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咸福宫。
乌希哈刚沐浴完,换上寝衣,半躺着让宫女给她绞头
一身着深蓝色宫装的严肃女子踏入寝殿,宫人见了她皆是恭敬行礼问候。
“青姑姑来了。”“见过青姑姑。”
来人是青苹。
她陪了乌希哈快十五年,早就与四爷和乌希哈明说不愿出去嫁人,进宫后就梳起头
除了青苹外,乌希哈没有、也不需要什么心腹,黄桃和几个到年纪的丫头都先后嫁人,跟夫婿去乌希哈以后的陪嫁庄子上当差了。
现
“这是主子今天穿的衣服”青苹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吩咐道,“绿翘,拿去外头院子用铁盆烧了。”
名为绿翘的大宫女应是。
“等等”乌希哈直起身子出声阻拦,没注意头
青苹无奈走近,接过布巾,“笨手笨脚的,我来吧。”
“差不多干了,”乌希哈自己拿布又擦了几下,对青苹道,“那衣裳好好儿的,我才穿一次呢,做什么要烧了”
青苹道“下过天牢的衣裳,沾染了寒气和晦气,公主不可再上身。”
乌希哈无所谓道,“哪儿就那么严重了,洗洗晒晒就行,烧了也太浪费了。”
青苹道“这可是娘娘特意叮嘱过的。”
听闻是宋氏的交代,乌希哈立刻妥协,她不差这套衣服。
可她还是觉得直接烧了这种行为太过奢侈,“那,要不带出宫去送给绣坊的人”
青苹又摇头,“这是万岁赏的江南贡料,给了谁都有造册,旁人穿了,那是祸不是福。”
“行吧。”乌希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套自己还挺喜欢的衣服被人拿走。
想想上辈子,她
现
偶尔乌希哈还会感觉受之有愧。
所以她总想着能为家人、为那些和曾经的她一样的平民百姓多做点事。
擦干头
青苹问“公主可是有心事”
她明面上是下人,这么多年,乌希哈早将她视作师长、友人、亲人。
乌希哈挥退旁人,“青苹,今天我出宫”
她将今日见闻细细与青苹说了,谈及沈光继遭遇,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惶恐与担忧。
担忧沈光继这个朋友,担忧弘昀弘晖。
还担忧四爷若真要
乌希哈见她脸色平静,好奇问道“青苹,难道你之前就听到风声了”
“随公主进宫后,奴婢也不大与外头往来、打探消息了。”青苹摇头,托乌希哈的福,她已经逐渐远离那些阴私活儿,往后只一心一意照顾乌希哈日常起居。
“奴婢只是觉得,那位沈大人说得对,这些事与公主无关,公主也不该管。”青苹真心劝道,“太子和二阿哥如何,万岁爷心中有数。”
“道理我也明白,就是心里不得劲,”乌希哈捧起胖兔子可妮,把额头埋进它被洗得香喷喷的被毛里,“难道我就像可妮一样,吃了睡睡了吃,万事都有人给我安排好,什么都不用多想、不用操心地过一辈子么”
青苹失笑,“这可是旁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大福气,怎么到了公主口中,竟成了坏事。”
乌希哈闷声道“我就是感觉自己很没用。”
明明她知道那么多未来,却很难利用好上一世的记忆和知识。
“公主怎会这么想,”青苹伸手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阿哥们和娘娘们,还有万岁爷,哪个能离得开公主公主给他们带来的快乐,那是多少银钱和权力也没办法做到的。公主莫要妄自菲薄,也别为不相干的人事烦忧,别忘了,还有件最要紧不过的事,得公主亲自过问操心呢。”
乌希哈抬起头来,“什么事”
“当然是公主你的终身大事,”青苹郑重道,“日前世子不是刚来信说,西北大捷,他亲手抓住了叛将阿尔布坦温布,不日就要整军返京了”
是的,成衮扎布终于要回来了
光是听青苹提起这个消息,乌希哈心里就被喜悦与甜蜜涨满。
不知不觉,他离京竟已有五年之久。
乌希哈长成了大姑娘,距离她前世意义上成年的十八周岁生日,也只剩下半年多时间。
而成衮扎布经历了战火的洗礼,立下卓绝功勋,实现儿时抱负,定也是大变样了。
他们分开快两千个日夜,但那些从未间断过的、堆满了床头几大箱子的书信和礼物,承载着彼此的情意与关怀,身隔万里,却两心相贴。
看乌希哈这么明显的反应,青苹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这桩婚约只是暗中定下,除了王府的主子们、康熙,还有勉强算得上是当事人之一的十四爷,外界并不知晓。
