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1 章 朱翊钧躺在床上,
朱翊钧躺在床上,竖起耳朵,不一会儿,就听到张简修的一声惊呼:“啊,爹!”
“你你……你怎么来了。”
随后是张居正严厉的声音:“喊什么,惊扰陛下休息,我饶不了你!”
张简修立即闭了嘴,接下来就是张居正训儿子,从不打招呼就带着姐姐离京,到湖广跟着朱翊钧跑了,自作主张,肆意妄为,目无父兄,胆大包天,回家之后必有重罚!
张简修哼哼唧唧,越是求饶,张居正越是严厉训斥,最后不敢吭声了。
在朱翊钧的印象中,张先生从来没有这么训过他。不过张懋修常说,张先生在家对他们一向严苛,不假辞色。
如今听来,果然不假,可朱翊钧倒觉得,听着还挺亲切。
于是,朱翊钧就在张居正训儿子的声音里,渐渐睡着了。
次日醒来,他坐在床上,有些若有所思。出门近两年,他化名李诚铭,走遍大半个天下,自由自在,随心所以,可他仍感觉还有好多风景没有看过,嘉峪关以外的关西七卫、乌斯藏、川西、云贵、两广,若有机会,他还想去琼州府、澎湖、台湾看看。
现在,他又重新回到了京师,即将做回那个被困在紫禁城里的帝王,满腹惆怅。
做皇帝就注定了只能禁锢在皇城那一方天地里,但凡动一动出门的念头,就要被大臣群起而攻之,所谓自由,在登极那一刻就已经献祭出去。
像武宗那样,是要被作为反面教材,载入史册。
朱翊钧笑着摇了摇头,他又何尝不是,质疑武宗,理解武宗,成为武宗。
不过有一点,他和武宗不同。
若自由可以交换,牺牲一点他的,来换取天下更多人的,倒也不是不行。
想了那么多,宫还是要回的,必须得回。
王安进来为他更衣,早膳已经备好了,召来张居正、张简修和陈胤征都来陪他吃早饭。
磨磨蹭蹭半晌,终于登上马车,起驾回宫。
朱翊钧问张居正:“我母后一定很生气吧。”
张居正抬眸看他,眼神中传递的意思是“这还用问吗”。
“唉!”朱翊钧叹口气,“要不,我再去一趟蓟镇巡边,年后再回来。”
张居正半张着嘴,像是怕他跑掉一般,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陛下,万万不可!”
“您已经出宫两年了,朝中大小事务,还等着您决断。”
“您出宫这些日子,太后一直寝食难安,两年来,憔悴了许多。”
“现在,朝中大臣都知道您回銮,已经等候在午门外,随时准备迎驾。”
“……”
朱翊钧惊了,反握住他的手:“都……等着呢?”
张居正点点头:“是,文武官员听说陛下回銮,天还没亮,就冒着大雪入宫。”
张居正早料到他归心不似箭,以防他突然改变主意,提前通知诸位朝臣,准时迎驾。大臣知道了,皇太后也必定也知道,朱翊钧再怎么不想回去,也得跟着回去。
他松开手,又叹一口气。张居正轻拍他的手背,意在让他放下逃跑的心思,自己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盯着他,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自己回宫吧。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的侧脸,见他鬓边多出许多白发,看来,他离京这两年,先生殚精竭虑,操劳过度。
他本就体弱,也不知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朱翊钧又想起母后,必定也是为他操碎了心。
进入北京城,下了一晚上的雪,终于停了,太有透过云层,洒在宽阔的长安大街上。
朱翊钧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年关将至,街上仍旧车水马龙,商贩、百姓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马车停在午门外,果然有大臣已经候在那里,倒也不像张居正说的那样,文武百官都到了,毕竟年底了,诸司衙门还有许多事情,但六部九卿及皇亲勋贵都在。
朱翊钧从马车上下来,抬起头,迎着阳光,半眯着眼看看巍峨的黄瓦红墙。
虽然北京的紫禁城是仿造南京而建,但南京的紫禁城内,随处可见树木花草,多少带了些江南灵秀婉约之气,北京紫禁城更加恢弘肃穆。
朱翊钧迈步上前,两旁的大臣纷纷跪下磕头,三呼万岁。
“起来吧。”朱翊钧走到最前方,一转身,居高临下看向他的臣子,“今日大家早些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接下来有你们忙的。”
“明日御门听政,朝会照旧。”
说完,他给旁边一人递了个颜色,便径直进了内廷,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大臣。
皇上这状态,不像出了趟远门,像是巡视京畿,查出一堆问题,准备清算。
接下来不就过年了吗,还要忙什么?
内廷,皇太后带着潞王和两位公主,以及几位太妃,正在乾清宫外的广场,探身不断往宫门外张望,直到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还有些恍惚。
是她的儿子回来了吗?快两年不见,怎么长高了那么多?
在大臣面前,朱翊钧端出帝王的威严,此刻见了母后,他快步上前,
一把握住太后的手:“母后怎么来了,应该我去慈宁宫给你请安。”
皇太后仰起头,细细的看他,从眉眼到鼻子再到下巴,发现他不但长高了,还壮了不少,精神焕发,红光满面,看来出门没吃什么苦,反倒乐不思蜀了。
思及此,皇太后收起对儿子的思念和关心,抽回手,冷声道:“先进屋吧。”
说罢,她就由宫女搀扶着,转身走向乾清宫。
潞王和瑞安公主,一人一边依偎过来,拽着他的袖子叫哥哥。
潞王说:“哥哥,外面好不好玩?”
朱翊钧说:“好玩。”
潞王仰起头,满眼期待:“下次带我一起好不好?”
朱翊钧露出慈爱的笑脸:“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
另一边,瑞安公主拉着起朱翊钧的手:“母后其实很想你的,每天都要念叨你。”
朱翊钧摸摸她的脑袋:“我知道。”
一抬头,旁边还有个小妹妹。栖霞公主年纪虽小,但却很懂事,乖乖地站在母妃身旁,就那么看着朱翊钧。
没有父皇的庶出小公主,在宫中的日子自然不能与瑞安公主相比。
朱翊钧走到他的身边,将小姑娘抱起来:“两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有没有开蒙读书?”
栖霞公主靠在他的怀里,轻轻摇头。
朱翊钧说:“那不行,小姑娘怎么能不学习,哥哥明日就给你安排。”
皇太后走在前面,见他许久没有跟上,回过头,不耐烦的轻斥一声:“还不快进来!”
进了乾清宫,朱翊钧一眼就看到守在门口的陈炬。两年不见,看起来更加老成持重。
朱翊钧有好多话要跟他说,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哄好母后,于是,他只是拍了拍陈炬的肩膀,便进了殿内。
皇太后气他不告而别,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想,等他回来,必定罚他到太庙跪上三天三夜,再向天下颁布罪己诏。
可真正见了他,思念和欣喜早已压过愤怒,如今只需要一个台阶,怒气便可烟消云散。
朱翊钧非常清楚这一点,待皇太后落座,他三两步走至跟前,一掀衣袍跪了下去:“母后~”
“跪好!”
皇太后一声呵斥,朱翊钧立刻跪得笔直,态度端正:“母后,我知道错了。”
皇太后问:“你哪儿错了?”
朱翊钧磕头:“这些日子,没能在母后跟前尽孝。”
皇后问道:“还有呢?”
“没能替母后分忧,照顾弟弟妹妹。”
皇太后道:“你把所有国事都推给张居正,私自出宫,一走就是两年。”
“你是天子,是大明的皇帝,也是天下百姓的君主,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对得起你的子民?”
