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屯的事儿一完, 原本坚不可摧的大夫防线轰然倒下,一夜之间就病倒了三四个,连洪崖那么结实的体魄也觉浑身酸痛, 都齐刷刷横
黄卞听说后吓得魂飞魄散,直愣愣冲进来时,就
“累狠了。”洪文哑着嗓子总结, 说完这句话又噗通躺回去,直觉浑身上下冒热气,偏偏一滴汗都没有。
人跟弓弦是一样的, 危急时刻全屏一口气吊着, 总觉得使劲儿还能再拉开一点,可一旦事了, 那口气散了,压抑数月的疲惫就汹涌而来,早已透支的身体如何承受得住
所以这会儿病倒不是什么坏事, 是身体回过神来,抗议了, 要休息。若一直这么紧绷着, 时间长了要出大事的。
经他这么一说, 黄卞也突然觉得浑身酸痛,慢吞吞扶着腰挪过去,拍了拍洪崖的肩膀, “劳驾给腾个窝儿。”
洪崖瞅了他一眼, 拍拍小徒弟的屁股, 一群人菜青虫似的往那一头拱了拱, 露出来约莫二尺宽的炕头。
黄卞扭曲着脸蹬了鞋,
短暂的沉默过后,类似的感慨此起彼伏,都有种劫后余生的虚幻。
“活喽”
“嗨,真好”
“多早晚走”热炕头太舒服,黄卞迅速昏昏欲睡,只凭借仅存的一点理智问道。
洪崖打了个哈欠,“这小子不放心,要再停一个月瞧瞧。”
经过总结后
太困了,黄卞抬手往自己脸上甩了个巴掌,火辣辣的刺痛短暂地唤回一点神志,“是这么个理儿,况且这会儿你们想走也走不得。”
只有真到了远平府才知道什么叫春脖子短。
这里的三月压根儿跟春天不搭边,清明都过了,放眼望去全是茫茫白雪,那些树和草地的绿色也是斑驳,只零星憋出来几颗嫩芽。冷不丁一看,还以为刚入冬呢。
大小道路都冻得结结实实,各处官道、驿站也只好扫出一条细细的窄路来专供往来加急文书奔走,若是大部队马车,一准儿堵
一群腮帮子烧得通红的大夫们齐齐撑着脖子看黄卞,纷纷冲他竖大拇指,十分钦佩。
对别人狠算什么啊敢甩自己耳刮子真是真绝色。
“田家那头怎么处置的”有事儿忙着的时候还好,现
也不知何家人怎么样了,长公主怎么样
现
耳刮子的作用正如潮水般褪去,黄卞昏昏沉沉道“田满和两个副手都就地砍了,家中知情者没为官奴,余者依据程度轻重各有惩罚。陛下有旨,田家人自田满起三代为贱籍,五世不得科举,永世不得进京。”
众人都跟着倒吸凉气,嘶嘶声不绝于耳。
隆源帝轻易不动怒,可一旦动怒就是个狠的五世不得科举,永世不得进京,这就生生断了这家人的前途了。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没有外力干涉,田家能不能绵延五代还两说呢;可如今圣旨一下,直接就把最后一点念想掐断了。
另外,隆源帝借着此次机会将全国各地的佛寺、道观都梳理了一遍,还真揪出来不少挂羊头卖狗肉的腌臜事儿,杀的杀、撵的撵,又缴上来不少赃款和归属不清的土地,又下令这些地方从今往后不得随意炼丹配药。
转眼进到四月,疫情没有再复
过去几个月的兵荒马乱仿佛是一场噩梦,现
洪文等人决定后天就启程。
得知他们要走,流民安置区的百姓都掉了泪。
大家一穷二白,也没什么好感谢的,就都跪下磕头。
“我们都给几位立了长生牌,日夜供奉祷告,求老天开眼,保佑几位大人平平安安的”
莉娜等一群小孩子围
小半年下来,他们的汉话已经说得相当流利。
洪文摸摸他们的小脑瓜,“回。”
若以后还
若不
莉娜两只蓝眼睛里蓄满泪花,瘪着嘴巴问“一定”
洪文用力点头,“一定,我们拉钩好不好”
“什么是拉钩”莉娜不明白。
洪文笑道“就是说好了就不会变,一定要做到。”
一群小孩儿恍然大悟,纷纷嚷道“我也要拉钩”
程斌等人则
“这个镇子全赖诸位才得以保全,从今往后,就叫医镇了”
离开时,全镇的人都出来送行,这里不再是临时拼凑的安置点,而是上了正经地方文献的城镇医镇。
再走出去几十里,濛濛薄雾中渐渐现出来路边整齐的队列,程斌盯着那飘扬的军旗看了眼,惊喜道“是康将军”
无数士兵分列
康雄,王西姆,死鸡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来了。
