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什么?”问完,朱翊钧就意识到问题出在内部。
张居正又道:“早在正德年间,俺答的祖父达延统一蒙古各部,称汗,就开始向我们求贡。”
“边境上也出现过一些自发的马市,进行互市,却时常因为战争中断。”
“从嘉靖十一年起,俺答也多次向咱们求贡,都被拒绝了。”
朱翊钧又问道:“为什么拒绝?”
“原因很多,也很复杂。”这个问题张居正并没有急着回答他:“殿下不妨自己找找答案。”
朱翊钧思忖片刻:“好。”
下来之后,朱翊钧又开始查找资料,从嘉靖十一年开始,甚至更早,从正德年间的达延汗开始看。
这是一位草原上的中兴之主,他平定右翼,统一蒙古,在成吉思汗墓前称汗,给草原带来了一时的宁静。
与此同时,牧区人民生产落后,经济结构单一的问题显现出来,他们急需中原发达的农耕和手工业进行补充。
因为有了需求,边境贸易应运而生。就像张居正说的那样,在边境也曾出现过马市,短暂的进行货物流通,但都被战争中断。
蒙古骑兵骁勇善战,而明朝自宣德之后,文官崛起,武将没落,战斗力也越来越弱,在与蒙古的战争中,占不到便宜,便以经济封锁作为反击。
如此一来,草原牧区的物资匮乏进一步加剧。一些草原领主便开始南犯抢掠,掳得的物资并不能解长期以来短缺的困境。
明朝也不能白白被人家烧杀抢掠,必定要进行报复,除了经济封锁之外,每年秋季,还会派兵深入草原,纵火焚烧草场,使牧区的牲畜因为缺草而无法过冬,这叫“烧荒”,除此之外,边关军士还会偷袭蒙古营地,驱逐大量的牲畜,这叫“捣巢”。
嘉靖十三年,达延汗的孙子俺答汗第一次求贡,被拒,求贡使者遭到诛杀。俺答汗遂以武力相威胁,蒙古骑兵多次南下犯边,烧杀掳掠,以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最为严重。
即使俺答汗已经逼近北京城,目的也依旧明确——与明朝通贡互市,派遣使者持书入城求贡。
慑于俺答汗的兵力威胁,明朝只得答应开放马市,但只限于大同、宣府两地,且贸易的种类和数量都有严格的限制,这远不能满足蒙古方面的要求。
俺答汗遣使要求扩大贸易的范围,世宗想起被人家打到了皇城根儿下,就恨得咬牙切齿,非但拒绝所请,甚至关停了马市。
于是,明朝与蒙古的贸易再次中断,战争持续至
今,又是二十年。
俺答的求贡书多达十几封,被朝廷诛杀的求贡使者,也有数人。
就像朱翊钧所想那样,朝廷每年要花费几百万的粮饷开支,使得国家财政不堪重负。蒙古人的目的也不是打仗,而是通贡互市,无论是汉民还是牧民,生活在边境百姓更是饱受战争的摧残,大概从中获利的人只有那个白莲教的头目赵全。
究竟是什么阻挡了明朝与蒙古战争走向和平,从交恶走向互市。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复杂——是仇恨。
从太祖高皇帝兴兵开始,与蒙古人的仇恨延续至今已有两百多年。
朱翊钧还记得,每次皇爷爷不得不写“夷”这个字的时候,都会刻意写小一些,高拱还曾因为这个字差点被罢官,可见其对蒙古人深恶痛绝。
如此深重的民族仇恨很难消弭,直至今日,朝中仍然有一大批顽固派,坚决反对与俺答通贡互市。他们认为,大明乃是泱泱大国,怎可放低身段,与蛮夷谈和。
当年的“土木堡之变”历历在目,前车之鉴不可重蹈覆辙。
蒙古人狡诈之极,把汉那吉投降,说不定就是他们的阴谋,授予他官职,到时候,俺答汗挥兵南下,祖孙俩里应外合,岂不是要打到紫禁城来。
俺答汗一心想要通贡互市,目的是想要借助朝廷封的官职提高自己的地位和声望,方便与其他草原诸部抗衡。
他的目的并不单纯。
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朱翊钧也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户部、兵部以及一些地方官,因为贪墨粮饷被弹劾和罢免的官员多大数十人。
看来北部战事也是许多人的摇钱树,砍了这棵大树就是断了他们财路,他们怎么能不反对?
与这些顽固的老臣不同,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则是积极推动此事,理由有也很简单,别管对方有什么目的,先看自己有什么诉求。
从嘉靖朝后期至今,国库连年亏空,入不敷出,从地方经济到国家财政一塌糊涂。想要巩固边防,经济才是基础。想要发展经济,先得平息各地的战事,无论用什么方法。
现在把汉那吉主动来降,俺答汗舍不下这个孙子,那么主动权就掌握在朝廷手里,要怎么谈条件,不也是朝廷说了算。
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起来,反而要因为争一口气,杀了把汉那吉,与俺答汗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必定又是一场长达数年的战争。
朱翊钧还发现,最开始积极推动这件事的,也并非高拱和张居正,而是赵贞
吉。
在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兵临城下之时,赵贞吉却是一个坚决的主战派。
十几年过去了,他却从一个激进的主战派,变成了一个主和派。
朱翊钧实在好奇,从西小房出来,正巧遇到了赵贞吉。
他满面笑容的上前打招呼:“赵阁老,这是从哪儿回来?”
赵贞吉站定,躬身向他行礼:“刚在雍肃殿结束了今日进讲。”
朱翊钧点点头:“我刚在西小房看到了嘉靖二十七年,赵阁老的奏疏。当时俺答兵临城下,向皇爷爷要贡。严嵩主张同意,你却坚决反对。”
赵贞吉一愣,这话确实是他说的,正因为此事,他得罪了严嵩,不断被贬职,最后不得不离开朝堂,赋闲在家。
朱翊钧又问道:“那为什么你现在又改变注意了?”
“那不一样,当时俺答气焰嚣张,若答允,他必定会所求无度。如今,俺答的孙子在我们手里,形势与当年正好反过来。”
与赵贞吉短短几句闲聊,朱翊钧对他却有了新的认识。能够进入内阁,位极人臣,绝非等闲之辈。
只可惜,不久之后,高拱指使他的学生,给事中韩楫弹劾赵贞吉,说他平庸且专横,并且在官吏考察过程中徇私舞弊,排除异己。
赵贞吉上疏为自己辩解:“臣从掌管都察院以来,因为考察这一件事与高拱意见不一致,他所做的破坏选法、放肆作假等一些显而易见,有损国家利益之事,都闭口不敢再言。
“臣恐怕辜负了陛下对任命,正如高拱所言,臣平庸至极,不像高拱,他才是真的独断专横。”
“臣辞官以后,请陛下务必撤去高拱吏部尚书一职,不再让他长期掌握官吏任免,广结党羽。”
隆庆同意了他的请辞,却并没有撤去高拱吏部尚书的职务。
就这样,赵贞吉也走了,高拱又干掉了一个反对他的人。
对于如何处理把汉那吉一事,朝廷仍是争论不休。
高拱、张居正极力主张采纳王崇古的建议。张先生赞成的事情,朱翊钧也赞成。
其实,他也清楚,同意与俺答议和,并不等于遗忘那些曾经在蒙古人铁蹄之下失去生命的士兵和百姓,只是活着的人更需要和平。
经济发展,国家强大,才有足够的资金进一步发展军备,强化边防。富国强兵,得先让国家扶起来,才能强兵。
朱翊钧还笑着对张居正说道:“我父皇和皇爷爷不一样,他会同意的。”
他既了解隆庆,也了解世
宗。他知道若是皇爷爷,俺答汗只会得到孙子的首级,不仅如此,说不定那个王崇古也要受到惩罚。
隆庆则不同,当他还是裕王时候,就见过战争给众生带来的苦难,他不是个称职的皇帝,却有一颗仁慈之心,并且充分信任他的大臣。
当高拱、张居正告诉他“外示羁縻、内修守备”之时,他回复道:“卿等既然已做出决断,那便即刻去实行吧。”
隆庆诏令授予把汉指挥使的官职,赏赐一身官服。并将监察御史叶梦熊贬为陕西郃阳县县丞,调离京师,以平息朝中反对意见。
王崇古让把汉那吉穿官服、束金带接见俺答使者。俺答得知此事大喜过望,朝廷使者趁机游说:“赵全等人早上遣返,把汉那几晚上就能回家与大娘子。”
俺答高兴坏了,赶紧屏退随从对他讲:“我只想求贡,不想作乱,全是因为赵全等人蛊惑,才犯下过失。现在我的孙子归顺了大明,那便是天意。”
“若大明天子封我为王,永远辖治北方草原,其他部落还有谁敢生祸乱?就算以后我不幸死去,我的孙子把汗受了大明官职,也应当世袭封爵,他蒙受朝廷的厚恩,又怎敢辜负呢?”
不久,赵全等人被押解回京,凌迟处死,枭首示众,又命皇太子郊庙祭祀。
朱翊钧惊讶道:“让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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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2 章 “没错,”隆庆笑
“没错,”隆庆笑道,“你代父皇去好不好?”
“好!”朱翊钧朱翊钧答应得很爽快,“为什么父皇让我去呢?”
隆庆摸摸他的脑袋,恍然发现,不知不觉儿子已经长到了他鼻子那么高。
“你长大了,也该替父皇分忧了。”
就算没有朱翊钧替他分忧,从隆庆二年开始,他就很少亲自祭祀,都是让皇室宗亲,也就是他的两个妹夫代替。
祭祀并不是一项轻松的活儿,繁琐的礼仪就能让人精疲力竭,好在朱翊钧精力旺盛,祭祀结束之后,随行的大臣们累得直喘气,他还有精神去途经的寺庙里闲逛一圈。
这一逛还遇见了熟人,称不上熟人,只能说有过一面之缘——是陆绎的妻子。她身着锦缎,头戴珠翠,在丫鬟的簇拥下,跪在佛前虔诚祈祷。
朱翊钧听到了陆绎和陆遇的名字,想来是在为父子俩祈福。
朱翊钧把寺庙当个景点参观,不跪不拜,看完转身就走了。
不久之后,朝廷与土默特部的谈判结束,双方休战,并在边境建立马市,通贡互市。
俺答向大明皇帝称臣,隆庆封他为顺义王。朱翊钧也在雍肃殿的御案上看到了敕书:“朕惟天地以好生为德,自古圣帝明王代天理物,莫不上体天心,下从民欲,包含遍复,视华夷为一家,恒欲其并生并存于宇内也……迨朕缵承丕绪,于兹五年,钦天宪祖,爱养生灵,胡越一体,并包兼育……朕代天覆帱万国,无分彼此,照临所及,悉我黎元,仁恩惟均,无或尔遗。”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那句“视华夷为一家,恒欲其并生并存于宇内也”上,反复读了几遍。
第二日,张居正来清宁宫给他上课,朱翊钧向他问起了这件事:“封俺答为顺义王的那封敕书,是内阁替我父皇拟的,还是他自己写的?”
张居正笑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朱翊钧想了想,又说道,“但我想知道。”
“是内阁所拟,也是陛下的意思。”
朱翊钧又道:“这个‘华夷一家’的说法,也只有我朝有吧。”
“此思想古来有之,王者无外,天下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
朱翊钧懂了:“《诗经-北山》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是这个意思吧。”
张居正点点头:“我朝属国众多,皆向我大明称臣,我大明的天子也是他们的共主,对待外夷应像对待华夏一样。”
“太祖高皇帝提出:‘华夷无间,虽姓氏异,抚如一字’。成祖进一步强调:‘人性本善,蛮夷中国无异’。夫天下一统,华夷一家,何有彼此之间尔。”
“哈哈!”朱翊钧忽然又笑了起来,“咱们要说服外夷归顺咱们,自然不能把他们当外人。”
“不过,咱们也不可轻信他们。毕竟《左转》也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家通贡互市,和平相处,共同发展自然好,但也不能对边防松懈。”
“除了土默特部,蒙古还有许多其他部落,他们始终觊觎中原的富饶,不曾放弃过南犯的心思。”
“《司马法·仁本》说:‘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一旦我们懈怠,而他们从互市中积累了足够的财富,他们还是会侵犯我们。”
“所以,和平是在双方实力对等的前提下……不,我们要比他们更加强大。”
“我们要趁着没有战事的时候,加强练兵,研制更能威慑敌人的武器。”
“张先生,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他抬起头来看向张居正,脸上就差写着“快夸我”三个大字。
张居正看着他,眼里又是无奈又是宠溺,更多的是骄傲:“殿下说得极是,咱们与俺答议和,目的就是要富国强兵。”
“这些都是戚将军教我的!”
“……”
兵部尚书郭乾,在把汉那吉一事上并没有发表过多看法,只说兹事体大,他不敢拿主意,交给内阁定夺。
可在与俺答汗通贡互市这件事上,他的反应却异常激烈。
王崇古上疏《确议封贡事宜疏》,力言互市之利,条陈八议,共有:赐封号官爵、定贡额、议贡期贡道、议立互市、议抚赏之费、议归降、审经权、戒矫饰,称为“封贡八议”。
而郭乾却说先帝明令禁止马市,王崇古积极推动此事,是另有所图。
二人在朝堂上进行了一场激烈的廷辩,郭乾请求隆庆敕令王崇古不要贪图眼前的功利,和家族利益,忽略长远的考虑。
但王崇古背后有高拱支持,郭乾自然辩不过他,一怒之下,竟然忧郁成疾,连上三封奏疏,向隆庆称病请辞,隆庆准其致仕还乡。
郭乾是真的病了,还是和赵贞吉一样,被高拱及其朋党排挤走了,朱翊钧不得而知。
他现在最好奇的是,郭乾说王崇古有私心是怎么回事。
他问张居正,张居正却不正面回答,只对他神秘一笑:“殿下可还记得,那日在文渊阁看的热闹。”
“先生是说殷阁老把高阁老打了的事情,不对……”朱翊钧想了想,“是打倒了张四维。”
张居正又问:“那殿下可知道,殷阁老为什么动手,张大人又为什么站出来挡那一下。”
朱翊钧摇头:“不知道,这二者有关系吗?啊……”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张四维是高阁老的人……不,应该说高阁老想让张四维取代殷阁老,进入内阁。”
张居正没说话,默认了他的猜想。
其实这件事情,张居正也是很久之后,久到张四维取代他当上首辅,非但废黜新政,更是攻击他的改革是“务为促急烦碎,不合祖宗之法,使士绅地主丧其乐生之心”,才知道,此人一直以来,与高拱都有着隐蔽且紧密的联系。
而后,他再向朱翊钧透露了几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关系:第一,王崇古曾经是俞大猷的副将,连俞大猷都只是个广西总兵的时候,王崇古已经被提拔为宣大总督,提拔他的人,正是高拱。
第二,王崇古是张思维的舅舅。
第三,王崇古和杨博是儿女亲家。
第四,他们四个都是山西人。虽然高拱籍贯是河南新郑,也总被人称高新郑,但他祖籍在山西。
第五,张四维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商人。
疑惑朱翊钧许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当年,严世蕃说天下奇才有三个人,他自己、陆炳还有杨博。他拉拢了陆炳,却没能拉拢杨博。
杨博是个手握兵权的文官,既能动口也能动手,严嵩父子都不敢惹他。
而另一边,徐阶也在极力拉拢他,他却不为所动。
后来,隆庆元年京察,明明是时任吏部尚书杨博被弹劾,说他偏袒陕西籍官员,高拱却站出来,替他拉了所有仇恨,最后被徐阶逼得致仕。
郭乾说王崇古有私心,指的应该也是张四维家里经商,而进行贸易的马市就设在宣府、大同两大重镇的边境,谁能从中获利不言而喻。
朱翊钧看过王崇古以往的政绩,他一个进士,能在东南地区跟随俞大猷在海上大败倭寇,战功卓著。这些年来总督陕西、延绥、宁夏、甘肃、宣府、大同等地军务,多次率兵击退来犯的蒙古部落。
即便王崇古积极推动这次封贡互市,多少带了那么点私心,但朱翊钧相信,他的初衷一定是出于有利于国家和百姓考虑。
从嘉靖到隆庆,朱翊钧跟着皇爷爷和父皇见过太多朝堂上的争斗与倾轧。对于党争,他已经有了全面且深刻的认识。
有人的地方就有立场,立场会天然的将人分成不同派系,有派系就有党争。
一边提倡遵循旧制,另一边提倡改革新政,两边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据理力争,这就是党争。
这样的分歧和竞争时时刻刻存在,并且不可消弭,对于帝王而言,党争也是制衡权力的一种手段。
朱翊钧觉得,像他皇爷爷那样,独断专治,把大臣当做提线木偶,看他们争来斗去,以巩固自己的权力,显然是不行的,整个国家被他们搞得一团糟。
像他父皇这样,认准了一个人,放权并给予充分信任,似乎也不太行,国家从泥潭中渐渐走出来,可权力的膨胀让大臣变成了独断专横的那个,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
现在,内阁只剩下三个人,李春芳本来就是个泥菩萨,认人揉捏。陈以勤走了、殷士儋走了、赵贞吉也走了,得嘞,他也别留在内阁碍别人的眼,还是赶紧把首辅的位置腾出来,回家著书去吧。
高拱顺利坐上了首辅的位置,手底下却只剩一个人,张居正与他政见相和,他暂时还没打算让人滚蛋。
就是皇太子现在还没有出阁讲学,仍然由张居正一个人进讲,这一点始终让他有点介意。
毕竟皇太子年底就要十三岁了,十三岁,那可不是小孩子,再过一年,就能加冠、大婚了。
孩子越大,越不好培养。虽说当年他到裕王府充任讲官的时候,当今圣上也只有十四岁,可是在那之前,圣上只是由太监开蒙,识了些字,读了读《三字经》而已。
如今这位皇太子,《四书》《五经》都已经读完了,批阅奏章比皇上和司礼监都要仔细,条分缕析逻辑严谨。比其他的父皇,更能胜任皇帝这份工作。
是否出阁读书对皇太子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但对高拱很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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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3 章 隆庆也觉得他的儿
隆庆也觉得他的儿子已经不小了,读书又那么好,是该到了出阁讲学的时候,让各位大学士传授他为君之道。
朱翊钧却不乐意了:“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呀,出阁之后我就没有时间练武了。李将军说了,练武不可一日懈怠,荒废一日,就要退步许多。”
隆庆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前几日,朕问起李良钦,你的功夫骑射练得如何了。”
“咦?”朱翊钧满脸期待,“他怎么说,有没有夸我呀?”
“当然夸你了,夸你天资卓绝,几年来他已将毕生武学倾囊相授,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可我……”朱翊钧皱起眉头想了想,“可我还打不过戚将军啊。”
前些日子,戚继光回京述职,他逮着机会跟人切磋一番。虽然这一次他能与戚继光较量数百回合不落下风,也逼得对方拿出真正的实力与他较量,但到了最后,他仍是惜败于戚继光的长枪下。
隆庆大笑:“朕可记得,戚继光当时夸你武艺精湛,胜过他手下许多副将。”
朱翊钧嘟了嘟嘴:“那我也不想出阁读书,我就想跟以前一样。”
隆庆摸摸他的头:“你是皇太子,将来的皇帝,要学的是治国之道。”
朱翊钧说:“张先生也能教我治国之道。”
“现在内阁只剩下两位辅臣,国政繁重,没有时间兼顾你的学习。”
“这个简单,”朱翊钧立刻就有了主意,“那就再选两个师父吧。”
隆庆问道:“你要选谁?”
朱翊钧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文渊阁,对翰林院许多侍讲侍读都很熟悉。在一群饱学之儒中,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申时行。
一来,他对申时行比较熟悉,张居正偶尔身体不适,便会让申时行代讲。
二来,申时行脾气好,朱翊钧厌倦课堂,提出去万岁山下或是北海边讲课,他也不会拒绝。
还得选一个人,朱翊钧想起了那篇《项脊轩志》,那个六十多岁还在西小房纂修《世宗实录》的归有光。他曾被高拱、赵贞吉、李春芳三位阁老举荐,朱翊钧倒想看看,他是否真有欧阳修的才学。
然而归有光还没能真的成为他的老师,就突然因病去世了。
于是,张居正推荐了国子监祭酒马自强,高拱却极力推荐翰林院学士张四维。
高拱在隆庆跟前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力,隆庆决定让张四维充当朱翊钧的讲官。
朱翊钧却不同意:“我不要!”
隆庆诧异道:“为什么不要?”
他不喜欢张四维,更不想让张四维做自己的老师。
上一次,高拱驱逐殷士儋,本想让张四维取代,都已经向隆庆提出,升他为吏部右侍郎,但张四维出来替他当那一下,反倒坏了事。
若高拱转头就提拔自己的恩人,必定会招来言官的非议,给张四维升官的事只能往后再议。
不过,在俺答封贡这件事上,张四维也出了不少力气。朱翊钧就从刘守有那里得知,在那段时间,张四维和王崇古频繁的书信往来,议论此事。
朱翊钧说:“高阁老从未给我进讲过,他又不了解我的学习情况,既然不了解,推荐的人又怎么会合适呢?”
“张先生教我读书九年,我的一切他都知道,当然是他推荐的人更合适啦!”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高拱在这件事上据理力争,隆庆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朱翊钧对此很不满:“如果父皇决定让张四维来当我的老师,我就……我就……”
张居正笑着看他:“殿下要如何?”
朱翊钧挥了挥拳头:“我就把他另外一只眼睛也打肿!”
没错,上一次,殷士儋犹如梁山好汉一般,一拳下去,让张四维的左眼多了一圈淤青,告病好几日。
“哈哈哈!”想到这一幕,张居正实在没绷住,笑了起来,“殿下怎可对大臣动武,要打也不能你亲自动手。”
朱翊钧也就是说说,既不可能自己动手,也没道理叫人把张四维打一顿。
“哼!他要是来当我的老师,不出三人,我必定叫他自动请辞。”
“殿下,”张居正轻轻摇头,“稍安勿躁。”
朱翊钧眼睛一亮:“这么说,张先生有办法了?”
张居正仍是摇头:“没有,但有人有。”
“谁?”
“河南道监察御史郜永春。”
朱翊钧虽然不了解此人,但也能分析出个大概:监察御史,都察院,很有可能是赵贞吉的人。
可是,一个河南道监察御史,怎么管得了皇太子挑选讲官一事?
张居正只笑笑不答,让他等着看。
未几,一封弹劾的奏疏呈至御前,正是河南道监察御史郜永春弹劾张四维、王崇古二人,罪名是官商勾结,败坏盐法。
张四维的父亲,王崇古的妹夫正是山西最大的盐商。
朱翊钧曾在奏章中,看到过关于边镇屯田、管理盐政的奏请,说起来还是与王崇古有关,正是他调任宣大总督提出的。但对于朱翊钧来说,盐法仍是一个相对陌生的词,他既不了解本朝实行的盐政,也不了解盐法败坏带来的危害。
不过,这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随便从文渊阁找个人问一问,或是查阅之前的诏书就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事情还要从洪武时期说起,太祖高皇帝建立大明,便采取一系列措施,使得刚刚经历战乱的国家和百姓休养生息,复苏经济,中原地区趋于安定。
然而,北元残余势力不断试图南下,迫使朝廷将大量军力囤驻于北边重镇。但北方地区,尤其是边镇人烟稀少,经济落后,军需粮草需求量巨大,但供给严重不足。
于是,太祖高皇帝便制定了开粮纳中的办法,即开中法。简单说来,就是朝廷招募商户,根据需求将粮草物资运往边镇,换取盐引,再通过盐引到指定盐池等待支盐,再把盐送到指定地区售卖。
这样一来,军需得到供给,商户赚取银两,食盐也不再被官府垄断,百姓有更多选择,三赢的局面。
随着开中法的发展,商人为了利益最大化,开始从内地雇佣劳动力,到边镇开垦荒地,用种出的粮食运到军队直接换取盐引,节省了运输时间和成本,这叫商屯。
随着商屯的出现,边镇地区的经济也逐渐繁荣起来,吸引更多内地人口前往定居。不仅如此,为了抵御外敌入侵,商户和百姓还会自发修筑各种防御攻势,进一步让边境向长城以外的北边扩大,军民一体,大大提升了北部边防的防御能力。
为了保证这一政策得以实施,太祖高皇帝还专门制定了相关法律:“凡监临官吏诡名及权势之人中纳钱粮、请买盐引勘合侵夺民利者,杖一百,徒三年,盐货入官。功臣家中到盐引,尽行没官。”
然而,就跟田赋税制一样,再完善的制度随着时代变迁,朝廷腐败,都会弊病丛生,开中法也逐渐败坏殆尽。
天顺至成化年间,宗室﹑官宦见有利可图,便大肆向皇帝索要盐引作为赏赐,再转手卖给盐商。
看到这里,朱翊钧脑子里浮现出曾经冯保跟他提过的一个词——通货膨胀。
但这与通货膨胀不同,盐引泛滥导致的后果是,盐商空有盐引,却无盐可提,排队要排到几十年后。
这不仅打击了盐商向边关输送粮草的热情,更是让国库盐引收入大大降低。从洪武、永乐时期的五六百万两,到弘治时期减少到不足百万两。
本来良性循环的开中法,现在变得举步维艰,边关粮价飞涨,私盐泛滥。
到了弘治年间,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孝宗接受了户部尚书叶淇的办法——纳银领取盐引,简单说来就是盐商不用再运粮到边关,只要向户部缴纳银两,就可获取盐引。
看到这里,朱翊钧震惊不已,身为户部尚书为什么会提出如此离谱的解决方案,而被称作一代明君的孝宗竟然同意了。
叶淇的方案短时间内确实效果显著,实行之初国库就增加了两百万两白银的收入。
然而,连朱翊钧这个十岁出头的孩童也知道,历朝历代,都是由朝廷垄断官盐。若只是想要增加国库收入,太祖高皇帝为何要多此一举,发放盐引?
