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就听完了杨公的话,那就明朗了,”张韩在马车上和典韦商谈着,面色颇为凝重,“这是华歆有意针对我,又或者说,他并非是对我有什么仇怨,只是布局在此,就是要将我推到士人对立面去。”
“这有什么不好?”典韦没明白其中重要之处,“俺觉得,君侯本身就已经是无关士人目光的,他们怎么看,也动不得君侯分毫。”
“是的,你对天空有仇恨,像天上扔出一把斧头,而天空是何等的辽阔,根本伤不到分毫,他们对我的口诛笔伐、心中憎恶,同样我也并不在意。”
“只要惠政频出,功绩无数,总有大儒会为我辩经。”
“此话好生狂妄!”曹昂在旁听不下去了,嫌弃的看了张韩一眼。
还有大儒为你辩经?现在大儒不对你口诛笔伐就不错了。
曹昂没有回答张韩的话,而是面向典韦笑道:“典韦兄长,这件事不是当下,而是日后。”
“朝堂日后要治理天下,总归短时间内是需要仰仗士人的,普天下的读书入仕之学,都在士人之家,他们掌控的官学,便可在学成之后,让学子成为各地的官吏,依照道理礼法来管辖当地百姓,除此之外,这些士人依旧是会十分默契的彼此同盟,暗中把持此道。”
“而伯常既然参与此事,则以为者为士人所不耻,以后攻击伯常,就可以在青史上留下一个清正大义的名声,这是毁人生前身后名的计略。”
曹昂说到这,靠在了马车上,懒意的道:“若非是有人授意,或许华歆此举,乃是想要一举跻身于朝堂重要官吏之列,他或许认为,眼下局势已经大定了。”
“当然是大定了,”典韦直接了当的说道:“整个北疆都在掌握,难道还不够威震四方吗?幽州、并州、益州和荆州、扬州以及关外诸侯,那不过也是逐个击破。”
“他们又不会联合在一起,要不就是天南地北,要么便是有私仇在身,本身就会斗得不可开交,根本不在话下。”
张韩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典韦,咋舌道:“话不可说得太满,万一呢?小心驶得万年船。”
“你可别忘了,三千越甲可吞吴。”
“……”
曹昂拍了一下张韩的膝盖,笑道:“现在不必想这么多,还是先行做好南临山之事。”
话音落下不久,驾车的中郎将府宿卫忽然将马车停了下来,三人均不知发生了什么,曹昂探头出去,发现是温瑞领兵在前阻挡车驾。
他下了马,趋步走到曹昂身前,凑近轻声道:“中郎将……陛下口谕,命奴婢出宫来寻您车驾,想让您秘密送青亭侯入宫面圣……陛下想要与君侯,好生商谈。”
“知道了。”
曹昂点头准备放下车帘,温瑞又道:“还请快些,奴婢就在此等候,前方车驾便可入宫,定无人知晓。”
怎么会没有人知道,校事府可是盯着内城所有官吏一举一动,伯常一进许都,他们差不多就能查到痕迹,确认是他也不过半日而已。
曹昂心中所想,不便说出来,但却是烦躁的挥了挥手,“不必催促。”
“还请中郎将恕罪。”
“可有说是请伯常入宫做什么?”曹昂又颇为严肃的问道。
“这倒是没说,但奴婢猜测,和华歆劝进之事有关。”
“嗯。”
曹昂这次放下车帘,回到车内和张韩使了个眼色,叹道:“便是去商议劝进了。”
“陛下亲自来叫我去?”张韩乐了起来,“我本来就不打算去,他还出了车驾来请我?看来这件事我不掺和好像也不太可能了。”
“是。”
“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曹昂和典韦同时看向张韩,这如何抉择,多少都有取舍,反正总不能是万全。
他如果是反对,后面肯定也会被人用此事来暗中迫害,伯常人不在许都,或许会被有心之人不断进言。
曹昂心里对此还是惧怕的,就算张伯常是半个自家人,但三人成虎的故事,他自小就深知。
即便是有几千人不会怀疑张韩,只需要有一个怀疑者,他就不干净了。
“不算想好,但是又好像想好了。”
张韩目光微微一沉,靠在内壁上不说话了,进入了沉思之中。
他现在觉得奇怪的是,华歆为什么敢当自己的政敌?
