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成衮扎布先行搬入改建好的将军府,布置成婚之所。
策棱及喀尔喀部近百族人奉诏进京,其余蒙古部落皆有贺亲队伍前来。
五月初五,喀尔喀部备一九礼,于午门纳,是为初定。
次日,四爷设宴保和殿,款待内外蒙来人及京中三品以上大员,共贺嫁女之喜,女眷另赴后宫宴。
五月十九,成衮扎布至宫门叩拜谢恩,内务府送一百八十抬妆奁至将军府,铺陈满院无落脚之地,珍宝无数,金碧辉煌,凡见者无不赞叹艳羡。
这小半月,四爷进后宫,不是宋氏这儿就是乌拉那拉氏的景仁宫,每天过问乌希哈的婚仪。
明天就是乌希哈出嫁之日,他下朝之后,再没心思批奏章,召礼部官员确认吉时和出嫁仪,又等到内务府复命后,天还没黑就到了咸福宫。
宋氏慌忙行礼,“万岁爷今日怎来得这般早晚膳还没备好呢。”
“无事便早些过来,”四爷摆摆手,视线
“她去南三所了,”宋氏答道,“阿哥们突然闹着要她陪。”
四爷坐下抿了口茶,轻声叹道“几个小的长到这么大,乌希哈出的力不比他们亲额娘少,旁人说亲近,朕看,都能算得上孝顺了,他们小时候,连朕的话都不大听,只听乌希哈的”
他还没说完,宋氏突然惨白着脸跪下请罪,“万岁爷息怒,乌希哈万不敢有旁的心思,她只是习惯关心兄弟。”
她一跪,边上一圈人也跟着跪下。
四爷愕然。
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说自己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顺嘴想聊几句乌希哈以前的事。
可是真的一点话外之意都没有吗
四爷也不是那么笃定了。
登上帝位之后,许多变化,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让他感到陌生,甚至害怕。
半晌,四爷亲手扶宋氏起来,宽慰她道“朕开玩笑呢,快起来,别等会儿吓着孩子。”
他笑,又叹“这就快二十年了,她都要嫁人了。”
这一句,叫宋氏惶恐去,徒留满腔酸涩。
她轻轻抽了口气,“臣妾让人去喊乌希哈回来,再去催催膳。”
“去吧,朕一个人坐会儿。”
两刻钟后,御膳房将菜都上齐了,乌希哈才带着宫人回来,“是女儿不是,叫皇阿玛久等。”
四爷看她额头上都沁出薄汗,想来是一路疾走,掏出手帕给她擦。
乌希哈身子几不可见的一僵。
她都要嫁人了,自然得注意跟异性的接触距离,蛋蛋们满七岁起,她就不会再随意对他们搂搂抱抱。
而去年的争执过后,她甚至没再挽过四爷的手撒娇。
三分是倔,七分是怕。
四爷
席间,四爷又细细问了“嫁妆如何”“嫁仪可都熟了”“额驸那都交代好没有”。
从年初到现
吃到半饱,四爷忽然没了留宿的心思,放下碗,“朕还有折子要批,先回养心殿,你们母女好好休息,明天早些起,别误了吉时,到时朕带着皇后她们一起过来。”
“恭送皇阿玛。”“恭送皇上。”
待御驾离开,宋氏松了口气,坐
女儿明天就要出嫁,就算嫁
嫁了人,就意味着她要离开父母的羽翼,成为另一个家的女主人,从女儿变成妻子,很快还会变成母亲。
乌希哈由着宋氏抱了一刻钟,不言不语,直到两人半边身子都麻了,还得嬷嬷扶着才能重新坐好。
宋氏帮她理了理衣裳,问“嫁妆都抬去额驸府上了,可还有要拾的”
乌希哈点头,“刚去了几个母妃宫里,所以才回来晚了,她们又给了些物什,还有些不方便放
“那额娘也帮你一起拾。”
需要乌希哈额外整理带出宫的,除了方才刚从众妃嫔和弟弟们处得的各式添妆,还有就是她为了明天晚上苦心搜罗的“图文教材”。
青苹从乌希哈床底下拖出两个长款两尺余,高一尺的旧木箱来,问道“公主,这两箱可要带着”
“要的要的还好青苹你提醒我,”乌希哈懊恼地拍了拍脑袋,“这些天都忙糊涂了,差点把这些给忘了。”
宋氏好奇走近,“什么东西叫你这么宝贝”
“是布布给我寄的信和礼物。”乌希哈抿嘴笑,又指挥青苹,“把布布最近给我送的那些,都一起放进去,再用布巾把外头的灰都擦干净,明天你得帮我看紧了。”