盐引本就始于宋代,而宋代之所以没能兴盛此法,也正是舍不下这笔可观的国库收入。
而太祖高皇帝设立开中法的目的,正是要拿出这一部分国库收益,让利给盐商,以保证边防军需供给,从而带动边关经济。
太祖高皇帝费尽心思制定出完善的政策,经过天顺、成化和弘治祖孙三人的操作,彻底宣告失败。
而纳银领取盐引的方法,直接将边镇经济发展的基础抽离,商户逐步撤出,商屯荒废,边镇军需再度紧张,军费支出大幅提升。
出售盐引非但没能解决国库收入问题,反而使得财政危机进一步加重。
到了嘉靖朝,也曾有过言官提出恢复开中法。可是世宗沉迷修道,每年需要耗费大量银两,他只想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流入国库,甚至是他的私库,并不想舍弃利益重新建立制度。
直到隆庆二年,王崇古赴任宣大总督,以庞尚鹏为右佥都御史﹐管理盐政﹑屯田﹐督办九边重镇屯务,但这几年来收效胜微。
如今,郜永春奉旨巡视河东的盐事,称盐法毁坏由于官宦横行,大商谋取专利。王崇古、张四维正是利用职务之便,为家族谋取大量盐引,阻碍了开中法的恢复。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64 章 了解过盐法之后,
了解过盐法之后,朱翊钧又专门去了解了王崇古、张四维和杨博的家族。
这三家祖上在太祖高皇帝时期就开始通过开中法和商屯崛起,两百年间,经过联姻,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利益关系。
朱翊钧查阅了大量资料,发现在正德之前,山西蒲州在44科乡试中,一共有77人中举,仅七人考中进士。
但正德至今,22科乡试中,蒲州有109人中举,33人高中进士。
朱翊钧敏锐的从其中发现了问题的关键,蒲州晋商大量子弟考取功名,谋求仕途,绝不仅仅是想要造福百姓,报效国家那么简单。
盐引是朝廷给的,盐商必定能从中获取高额的利益,才会以运送军粮,或是纳银领取的方式获取,这是一条完整的利益链。
盐池开采的盐是有限的,供不应求,有些盐商就算拿到盐引,也不一定能提到盐,这时候,如果朝中有人做官,非但可以以低廉的价格套取盐引,还可以优先从盐池中提取食盐,甚至垄断市场。
冯保提醒朱翊钧:“殿下,张家可是蒲州最大的商户,他们所涉猎的生意可不止贩盐。”
朱翊钧想起来:“之前与俺答通贡互市的时候,就有御史提过,王崇古这是假公济私。”
冯保问道:“那殿下现在以为呢?”
朱翊钧走到床边,看着窗外的海棠树思忖片刻:“我依然不觉得王崇古和张四维有做什么触犯《大明律》的事情。”
冯保问道:“为什么?”
“因为贪赃、受贿图的是眼前利益,搞不好要诛九族的。培养一个进士,甚至是一个朝中高官并不容易,他们谋求的是宗族的长久兴盛。”
“但这也是一种隐患,他们通过科举,将宗族势力渗透到地方官府,甚至朝廷,实现士和商结合,也是钱和权的结合。在国策的制定和实施上,偏向对他们宗族更有利的一面。”
“用钱培养读书人,巩固官位,再用官位,合法的赚更多钱,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听完这番话,冯保愈发觉得,他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不仅有敏锐的政治思维,还很超前。
如何限制政商融合、家族势力垄断,在几百年后都是一个世界难题。
事实上,就算郜永春说的是事实,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张四维上疏辩解,请求离去,高拱极力庇护。以退为进是文官的常用伎俩,被言官弹劾先辩解,再请辞,皇帝不允,如此反复几次,事情也就过去了。
有高拱护着,隆庆自然不予追究,还下诏抚慰、挽留他。
但这也是给高拱面子,闹了这么一场,张四维虽然没有受到处罚,但皇太子的老师他是别想当了,隆庆也并不想儿子的老师在道德品质上天天被人戳脊梁骨。
朱翊钧的目的达成了,张四维走不走,他倒是无所谓。
于是,皇太子的两位老师定了下来,申时行和马自强,一个是他自己选的,一个是张居正替他选的。
这两个人选,隆庆满意、张居正满意,朱翊钧自己也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只有高拱。
虽然没有举行正式的出阁礼,但朱翊钧的学习也迈入了新的阶段。《四书》《五经》之后,他要开始学习身为帝王的专业课程——《祖训》《贞观政要》《资治通鉴》等。
马自强年逾六十,持身端慎,是个很正派很典型的大儒,连隆庆都说:“惟马自强讲,朕多省悟。”
朱翊钧听他讲课,虽然没什么乐趣,但也算明白,深刻。除了偶尔蹦出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让马先生无言以对。
他曾参与重录《永乐大典》,正在纂修《世宗实录》,朱翊钧对这两部著作更有兴趣,时常向他请教。
申时行则不同,他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说官话也带着吴语的软哝,听起来软糯糯的,朱翊钧很喜欢。
不仅如此,若轮到申时行进讲,朱翊钧不肯乖乖呆在书房上课,说是听着他的声音容易犯困,偏要拉着他去万岁山下看白鹿,去北海边看仙鹤,把课堂搬到蓝天白云下,借着春日的尾巴,亲近大自然。
申时行很苦恼,向张居正请教,如何才能让太子殿下乖乖待在书房听讲?
张居正笑道:“太子殿下天性烂漫,进讲不必拘泥于地点,在哪里他都能学得很好。”
申时行惊讶不已,张阁老待人待物向来严苛,对太子殿下竟如此宽容。
却又听张居正说道:“殿下自幼恶热,到了夏天他就不会往外跑了。”
“……”
不出朱翊钧所料,没过几日,张四维的请辞奏疏又递上来了,这次是称病致仕。
隆庆派人探病,并且赏赐羊肉等菜肴。
朱翊钧看了一眼殿外毒辣的日头,心道这顿羊肉吃下去,明日还下得了床吗?
他又对隆庆说道:“既然张大人一心请辞,父皇不如成全了他吧。”
隆庆笑着摇了摇头:“钧儿认为他是真心要走?”
“不是吗?”朱翊钧眨了眨眼,“我以为他是回去养病,养好了再回来。”
这话点醒了隆庆,这些文人说好听点叫傲气,说直白点就是矫情,一次又一次请辞,真要同意他们致仕,回乡就写书骂你。
陈以勤、殷士儋、赵贞吉、李春芳……走了的这些阁臣,哪个不是眼巴巴在家等着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张四维有高拱这个大靠山,请辞就是回去休个假,过几个月又回来了。
朱翊钧这么一说,隆庆便也同意了张四维请辞,还特意派了车马护送他回乡。
回清宁宫的路上,朱翊钧对冯保说道:“这个张四维,别人做官,除非丁忧,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能返乡。他倒好,隔几年就回家休息几个月。”
冯保笑道:“眷恋故乡也是人之常情。”
朱翊钧哼笑一声:“如此,就在家里好好做生意吧,别回来了。”
朱翊钧只是随口一说,冯保侧头看他,眼底有些许惊讶,心道:“这位张首辅的政治生涯才刚开了个头,该不会就要结束了吧。”
朱翊钧不喜欢高拱,厌屋及乌,自然也不喜欢张四维。
事实上,他也不喜欢这种遇事就请辞的大臣,能干就好好干,要走就别回来。
现在内阁只剩下高拱和张居正两个人,明显人手不足。高拱想要提拔入阁的张四维,因为一系列事情,回家避风头去了。总得有人干活,于是,高拱举荐了自己同科的进士高仪。
此人并非高拱一派的,或者说,高拱根本瞧不起他。
但高仪在朝为官多年,没什么存在感,高拱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勤勤恳恳干活,不跟他作对,让他入阁充数也没什么。
作对的人都被他赶跑了,高拱现在坐稳了首辅的位置,是真正的权倾朝野,准备开始实现他的政治理想。
隆庆更是放心的把国家大事全都交给他,自己不再过问,专心在后宫寻欢作乐。
看着他病容日渐显现,无论科道官如何劝诫,他都无动于衷。
仲夏之夜,只有屋顶的风能带来些许凉意,朱翊钧隔三差五就要上去坐一坐,面对着乾清宫的方向。
“一个,两个,三个……”
王安在廊下候着,问道:“殿下在数星星?”
“我在数,今晚有几个娘娘去我父皇的寝宫。”
“……”
这话王安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要不,您还是下来吧。”
他话音刚落,朱翊钧就落到了他的眼前,打了个哈欠:“我困了,睡觉。”
八月二十七日是孔子诞辰,隆庆明皇太子祭祀孔庙。
这次祭祀孔庙有些特殊,经过几位大臣的奏请,隆庆降旨,准予薛瑄从祀孔庙。
这是大明建立至今,第一位从祀孔庙的儒学大家,称其为“先儒薛子”。
朱翊钧曾经看过薛瑄的事迹,他无心科举,却因父亲是一县教谕,若该县长期无人中举,教谕就得被流放到边关服役。
为了不让老父亲流放边陲,无奈之下,薛暄只得参加乡试,却考中头名解元,翌年赴京参加会试,又考中了二甲,从此走上仕途。
后来,因得罪奸宦王振,差点被处死,后削籍为民,景泰元年复官,至天顺年间,入阁辅政,本是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却被英宗这个平庸之辈蠢到了,致仕返乡,潜心治学。
他所著的《读书录》《理学粹言》《从政名言》《策问》《读书二录》都在朱翊钧的书单里,还没来得及读。
因为薛瑄从祀孔庙,这次祭祀的礼仪会多出许多环节,格外繁琐。提前好几日,礼部就派人来教朱翊钧礼仪。
朱翊钧平日在隆庆跟前不拘礼节,但每到大型典礼,他的礼仪总是严谨而规范,每一处细节都做到教科书一样标准,让纠仪御史挑不出半点毛病。
祭祀结束之后,朱翊钧从通天冠、绛纱袍换上一身常服。
他让官员们自行散去,他打算去国子监看看,随后再返回宫中。
冯保等人陪着他在孔庙周围转了转,走进后面一间殿宇,朱翊钧忽然指着一处说道:“大伴你看!”
冯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陈列着一排石头,高曰二尺,宽一尺多,呈圆柱形。
“咦,这是什么?”朱翊钧跑过去,蹲下来仔细看,“这上面还刻了字。”
冯保跟在他身后,凑过去一看,震惊道:“这,这是……”
朱翊钧接口道:“有点像鼓,石头做的鼓。”
“没错,就是石鼓,陈仓石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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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5 章 “陈仓石鼓?”这
“陈仓石鼓?”这涉及到了朱翊钧的知识盲区,“那是什么东西?”
陈炬在他另一边蹲下来,指着石鼓上的刻文问朱翊钧:“殿下知道这是什么文字吗?”
朱翊钧仔细看了看,笑道:“是篆文。”
冯保说道:“是的,这是大纂,是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的文字,讲述的也正是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的往事。”
朱翊钧狐疑的看着他:“它写了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讲的是秦国国君游猎之事,捕鱼、狩猎、修路、种树,还有祭祀。”
朱翊钧说:“你认识这些纂文吗,读给我听听。”
冯保摇头:“不认识。”
朱翊钧诧异道:“那你怎么知道上面的内容?”
冯保笑而不语,因为他看过故宫的文物简介。陈炬替他回答道:“因为他读过韩愈的《石鼓歌》。”
“噢!回去我也读一读。”朱翊钧眼尖,一眼就看到最右侧的那面石鼓,“这个怎么和前面的不一样?”
几人跟随他来到最后那一面石鼓前,这面石鼓与其他不同,中间有个凹陷,上面还有两道裂痕,上面的文字也被磨去了大半,只余下若隐若现的四行。
朱翊钧一边打量,一边若有所思:“这是最特别的一个,应该有什么特殊意义吧?”
他指着中间的凹陷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冯保说:“捣米。”
“啥?”
“捣米,就是把粮食放在里面,再用木棒捣成粉末。”
朱翊钧又指着那裂痕问道:“这又是做什么的?”
“磨刀。”
朱翊钧惊愕道:“是我想的那个磨刀吗?”
冯保点头:“是,就是字面意思的磨刀。”
朱翊钧蹙眉:“我以为是秦朝时期的一种祭祀仪式,想不到……”
想不到秦始皇的父祖辈这么有生活气息。
陈炬却道:“传说中,陈仓石鼓乱世隐,盛世出。宋朝仁宗皇帝以高官厚禄相许,令天下才德之士遍寻。”
冯保接着道:“凤翔知府司马池寻得九面石鼓,唯独缺少一面。私下遣工匠连夜做伪,献给仁宗,果然受到了仁宗的封赏。”
“司马池?”朱翊钧最近开始学习《资治通鉴》,问道,“和司马光什么关系?”
“正是司马光之父。”
朱翊钧又道:“张先生给我讲的故事中,改容听讲,受无逸图,说的正是仁宗皇帝,说他恭俭仁恕,是有宋一代之贤君。这种拙劣的造假怎么能骗得过他呢?”
冯保说道:“殿下说得没错,仁宗很快就发现最后一面石鼓是伪造的,司马池欺君获罪。”
“造假风波反而使得失踪的石鼓名扬天下,一位收藏家根据手中拓片的线索寻到关中一处村落,冯保看向那面石鼓,此时,屠夫正在用它磨刀。”
传世之宝,颠流落千年,如今已是面目全非。
朱翊钧又问道:“那后来呢?”
陈炬说道:“徽宗对陈仓石鼓更是痴迷,将之搬进朝阳殿朝夕相伴,又在文字凹槽中镶嵌黄金。”
“不久之后,金人攻入汴京,只取黄金,将石鼓丢弃。再后来,前朝御史大夫王檝在京郊寻到十面石鼓,他是出身于凤翔虢县,正是陈仓石鼓现世之地,保将其存于孔庙至今。”
听完陈仓石鼓曲折身世,朱翊钧抬手,指尖轻拂过石鼓的裂痕,忽的笑了起来:“乱世隐,盛世出,今日我与它相遇,希望以后大明都是盛世。”
一屋子人齐齐给他跪下,称太子殿下说得是,天佑大明。
朱翊钧随口一说,收回手,快步走出大殿:“去国子监看看那位算学奇才。”
他说的是帅嘉谟,本来要被官府流放三千里,却被他这个皇太子救下,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从囚犯变成了国子监监生。
朱翊钧觉得帅嘉谟是个性格有些孤僻的年轻人,只痴迷于算学,不善于与人打交道。
国子监的监生许多都来自父辈蒙阴,非富即贵,帅嘉谟这个平民插班生,说不得要受欺负。
到了地方一看,才发现并非那么回事。帅嘉谟是他皇太子点名送来国子监的,欺负他就是欺负皇太子,欺负皇太子就是欺君,谁敢?
帅嘉谟于算学上确实天赋异禀,国子监专门教授这门功课的博士都不如他。
朱翊钧却不关心他的算学,只提出要看他的文章。看过之后,摇头叹息一声,一一点出他文章中的错漏:“这里,用典不对,这里,对仗不工整,还有这里这里和这里,字都写错啦!”
周围的博士、助教、学正吃惊的看着他,太子殿下还没有出阁讲学,点评八股文却能一针见血。
朱翊钧虽然自己不做文章,但算起来已经看过三科会试和殿试文章,做得好与不好,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帅嘉谟伏下身给他磕头,表示自己在科举学问方面资质平平,让太子殿下失望了。
朱翊钧却道:“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考中进士,要么流放三千里,你自己选。”“……”
朱翊钧看重他在算学方面的天赋,觉得这项天赋一定能有用武之地,但又不想因为他而破坏规则,所以一定要让他考取功名。
国子监管吃管住,还有名师教学,傻子也知道怎么选。
帅嘉谟赶紧给他磕头:“学生必定不负殿下厚望。”
朱翊钧掐指一算:“距离下一科秋闱还剩两年,春闱还剩两年半。实在不行,你就算一算,雷州距离歙县够不够三千里。”
“……”
恐吓完帅嘉谟,朱翊钧神清气爽的往外走,正好路过一间叫“诚心堂”的课室。即便是在休息的时候,里面也很安静,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讨论学问,或闲聊其他,都是轻声细语。
朱翊钧一眼看到了熟人,便站在窗外往里张望。
冯保笑道:“张二公子在同学中很受欢迎。”
朱翊钧目光锁定的正是张居正的二儿子张嗣修,张嗣修在同学中显然很受欢迎,不少人围在他的身边,听他的见解。
刘守有靠过来,指着旁边几人给他介绍:“那个高个儿是工部尚书的长子,圆脸的那个是吏部左侍郎的幼子。”
“还有那个,”刘守有指着远处,不跟他们扎堆的一个年轻人说道,“张泰征,张四维的次子。”
朱翊钧对张四维的儿子不感兴趣,张望一会儿,问道:“有没有申先生的儿子?”
刘守有说:“据我所知,他儿子比殿下您还小一岁。”
朱翊钧想了想,又问:“那……这儿有高阁老的儿子吗?”
“高阁老?”刘守有露出个坏笑,“他没儿子。”
“噢!这样啊。”朱翊钧憋着笑,继续往外走,等走出国子监,实在没憋住,笑了起来,“我的张先生有五个儿子呢。”
刘守有纠正他:“是六个。”
“啊!”朱翊钧一脸错愕,“若兰是女孩子呀。”
“今年又添了一位小公子。”
朱翊钧笑道:“要不咱们现在去见见这位小公子?”
冯保劝他:“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皇上还等着呢。”
经他这么一提醒,朱翊钧总算想起来了,他今日是替父皇祭祀孔庙,任务完成了,还得回去向父皇复命。
很快,天气渐渐冷起来,隆庆的身体看起来一日不如一日,早上要么免朝,要么神情恍惚,对于朝臣所奏之事好半晌才给个反应,吞吐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以前,对于朝臣提出的问题,他不知如何答复,便会提前让内阁写好,记下来,照着回答。
现在,他没那个精力去记,也懒得记,干脆一句“移交内阁”了事。
到后来,隆庆实在精力不济,干脆称病,不再上朝。
科道官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看皇上那副虚劳成疾的面容,不像说谎,的确需要静养。
于是,大家又纷纷上疏,乞求皇上保重龙体,隆庆却连奏章也懒得看。
今年冬天,北京城的第一场雪下得很早。随着武学精进,朱翊钧愈发不怕冷。
天未亮,他就身着单衣在海棠树下练剑,剑光所过之处,枝上积雪簌簌落下,衬得他云容月貌,风华无双。
朱翊钧收了剑,冯保赶紧拿了披风裹住他。朱翊钧侧头冲他笑:“不冷。”说着他还握了握大伴的手,掌心滚烫。
他还时常坐在雪夜的屋顶上,往乾清宫的方向张望。一连数日,乾清宫都是灯火通明,夜夜笙歌,没有半点病人静养的样子。
朱翊钧又想起了《韩非子》所说的纣饮失日。照他父皇这么放纵下去,也不知道盛世和乱世哪个先来。
朱翊钧时常去坤宁宫陪皇后用膳,年后潞王就虚岁六岁了,隆庆给他指派了太监作为伴读,开蒙读书。
朱翊钧一手一个,把弟弟妹妹抱起来放在炕上,对皇后说道:“不能只镠儿一个人读书,媛媛也要读。”
皇后回道:“自然是有女官教她,你别操心。”
朱翊钧又道:“我是说,让他俩读一样的书,媛媛肯定比镠儿学得好。”
皇后嗤笑一声,朝朱尧媛招了招手:“来,给你哥背一个《三字经》。”
朱尧媛立刻软糯糯的背了一遍,一字不差,把朱翊钧乐得合不拢嘴,从碟子里挑了颗最大的蜜饯喂到她嘴里。
旁边朱翊镠张着嘴:“我也要!我也要!”
朱翊钧丢了颗葡萄干在他嘴里。
饭后,弟弟妹妹午睡,朱翊钧和皇后聊起隆庆的身体。
毕竟是一国之君,皇后也露出一脸愁容。她也想劝,可皇上根本不听她的,也已经很久没来过坤宁宫。
朱翊钧却说:“那我去劝他。”
皇后惊讶道:“你怎么劝?”
朱翊钧说:“没想好,但我觉得我得劝劝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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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6 章 皇后想了想说:“
皇后想了想说:“算了,你别管了。”
哪有儿子管老子临幸妃嫔的事情,没有这个道理。况且皇后也不想让他儿子去掺合这些破事。
“你只管好好读书就是了。”
朱翊钧每次来坤宁宫,皇后都要考问他的功课,复述先生所讲,最后必不可少的便是嘱咐他好好读书。
但朱翊钧觉得,母后对弟弟妹妹就没有这么严格,或许是他们还小吧。
朱翊钧并没有听从皇后的劝阻,那是他的父皇,让他眼睁睁看着父皇身体日渐虚弱,他做不到。
回去之后,朱翊钧苦思冥想,到底要如何劝他的父皇保重龙体。
直接说肯定是不管用的,隆庆若是听劝,那些科道官也不必费那么多笔墨。
朱翊钧可太了解他父皇了,前些年被他皇爷爷压制得太狠,即位之后没人管他,他便愈发随心所欲。
按照科道官所说,在潜邸时“姬御甚稀”,现在就就“掖廷充斥”。
掐指一算,这五年间,后宫封妃的就有二十多人,嫔以下临幸的女子不计其数,东西六宫都快装不下了。
朱翊钧思来想去,还是不要直接说比较好,得想个委婉一点的法子。
他思来想去,灵光一现:“有了!”
第二日,朱翊钧休息,他专门去了趟乾清宫,但太监告诉他,隆庆还没起,朱翊钧只能去雍肃殿等着,一边等一边帮他父皇批阅了十多本奏疏,司礼监几个秉笔太监加起来都没他效率高。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隆庆才起身,看着就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
朱翊钧陪他用午膳,说道:“父皇,天太冷了,我不想读书了,我想休息几日。”
难得听到他说天冷,隆庆却也没多想,笑着给他夹了块鱼,“好,那就多休息几日,年后再读。”
朱翊钧把鱼吃了,又道:“那明日咱们出去走走吧,去万岁山转转怎么样?”
隆庆惊讶的看着他:“不是刚还说天太冷,不想读书了,这怎么又要去爬山?”
