婉心姑娘,初次见面,吾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多余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这样吧……”,皇后侧首回望,“云英。”“奴婢在。”“你去吾的内帑,取几件上好的首饰,赏赐给谢四小姐。”独孤元姬淡然地吩咐道。“喏,圣人。”云英领喏。这个时候,谢婉心款款起身,曼妙的身姿,兼着裙袂翩跹,水袖如虹,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她今日身着的一袭水青色罗裙,极其绝妙地将她柔媚玲珑的身材勾勒出来,湛然似湖波的长裙,以花丝云纹镶嵌而成的粉蝶,若隐若现地穿梭于花丛之中,俏丽的流云发髻上,除去一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白玉簪子外,再无半分装饰,少女整个人低眉敛目,娴静温婉的神态,仿若池上芙蕖,未沾染一丝尘埃。淡扫蛾眉,青衣素妆,不见半分雕饰,亦无半分娇柔,却是美得那般清冷出尘,令无数女子为之黯然神伤,更令世间须眉为之意乱情迷。谢婉心缓缓跪下,俯身稽首一礼,清声开口道。“圣人恩赐,臣女本不当推辞。只是......,臣女听闻,圣人素来节俭,崇德宫多少年都不曾更换纱幔,婉儿德薄,不敢有损殿下清誉。”却见,独孤元姬面上含笑,神情越发和煦。“不用担心,几件首饰而已。再说了,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虽然,你和二郎的事儿,陛下还没有点头,但吾会亲自跟他去说,相信陛下是会同意的。”话音刚落,谢婉心清隽的面容之上,涌起大片红晕,说不出这是害羞还是晦涩的神色;短暂的羞涩过后,她抿了抿自己的朱唇,微一抬目,凝视着高踞凤座的皇后娘娘,然后起身恭谨地再施一礼。“圣人……若是真的要赏赐臣女,那臣女斗胆,想向圣人讨一个恩赏。”“讨赏?”独孤元姬一时微怔,静静地望着谢婉心。随即,谢婉心缓缓从云岫之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经由云英的纤纤玉手,呈递到皇后手中。“这是?”独孤元姬展开册子,发现这竟然是一本花名册,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几十个陌生的姓名,层层的疑云,笼罩住了这位一国之母的脸颊。忽而,一缕浅浅的微笑,浮漾在谢婉心绝世的朱颜上,于清新脱俗间,依旧镇定自若。“回圣人,臣女的父亲,在京外有一座庄园,这些人都是当地贫户的子弟,从小在庄子里务农,衣食皆由谢府供给。如今,他们业已成年,还有几个,也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家父觉得,总让他们干农活也不是个办法。所以,臣女想要向圣人讨个恩赏,恳请圣人,能给他们谋个营生。”看完名册,独孤元姬不动声色,轻轻地“哦”了一声。“此事不难,回头我跟陛下说一声,让上京府给这些孩子寻个差事。”“臣女谢圣人恩典。”谢婉心欠身一礼,言语盈盈。皇后平静地凝眸目视着面前的美丽少女,伸手端起一盏奶茶,轻轻喝了一口,脸上的笑意,则愈来愈明显。“你这个丫头啊,心细如发,兰心蕙质,倒是和吾年轻时有几分相似,就是不知道……”说到此处,独孤元姬长长叹息了一声,气息幽深低沉。“罢了,你和二郎都还年轻,有些事儿可能现在跟你讲,你也不会懂,等你们自己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就明白了。”“圣人谆谆教诲,婉儿铭记于心。”谢婉心微微沉吟,半晌,才缓缓露出了一抹笃定的浅笑。独孤元姬见状,只是凝眉颔首,唇下含着一层薄薄的春意,可她眉间的神色,却飘浮着影影绰绰的隐忧。“希望能如你所愿。”小楼外,帘卷西风,默默穿过古风盎然的凤凰庙。……凤凰庙下,依旧人流攒动,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沿着凤凰庙前一条长长的廊檐,往西南方向折去,这一路,阁楼渐少,草木凋零,而那座高大宏阔的凤凰古庙,也随着那位白衣男子稳健的步伐,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不见踪影。