我虽不在朝堂上,也无意于权势,但无论军中威望,还是朝堂宠信,都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我还有过救驾之功,有过救曹翁翁之事迹,我的政坛生命仿佛是不死之身,要拿什么和我斗呢?
即便我臭名昭著,功劳全部抵光了,最惨的结局也不过是贬出京都,去边远之地居住而已。
华歆背后是否还有别人?又或者,他已经看到了什么,开始布局谋画了。
张韩不是善于权势争斗的人,他江湖气太浓,所以看不明白。
不过,不妨碍他现在来细想,董承、伏完死后,朝堂还有多少士人族党。
此刻他闭上了双眸,正在细细回想朝堂之上的党派。
颍川,有陈氏、钟氏、荀氏颇为得势,这些年兖、徐两州最多的便是他们颍川集团推举的贤才。
但是颍川有自己的谋划在,不会和华歆一个扬州来人同盟。
而扬州一党,其实很薄弱,无非是华歆而已,其余的韩嵩、陆氏都在我这边。
徐州党,为我所用者居多,陈登和我是杖腚的朋友,一定是站在我这边的。
旧汉派……伏皇后仍然还在,可能伏氏恨我之切,不下于丞相也。
除此之外,就是清正廉明的名流派了,他们亦是视我为敌。
除却这些人,华歆此举还可得到谁的好感呢?
张韩暂且在此刻,是百思不得其解。
“先入宫去,这些老硬币的东西,还是留给专业的人来。”
“牢典,我秘密去一趟宫中,你去叶壶关将贾老请来,一定要恭恭敬敬,礼待有加。”
“诶,知道了!”
……
皇宫后花园之中。
“伯常爱卿,你说,这不是逼迫朕吗?我已将丞相当做相父看待,待之以皇室之礼,为何华卿还要咄咄逼人?”
“难道说,他是暗中得到了丞相授意?”
“自然不是,”张韩直接了当的摇了摇头,“丞相正在攻伐冀州,此时心思全在战事上,绝对不可能做这种毁军胜势的蠢事。”
张韩咬牙露出了愤恨之色:“这就是朝中小人作祟。”
“妄图拍丞相的马屁,来哗众取宠罢了,我不是说华中丞,说的是这种人。”
“伯常爱卿,还是你忠君爱国!”刘协一听他这话,顿时就放心多了,他现在就怕张韩一来就是一句华歆说得对呀,那就完全没得谈了。
“既如此,你觉得朕是否该答应?”
刘协求助似的眼神盯着张韩,急切到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那,臣不知道啊,”张韩也奸呀,这时候不能表态,他表态了对两方都不好,“臣觉得,陛下可以推到丞相得胜归来再做决议吧。”
拖嘛。
回来了再说,万一今年秋收之前,没有取得决定性的战果呢?
“伯常爱卿,你心中是怎么想的?”
刘协又走近了一步,几乎到了张韩身前,此时张韩本在躬身,感觉阴影之后,自然的后退了半步,道:“微臣不敢妄议,此事不是微臣说的。”
“可是,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人敢站出来公然反对。”
“还是有的,可能陛下没问到满朝文武,”张韩笃定的说道,这话里面,似乎意有所指,让刘协愣了愣,但是他想不通张韩说的人是谁,“这话是何意,伯常认为还有何人?”