作为曾经雍亲王府最得宠的多罗格格,如今万岁爷和后妃们最疼爱的和硕公主,乌希哈的婚事一直被京中权贵们关注着。
四爷登基前,就不少人暗示求娶。今年,出了先帝与太后的热孝,更有不少夫人给皇后与嫔妃们请安递话。
她们盘算着乌希哈的年岁,认定四爷再舍不得女儿,这两年也得为她择婿。
不夸张地说,乌希哈婚事一日不定,整个大清身份够格的适龄公子们,都被长辈们压着不议亲。
四爷和后妃们对此乐见其成、顺水推舟,他们从未放弃过让乌希哈改变主意嫁
乌希哈那时候才几岁几年不见成衮扎布,说不定就能“迷途知返”了呢
甚至成衮扎布也不敢保证乌希哈会一直不变。
只是乌希哈让他们都失望了。
当初做出承诺的,是历经两世、足够成熟的她,而不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儿。
眼下成衮扎布即将凯旋,身边人也只好“认命”为乌希哈备嫁。
青苹自我安慰地想,让成衮扎布来转移下乌希哈的注意力也不错。
“嫁妆还缺什么公主府建
乌希哈的注意力果然被带开了,“二哥和大姐姐的府邸都没修好呢,现
“不着急,公主可得好好选地方,风水要好,边上要空,没开府的八个阿哥,都等着以后跟公主做邻居呢。”
如何
三天后,乌希哈又便装出宫了。
上回青苹提起她公主府选址的事,乌希哈还真挺苦恼的,问宋氏,宋氏也没主意。
毕竟也不是随她们挑,得四爷下旨赐封。
四爷听说后,让苏培盛给乌希哈送来张京城的简略地图,上头打了十几个圈,是他早就给乌希哈挑好的地方。
有本来空置被内务府回的府邸,也有空地,让她看看喜欢哪儿,早些定下,弘历已经毛遂自荐过,要给乌希哈盖婚房。
这次出门,就是去实地大致看看。
还有上次说看望玉录玳,后来又没去,这回顺道去呐喇府向她取取经,日后如何建宅,备婚,夫妻相处。
“位置么,离得近点就成,弘历这小子越来越能干了,他对你最大方,商行里还有许多西洋来的珍稀物件儿,定能给你修得漂漂亮亮的。”
玉录玳看起来气色还不错。当年她心境扭转后,与星德交心恩爱,又如愿生育,绣坊办得红红火火的,可谓家庭事业双丰。
她想到一事,问乌希哈“皇额娘可给你派了教养嬷嬷”
乌希哈点头,“是有四个,就刚进宫那会儿,跟大伯二伯家的堂姐妹一起挑的,不过她们不大管我。”
玉录玳叮嘱道“你得注意着点她们。”
乌希哈疑惑地“啊”了一声。
“我这儿也有,内务府直接派到了我公主府上,几个老货,我还没搬过去呢,就想管束起我来了。”玉录玳想起来就气,“等我移居公主府,想见额驸就得宣召,她们跟我说什么女子要矜持,不能孟浪,宣召次数多了会坏名声,我和你姐夫这么多年夫妻,要她们多嘴若不日日
乌希哈恍然,想起清朝是有这么一条很不人道的规矩。
起初是为了保护公主不受婆家怠慢,却逐渐演变成嬷嬷们拿捏主子的手段。
玉录玳已经恩威并施,将那几个嬷嬷敲打服帖,她公主府就
玉录玳担心乌希哈性子软,日后新婚害羞,抹不开脸,特意提早嘱咐她“婚前你就得把她们拾老实了,往后才能与妹夫相亲相爱,最好和我一般,两家府邸连
想到“宣召”代表的意义,乌希哈小脸通红。
她不认为自己会被那些后来的嬷嬷辖制,还是认真谢过玉录玳的提醒,保证自己不会为了所谓的名声委屈自己。
玉录玳又叹道“等西北大军返京,你好事将近,弘时这个做哥哥的还没个着落,恨不得住
那天沈光继的警告和青苹的劝告多少起了效果,乌希哈对弘昀只字未提,与玉录玳聊的都是家里长短,柴米油盐。
今天行程有点赶,乌希哈只坐了一个时辰就离开了。
不论古今,看房子都是件累身累心的活儿。
比起
到午时末,乌希哈看过两座宅邸,可对位置和布局都不是很中意,她找了家弘时推荐过的酒楼,准备先填饱肚子,下午再继续。
她
巧了,这说的不是成衮扎布么
乌希哈放慢进食速度,竖起耳朵,津津有味地听完了“蒙古小将军力降一万罗刹鬼”的故事。
听了这些描述,乌希哈不像普通百姓面露怯色,反倒捧着脸犯起花痴来。
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多帅
而且布布
这说书先生口才好,将战场上的惊险刺激描绘得活灵活现,被大堂里食客嫌弃太血腥了些,遂转换到另一个话题。
“诸位可知,如今京城中的第一美人是谁”
这可比那些打打杀杀的让人感兴趣多了。
立刻有人响应,有说是某某楼的花魁,有说是某家贵女,还有说定是宫中的娘娘。
乌希哈
说书人很快给出答案,“都不对,第一美人,非上届探花郎、如今的二贝子莫属。”
乌希哈一愣,没想到一个市井说书人能给出她心中的标准答案。
