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事先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你是否会改变这一切?”
他能收手吗?他会吗?
舒神祭司眼前一片模糊,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回忆,开始一点一点地填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么多年来,他的妻子一直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他因为无法晋升,而言行古怪,越来越像个小孩。为此他烦恼无比,四处求援未果,也不知道当时有多少脾气曾经撒向妻子——但他却从未想过,妻子其实也面临同样的困境。
现在回想起来,妻子早在十多年前,曾经突然执迷于“不死的奥秘”,她曾经向图特神的祭司请教,想知道人能否一直活在世上,保持“不死”。
如果他那时稍许清醒,或者稍许对妻子保持关心,他就该注意到,妻子状态不对,应当是她那时就意识到了生命即将走到终点。
然后她选择了“不死”,留在这个世上,照顾心智宛若幼童的自己。
一想到这里,舒神祭司几乎想要仰天大吼。
如今咬啮着他的心的,与其说是懊悔,不如说是无限愧疚。
他多蠢啊!多么自私啊!
“我一定会——”
如果真的能有这样一个机会……
如果他不曾失去属于成年人的清醒与理智,
舒神祭司双肩颤动,他清楚听见自己心里那个撕心裂肺的声音。
“再想一想,如果你保持心智不失,你是否能够挽回妻子?”
那个冷静的女声依旧在发问,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可是在舒神祭司听来,却像是一把锋利而精密的小刀,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心脏剖开,检视其中的种种肮脏污秽。
是的,他后来清醒了,摆脱了孩童一般的心智状态。
但他依旧没有留意到妻子的异状,从来没有。
他不满足于碧欧拉小姐帮助他稳定下来的神使状态,他四处钻营,寻找继续晋升的方法。
很快他得到了太阳神拉的邀请,代表舒神加入对方的阵营,以争取到的功勋作为晋升的阶梯,迅速成为“神之祭司”,并且拉上妻子,一起为拉神作战。
他从未关心过妻子是不是也能够顺利晋升,这在他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
甚至他私心里觉得,自己都已经是一位“神之祭司”了,如果妻子还只是保留着神使位格,那是多么丢脸的一件事……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带妻子与上埃及人为敌,让她不可避免地卷入那些杀戮与伤害,以血淋淋的事实提醒妻子,这个世界上还有生与死之分。
如今,他的爱妻被他自己提醒了一句,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瞬间化为尘埃……她的灵魂就这样消逝了,甚至不能进入冥界。
既然如此,这个世上从此只有他一个人,举起“风之羽”就能给这世上带来新鲜的流动的风……却不会有人随之播撒细雨,为这个世界带来湿润与清爽的凉意了。
既然如此,那么他晋升为“神之祭司”,又有什么意义?
“不,我不能……”
他完全明白了,拥有孩童般的心智和幸福的人生并没有冲突,造成悲剧的原因依旧是他心中不切实际的愿望和对妻子的忽视。
“回忆一下,当时你有可能主动拒绝拉神的邀约吗?”
主动拒绝?
有人能主动拒绝拉神的邀约?
舒神祭司在巨大的悲痛中听见这个,依旧略怔了一怔。
他很快得出结论:不能。
当时他在赫利奥波利斯金碧辉煌的太阳神神殿里,一听到拉神提出的要求,当时就被打动,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当时妻子就站在自己身边,默默看着自己向太阳神膜拜效忠,他还在奇怪为什么妻子这么不懂事,不懂得把握时机……他马上拉着妻子一起,声称他的妻子可以代表泰芙努特女神,行使雨神于地上的权柄。
当时太阳神说了什么?
——很好。你们是天造地设的神眷者夫妻。风与雨的权柄理应归于你们两位。
——鉴于这两项权柄的特殊性,只要积攒了足够的功勋,你们能马上就能晋升为“神之祭司”,代替神明行走于人间,不会有任何问题。
不会有任何问题吗?
舒神祭司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悲愤。
太阳神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妻子已死?