“啊,额……”朱翊钧眼眸转了转,“可是,在清宁宫也不好玩呀。”
隆庆哼笑一声:“不好玩就来帮父皇批阅奏章。”
“……”
朱翊钧本想白天拉着他出去玩,玩累了,夜里就能好好休息,没想到,非但没能把隆庆骗出去,自己反倒被抓来当苦力。
他想着每日来替父皇批阅奏章也行,拉着他一起就是了。反正不管做什么,就是要消耗他的精力。
可是一连好几日,他都没有在乾清宫看到父皇,因为隆庆宿在了后宫。
朱翊钧毕竟已经十三岁,不再是小孩子,也不能随意出入后宫。
这他就真没办法了,一怒之下,奏章也不批了,每日在清宁宫的院子里练剑,一练就是两个时辰。他倒是不怕冷,就是周围的太监冻得瑟瑟发抖。
转眼就到了过年,朱翊钧也没心思去张居正家里串门。不管是月朗星稀,还是风雪交加,一到夜里他就上房顶,看看东西六宫哪一处灯火最亮,就知道他父皇今晚宿在哪里。
正月下旬,隆庆还是病倒了,手腕上生了火疮,一直不能愈合。
朱翊钧专门叫来太医,询问隆庆的病情,太医欲言又止,再给他说了好大一段病机,朱翊钧虽然没有研读过医书,但也不难听出,他爹本就体弱,又虚劳日久,病势缠绵,很难痊愈。
都以为皇上这词能安分几日,毕竟性命要紧,隆庆也的确如此。
可静养了半个月,病情刚有了好转,这天夜里,朱翊钧又看到有后宫女子被太监引进了乾清宫,还来了两个。
这两位美人是去年才封的,深得隆庆宠爱,珠翠锦缎赐了一大堆,打扮得花枝招展,满面含春走进乾清宫。
朱翊钧翻身从屋顶下来,王安哈欠打了一半,赶紧跟上:“殿下,准备休息了吗?奴婢让人准备热水。”
朱翊钧没说话,回到寝殿,取了挂在墙上的七星剑,转身就往外走。
王安追在他身后:“殿下,时辰不早了,明儿再练吧。”
朱翊钧在门口撞见了冯保,却没说话,大步迈过庭院,往宫门外走。
冯保见他神色不对,赶紧跟上。朱翊钧施展轻功,眨眼间就走出去几仗开外,刘守有从另一边出来,只隐约看到他的身影,也提气追了上去。
朱翊钧直奔乾清宫西暖阁,那是隆庆的寝殿。冯保心知要出事,赶紧遣了王安去请皇后。
暖阁里正热闹着,太监守在院外,朱翊钧二话不说就往里闯,太监们赶紧上来拦阻,却拦不住他。孟冲唤来御前的锦衣卫。
锦衣卫都是朱希孝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人高马大,挡在朱翊钧身前,不让他再往前半步。
朱翊钧也不废话,“唰”的一下,周围的人只觉眼前一晃,月光落在蟹青色的剑身上,闪着森寒的光泽。
"让开!"
朱翊钧只说一遍,锦衣卫不动,也不敢真的跟他动手,只躬身站在那里。
朱翊钧猝不及防挥剑,剑尖从其中一人的脖颈划过
,分寸把握得极好,只笑掉了他一缕发丝。
皇太子平日是个活泼的少年,爱笑爱闹,为人和气,从不对太监宫女或是侍卫动怒,众人见过他在皇上面前撒娇耍赖的样子,在大臣面前据理力争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他杀气腾腾的样子。
他年纪虽小,手持利器,威慑力却很足,锦衣卫再不敢拦他,只得退到两边。
朱翊钧没有半分迟疑,径直走向暖阁门口。
满院子的宫女太监锦衣卫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手持利剑闯入圣上寝宫,哪怕是皇太子,也是个死罪。
朱翊钧不管那些,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随着殿门打开,同时传来两声女人的尖叫声。朱翊钧走进殿内,热气扑面而来,里面燃着地龙和炭炉。他转身看向御座,隆庆正左拥右抱,看到他眼里满是震惊,配上他那一脸病容,看起来诡异又滑稽。
两个美人皆穿着薄透的轻纱,见有人闯进来,尖叫着把自己蜷缩起来,依偎在隆庆身侧,可惜皇上那小身板还赶不上他未成年的儿子壮实,根本给不了她们安全感。
前面的案几上摆放着酒宴,一角还摆这个打开的盒子,盒子里是一枚药丸。
朱翊钧对世宗那些个丹药记忆犹新,看到类似的东西就深恶痛绝,咬了咬牙,恨不能一剑劈了那案几。
震惊过后,隆庆看到朱翊钧手中的剑,先是恐惧,而后又被愤怒取代。
“朱翊钧!”在大臣面前,隆庆叫他太子,私底下唤他钧儿,还从未直呼大名,“你要弑父不成?”
太监、锦衣卫在朱翊钧身后连滚带爬的跟进来,听到隆庆这一声,虽然没什么气势,但也吓得他们跪倒一片。
朱翊钧看着他,眼睛有些泛红。手里的剑往旁边偏了偏,指向其中一个美人。却在心里想,她也不过是选进宫来,当他父皇的万物罢了,巍峨皇城中的苦命人,朱翊钧并不想为难他们。
“走开!别缠着我父皇。”
那俩美人儿吓得花容失色,赶紧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外衫,匆匆裹在身上,赶紧退到了角落里。
朱翊钧挽了个剑花,旁边跪着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剑尖已经抵上了他的咽喉,只需再多一寸,就能让他当场毙命。
孟冲吓得人都软了,瘫坐在地上,颤抖着想给皇太子磕头求饶,碍于朱翊钧手中的剑,又不敢动弹。
朱翊钧说:“走了个陈洪,高拱怕司礼监和他争权,又把你这个厨子弄到我父皇跟前。”
“就是你这个厨子哄着我父皇设什么长
夜饮,我在清宁宫的屋顶看着呢,一连几日,夜夜笙歌至天明。”
他余光扫了一眼孟冲:“七星乃先帝所赐,可否取这奸宦的人头?”
“……”
先帝赐剑,那与尚方宝剑无异,一个太监,哪怕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杀了也就杀了。
孟冲被他吓得灵魂出窍,恨不得当场厥过去。唯一能救他的是皇帝,可皇帝也被儿子唬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钧儿!”正在此时,皇后从殿外走了进来,惊慌失措,面色煞白。
乳母刚把两个小崽子抱下去睡觉,王安就来向她禀报,太子持剑闯进了乾清宫。
皇后难以置信,她儿子一向乖巧懂事,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联想到前两日,他与朱翊钧的谈话,却没想到,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劝父皇。
她还是不够了解她的儿子,朱翊钧小时候,能当着世宗的面扔了他的金丹,拿剑指着隆庆,扬言要杀了他身边得宠的太监自然也不算什么。
皇后眼里含着泪水,又唤了一声:“钧儿……”
僵持片刻,朱翊钧收了剑,皇后拉着他跪在隆庆跟前。皇后说:“太子年幼,是臣妾把他宠坏了,请陛下治臣妾的罪,饶了太子这一次。”
隆庆一直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半晌才回神看向皇后,最后目光落到朱翊钧脸上。
他想,这儿子从小就万千宠爱于一身,若真是被宠坏了,宠坏他的人也该是先帝。
隆庆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屏气凝神,迅速退出殿外。
殿内只剩一家三口,隆庆又道:“时辰不早,皇后也回坤宁宫歇息吧。”
“陛下……”
皇后始终不放心儿子,生怕她一走,隆庆就在盛怒之下,给朱翊钧治个什么谋逆的罪名,关进大牢。
隆庆加重了语气:“回去!”
朱翊钧也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母后快回去歇着吧。”
皇后看着儿子,又看一眼隆庆,想来父子俩是要单独谈话,不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了暖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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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7 章 皇后离开之后,太
皇后离开之后,太监合上殿门,暖阁内只剩下隆庆和朱翊钧两人。
父子俩相对无言良久,隆庆才开了口:“你过来。”
朱翊钧放下他的御赐法剑,站起身走到御案前。
他眼睛红红的,似乎含着泪水,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白皙的小脸透着委屈,神情又分外坚毅。
朱翊钧在御案前站定,垂眸看到那上面还有半盏残酒,咬了咬下唇,也不知道另外半盏是那俩美人喝了,还是他父皇喝了。
隆庆指了指自己身旁:“到这里来。”
朱翊钧又只好绕过御案,忽的看到那装着药丸的锦盒,拿起来对着烛光仔细看:“以前皇爷爷就爱吃,我不让他吃,他就偷偷吃,说是吃了能成仙。”
他转过头去看向隆庆,问道:“父皇,你说我皇爷爷成仙了吗?”
“……”
那药丸和成仙没什么关系,那是孟冲找来给隆庆助兴的。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些力不从心。
朱翊钧又问:“父皇,你也想成仙吗?”
“……”
□□又何尝不是一种另一种成仙的方式。
朱翊钧一松手,那药丸“哐当”一声落在地砖上,又不知滚去了哪里。
虽然隆庆是天子,朱翊钧是太子,隆庆是父亲,朱翊钧是儿子,但这一刻,隆庆竟然有些畏惧眼前这个孩子。
他性子软弱,可他儿子却一点也不像他,更像他的父亲,果决又强硬,怪不得那些朝臣私底下都称他小世宗。
朱翊钧走到隆庆跟前,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喊了声父皇。
这一声“父皇”隆庆再大的怒气也消了大半,他问道:“你真的想父皇死。”
“哪有?”朱翊钧气得抬手擦了把眼泪,“我要这么想就不来了!”
隆庆又问:“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片刻之后才说道:“我也不想这么做,可你每日不是在这个娘娘宫里,就是在那个娘娘宫里,大臣见不到你,我也见不到你。”
“我想和你去爬山,你又说天太冷了。”
“太医说你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可你每晚不管是在后宫还是在乾清宫,总是灯火通明,歌舞不休,这怎么算静养呢。”
“父皇,我想让你每天都能好好休息,赶快好起来,可你不听我的。”
这话让隆庆百感交集,朱翊钧持剑闯入他的寝宫的确让他震怒,可儿子的动机又让他无地自容。这种愤怒中夹杂着愧疚与委屈的情绪交织,让他本就迟钝的脑子处于更加混沌的状态。
“唉!”隆庆在心里无声的叹气,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现在这个局面,只想逃避,“好好,是父皇忽略了你的孝心,朕现在头痛得厉害,是该休息了。”
朱翊钧扶着他站起身,他看了眼桌上那个锦盒,还好他没吃那药丸,否则就麻烦了。
朱翊钧扶着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隆庆不解:“又怎么了?”
“父皇你不会把我关进大牢吧。”
隆庆说了句气话:“你有先帝御赐宝剑,朕不敢。”
朱翊钧装作听不懂他的揶揄,又问道:“那会不会打我屁股?”
“不打。”
打完了不仅他疼,隆庆自己还得心疼,也不知道在惩罚谁。
朱翊钧放心了,扶着他爹进里间,让他躺下来。
不一会儿,太监进来伺候,端上一碗汤药。这药苦得很,隆庆已经喝了大半个月,实在不想再喝。
朱翊钧接过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口,再送到父皇唇边:“不苦,快喝了吧,喝了病才能好。”
隆庆三十好几了,还得儿子哄她吃药,有些羞赧的接过碗,自己把药喝了。
朱翊钧赶紧从碟子里取了颗蜜饯塞进嘴里,等隆庆把药喝完,又塞了一颗在他嘴里。
那药有安神的作用,不一会儿,隆庆就睡下了。朱翊钧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见他露在被子外那只手的手腕上,热疮还未结痂,猩红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朱翊钧下意识伸出手,想碰一碰那伤处,想着父皇会疼,又收回手,轻轻站起身,退出了暖阁。
外面,太监宫女锦衣卫站了一片,连皇后也没走,那两位美人自然也不敢离开。
朱翊钧出门就听到,皇后沉着嗓音厉声训斥:“今日之事,谁都不许泄露半个字。你们在宫外都有父母亲人,替他们想着些。”
“孟冲,朱希孝管好你们的人。”
朱翊钧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朱希孝竟然也来了。
其实大臣在宫中都有自己亲近的内臣,孟冲是高拱推荐的,冯保和张居正过从甚密,朱希孝和朱希忠更是亲兄弟,宫中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很快就会知道。
皇后这么说,只是想尽可能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皇太子提着剑冲到皇上寝宫,这要是传到民间,指不定能编出什么离奇的故事。
那两位美人以为进了宫,做了娘娘,靠着美色得了皇上隆宠就能一步登天。没想到,依偎在皇上身边,还有被人拿剑指着的时候,看到朱翊钧甚至吓得瑟瑟发抖。
“你们也回去,先禁足半年,闭门思过。”
两人赶紧跪下来谢恩,就算皇后不罚她们,她二人短时间内也不敢出门。
皇后在替他善后,朱翊钧乖巧的站在一旁,不敢多言。等事情都交代完毕,他才护送母后回宫。
母子二人走进坤宁宫正殿,宫女替皇后解下披风,朱翊钧说道:“时辰不早……”
“你们都下去。”皇后打断他,屏退左右。
等宫女都退出去,皇后才厉声道:“你跪下。”
朱翊钧没有半分迟疑,她话音刚落,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砖上。
皇后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那是你父皇,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想过后果吗?”
“你这是弑父,弑君!你父皇不但能废了你,还能杀了你。”
跪着挨训,朱翊钧竟然还在走神,他想起了《大明律》:“凡谋逆者,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枭首、诛九族。”
他想:“就算杀了我,总不能诛我九族吧。”
皇后不知道他此时还有心思想这些,只觉得后怕,卸下一国之母的威仪,变回一个普通的母亲,搂着他的儿子:“你要是有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
朱翊钧认错的态度很诚恳:“母后,我知道错了。”
说完,他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下次不敢了。”
皇后真是被他气死了,又在他背上拍了两巴掌。时辰确实很晚了,他已经十三了,也不好让他留宿坤宁宫,只得放他回去。
朱翊钧经过乾清宫,不放心父皇,又去西暖阁看了一眼。孟冲见了他,就跟见了瘟神一样,吓得面色惨白,生怕这位皇太子又拔剑。
那七星不愧是世宗收藏的绝世神剑,即便没有碰到他的脖颈,光是剑气就能划破他的皮肤,现在还能瞧见一道细细的伤口。
朱翊钧还未开口,他就跪在了雪地里:“回殿下,皇上已经睡熟了。”
“嗯,好。”朱翊钧点点头,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下弦月挂在天边,银白的月光洒在雪地上,不用掌灯也不影响夜间行路。
刚走出乾清门,朱翊钧就看到旁边孤零零立着一个人影,手里提了个灯笼,不知是站得太久,还是刮风的缘故,灯笼已经灭了。
“张先生!”朱翊钧三两步走到径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张居正向来体弱,一到冬天就容易生病。朱翊钧握着他的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给他取暖。
“你怎么在这儿?”
张居正回道:“今日内阁由我值宿。”
“我是说……”朱翊钧侧头看了一眼走在侧后方的冯保,稍一思索就明白了,皇后和张居正都是他搬来的救兵。
只是没有圣上的召见,这个时辰,张居正不好擅自进入乾清宫。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朱翊钧忽的想起一件正事,停了脚步:“张先生,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张居正躬身:“殿下吩咐便是。”
朱翊钧说道:“三天内,我要看到弹劾孟冲的奏疏。”
张居正朝他笑了笑:“明日就能看到。”
他俩做了十年师徒,在许多事情上,默契十足。
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隆庆又病倒了,太医说比上次还要严重。手腕上的热疮外用内服的药都试过了,没有任何效果。
朱翊钧大清早就来到乾清宫,守在他父皇的床边,亲自照顾他。
上午,弹劾孟冲的奏疏就到了,内阁直接送过来的,一共三份。
隆庆紧锁眉头,不想看,朱翊钧拿起一本:“父皇,太医说你不宜劳累,我念给你听。”
隆庆摆了摆手:“不用了。”
这些科道官细数孟冲的罪过,就是打他的脸,隆庆虽然日子过得荒淫无度,但被人点出来总会感觉羞愤。
不念就不念吧,朱翊钧自己大致扫了一眼,说他本是御厨,升任司礼监掌印才不配位,又以奇技淫巧蛊惑帝心,仗着圣上恩宠,敛财无数。
隆庆在病榻前召见了三位内阁辅臣,商议此事。他实在不愿处理孟冲,承认他有罪,就简介承认自己的荒唐。
高拱也不愿意,正是因为孟冲与政事上毫无见解,司礼监才没法和内阁争权,现在他是内阁首辅,皇上事事以他的意见为先,皇权、相权、宦权都握于他一人手中,他在裕王潜邸蛰伏多年,等的就是这一日,岂肯轻易放弃。
他也很清楚,罢黜孟冲,取而代之的人选是谁,这人跟他可不是一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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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8 章 朱翊钧猜到了隆庆
朱翊钧猜到了隆庆和高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维护孟冲。
不能叫维护孟冲,准确的说,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孟冲只是个太监,他的死活,无人在意。
朱翊钧学了几年兵法,所谓谋略都是相通的,用在朝廷争斗上也是可行的。他提前就已经思考过,隆庆和高拱不愿罢黜孟冲的原因,也想到了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昨天还专门把自己的想法和张先生说了说,征求他的意见,张居正觉得他的想法不错,定能除掉孟冲。
朱翊钧翻看那些弹章,忽然问道:“这上面说,孟冲敛财数十万两白银。”
“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呢?”
这话算是问道点子上了,张居正立刻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太监贪赃的钱从哪里来,当然是从皇帝口袋里来。
皇帝又不搞生产,他口袋里的钱从哪里来,当然是从太仓银提出来的。
简而言之,太监敛财,贪的是皇帝的钱,也是国库的钱。
隆庆不算是个大方的皇帝,他身边那些太监,再怎么受宠,从未赏赐过金银。宠幸哪个后妃,赏赐些珠翠首饰,那也还在皇宫,妃子都是他的,金银珠宝自然也是他的。
隆庆的钱主要都花在两个地方,一是选秀,二是织造。光这两样,每年足够让几十个太监赚得盆满钵满。
司礼监太监敛财,还有一个主要来源,那就是受贿。
许多朝中大臣,想要升官,或是调任个肥差,贿赂吏部或内阁即可,要是想出任六部尚书,甚至入阁,须皇帝亲自任命,那就得贿赂他的身边人。
他的身边人除了后妃,就只有太监。后妃外臣见不到,太监休沐可以出宫,在皇上跟前又说得上话,自然是大臣们争相结交德比对象。
高拱能被复用,殷士儋入阁,靠的都是太监。
隆庆想想马上就到春天了,是选秀和织造的日子,没有几十万辆白银下不来,提个太仓银,就跟要了户部尚书老命似的,想要三十万两,好说歹说,还得被他们轮番上疏骂一顿,最后却只能到手十万两。
那怎么够?
孟冲已经养肥了,虽然有点舍不得,那还是宰了吧,既能让群臣闭嘴,又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两全其美。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太监,这个称心的没了,还能找下一个。
病榻上的隆庆闭上眼,一言不发。
“唉!”朱翊钧轻叹一口气,忧心的看着隆庆,“多少银子也没有我父皇的身体重要。”
说着他还握住了隆庆露在被子外的手,小心翼翼的避开手腕把那未结痂的热疮露出来:“我只希望再别有什么人,什么事打扰他。让他静养些时日,快快好起来。”
“我已经失去了皇爷爷,不能没有父皇。”他最后看向高拱,“高阁老,你说是不是?”
“……”
归根结底是皇帝沉迷声色、自制力差,才给了这些太监可乘之机。
高拱自己就没有这些兴趣爱好,他只有一个接发妻子,连个妾室也没有,一心一意搞事业。
虽然是实话,但可不能往外说。皇帝就是他最大的靠山,皇帝活得长久,他的地位才能稳固。
来的时候,高拱想了一堆帮孟冲求情的说辞,一个字还没出口,就被皇太子堵了回来。
看皇上的意思,也要放弃这个厨子了,他只能牺牲掉自己在宫中的一位盟友,对隆庆说道:“陛下乃是天下共主,当务之急是将养龙体,这些琐事当由内阁为陛下分忧。”
话说得很漂亮,核心思想只有一个——内阁绝不放权。
很快孟冲被抄家,同样发配到南京守孝陵去了。他的前辈陈洪和腾祥,在前往孝陵的第二年就死了。
太祖高皇帝驾崩时,后妃、宫女、太监加起来,殉葬人数多达九十人,两百年间,这些人显然不够用,犯了错的太监,被发配去守孝陵,通常都活不了太久。
这些年来,科道官就隆庆身边这些太监,多次上疏弹劾,就算证据确凿,隆庆也诸多偏袒,对言官贬谪、外放都算手下留情,先廷杖再罢官,甚至流放也是常有的事。
皇太子从不轻易出手,但隆庆身边得势的太监,最后都由他出手解决掉的,简直是大快人心。
隆庆的身体时好时坏,别说上朝,就算到殿外走两步也困难。偶尔在朱翊钧的搀扶下,下床走两步,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
他精力不济,也没法处理国事、批阅奏章,干脆下了到谕旨,自己要安心养病,让皇太子监国。
皇太子虚岁十三,周岁十二,说到底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自己还在读书,监国无非是个形势,实际国家大事的决策权仍然在内阁。
高拱是内阁首辅,大事小情自然也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朱翊钧为了方便照顾隆庆,处理奏章,干脆搬到了乾清宫,又住回了他曾经住过的东暖阁。
那晚,他提着七星闯到隆庆跟前的事迹早已在后宫传开了,那些个莺莺燕燕,就算想趁着隆庆生病,到御前刷一波存在感,碍于皇太子的威慑力,也不敢来了。
皇太子太忙了,每日要读书、要批阅奏章,还要照顾父皇。他只得早期半个时辰,天未亮就在早春的风雪中练功。
那些看似纷繁复杂的国事,于他而言倒是不那么费神。他在世宗身边长大,奏折就是他的课外读物。奏章中,哪些是废话,哪些是重点,哪些有夸大的成分,哪些细节容易被忽略,他快速浏览一遍,就能提炼出来。
同样的,哪些大事需要与内阁商议之后,权衡利弊再做抉择,哪些事情可以放权,直接让大臣处理,哪些是因为党争而故意小题大做,他也能分辨出来。
要实在看不透彻,他还有两位帮手,可以问大伴,也可以向张先生请教。
孟冲被罢免之后,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便空了出来。高拱很快物色了新的人选,推荐了尚宝监掌太监接任。
走了个看仓库的,来了个厨子,走了个厨子这又要弄来个管公章的,朱翊钧实在有些忍无可忍,对高拱说道:“高阁老,我觉得你在内阁屈才了。”
高拱一愣,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都做到了内阁首辅,位极人臣,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官,怎么能叫屈才呢?
“臣,不知殿下此言何意?”
朱翊钧看着他,笑得一脸和煦:“我想将你调任兵仗房。”
“兵仗房?”高拱有些不耐烦,觉得这孩子是在拿他寻开心,“去兵仗房做什么?”
朱翊钧理所当然的说道:“去研制火器。”
“臣是个读书人,于火器研制一窍不通。”
“这样啊……”朱翊钧忽的敛了眉目,沉声问他,“那你认为掌勺的和管宝玺的,谁的奏章批得更好?”
