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章邯眯眼看向打着楚项旌旗的敌方战船,并起的手指缓缓落下。
“儿郎们,杀——”
身后是地动山摇的呐喊声。
战船如离弦之箭,冲向逐渐逼进嬴政战船的楚人战船。
绞肉场从地面换成海面,鲜血染红整片海面。
殷红的血迹在海面铺开,巨鱼闻风而动,吞噬着从战船上掉落下去的兵士。
原本世外桃源的海面变成人间炼狱。
厮杀声,剑鸣声,咒骂声,声声合在一起,声声刺耳,声声催人加入其中。
章邯闭目站在船头上,倾听着战船碰撞在一起的厮杀声,这些声音与记忆里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交织着梦境,在他脑海一幕一幕呈现。
纷纷扰扰的声音冲入脑海。
男人侧耳倾听着,仿佛陷入回忆之中,但又仿佛不是,他双手背于身后,手指里拿着的是皇太女曾经送给他的抹额,一条殷红的抹额,上面以金银线绣着祥云雷纹,皇太女并不善女工,这条抹额也并非皇太女亲手所绣,不过是他们在咸阳新城修建之后,他们漫步在新城宽阔道路上,听路边商贩在叫卖,她驻足停留,挑选良久之后,从商贩手里买下这一条,亲手为他戴在额间。
“很衬你。”
少女眼睛亮晶晶,像是揉碎了星辰,镶嵌在秋水里,潋滟又灿烂,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如意云纹,却有雷霆之力,章邯,这不就是你吗?”
或许的确是他。
是她眼里永远只会给她带来安静祥和的他,更是世人眼里合该天打雷劈的他。
天打雷劈又如何呢?
他从未拥有过王离那样的得天独厚的偏宠偏爱,又凭什么要求他像王离那样战至最后一滴血?
章邯轻嗤一笑。
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灵,终其一生不可能拥有干净且纯粹的灵魂,它所求所要的,不过是想让那抹白月光落在自己身上而已。
皎皎月色公平照在世上每一个角落,也会照在野狗身上。
对月色来讲,那不过是她职责而已,神爱世人,所以她公平爱着每一人,可对于挣扎求生的恶犬来讲,那抹月光是它爬出无边炼狱的勇气。
喊杀声越来越近。
有温热的鲜血溅在章邯脸上,章邯眉头微动,缓缓睁开眼。
战船的使命是为自己的皇帝陛下消耗殆尽,而战船上的兵士也一样,当战船的兵士所剩无几时,这场战事也该宣告结束,只是这位楚霸王并非寻常战将,他的军事能力远超常人,他对大秦的恨意更是刻骨铭心,他不可能这样轻易死在这片海域。
“信件可曾发出?”
章邯看着尸山血海的战船交织,平静问身边亲卫。
亲卫拱手道,“回将军的话,在楚人的战舰逼近陛下战船时,信件已经发出。”
“算一算时间,信件早已抵达少将军的手里,若无意外,少将军已经得知信件的内容。”
章邯颔首,“甚好。”
“但愿这封信能救他一命,楚人对王家人的恨意,远比对秦人的恨意更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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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所有战船已经与嬴政章邯的战船战至一处。”
亲卫向项羽道,“而今只剩下我们这几艘,随时听候大王的派遣!”
项羽缓缓睁开眼,“很好。”
“听我将令,截杀王离!”
“王离必须死!”
项羽声音冷冷。
哪怕他把新的楚地经营得有声有色,但如今的大秦如日中天,根本不是一个岛国之地便能抗衡的,以楚地之力抗衡大秦,不异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所以调虎离山之计也好,全军突击冲杀嬴政也罢,不过是他迷惑秦军的烟雾弹罢了,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王翦之孙,王贲之子,大秦未来的上将军王离。
楚霸王纵然身死,也是所向披靡的楚霸王。
大秦王朝的不败神话,当在楚人手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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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这有什么好看的?您快领着吕家妹子回船舱吧。”
刘季挡在鹤华面前,嬉皮笑脸道。
刘季身量颇高,如今又穿了甲胄,整个人越发魁梧高大,有他挡在鹤华面前,对面战船的血肉模糊被挡了大半,鹤华只能从他不曾挡住的地方看到血流成河,海面变了颜色。
“这就是楚人的实力?”
鹤华看了看被鲜血染红的海面,半息后,她默默收回视线,不由得轻叹一声,“楚霸王果然名不虚传。”
哪怕战船与兵士完全不及他们,但凭借着独特的排兵布阵与楚人的悍勇也让周围的秦人损失颇为严重,战船上的楚人越来越少,而秦人也跟着锐减,是真正的大型绞肉场,存在于人间的地狱。
樊哙一边提防着周围战船射过来的冷箭,一边对鹤华道,“皇太女,楚人虽强,但咱们也不差。”
“现在在周围堵截楚人的,只有章邯的军队,少将军的主力还没回来呢,等少将军回来了,章邯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嬴政掀了下眼皮,“王离还未回来?”