楼下立刻传来“嘘”声,认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是第一美人。
但当年弘昀化名“李仲曦”高中探花,一度成了爱新觉罗家难得的美谈,
当即有人追问弘昀到底是怎么个美法。
“身为男子,美貌又有何用”有个文人打扮的年轻男子站起来,对对旁人吹捧弘昀相貌十分不屑。
乌希哈本以为这是个黑子,又听他接着道“二贝子的才学曾经冠绝我国子监,若他与我等一般从童生考起,不曾生得那把面容妍丽,小三元、大三元定手到擒来”
原来是个事业粉属性的学弟。
乌希哈捂嘴轻笑,想着等回宫去,可以学给弘昀听听。
那学弟粉丝不知是不是喝酒上头,
“不比那样样平庸的太子强多了”
最后这句,乌希哈怀疑自己是听岔了。
有人反驳他,“太子可是做出了化肥,让田间增产,这不比那些吟诗作画、风花雪月的强多了”
旁听了有一阵的说书先生摇头,再次开口叹息,“诸位有所不知,这化肥并非太子之功,不过是抢夺小儿功劳罢了。”
二楼,乌希哈脸上笑容早已消失,坐正身子,皱眉吩咐道“青苹,你拿银子下去,让他上来单独给我说。”
这人敢
青苹应声而去。
然而没等青苹下到一楼,钢铁碰撞的声音、夹杂着人群的惊呼从底下传来。
有一队官兵冲进门,用手腕粗的铁链将那说书先生和学子拷住,“妄议贵人,妖言惑众,跟差爷回顺天府受审去”
乌希哈走到包厢窗边,低头看大堂中情形。
那学子满脸涨红,确实像喝高了,“我可是举人,等过几日会试放榜,说不定就是进士老爷,你这武夫敢碰我”
他身边还有三四同窗,有劝他别说了,也有仗着自己功名
衙差不跟他废话,领头的一挥手,把这波人一起给捆了。
他们如此强硬,大堂里的其余人不敢动弹或出声,有那胆小不经事的,已经腿软地跌
那位始作俑者说书先生倒是没有反抗,只是摇头低声道“排除异己,因言获罪,可气可笑,可悲可叹,这便是新君的气量么。”
话落,衙差黑着脸甩了他一巴掌,他偏头吐出的血沫中,还有一颗牙。
他转回来后,竟还对着打他的人笑了一下。
比起那几个学子来,这说书先生看着反而有几分隐士气节,衬得代表朝廷与皇家的衙差们更面目可憎。
领头衙差让人拿布头堵了这些疑犯的嘴,环视一圈,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后,高声道“府尹大人已查明,近来有白莲教邪祟与前明余孽流窜,散播谣言,意图祸乱超纲,尔等若见到可疑之人,禀报府衙,查实可得赏银五两,若胆敢包庇逆贼,同罪论处”
无人敢应声。
待衙役离开后,余下的人也无心再用餐,不一会儿原本满座的大堂就空了大半。
乌希哈慢一步下楼结账,看胖掌柜愁容满面地拾残局,多给了几两赏钱。
掌柜连连恭维,“姑娘心善。”
乌希哈问道“掌柜可知,那说书人是何来历,怎会知晓许多宫中事”
“他
边上一小伙计眼馋赏钱,凑到乌希哈身边道,“哪止他呢,他方才说的那些,外头都传开了,不过嚷得欢的都被顺天府抓走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敢随意谈论宫中的贵人老爷,定是前明余孽没错。”
“哪来那么多余孽祖上是汉人,现
“我这酒楼为何能生意红火,靠的还不就是传了百余年的祖上手艺崇祯皇帝还吃过我曾曾曾祖父亲手做的菜,说不定哪天,我也成了前明余孽,要被官衙抓起来了。”
“满人当皇帝,咱们汉人就得夹着尾巴过活。”
乌希哈默然。
穿过大堂,她还能听到些低声碎语,多是对朝廷的恐惧,也有按捺不住好奇心,对被提起的弘晖弘昀间关系的臆测。
这场突
“青苹,你说外头传成这样,是不是真有人故意
青苹猜想多半是四爷政敌所为,不过她也不能肯定弘晖弘昀本人有没有参与其中,不管怎样,相信四爷总会查清幕后之人,将苗头摁死。
至于这个过程会不会牵扯到无辜的人,那就得看命了。
青苹劝乌希哈道“百姓无知,就爱听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他们哪懂权贵间的弯弯绕绕,这不还有传二阿哥如此美貌,是女扮男装呢。等有了更新奇的故事,他们就会忘了这事。”
乌希哈不由点头。
大众就是这样。
越遮掩,越好奇,越压制,越反弹。
以现
平民们大多只关心自己能否吃饱穿暖,没几个真
乌希哈想了一路,回宫后,没直接回咸福宫,而是先去永寿宫拜访钮祜禄氏。
她想起,曾经风靡京城的苏马力先生,因为家中有事,几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