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多码头的管理显然不及澉浦,有些杂乱无章。
出入港的船只没有统一的调度,无法做到井然有序。
这里就像一个既没有交警、也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所有的车都是见缝插针。
好在盖火长和靠火长很熟悉这种场面,因为目前除了大宋,他们所经历过的所有国家的码头,基本上都是这样一种状态。
于是“萨百敌”号在后,比它小一号的“沙掰”号在前,“舒服”带着“舒服死了”挤挤蹭蹭的,在各国水手各种语言的叫骂声中,磕磕绊绊地挤了进去,好歹算是停靠在了码头上。
铃木太郎和暹罗商人坤泰兴冲冲地跑上岸,开始雇佣博多码头上的力夫来搬运建材,联络车辆。
杨沅则在三上千雅的陪同下走下了船。
王长生没有来过日本,对于异国很是好奇,杨沅便让计老伯陪在了他身边。
老苟叔则自觉地跟在了杨沅身后,他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孱弱的老仆,毫不引人注意。
三上千雅对杨沅介绍道:“小人并不熟悉博多港,不过,我知道这里有很多宋国纲首,我们可以通过他们打听一下,应该能够问到‘八岐商事’的所在。”
“八岐商事”就是杨沅所持股契所属的商团,股凭上清清楚楚地印着。
杨沅点点头道:“你找个人打听一下,我们先找個宋国纲首。”
这时,江州猎骑着马赶到了码头。
他一眼就看到了“鹤立鸡群”的杨沅,猛地一勒缰绳,一偏腿,就从马上轻快地跳了下来。
江州猎是身材高大魁梧的体型,在这码头上很显眼,再加上他骑着高头大马,更是码头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杨沅也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
江州猎上下看看杨沅,咧嘴一笑,大步走上前来,用一口汉话豪爽地问道:“阁下是从大宋来的?”
杨沅一喜,这倒不用找了,显然这人就是混在博多的一个宋国纲首。
杨沅拱手道:“小弟杨三元,不知兄台是?”
江州猎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道:“原来是三元老弟,我叫江州猎,也是做海贸生意的,在这儿十二年了。”
说到这里,江州猎目光微微一眯,道:“三元老弟有点面生啊,不知道你是哪家海商的子弟?
江某算是博多的一条地头蛇了,咱们大宋那边过来的商号,基本上我都认识。”
杨沅泰然道:“我是第一次来,江兄不认得实属正常。我算是……‘八岐商事’的一员吧,江兄听说过吗?”
江州猎一愣,惊讶地道:“‘八岐商事’?”
他警惕地看看杨沅,道:“江某就是‘八岐商事’的人,‘八岐商事’在大宋那边好像只有曹家一个株东啊。”
日本称股份为“株”,如一股就称作“一株”,因此股东被称为‘株东’。
杨沅虽然不太明白这一点,但是想到“株式会社”,再联系他的上下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杨沅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曹家是曹泳吧?曹泳已经把他的股份转卖给我了。”
“嘶”
江州猎一听,不禁暗叫一惊。
曹泳在‘八岐商事’里只占4%的股份,可是考虑到‘八岐商事’一共有十三个股东,他占的可就着实不少了。
江州猎作为此地最大的博多纲首,在‘八岐商事’里也只占6%的股份而已。
而且,他们都要参与管理和经营,唯独曹泳不需要。
曹泳是在做转运使的时候投资入股的,能够加入博多港最大的海贸商团,就等于白捡钱一样,旁人有钱也进不来。
曹泳能被吸纳进去,是因为他可以利用他的职务之便给日本海商提供诸多便利。
当他成为临安府尹之后,作用就更大了。
“八岐商事”每年要给他分红一百六十万贯,但是利用他的关系赚回来的利益,又何止十倍。
而这样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居然被曹泳转手卖给了杨三元,这杨三元是什么身份?
江州猎对杨沅顿时暗生敬畏,欣然道:“原来如此,这么说以后咱们就是合伙人了。
杨兄弟,你在博多可已有了住处,如果还没找地方就去我家住吧,咱们好生亲近亲近。”
杨沅道:“这……冒昧打扰,不太好吧?”
江州猎道:“诶,咱们可是一个商团的,又不是外人,我的生意主要就是与大宋那边贸易,以后也少不了麻烦你。
走走走,到我家去。呃……,你船上的事情需要交代一下吗?”