青苹保证,“公主只管放心。”
她手脚麻利地从乌希哈的衣柜里、枕头底下、书桌抽屉等等十几个角落翻出来不少东西。
乌希哈顿感惭愧不已。
有几样小玩意儿她随手一放就给忘了。
“这是不倒翁可底怎么是平的”宋氏拿过一个半臂长的木玩偶,“画的是不是你那个布朗熊,耳朵呢”
乌希哈凑近一看,这是成衮扎布回京前一年给她寄的。
随礼物一同来的信上说,他抓住叛将立下大功,就是腿上受了伤,
成衮扎布怕乌希哈从别的地方听到消息胡思乱想,主动坦白伤势,等乌希哈到信的时候,他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那时乌希哈光顾着担心,没特别注意他送了什么,只叫青苹帮她好。
宋氏摇了摇,木偶里
“空的那快打开看看”
宋氏将木偶交给乌希哈。
是个外形像葫芦,只画了轮廓、没有凸起的耳朵和鼻子的布朗熊。
乌希哈观察了下,
宋氏“嚯”了一声,“里面怎么还有一个。”
乌希哈想到什么,继续“咔咔咔”地拆,不一会儿就拆出七八个,整整齐齐,从大到小
“这是什么可真有意思”“真是额驸做的手也太巧了吧”“公主再来一个”
乌希哈道“这个叫套娃,应该是布布跟罗刹人打交道的时候学的。”
“套娃,这名字好,可不就是一个套一个么。”宋氏催乌希哈,“接着拆啊。”
这时,乌希哈掌心里还有个拳头大的小熊,腹部仍有缝隙,不过应该是最后一层了。
乌希哈轻轻打开。
里面却不再是圆滚滚的超迷你熊。
而是个一寸长的木雕。
小女孩儿五官清晰,脸上带着笑,身上穿着蒙古袍和鹿皮靴,头上的辫子纹路都被刻得栩栩如生。
殿中十余人谁都没有见过这么小却这么致的木雕,一时无声。
有个宫女忍不住奇怪道“怎么是个蒙女
绿翘将她后面的猜测掐了回去,急道“这奴婢胡说的,公主不要往心里去”
“无妨,”乌希哈摇头,眉眼弯弯,“这是我。”
乌希哈将小人捧高到宋氏眼前,“额娘你看,是我跟布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宋氏含笑点头,“额娘也想起来了,快放回去,好好起来。”
乌希哈用比拆时更小心的动作,把小小的“自己”放回最中央,再一层、一层地套上“布朗熊”的外壳。
只是一个新奇的玩具,乌希哈却仿佛能感受到成衮扎布想要保护她的心意。
那些紧张忐忑,忽地就消失无踪了。
宋氏转过头,擦去眼角水渍。
何必如此不舍
她的乌希哈,已经遇到了对她来说最好的人。
雍正三年,五月二十。
辰时初,晨曦初露。
乌希哈睁开眼,宋氏已经不
昨天是宋氏陪着她
她刚掀开被子坐起来,就听见外头有人喊了一声“公主醒了”。
房门被推开,青苹指挥着太监抬着盛满热水的澡桶进屋,另有八个宫女捧着衣裳与首饰候立
沐浴毕,乌希哈换上大红绸缎的中衣,坐
此时宋氏进屋,左边跟着已经打扮好的年氏,右边则是内务府报四爷皇后
十全夫人动作轻柔地为乌希哈绞了脸,又拿木梳将她垂落的黑
“先用些早膳垫垫,”宋氏端了一碗熬得浓稠的粥给女儿,“等会儿怕是得饿大半天呢。”
乌希哈一边喝粥一边问“贵母妃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年氏道“内务府嬷嬷手艺拙得很,还是本宫亲自来为你上妆美些。”
乌希哈对后宫第一美的审美和技术绝对放心,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太麻烦贵母妃了。”
“别说这些废话,赶紧的”年氏摆手,她的宫女上前一步,放下一个超大号的化妆箱。
里面装满各种瓶瓶罐罐,其中有三分之一,还是乌希哈借鉴后世出的主意,跟年氏和三蛋四蛋一同鼓捣出来的,高奢版供宫中女眷自用,平民版交给弘历创。
乌希哈不再推辞,仰着脸一动不动,任凭年氏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年氏才宣布大功告成。
乌希哈睁开眼,被铜镜里的人给小惊了一下。
