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没病,但是很累”
时维九月,黎明时分,天光忽明忽暗,把两岸的树影涂抹得光怪陆离。湿漉漉的江风夹着潮湿的腥气,吹得江面泛起斑驳涟漪。
火一般的骄阳从浅碧的河滩荒野里挤出半张脸,荡悠悠的芦苇显得金黄,飞鸟醒的最早,一群又一群越出山林,唱着啁啾的曲调。
船过水无痕,拖着一截翻浪短尾巴,悠悠驶向远处。
林如海拥着被子,坐
“大爷离开苏州也有两月,大爷可是想家了”
小厮常安努力提高声音,才把迷迷瞪瞪看着窗户纸上一团水渍
林如海重生已经三日,仍旧没习惯自己十六岁的一切,从身量样貌到如今的处境,他花了整整三日,才逐渐将自己与现实世界相互勾连。
荣国府抄家破败,黛玉最后的日子
林如海捧着一颗慈父之心,把阖家的财产托付给荣国府,满心想着,纵使贾宝玉是个撑不起门楣的草包,林家累世积财,怎么着也能养玉儿三代有余。
他的黛玉,还不到十八岁啊
早早撒手人寰的自己,似乎没有责备荣国府的立场,若是没有荣国府留庇佑
林如海看不上宝玉,但终归那孩子心不坏,也把黛玉放
贾宝玉心中,黛玉之前还有老太太、王氏、贾政等人,孝道当前,自家闺女免不得要往后再退一射之地。
自贾敏走后,林如海时间所牵所念,唯有黛玉啊
都怪他不争气,倘若他
想到此处,林如海眉头深深蹙起,十六七岁少年俊秀的脸庞浮起和他年岁全然不相符的老成和忧郁。
前尘种种,唯余叹息,昔日荣光,付之一炬。
随着林如海一声长叹,小厮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硬生生卡
正巧自小照管林如海的嬷嬷端着一碗鱼羹近前,常安对着嬷嬷挤眉弄眼,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林如海素来身子不好,林家几代单传的独苗苗,金贵的要命。
原本家中夫人是不愿大爷和书院的夫子一起出游,还是老爷说万卷书,行万里路,好说歹说,才叫太太改口。
大爷莫不是病了,这几呆愣木讷,若你不同他说话,他可以顶着江面,宛如一尊木雕,不言不语。
眼看京城只得一两日的路程,去到京中也好请大夫抓药,常安默默祈祷,只愿船走得再快些。
老嬷嬷把鱼羹放下,不吱一声悄悄退下,常安想到自家大爷一连几日不曾温书,夫子昨日就说到京中要考教功课。
常安捣鼓着书箱,自内里取出一方砚台,笔搁等物,还没把装书的箱子打开,那边林如海已经把鱼羹喝了光,露出缠花青色碗底。
林如海掀开被子,屐着鞋,脸色苍白,怏怏道“弄这些做什么我乏得很,看字就头疼。”
原先大爷病得厉害的时候,总也要挣扎着起来写几个字,常安想着主子差不多也该书了。
听见大爷似乎
常安面色窘迫“大爷,苏学士说一到京中就要考您呢您已经好几日不曾书,大爷不是常说,三天不念口生,三天不练手生”
林如海想了想,当年似乎有过这么一档子事,那时他连天连夜温书,一日舍不得睡两个时辰,踏上京城的地界就病倒,似乎没答什么东西,力不济,勉为其难,跟着走个过场而已。
他现
如此看来,常安可真真是个兢兢业业的书童,一心辅佐主子,不像贾宝玉身边那几个,总引着人去做坏事。
自己当年真是个蠢货,就怎么没想过给黛玉添几个妥当人,旁敲侧击打探荣国府内宅消息传递回来为什么荣国府的信里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写信的人是贾政,一年见得到黛玉几次
他自己儿子都教不好,懂个屁的内宅
失算啊失算
要不是林如海死后魂魄跟着黛玉一起进京,看着女儿经历的点点滴滴,他也不知内宅琐事竟然也和朝堂之上一样互相倾轧,各有心思。
老话虽粗,但有道理。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林如海满心懊恼,右手攥紧拳头,床板被砸得嘭嘭响。
“愚蠢愚不可及”
家里为着林如海这次出行,做了十二万分预备。
林太太预备四个随身伺候的书童,还有四个跑腿打杂、传话、送信的杂活小厮,赶车的车夫两人,洒扫嬷嬷两人,灶间嬷嬷两人、随侍粗使丫鬟四人,大丫鬟四人,大毛衣裳八件,其它衣裳更是几箱子,恨不得直接塞满一艘船。
当然,这些都没用上,林老爷黑着脸,只让儿子带着一个书童,另有一个嬷嬷,今年新做的那几身狐裘断然不能带,尤其是那件缂丝底的白狐裘,千万
真真可惜母亲费心筹备,一腔慈母之爱,宛如滔滔江水,无处依托,泛滥成灾。
想到自己和荣国府达成的协议,林家的家资若不是荣国府出面,怕有波折。
但那是黛玉的嫁妆,不是贾府的金银。
一想到自家白花花的银子流进荣国府的库房,宝贝闺女林黛玉多吃几幅药,多用几样好的,府里那一群人烂了舌根一般,说三道四。
气愤,气死老父亲林如海,油盐酱醋茶都倒
此刻林如海的动作从捶床改为悲愤捶头“唉怎会有我这样蠢笨的父亲,枉圣贤书”