“……”
高拱听明白了,这是在向他发难。
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怎么能输给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高拱沉着下来,应道:“臣以为,司礼监掌印看中的并非批阅奏章的能力,而是德行。”
“德行?!”朱翊钧差点笑出声来,“陈洪和孟冲都由高阁老举荐,他二人加一起能凑出几十万辆白银,却凑不出一两‘德行’。”
“……”
皇太子为什么对司礼监掌印的人选如此上心,高拱心知肚明。
现在司礼监有四名秉笔太监,其他三人都是隆庆即位之后,陆续提拔上来的,只有冯保的资历最老。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他都应该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首选。
但高拱也很清楚冯保与张居正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不止一次在文渊阁外看到过二人交谈。
皇太子监国,他的伴读升任司礼监掌印,他的老师是内阁次辅,那高拱这个首辅岂不要沦为和当初的李春芳一个境遇。
他就是那个将李春芳架空的人,怎么会容忍角色转变,他自己成为李春芳,而张居正取代他的角色。
等张四维返京,他第一个就要驱逐张居正。曾经他欣赏张居正的学识与才华,以为他们是一条心,将他引为知己,期待与他一起入阁拜相,匡扶社稷。
现在入阁的目标达成,二人却再难破镜重圆。
他看到了张居正的野心,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连夫妻都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何况是同事。
首辅的位置只有一个,说是一同入阁拜相,无非是一人拜相,另一人陪衬罢了。
没有哪个大臣入阁只是为了当个次辅,陈以勤、赵贞吉、殷士儋,他们都有一颗成为首揆的野心,终究没那个实力罢了。
张居正想要取而代之,他又何尝不不是早早的动了想要赶走张居正的念头。
他们之间,注定只能留下一个人。
因此,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冯保当上这个司礼监掌印,宦权的旁落,于他而言是个极大地威胁,冯保的屁股落在这个位置上,就意味着他的首辅生涯进入倒计时。
司礼监掌印究竟是论资排辈选冯保,还是空降个管公章的,首辅说了不算,皇太子说了也不算,得皇帝说了才算。
想让皇帝听从谁的意见,就要看谁能说服皇帝。
想到这里,高拱心中一凛,他算是看出来了,他们这位皇太子,年纪虽小,却跟个人精似的。成天笑眯眯的,一脸天真烂漫,心思缜密,博闻强识,跟他父皇完全是两个路子,和他那个皇爷爷倒是一脉相承。
高拱觉得事情有些棘手,现在皇太子住在了乾清宫,整日与皇上朝夕相处。隆庆对这个儿子宠爱至极,极少拒绝他的请求。
若皇太子一边阻挠他面圣,一边在皇帝面前撒娇提要求,那高拱在争夺宦权这件事情上可就一点胜算也没有了。
但事情却并非他想的那样,朱翊钧非但没有阻挠他面见隆庆,反而每日都让太监去请他来见隆庆。
而他自己,就半个墩子,坐在旁边,一边批阅奏章,一边陪着他们。
高拱以为是隆庆要见他,有意试探了两句,发现这也并不是隆庆的意思,而是朱翊钧的意思。
他更糊涂了,皇太子与他争权,又让他来面圣,还坐在一旁监视他,究竟是什么目的。
生病的人情绪总是不稳定的,尤其是隆庆,他是天子,别说紫禁城,整个国家都得围着他一个人转。现在病倒了,看身边伺候的人都觉得没有往日恭敬。一点小事就能让他动怒。
可童年到青年时期的经历又让他十分缺乏安全感,情绪低落的时候,甚至还会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流眼泪。听到朱翊钧的脚步声,又赶紧抹了眼泪装睡。
朱翊钧又怎会看不出他眼角的泪痕,他们毕竟是父子,血脉的羁绊无法割舍,朱翊钧爱他的爹爹,一点也不比爱娘亲和皇爷爷少。
有时候,儿子也要把爹爹当孩子一样哄着。他知道隆庆对高拱有着对父亲一般的依恋,便每日都遣人去把高拱请来,陪他父皇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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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9 章 朱翊钧批阅奏章的
朱翊钧批阅奏章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十几本奏折就翻过去了。不仅如此,他还能一心二用,一边听着隆庆和高拱聊天,说些日常琐碎,他就偶尔插一句嘴。
高拱不愧是最了解隆庆的人,三言两语就安抚好了他的情绪。而后就开始拐弯抹角,把话题往司礼监掌印的话题上引:“依臣所见,一监掌印最重要的职责便是管理和约束下属,就如六部尚书可以互相调任,十二监掌印之间也应是互通的。”
“冯大伴学识广博,资历深厚,但承担掌印之职为时尚早,恰好尚宝监掌印空缺,殿下若想栽培冯大伴,不若安排他去历炼一番。”
朱翊钧震惊的看着他,这番话能憋到隆庆面前再说,这些年的吏部工作果然不是白干的。
他知道朱翊钧没有话语权,与他多说无益,便不与他争辩。本想着单独与隆庆说这些,可一连几日,朱翊钧都不曾离开半步,想来,是不打算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高拱也便不拖延了。
隆庆十分信任高拱,事实也证明了,高拱在许多事情的决策都是正确的,尤其是他坚持推行新政,为腐朽的大明帝国带来了新的生机。
朱翊钧坐在旁边哼哼唧唧,颇不服气。隆庆注意到他,笑道:“钧儿,国政之事,你该向高先生好好学习。”
“切~”朱翊钧满脸不屑,“我有自己的老师,张先生会教我。”
朱翊钧频繁提到张居正,无形中加剧了高拱的危机感。
隆庆看他一眼,无奈的轻斥:“这孩子。”
朱翊钧走过来,坐在床边,挽住隆庆的胳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父皇,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快快养好身体,就不要为这些事情操心了。”
“现在由我为父皇分忧国事,还有几位阁老辅佐,司礼监掌印也由大伴暂代,父皇你就放心吧。”
“等你的身体好些了,咱们再来决定这件事,挑一个父皇满意的,好不好?”
隆庆被他哄得心里就想灌了蜜一样舔,立时就把高拱的提议抛到了脑后。抬手拍了拍儿子的小脸:“好,你这么乖,父皇很欣慰。”
“现在是你监国,冯保又是你的伴读,你用着称心就行,其他的,以后再说。”
儿子一撒娇,隆庆就吃不消,把高拱的意见完全抛在了脑后。回头一瞧,高拱脸色阴沉,还得对着他强颜欢笑,隆庆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又安慰了一句:“钧儿还小,国事上就请先生多费心了。”
高拱立刻站起身,向隆庆行了一礼:“为陛下分忧,臣自当鞠躬尽瘁。”
朱翊钧仍然靠在隆庆肩头,笑得像朵花儿一样,声音又甜又乖:“父皇,你该休息了,明日我再请高阁老来陪你。”
“好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心情好了,隆庆气色也好了许多,说了这一会儿话,的确也有些乏了。
高拱识趣的站起来,行礼告退。
“高阁老,留步!”朱翊钧却叫住了他。
高拱不明所以,于是站在原地。
朱翊钧扶着隆庆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又方向床帐,这才出来。
高拱仍在一旁候着,不知道这位黄太子殿下又要跟他说什么。
朱翊钧却什么也没说,抱起桌上一大摞奏折,直接塞进高拱怀里:“这些我刚才都已经批阅好了,高阁老顺便带回文渊阁吧。”
“……”
这种跑腿的活儿,一般都是司礼监最底层的太监干的,朱翊钧却要内阁首辅亲自抱着一大摞奏折,从乾清宫走回文渊阁。
高拱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东西放回去,拒收。隆庆刚躺下,还没睡熟,不能因为这些事,又惊动了他。
朱翊钧往门口的方向抬了抬右手:“内阁政务繁多,我就不多留你了,高阁老请吧。”
“……”
这一场关于司礼监掌印又或者说相权的争夺,朱翊钧暂时胜出,但最后,冯保能不能转正,还得隆庆拍板。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大伴,你可要替我争口气呀。”
冯保笑道:“我是殿下的人,殿下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朱翊钧也看着他笑:“其实也不用特别做什么,帮我一起处理好奏章就行啦。”
“没问题。”
隆庆病了,让十三岁的皇太子监国。皇太子不仅有自己的想法,还有自己的亲信。高仪是个凑数的辅臣,平时不管事,也不站队,高拱忽然就就有了孤立无援的感觉。
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必须要采取行动,挽回现在的局面。
他想到了一个人——去年回家养病的张四维。
这都半年过去了,天大的毛病也该养好了,更何况,称病只是个借口,他是要回家避避风头,免得三天两头被言官弹劾。
高拱倒了,说不得大家都要玩完,在这个关键时期,张四维也是时候回来了。
二月初,他就上了一道奏疏,以翰林院和吏部人手不足为由,要重新起用张四维,使其官复原职,兼任吏部右侍郎。
朱翊钧看到这封奏章的时候都气笑了,对冯保说道:“他以为朝廷是他们家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个张四维,一会儿要回家省亲,一会儿要回家养病,这么念家,就别出来做官。”
他把高拱的奏章丢到桌上:“想回来,门都没有,我不同意!”
冯保为难道:“这可不好办。”
“怎么不好办?”朱翊钧把奏折合起来,压到了一堆书本的最下方,“搁一旁不理他就是了。”
冯保摇头:“高阁老掌管内阁和吏部,官吏的任免都由他负责。”
“张四维只是翰林院学士,就算任吏部右侍郎,高拱就能做主,也不需要皇上钦点。”
朱翊钧皱眉:“你的意思是,这封奏疏不是请求,是通知。”
冯保点头:“正是如此。”
朱翊钧咬了咬嘴唇:“我不管!我不同意,张四维就别想回来。”
这几日,雪停了,太阳出来,天气也暖和了些。
隆庆在太医的悉心调护下,情况有所好转,也能下床多走两步,只是晚上的热疮始终没有结痂。
早上,朱翊钧扶着隆庆在暖阁内来回走了两圈,活动筋骨,父子俩又坐在圆桌旁,一同用早膳。
朱翊钧提起高拱要复用张四维的事情:“我觉得这样不好。”
隆庆吃了些清粥小菜,没什么胃口,便放下了碗筷:“张四维是……”
隆庆有点想不起来,朱翊钧立刻提醒道:“嘉靖三十二年进士。”
隆庆接口道:“没错,入朝十八年,也算老臣了。日侍讲读,素称清谨,钧儿如何觉得不好?”
朱翊钧说道:“去年四月,郜永春弹劾他,他称病请辞,父皇不允,他又三番两次上疏,看来真是病得不轻,最终父皇怜惜他,让他回去了,还派车马护送他。”
“病得这么严重,这才过了半年,如何能休养好。张四维身体这么差,咱们把叫回来,他要是再病了,倒显得父皇和朝廷不近人情,压榨大臣,使其累倒在任上。”
冯保笑着摇了摇头:“钧儿真以为他病了。”
“我知道他没病,平日里活蹦乱跳,狗都追不上,言官一弹劾他,他就要死要活的,非得回家养病不可。”
“我记得隆庆二年,他就因为思念故乡,回乡省亲。”
“说是思念故乡,不过是因为高阁老致仕,他升官无望罢了。”
“张四维,家里做着大生意,他和舅舅在朝中为官,隔三差五不顺他意了,他就要回家休息半年,这叫什么,这叫……”他自问自答,一时间却找不出合适的词。思忖片刻,忽的灵光一闪,想起冯保说过的一个词,“这叫精致的利己主义。”
“精致的利己主义?”这词儿新鲜,隆庆没听过,反复琢磨饿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朱翊钧把冯保告诉他的解释给他父皇听:“是说,一个人在行为和决策中,总是追求个人利益,并且将自己的利益伪装成国家利益。”
“比如俺答封贡这件事,他和王崇古表现得最积极,实际就是利用这个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看起来无私又忠诚,实际上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
隆庆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停战、互市对国家和百姓有益而无害,朝廷也能休养生息,巩固边防。”
朱翊钧却道:“但此事他们如此积极,终究是有私心的。若有朝一日,国家利益与他们的家族利益、个人利益相悖,他们又当如何抉择?”
“说起来,他们比……”
说到这里,朱翊钧适时的闭了嘴,他想说,他们比高拱还可恶。高拱谋的是权力,党争于他而言是实现政治抱负的途经,张四维、王崇古这样的精致利己主义,图的是权利,劝和利的结合。
但朱翊钧最终还是把高拱的名字咽了下去,那毕竟是隆庆的老师,隆庆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情感,朱翊钧不想总是在父皇面前说高拱的坏话。
于是,又把话题拉回到复用张四维这件事情上:“这次让他回来了,过个一两年,说得他又要因为什么原因回乡。”
“咱们这里是皇城,是朝堂,是大明帝国的机要和中枢,不是他们家的堂屋,任他来去自如。”
“这次复用了他,朝中其他大臣也效仿他,干两年,修半年,今儿这个想家了,要回去,明儿那个使小性子,也要回去,国家的命运,百姓的生计怎么能交托给这样的大臣。”
“那些科道官总是三天两头,对父皇提要求,父皇也该给他们立一立规矩。”
隆庆顺着他的思路接口道:“所以,不能让张四维回来?”
“对!要让这些大臣知道,走的时候容易,回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第二日,朱翊钧专程差人去了趟文渊阁,宣首辅前来面圣。
闲聊中,隆庆提到:“朕听说先生想复用张四维。”
高拱回道:“开春之后朝中事务繁多,可用之人寥寥,四维才兼谋断,可堪大用。”
隆庆也不反驳他,只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一养,再养一养吧。”
“……”
远在山西平阳府蒲州县的张四维,最近接到舅舅的信,说是重返朝堂的时机已到,高拱准备重新服用他。
张四维连行礼都准备好了,随时准备动身返京。
他才没想过就此隐退,他儿子还在国子监读书,他想的只是以退为进。那个弹劾他的郜永春已经被高拱清理了,这次返京,他即将升任吏部右侍郎,就是要让那些言官看看,他非但没被扳倒,反而更进一步。
可是一连等了许多日,却始终没有等来朝廷任命的文书,最终却等来了隆庆的一道谕旨,要他不必费心朝廷之事,安心在家休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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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0 章 到了三月,天气渐
到了三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经过朱翊钧的悉心陪护,隆庆的身体也好转了许多。
朱翊钧虽然每天很忙,但在阳光正好的时候,仍然会抽出时间,陪隆庆去御花园里晒一晒太阳。
他还会请皇后,带上朱翊钧、朱翊镠,又派人去永宁宫,接来一岁多的小妹妹,让隆庆感受儿女承欢膝下的乐趣。
春光明媚,花团锦簇,加上孩子们的欢笑声,隆庆不仅心情愉悦,看上去,气色也好了许多。
朱翊钧坐在凉亭一角,一边批奏章,一边感受他们的快乐。时不时把奏章上的内容与隆庆分享一番,让他有一点参与感。
隆庆一向对政务没有很大的兴趣和好奇心,听听也就罢了:“你若已经决断好了,便让内阁去做吧。”
春风和煦,百花齐放,各宫宫妃也都纷纷出来晒太阳。朱翊钧不许她们打扰皇上静养,众人便只敢远远地往这边张望。
春天到了,看到后宫里那群美人儿,即便大病未愈,隆庆也有些故态复萌,歪着脑袋,视线总想透过花丛,看向另一边。
朱翊钧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收了奏折站起来:“起风了,弟弟妹妹也玩累了,父皇咱们回去吧。”
皇后十分配合的让乳母抱走朱尧姜,带着朱翊镠和朱尧媛回了坤宁宫。
“……”
隆庆心痒痒的,但朱翊钧已经抱起奏折,眼巴巴的望着他。
他明明可以交给太监,却偏要亲自抱着。听着远处妃子们隐隐约约的说笑声,隆庆虽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起身上了銮舆。
隆庆身边的太监,敏锐的察觉到皇上的需求。朱翊钧读书的时候,内侍许仪和黄雄二人伺候隆庆起居,拐弯抹角的向他提起:往年这个时候,皇上已经派人到全国各的甄选美人,进宫选秀了。
提起这个,隆庆又心动了,这对他而言,才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去年选的秀女,数量虽多,质量却不错,但美人再美,一年时间也腻了,每年都需要网罗一批新的美人,让皇上时刻保持新鲜感。
说起来,这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充盈后宫,绵延子嗣。
现在孟冲已经在南京守孝陵,隆庆身边称心的太监只有许仪和黄雄二人,他遍想着将这二人派出去督办选秀之事。
选秀要花银子,现在朱翊钧监国,不但监国,还监督他父皇的小金库,凡是花银子的事情,不等出乾清宫,他就知道了。
朱翊钧皱眉:“选秀?选什么秀?谁说要选秀?”
冯保回道:“皇上说的。”
朱翊钧问:“要花银子?”
“自然要花的。”
朱翊钧又问:“花多少?”
冯保回道:“少说,二十万两白银。”
“二……”朱翊钧伸出食中二指,瞪大了眼睛,“二十万两白银!”
朱翊钧从书案上翻出一本奏折,推到冯保面前:“户部昨儿刚送上的奏疏,去年一整年,田赋加起来才四百万两白银。”
“我父皇选秀就要花掉二十万两,关键是,他每年都选。”
“二十万两,够戚将军一整年的军费开支。”
“殿下,”冯保把奏折又给他推了回去,“咱们说了也不算数呀。”
朱翊钧已经十三岁了,除了储君必修教材,也看了些闲书,对于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也了解了些。
他发现他爹在政事上兴趣不高,这种事情倒是乐此不疲,实在难以理解。
朱翊钧不同意选秀,隆庆便有些不高兴。他之前就大病一场,好不容易病好了,宣两位美人来快活一下,又被儿子拎着剑闯进来搅和了,而后又是长达两个月缠绵病榻。
他想着现在选秀,等美人入宫了,他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正好享用。
朱翊钧却不同意,哪有儿子管老子纳妃的道理?
父皇不高兴,朱翊钧一眼就能看出来。隆庆现在病着,朱翊钧也不想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早就想好了说辞,怎么把他哄好。
“父皇,”朱翊钧拉着他的手,隆庆还有些不愿意,儿子手劲儿大,挣又挣脱不开,只得任由他拉着。
朱翊钧牵着他在桌旁坐下:“太医说了,保持情志舒畅对你的病情有好处,别不高兴呀。”
隆庆给自己的好色找理由:“朕子嗣单薄,只有你和你弟弟两位皇子。”
朱翊钧蹲在他的膝旁:“你还有两位公主,加起来就是四个,不少了。”
“再说了,你有我还不够吗?他们都算白送的,负责可可爱爱,哄你开心就好。”
听到这话,隆庆终是绷不住,笑了一声,又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最会哄父皇,他们都得靠边站。”
朱翊钧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仰头看着他笑:“那你现在开心一点了吗?”
隆庆又敛了眉目:“还没有。”
朱翊钧站起来,干脆坐在了他的身旁,挽着他的手臂:“又没说不选,你瞧,东西六宫都住满了,这不是住不下吗?”
“等父皇的病好了,咱们把周围几处宫殿修缮一番,这样,新入宫的娘娘才有地方住进去。”
朱翊钧心想,等他爹病好了,至少也得夏天了。要选秀,那也只能等到明年。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回头朱翊钧就把隆庆身边几个太监都召来身边,询问皇上怎么突然想起选秀的事情,得知是两名太监有意在他面前提起,便心下了然。
当年,陈洪、腾祥等人正是从选秀中大肆敛财十八万两白银,这俩太监必然是觉得这是个肥差,才迎合隆庆提起此事,好从中大捞一笔。
朱翊钧本想将这两人从隆庆身边撤走,但想到他刚因为选秀的是让隆庆不高兴,现在又处理他身边的太监,隆庆生病以来,心思极其敏感,朱翊钧不想让他多想,便饶了这二人。
没想到,过不久,这二人又给他惹出事来。
起因是隆庆服药的时候,不慎将药汁洒在了龙袍上,他低头盯了半晌,问太监:“朕这身龙袍何时所做?”
太监道:“回皇上,是去年做的。”
“哼!”隆庆忽然就有些生气,“正是穿了这一批衣袍,朕的身体每况愈下,晦气。”
太监会意,皇上这是想置办新衣裳了,赶紧说道:“春季正是江南地区生丝产量最高,品质最好的时候,奴婢愿为陛下走一趟,督办新的龙袍。”
到江南督办织造对于太监来说可是个肥差,地方官员必须给这些太监定期奉送“常例”,每一批加织,每一次发下新的花样,太监都必得到一笔丰厚的贿赂。否则,他们就会以“碍妨御用”为名各种找茬。
隆庆听了很高兴,立刻就要遣太监前往下发新的花样,传令南京加织缎十余万匹,又命买绵二万五千斤,织造龙袍、翟服、绒锦、鸾带等。
朱翊钧面前的奏折堆得像小山一样,其中单独一摞,全都是言官弹劾高拱的奏章,他现在一个头两个大,听到他父皇又要置办龙袍更是焦头烂额。
“十万匹锦缎,二万五千斤绵,这是打算做多少件龙袍?”
冯保提醒他:“后宫不是还有那么多娘娘吗?”
朱翊钧点点头:“是了,这么看,其中也有我这个皇太子的份儿。”
他掐指一算,这一批御用云锦做下来,支出比选秀还高。
可是,他已经阻止了隆庆选秀,隆庆现在就想做两身新衣服,去去晦气,这要求听起来也并不过分。过分的是,数量实在惊人。
朱翊钧思来想去,要如何阻止他父皇,还没想出个对策,倒是御前的太监来了,说是皇上宣他过去。
他来到西暖阁,隆庆正站在殿外赏一盆兰草,朱翊钧搀着他走进殿内,隆庆低头,看到他半截手腕露在外面。
“钧儿又长高了。”
春天来了,孩子长得快,看袖子就知道,衣服也小了。
隆庆自己身高并不高,他儿子才十三岁,已经长到了他眉间的高度,很快就要超过他了。
隆庆笑道:“父皇给你做新衣服。”
朱翊钧把衣袖往下拽了拽,遮住手腕:“我这身衣裳还能穿。”
他又看着隆庆身上的龙袍:“父皇这一身倒是该换了。”
听到这话,隆庆便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要像那些大臣一样,阻止朕。”
“怎么会呢?”朱翊钧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咱们过些日子再做更好。”
隆庆问道:“怎么说?”
朱翊钧握了握隆庆的手,“这些日子,父皇生病,瘦了好大一圈,等新的龙袍做好了,父皇的病也该养好了,若是按现在的尺寸来做,到那时说不得就穿不上了。”
“依我看,不如等病养好了,好好地做一套合身的。”
“父皇觉得如何?”
隆庆笑了笑:“钧儿是觉得父皇选秀女,做龙袍,要花好多银子。”
朱翊钧费尽心思,找了各种理由,既要阻止他花钱,又要哄他开心,到头来,还是被他一句话戳穿了心思。
他只得叹一口气:“父皇,我不怕花银子,我只想你的身体赶紧好起来,这些银子咱们该花就花。”
“朝堂上的事许多我都不会,你说让我多和高阁老学习,可他也没教我什么,只把一大堆奏章拿给我批,现在还有好多言官弹劾他十大不忠之事。”
“这些选秀、织造的事情,我就更不懂了,还是等父皇养好了身体,亲自办吧。”
隆庆则完全被高拱被弹劾的事情吸引:“十大不忠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会写一部分登极之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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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1 章 朱翊钧派人去取奏
朱翊钧派人去取奏折:“这一封,是弹劾高阁老门生韩楫、程文,说他们日夜奔走高阁老府上,狐假虎威,专以博戏为务,人都恶之。”
“还有这一封,说一开始还能保持清廉,自从当上首辅,日渐狎奢,常对旁人说:‘日用不给,奈何?’他的门生、僚属听说之后,争相进献。”
“父皇你再看这个,御史汪文辉上疏弹劾,高拱压下了奏章,又召而骂之,亟补宁夏佥事以出。”
“还有尚宝卿刘奋庸,给事中曹大野,弹劾高拱擅权报复、排斥善类、超擢亲戚乡里门生故旧,以及亲开贿赂之门等不忠十事。”
隆庆翻看那些奏章,看着看着眉头紧锁。朱翊钧心道不好,这是生气了。
以他对他父皇的了解,这生的应该不是高供的气,而是那几个言官。
果不其然,隆庆非常恼怒的说道:“高先生值国家多事之时,先为社稷万年之计,盖有不世之略,建不世之勋,必非常之人,济非常之事,岂能容这些人诋毁。”
“……”
朱翊钧早已料到隆庆会是这个反应,所以,若不是为了转移他对选秀和织造的注意力,朱翊钧也并未打算向他提起此事。
他默默收起奏章,低声道:“父皇说得是。”
“这几个人都调外任吧。”
他说的是弹劾高拱的了几个言官。朱翊钧只低头“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隆庆凝神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说道:“你年纪小,以后父皇不在了,国事上,还需倚仗高先生。”
“父皇!”朱翊钧倏然站起,带倒了屁股下的墩子,“说什么呢,你好好地,不许说这些。”
周围的太监宫女被他这一嗓子吓得瑟瑟发抖,跪倒一片,大气都不敢喘。
万寿节刚过不久,隆庆才三十六岁,今日却不知怎么说起这个。
朱翊钧心里又愤怒又难过,恨不得让他父皇将说出来的话,再吞回去。
隆庆抬手去拉他:“钧儿……”
朱翊钧垂眸,看到他手腕上腥红的热疮,心下一紧,眼睛就不自觉的红了。
“好了好了,是朕说错话,你别跟父皇置气了。”
朱翊钧俯下身去,紧紧抱住了他。
无论如何他只是个半大孩子,世宗驾崩之前的那些日子,他过得懵懂,但皇爷爷的离开,让他伤心了好久。
现在他长大了些,懂得也更多了,他害怕再经历一次那种失去至亲之人的痛彻心扉。
朱翊钧意识到,隆庆自
制力极差,病稍微好一点,就惦记着他那一后宫的美人儿。
还有他身边那一群太监,想方设法引诱皇上花钱,他们才有利可图。
不仅如此他们很会揣摩隆庆的心思,收了后宫某个妃嫔的银子,有意无意的在隆庆面前提到,对方学了新的琴谱,皇上要不要去听一听。
朱翊钧已经放过他们一次,这次忍无可忍,把什么许仪、黄雄之流统统换掉,挑了些看着老实,多做事少说话的在隆庆身边伺候。
隆庆问起来,朱翊钧早有准备,便说他们几人犯了事,在宫外放高利贷大肆敛财,还不上就强占田地、逼良为娼,还出了人命,被巡捕营逮了,现在正关在牢里。
这些人在宫外横行多年,因为有隆庆的包庇,愈发肆无忌惮。
隆庆大为吃惊:“好大的胆子,朕的人他们也敢抓?”
朱翊钧心想:“我让抓的。”脸上却摆出迷茫的神情,“啊,可他们犯了法,是抓还是不抓呀?”