“母后教训的是。”
“……”
朱翊钧认错的态度实在太好了,况且,皇太后心里也明白,虽说出门两年,身为帝王,朱翊钧始终心系天下,丝毫不敢懈怠。
于是,她还有最后一条要数落儿子:“眼看你就18了,到现在仍是不婚不娶,后宫空虚,没有子嗣,如何对得起祖宗基业。”
朱翊钧说:“我离宫之时,就已经向母后承诺,回宫之后立即完婚。”
皇太后缓和了语气:“那倒也不必立即,等年后,再命礼部着手选秀之事。”
“唉~”她又忧心的叹一口气,“只是,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子,大多已经出阁,只能往小了选。”
朱翊钧同意:“小一两岁也没关系。”
“小一两岁的也不好找了。”
朱翊钧小声嘀咕:“怎么不好找……”
皇太后警惕的看着他:“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在宫外……”
说到这里她立即看向冯保:“他是不是在宫外招惹了什么来路不明的女子?”
朱翊钧在宫外结实过的女性,冯保一只手能数出来。他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皇太后真是拎不清,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清楚,连江南名妓薛素素那样的“十能”才女都入不了他的法眼,怎么会招惹来路不明的女子?
“太后多虑了,这次出巡,陛下心中只有社稷,绝无其他。”
冯保给人的感觉一向忠厚,他这么说,皇太后也就放心了。
儿子也训了,选秀立后之事也定下了,皇太后纵然有再大的火气也已经消了。
中午,朱翊钧带着弟弟妹妹,陪皇太后吃了顿团圆饭,又亲自送她回慈宁宫午休,这才有了自己的时间。
从慈宁宫出来,朱翊钧一把揽过陈炬的肩膀,笑道:“万化,我可想你了。”
“陛下,”久违的热情和撒娇,让陈炬有些受宠若惊,“奴婢也时常念着陛下。”
朱翊钧却嗔怪道:“你都不来南海子接我。”
“本来是打算去的,可张阁老抢先一步,奴婢只能留在宫中。”
皇帝不在,朝事全靠内阁和司礼监撑着。张居正要去迎驾,陈炬就得留下来处理突发事件。
朱翊钧拉着他边走
边聊,详细了解他离开这两年,前朝和后宫发生的事情。
朱翊钧停了朝会和经筵,理由是养病,皇太后和张居正为了守住皇上不在宫中的秘密,每日让讲官照常入宫进讲,只是地点从文华殿变成了乾清宫,太医连思盛定期入宫请脉。
一开始,事情隐瞒得很好,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纸包不住火,许多大臣都听到了皇上离宫的风声,但张居正的改革正处在关键时期,对于官吏的考核尤为严苛,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事儿。
穆宗留下的妃嫔,有好事者,旁敲侧击的打听,都被皇太后罚了,不是禁足,就是罚俸。
后来,朱翊钧在南京拜谒孝陵,大家也才确定,皇上现在人在南京。
朱翊钧笑道:“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陈炬却摇了摇头:“陛下在宫外,远离朝堂,可苦了张阁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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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2 章 朝堂上那帮老东西
朝堂上那帮老东西,得知朱翊钧装病偷跑出宫,甚至跑出京去,个个惊恐万状。这怎么得了,要是出了什么事,连个储君都没有,要是像英宗那样,被蒙古人……
这后果,他们想都不敢想,就差个组织者,带领他们到皇陵磕头请罪。
随后,劝谏的奏疏如纸片一般呈上来。张居正看了几本,措辞激烈、言语尖锐,犀利程度一点不输当年的海瑞。
若是换了世宗,这里面必须得处死几人才能平息他的怒气,就算换了穆宗,这些人至少也要廷杖一百。
于是,张居正压下了这些奏章,没有让陈炬送给朱翊钧。绝大部分留中不发,骂得实在太难听的,外调地方,省得朱翊钧看了生气。
尽管他知道,以朱翊钧的性情,不会为了被人骂几句而生气,他生气只有一个原因——这帮官员该干的活儿没干好。
但身为元辅,朱翊钧称他一声先生,张居正仍是想为学生挡去一些疾风骤雨。
朱翊钧叹一口气,老师的良苦用心,他都懂。
与陈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朱翊钧就走到了西苑。
太液池已经结冰,周围的亭台楼阁都覆上了一层白雪,琼楼玉宇,犹如仙境一般。
以前,朱翊钧向往诗词中的西湖,认为那里一定比太液池更大更美,真正去了西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真的又大又美,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也不错,各有各的美。
朱翊钧在太液池站了一会儿,又去了万寿宫,这里已经多年无人居住,但有太监值守,每日都会打扫。
朱翊钧看着那副《道德经》,小时候皇爷爷教他背过的,他到现在还没忘。
“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他在前面的御座上坐了一会儿,努力回想小时候在这里陪伴皇爷爷的时光。恍然发现,他不用再幻想皇爷爷去了大玄都殿,而是可以坦然接受,他早已离去的事实。
朱翊钧坐了一会儿,陈炬以为他睡着了,怕他着凉,正准备拿大氅给他盖上,朱翊钧忽然站起身来:“去万春宫。”
万春宫是沈太妃的寝宫,知道他要过来,提前让人准备了他爱吃的水果,老远听到太监的通传,都来到门口里准备迎驾。
朱翊钧笑容满面的走进院子里,打眼一瞧,他想见的人此时都在。
他快步上前,一手扶沈太妃,另一只手扶宁安公主:“太妃,姑姑不必多礼。”
“外面冷,咱们先进屋吧。”
朱翊钧和宁安公主一起搀着沈太妃进入殿内,笑着问道:“姑姑今日也进宫来了。”
宁安公主看着他,简直不敢认。因为李承恩年长两岁,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比朱翊钧高。
现在反过来了,朱翊钧比他表哥高出大半个头。
宁安公主回道:“听承恩说陛下今日回宫,我进宫来看看。”
朱翊钧又回头去看李承恩,兄弟俩相视一笑。上午在午门,朱翊钧就是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先不要出宫,来万春宫等自己。
没想到,宁安公主也在。
朱翊钧扶着沈太妃坐下,自己坐在她对面:“太妃这两年身体可好?”
沈太妃一直盯着他,看孙儿一样慈爱的目光,怎么看也看不够:“好,特别好,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朱翊钧恨不得把肌肉亮出来展示给她看:“特别好,太妃你看,我都长这么高了,肯定没有饿着。”
沈太妃和宁安公主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从小到大,他在长辈面前都是个乖巧贴心的孩子,总能讨得大家笑逐颜开。
如今,他当了皇帝,也依旧保留着那份天真和纯粹。
宫女端上点心,有绿豆糕、松子奶皮酥、芋泥桂花酪,还有一盘白色的高点。
朱翊钧取一块放嘴边,轻轻一咬,一股清新的药香弥漫在唇齿间,这个味道陌生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吃过:“这是……五白糕?”
一旁的徐昭华说道:“前些日子太医来请脉,说太妃脾虚多湿,需食补,甜食房便做了这道五白糕。”
朱翊钧又咬了一口:“小时候,皇爷爷也爱吃。”
提到世宗,陡然安静,气氛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朱翊钧不动声色放下糕点:“我不爱吃,我爱吃甜的。”
他又拿起一块松子奶皮酥,三两口吃完,夸道:“外面吃不到这一口。”
沈太妃把茶盏递给他:“喝口茶,别噎着,这些都是给陛下准备的。”
一旁的宁安公主,捂着嘴“噗嗤”一声笑出来,沈太妃、朱翊钧也跟着笑,刚才其乐融融的气氛又回来了。
用过点心,朱翊钧这才问道:“我派人送给太妃的家书,太妃可收到了?”
说起这封吴兴沈家的家书,沈太妃立时热泪盈眶:“收到了!收到了!”