猎猎的风声,拂过靖北之王凝肃罩霜的面庞。萧长陵的脸色,永远是一如既往的沉静,那双幽邃的寒眸深处,仿佛燃烧着两簇微弱的冥火,火苗虽然不大,但火光仍旧,随时都能掀起一场灼灼烈焰,焚尽世间所有的鬼魅。日光洒遍大地,投映下了萧长陵俊秀的身影。在淡淡秋光的照射下,这位白衣统帅风流潇洒的意态,赫然呈现在天地之间:清俊的脸庞,英秀的断剑眉,深沉的双瞳和挺直的鼻翼,还有两道炯炯有神的凌冽目光。只有经历过血与火的淬炼,才能锻就出如此一副集冷峻、坚毅、倜傥于一身的钢筋铁骨。年青的秦王殿下,一路所行,一路所见,不少宫娥黄门,无不异常乖觉地低头避道;萧长陵的身后,跟随着大批盔甲鲜明,全副武装的卫兵,这些将士,正是秦王府的亲兵卫队,也是秦王萧长陵的贴身扈从——“狼啸卫”。渐渐往后苑行去,连宫女太监都极少看到了,整个凤凰庙的后苑,分外清寂,石径上残留着些许雨水,无虫声,无鸟鸣,只剩下一片幽静。苍茫的山色,因为天边那一抹明耀的秋光,显得梦幻迷离。凤凰庙的后苑,立着一座小小的露台,承受着恼人的秋风;露台长久冷清孤独,沉寂不语,唯有前方的那片芦苇荡,一些不知名的鸟儿,站在摇摆不定的苇杆上,轻轻振动着翅膀,争相卖弄着清脆的歌喉。清脆的鸟鸣,如行云流水,在绿苇浪上翻卷,在湿润的空气里飘荡,余音伴着花香,缓缓散开。萧长陵拾阶而上,而他肩上披着的那件墨黑大氅,也随着秦王登临露台的脚步,掠过仅仅只有十级的青石石阶,如飞花逐浪,不留痕迹。至于那些全身黑甲的狼啸卫,当萧长陵拾级登高的一刹那,早就在距离露台一箭开外之地,停下脚步,呈弯刀之势排开;整个卫队杀气腾腾,人人手执靖北刀,昂然肃立。临于露台之上的秦王萧长陵,一袭白衣,肩披黑氅;天幕覆盖下,他白衣翩翩,傲雪凌霜,似要倾倒积雪常年不化的焉支山。风吹卷起衣角,就像他平日舞剑时的英姿,剑花飒飒身如蛟龙,一跃万丈凌风,仿如要倚剑斩断云霭,劈裂阴翳,尽是浩然的英雄气。这位不世出的靖北之主,他整个人的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教人不可仰视的冷峻与倨傲,再配上那冰冷的目光,更是瑟瑟发寒到了骨子深处。空气渐渐凝滞。露台之上,萧长陵凭高而立,双手扶着栏杆,眼底闪烁着繁星皓月般的光芒,极目眺望过去,满目的萧索,满目的凄然,满目的枯黄,犹如一幅挥毫立成的泼墨山水图,映入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瞳之中,引起了他无限的惆怅……“说吧,什么事儿?”萧长陵冷冷开口,声音凌厉似刀。紧接着,站在萧长陵身侧的狼啸卫统领刘黑马,手持两份军报,踏前一步,抱拳行礼道。“大王,这是苏翊将军从行营快马送来的两份捷报,一份来自漠南,一份来自燕京,请大王过目!”听到“捷报”两个字,萧长陵脸上的轮廓,微微舒展开来,露出了极其少见的豁然之色;但是很快,这种昙花一现的豁然,转瞬而逝。下一刻,萧长陵一脸平静,潇洒地昂首目视前方,于片刻间,坚定地掷出了两个字。“赢了?!”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汇集了北方边境的铮铮马蹄声,凝聚了大漠长空的滚滚吼杀声,更凝聚了一位无双统帅强大的信念与自信。“赢了。”刘黑马点头,斩钉截铁地答道。倏忽间,一声狂放的长笑,骤然自露台上响起,传之四海八荒。笑声落幕,刘黑马拿着军报,正欲递给秦王殿下;未曾料到,萧长陵轻轻抬起右手,作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手势,沉声开口道。“不急。”只见,萧长陵满面冷凝肃杀,“父皇的寿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到时候,你听孤的号令,孤要当廷献捷。”“大王,这是为何?”刘黑马全是不解。这一刻,萧长陵端然凝立,森然如箭的目光,平平直视着天边稀薄的云翳,万里山河尽收眼底。“这,……本来就是孤献给父皇的寿礼,我萧长陵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大周的镇国之柱!孤倒要看看,有谁的贺礼,能比我的这份还贵重。”“末将明白了。”……凤凰山上,绚丽的秋阳,映照出一抹高峻的白衣身影,笔挺地立于露台之上,仰观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