谁也没说话,只有春虫低低的鸣叫,合着军旗
马车吱呀吱呀穿过军阵,忽听康雄扬声道“擂鼓,吹号,唱军歌,给这些英雄送行”
乳白色的晨雾中,鼓点伴着低沉的号角声荡开来,像来自远古的呢喃,庄重而肃穆。
军歌并非经常听到的那一首,舒缓悠长,哪怕不听歌词也能体会到里面浓浓的不舍之意。
洪崖忽叹息道“是当年硕亲王写的。”
又往前走了几日,回家的期盼逐渐冲淡了离别的伤感,所有人脸上都挂了笑意,眼底洋溢着快乐。
要回家了
但洪文反而睡不好。
他时常于梦中惊醒,或梦见疫情卷土重来,或梦见尸横遍野,或是嘉真长公主与自己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少年不知愁滋味,以前总跟着师父四海为家,如今竟也有些近乡情怯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把他惊着了从什么时候起,他竟已将那巍峨宏大的都城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或许是被太医署的同僚接纳的那一天,或许是交到朋友那一天,抑或是与嘉真长公主邂逅当日吧。
哪怕就此离去,
越往南天越暖,从远平府出
众人归心似箭日夜兼程,四月出
到家了
按照规矩,众人要先
驿吏知道这群人是立了大功回来的,故而分外热情,“热水都是预备好了的,诸位大人且先洗洗,一会儿就有热饭热菜送上,但凡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
洪文下意识摸摸路边的界碑,不由感慨道“一去一年多,竟有些陌生了。”
洪崖就笑,“小孩儿家家的,做什么老人之叹,先去把自己洗吧干净是正经。”
依他看,照那位公主的性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再来个惊喜。
众人都累狠了,果然去狠狠搓洗一回,又大吃一顿,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
六月的望燕台已经很热了,洪文半夜还蹬了被子,被敲门声唤醒时,一睁眼就是几个喷嚏。
驿站里栽种了许多月季花,这会儿都开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一开门,暖融融的空气就带着花香味钻进来,甜丝丝的。
那驿吏见洪文睡眼惺忪,脑袋上也乱糟糟的,不由失笑,“洪太医,快拾掇拾掇,宫中来人了。”
洪文愣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哎呦一声,跳着脚钻回去梳洗更衣。
一边拾一边还嘀咕,陛下也忒不知道体贴人,这大清早的,连觉也不让人好生睡
正是贪睡的年纪,一路风尘仆仆也没睡够,现
进门之后他还找呢,宫中来人,哪儿
忽听得噗嗤一声轻笑,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洪大人,别来无恙。”
这声音就像一道春雷,从天灵盖刺入,一路轰然炸开直流窜到四肢百骸,叫洪文头脑
也不知过了多久,嘉真长公主都绕过来了,他才骤然回神,如坠梦中,喃喃道“公主”
嘉真长公主歪头笑,“可是睡糊涂了,连人都不哎呀”
话音未落,对面那人竟上前将她死死搂住,“公主”
他力气极大,嘉真长公主被这一下撞得头晕目眩,当熟悉的药草清香扑面而来,她才回过神,面上作烧道“要死了,人来人往的,这样,这样成何体统”
可那人非但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公主”
嘉真长公主听他声音微微
“公主。”洪文缓缓吐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次是真的了,真好”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想拉拉梦里人的手,跟她说说知心话,可每次都是泡影,一触即散。