“自从父母离世,我已有许多年未曾收到来自吴兴的书信。”
“如今,得知亲人身体健康,家事和顺,宗族子弟,潜心读书,造福乡里,我也就安心了。”
朱翊钧又看向一旁的徐昭华:“我路过华亭,见了你的祖父和父亲。如今,他们的日子重归宁静,你也就放心吧。”
徐昭华虽然早已经与徐家没有来往,但当初高拱咄咄逼人之时,她也担心过家中祖母、母亲的安危,如今得知一切都已过去,她也便安心了。
“谢陛下!”
朱翊钧又看向宁安公主:“姑姑,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
皇上给的那叫赏赐,朱翊钧偏偏用了“送”这个字,宁安公主有些受宠若惊,知道这绝非寻常珠宝绫罗,却想不出究竟是何物。
太监捧着一个长木匣上来,冯保从里面取出一副卷轴,展开来,上面画的是一间厅堂,正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楠宇生辉”四字。
宁安公主有些疑惑,这间厅堂是什么地方,朱翊钧为什么要送这样一副画给她?
朱翊钧将她的疑惑尽收眼底,却并不急着公布答案,却是娓娓道来:“几个月前,我游历江南,来到无锡。听当地人说,这里有一处私家宅院,以金丝楠木建造,十分稀有名贵。”
“建造这座府宅的人姓曹,嘉靖八年进士,官至户部郎中。嘉靖二十三年,辞官回乡,用我皇爷爷给他的所有赏赐,建造了这座厅堂,取名‘香楠厅’。”
听到这里,宁安公主和沈贵妃早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朱翊钧接着说道:“曹察有个女儿,名叫曹洛莹,香楠厅正是他思念爱女所建。”
曹洛莹是端妃闺名,曹察是她的父亲,也是宁安公主的外公。
此时,宁安公主已经泣不成声。又听朱翊钧说道:“我想,姑姑一定也想看看这座香楠厅,便把它画了下来,送给姑姑。”
宁安公主双手捧着那副画,情绪太过激动,身子晃了一下,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朱翊钧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赶紧让人去宣太医。宁安公主却摇了摇头,抓着朱翊钧的手,谢恩的话梗在喉间,说不出口。
朱翊钧握紧他的手,安抚的笑了笑:“姑姑什么也不必说,我懂。”
一旁的李承恩利落的跪下,抱拳道:“臣替母亲谢陛下赏赐!”
说完,他便俯下身去,给朱翊钧磕头。
朱翊钧一把将他拽起来:“这是做什么?我本意是要送姑姑一个念想,没想到竟惹得姑姑如此伤心难过。”
宁安公主摇头,抱紧了那副画卷:“不不,我很喜欢,我只是……只是想到母亲……”
想到母亲的惨死,历朝历代,没有哪位后妃遭受过凌迟这样的酷刑。更何况,曹端妃是因为太受宠,才被人冤枉惨死。
沈太妃过去搂着她,亲抚她的肩背:“好孩子。”母女俩竟是相拥而泣。
朱翊钧和李承恩对望一眼,一左一右上前安抚,好不容易才哄得她们止住眼泪。
朱翊钧又赶紧命人捧上两个大托盘,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造型精巧的盒子:“苏州、扬州、南京遍地都是脂粉铺,里面的胭脂水粉琳琅满目,我也买了些回来,送给大家,若是用得好,咱们每年都派人采买。”
纵然是皇贵太妃和大长公主,对于脂粉香料都没有抵抗力。皇上回宫,第一时间前来看望,纵然伤怀,沈太妃和宁安公主也迅速调整好了情绪。
朱翊钧坐下来陪她们聊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开,临走时还拉上了李承恩。
兄弟俩近两年没见,有说不完的话。朱翊钧拉着李承恩的手,把一路的见闻说给他听:“当初真应该带上哥哥一起去。”
李承恩似乎也觉得遗憾:“陛下当初为何不带上我?”
朱翊钧叹一口气:“姨夫过世不久,姑姑那时候一定很伤心,我想让你留下来陪着她。”
李承恩点点头,如此说起来,就算朱翊钧要带上他,他也不能去。
身为公主的女儿,李承恩有爵位有官职,却没有实权,就是个只拿俸禄不干活儿的闲散皇亲。
正因为如此,朱翊钧和他说了许多朝中之事,以及自己的想法。
他问李承恩:“哥哥想要做官吗?”
李承恩摇头:“不想。”
“为什么?”
李承恩看着他笑:“我曾经说过,陛下忘记了。”
驸马的儿子,要做官,只能外派,不能做京官。李承恩曾经对朱翊钧说过,他要留在京师一直陪着弟弟,所以不会去做官。
即便如今他们长大了,当初的承诺也依然还在。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怎么会忘?”
“只是,我觉得哥哥身负才学,心系百姓,不做官可惜了。”
他要励精图治,就要人尽其用。
况且,他一直酝酿着一个更大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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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3 章 从西苑回来,朱翊
从西苑回来,朱翊钧又去了慈宁宫。正好,皇太后午睡起来,他又陪着母后聊天,用晚膳。
朱翊钧回宫第一天,没有处理任何朝政,主要是陪伴家人。
他离宫两年,最觉得亏欠的就是母后和弟妹,给他们准备了许多礼物,都是来自各地的特产,哄他们开心。
天黑下来,朱翊钧才回到乾清宫,西暖阁灯火通明,地龙也烧得很旺,推开殿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气。
听到外面的动静,趴在次间炕上的小家伙动了动耳朵,警惕的站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听到了熟悉而久违的脚步声,立刻跳下炕来,快步走向外间。
“霜眉!”朱翊钧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猫,三两步跑过去,一把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用下巴摩挲它的头顶:“我好想你呀,真怕回来你就不在了……”
霜眉在他怀里动了动,表示自己虽然快二十岁了,但不磕丹药、不近女色,身子骨依旧硬朗,再活个五年八年不成问题。
朱翊钧抱着霜眉坐在炕上,将它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虽然毛色没有以前光亮顺滑,反应也大不如前,但眼神中那股冷峻和威严犹在,总的来说,霜眉被照顾得很好。
一旁伺候的小野说,朱翊钧离宫的这些日子,都是陈炬亲力亲为。
陈炬性情沉稳,为人正直,处事公允,朱翊钧离宫之时,特意将他留下来。陈炬果然不负所托,不仅配合张居正,将朝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还把他的猫照顾得这么好。
霜眉乖巧的靠在朱翊钧怀里,许多年前,是它守护着那颗白白嫩嫩的小团子,现在,小团子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抱着它满腔爱意与温柔。
临近年关,朝中诸司衙门准备提前开启过年模式。
可这个时候,皇上突然宣布病愈复出(出巡回銮),第一日早朝,他比大臣还来得早,丝毫不给别人吵架的机会,一个一个拎出来问,今年的工作总结。
按照管理,各衙门的工作总结都是写好了直接呈给内阁,谁能想到,今日要当着皇上的面,亲自汇报工作。
勤勤恳恳干活儿的,倒是从容不迫,天天摸鱼划水的,东拉西扯,说不到终点。
朱翊钧一点不惯着他们,要求第二日朝会继续,若再如此敷衍,罚俸半年。
与此同时,在工作汇报抽查中,表现尤为突出的大臣也获得了额外的赏赐,真真是赏罚分明。
下朝的时候,大臣们在乾清宫外的广场上交头接耳,这不对劲啊这,明明是他们联合起来想要教训一顿不听话的小皇帝,联名逼迫他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不会再犯。这怎么他们连个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反倒被小皇帝拿捏了。
朱翊钧不是跟他们开玩笑,早朝之后,他就到文华殿,讲官日常进讲,他耳朵里听的是《贞观政要》,眼睛里看的却是六部九卿今年做了哪些工作。
朝会上,大臣们但凡有个数字说错了,朱翊钧都能立即指正,大臣们这才心中大骇——小皇帝长大啦,不好忽悠呐。
为了保住文臣们一把年纪了,也只能跟着卷起来。
年终总结之后紧接着就是算账,内阁、司礼监、六部九卿全部宣入文华殿,谁花了多少银子,花在了哪里,一笔一笔算清楚。
那些账目不清不楚,企图蒙混过关的大臣又要失望了,朱翊钧此次出门,带回来许多人才,其中就有算学方面的,再加上之前那位帅嘉谟,数据做得明明白白,丝毫做不得假。
朱翊钧翻看账目,先把光禄寺光禄寺训了一顿,一年三十万两膳食开支,都进了谁的肚子?