常安被林如海一句蠢货骂的呆若木鸡,端着砚台杵
林如海
“大爷”
林如海方意识到自己失态,看来当魂魄久了也不好,很多做人时候的举止习惯,竟然一时间适应不来。
林如海沉下一口气,平复心绪,恢复往日玉树临风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挥挥手“不关你事,将碗撤下去,我略躺躺。”
常安把空碗端
林如海赶了一回,常安不情愿的咕咕哝哝离开。
“要是多带几个人就好了。”
林如海此番乃是跟着书院的苏大学士进京游学,同行还有三名同窗。
夫子尚且朴素,他林如海现
几个书童里老爷专门挑他,常安觉得自己肩负重任,不由把腰杆又挺直几分。
林如海沉沉睡去一整日,傍晚行船
常安来说今天晚间
一家民家小馆,聊胜于无,店中打点得整洁,临岸的雅座,苏大学士和同行的陈香和钱牧已经到了,陈香看着江景,钱牧则眯眼捧着一个册子,不肯放过一丝书的时光。
苏大学士见林如海穿的不如平日
林如海颔首躬身谢过,才落座,就有人摇着扇子飞也似的走过来,风风火火
此人名叫苏哲,和一门三学士的苏辙念起来一样,但差着一个字。
苏哲也生有一副好样貌,他是苏大学士的堂族孙辈,大约同贾母和宁国府的贾珍一样的关系,今年正好加冠之年,乃是同窗之中与林如海年岁最相近的人。
林如海记得前世苏哲高中他前一科的状元,才华横溢,意气风
苏哲恃才傲物,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状元公的称呼三年还没叫热乎,这样一个惊才艳艳张扬恣肆的公子,最后却不知怎的落罪天家,阖家流放。
江南官场提及此人,皆讳莫如深。
苏哲见林如海面色似有气血不足之相,衣衫低调简朴,打趣道“知道你年纪小,面皮薄,你家中只得你一个独苗,到京中有什么不适,莫要逞强。”
苏哲言语鲜活,不似陈香和钱牧,一个三十有五,一个三十有八,成婚早的钱牧,儿子都有林如海大了,除了文章之事,怎么能聊到一处
林如海点头谢过,转头和身畔的钱牧搭话“钱兄,这册子虽小巧,字迹过小未免伤眼。”
苏哲也笑道“昨日我还
一副西洋镜可不是个便宜数目,荣国府上下,也就贾母和贾赦手上各有一架,林如海觉着自己保不齐要为钱牧把水晶眼镜预备上。
店小二挨个上菜,勉强能够入口,众人用餐之后各去歇息,只等明日到港进京。
翌日晨起,船家起锚,行船两个时辰,便至京港磨,船只络绎,他们的船磨蹭蹭一个躲时辰才能靠岸,还未下船,就有个管事模样的人上船来和众人作揖道恼。
“不巧得很,今日有钦差过路,诸位的车马要从另一处走。”
林如海让常安去帮忙搀扶苏大学士下船,跟着领路管事从港口西面的小巷离开。
马车之上,苏哲与林如海共乘,他用扇子挑开车帘,窗外贩夫走卒,络绎不绝。
苏哲笑笑“可见钦差还念着几分百姓,咱们江南地界,码头上的百姓怕是都被赶走咯”
马车慢慢悠悠往前走不得几步,又一队人马过路,他们只得停
苏哲一路疲惫,颇不耐烦,“不是说只让钦差大人的路,怎么还有车马”
跟车的小厮见爷们脸色不妙,赔笑解释“公子,钦差大人走的那段咱们已经过了,这一回大约是哪户王公侯爵一大家子出去烧香拜佛,家大业大的,故而人多了些。”
苏哲摊开扇子扇风,一辆马车里挤着两个男子,着实有些逼仄。
“这些人家女眷烧香拜佛,就是找个由头出来透透气,不然一日日关
林如海接着苏哲的话便是长篇大论,他当孤魂野鬼那会儿,纵使荣国府有个大观园,至多是一个大一点的囚笼。
苏哲听他说得有理,不好继续抱怨,只把扇子猛扇几下,企图一丝清凉。
林如海看着一溜马车挤挤挨挨走过,打头那一架,描金画凤,十分奢华,图样眼熟。
“似乎是保龄侯府”
可惜了。
若是荣国府出行,兴许
前世这个时候,他和贾敏还没订婚,林家与荣国府交情甚浅,虽是思念成疾,碍于礼法,又如何得见
哐当一声脆响,
跟车的嬷嬷慌忙将窗上绳索一拉,卷起的盖布垂落,一道倩影被挡得严严实实。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
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与贾敏所隔何止十年
不过短短一瞬,虽是一张稚气的脸,刻
“大爷大爷你怎么”
常安只觉有人从马车中窜出来,定睛一看,竟是自家大爷。
莫不是马车憋闷,大爷止不住要呕吐
林如海呆呆看着贾敏马车离去的方向,颓然迈出两步,掖下眸中一点泪,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弯腰猛咳几声。
半晌才道。
“无事,车上闷得慌,下来透气。”
常安小心搀扶着摇摇欲坠的瘦弱公子上车。
突然马车后传出凄厉的尖叫。
“杀人了,公府老爷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