“要是不抓,父皇下旨放人就是。”朱翊钧皱眉,满脸为难,“不过,早上刑部送来题本,人已经被他们提走了。”
皇太子办事效率高,先让巡捕营抓人,再督促刑部和大理寺赶紧处理,把这几个人盯死在《大明律》上,不给他父皇一点徇私舞弊的机会。
他都这么说了,就算隆庆有心包庇,也不能做得太明显,气得一阵猛烈咳嗽,扶着床沿直喘气。
朱翊钧赶紧过去,一边轻抚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一边劝慰道:“不就几个太监,父皇若是用得称心,让刑部放了便是,别生气,别生气。”
情绪起伏让隆庆很难支撑,朱翊钧扶着他躺下,隆庆闭着眼,把头转到另一边,过了半晌才说道:“算了。”
“……”
朱翊钧退出暖阁,有些疲惫的往院外走。他是真的累,身心俱疲。
他时常提醒自己,父皇现在身体不好,不要惹他生气。所以他在隆庆面前,总是笑嘻嘻的,想尽办法哄他开心。
可是有些原则问题,他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为了迎合父皇,而做出违心的决定。
他总是试图将影响降到最低,但似乎又总是事与愿违。
他只是皇太子,上有皇帝,下有内阁,这个国也不是那么好监的。
国事再忙,朱翊钧的课不能停,申时行给他讲《资治通鉴》,讲到《秦纪》本想给他拓展些课外知识,这时候,冯保却突然走了进来。
他先向申时行表达了歉意,才对朱翊钧说道:“皇上不见了。”
“啊???”朱翊钧蹭的站起来,大步往外走,“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出了乾清宫,不许人跟着。”
正值初夏,天气热了起来,临近中午,日头已经有些毒辣,外面也没个遮阴的地方,中暑了怎么办。
朱翊钧加快步伐往乾清宫外走:“不许人跟着,就没人跟着他吗?”
“有,”冯保说道,“我让人跟在他后面,往文渊阁的方向去了。”
朱翊钧知道了:“他要去找高阁老。”
果不其然,他刚出乾清门,就看到东南方向,隆庆站着,几名太监跪在他的周围。远处,高拱迎了上来。
风很大,朱翊钧看着他父皇瘦弱的身影,感觉一阵大风就能将他刮倒。
他站在原地,不再靠近,因为耳力够好,正好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隆庆看到高拱,竟是上前用力拉住了他的衣袖。高拱看向周围的内侍,以前不曾见过,是新换的,又想到前些日子,许仪、黄雄等人被抓,便了然了。
他问隆庆:“陛下为何发怒,现将何往?”
隆庆却道:“正要去找先生。”
高拱道:“陛下龙体欠安,不宜受风,宣臣到乾清宫面圣便是。”
隆庆摇摇头,仍是攥着他的衣襟。高拱心领神会:“臣送陛下回宫。”
二人并肩走了一段,隆庆忽然露出手腕上未结痂的热疮,说道:“我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钧儿天资聪颖,将来必定也能做个贤君,只是,他现在年纪尚小。”
他每说一句,一顿足,不断地用力紧握高拱的手,不难看出,心中极为挣扎。
高拱见状问道:“陛下万寿无疆,何为出此言?”
接下来,隆庆却说了句让高拱和远处的朱翊钧都十分惊讶的话:“有人欺负我。”
“……”
朱翊钧问冯保:“难道父皇是说,我欺负他?”
隔着这么远,冯保的听力远不如他,根本听不到那二人的对话。只茫然的望着他:“什么?”
“……”
那边,高拱摆出一副和皇上同仇敌忾的神情:“是何人无礼,祖宗自有重法,陛下说与臣,当依法处置。陛下大病初愈,恐伤圣怀。”
事实上,从春天开始,隆庆的病一直断断续续,就没好过,反而一次比一次加重。
隆庆沉默良久,看了一眼周围的内侍,只说这些奴婢,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不停他的使唤。又拉着高拱的手,让其
送他回乾清宫。
朱翊钧又听到隆庆说这些奇怪的话,就跟锥子一样,扎在他的心里,让他难受极了。
却不知那是因为久病而胡思乱想,还是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自那日之后,隆庆的状况又变得很差。天气太热,他晚上的热疮更是折磨得他夜里难以入眠。
朱翊钧片刻不离的陪在他的身边,他不睡,朱翊钧也不睡,哄着他恍恍惚惚睡着了,才趴在床边眯一会儿。
皇后听说此事,也放下两个小的,来乾清宫帮忙照顾隆庆。
天气越来越热,隆庆的状态也愈发虚弱,有时甚至会说不出话来。
清醒的时候,他总是拉着朱翊钧说话,夜深人静之时,父子俩屏退左右,也会聊起高拱。
隆庆说:“朕知道,高先生执掌国柄以来,专横、独断、容不得人,但他有经世之才,能治理好国家。”
“日后,若你要用他,就要信任他。若你不用,也要留他善终,记住了吗?”
朱翊钧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却硬是不肯落下来。他摇了摇头,隆庆抓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却终是因为没有力气而松开。
朱翊钧这才闭上眼,点了点头:“父皇,我记住了。”
隆庆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太医会诊之后,也无计可施,开出的药方也不过是个安慰。
这一日,隆庆又难得清醒了一会儿,赶紧命人去宣高拱、张居正二人觐见。
隆庆气若游丝,说话也断断续续不成句:“自古帝王后事……卿等详虑而行。”
中间两句实在听不清,但大抵也能猜得出,他在交代后事。
二人刚退出暖阁,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二位阁老,请留步。”
高拱和张居正转身,叫住他们的人正是冯保:“太子殿下请二位阁老今晚留在宫中值宿。”
二人应下,退至段门外的直庐。
夜深了,隆庆仍旧昏睡着,朱翊钧熬了好几个晚上,皇后让他去旁边的炕上睡一会儿,朱翊钧摇摇头,不肯厉害。
皇后摸着儿子的头:“我知道你担心父皇,但你还小,你的身体也很重要,去休息一会儿吧。”
朱翊钧低着头,额头抵在隆庆的肩膀上。他有强烈的预感,他即将再次失去一位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哪里还睡得着。
“母后,你去休息吧,我留下来陪父皇。”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却十分坚定。
皇后拗不过他,也只好随他
去:“天亮之后,我来守着陛下,你必须去休息。”
“……”
朱翊钧没回答,皇后叹一口气,退出西暖阁。
也不知过了多久,隆庆才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儿子。
十三岁的少年,向来生机勃勃,此时却显出几分憔悴。
朱翊钧欣喜道:“父皇,你醒了,我去叫太医进来!”
隆庆按住他的手:“别叫他们进来,你陪父皇说会儿话。”
这时候,他的精神看起来又好了许多,甚至让朱翊钧扶他起来,靠坐在床头。
应皇上的要求,太监都退出去了,朱翊钧便拿了把折扇,亲自替他扇风消暑。
隆庆却忽然回忆起了同年,打他出生开始,他的父皇就从未关注过他。
因为二哥封皇太子,他和四弟才跟着封了亲王。因为二哥行加冠礼,他和四弟才出宫建府,匆匆成婚。
“出宫之后,父皇笃信‘二王不得相见’,便不许我入宫,自那之后,我便再未见过我的母妃,也就是你的奶奶。”
隆庆元年,他即位之后,杜康妃册封为皇后,迁葬永陵,他却仍是习惯称她母妃。
“母妃去世那年,我十八岁,未能见她最后一面。父皇以‘应避至尊,不宜重服’下谕,不许我服丧、守孝,大臣不敢争,我也不敢。”
朱翊钧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或许,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始终是他难以释怀的心结,哪怕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也还是念念不忘。
隆庆又道:“你的母亲,这几年让她受委屈了,以后,你要尽心孝敬她。”
“弟弟妹妹年幼,你是长兄,要好好照看他们。”
“你周岁入宫,直到八岁才回到父母身边。说来,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陪伴你孩童时的那几年。”
朱翊钧无声的摇头,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
隆庆勉强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儿,用指腹艰难的擦去他的泪水:“你读了那么多书,批过那么多奏章,即将成为执掌天下的帝王。”
“你一定能做的比我好,成为千古明君。”
话未说完,隆庆又剧烈的喘息起来。朱翊钧心中巨大的悲伤再也忍不住,颤声喊道:“父皇,你别说了,休息一会儿,我去叫太医。”
隆庆拉住他的手:“去,把高拱和张居正叫来。”
知道皇帝大约是熬不过今晚,高拱和张居正不敢躺下,合一坐着,直到太监宣他们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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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2 章 高拱张居正来到乾
高拱张居正来到乾清宫,西暖阁的院子里,太监、宫女、锦衣卫跪了一地,二人还以为来晚了,皇上已经驾崩了。
守在门口的王安催促他们赶紧进去,小声道:“皇上恐怕不行了。”
二人再不迟疑,赶紧进入殿内。太医和内侍都在外间伺候,里间只剩下三人,皇后和冯保站在旁边,朱翊钧跪在床前,双手紧握着隆庆的手。
隆庆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看到高拱进来,浑浊的眼眸有了一丝清明,张了张嘴,气若游丝的喊了声“先生”。
朱翊钧往旁边挪了挪,高拱跪下来,隆庆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皇太子年幼,往后国事方面就要让先生受累了。”
本来因为隆庆病重,恐怕撑不了几日,高拱有些为自己的仕途担忧。
现在,皇上特意将他叫来病榻前,握着他的手临终托孤,遗诏昭告天下,他就是顾命大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张居正站在后面,目光一直落在朱翊钧的身上,见他低着头,眼睛红红的,泪水不断地往外涌。
张阁老铁石心肠,这一刻也不免有些动容,心中有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日后我当你爹。”
隆庆完成托孤,便又闭上了眼,陷入沉睡。
皇后疲惫的挥了挥手:“二位阁老退下吧。”
等高拱、张居正退出去,朱翊钧又跪在隆庆榻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让父皇多留一会儿。
可是生命如此脆弱和无偿,前些日子还和他有说有笑的父皇,现在已经不省人事。
“钧儿,钧儿……”隆庆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但朱翊钧感觉得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握紧隆庆的手,哽咽道:“父皇,我在。”
隆庆很努力的想要握紧他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半个字。
朱翊钧探出身体,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努力的听他讲话。
听了半晌,其实什么也没听到,他却心领神会一般,对隆庆说道:“父皇,你放心,大明有我,母后有我,弟弟妹妹也有我。”
隆庆摇头,想抚摸他的脸,却无力抬手,朱翊钧主动握起他的手,把脸贴上去。
隆庆看着他,满眼的眷念与不舍,朱翊钧读懂了他的眼神,哭着摇头:“不辛苦,不辛苦。父皇,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不怕辛苦。”
看到这一幕,皇后实在忍不住,背过身去,泣不成声。却又好似听到有人喊了声“凤儿”,那是她的闺名,已经许久未曾听人叫过。
皇后转过头,只见隆庆缓缓合上眼,手无力的垂下来。
“父皇!”
“皇上!”
隆庆六年五月二十六日卯时,大明第十二位皇帝朱载坖,于乾清宫驾崩,时年三十六岁。
任凭周围哭声一片,朱翊钧仍旧跪在床前一动不动。他清楚地记得,六年前,也是在这里,他陪着皇爷爷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时刻。
今日,同样的地方,同一张床,他又亲自送走了他的父亲。
内侍进来为皇上整理遗容,换上龙袍,朱翊钧扶着悲伤过度的皇后出去,将她安排在对面的东暖阁内,让宫女、女官从旁伺候。
六年前,他只是个孩子,皇爷爷驾崩,他只会悲伤大哭,黄锦也是将他安置在东暖阁,由大伴和张先生陪着他。
现在他长大了,父皇的后事,理应由他这个儿子来操办。
走出暖阁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灵堂很快布置妥当,朱翊钧换上丧服,跪在灵前。
他吩咐王安:“去把潞王和公主带过来。”
不一会儿,换好丧服的朱翊镠和朱尧媛过来了。两个孩子一脸懵懂的看着大哥,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俩虚岁才六岁,也没有朱翊钧当年的早熟,平时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见隆庆一次,对父皇的驾崩并未显出多么悲伤,只是好奇的看看大哥又看向母后,不明白他们这是怎么了。
朱翊钧也不强求,只让他们跪在自己身旁。
后宫嫔妃、世宗留下来的太妃、皇室宗亲、前朝的大臣,送别皇上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每个人都隐约察觉到,与以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比起来,皇太子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并没有像皇爷爷驾崩时那样,用大哭来表达心中的悲伤情绪。
如今,他像是一夜长成了大人,在旁人面前,沉稳、肃穆,待人接物井井有条。
只有夜深人静之时,跪在隆庆灵前默默流泪。
国不可一日无君,准备先帝后事的同时,群臣也在操办新皇的登极大典。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向皇太子、内阁大学士及群臣宣读先帝遗诏。
隆庆的遗诏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给皇太子朱翊钧:“朕不豫,上遵祖训,东宫即皇帝位,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太子依三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这道遗诏,在隆庆生前,就已经当着朱翊钧、皇后和三位内阁辅臣的面宣读过了。皇帝驾崩,东宫即位天经地义,群臣没有意义。
真正引起轩然大波的是第二道,专门给大臣的遗诏:“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冯保自己也知道,这道遗诏宣读完毕,他就将成为众矢之的,群臣或震惊、或愤怒的目光纷纷向他投来。他甚至已经听到低低的咒骂,奸宦干政,篡改遗诏,祸乱超纲,大明危矣……
其中,对这道遗诏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高拱。他跪在隆庆跟前,对方握着他的手,亲口把太子和天下托付给他。到了遗诏里面,不仅带上了另两位辅臣,还加上了司礼监。
司礼监不就是一群太监,算什么东西,怎么能和他这个内阁首辅相提并论?
朱翊钧回头,皇后坐在珠帘后面,一手扶额,被他们吵得头疼。
朱翊钧忽然沉声道:“别吵了!”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所有人都听见。大殿立时安静了下来,朱翊钧目光扫过众人:“遗诏是父皇清醒时亲口所拟,并吩咐司礼监卸下来。”
“诸位是要抗旨不成?”
他话音刚落,下面齐刷刷跪了一地。眼前站着的,可不是皇太子,是即将即位的新君。
众人虽然当面不敢吭声,私底下却仍在议论这件事。尤其是高拱的门生和僚属,他们非常在意此事,并相互奔走,聚在高拱府上,商议对策。
高拱认定了这道遗诏是张居正和冯保串通好了,专门针对他,那他也不会对这二人客气。
就如同当年世宗驾崩,帝位更替,朝堂内外,一场激烈的政治斗争在所难免。
朱翊钧每日都很忙,忙着处理父皇的后事,忙着准备登极大典,只有晚上就寝前一小会儿,他才能喘口气。
冯保推开殿门,里面很安静,朱翊钧抱着霜眉坐在地毯上,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冯保走到他的跟前,殿内只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火,映照在朱翊钧眸中,透出浓重的哀伤。
“殿下……”冯保也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喊出这一声“殿下”心中也有些怅然,不久之后,就要改口了。
“大伴~”朱翊钧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水,“我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他爱皇爷爷,也爱父皇,爱着身边每一个人,那么真挚而热烈。
他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将皇爷爷的离开看做是每一次擦身而过,只要不去西苑,就能假装皇爷爷一直都在。
不久之后,他即将搬入乾清宫,住进那间西暖阁,无法用“擦肩而过”欺骗自己。
“殿下你看,”冯保坐在他的身旁,指着窗外,朱翊钧顺着他的手指看出去,今天是朔日,看不见月亮,夏夜的星空显得格外清晰。
冯保正想说两句安慰他的话,朱翊钧却偏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大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懂,只是,我需要时间。”
只有时间,才能抚平生离死别的伤痛。
冯保便不再多说,只陪他安静的坐着。此时无声的陪伴才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冯保偏头,却发现朱翊钧已经闭上了眼。
他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冯保替他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轻声道:“大伴会一直陪着你。”
隆庆六年六月初十,这是钦天监连夜推演,挑选出的最近的即日,朱翊钧在皇极殿举行隆重的登极大典。
在此之前,朱翊钧和群臣还有一番拉扯。
就算是遵循祖制,和先皇遗诏,皇太子拥有皇位唯一的继承权,但大明毕竟是礼仪之邦,最注重的就是礼制,而谦逊和礼让,也是传统美德之一。
文武百官跪在朱翊钧面前,以最虔诚的姿态,请求他继承皇位,面对群臣的请求,朱翊钧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一而再,再而三,等到第三次,他才能以国家社稷为重,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请求,
礼部尚书早早的就和朱翊钧沟通过流程,尽管朱翊钧觉得这个环节实在有点多此一举,但也不得不照做。
在此之前,司设监陈御座于奉天门,钦天监设定时鼓,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礼部到天坛、先农坛、太庙告知祖先。
朱翊钧就已经参加过一次隆庆的登极大典,这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他只是按部就班的从御路进入皇极殿,站在高台之上,听冯保再次宣读遗诏,接受百官庆贺。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当皇帝,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主宰,而这一切,要以失去两位至亲为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明实录所有记载中,都是登极和即位,没有一次登基和继位
第 173 章 登极即践阼:从皇
登极即践阼:从皇极殿前东侧主阶登上至高无上的位置,承天启运,受命于天,去践行御民安邦之承诺。
在教坊司庄严的礼乐中,举国上下最盛大的登极大典结束,十三岁的朱翊钧成为大明帝国第十三位皇帝。
登极大典是皇帝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制,但明朝的皇帝登极往往伴随着国丧,上万人的盛大典礼,氛围却尤为沉重。
繁复的礼仪之后,朱翊钧又要换衣服,前往太庙,祭祀祖宗,再到慈宁宫,向皇太后谢恩。如此,登极大典才算完成。
内阁提交了多个年号供新君参考。朱翊钧问冯保:“哪个是张先生拟的?”
冯保指向其中一处:“这个。”
朱翊钧垂眸一看:“万历?”
“行,那就这个。”
五年前,他的父亲即位,那时的首辅是徐阶,内阁多达六人,也呈上好几个年号以供其选择,“隆庆”虽不是最好那个,但却是高拱拟的,所以先帝最后定了这个年号。
现在轮到朱翊钧,他也要选个自己的老师拟的,不过,要等到明年才用得上。
登极之后第三天,高拱就迫不及待要给他这个新上任的小皇帝立规矩。
他上了一道奏疏——《新政所急五事疏》。
看得出来高阁老确实挺急的。
第一,他要求朱翊钧御门听政,即上早朝。各大臣奏请之事,按照祖宗旧规,亲自回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
第二,他要求朱翊钧视朝回宫后,按照祖宗旧规,二次奏事。御览完毕之,发内阁拟票呈览,再发行各衙门。则下情得通,奸弊可弭,皇上亦得晓天下事。
第三,他要求每天早朝之后,朱翊钧到文华殿,先进讲,再令辅臣入见。不是很急的事情,就在这时候陈奏。如果遇到急事,大臣求见,朱翊钧也得见。
第四: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再呈上。若皇上不满意,再发回给内阁重新拟票。不可让司礼监内批,若实在要批,也必须让内阁看过之后,方可施行,亦可免假借之弊。
第五,一应奏疏必发由内阁票拟,绝不可留中不发!
朱翊钧将奏疏递给冯保:“前面两条是针对我的,后面三条是针对你的。”
他虽然已经即位,仍保持着以往的语言习惯,若非正式场合,或面见朝臣,很少以“朕”自称。
私底下倒也随意,没有人纠正他,他也不在意亲近的人在他面前用语是否规范。
冯保笑道:“他不敢针对陛下,所谓新政五事,事事针对司礼监,确切的说,他是对我有意见。”
朱翊钧又道:“皇考在时,他将陈洪、孟冲之流安排在掌印的位置上,让他们日日争饰奇技淫巧,无暇与他争权。”
“你是我的伴读,向来与我亲近,他害怕了。”
正如朱翊钧所说,高拱确实害怕了,一方面,他怕张居正觊觎他的首辅之位,另一方面,又怕冯保分走他手中的权力。他更怕这二人结盟,直接将他这个首辅赶回家去。
冯保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朱翊钧垂眸,看着那封奏疏:“他们背地里都称我小世宗,那我就得让他们明白,我就是皇爷爷一手养大的。”
他的手指划过最后那一条“一应奏疏必发由内阁票拟,绝不可留中不发”,而后,一把合上奏折,丢到一边,沉声道:“留中不发。”
“……”
事实上,高拱所提出的新政五事,有理有据,无可辩驳,就连他自己也反复提到“祖宗旧制”。
如果换一个人提,或者换个时间,不那么操之过急,朱翊钧一定会好好批复他,并虚心接纳他的建议。
然而现在,他在这时候上这样一封奏疏,有什么目的人尽皆知。
朱翊钧偏不按他说的来,就要晾一晾他。
这封奏疏果然被朱翊钧扣了下来,高拱问起,他只说“不甚解”,要仔仔细细多读几遍才能答复。
高拱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东宫太子,而是一国之君。
高拱只想紧握内阁首辅的权力,又不是要造反,自然不能跟他硬来。
于是,也只能由他拖着。
朱翊钧发现,他父皇当年的那句“不甚解”,还真挺好用。
国事有内阁,朱翊钧还要继续处理他父皇的丧葬事宜。
隆庆今年才三十六岁,正值壮年,没想过自己会英年早逝,也没有考虑给自己修陵寝。
朱翊钧听从张居正的建议,命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带着钦天监前往天寿山为先帝选择陵地,选定了世宗永陵左侧的潭峪岭。
朱翊钧要亲自前往勘察,正值伏天,酷暑难耐,北京城今年格外炎热,已经连着快一个月没下过一滴雨。
因为隆庆驾崩,朱翊钧情绪低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话也少了许多。
大臣担心他的身体,怕他中暑,纷纷上疏劝他留在宫中,让大臣去便是。
张居正明白他的一片孝心,上疏道:“皇陵选址事关重大,陵地的风水又十分微妙,应考虑详尽,广集众言。不如派遣礼、工二部大臣及科、道官各一员,钦天监通晓地理、阴阳官员等,再推举廷臣中精于地理堪舆之术的官员一人,一同前往察看。”
朱翊钧批了,但仍然坚持亲自前往。
连张居正都劝不住他,别的大臣就更别提了。
于是六月二十一,朱翊钧定下了他登极以来的首次出巡,目的是为父皇勘察陵地。
皇上出巡,本应是上千人的仪仗,但朱翊钧下了道谕旨——一切从简,并指派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司礼监掌印冯保、户部尚书张守直、礼部右侍郎朱大、工部左侍郎赵锦等人一同前往天寿山察看。
天气实在炎热,御马监特意在马车里准备了冰鉴,给皇上解暑。一路上,张居正和冯保在马车上陪着他。
到了郊外,朱翊钧掀帘子往外张望。日头太毒了,田间农作物因为缺水,都垂着头奄奄一息,龟裂的土地露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朱翊钧问:“土里种的是什么?”
张居正答道:“回陛下,应该是粟、豆一类的粮食。春天耕种,七月成熟,八月就可耕种宿麦,如此便可割谷种麦。”
朱翊钧又问:“什么叫宿麦?”
张居正答道:“麦子在南方两年三熟,春分为种,处暑后收,成为旋麦。白露前种,芒种后收,成为宿麦。在京郊,农户主要种植宿麦,便是一年一熟。”
一年一熟,肯定不如两年三熟产量高,老百姓要吃饭,为了填饱肚子,便在其他时间种植粟、豆等农作物作为补充。
朱翊钧天不亮就出宫,到天寿山的时候,未到午时,还不算最热的时候。
他来到王希烈所选定的潭峪岭,他大致看了一下,就否定了这处地方,而看中了另一处地方。
钦天监称此地名为大峪山,东麓有一处建筑,其中紫光焕发,和气郁蒸,门堂洁净,宛若暖室。
朱翊钧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张居正答道:“此处是肃皇帝为睿祖修建的玄宫。”
兴献帝的陵寝在安陆,称显陵,断断续续修了四十年才建成。世宗又在天寿山挑选风水宝地为父亲修建了一处玄宫。
朱翊钧说道:“就在此玄宫基础上,按照帝王规制扩建陵寝。”
“!!!”
随行的大臣都惊呆了,他要把曾祖父的玄宫扩建成父亲的陵寝。
朱翊钧见众人不吭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
诸位大臣思忖片刻,立即就反应过来,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一开始,文臣就反对世宗追尊生父为献皇帝,更反对为此大兴土木。但世宗向来叛逆,大臣越是反对什么,他越要做什么。
新君亲自考察先帝陵寝,选中了这处玄宫,既是风水绝佳之地,又节省了人力、物力、财力和工期,两全其美。
来都来了,朱翊钧也顺道祭祀祖宗陵寝,别处都由大臣代他祭奠,他则亲自去了永陵,独自跪在神位前,和皇爷爷说了好久的话。
出来之后,朱翊钧又到了一处山势较高的地方,俯瞰远处田野,看到三两农夫担着水桶往返于河边和田间。用这样的方式灌溉田地无疑是杯水车薪。
朱翊钧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偏向西边,暑气也消退了些许。
因为担心随行大臣和侍从中暑,他特意等到太阳偏西才下令回銮。
七月十三,群臣为隆庆上谥号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
地方选好了,接下来朱翊钧便下令工部开始筹备营建陵寝之事。
从天寿山回来之后的第二日,礼部就上了一封奏疏:连日高温,顺天府以及周围地区旱情持续快一个月,若再不下雨,不但影响下月收成,恐怕还会波及到接下来的宿麦播种。
司礼监已经确定了吉日,希望皇上降旨,祭天求雨。
按照高拱给朱翊钧制定的流程,应该发往内阁,由他们拟票,再送上来,朱翊钧批准,下发礼部,筹备祭天事宜。
但朱翊钧非但没有将这封奏疏发往内阁,他直接就给了批复——不必祭天求雨。
这时候他倒是按照高拱所说,让太监把奏疏送去内阁,还特意叮嘱,一定送到高阁老手里。
高拱看后,大为震惊,隆庆虽然不管是,也没有执政的才能,但贵在听劝。
这孩子才虚岁十三,怎么就专门和他作对呢?