光禄寺一笔一笔给他算账,宫中光是两位先帝留下的太妃,就有一二百人,再加上各宫太监、宫女,保守估计至少两万人,还要给内阁、翰林院等衙门的大臣管饭,三十万两都捉襟见肘。
换了以前,皇帝久居深宫,不清楚粮食价格,只能任凭他们忽悠。
但朱翊钧在外漂泊两年,每个地方粮食、蔬菜、肉类什么价他都清清楚楚,想忽悠他可没这么容易,当场就指出光禄寺的账本上,好几处疑点,并要求户部详查。
于是,光禄寺卿也被罚了奉。
工部明年的预算也超支了,原因是皇太后信奉佛法,想要在慈宁宫后面修一座佛堂,皇家佛堂自然要按照皇家规制修建,不能太小气。
皇太后不止要在宫里修佛堂,还要修缮和扩建京师周围几座寺庙,掐指一算,又是一笔可观的银子。
这涉及到皇帝亲娘的诉求,皇上是个大孝子,无论如何,不会拂了太后的意思。
然而,朱翊钧只回复了两个字:“不修。”
前些日子,潘季驯要上下游全面治理两河,这些大臣吵得不可开交。
现在太后要修佛堂,他们倒是积极。
管他什么佛祖道祖,想从朱翊钧兜里掏银子,门儿都没有,朱翊钧还想管他们借点儿。
其实,近两年来全国各地风调雨顺,加上推行一条鞭法,国库收益比起世宗、英宗时期翻了好几倍,出去各衙门花销,还有相当一部分余存。但朱翊钧对这个数据并不满意,因为军费开支也在与日俱增。
北边、南边,东部、西部……战事不断,每年都在镇压叛乱,抵御外族侵扰,调兵遣将、运送粮草,只要打仗,就得不停烧钱。
除了连年战事之外,军费开支的大头是募兵。
大明一直以来都是卫所制,有专门的军户和军屯。
可随着时间推移,军屯渐渐发展成兼并土地的大地主,军户的战斗力急剧下降,屡战屡败,不堪一击。
当时,戚继光在东南抗倭,迫不得已之下,在绍兴募兵。
然而,募兵制犹如唤醒了一头沉睡的吞金兽,每年的军费开支触目惊心。
这个势头必须压下去,否则就是个无底洞。
好在朱翊钧生擒董狐狸之后,朵颜卫土崩瓦解,一部分西迁与土默特部融合,一部分投靠了察哈尔部,蓟镇的压力小了许多。
现在就看胡宗宪,能否兵不血刃剿灭林凤,收复澎湖列岛。
朱翊钧是个另类的皇帝,不用大臣劝他节俭,他自己能省则省。
光省钱还不够,还得开源,没等过年,他就雷厉风行抓了好几个贪官,抄家、流放一条龙。
看来,皇上赶在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打算让大家过个好年。
文臣们纷纷开始想办法,有的病急乱投医,找到张居正诉苦:小皇帝年纪轻轻,不知轻重,这么搞下去,朝廷之中人心惶惶,明年的工作如何开展下去。
不得了,不得了,小皇帝这还没亲政,就不把你这个元辅放在眼里了,往后可怎么得了?
张居正慢条斯理捋着胡须,话不能乱讲,身为臣子乃是为君上分忧,圣上惩治贪墨,那是大明之福,百姓之福。
再说,皇上都十八了,早就到了亲政的年纪。出去历练两年,就是为了回京之后大刀阔斧,把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老家伙都处理掉。
皇太后听说朱翊钧反对秀佛堂,于是趁着午膳的时候,来了趟文华殿,旁敲侧击问起此事。
正好,张居正也在,听完之后给朱翊钧使了个眼色。
其实这事儿太后早就跟他提过,张居正也劝谏了两次,前面太后还能给他个面子听一听,后来明显有些不耐烦。
张居正很了解太后,她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在两件事上犯糊涂,第一件就是笃信佛教,第二件就是溺爱幼子。
张阁老默不作声立在一旁,总感觉这世上只有朱翊钧有办法让太后打消念头。
朱翊钧问:“母后怎么想起要修建佛堂和寺庙?”
太后说道:“我一直以来崇信佛法,时常有得道高僧入宫讲经。宫里也没个正经佛堂,慈宁宫总归不方便,便向着在后面修建一座佛堂。”
“前些日子,保明寺高僧进宫来讲经,说寺庙自天顺初年修建以来,从未大规模修缮,如今多出殿宇、宝塔损毁严重。”
“保明寺保明寺,保的就是咱们大明的江山社稷,我想着,好好修缮一番,也是为大明百姓积攒功德。”
朱翊钧恍然大悟,原来是几个老和尚忽悠掏钱盖房子,还美其名曰积攒功德。
朱翊钧扶着太后坐下,笑眯眯的说道:“母后菩萨心肠,心系百姓,儿臣理应尽孝,只是……”
太后问:“只是什么?”
朱翊钧为难的叹一口气:“只是福建要打仗,河南、山东要治河,国库最近实在挪不出银子,要不咱们缓缓?”
太后想了想说道:“这好办,我素来深居简出,也攒了些银子,在宫中修建佛堂可以放一放,先修缮保明寺,你看如何?”
“好!”朱翊钧爽快同意,说完他又皱起眉头,“不过,我回京的时候,路过保明寺。”
太后握着他的手:“如何?”
朱翊钧道:“感觉……香火不够旺盛。”
太后皱眉:“这是为何?”
自从穆宗登极,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她再未出过紫禁城,也未曾到过保明寺。一切关于这座寺庙的信息,都是请来的高僧告诉她的。
朱翊钧道:“儿臣认为,是因为凉水河。”
“凉水河?”太后不懂,香火旺不旺,跟河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张居正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忍不住抬眸看向朱翊钧,在心里夸赞他的学生,真是个小机灵鬼。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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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4 章 朱翊钧颇为忧心的
朱翊钧颇为忧心的说道:“天顺初年修建保明寺的时候,曾经在凉水河上修建了一座石桥。”
“不过,历经一百多年风霜,石桥年久失修,损毁严重,终于,在嘉靖初年,不堪重负,塌了。”
“于是,百姓要前往保明寺,须得绕道几十里路,从另一边的桥过凉水河。”
“可是,京郊的寺庙又不止凉水河一处,渐渐地,百姓们便选择其他更为便捷的寺庙上香祈福。”
“母后您看,这菩萨再怎么灵验,也怕无路而往,没了香火供奉。”
皇太后听得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点点头:“皇帝说得有几分道理。”
朱翊钧一把揽着她的胳膊:“所以呀,修寺庙解决不了问题,咱们先修桥,修了桥,百姓们才能通过凉水河,直达保明寺,母后你说是不是?”
“皇帝的意思是,咱们出钱修桥?”
朱翊钧点点头:“修桥。”
太后又看向张居正:“元辅先生以为如何?”
