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那片地, 一半种的是麦子,另一半种的是杂七杂八的农作物。那些麦子左边是奉京附近常见的麦种,右边则种着高矮稀密不同的好几种麦子。远远看去颜色深浅不一, 像一条被狗啃过的绿毯。
另一半种的大都是菜,有几样也不是附近常有的种类。一畦一畦的菜地旁边, 还有一些搭了架子的藤蔓。架的另一边, 还有一些
靠山的地边上还种着一排树, 走近一看
葛大人除去盯着那块麦地,剩余的时间会
他去请教秦彦, 先问那些藤萝为何物。
秦彦告诉他, 搭架子的是葡萄,地上爬的是哈密瓜。种子是姜沛送来的,皆是长
葛大人当然知道葡萄和哈密瓜,只是没有见过如何种出来的,他完全没有想过有人会
他问那一排树,为何瞧着如此古怪。
秦彦又告诉他,那是嫁枝之法。
“许多都是山梨树, 嫁接的是桃枝和李树枝。还有几株原本也是李树,嫁接的另一棵李树的枝。再有就是李树嫁梨枝,梨树嫁桃枝等。这些嫁接的果枝都是从各村打听寻来的, 听说往年结出的果实皆是上乘。”
葛大人惊讶不已,“如此嫁接之法,岂不是等同于断骨再续”
断骨再续毕竟是少数,若不是医术高超之人不敢轻易尝试。他之前看到那些树木皆已成活,想来嫁接之法完全可行。
秦彦道“若播籽生芽然后再长成树,至少几年光景。如果此法能成,必将大大缩短时长。再者我们也想知道,如此嫁接之法结出的果子,到底是桃还是李,抑或者是介于两者之间。”
葛大人再次震惊,“这般奇思妙想,公子真乃神人也。”
“非我所想。”秦彦眼神突然柔和,“乃我夫人闲暇时的突
而今秦彦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夫人所为。他再次记起离就总冠军时阮太傅对姜氏的盛赞,一时间既震惊又错愕。
“令夫人可有师从”
“未有。”
秦彦将姜麓早前说过的那套说辞搬出来,听得葛大人是时而惊叹时而沉思。身为民部的大司农,葛大人平生最喜钻研农事。他幼年经历过灾荒,从小就比别人更痴迷种地,早年曾一边种地养活寡母一边书。旁人或许对姜麓的那套说辞半信半疑,他却无一丝怀疑之心,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同道中人,最容易惺惺相惜。
他对姜麓心生同病相怜之感时,又感慨对方不愧是姜老夫人的孙女,寻常人哪能有这些大胆妙的巧思。
“公子,臣能否与令夫人一谈”
姜麓到底是女子,葛大人若想私下与她说话必须先问过秦彦。
秦彦焉有不同意之理,心中巴不得世人都能知道自家夫人的好,日后莫再说她是什么乡野女子不通教化。
葛大人与姜麓的见面安排
既然她这般衣着寻常,葛大人已不会再当她是一个寻常妇人。这是一个敢想敢做的奇女子,还是一个聪慧过人的惊世之才。
她迎风而立,眼神坚定而平静,那通身的气派由内而外。
葛大人不由想到当年的姜老夫人,亦是如此淡定从容宠辱不惊。他心下赞叹之余,思及此女不过二八年华,越
近几日他还看过北坳村村民们种的春麦,比之他以前见过的麦苗都要粗壮。一问村民才知不仅北坳村如此,附近的村子里的麦子都是如此,听说就连前太子以前的宫侍都能给他人讲授种植之术。
而依前太子所说,所有的种植之术都是姜氏想出来的,他还听村民们说起过最开始讲课之人也是姜氏。
奉京人人都传林国公府的嫡姑娘何等忤逆不孝,又是何等粗鄙不堪。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如今见过此女之后,方知那传言不仅是有误,且误之以千里。
两方行礼过后,葛大人迫不及待地问起为何混种那些麦子。
姜麓道“极北之麦穗长,但易倒。那南麦穗短,产量太低。是以我想着能不能将二者优点融合一处,使之穗长而壮实。当然这仅是我的一念之想,最后成与不成还说不好。”
葛大人倒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十分炙热。