“不好说,应该是有的,华歆这种投机取巧、趁机以进言取功的御史,最不能入忠汉大臣的法眼,微臣现在已经是叶壶关守将了,就身上的爵位还算尊贵,能够得到陛下的恩泽,除此之外,根本说不上话。”
张韩也开始摆出爱莫能助的姿态,说到这又小声的道:“还请陛下恕罪,说来惭愧,此次秘密回许都,其实是贪恋安逸,不喜叶壶关艰苦,若是追究起来,还应该再次责罚,贬为庶人。”
“又或者是发配到边关去做个小小县令,可是我知道陛下不忍,记得当初微臣的功绩,故此骄纵而回,唉,实在是罪加一等,陛下应该再罚一道。”
“不必,”刘协摆了摆手,却是一直盯着张韩的后脑勺,慢慢的感觉到张韩的心意,他是真的不想掺和,可还是给朕说了些许建议。
“此事,乃是朝中有奸臣,欲害伯常也,朕不会追究的,此人不光是想要害伯常,还打算离间朕与丞相的关系,朕如何能受蒙蔽,明日朝议,便明言等丞相回来再说。”
“伯常,你且去把。”
……
出宫的马车上,张韩在摇晃之中继续思索。
他感觉刘协已经长大了,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手段,不能再像以往那样随意蒙骗,这也是源于宫中的老师实在是太多,免不了就会有人说上几句话,让他觉醒一位帝王的自觉。
也许在冀州大战结束之后,另一场真正的大战才会缓缓拉开序幕。
而在张韩的心里,其实冀州大战在官渡就已经结束了,现在不过是在收尾而已。
袁绍也只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
“君侯,到宫外了,”温瑞尖细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张韩的思绪,他凑到马车内,笑着说道:“君侯真是受宠,陛下在遇到难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君侯,而且此次还以车驾接送,这可是少有的恩泽呀。”
“侍中,最近家中可有亲友缺少用度?你的干儿子,在临颍居住半年,可还有书信回来?”张韩直接冷不丁的笑着说道,让温瑞的表情一下滞住。
整个场面的气氛变得凝重了起来。
温瑞不敢接张韩的话。
因为方才张韩的话里,提到了他的干儿子,温瑞自己是早年净身的,当然不可能有子嗣,于是过继来的儿子就是他的香火了。
这颗独苗,早已送往了临颍学堂,吃穿用度从不短缺,但是极少有人知晓,在临颍也是拖赖友人寄住在一家商贾家中,得人教导,日子倒是颇为舒适。
温瑞还想着,日后自家儿子若能学有所成,入仕为官,他还能帮衬一把,也许就可成一道权势呢,可是,在不知不觉间,好似儿子的确已经数月不曾写家书来要过钱财了。
那一家临颍的友人,也没有再来走动……
想到这,温侍中竟然冷不丁的发抖起来,这临近秋日的光景,居然还会让他感觉寒冷。
最后才发现,是张韩的眼神冰冷。
自家的儿子,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
“托君侯的福,吾儿已,已一月有余不曾写过家书来了?”
“改日安排你休沐几日,出宫去见他一面如何?”张韩微微抬起了下巴,冰冷的目光看向温瑞,而后右手在遮掩下微微动了动,他现在心情不是很好,这侍中却还在说奇怪的话。
他的话的确奇怪,怪就怪在,不好好说消息,却为天子说话。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天子那边也有好处,让他帮忙拉拢朝臣,如果不是刘协自己的手笔,那就是伏皇后的家世在后头作怪了。
这个温瑞的消息,需要细查一番。
“那,那就多谢君侯了。”
温瑞转身过去,不敢再多言,但是背对张韩的面庞上,却是汗珠密布,眼神扭曲,面庞不断抖动,好似有一种惊惧的怒意在其中酝酿。
两人无声的出了宫去,在门外接张韩的马车等他上了车后询问去处。
“尚书台。”
张韩直接了当的说道。
……
尚书台,荀彧披着一件灰色的袍子在加紧批阅奏章,写下批注之后,再呈丞相府,而后有人送去天子处。
这许多各地奏章,因为临近了秋收,都是一派形势喜人,他也需要早早估算今年国库收成,已经调度各地赈灾事宜,同时还要命各州郡储量,以准备冬灾时候的仁政。
正是专注时,忽然听到门外进来的宿卫禀报,张韩求见。
他放下笔,茫然抬头,揉了揉已经快花了的眼睛,问道:“谁?张韩?他大张旗鼓来的?”
“嗯,好多人都看到了,就在门外等候。”
“快叫进来。”
荀彧眉头一皱,喃喃道:“啧,这混账,为何不晚上翻墙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