张居正躬身上前,抬眸去看朱翊钧,后者也在看他。张居正道:“太后仁慈,修建寺庙是为大明祈福,修筑石桥亦是造福百姓,先修桥,再修寺,岂不两全其美。”
太后看一眼张居正又看向朱翊钧,心照不宣:“行吧,就依你所说,在凉水河上修桥,这银子我出了。”
朱翊钧赶紧跪下磕头:“母后圣明。”
皇上都跪下了,一屋子人也跟着跪下磕头,称颂太后圣明。
趁此机会,张居正又提起一件事情:“陛下早已成年,如今学有所成,臣以为,待年后,陛下应亲自处理朝政。”
这是要让朱翊钧亲政,但太后听了却皱起眉头:“不行,他还没有大婚。”
按照惯例,明朝皇帝大婚之后未必能亲政,但亲政必须在大婚之后。
张居正却表示:“陛下天资聪颖,圣明决断,早已具备处理政务的能力,也是大明皇帝受命于天之职责,应尽快亲理朝政才是。”
太后看了一眼朱翊钧,仍旧不很放心:“先生亲受先帝的托付,望仍能对皇上有所教诲,帮助他处理国事,不负先帝对你的信赖。”
张居正明白她的意思,她在担心自己以退为进,说要皇帝亲政,紧接着请辞,以此来将权柄进一步握在掌中,专权擅政。
或许上辈子,张居正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但这辈子不会,因为他的学生完全长成了他希望他长成的模样,并且能做得更好。
他是真心实意希望朱翊钧亲政,也是真心实意要辅佐他,扭转一个王朝滑向深渊的结局。
退一步讲,就算挽救不了大明王朝,他也想给自己留个善终,不至于死后清算。
张居正朗声道:“臣为内阁首辅,陛下亲政之后,自当全力辅佐,不负先帝所托。”
太后还是不甘心,他看着张居正:“你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
身为亲娘,太后早就感受到了朱翊钧对大婚的事情并不那么上心,甚至有些抗拒,她想这或许是受了先帝的反面影响。
她想以亲政作为条件,让儿子先成家后立业,大婚甚至做了父亲之后,才算真正成人,有能力决策国家大事,到那时才能安心将祖宗基业交到他手中。
若依照张居正所说,年后就让他亲政,朱翊钧便没有了后顾之忧,更要将大婚之事一拖再拖。
那她这个皇太后何时才能抱上孙儿?
朱翊钧安静的立在一旁,不吭声。只见张居正跪了下来:“太后,陛下外出游历两年归来,定然是要励精图治,任贤革新,干出一番伟业。”
言下之意,你就不要总是给你儿子当绊脚石啦,赶紧回慈宁宫享福去吧。
既然张居正这么说,太后也不好坚持,她又看向自己儿子:“钧儿,你答应过母后,明年一定大婚,不许反悔。”
朱翊钧笑道:“我不会反悔,只怕母后反悔。”
得了他的承诺,太后这才眉开眼笑:“我巴不得年后就把皇后人选定下来,择吉日大婚,我怎么会反悔?”
朱翊钧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很快到了万寿节,也就是皇上的生日。文武百官到皇极殿朝贺。
朱翊钧想着刚回来那几天,整顿官场,给了他们点小小的震撼,有点过意不去,于是,设宴请他们吃了顿。席间,简单说了两句,希望各位再接再厉,明年若完不成考核目标,回家种田去。
小年之后,朝廷就没什么事了,官员们陆续放假。朱翊钧捧着账册翻看,太仆寺存银五百八万两,太仓存银四百四十万两,总数竟然已经达到了一千万两,再加上太仓前几年累积下来的纯银,至少可支十年之用。
朱翊钧把账本一合,这还犹豫什么,只要确保两岸农田不被河水冲毁,潘季驯要修多厚的堤坝都让他修,智取也罢,动用武力也好,朝廷全力支持收复澎湖列岛。
过年大家都休息了,朱翊钧也闲下来,想着把弟弟妹妹叫来,考考他们的功课,让他们写几幅对联来看看。
最小的妹妹还不识字,朱翊钧便握着她的小手,带着她写。
瑞安公主聪明伶俐,书读得好,字也写得好,朱翊钧对她赞不绝口,还给了不少赏赐。
轮到潞王朱翊钧就发现,这小子背书磕磕巴巴,不解其意,写字也是信笔涂鸦,春蚓秋蛇。
不仅如此,这小子尽想着怎么玩儿,问他过年的时候有没有鳌山灯,会不会放烟花,他还想看杂耍、看皮影戏,想要玩具和花灯。
朱翊钧叫来陈炬,问了才知道,这两年他不在宫里,太后要时常过问朝事,对潞王读书之事便也没那么上心。
大明的亲王都这样,到时候多给些赏赐,再封个富庶的藩国,一辈子衣食无忧也就够了。
没过几日,朱翊钧又在慈宁宫外的花园,看到潞王为了追一只猫,在雪上滑倒,冲着太监和宫女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瑞安公主站在一旁,说明明是他自己摔倒的,不应该怪罪别人,母后知道了,他们要挨罚。
潞王竟是恼羞成怒,要去推瑞安公主。一旁伺候的太监宫女吓坏了,还是朱翊钧反应够快,闪身把妹妹护在身后。
他蹙着眉,正要训斥潞王,后者却仰起头来看到是他,脸上竟是露出天真的笑容,冲着他叫哥哥。
朱翊钧凝眉看着他,丝毫没有从他脸上看到羞愧,看来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错。
他生来就是亲王,太监宫女都是伺候他的奴婢,主子打骂奴婢,有什么问题?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训斥的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带着弟弟妹妹走进慈宁宫,太后见了他,嗔怪道:“又穿这么点儿,受凉了可怎么办?”
朱翊钧摆了摆手:“我不冷。”
有种冷叫娘亲觉得他冷,太后命太监把炭炉烧得再旺一些。
朱翊钧喝了口茶:“母后,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在宫中修建一座佛堂,就建在慈宁宫后面。”
太后倒是有些意外:“咱们不是说好了,先在凉水河上建座桥。我知道,你是为了方便周围的百姓,这也是积攒功德,银子母后来出。”
“不过,我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只怕也就能建一座桥,修不了佛堂。”
朱翊钧握紧太后的手:“银子,我出。”
太后叹气:“前些年,国库一直入不敷出,这两年才好转了些,又要治河又要打仗,我知道,你不想动国库的银子,到时候,那些言官又要来烦你。”
朱翊钧摇头:“不动国库的银子,我给母后修佛堂。”
“你?”太后诧异的看着他,朱翊钧出门两年,花的都是宫里的小金库,皇庄目前由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打理,收上来的银子都由太后保管。
在她的印象中,朱翊钧那里是没有多少银子的。
太后不禁问道:“你哪里来的银子?”
朱翊钧神秘一笑:“母后不必担心,修建佛堂,为母后尽孝,是儿子应该做的。”
“不过,儿子也有一事想跟母后商量。”
听到这话,太后并不感到意外。儿子是她亲生的,什么性情,她最了解。
朱翊钧决定的事情,不会无缘无故改变。现在突然说要秀佛堂,那必定是有别的事情。
“你说吧。”
朱翊钧看向潞王和瑞安公主:“年后,我想让他们俩到文华殿读书。”
“那怎么行?”太后本以为他要推迟选秀的事,没想到他是为了弟弟妹妹读书的事情。
“文华殿是你经筵的地方,将来要留给皇太子出阁,他们俩怎么能去?”
朱翊钧又道:“平日经筵都在正殿,东西厢房都是空着的,让他俩到文华殿读书,方便我随时监督。”
太后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没教好他们。”
“怎么会?”朱翊钧目光真诚,“母后,你太惯着他们了,尤其是镠儿。”
“他……”太后叹一口气,“他又不做皇帝,书读得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将来多给他封些田地,让他衣食无忧便是了。”
“还有媛媛,她一个女孩子,迟早要选驸马嫁出去。”
朱翊钧却说道:“他读书可以不好,但品行不能不好。媛媛虽是女子,但她是我的妹妹,嫁不嫁人,都要好好读书。”
“……”
太后无言以对,半晌才开口:“所以,你突然要修建佛堂,就是为了换我答应他们去文华殿读书?”