即便如此,他还是耐着性子问朱翊钧:“陛下为何不批?”
朱翊钧回他:“祭天仪式所需花费不菲,工部正在营建皇考陵寝,就不要给国库增加负担了。”
如果说之前高拱还只是震惊,现在彻底愤怒了:“农耕乃国家大事,岂能儿戏,请陛下以社稷为重!”
朱翊钧轻笑一声:“高阁老怎么急了,朕只说不祭天,又没说不下雨。”
“……”
高拱傻了,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果然只是个孩子。身为天子,本就肩负祭天之职,竟敢拿这个开玩笑,祖宗礼法还要不要了?朱翊钧懒得跟他废话,挥了挥手:“朕要去慈宁宫陪太后用午膳,你退下吧。”
高拱不肯离开,痛心疾首的喊:“陛下!”
朱翊钧才不理他,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文华殿。
张居正今日为朱翊钧进讲,未曾离开,站在一旁,听完了他俩的对话。见高拱被气得捶胸顿足,心里觉得实在好笑,面上却露出同情之色,走过去道:“高阁老,一同回去吧。”
“……”
朱翊钧打发了高拱,引起朝堂轰动,朝臣都在议论此事。
皇太子天资聪颖,能言善辩,当初在朝会上,一场廷辩,把程文这个言官说得哑口无言,年纪虽小,却隐隐透出帝王之相。
怎么当上皇帝之后,却是这般模样?
乾清宫的正殿悬挂着“敬天法祖”四个字,他们这位小皇上,既不“敬天”,也不“法祖”,小小年纪,无视祖训,不讲理法,这还得了?
他的老师是谁,噢,张太岳,把皇上教导成这样,弹他!
然而,高拱手底下诸位言官弹章还没写好,老天爷就下雨了。
从皇城到京郊,再到附近州府,从夜里到清晨,再到下午,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有效的缓解了连日来的旱情,且持续了梁三日。
朱翊钧和张居正站在廊下,看着雨水沿着屋檐珠帘般落下来,周遭环绕着雨水冲刷地面的声音。
张居正问道:“殿下如何得知将要降雨?”
朱翊钧但笑不答,过了良久才说道:“我夜观天象,月行西南入于毕,则有雨。”
张居正失笑,《尚书·洪范》有言:“箕星好风,毕星好雨,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这确实是他教的,没错,但谁说就一定准确呢?
以张居正对朱翊钧的了解,他一定是在胡说八道。
这时,朱翊钧却拉住他的手:“先生,咱们进去吧。”
短暂的休息过后,二人回到文华殿内,张居正欲要再接着讲下面的内容,朱翊钧却表示,他今日不想听了。
张居正对他的功课想来严格,但最近发生太多事情,他从太子少师变成了帝师,而他的学生则在失去父亲那一晚,长成了大人。
他知道朱翊钧近来情绪低落,进讲时也时常走神,不想听课,那就不听吧,也不差这几日。
张居正说道:“陛下想做点儿什么,臣陪着您。”
张居正招手让冯保过来,又拿出高拱那封《新政所急五事疏》:“说说这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万历的定陵是十三陵中最命途多舛的一处,被李自成烧过一次,民国时又被烧一次,五十年代,毫无经验的考古队发掘,大批文物损毁,丝织品硬化腐坏。到了七十年代,帝后遗骸连同棺材一起,被hwb焚烧丢弃。
我在写这个文期间,查阅过大量资料,很多古迹和文物都在这一时期遭到严重破坏。
第 174 章 朱翊钧把高拱晾了
朱翊钧把高拱晾了快一个月,对方是个急性子,接连又给他上了好几道奏疏,义正言辞的说这件事,但朱翊钧都以处理穆宗后事为由,不予理会。
不过他在奏疏中说的这些,虽然目的是为了和司礼监争权,明面上确实是对一个君主的基本要求,朱翊钧刚即位不久,只能先晾着他,也不好直接和他撕破脸。
他问冯保:“大伴,他这明显是针对你这个司礼监掌印,你要怎么回击他。”
年初的时候,冯保在朱翊钧的争取下只是暂代掌印一职,说是等穆宗病愈,再决定谁来做这个掌印的位置。
现在穆宗驾崩,朱翊钧登极,冯保是皇上的伴读,想把他从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推下去是不可能了,他和他的门生商议之后,迅速做出调整——通过对小皇帝的控制,架空司礼监的权力。
冯保看着朱翊钧,笑得十分温柔,丝毫不带谄媚的说道:“我是陛下的人,陛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切听从陛下吩咐。”
“哈哈!”近两个月来,朱翊钧第一次轻松的笑了起来,偏头看着冯保,“那我当然也要向着我的大伴!”
“咳~”看到他俩主仆情深,张居正在旁边轻咳一声,心道当务之急,咱们应该同心协力,先把高新郑赶回家种田去。
现在,摆在朱翊钧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听高拱安排,要么和他对着干。
高拱是个急性子,朱翊钧比他还急,他越是给自己立规矩,朱翊钧越是不愿循规蹈矩。
不过,张居正仍是建议朱翊钧将那封奏疏发还给内阁。皇太子有皇帝的宠爱,可以调皮,可以任性,但皇上不可以。就算要赶走高拱,那也应该他和冯保去做,而不是朱翊钧这个帝王亲自去做。
当了皇帝,朱翊钧每日都要到文华殿上课,读书也变成了经筵日讲,讲官从三个人,增加至二十多个人,整个文渊阁和翰林院的官员都围着他一个人转。
课后,讲官们还要向他介绍一些朝堂各衙门诸司的职责以及日常工作。
总结起来无外乎六件事情:
第一,朝廷官吏的任免情况,遇事该找哪个部门哪个人皇上得急着。
朱翊钧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时常帮着穆宗处理奏章,正四品以上,以及一些表现活跃的科道官他都认识,只需要熟悉个别增减人员即可。
第二,全国哪些地方出现灾情,是否需要赈济钱粮,应该如何处理。
六月京郊就遭遇了旱情,礼部请求祭天,被朱翊钧驳回了,不久就下雨了。科道官连夜写好了批评他的奏疏,又只得再熬一个晚上,纷纷上疏称赞吾皇“既寿永昌,万民之福”。
世宗读心玄学,称他是大明的祥瑞,那时朝中许多大臣不以为然,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有些事情,不由得你不信。
第三,有哪些地方出现反贼作乱,需要派兵围剿。
朱翊钧对这项工作颇有微词,一个国家,总是不间断的出现叛乱,这里镇压下去,那里又揭竿而起,朝廷养了这么多官吏,难道不应该反思一下这件事的根源在哪里,总是治标不治本。
第四,紫禁城有哪些宫殿需要修缮或是翻新,全国各地州府哪些河道需要疏浚。
第五,重大节日、节气的祭祀礼拜。大明乃礼仪之邦,每年,各种祭祀活动非常频繁,天地社稷,日月星辰,山川江海,宗庙陵寝,皇上一个人无法兼顾,更多是让大臣和宗亲代为祭祀。
第六,处决犯人,重大案件的复审。《大明律》规定,凡是涉及死罪的重大案件,必须上报中央刑部,再经大理寺复核,呈报皇帝批准,体现国家司法对生命的重视。
事实上,刑部和大理寺复核之后,也就是在题本中例行上报,皇帝很少深究案情本身。
不过,这个问题朱翊钧暂时也没遇到,因为他刚即位,要大赦天下,死刑犯全都逃过一劫。
以上六事都是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所辖之职,这么多年,朱翊钧早就烂熟于胸,只需了解一些细节即可。
张居正给他安排这项学习内容,主要是为了应对朝堂上的廷对——高拱在奏疏中要求朱翊钧亲自回答百官提问。
最后,张居正还给朱翊钧准备了一个万能答案:“若事情复杂,难以抉择,陛下只管推给内阁,让内阁处理便是。”
朱翊钧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而,到了早朝上却又是另一番情形。
早朝,是皇帝每天早上必须完成的考勤,哪怕皇帝只有十二三岁,也不例外。
朱翊钧身着龙袍,头戴翼善冠,端坐在龙椅上。文武百官跪拜行礼,三呼万岁。
必不可少的仪式之后,又到了每日早朝的保留节目——吵架。
百官分成两个或多个阵营,你一言我一语,屁大点事都能吵得不可开交。
以前,穆宗头天晚上纵情声色,第二天坐在这里神情木讷,大臣们争论些什么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觉得他们吵死了,想让他们赶紧闭嘴。
朱翊钧和穆宗相同,也不太相同。
相同的是,他也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听他们吵。不同的是,穆宗只觉得烦,而朱翊钧却觉得有趣。
他天生就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听人吵架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大臣个个都是饱读诗书,有什么话从不明说,要拐弯抹角,话里有话,既想要表达观点,又怕被政敌抓住把柄。
听得多了,朱翊钧很快就能从他们的争论中分析出许多信息,谁和谁是一伙儿的,谁在以退为进,谁在浑水摸鱼,谁纯粹是个混子,他都一清二楚。
这些人吵完之后分不出个胜负,最后都得一起看向朱翊钧,要皇上做决定。
看他那一脸不知所云的模样,大臣们还以为他和他的父皇一样,会把事情推给内阁。
然而,他们这位十三岁的小皇上从不按套路出牌,喜欢当场做决定。
皇上还没有亲政,大家只是按照高阁老的要求,向皇上揍请,按照默契,皇上应该将此事交给内阁,由高阁老处理,这怎么还不按套路出牌。
朱翊钧见他们脸上露出惊讶又为难的神色,就在心里发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有些茫然:“怎么?不是你们询问朕的意见,现在又要抗旨不成?”
吓得一众官员赶紧给他跪下来,诚惶诚恐的喊:“臣等不敢!”
朱翊钧心道不敢就对了,面上又和颜悦色的让他们起来:“此事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
高拱也蒙了,是他说要皇上临朝听政,亲自回答大臣奏请不假,但没说让皇上把决定都做了。
皇上做了决定,那他做什么?
朱翊钧一直留意着高拱的神色,见他吃瘪就感觉通体舒畅。中午到慈宁宫用午膳,还把这事儿跟皇太后提了一嘴。
自从穆宗驾崩,皇太后一直郁郁寡欢,只要日讲讲官不拖堂,朱翊钧都会从东边的文华殿,穿越半个紫禁城,来到西边的慈宁宫,陪伴皇太后用午膳。
有大臣上疏建议,让皇太后住在乾清宫,方便照顾皇上起居,被朱翊钧拒绝了。
他独自在清宁宫生活了好几年,身边的太监都是当年万寿宫的老人,伺候了他十多年,哪里还需要皇太后照顾。
再说了,他还有一双弟妹,皇太后已经够辛苦了,不必为他分心。
朱翊钧一走进正殿,就看到皇太后坐在窗边愣神,深情哀婉,眼中似有泪水涌动。
虽说已经贵为皇太后,其实,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
她十四岁嫁给裕王,十多年的夫妻,尽管穆宗即位,后宫充盈,甚少到坤宁宫去,但曾经在潜邸那些年相依为命的日子还历历在目。
那时,裕王没有那么多姬妾,夫妻感情甚笃。后来有了朱翊钧,日子才没有那么难熬。
如今,相伴多年的丈夫走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想到这里,皇太后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朱翊钧来了,也不知在她跟前站了多久。
“母后,”朱翊钧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替她擦去眼泪,又蹲下来,把头靠在她的膝上,“又想父皇了吗?”
提到穆宗,皇太后叹一口气,又要落泪。
朱翊钧说道:“我也想他。可他已经离开我们了,咱们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以后,我会陪着你的。”
皇太后捧着他的脸,恍然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却还是那么懂事、乖巧。
“母后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母后也需要时间。”
她可不是个普通寡妇,她是皇太后,儿子毕竟只有十三岁,身处政治权力的中心,许多事情,还需要她这个皇太后出面与朝臣周旋,留给她悲伤的时间并不多。
这时,朱翊镠和朱尧媛也从殿外跑进来:“我们也会陪着母后。”
朱尧媛又去拉朱翊钧的手:“哥哥现在是皇上,有好多政务要忙,我替哥哥陪着母后。”
朱翊钧欣喜于妹妹的懂事,将她抱起来,亲亲她的小脸:“你最乖了。”
回去之后,朱翊钧忽的想起个人,立刻派人去将此人请了过来。
此人名叫李松,是御马监的一名监官,本本分分当差,没什么存在感。
李松听到皇上宣他觐见,颇为吃惊,跪在地上向朱翊钧行礼,却始终不敢抬起头来。
朱翊钧让他起来,突然问了一句:“按民间的叫法,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小舅?”
李松刚站起来,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他确实是皇太后的幼弟,当年,家中贫苦,兄弟众多,他不满五岁就被送入宫中做了太监。
万万没想到,多年之后姐姐会通过选秀嫁给裕王,更没想到,后来成为了皇后。
越是如此,李松在宫内行事就越是低调,从不敢跟人提起他是皇上小舅子这件事。
父亲封官,兄长们跟着沾光,这些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宫中一个有些资历的小太监,为人谦和,从不跟人起争执。
这么多年,隆庆也从未给他升过官。在内臣中,御马监是仅次于司礼监的存在。外臣不用皇亲,内臣自然也要避嫌。
朱翊钧第一次见李松就觉得眼熟,后来回裕王府见到王妃,才发现他们长得有几分相像。
虽然没有人主动提起此事,但宫中当差的太监,原籍何处,家中有什么人,往上几代从事什么行当,都记录得一清二楚,稍微一查就能知道。
朱翊钧让王安递了个盒子给李松,里面是一尊玉雕的观音像。
“母后近来开始信佛,你把这个送去慈宁宫。”
李松明白他的意思,乾清宫里里外外伺候的太监好几百人,皇上怎会缺人送东西,只是想各种法子哄太后开心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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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5 章 皇太后因为避嫌,
皇太后因为避嫌,这些年来虽然没能给过幼弟实权,但物质上的赏赐却没少过,只是不便张扬。
朱翊钧虽不见他有多机灵,但秉性纯良,忠厚本分,在宦官中实属难得。
后来,他在给皇太后上徽号、给外公封爵的同时,也给李松升了品阶和俸禄,还专门赏赐了麒麟袍,这是皇太后其他兄弟都没有的。
这一日的早朝可热闹了,高拱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朱翊钧天不亮起来,先练了会儿武,沐浴更衣,又去慈宁宫陪太后用了早膳,回来的时候,外面朝臣已经到了乾清宫外的广场上,排好队,准备进殿早朝。
朝班本该按照官吏品级和衙门严格按照秩序排列,不过隆庆时期,高拱隆宠最盛,连带着他的门生也跟着狐假虎威,为了方便和同党说小话,随意插队。
王锡爵任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又任翰林院侍讲。翰林院是公认的内阁预备役,历来在朝中有着极高的地位,朝班站位也比其他衙门更靠前。
吏科都给事中韩楫想跟前面另一位高拱的门生说悄悄话,跑来插队,直接站到了王锡爵前面。
王锡爵可不惯着他,一把将人提溜下来,大声训斥:“这里是乾清宫,天子脚下,又不是权相的地盘,你也敢来抢位置?”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吸引了周遭好几位同僚的目光,大家纷纷在心里为王大人竖起了大拇指,太敢说了!
王锡爵这是对高拱有怨气,也看不惯韩楫这条高拱的走狗,所以才故意当着百官的面羞辱他,同时还带上了高阁老。
韩楫乃是吏科都给事中,也算是言官的偷偷,帮着高拱掐驱逐过陈以勤、赵贞吉、殷士儋、李春芳,称得上战绩斐然,六部尚书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竟然被王锡爵这个小小的翰林当中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奈何皇上都到了,马上就要早朝,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先进正殿。
朱翊钧绕回偏殿更衣,问冯保:“大伴,你看到了吗?”
冯保替他换上龙袍:“看到了。”
“那个韩楫,成天上疏骂这个骂那个,今儿他自己挨了顿骂,都没吭一声。”
冯保回道:“他平日嚣张跋扈惯了,今日让人收拾了。”
朱翊钧眼睛亮闪闪的:“我总觉得,早朝之后,还有热闹看。”
周围好几个太监替他整理衣冠,冯保心道,你现在是皇上了,一国之君总想看臣子的热闹这像话吗?
早朝都是那些事儿,芝麻大的事情吵来吵去,朱翊钧听得没滋没味,目光总忍不住往王锡爵和韩楫的方向瞟。
王锡爵倒是神态自若,韩楫却一直心不在焉,朱翊钧心想,他指定是憋着要怎么报复王锡爵。
退朝之后,朱翊钧稍作休整就拉着冯保往外走:“快快,咱们看热闹去。”
他和别的帝王不同,别人是能乘坐銮舆绝不走路,他是能走路绝不让人抬着。
太监簇拥着他从另一侧出了乾清宫,往文华殿的方向去。
百官陆陆续续走出乾清门,远远地,朱翊钧就看到了韩楫,果然不出他所料,韩楫正拉着高拱告状,脸上凶相毕露。
高拱听完他转述王锡爵的原话,勃然大怒。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首辅的人他也敢羞辱,看来王太仓这翰林院侍讲是当够了。
高拱停了脚步,满面怒容等在回文渊阁的必经之路上,不一会儿王锡爵就来了,高拱摆开了架势,准备先把他狠狠地训斥一顿,过几日再找个由头,将他外放。
没想到,高阁老这急脾气还没开口,王锡爵一过来,火气比高拱还大,指着韩楫又是一顿输出,骂得那叫一个难听,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他狗仗人势,连珠炮似的,丝毫不给高拱开口的机会。
高拱一肚子训斥的话还没出口,先被他这阵势镇住了,早朝刚结束,文武百官都要从这里路过,有热闹谁不爱看,纷纷停下脚步,驻足围观。
高拱的几个门生想要驱散围观人群,但每日早朝能在皇上面前露脸的,谁也不是无名小吏,看不惯高拱的人比比皆是,非但不走,还凑近了些。
连远处的朱翊钧也皱了皱眉头,人群太密集,挡着他看热闹了。
别说训人了,高拱现在只想让王锡爵闭嘴,可对方显然不吃他这套,只管自己义正言辞的摆事实讲道理,早朝班列历来就有严格的顺序,这是祖宗规矩,韩楫不守规矩,还有脸找首辅告状,难道首辅还要包庇他不成?
高拱余光一扫,看到人群外走过一个人,他立刻急中生智,喊道:“马大人请留步!”
今日该马自强进讲,可不能让皇上就等,他也无心看热闹,只想赶紧前往文华殿,却不曾想还是被高拱叫住了。
马自强现在是詹事府掌事,王锡爵的上司,曾在先后两科会试,分别做过王锡爵和韩楫的房师,由他来摆平这件事最合适不过。
“大伴!大伴!”朱翊钧赶紧叫冯保,“快,告诉马先生,我还等着他呢。”自己则转身快步往文华殿走去。
冯保心领神会,在高拱叫住马自强的时候,就径直走了过去,对马自强说道:“马大人,昨日皇上温习《魏纪》,有些疑问,等着您解惑。”
冯保看了高拱一眼,又道:“可不好让皇上久等。”
他都这么说了,马自强哪里敢耽误,也管不了高拱的闲事,赶紧跟着冯保走了,留下准备刚到底的王锡爵,被骂得抬不起头的韩楫,以及敢怒不敢言的高拱。
高拱看着冯保的背影,牙都要咬碎了,这太监仗着自己是皇上的伴读,处处跟他作对。他要收回司礼监的权利,冯保就百般阻挠,丝毫不把他这个首辅放在眼里。
别说一个太监,十三岁的皇上,再怎么聪明早慧,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这个孩子还没有亲政,事事都要依靠内阁。
只要他能把这个太监从天子身边驱逐,还担心皇帝不听他的?
朱翊钧前脚刚到文华殿,后脚冯保就带着马自强进来了。
他聪明得很,别说成天二十多个老师围着他一个人讲课,就算没人给他讲,他自己看也能看明白。
怕露了馅儿,绞尽脑汁,才想出两个问题,请教马自强。
马自强不疑有他,皇上向他请教问题,他自然是尽心解惑。
日讲结束,朱翊钧才和冯保说起早上的事情:“我算看出来了,高拱成天气焰嚣张,遇到比他更横的,他就不敢吭声了。”
“上次殷士儋要揍他是这样,这次王锡爵当着众人面骂他和他的学生也是这样。”
冯保说道:“只可怜了王大人,恐怕在京城呆不久了。”
果然,被冯保说中了,仅仅过了两日,韩楫就卷土重来,在自己老师的支持下,提起了早朝排序的问题。说翰林院官员在朝会上的位置与他们的品级不符,希望礼部做出调整,并且还上疏,建议将史馆搬出午门之外。
这一架,吵到了朝堂上,明明是韩楫与王锡爵的矛盾,他却把整个翰林院都牵连进来,这自然引起了其他翰林的不满。
能留在翰林院,哪怕只是个小小的编修,那也至少是二甲前二十的进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出来的精英,不是一个科道官惹得起的。
再说了,每日为皇上进讲的经筵讲官,无一例外全都出自翰林院,皇上站在哪一边,不言而喻。
等他们抄完了,朱翊钧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他问韩楫:“你的意思是,让朕也到午门外去读书?”
韩楫被他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直磕头:“臣不敢,臣不敢。”
“行了,文渊阁这么大还装不下个史馆吗?要实在装不下,就搬文华殿来。”
文华殿是皇上读书的地方,虽然地方不比文渊阁小,但谁敢往那儿搬?
高拱还想明升暗调,利用自己掌管吏部之变,把王锡爵弄去南京翰林院。朱翊钧察觉到他的意图,又让冯保去传旨,要让王锡爵负责纂修《穆宗实录》。
可他毕竟没有亲政,实际是做不了主的,凡是还得看内阁意见。
而这一次,就连张居正也表示,王锡爵虽有才学,刚烈正直,不阿权贵,但还需要锻炼,让他去南京翰林院也未尝不可。
从这句话里,朱翊钧察觉了张居正的态度——他也不喜欢王锡爵这个人。
张居正曾经很看重王锡爵,高拱排挤他,打压他,是张居正就当上首辅之后,将他调回京城。
然而,王锡爵却在夺情事件中对他苦苦相逼。
反正已经彻底解决了张四维这个后患,那不妨把这些改革路上的绊脚石,全都解决掉。
张阁老本就是个狠人,比高拱更狠,跟他不是一条心的人,绝不会给他们将来背叛自己的机会。
朱翊钧与冯保讨论之后,也觉得太过刚直的人确实不太适合做京官,比如海瑞,比如王锡爵,但他们这样刚直的性格,去做地方官却很合适。
朱翊钧还在考虑王锡爵的去留问题,另一边,更大的麻烦来了。
在高拱的严密布置之下,这一天日讲之后,朱翊钧忽然收到了一大堆奏折。而这些奏折无一例外,全都指向同一件事——弹劾冯保。
朱翊钧先把每个名字都看了一遍,程文、刘良弼、雒遵、陆树德全都是高拱的得意门生。
平时高拱要整人,都是韩楫身先士卒打头阵,这次他倒是学乖了,不久前他才刚惹皇上不快,便不敢吭声。
朱翊钧耐着性子看完所有奏疏,终于明白他皇爷爷为什么一生气就要摔奏折,这些言官为了党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却还能义正言辞的本事确实叫人生气。
但朱翊钧没有摔奏折,他每看完一本,就合起来放到一旁,直到把所有的奏疏都看了一遍。
自他一岁开始,就与冯保每日朝夕相处。冯保为了照顾他的起居,有时甚至一个月也没有一天休息,他的大伴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高拱要动冯保,也不过就是欺负年纪小,若是换了他皇爷爷,高拱敢这么弹劾黄锦吗?
提到一个他皇爷爷不爱听的字,都险些被罢官。
朱翊钧始终记得他父皇临终时说的话,高拱有济世安邦之才,想要给他个机会,他若不这么沉迷党争,好好推行新政,治理国事,倒也没那么急于将他赶走。
但现在看来,高拱誓要将党争进行到第,不把异己派除干净誓不罢休。
那朱翊钧也不能留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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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6 章 朱翊钧把高拱的奏
朱翊钧把高拱的奏疏全都压了下来,不管有多少人弹劾冯保,他全都留中不发,攒了一大堆,堆在文华殿后面的暖阁中。
按照高拱给他立的规矩,这些奏疏他这个皇帝只有知情权,没有处置权,看过之后统统都得发回内阁,由内阁处理。
张居正告诉他:“高拱已经开始起草圣旨,就等奏疏发往内阁,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驱逐冯大伴。”
冯保并不慌,在他看来,高拱这是在自寻死路。
听闻此言,朱翊钧看一眼自己屁股下的龙椅,说道:“让他来做?”
