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开头难,轻飘飘几个字,只有真落到自己头上才能体会个中滋味。
洪文等人先仔细询问了那名大夫,武装好后又去看了病人,耐心地查看他们的脉象、面色、舌头,甚至是呕吐物,最后一致得出结论
此次确实是一种近乎全新的疫病。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感觉
棘手。
行医用药一事何等细,但凡哪味药稍有增减,效果就天差地别,疾病也是一般道理。
全新的疫病就代表着几乎没有可供参考的前例,需要他们自行摸索。
但病人等不了那么久。
这是货真价实的跟阎王抢人,所有人的弦
加上流民安置点原本的大夫,此时统共也不过六名医者,而病人却相当分散,一旦
第一例病人是个叫松针的小男孩儿,才七岁,烧得浑身滚烫,脉象混乱,人都有些迷瞪了。
中间清醒的时候他哑着嗓子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洪文摇头,“没事,我们来啦,会救你的。”
松针迅速凹陷进去的眼里泛起水光,“姐姐呢”
他的家人
“她和别的大人
松针干裂的嘴唇抖了抖,“洪大夫,如果我死了,你告诉姐姐,叫她不要哭,她已经哭得太多了,眼睛要坏的。”
这些提前经历了不幸的孩子们远比寻常人都要成熟,他们固然惧怕死亡,却还有余力担心剩下的亲人。
洪文飞快地眨着眼睛,喉咙胀得生疼,“既然担心她,你就要自己养好,等以后变成男子汉”
“洪大夫。”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从松针两侧的眼角滚出去,小孩儿拼命压抑着抽噎起来,“我怕”
后面的程斌听了,终于忍不住夺门而出,尖锐的北风伴着细碎的哽咽飘进来。
但他并没离开很久,过了会儿就红着眼睛回来,沉默着跟洪文一起替病人把脉、讨论药方。
因为没有现成方子可以参考,他们只能拼命从过往疫病的中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共同之处,然后进一步猜想、推测。
这是
所有人都被巨大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就连一直粗狂豪爽的洪崖脸上也没了笑意,面罩上方露出来的眼里全是肃穆。
如果不能快控制住,最好的结果就是将这一片安置区付之一炬,连同里面的人一起。
可能也包括他们,包括外面站岗把守的将士和黄卞。
每个人都想到了这种结果,又不敢细想,可这种事越是克制就越克制不住。
大夫也是人,也想活,更想跟大家一起活。
“不要胡思乱想”洪文突然厉声道,“仗还没开打就自弱三分,你们不想回去就算了,可我是一定会回去的”
“我们想”众人异口同声道。
“那就赶紧回神”洪文突然笑了,语气中重新带上大家熟悉的俏皮,“不要耽误我回去吃软饭”
众人都知道他跟嘉真长公主的事,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一直压抑着的气氛骤然松快起来。
现场六名大夫中洪崖资历最深,但他是白身;而洪文官职最高,年纪也最小。一开始大家都
包括值守士兵
是啊,都到了这一步,怕有什么用
就跟它干到底
一道道命令忙而不乱地安排下去,一个个人紧跟着动起来,开方、抓药、熬制,有条不紊。
第一碗药出锅后,所有人都沉默了,迟迟不敢碰,因为没人知道这碗药下去究竟会有什么效果。
黄卞的喉头一阵耸动,一咬牙,“我来试药”
“没用的,”洪文摇头,“你现
黄卞伸出去的手僵
刚才那点轻松荡然无存,摆明了谁下决定、谁先出手就是把所有的责任扛
洪崖闭了闭眼,刚要出手,洪文已经快步上前,端起药碗来到陷入昏迷的松针面前,一勺勺喂了下去。
“阿文”洪崖少有的变了脸色。
洪文仿佛没听见,继续喂药。
喂完药的洪文一起身,就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
众人愣了下,旋即沉默着散开。
见洪崖眉头紧锁,洪文冲他笑了下,“谁不知道咱们爷们儿一体同心,您出手还是我出手,又有什么分别”
洪崖重重叹了口气,“你呀。”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顿了顿他又安慰道“不过这方子不错,应该会有用。”
这个全新的药方是大家多年行医髓凝结而成,哪怕不能立竿见影,估计也不会令病情恶化。
话虽如此,可到底前路茫茫,真正的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敢打包票。