“当然不是!”朱翊钧靠过去,用撒娇的语气说道,“若到文华殿读书,就要风雨无阻,白天不能陪伴在你左右,承欢膝下,我怕你寂寞。”
他这是投其所好,毕竟崇信佛教也就是修个佛堂,请几位高僧入宫讲经。
不想他皇爷爷,又要炼丹,又要扶乩,烧钱不说,还把前朝后宫搞得乌烟瘴气。
儿子长大了,一国之君,马上就要亲政,太后是管不了他了,他说什么都由他去,唯一的底线就是早日完婚。
朱翊钧不但把潞王和瑞安公主安排到他眼皮底下读书,还践行承诺,也从内书堂安排了太监,给栖霞公主开蒙。
虽然是庶出的妹妹,父皇走得早,长兄如父,他有责任教育好弟弟妹妹。
年后读书的头一天,他就给潞王和瑞安公主立了规矩,每天早朝之后,检查前一日功课,文章不能流利背诵要罚,字词句子不明其意要罚,写错字或字迹不够工整也要罚。
第一天,潞王就挨罚了。朱翊钧看了他默的书,直接就拍在案上:“罚抄一百遍。”
“一百遍?!”潞王懵了,咬着下唇,“不是说好,字写得不好只抄十遍吗?”
“你没记错,”朱翊钧笑着看他,“字迹不工整只抄十遍,但你上次无端责骂宫人,罚抄九十遍,一共一百遍,五日之内完成。”
“……”
“下次再犯,两百遍。”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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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5 章 潞王不可置信的看
潞王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哥,见他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潞王气坏了。
他从小到大有母后的宠爱,太监宫女老妈子围着他团团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小时候,哥哥对他们总是和颜悦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后说哥哥病了,需要静养,后来又说他出宫去了。
好不容易把哥哥盼回来,得到的不是来自帝王的宠爱,却是严苛的管束。
可他哥是皇帝,别说皇宫,整个大明都是皇帝说了算,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想法。
潞王只敢仗着母后的宠爱,在宫人面前颐指气使,要让他跟他哥作对,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可他又实在不想抄一百遍文章,一整天他都在思考,要如何才能逃避抄书,又不被他哥责罚。
潞王那小脑袋瓜,从未转得像今天这么灵光。他哥是大明的皇帝,大明皇帝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吗?这世上一定有他哥也害怕的人,比如张阁老。
可是,张阁老是哥哥的老师,怎么会帮自己做主呢。
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母后,只要母后护着他,哥哥也不敢说什么。
可是,怎么才能让母后护着他呢?
有了,他可以装病。这可真是一个好主意,装病不仅不用抄书,说不定明天也不用来文华殿读书。
这样想着,潞王就拿定了主意,回去他就跟母后说自己不舒服。
于是,他开始心心念念盼望着下学。
下午申时刚过,就有永宁宫的太监过来,把栖霞公主接走了。
申时三刻,透过窗户,潞王看到了母后身边的太监。他激动万分,就等着先生宣布下学。
先生是朱翊钧从翰林院庶吉士中挑的,名叫沈璟。
选他来做弟弟妹妹的讲官,朱翊钧却是花了心思的,沈璟今年不满二十四,不仅文章作得好,还通音律,好词曲,关键长得还好看。
其他讲官也是照着这个标准挑,年轻又长得好看的人,总会让小朋友感觉亲切一些。
沈璟要求他们把字练完才能离开,潞王归心似箭,胡乱应付。
写完最后一个字,就迫不及待冲了出去,拉着太监马不停蹄往外走:“我累了,我要回宫。”
“潞王殿下留步!”
此时,从正殿中快步出来个太监,是乾清宫的小野:“陛下有旨,瑞安公主回慈宁宫休息,潞王留下,继续抄书。”
既然是皇上的旨意,太监也不敢违抗,赶紧护着瑞安公主走了,留下潞王一人,孤零零站在院子里。
这一整日,潞王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下学,恨不能飞奔回慈宁宫,临到要走之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他的情绪彻底崩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小野赶紧上前一步,竖起手指,抵在他的唇边,“嘘”一声:“殿下,陛下与朝臣正在殿内议事,可不能大声喧哗。”
潞王委屈极了,只得一个人回到厢房,继续抄书。
刚过完年,朱翊钧就雷厉风行的敲定了两件事,第一,通过了潘季驯的《两河经略疏》,全面治理黄河、淮河上下游,及入海口。
令他意外的是,冯保竟然主动提出,由自己前往河南,监督。
皇帝不信任武将,就派文官去监督,后来连文官也不信任,就派太监去监督。
一开始只是监军,后来逐渐扩大到地方军政,重大工程。
这虽然是个辛苦活儿,但也是个肥差,很多太监都想去,但冯保主动请缨,别人便不敢跟他抢。
只是感觉奇怪,皇上身边的伴读,只要他想,有的是朝臣给他送银子,怎么会盯着这点辛苦钱。
朱翊钧也不理解,长这么大,大伴从未离开过他,为什么这次主动提出要去监督治河?
冯保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他要去帮潘季驯造水泥。
“上次,咱们向潘季驯提过,西洋人用火山灰和石灰造粘合剂,陛下还说,寻个西洋人具体打听打听。此时到现在还没有眉目,我想着,过去督促他们尽快落实。”
这事儿朱翊钧说完就抛在了脑后,火山灰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也不知道防水性好不好,大范围筑造堤坝可不可靠。
想不到,冯保倒是对这件事很上心。
朱翊钧思忖片刻,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拉过冯保的手:“那便辛苦大伴了,不管能不能成,早日回来。”
他语气中满是眷念,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小团子,冯保也十分不舍。
不过小团子长成了大小伙子,现在已经亲政,到了大展拳脚,实现宏图伟业
冯保觉得,该教给他的,都已经教的差不多了,自己也不能总守在他身边,应该做点儿什么。
第二件事是远在福建蓄势待发的一场大战,年前,胡宗宪提过,想要以计谋兵不血刃。
用的还是老一套:从广东寻一个林凤的老乡,打入敌人内部,摸清楚情况,再制定策略。
徐海也好,林凤也把,当海盗似乎都不需要脑子,轻而易举就能被人挑起内部矛盾。
有人认为,他们应该继续在福建广东一带活动,烧杀抢掠,跟朝廷作对。
有人认为,跟朝廷作对难度太高,他们应该往大海的另一边谋求发展,攻占海岛,自立为王。
于是两拨人在未来规划方面产生了严重分歧,也给了胡宗宪离间他们的机会。
朱翊钧看着密奏,心里想,不用胡宗宪费尽心机讨好权臣,献媚君主,全副心思都用在军务上,办事效率就是高。
议政结束,大臣们各自退下,朱翊钧望向窗外,太阳都快下山了。
他突然想起来,潞王还在厢房抄书,便打算起身去看看。
潞王难过极了,正坐在书案前抹眼泪。朱翊钧问他抄了几遍,他不吭声,朱翊钧便自己看。
虽说是抄书,其实只是《论语·八佾篇》中的一句话: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对他而言,一百遍也就是一晚上的事。然而,整整一个时辰,潞王写了不足十遍,字迹潦草难辨。
他抬起头,委屈的看向朱翊钧:“我……我可以回去了吗?”
朱翊钧把他写的垃圾仍到书案上:“回哪去?”
“慈宁宫。”
“做梦!”朱翊钧拧小鸡似的,一把将他拧起来,“跟我回乾清宫。”
潞王崩溃大哭:“我要找母后,母后,救我!”