张居正和冯保二人对望一眼,没有说话。
权力让人极度膨胀,高拱现在越来越霸道,等他解决完冯保,下一个就是张居正,到时候,朱翊钧这个小皇帝就成了他的傀儡,任他摆布。
“我怎么才能把他赶走呢?”朱翊钧喃喃道,像是在问旁边两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陛下,”张居正直接给了他答案,“不如,请太后帮忙。”
朱翊钧踱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半晌之后,才说道:“我一定要依靠母后吗?”
张居正说道:“至少,现在是这样。”
朱翊钧咬着下唇:“可我想让她和弟弟妹妹能依靠我,而不是我依靠他。”
冯保和张居正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不想拿这些朝堂的争斗去打扰太后。身为一国之君,同样也是这个家里的长子和长兄,十三岁的他,要担负起照顾母亲和弟妹的责任,这也是父皇在病榻上,留给他的临终遗言,他始终记在心里。
他的这份孝心和但当实在让人动容,张居正给他分析现在的局势:“陛下,您现在还未亲政,只有太后出面,才能斥退高拱。”
冯保则劝慰他:“陛下一片孝心,太后一定能感受到。”
朱翊钧诸事繁忙,连着几日都没去慈宁宫。太后倒是从穆宗的驾崩之中,渐渐缓过来。这一日,便亲自到乾清宫看望儿子。
她到的时候,朱翊钧刚从文华殿回来,太后先考问了他的功课,要他复述讲官今日讲了什么。
朱翊钧嘟了嘟嘴,有点不乐意:“我又不是朱翊镠和朱尧媛,母后你考他们去,我忙着呢。”
太后看出来了他,他有点烦躁,又有点委屈,便问道:“你怎么了?”
朱翊钧垂眸,可怜巴巴的说道:“有人欺负我。”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愣了片刻,同样的话,他父皇也说过,只是说话的对象正是高拱。
太后却
皱起眉头:“你是皇帝,谁敢欺君?”
“……”朱翊钧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肯说。
他不说,太后也不逼他,转而去问冯保:“你说,是谁惹皇帝不快?”
“这……”冯保也很为难,毕竟首辅大人权势滔天,他惹不起。
太后心里大致已经猜到了:“你直说便是。”
冯保便把最近高拱如何给朱翊钧立规矩,不许皇上批阅任何奏疏,要全部发往内阁,由他高拱来做决定的事,说给太后听,自然也少不了一些高拱私底下,如何看不起年幼的君主,认为他做不了人主这样的话。
太后不是穆宗,对高拱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这老匹夫见他们孤儿寡母,想趁机夺权,欺负她儿子,那可不行。
她立刻让冯保拟制:“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惊惧不宁。高拱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太后又道:“高拱擅权无君,明日早朝,召内阁、五府、六部众至到会极门宣旨。”
说完,太后还摸了摸朱翊钧的脑袋:“放心,有母后在,不会让人欺负你。”
“你父皇遗诏中跟你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朱翊钧点了点头:“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太后十分欣慰:“你现在只管好好读书,将来亲政之后,守好祖宗基业。”
“是,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朱翊钧下午还要练武习兵法,中午须得小睡一会儿,太后还得回去照顾两个小的,也不多留,只嘱咐他跟着张先生好好学习,不可懈怠,便离开了。
等她走后,朱翊钧立刻接过冯保手中的懿旨,又看了一遍,深深地舒了口气,已经可以想象。明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旨的时候,高拱的脸色有多好看。
他对冯保说道:“大伴,宣高拱雍肃殿觐见。”
冯保惊讶道:“陛下要见他?”
这确实超出了冯保的预料,太后这道懿旨足以让高拱颜面扫地,凄惨离京,他们只要等着到时候看高拱落荒而逃即可。
可朱翊钧却要在这时候见他,冯保有点摸不透皇上的想法。
朱翊钧点点头:“你让他来,我自有打算。”
他一向有主意,做事也有分寸,既然这么说了,冯保便也不再多问,只按吩咐办事。
很快,高拱来了,朱翊钧却睡下了,冯保便让他候着,等皇上醒了自会宣他面圣,说完就走,
也不多看他一眼,更没让人给他看座,就这么把他晾在了大殿外。
朱翊钧午睡时间不长,半个时辰左右,但也把六十岁的高阁老站得腰酸腿疼。
高拱心里清楚,小皇帝宣他觐见,又把他晾在殿外,自己午睡去了,这是故意在消遣他。心中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稍后,朱翊钧宣他进去,屏退左右内侍,连冯保和陈炬也没留。
高拱跪在殿内,给朱翊钧行礼,朱翊钧却半晌不叫他起来。
高拱正打算抬头,看看小皇帝到底想干什么,“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忽的飞到他的眼前,在距离寸许就要砸到他的时候落了地。
紧接着,又是“啪啪啪”连续好几声,朱翊钧把御案上一叠奏折全都扔到了他的跟前,随后,才慢条斯理的说了一句:“看看吧。”
高拱以为这些是他指使门生弹劾冯保的奏疏,打开一看,却大惊失色,这些奏疏竟然都是弹劾他的,斥他专横、擅权、挟私憾考科道,排斥善类、超擢亲戚、乡里、门生、故旧,亲开贿赂之门等等。
朱翊钧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高拱不敢说什么,但他也看出来了,这些弹劾他的奏疏里面,有一些是先前穆宗还在时的,那时就被穆宗压了下来,甚至将弹劾他的御史外放了。
朱翊钧现在却又提及此事,高拱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想来,小皇帝没有亲政,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稍稍安心了些。
“臣,冤枉。”
朱翊钧从他脸上的细微神情就能猜出他心中在想什么,脸上露出个冷笑:“那你再看看这个。”
他把太后的懿旨递给高拱,只一眼,高拱便吓得面如死灰,冷汗淋漓的往下淌,前面他还能抱着侥幸,到这里,才真的意识到自己权倾朝野的日子到头了。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擅政专权,目无君上,这罪名可以让他回乡闲著,也能要他的命。
朱翊钧又道:“你有两个选择,主动请辞,或者明日早朝在百官面前宣旨。”
高拱听明白了,皇上这是要给他个体面,但又不太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翊钧收起太后懿旨:“很难选吗?”
答案是必然的,任谁手中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都很难放得下,高拱经营多年,去而复返,才当了一年首辅,哪里就能轻易舍得下。
“行,”朱翊钧也不等他回答,“那就让你再多做半天首辅吧。”
虽说是二选一,但无论怎么选,他都得离开,就算是他主动请辞,百官
都跟人精似的,哪儿能猜不到其中缘由?
高拱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虽然也爱耍流氓,但总归要面子,朱翊钧给了他选择,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他脑子问题,都会选择前者。
“臣……这就回去上疏请辞。”
“慢着,”朱翊钧最后为他解开了疑惑,“你要记住,留你体面,是先皇的意思。”
朱翊钧答应过穆宗,即使不用高拱,也要让他善终,他不能食言。
当日傍晚,高拱就写好了请辞的奏疏呈上来,朱翊钧没有留他,直接就批了,银两车马一样没赏赐,让他收拾东西赶紧走人。
翌日清晨,高拱就踏上了返乡的路。回想当初,他在裕王潜邸,那时想的是入阁拜相、匡扶社稷,建立不世之功。
这几年来,他的确践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但也一步步深陷党争的漩涡,权力使人膨胀,也加速了灭亡。
最终,他和他的前辈,张璁、夏言、严嵩、徐阶一样,也倒在了权力斗争之下。
他以为是他和张居正、冯保的斗争,实则却是与皇权的斗争。
他以为他能除掉宦权,将皇权和相权紧握在手中,最终他却是被这三股势力联合驱逐。
而他没有做到的,后来者帮他做到了。
高拱走后,张居正顺理成章成为首揆,雷厉风行的将他的门生韩楫、程文、宋之韩等人罢官的罢官,外放的外放。
没过多久,内阁另一位辅臣高仪,称病请辞,表示自己时日无多,想要落叶归根。
高仪也走了,内阁只剩下了张居正,这么多事情不能指着首辅一个人干。于是,他举荐礼部尚书吕调阳入阁。
本来还想举荐申时行,但申时行资历太浅,先升个礼部左侍郎,锻炼锻炼。
朱翊钧即位,张居正成为首辅,冯保也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他们曾经不约而同畅享过的那个盛世大明,正在悄然临近。
八月,朱翊钧为张居正加左柱国,朱翊钧笑着问他:“先生一定觉得这还不够,那就进中极殿大学士。”
张居正惊道:“陛下,万万不可,臣不是这个意思……”
朱翊钧小手一挥:“别说了,赐斗牛一袭。”
张居正:“陛下……”
朱翊钧:“再赐蟒服一袭。”
张居正:“不不……”
朱翊钧:“坐蟒服一袭。”
“……”
张居正再不敢推辞,只得跪下谢恩。
蟒服是天子赐服中的最高规格,以往有宗亲、荀贵上疏乞求赐蟒服,不但要被皇帝拒绝,还要挨一顿骂,更甚者要被罚俸。
坐蟒服,比蟒服更为珍贵。
张居正首辅做了不到两个月,又是升官,又是封爵,又是赐服,一袭斗牛服不够,还要再来一袭蟒服,莽服还不够,又来一袭坐莽服。
小皇帝比他爹更过分,好东西都往张太岳一个人怀里塞。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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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7 章 朱翊钧一口气给了
朱翊钧一口气给了这么多封赏,不仅朝臣看了眼红,张居正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朱翊钧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金银、御书、御膳、美酒……隔三差五,想到什么送什么,应有尽有。
反正他从小就喜欢给张先生送礼物,现在当了皇帝,更是肆无忌惮,什么好东西都想送给他的张先生。
他每送一样东西,张居正就要写封奏疏谢恩。
朝臣们议论纷纷,张居正便以此为由,请求朱翊钧别再给他赏赐了。
这个问题,朱翊钧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下次给赏赐的时候,就带上了次辅吕调阳,只不过每次给吕调阳的都会比给张居正的少一些。
张居正收了朱翊钧太多赏赐,想着也该送些回礼才是。宫里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字画珠宝他也未必喜欢。
想着这几日进讲之后,朱翊钧总拉着他说起宣德皇帝,这日下了早朝,路过一家书店,突发奇想,进去买了一套《大明宣宗皇帝御制集》,把其中两卷《帝训》送给了朱翊钧,又几日,再送序、记、论、说、赋、颂、箴、铭、杂著十卷,再过几日,又送诗集六卷、乐府一卷、小令一卷。
朱翊钧乐呵呵的收了,看祖宗写的文章也觉得有趣,差点让人把小金库里那副宣宗画的《三阳开泰图》拿出来赐给张居正。
宣宗皇帝的真迹,张居正真不敢收,好说歹说,才让朱翊钧打消了这个念头。
其实,张居正在准备一份更大的礼物送给他。
每日的进讲完毕,讲官都会陪着朱翊钧批一会儿奏折,皇上有什么要问的,他们就当场解答。
几个太监送上奏折,放在御案上,朱翊钧看了一眼,最上面那本正是张居正的。
他前日赐了张居正一壶长春酒,以为又是一封谢恩的奏疏,拿起来却觉得不对劲,沉甸甸的,谢恩的奏疏不用洋洋洒洒写几十页吧。
展开一看,却叫他惊讶不已。
这封奏疏名为《陈六事疏》,顾名思义,张居正从六个方面提出未来政令改革的方向:一曰省议论;一曰振纪纲;一曰重诏令;一曰核名实;一曰固邦本;一曰饬武备。
朱翊钧看完这六事,有些似曾相识,想起张居正曾经的一封奏疏——《论时政疏》,这两封奏疏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
朱翊钧继续往下看,张居正向他提出:朝廷上下诸多国政,这些事情繁冗而琐碎,须有轻重缓急之分。
正德至嘉靖,尤其嘉靖朝后期,许多事情耽搁,军费开支巨大,大兴土木,藩王、士绅、地主兼并土地,国家财政锐减,国库入不敷出,天灾不断,战争四起,内忧外患。
治理天下,需要有大的方向和国策,也有迫切需要处理之急务。张居正呈上《陈六事疏》,正是要解决当务之急。
省议论,简而言之就是少说话,多做事。张居正在奏疏中引用了西汉申屠嘉的话:“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
朝堂之上众言盈庭,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提意见一个比一个话多,能干实事的却是凤毛麟角。
他拿嘉靖二十九年,俺答进犯之事举例,正是因为意见太多,迟迟不能决断,使得严嵩误国,屈服于鞑靼却还能稳居首揆。
最后,张居正也给朱翊钧提供了解决方案:“伏望皇上自今以后,励精治理,主宰化机,扫无用之虚词,求躬行之实效。”
他给朱翊钧举了两个例子:唐宪宗力排众议,任用裴度为宰相,平定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叛乱。另一个是魏文侯不顾大臣上疏诽谤,坚持用乐羊征战,终大胜而归。
张居正通过这两个故事都告诉朱翊钧:“欲为一事,须审之于初,务求停当,及计虑已审,即断而行之。欲用一人,须慎之于始,务求相应,既得其人,则信而任之。”
最后,他希望朱翊钧能告诫大臣,废话少说,多干实事。
朱翊钧抬头,看到今日为他进讲的申时行仍候在一旁,他招招手:“申先生,你过来。”
申时行赶紧上前:“陛下。”
朱翊钧说道:“你来拟一道圣旨。”
申时行一愣,他今天只是来给皇上讲课的,拟圣旨并非他的工作。
朱翊钧却说:“让你拟,你就拟。”
“是。”
圣旨是给朝廷各衙门的,尤其是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这俩言官部门。
“今后各宜仰体朝廷省事尚实之意,一切奏章,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陈,毋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其大小臣工,亦各宜秉公持正,以诚心直道相与,以勉修职业为务,反薄归厚,尚质省文,庶治理可兴,而风俗可变也。”
内容张居正其实都已经提出来了,朱翊钧就是让申时行组织组织语言,以圣旨的形式写下来。
振纪纲,说的是纪律,也是法律。太祖高皇帝在立国之初就颁布了《大明律》,洪武至天顺时期,法律异常残酷,在这种高压环境中,官员过得战战兢兢,连合理的意见也不敢提。
对此,张居正提出:“故情可顺而不可徇,法宜严而不宜猛。”他还建议朱翊钧:“敕下都察院查照嘉靖初年所宪纲事理,再加申饬。秉持公论,振扬风纪,以佐皇上明作励精之治,庶体统正,朝廷尊而下有法守矣。”
“申先生,”朱翊钧叫申时行,“拟旨。”
重诏令,在这一条中,张居正几乎把六部九卿都察院一一点名,要求他们明确规章制度,把手里的工作分出个轻重缓急,以确定处理时限,不可拖延耽误。
“拟旨。”
核名实是考核官员的名望和实干,简而言之就是考成。
一直以来,官员的升迁调动都没有明确标准,频繁调动导致一件事情还没处理妥当,人已经调走了,事情都丢给下一任,而下一任也不了解情况,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
虽然朝廷有京察制度,但已沦为党争的工具,并无实际用处。上一次京察,徐阶和高拱斗得天翻地覆就足以证实这一点。
张居正建议,朝廷应该制定严格的考成制度,来对官员进行考核,提高办事效率。
在固邦本中,张居正开篇就提到攘外必先安内:“自古极治之时,不能无夷狄盗贼之患,唯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唯是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盖安民可以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其势然也。”
只要国内百姓安居乐业,不总想着翻盘朝廷,即使外有夷狄之患,也不足为惧。
要想国富民强,首先是节俭,其次是严惩贪腐,推行新政,开源节流。
这里他也给了朱翊钧两个建议,第一是吏部选拔官员的时候,必须考察实干能力,还要有一颗爱民之心。第二是严惩贪官污吏,抄没家产以充军饷,巩固边防。
“拟旨。”
第六曰饬武备,这一项是张居正最大的担忧:“臣之所患,独患中国无奋发励激之志,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则虽有兵食良将,亦恐不能有为耳。”
打仗不仅需要粮饷和良将,还需要上下一心的意志和勇气。
看到这些话,朱翊钧便想到他在《清明上河图》中所看到的景象,皇帝在风花雪月,大臣结党营私,士兵玩忽职守。
对于如今的大明,张居正竟也有同样的担忧。
“故臣愿皇上急先自治之图,坚定必为之志,属任谋臣,修举实政,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不出五年,虏可图矣。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时简精锐,出其空虚以制之。虏即入犯,亦可不至大失。此数者,昨虽已经阁部议行,臣犹恐人心玩遏日久,尚以虚文塞责。”
朱翊钧叫申时行:“拟旨。”
张居正每言一事,都会给出建议,并乞求敕下,朱翊钧让申时行连拟六道谕旨,带回文渊阁。
张居正也没想到,他的奏疏刚进上,这么快,圣旨就下来了。
要求百官少说废话,多做实事,朱翊钧身为天子,自然要以身作则,先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办事效率。
“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
这也是张先生交给他的。
之前,高拱也上了一道《新政所急五事疏》,给他立规矩,教他如何做事,话里话外只有一个目的——让皇帝当个吉祥物,把权力都交给他。
张居正却不一样,切实的与他详细陈述朝廷存在的问题,引经据典,有理有据,最后还给出了解决方案。
前者让他方案,后者让他心悦诚服。他自然也不能辜负张先生,只要说得有道理,他都会听从。
不仅如此,这封《陈六事疏》太长了,饶是朱翊钧一目十行,也看了好久,把申时行留下来拟了六道圣旨,生怕他回去错过了饭点。
于是,专门让尚善监做了两道菜,给他送过去。
这可把申时行感动坏了,下次进讲的时候,专程给他磕头谢恩,这还不算完,没过几日,又写了封谢恩的奏疏。
朱翊钧心里还挺奇怪,不就一顿便饭,至于跟他这么客气吗?
后来,闲聊之中,他将这是说给了另一位讲官余有丁,才从后者那里知道了缘由。
余有丁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与申时行、王锡爵同为一甲三名,状元申时行,榜眼王锡爵,探花余有丁。
嘉靖四十四年殿试,朱翊钧跟着李春芳去凑热闹,听到诸大绶向同考官推荐归有光,此人正是余有丁。
嘉靖后期有一位内阁辅臣,名叫袁炜,是申时行、王锡爵和余有丁的坐师,凡是世宗让大臣写青词,袁炜便将三人叫去他的私宅,让他们代笔。稍有不如意就恶语相向,肆意辱骂。
更有甚者,他自己入值西苑,就把三个人反锁起来,房里只备笔墨纸砚,不备饭食,直至第二日晚,袁炜回去才放出三人。
到了朱翊钧这里,才耽误这么一会儿,就担心他没饭吃,特意让赏赐御膳,可不把申时行感动坏了。
听到这件往事,朱翊钧颇有些惊讶,他印象中的袁炜,虽为内阁辅臣,却不管旁的事,只专心作青词哄他皇爷爷高兴,要不怎么叫“青词宰相”。
没想到,此人私底下竟如此刻薄。
余有丁又道:“袁阁老还给臣起了个外号,叫余白丁。”
这就纯粹侮辱人了,袁炜于国事上没有本事,自己靠迎合皇帝高升,对于门生也没有任何提拔,反而压榨他们替自己做文章。
朱翊钧觉得,他比李春芳可恶多了。虽然李春芳也让徐渭帮忙写青词,但至少先付了银子,是徐渭自己不肯配合,把泥菩萨都惹出了三分火气。
等余有丁退下之后,朱翊钧让太监把今日的奏折拿上来,他打算批过之后,就用午膳。
事实上,现在的奏章,他也是看过之后发往内阁,和高拱当时的要求差不多。
只是,他自己可以心甘情愿那么做,别人却不能这么要求他。
朱翊钧刚看完奏章,准备伸个懒腰,陈炬在一旁提醒他注意仪表,他反而把动作做得更夸张了些,全身放松下来,深深叹一口气:“舒服。”
皇上到了叛逆的年纪,也是一身反骨。
朱翊钧站起来,正要吩咐太监传膳,刘守有却从殿外进来,向他躬身抱拳:“陛下,人已经入宫了。”
朱翊钧眼中欣喜之情满溢:“快快,让他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提到马自强是王锡爵的房师,这里又提到袁炜是坐师。区别在于,房师是会试的分房阅卷官,坐师则是会试主考官。
明朝时期,这些首辅的亲信都是自己的门生,也就是当主考官时选的进士,比如徐阶和李春芳、张居正、殷士儋,严嵩和赵文华,高拱和韩楫。
张居正就比较倒霉了,他的门生,刘台、傅应祯首先跳出来攻击他,他一手提拔的申时行、王锡爵、于慎行,后面两个都背叛他(申时行中途跑了),关系一直不错的同年王世贞,等他死了,开始编他的黑料,诋毁他,和曾经说一起入阁拜相,匡扶天下的高拱,最后反目成仇倾尽心血培养的小皇帝最后抄了他的家,逼死他儿子……
总结:只有冯保和戚继光对他是真爱(张居正死后,冯保、戚继光和刘守有都被万历清算,当然,说是被张四维清算我个人觉得也行)。
第 178 章 殿门外进来个高大
殿门外进来个高大的身影,熟悉却又久违了,一身布衣也难掩他的英武与俊朗,反而带一点沧桑的气质,显得他更有魅力。
“与成!”朱翊钧欣喜若狂,三两步就跑了过去,什么帝王的威仪全都抛到了脑后。
掐指一算,陆绎受他父亲陆炳的牵连历经已经一年多了。
朱翊钧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赦免陆绎。但那时候高拱把持朝政,陆绎就是让他赶走的,绝不会同意赦免他。
后来,朱翊钧好不容易把高拱赶走了,张居正又告诉他,他是皇上,这件事不应该由他提出来。
于是,借着皇帝登极大赦天下,张居正联系俞大猷、张瀚等曾经受过陆炳帮助的官员,上疏乞求赦免陆绎和陆綵。
皇上怜惜他兄弟二人,又念及陆炳曾挽救世宗性命,不仅赦免了他俩的罪,还官复原职。
陆绎接到圣旨,便立即从浙江回京,知道朱翊钧一直惦记着他,到了京城直接就进宫面圣。
他离京的时候,朱翊钧还是皇太子,回来已经是皇上了,赶紧跪下来行大礼:“臣参见陛下。”
他刚弯了个膝盖,就被朱翊钧一把扶住了手臂:“与成免礼。”
他又看向一旁的陆綵:“你也起来吧。”
“谢陛下。”
朱翊钧有很多话想问陆绎:“你在浙江好不好?”
“学会种地了吗?种地难不难?”
“我给你的银子够花吗?能不能吃饱?”
“有没有带遇儿去西湖玩耍……”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来,陆绎好像还有个儿子:“对了,遇儿呢,你先送他回家了吗?”
他一口气问了那么多问题,陆绎就是想回答,都插不上嘴。说到陆遇,陆绎才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没有。”
朱翊钧忽然想起来:“是了,你家宅子已经被我父皇没收了。”
“没关系,你现在回来了,我把宅子还给你就是了。”
陆绎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一年多过去了,朱翊钧仍是那么惦记着他,嘘寒问暖,担心他吃不饱,担心他没地方住,还关心他儿子。
旁边刘守有拿手臂撞了他一下:“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谢恩。”
陆绎这才躬身抱拳:“谢陛下赏赐。”
朱翊钧笑了笑,余光却看到殿门口露出半个小脑袋,一双大眼睛转啊转,好奇的打量着殿内,很快就有太监上前,惊慌失措的想要把他带走。
朱翊钧却冲他招了招手:“遇儿,来,进来。”
陆遇小跑着来到陆绎身旁,紧贴着父亲,抬起头看着朱翊钧:“哥哥我记得你,你是太子。”
“不可对陛下无礼!”陆绎一把捂住儿子的嘴,轻斥道,“快跪下!”