这次,终于是真的了。
春衫极薄,嘉真长公主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骨骼,不由鼻头泛酸,本想去推的手顺势往他背上捶了几下,“傻子。”
话一出口,竟微微带了颤音,掺杂着些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你怎么,你怎么才回来
时隔数月,这人又拔高了些,肩膀也宽了,已然已经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只是这么靠着,就叫人安心。
洪文任她捶,听着两颗心一起跳动,只觉说不出的满足。
腔子里原本有一块空着的,东北的风极冷,呼呼往里头灌可现
两人也不知抱了多久,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四只手轻轻碰了下,索性又拉住了,就这么面对面看着。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看到彼此湿漉漉红彤彤的眼圈,微微一抿嘴儿,都噗嗤一声乐了。
洪文捏了捏嘉真长公主的手,心疼不已,“瘦多了。”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还说我呢”
“对了,”洪文松开一只手,从脖子上摘下那块平安牌,“如今物归原主。”
他的眼睛亮极了,像午夜的星星,又像冬日阳光照耀下的碎冰,灼灼逼人。
嘉真长公主被他炽热的目光盯得受不住,慌忙别开眼,耳尖微红,“送出去的东西,哪儿有回来的道理。”
饶是这么着,那一只手也始终没松开。
洪文笑了笑,又把平安牌回去,“也罢,暑日快到了,赶明儿我亲手缝个辟毒香囊回赠公主。”
嘉真长公主诧异道“你还会做这个”
洪文点头,“以前我跟师父常年
嘉真长公主闻言一乐,眉眼弯弯,“那好,我等着。”
两人正说着,却听门口那边一阵骚动,好像还有人低声说什么“别挤”
回头一瞧,一排脑袋刷地缩了回去。
洪文就笑“别躲了,师父,我都看见你了。”
一阵衣服摩擦声过后,洪崖和程斌等人推推搡搡从门缝里走出来,若无其事地打着哈哈,“哎呦真是巧了,公主也出城踏青么”
嘉真长公主被逗笑了,也跟着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呢。”
众人就都笑。
嘉真长公主又道“我来传皇兄的旨意,今日未时,传你们入宫觐见。”
众人忙肃正衣裳,“领旨。”
说完之后,洪崖等人就直挺挺立
还有没有点眼色了
这些人,真是坏透气了
饶是嘉真长公主开朗大方,也禁不住一群人这么围观,忙松开洪文的手,垂着眼睛道“我先回去了。”
洪文看着空荡荡的手心,怅然若失,“也好,下午我就去找你。”
久别重逢,连点甜滋味儿都来不及细细品味便又要分开,真令人遗憾。
嘉真长公主眉眼间满是温柔,“好,我等你。”
洪文忍不住又拉了她的手一下,满腔思念和憧憬都
回去的路上,嘉真长公主的两只手就没从脸上放下来过。
青雁
嘉真长公主脸上更红,抬手按着她打,“打你这个没大没小的蹄子,竟敢打趣起我来了”
两人闹了一场,青雁见她眼似秋波脉脉含情,粉颊微红嘴角带笑,好一副女孩儿怀春的美景,心知必然是好事将近,又笑道“奴婢方才没进去,也不知小洪太医方才说了什么”
嘉真长公主一听这个,脑海中顿时又回想起洪文刚才的“浪”话来,立刻又捂着脸臊得不行。
呸,真是个混人。
还什么“你愿不愿意”呸呸呸,这样的混账话也是女孩儿家该说的么
愿不愿意,你自己不会想难不成真要我说出来
想到这里,嘉真长公主又用双手盖着脸儿,轻轻笑了几声。
真羞人呀
可心跳得这样快,却又叫人止不住地憧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