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f白酆山。
鬼影幢幢,个个阴面獠牙,张牙舞爪,地面上是杀不尽的游鬼和地尸,空中飘荡着活死魂,盛玄怨抬眼看去,白酆山巅是众鬼聚集而成的,宛如巨人般的鬼煞,正吞噬着结界中的一切。即使面对着生来就能镇住煞气的自己,它们也浑然不惧了。
恐惧皆源于弱势,盛玄怨暗道在这上千万的邪祟面前,他们一人一犬才是弱势。
他面无惧色,持剑而杀,心中已有谋划先去族中秘地——幽海“苦溟”探清楚为何会发生这般变故,再一个不留地杀绝这些鬼物。
翻山越岭,一路厮杀,尾巴虽有盛玄怨分出的真气护体,仍旧不可避免的出现了鬼化趋势,盛玄怨怕它挺不过去,一手捻剑诀,驭剑断魂专门护它,另一手挥舞长枪平朔,直冲苦溟而去。
经一日一夜,他们才杀至幽海入口,封印果真被破开,在那幽邃的山口之前,躺着一个死人。
盛玄怨是认得他的,此人似叫孙霄,是晏庭深的贴身差使,一年前兄长的婚宴上,晏庭深特地为自己介绍过,彼时,他微笑道“玄怨,他与你有几分像。”
盛玄怨以为晏庭深是在开玩笑,现在想来,活脱是在暗示与挑衅。
此刻间,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盛玄怨不敢置信这一切的蓄谋者竟然是结拜相识多年的挚友,越是否认,眼前的事实就越发刺目。
孙霄死了,是自杀的。
他左胸口上有个极深的血洞,手里还有一把匕首,躺在用血涂抹的招邪阵法之中。
千百年来的鬼山“双煞”封印,就被这个岌岌无名之徒用自己的心头血破去了。
盛玄怨握紧了长枪,他想到了自己生来如此的“杀煞”命格,此命格特异,卓者自有天分与仙缘,而芜者此生,命途多舛。
杀煞之“杀”,并非指杀气,而指“生杀”。
有之杀者,则必有生。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眼前的孙霄是与他命格完全相反之人,是命途多舛的芜者,也正是晏庭深说自己与孙霄相似的原因。只有身为“生煞”命格,才能用心头血召出无穷无尽的邪祟,毁掉封印。
盛玄怨咬紧牙关晏庭深究竟是什么人?又在图谋些什么?!
手中长枪一挑,破除地上的招邪法阵,又用本家的驱邪咒术,缓缓修复苦溟入口的封印。正在封印完成时,有流光从远处飞近,盛玄怨认出是这与琼亦联络的传信术,收式回身,招手揽下,流光携带着信纸落在他手中,盛玄怨将信封打开,行书娟秀有力,显然不是琼亦的字迹,尽管没有署名,他还是认出了,这是晏庭深写的。
信上只有一句话她现于我手,即日来或可救。
在字的末尾,有一枚指印,用红泥印上去的,却比血迹还要扎眼。
是她的指印,他不会认错的。
盛玄怨再不能冷静了,信纸被他紧紧攥住,手背青筋暴起,掌心瞬间生出火焰将纸点燃,化为齑粉。脑中纷扰的思绪不断盘旋琼亦怎会落到他手里去?她明明去寻了竺云萝,该护着二嫂诞下兄长的孩子,怎会……
更何况以晏庭深的修为,不可能生擒下琼亦的……
想到此处,盛玄怨恍然明白晏庭深做了什么手脚,呼吸愈是粗重,此刻,他心中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向着山外疾冲而去,一遍遍重复道我要去救她。
我必须去救她。
尾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主人突然决意离去,不解地高声吠叫,盛玄怨从混乱的情绪中回过了神,他感应着自己灵魄的遥远位置,又看了一眼混沌丛生的白酆山岭,抑制不住地将长枪贯身土中,地面轰得震颤,他嗓中低鸣“该死!……”
一边是他此生最重要之人的性命,而另一边,是整个洛爻的万千百姓。
他要如何选,才能两全?
盛玄怨心口极痛,他抓住自己衣襟,视线已是模糊,又或是在痛彻心扉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要舍弃的是什么。
修为高深如秦寒川,实力天下首屈一指,都对这次双煞降世无能为力,甚至拼尽全力的结界也只能支撑三日。若自己一走了之,结界破碎,恶鬼肆虐,整个洛爻必会沦陷,伏尸百万,无数人流离失所,甚至于整个中土,都会因阴阳混乱带来祸事无穷。
能平复一切的,只有他。
盛玄怨的呼吸近乎停滞,他知道,倘若琼亦此刻在场,她也会让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
天下人之前,一个人的重量似乎轻若鸿毛。
可若自己拼上性命,能不能找到唯一的两全之法,将所有人都救下来?