只要稍稍提醒,让他从此避开一切生死,让他带着妻子,远离埃及,前往杳无人烟的地方,哪怕他再倒退回一个孩童的心智,他和他的妻子,应该都不会介意。
甚至只要他给一个暗示,让他去寻找奥西里斯神,请求一个解决之道,哪怕要他身入冥界,他也会去,毫不迟疑。
原来如此——
原来太阳神需要的,只是他和她这样,拥有力量的阿苏特,能够用来对付上埃及的阿苏特,至于他们自己将承受什么样的命运,祂根本不在意。
祂原本就是一个无情的神……
昔日就是那样。
“大动荡”之前就是那样。
对自己的神子与神女也从未例外。
舒神祭司恍恍惚惚,一下子回想到了很多。
当他再次缓缓抬起头的时候,终于渐渐意识到那个事实:他的妻子已经离世,连灵魂都已消散,再无着落。
造成这一切的,除了他自己的漠不关心之外,还有拉神的冷漠与欺骗。
再联想到他在上埃及亲眼所见的一切,孰是孰非,一直很清晰浅显——只不过他始终被追逐功利之心所蒙蔽了双眼,视而不见罢了。
舒神祭司直起身,感受着双眼的一片模糊,有水滴一枚接着一枚砸在他手背上,提醒他自己竟然还活着……
“神说,不要妄自揣度命运,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晋升成为一个像样的‘神之祭司’,却从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只是和我妻子在一起时过的平凡日子——”
“我很笨,很调皮,有时很倔强,而我妻子会拿一盆蜜渍核桃哄我……”
“现在的我。只希望那时,我曾经全力以赴去逗妻子开心……”
“伟大的神明啊,我再也不敢蔑视您,诋毁您,无视您的训导。”
双膝跪地拜倒,向阿蒙神忏悔的舒神祭司满眶泪水,眼里什么都看不清。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不知您是否愿意宽恕这孤苦伶仃、终身追悔的老人,原谅他曾经对您的冒犯。”
“……”
在痛苦地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听见那个清冷的女声低声告诉他:
“命运变化莫测,一旦你有心改变,变化就会发生。”
“他好像还活着……”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有人正伸手拨拉他的眼皮。
舒神祭司老眼昏花,依稀见到是孔斯。这位处于戒备状态的杀戮者此刻双眼血红,鬓边生着细细的黑色绒毛,生向脑后就是黑色粗壮的羽毛。
这个景象还不算是骇人,片刻后,一个属于战神孟图的牛头挤开杀戮者,出现在他眼前。那对滚圆的眼睛牛铃似的闪闪发亮。
“确实还活着……”
粗豪的嗓音随口评价道。
“都给我让开——”
一个更加年长、饱经沧桑的声音响起,“让我看看他。”
舒神祭司突然看见他的妻子向他看过来,面容娇美,妆容精致,一如从前。
他瞬间忘记了一切,睁大双眼,完全忘记了这并不是妻子的声音。
然后,他看见妻子肩上竟然也瞬间长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脑袋,一样的面孔,一样的眉眼,眼神热切且好奇,正探头探脑地望着他。
这……不可能是真的。
舒神祭司转眼又昏了过去。
“傻瓜、傻瓜瓜……”
当舒神祭司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妻子泰芙努特神使正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面孔,轻柔地唤着两人私下相处时才会用的昵称。
舒神祭司腾身坐起,茫然看向四周。
四周早已不再是上埃及那座因他而被损毁的城市,此刻他置身无人的荒野,周围的树木葱郁繁茂,轻风温柔,水汽湿润。
“我……我这是在哪里?”
“舒神祭司大人,”他的妻子笑着说,“之前你一个人跑去与对手较量,据说是受了点小伤,你的朋友就找到我,还把我们一起送到这里来,要让你好好休养。”
“你那些朋友丢下你就跑,把我吓了一跳,还好你没事!”
泰芙努特神使娇嗔着抱怨起丈夫的“朋友们”,却低头去擦拭眼角隐约可见的泪光。
舒神祭司一时间屏住呼吸,伸手去擦拭妻子的眼角。
他的手随即僵硬着顿在那里,良久都没有移动,仿佛他心中正在天人交战,说服自己相信某些不可相信之事。
片刻后,他手一松,随即向妻子露出笑容,柔声问:“你觉得这里好不好?你要是喜欢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长长久久,一直住在这里。”
泰芙努特神使一怔,扭捏着问:“你不想去太阳神那里积攒功勋,争取下次晋升了吗?”
她明显自己很喜欢这里,但是又顾念着丈夫的心愿。
舒神祭司笑着去拉住妻子的手:“不,没有必要。”
“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了。”
底比斯,半神层次的“战时会议”上,耳廓狐半神冲艾丽希吐了吐舌头,表示他这次连骂都懒得骂。
“女人,婆妈的女人,滥好人,光被爱戴有屁用……”
艾丽希毫不客气地皱了皱鼻子,在心里假想对方有可能在吐槽自己什么。
森穆特则坐在她身边,温温柔柔地向她微笑:“艾丽希,你这次的欺诈恐怕并没有带来‘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