大婚妆容自然淡不得,经年氏巧手后,不似普通浓妆又厚又闷,通过光影对比加深面部轮廓,眼妆着重描绘,将乌希哈一直以来的稚嫩之气压下,显得庄重有气势。
“谢谢贵母妃。”乌希哈一笑,又带出三分娇美来。
边上的宫女嬷嬷连连吹捧年氏,年氏欣然自得,又拉着宋氏要为她重新梳妆,说今天是乌希哈的大日子,她这个做额娘的也得好好打扮。
梳好头,青苹和绿翘服侍乌希哈穿上吉服,胸前绣着五鸾鸟,裙摆以锦鲤红莲为纹,轮廓被金线细细勾勒,缀以大小不等的珍珠红宝,整套吉服足有数斤重。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斜照入内,落
期间不时有人来咸福宫通报
“额附御祥瑞白虎,诣午门献九九礼。”
“万岁爷、皇后娘娘移驾,午宴已开。”
“銮舆已至干清门。”
年氏先行一步,去往皇后款待众命妇的筵席,宋氏却无心赴宴,留
未时初,苏培盛前来通传“午宴将散,距吉时尚有半个时辰,请娘娘和公主随奴才移步干清门。”
青苹一直算着时间,这会儿正
宋氏给苏培盛递上红封,他笑着下,又唤身后的小徒弟上前,捧过个檀木匣子,走近几步到乌希哈身前一丈,躬身送上。
他神色慈祥,眼角微红,“老奴微末残缺之身,不配给公主添妆,但老奴看着公主长大,今天真是又高兴又舍不得,这点心意,还请公主莫要嫌弃。”
“苏伴伴可别这么说,”乌希哈起身虚扶,亲手接过,“我出嫁后,再难日日侍奉
苏培盛道“伺候主子是奴才的本分,公主只管放心就是。”
今日穿的花盆底鞋都绣满莲纹,坠着流苏,比往常更高更重。乌希哈被青苹绿翘一左一右搀扶着,迈出闺房,走出生活了快三年的咸福宫。
苏培盛问乌希哈可要乘轿辇,被她婉拒。
“还来得及,这段路就让我自己走吧。”
宋氏让绿翘退后,自己托着乌希哈的右臂,“额娘拉着你走。”
母女携着手,走过长长的宫道,穿过西六宫。
一路无声,胜过千言。
干清宫前,已有近两百人
成衮扎布同样身着金红吉服,站
右侧,是以玉录玳和三位皇子福晋为首的六十六位送嫁命妇。
“固伦纯安公主到”
很快,乌希哈一行的身影出现
宋氏先随苏培盛快步走近行礼,走到年氏后侧,被年氏拉住,推到四爷右手边,“我只是来凑热闹的,姐姐才是主角儿,得往前站。”
宋氏推辞说“尊卑不可乱”,听四爷
乌希哈被人引着走到成衮扎布身边。
二人相对而立,望向彼此眼中,亦无需言语,满满都是幸福与期盼。
礼部官员道“公主,该向万岁和娘娘们拜别了。”
成衮扎布从青苹手中接过乌希哈的手,扶着她转身,向前并行至台阶下。
礼官高唱“跪”“拜”
乌希哈和成衮扎布随着礼官的口令,行三拜九叩之礼。
四爷与后妃们
宋氏没有流泪,从成衮扎布回京之日起,她就
反而是李氏忽然忍不住轻啜出声“当年她那么小小的一个,连个名字都没有,本宫都担心她养不大,怎么转眼就要出嫁了”
钮祜禄氏与耿氏互相拉着手,“乌希哈出宫了,谁来陪咱们想新故事、新玩意儿呢。”
年氏亦叹,“还好那些皮小子现
“瞧懋妃没哭,你们倒是唉声叹气的。”乌拉那拉氏都被她们说得眼眶
当初劝宋氏早些考虑乌希哈嫁人是真,现
乌拉那拉氏安慰众姐妹道“额驸留居京中,乌希哈嫁回潜邸,你们想她,叫她多递牌子进宫请安就是了,万岁爷您说呢万岁爷”
四爷背
昨夜,他统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醒之后,四爷对月独酌直至天明。
他不敢深想那个梦是否
唯有庆幸那只是个梦。
最后一拜,乌希哈伏地久不起,礼官不得不提醒“公主快起吧,别误了吉时。”
成衮扎布也轻声劝道“往后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皇阿玛,皇额娘,额娘,几位母妃,”乌希哈起身,眼中泛起潮意,“那我去了。”
乌拉那拉氏和宋氏颔首。
四爷看上去仍是声色不动。
乌希哈有些失落,被成衮扎布扶着转身,走向銮舆。
“乌希哈。”
有人
乌希哈回头,看见四爷疾步下台阶,向她大步走来,“乌希哈”
“阿玛。”乌希哈松开成衮扎布,没走出五步,就被四爷抱进怀里。
她感到四爷的双臂用力到