陆遇很少见到父亲如此严肃的时候,听话的要跪,却被朱翊钧扶了一把:“免了免了!”他又摸摸陆遇的头,“遇儿长高了许多。”
陆遇贴着陆绎站好,伸出四根手指:“我四岁了。”
这孩子其实有些认生,又总忍不住仰起头看向朱翊钧,因为这个穿龙袍的小哥哥长得太好看了。
朱翊钧又看向陆绎,这一年多来发生了好多事情,从父皇生病到驾崩,再到高拱欺负他年幼,被他赶走,他都想和陆绎说说。
他想,一年多来,陆绎一定也有许多有趣的经历,想要告诉他。
不过,想到他带着一家人风尘仆仆的赶回京,一定很累了。来日方长,朱翊钧先放他回去好好休整几日,再进宫报道,继续在御前做他的大汉将军。
陆绎正要退下,忽然想到,他和陆綵能官复原职,全是因为皇上怜惜,他还没有谢恩,便带着陆遇和陆綵跪下来,向朱翊钧磕头:“谢陛下恩典。”
朱翊钧以为,陆绎回京,怎么也要休息三五日,隔日一早,他天不亮起来练功,却看到陆绎穿着一身锦衣卫的常服,腰间挎着绣春刀,守在他寝殿外时欣喜不已。
“家里都安顿好了吗?”
陆绎点头笑道:“让陆綵去收拾,臣……”说到这里,他还有点难为情,“臣想着早日回来报答陛下的恩情。”
朱翊钧皱起眉头,对他这个说法有些不满:“就只是报答我的恩情?”
陆绎从善如流的改口:“离京一年多,没想到这么快能回来,更没想过还能侍奉陛下。”
朱翊钧又笑了:“那你有没有想我呀?”
“每日都想。”
朱翊钧忽然出手,丈二长的木棍已挥至陆绎眼前,他击退数步躲避,朱翊钧飞身上前,木棍从他头顶批下:“让我看看,你的武艺有没有荒废,还能不能胜任大汉将军。”
陆绎侧身躲开,硬是用手臂挡了这一棍。他手臂肌肉绷紧,以内力支撑,像是铜墙铁壁一般,将朱翊钧的力道弹回去。
朱翊钧落地,木棍横扫,攻他膝盖,陆绎以轻功跃起躲开。
眨眼的工夫,二人已经过了数十招,朱翊钧步步紧逼,陆绎只是躲避。
可他没想到,这一年多来,朱翊钧武艺精进如此迅猛,招式迅捷,内力强劲,只是躲避,他根本招架不住,只能拔刀,与他酣畅淋漓的打一场。
刘守有站得远远地,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这个陆与成,刚赦免了他的罪,他就敢对着皇上拔刀,不要命啦。”
又转头对一旁的骆思恭嘱咐道:“你可不要学他。”
两个人从院子里打到院子外,最后,还是陆绎败下阵来,朱翊钧收了木棍,瞪他一眼:“下次不许让着我了。”
陆绎摇头苦笑:“是真打不过陛下。”
这一通比试,朱翊钧早上的练武也省了。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后,认为他一天到晚时间排得太满了,还要批阅奏章,面见朝臣……大臣和讲官都有休沐的时候,他却没有,便给他更改了早朝时间,每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他时候可以多睡一会儿。
皇太后还因此与元辅交流过,认为朱翊钧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先帝临终有遗诏,在学习和朝政上应该更为严格才是。
张居正心疼孩子,毕竟才十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仍然坚持,太后信任张居正,认为他能把儿子教好,也不再说什么。
朱翊钧稍微有点空闲时间,就拉着陆绎聊了聊他这一年来的近况。却听陆绎说起东南各省的边防情况。
自从戚继光、俞大猷等将领荡平倭寇,以及月港开海之后,浙江、福建和广东一带这些年来再未出现大规模倭寇侵扰沿海村镇的情况。
但是,就跟各地方打家劫舍的山贼土匪一样,总有想要不劳而获的人,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小规模登陆,打劫沿海村落的情况仍然时有发生。
这些海冦,打得就是个游击战,从几人到几十人不等,分工明确,船就在海边等着,抢完就上船,大海无边无际,要找他们,那可真是大海捞针。
这对于地方军备来说,的确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管吧,对方神出鬼没,行踪不定。那点损失,又不值得投入大量兵力财力追捕,若是不管吧,又三番两次进犯扰民,当地官、军、民都不堪其扰。
“那怎么办?”
这要是换了朝中某些老油条,只要倭寇没有大规模进犯,那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苦一苦百姓嘛。
但朱翊钧不一样,他从小就知道,天子爱民,就该平等的爱每一个人。冯保和他说过,国家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决不能因为人家侵犯的面积小,就不予理会,这是原则问题。
他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张居正进《陈六事疏》,在饬武备一事中就提到:“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时简精锐,出其空虚以制之。”
朱翊钧有个模糊的想法,今日正好是张居正进讲,日讲完毕之后,他便把元辅先生留下来,提起这件事:“戚将军每次募兵,都要去金华府义乌县。”
张居正说道:“当年浙江抗倭,戚家军多为义乌兵,骁勇善战。”
有这样一段往事,戚继光调任浙江的时候,地方军备战力不足,根本无法抵御倭寇,屡战屡败,以至于当地倭患日益严重。
戚继光意识到,训练新兵迫在眉睫,却苦于寻不到勇猛、坚毅、不惧生死的新兵。
正巧,当时义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南乡倍磊村有一座银矿,过路的盐商起了歹念,纠集、哄骗两千多人前去开采。当地百姓得知此事,当地百姓前去阻止,用锄头、柴刀、木棍等农具作为兵器,打死一千多人。
这种一呼百应、浴血奋战的精神正是戚继光需要的,在他极为严格的选拔标准下,仍然很快募集四千余名士兵,组成戚家军,也成为日后横扫东南的主力。
朱翊钧说道:“与成告诉我,浙江沿海村落,仍然有流寇不时进犯,抢夺百姓财物,甚至伤及性命。”
“不止浙江,福建、广东也应该有同样的情况。”
他又拿出几封奏章:“广东还要更严重一些,动不动就有异族首领逃往海上,起兵造反。”
“先生提过,边防自守之策,重要的是任命有能力的官兵,同时也要团练乡兵。”
“既然北境可以,那我认为东南沿海地区也可以,咱们可以现在浙江试一试,在各州府分设练总、练备,专练乡兵,保卫乡土,对付流寇,不轻易外调。若奏效,再推行到福建、广东等地。”
“先生以为如何?”
张居正看着他,忍不住弯起眉眼,嘴角上扬。若是以前,他总要劝他,专心读书,而眼前的少年,不是皇孙,不是太子,而是天子,如何让天下大治,国泰民安,就是他毕生的使命。
“先生,先生,元辅先生!”
朱翊钧不知他为何怔愣,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哪里说得不对?”
张居正立刻躬身道:“不,陛下说得很好。臣只是没想到,陛下能考虑如此周详。”
“哈哈!”朱翊钧笑道,“先生忘了,我可是学习了多年兵法谋略。”
“是,”张居正也跟着他笑,“是臣忘了,陛下冲年便文武双全。”
朱翊钧又道:“既然先生也认为我这个法子可行,内阁就去办吧。”
张居正却有些为难:“谭纶、戚继光在蓟州,王崇古在大同、俞大猷在广西,朝廷一时间很难调派合适的人到浙江组织团练。”
团练需要有选拔士兵的能力,也要精通兵法和训练,更要擅长管理,不是每个武官都有戚继光和俞大猷的本事,也不是每个文官都能像谭纶和王崇古一样能领兵。
人选确实不好找。
朱翊钧却摆了摆手,似乎张居正的烦恼于他而言,只是小事一桩:“我这里就有个人,再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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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9 章 朱翊钧已经有了心
朱翊钧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大殿内,其他人也不约而同的看向他,好奇这个人是谁。
“陛下说的是……”
冯保欲言又止,他好像猜到了。朱翊钧眨了眨眼,阻止了冯保,他要自己公布答案。
朱翊钧也没卖关子,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先生可还记得,我皇爷爷驾崩那年,徐阁老和你一起拟遗诏,我在上面加了个名字。”
除了冯保,众人皆露出惊讶之色,张居正道:“殿下说的是……胡宗宪?!”
“对!”朱翊钧说道,“就是胡宗宪。”
“他曾在浙江抗倭多年,不费一兵一卒,诱捕徐海,劝降王直。”
“俞大猷、戚继光、谭纶、王崇古……这些人曾经都是他的部下。”
“他有勇有谋,赤胆忠心,在浙江也有威望,我想将士和百姓应该都会服他,”说到这里,朱翊钧笑了笑,“就算不服,胡宗宪也能制服他们。”
“所以,我认为,胡宗宪是最好的人选。”
这个人有多大本事,自不必多言,张居正也很清楚,当年若不是朱翊钧出手,胡宗宪也已经在诏狱自尽。
这六年来,朝廷并没有复用他,他在绩溪县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娶了一房继室,还生了一个小女儿。
上次歙县的“人丁丝绢案”其中也涉及到绩溪县,作为曾经的官宦,还是大官,胡宗宪料到了朝廷的意思,从始至终并未参与进来。
要启用一个赋闲六年的人,张居正身为元辅,仍有颇多顾虑。胡宗宪是个狠人,只看结果,不在乎过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先生,”朱翊钧看出了他的顾虑,出言安他的心,“先生不必多虑,胡宗宪对大明,对朝廷,绝对忠诚,这一点,我能保证。”
胡宗宪的命是朱翊钧给的,自由也是。现在朱翊钧当了皇帝,再次启用他,以他的秉性和为人,必定会忠心不二。
“只是,”张居正的顾虑并没有那么轻易打消,“团练乡兵并非一朝一夕能成,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到。”
朱翊钧又道:“没关系,我这儿还有一个人。”
众人又惊讶的看着他,他一个养在深宫的小皇帝,哪里来这么多人才储备。
与胡宗宪颇有渊源,又是皇上身边相熟的人,这个人选并不难猜。
朱翊钧说道:“徐先生曾经是胡宗宪的幕僚,胡宗宪对他的评价是知兵,好奇计。”
“这些年来,他教了我许多兵书,其中就有戚将军的《纪效新书》,对于练兵,他也很有心得,先生若是不相信,可以问问戚将军。”
他说的话,张居正自然是信的。虽然他还没有亲政,但张居正早已不再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任何事情都与他商量着办。
他和世宗、穆宗的风格都不同,世宗事事都要自己说了算,穆宗是什么都不关心,大臣怎么说就怎么办。朱翊钧则是既有自己的想法,也会听取别人的意见,还会跟他这个元辅商量,总的来说,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小皇上。
朱翊钧催促道:“先生以为如何?”
他这急性子是改不了了,张居正暗自无奈,又回道:“容臣回去之后,与吏部、户部和兵部商议之后再做决断。”
“好!你们快些商议吧。”朱翊钧说道,“那就有劳元辅先生啦!”
早朝的时候,朱翊钧发现,一件事情,无论计划有多完美,一旦拿到这样的场合让群臣讨论,就总有反对的声音。
他和张居正商量了好久团练乡兵也一样,各个环节都有人觉得不妥。
这个问,经费哪里来?地方官府不愿意出,若是国库出,那么军费开资又要增加,总不能让老百姓自带粮饷参加团练吧。
那个说,乡兵从每户的人丁挑选,这不就是进一步增加了百姓的负担,若是遇到农忙的时候,又该如何?
有的人认为,团练的风险也很大,搞不好就适得其反,练出来的乡兵反倒成了海冦或是叛军。
还有人反对复用胡宗宪,更有甚者他们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的听他们吵了这么久,发现他们争论的这些问题,并非不可避免。
等这些人吵完了,他才站起来,一一反驳他们的观点。
“团练不需要行军,就在当地。当然,也不能白白占用他们的时间,需要补贴些银钱,或者安排顿吃食,花费远不如正规编制的军队,朝廷和地方各出一半。”
“团练既是守家,也是卫国,需要朝廷、地方和百姓精诚协作,才能抵御强敌,你们说是不是?”
他站在高台上俯视着文武百官,虽然他只有十三岁,但他才是君父,下面这群动辄五六十的老头儿才是臣子,没有人敢当众反驳皇上。
关键皇上说得也确实有道理。
朱翊钧没等他们回应,又说起下一个问题:“朝廷按时组织身强体壮的青壮年进行军事训练,目的是流寇或外敌入侵时,他们能保护自己的家人。在时间安排上,自当灵活一些,避开农忙时节。”
“当然,训练出来的乡兵变成叛军,这的确是个需要担心的问题。”
“但这不并能成为阻止团练乡兵的理由,事情都有两面性,换个角度想想,是不是也能让训练有素的乡兵帮着朝廷镇压叛军?”
朱翊钧忽的目光凌厉,扫过下面的文武百官:“说到这个问题,诸位也该好好反省一番,你们之中大多是嘉靖时期的进士,至今历经三朝,嘴上说着济世安邦,扪心自问,有没有片刻把国计民生放在心里?”
“不想着如何让老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却总是提防着他们造反。”
“退朝。”
他说完转身就走,丝毫不做停留,下面的大臣措手不及,怔愣片刻,才跪倒一片:“臣等恭送皇上。”
过了不久,张居正就雷厉风行的将此事推行下去,现在浙江试点,若成效显著,再向福建、广东推行。
正好,那些说不出个道理,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的言官,则都被他外放了。
朝廷重新启用胡宗宪,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徐渭任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兼按察司副使,协助胡宗宪负责团练乡兵。
徐渭生性放荡不羁,这也是他曾经屡考不中的原因,后来因为朱翊钧,勉强中了个进士,一直尽心教授朱翊钧兵法,也没有什么别的仕途发展。
他也不在乎,每日过得随心所欲,给朱翊钧讲课,除了谋略,也教他书法、绘画、诗词……时常拿宣德皇帝作比较,要把他培养成像宣宗那样文治武功,样样精通的皇帝。
朱翊钧也确实聪明,不但兵法谋略学得好,在徐渭的影响下,诗词书画样样精通。最喜欢画他的猫,房顶上的霜眉、海棠树下的霜眉、荷花池畔的霜眉、眯着眼打呼噜的霜眉……
这只猫已经十多岁了,在他的精心呵护下,毛发依旧光亮,能走能跑,身体倍儿棒。
现在徐渭要走了,虽然是朱翊钧自己给他安排了新的任务,但仍是颇为不舍,拉着他的手:“徐先生,你若不想……”
“想!”徐渭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臣,已有数年未回山阴,能回到家乡为百姓谋福,实现济世安民的抱负,正是臣之所愿。”
“额……”朱翊钧看着他,喃喃道,“你倒是没有半分不舍。”
“陛下天资卓绝,六年来,臣已倾尽所学,再无可授。”
朱翊钧明白,他去意已决,况且,也是自己需要他为朝廷效力的时候,便也没再说什么。
不过,徐渭倒是觉得,有一样,他还没来得及教给朱翊钧,或者说,以防帝王贪图享乐,刻意没教的,就是他在戏曲上的造诣。
临走前,他将自己所作的《南词叙录》及杂剧《四声猿》、《歌代啸》、《云合奇纵》,和他给一些古书所作的注释、自己的诗词集、佚稿,书画作品一同留给了朱翊钧。
听说徐文长要走,李良钦也向朱翊钧表达了去意。
李良钦捋了捋苍白的胡须:“老臣毕生修习荆楚剑法,陛下早已掌握其精髓,只需每日勤加练习,必能抻筋拔骨,强健体魄。”
习武自然是从实践中总结经验,精进武艺。但朱翊钧贵为天子,让他实践那就等于让皇上涉险。皇上身边有禁军,有锦衣卫,可不能涉险。能强身健体,关键时刻自保足矣。
李良钦又道:“老臣今年八十有三,来京伴驾已有八年,甚是思念家中子孙,恳请陛下批准老臣与徐先生一同返乡。”
朱翊钧看着李良钦,发现他虽然仍是精神矍铄,但早已经须发皆白。
人上了年纪,离家多年,思乡之情分外浓烈。
他看起来虽然精神矍铄,时常能和朱翊钧有来有往过个上百招,但毕竟已经年八十,不年轻了,想要日后落叶归根,也是人之常情。
临行这日,朱翊钧特意送了他们一段。两位老师陪伴他多年,心中虽有诸多不舍,还是欣然接受了他们的离开。
他始终相信,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郊外秋意深重,远处的山峦被深浅不一的红叶覆盖。回去的路上,左右无人,朱翊钧不坐马车,想走走,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冯保、陈炬、王安、陆绎、刘守有等人陪着他。
朱翊钧看着陆绎,忽然想起来:“你回来这些日子,好像每日都呆在宫中。”
陆绎回道:“是,臣每日都在御前走动。”
朱翊钧又问:“那遇儿怎么办,你不会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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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0 章 陆绎摇头:“没有
陆绎摇头:“没有,家里有人照顾他。”
朱翊钧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的好奇心:“谁照顾他?”
陆绎回道:“回京之后,我又顾了他以前的乳母。”
朱翊钧又问:“那……他的母亲呢,那个吴小姐,你还没去接回来吗?”
说到吴小姐,陆绎眼中露出些许纠结:“还……没有。”
朱翊钧了然的点点头:“也对,你时刻都守在我身边,也没时间。”
“不如这样,明日让你休沐,你去接她。”
“……”
陆绎不说话,低着头,默默跟在他身后。
朱翊钧看出他的心思:“你不想去接她?”
“没有。”这次陆绎道是回答得很干脆,“我没那么想。”
朱翊钧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虽然吴小姐没有与他共患难,但日子好起来了,他还是愿意和吴小姐继续过,毕竟他们还有一个儿子。
陆绎真正在意的,是吴鹏这个岳父,还有吴维这个大舅子。
朱翊钧会心的笑笑:“也对,指不定哪日,你惹我生气了,我又将你发回原籍种地,吴维岂不是又要来帮吴小姐搬一次家。”
“别费劲了,让她在娘家住着吧。”
“……”
陆绎神色有些黯然,朱翊钧逗他:“怎么,又舍不得?”
陆绎摇头:“臣,不敢惹陛下生气。”
“……”
这回朱翊钧被他说得无语了,没想到他的重点是不惹自己生气。
“唉!”
旁边有一处亭子,朱翊钧走累了,便进去歇息一会儿。
“吴鹏和他儿子在你落难的时候,急于和你撇清关系。人家说夫妻要同甘共苦,吴小姐吃不了苦,不愿跟你回浙江,这无可厚非。将来你高升,诰命也没有她的份儿。”
“但他毕竟是遇儿的母亲,他还那么小,这一年多来,一定很思念娘亲。”
朱翊钧转头看着陆绎:“或者你还有个选择,让遇儿进宫,给我弟弟做伴读。”
陆绎震惊的看着他,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提议。
明朝皇子的伴读一般都是太监,既能侍奉读书,又能陪伴皇子出宫,将来就藩,也好带着一起过去。
朱翊钧也意识到了这话有歧义,赶紧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让他和镠儿一起读书而已。”
“我那傻弟弟,脑子里光想着怎么玩,读书不太行,还不如我妹妹。”
“我只是想,你总在宫里,也极少陪伴遇儿,若是不把他娘亲接回来,不如让他到进宫来,说不得还能时常见到,你回家去的时候,就接上他,一起回去。”
陆绎看着他,嘴上不说,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看着他从小皇孙成为皇太子,又登上皇位,他还是那么好,善良又赤诚,总是为别人着想。
“我……”陆绎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竟是一掀衣袍要跪,朱翊钧一把扶住了他,“你想好,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回宫吧。”
历时三个月的营建,穆宗的陵寝竣工,朱翊钧不顾大臣的阻拦,决定亲自送穆宗灵柩前往万寿山安葬。
他不仅自己去,还带上了朱翊镠和朱尧媛,只让年幼体弱的小妹留在宫中。
大臣们劝他在祾恩殿等候,朱翊钧却执意要将穆宗送入地宫。
回銮的时候,弟弟妹妹累得在马车里睡着了,朱翊钧对却对冯保说道:“有时候我会想,若早知父皇即将大行,我不会阻止他选秀和织造。”
“只要他最后的日子能开心一些,花些银子又有什么关系。”
“我甚至想,如果我让他开心一些,他陪伴我们的日子是不是也能长一些……”
“陛下,”看他如此悲伤的模样,冯保心疼坏了,劝慰道,“我想,有你的陪伴和照顾,最后的日子,先皇也是开心的。”
“真的吗?”
冯保认真的点头:“真的。”
朱翊钧推开马车的窗户,又看到远处那一片田野,如今已经种上了宿麦,朱翊钧说道:“明年一定会有一个好收成!”
冯保笑道:“承陛下隆恩。”
自张居正进《陈六事疏》后,他和朱翊钧师徒二人一起落实了饬武备中的团练乡兵。
很快,张居正就开始着手落实核名实,上疏推行考成法。
依据《大明吏律》:京官每六年一次“京察”,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这些都是对官员的考核。但长久以来吏治腐败,法令不行,这些制度或是流于形式,或成为党争的手段。
张居正多次提到要对这些陈旧的制度进行改革,奈何年轻的时候人微言轻,在世宗跟前说不上话,后来进了内阁,穆宗眼里只有高拱,他也说不上话。
无论如何,只有等到他的学生当了皇帝,他当上首辅,他才能没有阻碍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张居正先让六部和都察院把所属官吏应办的事务定立期限,再分别登记于三本账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底,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内阁。
而后,由六部和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进行检查。
官员每完成一件事务,就登记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否则论罪处罚。
六科则要求六部每半年上报一次执行情况,违者限事例进行议处。
最后,内阁要对六科的督办再进行查实。如此,便形成六部和都察院考核京城和地方各衙门官吏,六科督办六部和都察院,内阁统领整个考成法的完整体系。
朱翊钧看完只觉得张先生太厉害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制定出这么详细的一套制度。
他在做皇太子的时候就看不惯这些官吏,只要抱上一位权臣的大腿,就可以为所欲为,丝毫不把朝廷的制度放在眼里,甚至当做自己排除异己的工具。
类似张四维这种,想休假就休假,想致仕就致仕,想回来就回来,当皇帝都没有他自由。
朱翊钧看不惯这种现象已经很久了,认为早就应该重新制订一套更详尽的考核制度来管管他们了。
考成法中提到:“立限考事,以事责人。”朱翊钧觉得也很好,规章制度摆在那里,做得好就赏,做不到就罚,有赏有罚,唯才是用,安职则畜,不安职则弃。
以往选拔人才,有时候论资排辈,有时候由大臣推荐,只要一人得道,什么亲戚、门生、乡里统统升官。
现在有了考核制度,埋头干活的实干家不至于被埋没,终于有机会得到重用,尸位素餐混日子的,也能暴露无遗。
朱翊钧却提出个疑问,张居正和冯保不约而同以一种惊异的目光看向他。
朱翊钧问:“依旧制,内阁乃天子辅臣,也受科道官监督。依照考成法,六科和都察院都由内阁监督,那谁来监督内阁呢?”
“!!!”
有些人的政治敏感度是天生的,朱翊钧就是,他几乎凭着直觉,就发现了考成法中隐含的政治目的——原本科道官位卑权重,能封驳天子诏令,也能弹劾内阁辅臣,上至皇帝,下到地方官员,都要受到他们的监察。
考成法却取消了他们两百年来的独立性,让他们受到内阁的监督,听从内阁的安排。
冯保稍微回忆了一下,万历四年,巡台御史刘台与他的恩师张居正反目,就在弹劾张居正的奏疏中提到:“居正定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迟,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内阁纠之。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内阁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居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令。”
等一下,刘台现在在哪里?
冯保回忆了一下隆庆五年的进士名单,虽然他不是每个都记得,但这个名字不应该被他忽略。
但他实在想不起来了,想着下来之后,再查一下。
另一边,张居正回答朱翊钧的问题:“内阁乃天子顾问,自然由陛下监督。”
朱翊钧又问:“那谁来监督天子?”
张居正又道:“天子受命于天,御民安邦,自有上天监督。”
“不不……”朱翊钧笑道,“上天可管不了我,还是让天下人都来监督吧。”
冯保心道这话说得妙啊,就跟下象棋一样,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还把内阁的处置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朱翊钧吩咐陈炬研墨,提笔御批,要求内阁把自己的职责也详细的写入考成法,以便考核。
他想了想又道:“我该做什么也写进去吧,方便天下人监督。”
张居正属实没想到,皇上竟然如此较真,不仅要考核内阁,还要考核自己。
写完,朱翊钧合上奏折,亲自递到张居正手中:“先生既已决断,便放手去做,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
张居正只是把奏章拿给他看,却没想到,他能提出这么多意见,还要给内阁制定考核制度。
这样一来,到了朝堂上大臣们也无话可说,毕竟皇帝和首辅都要参与考核,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
先把悠悠众口堵上,后面的一系列改革才能顺利推行。
年前,六部和都察院就将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分门别类的列出来,并且定立期限,分别登记在三本账簿上。
朱翊钧拿到的正是呈送内阁的这一份。现在徐渭和李良钦都走了,他下午的时间空闲出来,正好用来看这些考核制度。内容实在太多了,他拉上冯保和陈炬一起,陪他看了好几日才。
他不像穆宗,只做决定,不管其他。他做事细致,每一款每一条都要研究透彻。
朱翊钧觉得这个考成法制定得非常合理,不会太过激进,也不会太过保守,考虑全面且细致。
冯保看着看着却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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