移彼之长,补此之短。这样的法子他为何没有想到如果真的能成,岂不是可以适用于很多农作物
姜麓看到他眼中的狂热,不得不泼一盆冷水,“万物生长皆有其规律,人为改变也应考虑因地制宜。具体实施起来难度颇多,非一朝一夕能成。”
然而冷水也泼不灭葛大人的热情,他本就痴迷此道,一经姜麓的点拨恨不得赶紧尝试。即使短时间内不能成,他仍然有着极大的兴趣。
“夫人真乃旷世奇才。”
“不敢当大人如此夸奖,若无前人种树,哪有后人乘凉。我得益于前人指点,自是想为后来之人做些什么。”
姜麓此言不假,她所受的教育来自古人的几千年传承。她神情略显几分惆怅,又道“我曾听过灾年不少人食土积腹而亡,也曾听过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我自小长
她说的这些,葛大人感同身受。
正是因为和她相同的信念,他才会想着出人头地,才会想着以自己之力为百姓多做事。他不要什么高官厚禄,他只想为百姓多积福。
“自大昭建朝以来,百姓较之前朝不知安稳多少。但若谈温饱二字,仍然远远不及。近些年来我虽居于奉京,却也知世上还有许多人
“大人有一颗为民之心,已是难得。正是因为古往今来都有像大人这样的人,才会有人不停地寻找解决之法。我相信只要为民之心不死不灭,终将有一天世间再无易子而食,再无食土之悲。或许大人看不到那一天,我们都等不到那一天。但泱泱之水东流不,我们的后世子孙总会看得到。”
有山风从林中穿过,吹动树叶簌簌,似
葛大人想起当年村里的那位老夫子,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反复念叨。一是望他将来能当一名清正廉明的好官,二是盼他能真正为百姓做实事。
老夫子一生清贫,生前唯一爱好便是小酌两杯。咽气之前还
奉京富庶,往来达官显贵不知多少。那些人不知百姓之苦,他们
曾经他很是不忿,曾经他也有过迷茫。有时候他还会无奈自己一人之力的渺小,也会怀疑自己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无处可问,亦知无人能为他解惑。
以他的年纪,足可当此女的祖父。然则他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一个孙辈年纪的女子点化。
她说的没错,纵然他看不到,后世子孙一定能看到。十年不成,还有百年。百年不成,还有千年,他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
“听夫人一席话,远胜万卷书。”葛大人真诚地向姜麓行了一个礼,“不知夫人还有何高见,我洗耳恭听。”
姜麓连道不敢,这番接触下来,她已知葛大人是什么人。这是一位真正干实事的人,也是一位真正为民的好官。
“大人言重,高见不敢当。不过是拾前人牙慧,若有可取之处大人可拿去用。”
葛大人也不客气,当下详细问起嫁接之法。
姜麓未有
当夜他反复琢磨两人的谈话,直至深夜依然激动不已难以入睡。情绪高涨之时,他翻身爬起奋笔疾书,再给京中去一道奏折。
皇帝一连到两封密折,前一封密折送到之后,他当朝
此举一出,百官心中各有官司。
陛下明着派三皇子修太庙,暗道未必不是贬斥之意。有人心想莫不是陛下一直属意的是前太子,所以才会迟迟不立新后。又有人猜想前太子毕竟本身无错,保不齐陛下日后会恢复其太子身份。
朝野上下猜测不断,远
帝王心术向来不能以常人心态度之,她不敢轻易下结论。不过从皇帝老儿因妻子之错迁怒儿子的举动看来,对方心中未必看重秦彦。
她以为秦彦会高兴,毕竟普通人家的孩子也希望得到父亲的疼爱。然而他表情平淡,无比自然地诠释了何为天家无父子。
乡间日子平淡而悠长,云起云卷一天又一天。
青翠的麦子渐渐转黄,所有人都盯着那块麦地。期间又经历几次险些被人夜袭,好
葛大人看
农历五月,金灿灿的麦子到了获之时。割的头一天,京里来了一行人。那行人皆是宫中侍卫,且是皇帝御前的那一支。
他们大同赵弈都认识,但看上去并不怎么相熟。