四爷深吸了口气,将要从双眼满溢而出的酸胀压下,松开怀抱,让乌希哈站好,细细端详今日盛装的女儿,连声说“好”,“阿玛的小星星都长这么大了,阿玛还记得过去
这么近的距离,足够乌希哈看清他眼底的血丝。
乌希哈带着鼻音道“阿玛要好好保重身子,别总是熬夜处理公务。”
四爷摇头又点头。
随后,他解下腰间龙佩,放
苏培盛应是。
四爷又轻声对乌希哈嘱咐“记得常回来看阿玛和额娘们。”
乌希哈含泪点头。
“大喜日子,可不能哭。”四爷拿指腹为她抹去泪滴,握起她的左手,比任何人扶得都更稳、更有力。
然后,他亲手将最疼爱、最宝贵的女儿交到成衮扎布手上,“博尔济吉特成衮扎布。”
“奴才
四爷沉声,“你若敢让公主受半分委屈,朕绝不饶你”
成衮扎布握紧乌希哈的手,“那便请皇上寿与天齐,一直看着奴才与公主相携白首。”
鸣鞭,乐响,起轿。
未时四刻,公主仪仗出午门。
紫禁城到前雍王府、现固伦公主府与将军府途径之路,前几日便有人清水泼街,反复洒扫,今晨铺陈一丈宽的红布,足有十里长。
朝廷未禁百姓出门,意
沿街站了不少凑热闹、蹭喜气的百姓,垫着脚尖张望,不一会儿就有人喊道“来了”
最前是三十骑手持灯笼火把的御前侍卫及礼部、内务府官员,其后则是礼部原本拟定嫁仪中没有的、分量却比乌希哈所有嫁妆加来还重的送亲队伍
从年近而立的太子弘晖,到未满十岁的三胞胎,十位皇子骑着红鬃骏马,分列两队,
十兄弟齐聚现于外人前,第一次是康熙六十年颁金节,第二次是四爷的登基大典。
第三次,便是今日送乌希哈出嫁。
弘晖的明黄色太子朝服,弘昀的美人脸,三胞胎几乎一样的面容引得百姓跪拜侧目。
皇子送嫁让人惊叹议论固伦公主的受宠和排场之大,再随其后的队伍,则是叫百姓们口呆目瞪。
乌希哈所乘八抬舆自是华贵非常,更显眼的则是随行
他骑的不是马,而是一头比马更高的巨型白虎
京城中只有十之一二的老人听说过康熙曾被蒙古进献祥瑞白虎,还落到当年还是雍亲王的皇上潜邸,但那也只是听闻,从未见过。
今日一看传闻中的瑞兽,怕远多于敬,有胆小的直接厥过去,还有想尖叫逃窜的,被侍卫厉声喝拦,只能两股战战地拜倒
虽然他们也很怕就是了。
那巨虎偶尔还会伸爪子去扒拉舆的窗户,再被一只素白的小手摁着推出来。
“大白你乖乖走,不然明天就把你送回小汤山去”乌希哈教训道,又无奈自语,“这也太高调了些。”
皇子送嫁,白虎迎亲,都是四爷想出来,给她撑场面的点子。
成衮扎布轻叹,“上次献俘,再加上这回,往后京城百姓怕是人人都认得我这个煞神了。”
乌希哈以为他是不喜欢“凶名”,劝道“这是证明你厉害啊,三哥都不知道有多羡慕。”
“我倒是无所谓,”成衮扎布摇头,“只是以后我若陪着你外出上街,旁人看了我,不就知晓了你的身份”
乌希哈倒没想过这个问题,随意道“再说啦,反正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送嫁队伍从头至尾足有百余丈,舆后,还有命妇们的轿子、陪嫁的宫人,及四爷另外赏赐的妆奁。
申时一刻,仪仗至将军府,
策棱携喀尔喀部族人、礼官已于正堂外恭候。
“公主,该下轿了。”
乌希哈已经盖上了红盖头,只能看见脚底方寸之地。
青苹小心地扶着她走下舆,一条红绸递到乌希哈手中,接着稍稍紧,她被成衮扎布的力道牵着,稳步向前。
身周的所有喧嚣,
五岁的她,手里拽着一根铜链,另一端系
她拉着他,他拉着她,从科尔沁部走到木兰围场,再走到京城,走过十四年的时光。
心安至心动,忠成情钟。
金索化红绸,余岁两心同。
乌希哈抬起腿,与成衮扎布一同迈过门槛。
现
而是接她回家的布布夫君。
作者有话说
我嫁女鹅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指路认主50,遛老公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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