盛玄怨摩挲手中宝枪,定定道琼亦,稍微等一等我。
他仰起了头,阴云已压在头顶,山间鬼物不断,他向着白酆山上轻功而行,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
名为含冬的女侍寸步不离地照看着琼亦,名曰照看,实则监禁。
琼亦强撑着醒过几次,可是被喂了太多迷药,哪怕醒来脑中也是浑浑噩噩的,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又要做什么,她想运功御剑,可是弦歌剑已经不在手边了,体内真气如凝结了般无法作用,显然是中了毒。琼亦觉得这毒有几分熟悉,可如何也想不起来,她只是一遍遍告诉自己要找阿萝,溜出车轿没多远就被人抓了回去,然后硬灌下迷药塞进车中。
琼亦逃过一次后,含冬受了重罚,自此之后她会将自己和这位尊贵之人绑在一处,还给她的手脚系上铃铛,只要琼亦一有大动作,马上就能发觉。
琼亦的抗药性比含冬预想的还要好,足以迷晕高阶修士三日的剂量,她不过半日就能醒,还有力气跑动。含冬知道,这位名为陆溪言的女人,是大漠的王女寻找多年的亲眷遗孤,需要她的血肉以行祭礼;而她又是秘臣汋侯的挚交,不能伤她一丝一毫,所以必须处处留意,确保滴水不漏。
这些日来,天下要多乱便有多乱了。
五大护族与江湖十派互不相扰的平衡被清归门横插一脚,进而不可收拾了起来,各式门派为争十大名门的位置互殴互斗,不可开交。北境魔宗原本攻势极强,誓要血洗中土,却在盛氏支援的一人身前溃散,含冬听见主子念着一个叫“秦寒川”的名字,表情少有的阴沉复杂,听说,此女修为通天,杀人如麻,好生难对付。洛爻双煞作乱,天地色变,那位举世闻名的盛三少子孤身入险,真如主子猜测的那般弃了自己的爱人。至于他们一行所前往的西漠,关口已破,畅通无阻。
远沙毒门就算知道了蛊丹解法又能如何?大漠的将士只需将穴处护好就不会让他们有可趁之机,忍辱负重四年,此时,胜的终究还是他们。
含冬看到昏迷中的琼亦眼角总有泪水,轻轻替她拭下,她无知无觉,只是会下意识的叫着“姐姐”或是“盛暻”,含冬在接手她之前照顾过竺云萝几日,那位夫人现今如何了?她要在深山中的轿子里独自分娩,应会有血腥味吧,不知道会不会招来野兽。
含冬又想这不是一个昆翟人该担心的事。
*
盛子靖找到竺云萝时,她横躺在车轿内,半身都是乌红色的血迹,已经没了气息。
他的气息也似乎在看见她的一瞬间断去了,耳鸣声划破头颅,他颤抖着在骄子内扶起她,身躯已然僵硬,有水渍滴在那张白纸般的脸上,顺着她的面颊滑下,盛子靖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哭。
鬼煞作乱的那日,他带她从山上逃下,她还牵着自己的手说,没事的,我不怕。
送她去采白山庄的那日,他硬要留下来陪她临产,她说人间祸乱,他应该去做好他大族少主的责任,山庄内一切齐全,她会在这儿顺利诞下他们的孩子的。
可是等自己料理完事情赶回来后,山庄全是尸体,他茫然地找了三四日才找到这里来,找到的却是绝望。
他怕出现变故,给了她保命符纸,能留她魂魄存体七日,现在这符贴在了她怀中的孩子身上。
孩子气息奄奄,全靠符纸吊着魂魄,脸皱皱巴巴的,如一只小猴崽一样精瘦,手下发现了孩子,连忙用毯子裹抱了去,盛子靖浑然不觉,他搂着竺云萝,哑着嗓音唤她“阿萝……”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车厢内忍受痛苦将孩子生下来的,又是如何割断脐带抱起她,撑过他日夜不休苦苦寻她的三天三夜的。
“阿萝,我来了…你不要再睡了……”
手下弟子忍住悲痛,劝道“二少主,夫人已经命殒,现在带着您的孩子去寻医要紧……”
盛子靖将他们骂了出去,抱着竺云萝闭上了双眼,他从未如此痛哭过,哪怕儿时知晓自己将成废人,也从未如此撕心裂肺,直到耳鸣声逐渐消失,外界的一切声音也渐是安静,就连自己唤她名字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经心神大悲,竟完全失聪了。
世上愿意接纳他一切的人,从此不复存在。
悲痛之间,眼前恍然一片白茫,竺云萝站在他面前,身影透明,轻得像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她浅浅笑着“子靖,看到我们的孩子了吗?”
盛子靖木然立着,摇了摇头。
“是个女孩儿,很瘦小,生下来时连哭都不哭,也没有气息,我就慌了神,将保命符给了她。”
盛子靖伸手要抚摸她面颊,却从她身上穿透了过去,才意识到这是她的魂魄,自己不过是在通灵语“……阿萝。”
“我失血太多,后来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想孩子千万别出事,我叫她平儿,希望她往后事无坎坷,平平坦坦,一生无忧。”
“别哭呀,子靖,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她,陪她长大,好吗?”
盛子靖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竺云萝抱住了他,如烟散去“子靖……”
“我还想…再去…见一见琼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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