“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晚膳已经备好了,王安问朱翊钧要不要传膳。
这一天情绪波动太大,听到“传膳”二字,潞王就饿得受不了了,咽了好几下口水。
“候着。”朱翊钧拎着潞王径直去了雍肃殿:“抄书二十遍,直到我满意了,咱们再去用膳。”
“……”
还未动笔,潞王捂着肚子趴在书案上:“疼~好疼啊~”
朱翊钧漫不经心看他一眼:“宣太医来看,若无大碍,再加五十遍。”
潞王吓得一个激灵,立马坐正:“我……我只是饿了。”
朱翊钧随手拿了一叠奏章,往炕上一坐:“饿了就快写!”
潞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母后又听不见他的心声,不能赶过来救她于水火,绝望之际,只能提起笔,含泪抄书。
奏章是言官写的,批评皇上不讲礼制,不尊祖训,竟然让亲王入文华殿读书,亲王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两位公主。虽贵为公主,却也是女流之辈,怎可随意出入外廷……
“留中不发。”下一本,朱翊钧只看了一句,来催婚的,合上丢一边:“留中不发。”
再下一本,说骡子的性子急、力量大,驴的性子慢、力气小。应当顺应牲畜性情,乞请圣上下诏令,对驴和骡子一起拉车的行为全面纠正。
“……”
这帮人,正事没有,闲事管得倒宽。
那边,潞王忍着饥肠辘辘,可算抄完了二十遍,朱翊钧挨个检查,又让他补了三遍,这才满意了,带着他去用晚膳。
潞王如坐针毡,生怕用过晚膳,他哥又让他抄书,频频往殿外张望,希望母后来救他。
“别看了,母后不会来。”
“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
潞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晚膳过后,朱翊钧带着潞王回西暖阁。兄弟俩坐在炕上,朱翊钧接着批奏章,潞王无事可做,只能找一旁的霜眉玩耍。
霜眉年纪大了,不爱动,只想趴在炕上睡觉。潞王想抱它,它不肯,站起来要走,潞王抬手就打了它一下。
“啪”的一声,暖阁里里外外的太监都吓傻了,齐刷刷跪下来。
紧接着,便是“哇”的一声啼哭,潞王也吓傻了。
他的手还未收回,他哥的巴掌已经落到了他的手背上,一点也不留情,硬是打出五道红印。
潞王仗着有太后的宠爱,在慈宁宫就是个小霸王。太监宫女老妈子都得顺着他哄着他,没人敢让他受半点委屈,更别提打他。
今天,他可算是把这十一年来没受过的委屈,全都受了一遍,这委屈还是他亲哥给的。
朱翊钧抱着猫,目光凌厉:“你敢打它,我揍死你。”
潞王吓得往后缩了缩,又委屈又疑惑:“它只是只猫,我才是你弟弟。”
朱翊钧怒道:“它是我哥!”
“啊???”
朱翊钧上前一步:“给它道歉。”
潞王后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哥竟然要求他给一只猫道歉。
朱翊钧又重复了一遍:“给霜眉道歉!”
他气场太强了,潞王已经退到了墙边,无路可退,只能屈服:“对……对不起。”
朱翊钧这才满意了,抱着猫回到炕上:“我再警告你一次,倚强凌弱非君子所为,你若再犯,我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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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6 章 于是,这一晚,朱
于是,这一晚,朱翊钧坐在炕上,一边撸猫一边批阅奏章,潞王就在一旁,笔直的站着,别说动一动,就算呼吸声大了些,都要被他哥死亡凝视。
直到一旁的烛火“啪”的一声爆出一朵灯花,又渐渐暗下去,朱翊钧抬起头,茫然的看向王安,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快三更了。”
朱翊钧转头,潞王上下眼皮正在打架,感受到他的目光,立刻瞪圆了眼睛,打了一半的哈欠又憋了回去。
朱翊钧合上奏章:“就寝。”
一群太监进来伺候朱翊钧洗漱更衣,大家井然有序的忙碌着,潞王被遗忘在了角落,眼睁睁看着他哥收拾妥当,竟然抱着猫准备上床睡了。
他心里想着,这未免不是一件好事,等他哥睡下了,这一天的煎熬也算到头了。
哪知道,朱翊钧坐在床边,又拿本书看了起来。
他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的,早上天不亮就要朝会,然后到文华殿经筵日讲,下午与内阁议事,晚上批阅奏章,只有睡前这一小会儿,是自己的时间,能看看闲书。
霜眉美美的趴在床头,朱翊钧时不时摸摸它,看样子很快就要睡了。
只有潞王,仍然站在角落,不知所措。
难道,他哥要罚他在这里站一晚?
想到这种可能,潞王的眼泪又不由自主落了下来,越哭越伤心。
朱翊钧抬头,欣赏他那副倒霉样,满意的笑了笑,这才吩咐太监:“带潞王下去更衣。”
不一会儿,潞王梳洗完毕,又重新回到西暖阁。
朱翊钧放下书,问他:“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哪儿错了?”
潞王咬着下唇,吞吞吐吐地说道,“不该迁怒宫人,不该推妹妹,不该打霜眉……”
他倒是不傻,自己做过什么让他哥恼怒的事情,他都记得。
朱翊钧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潞王绞尽脑汁,想不出来,“还有……什么?”
朱翊钧被他气乐了:“你问我?我留你下来做什么的?”
潞王恍然大悟:“还有抄书,一百遍。”
说到这里,他又绝望的抹了把眼泪。
朱翊钧又问:“为什么要让你抄书?”
“……”
这个问题,潞王确实答不上来。他们老朱家的传统,除了皇太子,别的皇子都当猪养。养到十四五岁,娶了王妃,有了封地,再从翰林院指派个检讨,一
起就藩,随便读读书认认字,这辈子就这样了。
朱翊钧叹口气,也不逼他一定要给个答案,而是拍了拍床榻:“过来睡觉。”
“啊?!”
小时候,潞王和妹妹最期待的就是能跟哥哥一起睡觉。不过,那时候朱翊钧住在清宁宫,他们跟着母后住在坤宁宫,一年到头也没什么机会。
现在有机会了,潞王却不想要了。
不过,他哥叫他过去睡觉,她也不敢抗旨,只能别别扭扭的过去。
朱翊钧看民间话本打发时间,看着看着就困了,奈何一旁潞王却翻来覆去,哼哼唧唧睡不着。
朱翊钧没好气的问道:“你还没断奶?”
“我……认床。”
“矫情。”
“……”
连着好几日,潞王白天跟朱翊钧一起到文华殿读书,晚上回乾清宫就寝,被他哥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大吵大闹,乱发脾气,甚至读书写字也认真了不少。
朱翊钧对潞王虽然严厉,但也是对弟弟爱之深,责之切。只要他不犯原则性错误,朱翊钧便不会罚他。
晚膳之后,不用抄书,朱翊钧闲来无事,便会教他习武。
潞王从小娇生惯养,扎个马步一碰就倒。看得朱翊钧直摇头,很坦然的接受了他弟弟并非武学奇才的事实,强身健体就好。
夜里,兄弟俩躺在床上,朱翊钧也会跟他聊天,给他讲道理:“因为你是王爷,人家畏惧的是你的身份,而不是你这个人。”
“要让人真正敬重你,你得有真本事。”
“你既没有本事,又不聪明了,还把身边的人都得罪了,往后你去了藩国,母后和哥哥都不在身边,别人欺负你,你也只能自认倒霉。”
“咱们有个叔叔你知道吧,景王。”说到这里,朱翊钧叹一口气,“就藩四年薨逝,没有子嗣,国除。”
“唉,你要是不乖乖听话,好好学习,哥哥真怕你以后也……”
潞王被他吓死了,一头扎进他怀里,瑟瑟发抖:“哥哥,我不干了,我一定乖乖听话,好好学习,我我我不想……”
朱翊钧搂着他,轻抚他的后背:“哎呀,傻弟弟,你想哪里去了,你没见过这个叔叔,我跟你闲聊呢,你怎么往自己身上联想呢?乖,不怕,哥哥在呢。”
这一晚,潞王紧紧地依偎在他哥怀里,抱进他的腰,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才觉得安心了些。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听哥哥的话,哥哥让他做什么,他
就做什么。
黑暗中,朱翊钧搂着傻弟弟,乐得合不拢嘴,闭上眼,心满意足的睡了。
皇太后心里总记挂着小儿子,她也清楚,潞王那熊孩子,在他哥手里,三天得爱两顿打。
忍了好些天,她实在忍不住,找了个借口,来乾清宫看看情况。却惊讶的发现,短短十来天,小儿子竟是判若两人。那乖巧劲儿,十多年来,皇太后竟是从未见过。
朱翊钧在一旁慢条斯理喝茶,潞王站在一旁,摇头晃脑背诵《论语》:“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朱翊钧问:“‘思无邪’作何解?”
