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见他失态,沉默一会儿问道“你家田亩几何”
“我也不是如此求田问舍之人。”崔原嗤笑了一声,又觉没意思起来,百无聊赖地说道,“我小儿时虽然家里都快穷的吃不起饭,每天和先考走街串巷,但还是要书。家里本来就有一些手抄旧书,字迹看不太清楚,先考
“其实这营生虽然累,但总归比做书办、蒙师之流赚得多些。大概垂髫之年吧,先考有点钱,说总要有些基业,便买了好些良田。但不久又生病,良田又抵出好多瞧病,后来也没治好。先妣早逝,虽然有族人,但也远了,那是真正的清河崔氏。于是祖妣便织布养我,还叫买笔纸,书写字给她看。我天天饿得要死还要学,就想拿这些换点肉吃,结果险些没被打死后来我替一个族兄写课业,他要去书院书,实
“再后来,我上一科考上举人后,先妣也去了,就再没考,到现
崔原停了半晌继续说道“其实这些对我影响不大,我家田产来来去去的也快没了,剩下一点谅他也不敢叫我无端交好多。
贾珠一直安静听着,直到最后一句方才笑道“那可能有些难,岁岁户部统计的人丁都
崔原一时无奈“我就算此时酒劲上来,也被你一句话能浇清醒。”
“珠大爷向来没趣儿。”
贾珠刚想说什么,一听这声音,顿时没了兴致,低头只夹已经凉了的菜。崔原扭头一看,一个老和尚身上随便裹着一个旧袈裟,腆着肚子晃晃悠悠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酒桶的小沙弥。
老和尚转身接过小沙弥手里的碗筷,指挥他将酒桶放下,然后把好奇的小沙弥的脑袋往门外一推,关了门打横坐
崔原目瞪口呆,贾珠没奈何,只得介绍道“这儿的住持法素,这位江南清河举人崔原崔时元。”
“哦,崔檀越,”法素朝崔原露出一个酒渍油腥的微笑,“也可以叫老衲为老李。”
“他俗姓李。”贾珠
“老张是国公爷的替身,又掌道录司的印,又是什么真人神仙,老衲那能比”法素一时吃喝得高兴,连称呼都变了,“老子就是书不成,习武不成,又不爱打躬作揖才当了和尚,怎么反去当官呢神仙老子自知也配不上。这里就很好,有点僧录司的外快,还有勤快小僧供老子驱使。”
崔原听着有趣“法素大师洒脱自然。”
贾珠嗤笑“那也不能喝酒吃肉吧你莫说你没吃过,现有例
“吃了啊,老子向来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2,珠大爷你也不是不知道。嗐,天下淫僧浪道的多了,陕西边郡山中娶妻的都没人管3,酒肉怎么了都怪梁武帝,不管军民吃肉,只管和尚吃肉。”
法素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壶,一手摸着肚皮,笑眯眯地说道“嗳,舒坦,莫叫老衲大师,老衲可不是神仙。刚刚盯着小沙弥们打扫落叶,听见你们说嗝说摊丁入亩是吧”
“是,”崔原笑道,“请和尚高见”
“没有高见。只是这几天总有肥和尚大老远来叫苦,铁网山都拦不住。原先记
法素像弥勒佛一般含笑说道“所以老衲就想着,若是万岁爷这回坚定呢,老衲也略略地认识几个顶戴,叫着帮老僧乘机多卖点度牒什么的。乘机一笔横财修修佛寺,以后再想大赚这些肥和尚们的钱就难喽”
房舍内一时俱静,唯有窗外的山风仿佛
贾珠从窗户的缝隙中向外眺望,看不清神色,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真的。”
崔原好奇问道“您不怕到时候被人记恨吗”
“他们和尚这会子只会感谢老衲帮他们隐匿田产,那些有顶戴的只会感谢老衲帮他们找出来一些国蠹。谁来找老衲麻烦其实照理说,万岁爷找上江南做推广摊丁入亩的试点反而好,一旦成功便能震慑全国。偏偏江南不比湖广。”
法素看见贾珠仍旧只是往外看,笑了一笑也不
“本朝呢,江南市镇越
崔原说道“我倒以为豪商闹事不比缙绅,缙绅往上有士林清议,往下掌控一乡。明年又是乡试之年,若朝堂操之过切,难保不会有什么哭庙之类的风波。”
“豪商敢杀官,缙绅敢吗缙绅之势,终究落
崔原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因为许久以来,都是东南诸省赋钟而役轻,西北赋轻而役重,而江南以丁役负担轻,摊入丁银势必要少。再加之江南重商、重文教等等和尚是想告诉我,朝廷把该想的都想到了,听着轰轰烈烈,其实是水到渠成之举而小民其实也可借此喘息一二那和尚刚提湖广只是因为那里田地多吗”
“不是,老衲其实是看出朝廷求财赋的心甚急,猜测湖广征税可能要以粮石计摊。”法素咂了口酒笑道,“老衲还看出崔檀越深信积累莫返之害5。”
贾珠看向法素“你看的这么清楚,怎么还整天琢磨着要赚银子呢王公大臣府邸走一遭,赚得不够你花的”
法素拍着肚皮说道“因为老衲肚皮大,胃口大,那些个金玉绸缎喂不饱老衲。”
“一天天琢磨如此之多,张爷爷真成了神仙,你也难了悟。”
“都说了老子是俗人,怎么悟嘛。”法素闲闲笑道,又从酒桶里将酒壶舀满,往案上一搁,“吃酒。”
崔原斟酒斟了一半,忽而放下问道“和尚不止是要赚那些贪财短视的钱还要赚王公大臣的是不是”
法素一边摇头一边笑问“如何得来”
“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贾玉渊。”崔原一指贾珠笑道,“此人最是虚伪,满口道德文章,实则满心利弊得失。何况此人也素会亲疏有别,既然与和尚你相善,别人死活他才不管。若不是过于危险,获又并不怎样,他也懒得动一点神色。”
法素不欲多谈,只笑着岔话“崔檀越既然有利眼,之后若是回乡倒可以慢慢回,不要坐了他们大家的舟轿赶路。沿路有趣的人和事儿好多着呢,只可惜庸人眼里常常不见。”
“存问风俗”
“呃,”法素难得一噎,“焉敢比之圣王意思倒是这个意思。”
贾珠忽然说道“法素也是利眼,知道我等纨绔子弟僮仆过百、前呼后拥,俨然是指望不上。”
“真冤枉,你能舍老张来就我,我就感激得不得了,皇城底下谁不知如今王公都叫老张是神仙呢。”
法素笑嘻嘻地瞧不出感激样儿,抓着案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着自己的碗筷往外走。这时便能明显意识到他年岁已高,脚步显得蹒跚了。贾珠先一步起身推开门,外头的小沙弥立刻进来,叫着“师父”亲亲热热地挽上臂弯。
法素回头看向贾珠笑道“以后有什么
说罢摸了摸小沙弥的光脑袋,一摇一摆地走远了。
崔原目送这位老住持走远,一时疑惑“和尚多吗怎么来时没见着几个”
“多吧,但这也算是皇寺,里头僧人是入了职司的,他到底也不能肆意驱使,说的其实是他养的一些孤儿。那些小孩儿平日里弄来的山货都靠他再换布粮,有乐意的他再拿着经文教着识点字。”
崔原一怔“有多少小孩儿”
“不知道,铁网山大,后头深山老林的绝少人去。人往这里一撒,他自己估计也不知道。”贾珠说到这儿一停,“不过靠着他掌僧录司,又好大名声,总归是书也饿不着的。”
崔原半晌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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