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亭能做到院判的位子,家世、天分和勤奋缺一不可,饶是回去的路上也不肯放松,戴着小眼镜儿总结脉案。
他年纪大了,因长期伏案抄写坏了眼睛,去年英吉利画师保罗进献了几幅金边西洋眼镜儿,隆源帝自己留了两副把玩,剩下的三幅一个给了上书房的白先生,一副给了皇后的父亲,最后一个就给了何青亭,老头儿视若珍宝,日日都仔细擦拭。
谁承想那日保罗来太医署拿药,见何青亭擦得勤就提了一嘴,说擦太多容易有划痕,把他吓得够呛,后来就改成了隔日水煮。
洪文觉得他戴着眼镜的模样特别有趣,嘿嘿笑了几声,等老头儿从眼镜上方看过来时,又连忙缩着脖子看向窗外。
快到饭点了,街上百姓尤其多,小两口一起来的,扶老携幼一大家子来的,都说说笑笑。
洪文看着看着就不自觉跟着笑出来,“真好。”
何青亭瞅了他一眼,“什么好”
洪文抬头想了下,“什么都好。”
风和日丽好天气,没有天灾,眼前的人吃得饱穿得暖,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街上人多,马车跑不起来,只好顺着人群慢慢走,打着蹄铁的马蹄声踢踢踏踏又清又脆,像江南伴着雨打荷叶声的民谣小调。
洪文才要缩回车里,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街边一个摊子,“停车”
车夫问道“洪太医,您有什么事”
洪文掀开车帘跳下去,笑道“劳驾稍等,我买个东西就回来。”
说罢,一溜小跑冲了出去。
何青亭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扎到卖竹蜻蜓的摊子上,无奈摇头,也跟着下来。
平郡王妃的病情并不紧急,而且他们这会儿回去也正是隆源帝用膳的时间,总要等午后才有空见他们,早一刻晚一刻的,倒也不妨事。
卖竹蜻蜓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说是摊子,也实
他随手取了一只青色的用力一搓一抖,上方倾斜的竹片就嗖一下飞向高空,围观的大人小孩儿都跟着仰头,
大约世人都有个上天的美梦,哪怕自己做不到,看着这些小玩意儿上去也叫人欢喜。
不多时,竹蜻蜓落地,有个眼尖的小姑娘跑过去捡了回来。
卖竹蜻蜓的年轻老板却笑着将手里的细木棍递给她,“给你玩吧。”
小姑娘又惊又喜,再三确认后才低低地欢呼一声,抓着竹蜻蜓跑远了。
年轻老板冲着她的背影喊,“别往人多的地方飞”
小姑娘转过身来,倒退着应了,“知道啦”
才说完,就是一个踉跄。不过她年小身轻,连着小跳几下,很快又重新站稳,笑嘻嘻跑远了。
一直跑到背影都不见了,嘈杂的人声中还能隐约听见又清又甜的笑声。
洪文觉得这个老板有趣,凑上去问道“这个怎么卖”
那年轻老板一看他着官袍,唬了一跳,忙请安问好,又挠着头憨笑道“不敢赚官爷的钱,您若喜欢,随便拿就是了。”
洪文摇头,拿眼睛
那小男孩儿大声道“三个铜板”
三个铜板这一听有些贵,可若细细算来,倒也有出处
京城并不产竹子,材料先就要从外头运进来,这就是一笔开销;况且这竹蜻蜓构造虽简单,但自带窍门,不懂的照葫芦画瓢打磨出来也飞不动。而这摊子上的却飞得又高又远,这就是木匠真功夫了。
再者,时下笔墨纸砚皆贵,颜料也
林林总总加起来,莫说三文,便是五文甚至更多也使得。
洪文点头,先挑了一只最鲜亮的大红色拿
“多少”那小伙子傻眼。
没事买这么多做什么
洪文笑道“我家里和亲朋好友孩子多,总不好这个有那个没有。”
何家平平安安两兄妹,然后就是上书房那一群小毛头,整天书骑马也没什么别的消遣、六公主
况且这是野趣,那些出身大族的小孩儿或许还没见过哩
何青亭站
洪文将那只大红色的单独用手帕包起来,小心翼翼揣入怀中,从外面轻轻拍了下才安心,“这个给长公主,那个绿的给我。”
都说红男绿女,如今他们互换,就如彼此伴着一般。
只是这么一想,心里就美滋滋的。
何青亭“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洪文诧异地瞪圆眼睛,认真反问“为什么大了就不能玩多有趣呀”
这个问题他曾回答过无数人,没人能找出正经反驳的理由。
果不其然,何青亭也噎住了。
是呀,为什么人长大了反而不能拥有简单的快乐
真是奇怪。
回宫后一问,隆源帝果然正
他记得嘉真长公主喜欢很早用午膳,这会儿应该正
他拿出绿色的竹蜻蜓,退后两步,冲着墙内用力一搓一抖,木棍上倾斜的竹片嗖一下飞起,荡着优美的线条蹿到院子上空。
紧接着就响起小宫女诧异地低呼,“呦,哪儿来的蜻蜓飞这样快”
“咦不大像呢。”
“哪儿哪儿,我瞧瞧”
“呦,要落了,快接住看看”
嘉真长公主对内十分温和,宫里的宫女太监也都比别处更活泛,这会儿冷不丁瞧见墙外飞进来的东西,都嘻嘻哈哈追着看。
嘉真长公主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什么好东西引得你们这样,拿来本宫瞧瞧。”
青雁过去接了,哎呦一声,“是个竹蜻蜓,瞧瞧这纹路,竟跟真的似的。”
“什么是竹蜻蜓”嘉真长公主好奇道,又接了来看,“咦倒有些趣味,也不知是谁
宫中难得有这么点儿玩意儿,弄丢该着急了。
青雁才要打