喂药的过程其实很简单,但所有人的心里都像灌进去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满是忐忑。
这次不同以往,如果
他们不太敢想。
药喂完了,所有人的弦却还绷着,都沉默着走到门外,让冷风把自己吹得清醒一点。
洪崖看了看徒弟,
洪文反问“担心有用吗”
洪崖哑然,确实没用。
他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仿佛是第一次
洪文没注意到师父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无边黑夜,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语气道“与其
洪崖
“可是,”程斌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担忧,“这药连我们自己都不敢确定,万一”
“没有万一,”洪文斩钉截铁道,“病人也等不起这个万一,万一有效呢万一他们
这是大夫团来到流民安置点后第一次亲口说出“死”这个词,伴着一阵风雪,仿佛残忍地撕碎了最后一层侥幸。
众人都陷入沉默。
确实。
如果是别的病,他们大可以慢慢研究、仔细甄别,但现
洪文缓缓吐了口气,扭头看着程斌和那两名医生红通通的眼睛,“量不要哭。”
三人都有些羞愧,“大人,我们失态了。”
有几个还是孩子呢。
“我不是嫌弃你们丢人,”洪文摇摇头,“病人本身就是移动的毒源,你们一旦落泪难免要去擦,擦拭过程中就有可能染病。方圆几百里只有我们这么几个正经大夫,损失不起,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倒下,就意味着可能有几十、几百人失去了被救治的机会。所以我以上官的身份命令你们,一定要把自己的安危视为第一要务,不许哭,哭了也不许擦,这既是对你们自己负责,更是对所有百姓负责。”
程斌等人的眼中都难以克制的显出惊讶。
洪文看出他们的想法,“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
做大夫的从来都被要求救死扶伤,现
程斌等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大人说得对。”
道理他们不是不明白,只是私底下想和亲口说出来总是不同。
洪文盯着他们看了会儿,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家出身,一直以来都顺风顺水,可能日常做的最多的也不过就是去军中慰问,或
这话着实有些扎心,见有人想反驳,洪文抬手止住,继续道“但我和师父不同,我们见过荒年大灾的饿殍满地,看过断肢残骸遍布的战场,亲手从还带着余温的死尸堆里抢活人你们能想象那种眼睁睁看着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夫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看见病人痊愈会高兴,看见他们死去也会伤心。
可当伤心的次数过多,腔子里那颗肉做的心脏也会包裹上一层厚厚的茧子。
伤心有用吗
没有。
听到前几句时,程斌等人还有些不服气,可到了后面,三人便重新陷入沉默,多多少少有些自惭形秽。
光眼前这么几个人就让他们濒临崩溃,若真是几百几千几万人
或许他们真的
“若想当个好大夫,一定要狠心,要冷静,”洪文平静道,“甚至说无情。”
他看了洪崖一眼,“这是当年师父交给我的第一课,我觉得很对。”
曾经的他觉得这话太过无情,可随着年纪渐长,经历渐多,这才明白了对方的良苦用心。
身为大夫,一味沉沦
这是失职。
洪崖
洪文继续道“我不管你们心里多么难过或惊慌,哪怕背着人哭嚎,也一定不能
你们是大夫是他们求生的唯一希望,如果连大夫都慌了,病人还能有信心哀莫大于心死,求生意志有多重要,不用我再说了吧”
论年纪,论
所以若真论起行医资历,绝对碾压洪文之外的现场所有大夫。
一旦重新认识到这一点,洪文训诫起来就很顺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人突然喊道“退烧了,这孩子是不是退烧了”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大喜,都一窝蜂似的往里冲。
觉察到洪崖的注视,洪文问道“怎么了”
洪崖笑笑,刚想习惯性去揉他的脑袋,想起眼下的局势又生生刹住,只是十分感慨道“你真的长大了。”
当年那个跌跌撞撞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