鹤华呼吸陡然一紧。
“不对,这个时间他早该回来了。”
韩信脸色微变,声音骤然拔高,“楚人真正的目的是王离!”
“王翦灭楚,更杀了项籍的祖父项燕,项籍怎会不为他报仇雪恨?!”
韩信手脚冰凉,“陛下,王离只怕凶多吉少!”
王贲眼皮狠狠一跳。
张良手指微紧,“如今我们的战船大多被楚人堵截在此,纵然想救少将军,但短时间内只怕也难以突破楚人的围堵。”
“陛下,如今的少将军......只能靠自己。”
“章邯呢?”
蒙毅眉头紧锁,“这里的战船并非他所有兵力,他应该有多余的战船去接应王离。”
“不,他不能。”
鹤华声音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此地多暗礁,楚人有又有巨鱼在水底相助,我军纵有十分实力,在这里也只能发挥五分。”
“战斗力严重锐减的情况下,章邯剩下的兵力必须时刻围在战场外围,随时观察主船的战况,否则一旦主船发生意外,后果便不堪设想。”
鹤华整个人陷入巨大恐惧之中。
她不止一次听说楚霸王的威名,更清楚知道楚霸王的实力,可听说与亲眼所见是两回事,尤其是当自己成为楚霸王的对手,自己自由相伴的朋友是楚霸王朝思暮想想要弄死的敌人时,那种难以名状的恐惧足以将她吞噬。
历史上的王离死于项羽之手,那么平行时空的王离呢?
是否一样躲不过宿命之战,在力拔山河的楚霸王面前死无全尸?
鹤华胸口不住起伏,目光看向韩信张良与王贲,“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有没有能突破楚人战船援救王离的办法?”
“皇太女,楚人用兵绝不在臣之下。”
张良抬手掐了下眉心,手指指向不远处的战船,“我们的战船已大半被楚人拖住,纵然没被拖住的,此时疾驰去救援少将军,只怕也来不及。”
王贲抬了抬眉,“身为三军主将,若无独当一面的能力,又怎能被人称一声将军?”
“皇太女不必忧心,此战是他应得的,是活在祖辈蒙荫之下的少将军,还是战火中重生的上将之才,此战之后,自有分晓。”
道理鹤华都懂,可那人是王离,是她自幼相熟的玩伴,更是能触摸到她灵魂的人,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战死沙场?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鹤华道,“一定有办法的,王离不能——”
一只手落在她肩膀。
“十一,不可自乱阵脚。”
耳畔响起嬴政的声音,“楚人的确很厉害,但王离没你想象得那般弱。”
鹤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阿父,我失态了。”
“但,我真的很担心王离。”
“朕知道。”
嬴政掌心在鹤华肩膀按了按,“你还年轻,慌乱一些也无妨,朕与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曾这般坐立不安。”
“坐立不安不可怕,可怕的是理智被慌乱取代,做出误人误己的决策来。”
鹤华努力平息气息,“多谢阿父,我知道了。”
“莫怕,阿父在。”
嬴政抬手,揉了下鹤华鬓发。
帝王动作很轻柔,一如多年前的他哄着夜里想阿娘的小公主,再多的六神无主,也会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平息。
鹤华忽而觉得没那么怕了。
情绪上来就是那么一刹那的事情,像是掉在冰窟里,连呼吸都不属于自己,但当自己意识到自己才是身体的主人时,身体与心理的支配权便能慢慢被自己夺回去。
没有什么能将她击溃,挚友的战死也一样。
挚友若能平安归来,她会为他加官进爵。
挚友若不幸战死疆场,她便总督六军,兴兵报仇。
好与坏她都能接受。
不过是午夜梦回自己骤然惊醒,然后想起那个一身锦衣打马而过的意气风发少将军再也回不来,而后是长夜漫漫枯坐到天亮,但天亮之后的自己仍旧平静面对一切。
没什么大不了。
人生就是这样,有人走,有人来。
鹤华闭了闭眼,剧烈欺负的胸膛慢慢恢复平静。
“韩信,王离还能回来吗?”
静了一瞬后,她抬头看韩信,问出自己的问题。
“若是我,我必然能回来,但若是少将军,那便不好说了。”
韩信道。
“......”
都什么时候了?还往皇太女心口插刀呢?
张良一言难尽。
“取海图来。”
刘季连忙打圆场。
亲卫取来海图。
韩信皱了皱眉,食指与中指并起,落在海图的一角,“若我是少将军,我便以此为界,诱楚人来攻。”
“此计虽险,但却能让楚人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