嘉真长公主一听这声音就笑开了,也不叫青雁她们去,自己施施然从躺椅上下来,倒背着手走到门口站定了,冲着门缝道“并不曾见什么宝贝。”
洪文忍笑,故作惊讶道“怎会没有,仙女莫要哄我。”
里头一群小宫女小太监都又羞又笑,
驸马真会玩
若来日她们出宫能嫁个这样的人,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嘉真长公主扑哧一笑,“你又没见,怎知我是仙女”
洪文正色道“虽未见人,但姑娘声音清脆悦耳犹如天籁,必然是下凡时带着的。”
嘉真长公主桃腮泛赤,面颊微烫,才要再说,却听外头一声干咳,紧接着就是极其迟疑地“洪大人”
刚还满嘴“狂词浪语”的洪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脑袋里嗡的一声,浑身僵硬。
可他还是本能地扭过身去,这才
嗯,有点眼熟。
再看看腰牌,嗯,礼部的,前几日曾找自己核对过大婚细节
那三个拼命忍笑的礼部官员表情十分扭曲,一开口,声音都有点变了,“咳,这个,我等来送长公主的嫁妆单子,打扰驸马了”
好家伙,以前只听说长公主与这位未来驸马情谊深厚,没想到私底下竟是这样相处的
学到了学到了
洪文觉得自己已经被割裂成两半,一半沉浸
打头的礼部官员摸摸鼻子,小声道“就仙女那段儿。”
洪文“”
大婚之前羞愤自杀的话,不知道算不算抗旨呢。
“朕欲立三皇子为太子,先生以为如何”
白先生先是一惊,旋即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
他不顾隆源帝的阻拦行了一礼,“陛下将这样的大事说给老臣听,老臣受宠若惊三殿下才思敏捷举一反三,又善于体察民情民意,确实是储君的上上之选。”
虽然心中早有决断,但听白先生亲口这么说,隆源帝还是很高兴,示意他坐回去,又道“都是先生教得好。”
老三虽没有生母,但天生善良坚韧,难得一份悲悯。尤其前几日出宫后回来跟自己说的那番感悟,更是令他大感欣慰。
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体会,来日自己百年,这江山也算后继有人了。
白先生笑道“陛下这么说真是羞煞老臣了。微臣不过是个腐儒,只会念几本书,若说三殿下有今日局面,洪先生当居首功。”
“先生不必过谦,”隆源帝笑道,“不过洪文,确实不错。”
之前他力排众议让洪文去上书房讲学,心里总还是有点打鼓寻常教导孩子和正经教导皇子可不是一回事,那小子能做好吗
可如今看来,他不仅做得很好,更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隆源帝背着手
自从大开选秀之后,后宫子嗣确实多了,但关系也杂乱了,哪怕那些秀女没想法,她们背后的娘家人也是蠢蠢欲动,时刻觊觎着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
“以前皇三子性格孤僻内敛,小五又太过害羞,朕着实头痛
如今两个孩子都长进了,来日一个做明君,一个为贤王,兄友弟恭相互扶持,必会成为千古佳话。”
隆源帝用力拍了拍书架,语气中满是希冀。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这些孩子没经历过战火,得来的一切都太过容易,若没有个明白冷静人镇着,只怕会慢慢移了性情。
“三殿下秉性纯良,又下得了苦功夫,陛下无需担心。”白先生再次站起身来,这次却是请辞,“如今太子人选已定,又有名师教导,老臣再也没有遗憾了。老臣年事已高,残躯不堪大用,还望陛下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隆源帝忙亲自过去将他扶住了,“先生何处此言啊太子年幼,洪先生也年轻,正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士辅佐矫正,值此紧要关头,您怎忍心舍朕和太子而去”
白先生还要再说,却见隆源帝又笑道“何况您说要告老还乡,朕却知道您老家早没人了,如今祖孙三代都
白先生一愣,十分动容,眼圈儿都微微泛红,喃喃道“陛下老臣惶恐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曾经是隆源帝的师父,一辈子尊荣也够了,实
若此时请辞,这一辈子也算圆满;可若不请辞,势必要担一个“两代帝师”的名头,唯恐有人说自己贪心不足。
可此时隆源帝亲自挽留,就是对自己这一生的最大肯定。
只凭这一点,白家至少还能五十载屹立不倒。
九月初一,晴,隆源帝
立皇三子文修齐为太子,皇五子文修和为肃郡王;
晋其师白瑜为太子太师,另晋洪文为太子少师,辅佐教导太子。
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
这次即便是眼瞎的也能看出隆源帝对洪文的器重,若说为驸马抬身价,断然没有用太子前程去赌的
大面上好像是白先生风光无限,可他毕竟老了,就算身体好转还能撑几年呢太子年幼,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是他洪文的天下了
然后又有消息灵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