姜麓心下冷笑,那个皇帝老儿疑心还真重。
房里正已按照她的吩咐叮嘱村民不能靠近,不仅村民不能靠近,便是赵弈万桂举等人也不被允许参与割。
姜沐躲
他不敢露面,怕被那些人认出来。葛大人三人他是见过的,他也知道姜麓同他们打过招呼不会透露他的行踪。不过此次来的人多,他还是躲着些为好。
割完的麦子要晾晒过后才能脱粒,不用说堆放麦子的周围被层层把守。除去葛大人等几位民部官员,谁也不能靠近。
晾晒两天后方可脱粒,脱粒之事也是由那些侍卫完成。场地借用村里的晒谷场,不相干的人全部清离。
那些侍卫明显没怎么干过农活,空有一把好力气。他们挥动连枷的劲太大,葛大人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们要用巧劲,说得嗓子都哑了。被连枷打过之后是过筛,如此一遍一遍地重复相同的动作直到所有的麦粒归仓。
葛大人心疼地捧着那些打碎的麦子,无奈是叹了一口气。好
从第一声连枷响起,北坳村的村民就坐不住了。他们不敢靠近,却
当葛大人那带着颤音的十二石响起时,便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接着是不绝于耳的欢呼和议论声。
“那块地有多大我记得里正量过说是两亩”
“正是两亩,那一亩地是多少呀,你们快算一算”
“我哪里算得出来,老叔公你来算。”
“我算算怕不是近六石”
“一亩地能产六石麦子”
“天哪,竟然有这么多”
葛大人亦是激动无比,他捧着一捧麦子,恨不得做仰天高呼。亩产六石啊,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这些麦子粒粒饱满颗颗圆润,一看便是上等粮食。如果大昭所有的地都能产出这么多的粮食,那么天下百姓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挨饿。
如此盛事,当立即禀告陛下。
是以刚脱完粒的麦子马上装车,
葛大人同秦彦姜麓告别,伊然有几分不舍之情。这段日子的相处,他已然把姜麓当成自己的忘年交。
如果姜麓是男子,他必向皇帝举荐。他不止一次同杜太仓和杨司监叹惋,遗憾姜麓是个女儿身。听得杜太仓和杨司监耳朵都生出老茧,不过也间接让他们知道姜麓的才能。
他们赶
散
葛大人的话
一亩地能产六石的话从葛大人口中说出来,即便不懂民庶的臣子们也能感受到他的那种无以言表的喜悦。
皇帝震惊了,臣子们震惊了。
前太子此举一鸣惊人,朝野上下为之震动。
如此功
前太子原本无过,不过是受母牵连。他如今立下造福百姓后世的大功,绝非一般的赏赐所能匹配。
皇帝威严无比,深沉目光将底下众臣神色。
不少人以为前太子此次大功,或许会恢复太子之位。一时间有人期待、有人焦急、有人后悔、还有人差点捶胸顿足。
所以当皇帝那声封秦彦为贤王的旨意出口时,有人隐有几许不平、有人长松一口气、有人心情复杂、还有人若有所思。
作为第一个被封王的皇子,秦彦的身份重新凌驾于所有皇子们之上。虽说没能一举重回太子之位,但也算是一个极好的预兆。
圣旨很快出京,送到北坳村。
传旨的大太监一脸笑眯眯,瞧着很是与有荣焉。此人一双带笑的眼
后面跪着的万桂举一脸懵,险些惊呼出声。
他小声嘀咕,“种个地还能被封王天下竟
“你知道个屁”姜沐怼他,“你以为谁都能随便封王,也不看看这家的公子是什么人。”
“什么人”万桂举那叫一个好奇,爹对这位颜公子的来历讳莫如深,娘也不和他说。他又不傻,当然知道颜公子有些来头,但这来头到底有多大他想不出来。“你快说啊”
姜沐不说话指指天,然后得意地睨他一眼。
万桂举白胖的脸上先是茫然,
这时秦彦和姜麓已经接完旨起身,那大太监恭敬无比地将圣旨递给他们。
“恭喜贤王,恭喜贤王妃。”
“有劳公公。”
大太监有意卖好,透露皇帝已经下旨命工部修建贤王府一事。若无什么意外,他们这对新晋的贤王夫妇会很快回京。
秦彦和姜麓闻言,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