杨沅微笑道:“不必,我船上有精通商事的人,自会安排好的。”
江州猎哈哈笑道:“那成,咱们走。”
杨沅吩咐一个人回船上去跟盖火长说一声,只带一个瘦弱的老仆—老苟叔,还有一个日本武士三上千雅。
江州猎见杨三元的随从武士竟是一个看起来身手不凡的日本武士,对他更是高看了几眼。
此人不仅能让曹泳拱手让出一只金鸡,还有从日本招聘的武士为随从,其家世背景必定不凡。
这倒不是说,日本武士的武功一定有多高,而是他们所强调的“绝对忠诚”、“绝对服从”、“绝对坚韧”,使他们一旦认主,就会成为最好用、最放心用的打手。
作为博多港极负盛名的纲首,江州猎的住宅在整个唐房区也是最大最豪华的。
一进大厅,便有四个清秀娇小的侍女迎上来,跪坐在地板上,为江州猎和杨沅脱鞋。
杨沅看了看,还好,几个女孩既没有把脸抹得跟鬼一样白,也没有那一点红的纸人式的唇瓣,更没有把牙齿涂成可怕的黑色,都是清秀温婉、优雅柔顺的标准日本女孩气质。
只是她们本来年纪就不大,再加上身材太过娇小,所以显得比青棠还要小两岁的样子。
江州猎请杨沅坐了,便有俏丽的侍婢进来侍候茶水。
还是唐风的煮茶法,就在旁边姿态优雅地为二人煮茶。
障子门儿开着,院中花草芬芳,造型古拙的青松、白色碎石的小径,极显优雅。
他们用的是唐式的跪坐,可是却缺少了唐人使用的“支踵”。
这样跪坐杨沅可坐不来,又硌膝盖,双腿还麻,所以他就盘膝坐在了叠敷上。
江州猎笑道:“江某托大,称伱一声贤弟了。三元贤弟,你这次过来,是为了去商团更名过户吧?”
杨沅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小野明兮,但他当然不能这么直愣愣地开口询问。
杨沅便道:“正是,这不遇到了江兄,还要劳你引见,在博多小弟可是两眼一摸黑啊。”
“哈哈哈,没问题,没问题。不过……曹泳大人为何把股份转给了三元贤弟你呢?
还有三元贤弟的身份,也请一并告知于我,我也好向商团的合伙人们先打声招呼。”
“小弟本来是做茶叶生意的。江兄大概还不知道吧?咱们宋国那边现在已经流行沏茶法了。
小弟抓住了机会,率先改做高档炒茶,所以很是赚了一大笔钱。
临安龙山仓有个王员外,不知江兄听说过他没有,王家也想拓展生意。
我们两个算是一拍即合,就从曹泳手上买下了股份,开始改做海贸这一行了。”
江州猎目光微微闪动,问道:“博多港的贸易非常红火,曹大人每年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拿走一百六十万贯宋钱的分红。
他……舍得把这么一棵摇钱树卖给贤弟?”
杨沅微笑道:“曹泳出了事,险些被官家杀头,这股份他还有什么不舍得卖的,他需要现钱上下疏通,以求活命啊。”
江州猎大吃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曹大人出事了?”
杨沅道:“不错。曹泳犯下了大错……”
杨沅把曹泳如何牵扯到贩私贸易,其中又涉及到军器失窃,因而触怒了官家,险些被处死的事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江州猎。
江州猎边听边问,不但弄清楚了曹泳出事的原委,也摸清了杨三元的底细。
杨三元,临安大茶商李夫人的表弟,虽然原来家境也不错,但是却仍旧属于“穷人乍富”的典型。
他是一脚踩在了风口上,跟着李夫人大赚了一笔,但是不满足于经营茶叶的收入,毕竟大头要被李夫人拿走。
这时,曹泳出了事,急需用钱上下打点,杨三元就和龙山仓的另一个暴发户王员外,联手接下了曹泳的股份。
他们接下的不只是曹泳的股份,同时也就等于拥有了海贸的“执照”。
要知道,现在再想办一张海贸执照,可是很困难的。
于是,这位杨三元就兴冲冲地跑到日本博多来更名过户股份,并且收取今年的分红了。
至于码头上的那两条大船,运载的实际上是为平清盛大人家盖家庙的铃木太郎的货,只有船是杨三元的船。
他这次跟船过来,一是过户股票,二是领取分红,三是了解了解这边的情况,回去时再买一批日本奢侈品。
江州猎听罢,对杨沅便没了兴趣。
他本以为杨沅能从曹泳手中抢过这棵摇钱树,那他一定拥有比曹泳更强大的背景。
“八岐商事”如今正受到平清盛的步步紧逼,而宋国权贵在平清盛眼中还是很有份量的。
或许他们可以通过杨三元这位很有宋国权贵背景的股东,让平清盛有所忌惮。
结果,杨三元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他不参与商团的经营、不承担商团的风险,就只是一劳永逸地吃分红?
江州猎的热情顿时烟消云散,甚至大生厌恶之感。
不过,只是一转念间,江州猎便想到一个主意。
杨三元的背景,不足以令平清盛产生忌惮,但……他的宋人身份和他的命,未必没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