潞王道:“孔子认为《?诗经》?三百首,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
皇太后本来还想问潞王要不要跟她回慈宁宫,看到这一幕,无论如何问不出口了。
旁边的瑞安公主跃跃欲试:“哥哥,我也想搬来乾清宫和你一起住。”
朱翊钧欣然答应:“好呀……”
“好什么好!”皇太后牵着女儿,生怕她走掉,“你现在可是十二岁的大姑娘了,男女有别。到文华殿读书也就罢了,搬来乾清宫绝对不行。”
“乖,跟母后回宫!”
她三十岁守寡,一直以来,身边只有这一对儿女陪伴左右,小儿子现在被大哥拐跑了,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女儿也离开她。
“母后说得对,”朱翊钧立刻话锋一转,给妹妹使眼色,“你可是母后的小棉袄,得陪着母后。”
朱翊钧虽然还未大婚,但后宫最不缺女人,全是他的长辈。
他皇爷爷留下的妃子,至今还有不满三十的,穆宗的后宫年纪更小,二十左右的一大堆,还有许多上了年纪的宫女,朱翊钧看着她们时常陷入沉思。
他曾经想过,若是这些女子同意,他愿意给一笔银子放她们出宫,给她们自由,如此,还能节省开支,一举两得。
但这个想法,别说大臣,就连皇太后也不同意。民间女子尚且要为亡夫守节,何况皇帝的女人。
再说了,这些女子都没有子嗣,娘家也未必肯接纳她们,出了宫,让她们怎么活?
朱翊钧听到“守节”二字就头疼,女子活在这世上,无论是父亲、丈夫还是儿子,总要依附男子,才能生活,命运永远掌握在别人手里。
既然后妃不行,那宫女和女官总可以了吧。
上了一定年纪的,他们愿意留就留,愿意出宫,也可以领一笔银子,回家也好,嫁人也罢,随她们
去。
这个想法虽然还是遭到了大臣和太后的反对,但朱翊钧心意已定。
他至今还忘不了江南一带无数拉郎婚配的纠纷,都是他爹造的孽。
可见,老百姓也知道,宫中的日子并非珠围翠绕,花团锦簇,不愿女儿进宫遭罪。
这些宫女是家里穷,没得选,一旦入宫,就注定幽闭在高墙内,了此一生。
朱翊钧见过了外面的世界,便不想用皇权筋骨别人的人生。
可令他意外的是,下发诏令之后,却并没有宫女主动提出离宫。
皇太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她提醒儿子:“宫里的日子虽不好过,但也不愁吃穿。出了宫,那点银子被父兄夺取,接下来是什么日子,谁又能说得准?”
朱翊钧无言以对,索性也不再纠结此事,诏令随时有效。
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是申时行,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分三场进行。
去年,从湖广到南京,朱翊钧一路上结识了不少应试的举人。他倒要瞧瞧,这些夸夸其谈的读书人,最后有几人能在殿试与他相遇。
话虽如此,但他又实在忍不住,在春闱之前,出宫一趟,遍访大小客栈。
还是那个苏州小馆,还是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书生。临川汤义仍逢人就说,丞相要遣人找他,为自家几位公子作陪衬,被他严词拒绝。
朱翊钧在他身后笑道:“如此说来,这位丞相可真是大度,你这么不给他面子,他却容得下你在他眼皮底下,把事情传得人尽皆知。”
汤显祖一回头,惊讶道:“李兄?你也上京赶考。”
朱翊钧拱了拱手:“汤兄。”
“上京赶考谈不上,我本就是顺天府人士。”
认识朱翊钧的可不止汤显祖一人,另一桌的顾宪成、胡应麟、朱国祚、屠隆等人纷纷回过头来看他。
朱翊钧倒也大方,挨个拱手打招呼:“诸位兄台,别来无恙。”
“我随便逛逛,别都看着我呀,继续聊,继续聊!”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酒馆。
刘守有问:“怎么了这是,刚进去,不坐下听他们谈古论今?”
陆绎笑道:“要露馅了。”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赶紧走:“与成懂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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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7 章 外出的时候,朱翊
外出的时候,朱翊钧虽然一直用的是李诚铭的名字,但未必每次都透露武清伯长孙的身份,根据需要,他也时常冒充自己是将要参加会试的考生。
这里是京师,武清伯长孙欺男霸女,被皇上发配去蓟镇充军的事儿,早已传位佳话。
现在,那些曾经被朱翊钧忽悠过的人齐聚一堂,他往那儿一站,再多说两句,就得穿帮。
虽说他这个大明皇帝的身份,顶多再能隐瞒一个月,但朱翊钧还是想把悬念留到最后,等到了皇极殿,再给他们一点来自帝王的小小震撼。
至于那些连进士都考不中的,那也没有必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刘守有问:“咱们现在上哪儿,张阁老府上?”
以前,朱翊钧每次出宫,必到张居正家里找张懋修。此时他却顿住脚步,怔愣片刻,随后摇了摇头:“算了,他们三兄弟都要准备春闱,等殿试之后再去吧。”
会试之后,三日放榜。三月十五,在皇极殿举行。
三月初十,内阁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吕调阳、刑部尚书王崇古,以儿子要参与殿试而上疏请求回避。
朱翊钧忍不住笑出生,真要避嫌,那就别考。既然参加考试,还避什么嫌。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还得走个形势。
于是朱翊钧御笔批复张居正:“读卷官重典,卿为元辅秉公进贤,不必回避,礼部知道。”
差不多的话,朱翊钧又回复了吕调阳和王崇古,让他们安心读卷,不要多想。
在此之前,内阁已拟定三套策问题目呈给朱翊钧,让他挑选。
朱翊钧看过之后,都不满意,好在时间来得及,可以重新重新出题。
朱翊钧不想和他们讨论边事,也不想听他们谈论君臣关系、如何治国。
如今朝廷正在清丈土地,加快向全国推行新的政令,他想要的策题是,考生们对于这一变革的看法。
张居正看着他,欲言又止。
“先生,”朱翊钧笑眯眯的看着他,“你有什么,直说便是,不必有所顾忌。”
张居正这才说出了实情。
“一条鞭法”虽然有利于国家财政,也为百姓减轻了负担,但切切实实触及到了大地主和地方官吏的利益。
朝廷内部,反对的声音都从来没有停止过。因为许多官员,就是从各地的大地主家走出来的,他们当然要维护自己家族和阶层的利益。
这个问题问得太具体了,考生一眼就能看出皇帝想要什么答案,他们都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千锤百炼出来的,个个都能把文章写得出神入化,迎合讨好圣上自不在话下。
朱翊钧试图通过这种方式选拔自己想要的人才,恐怕有点困难。
经他这么一提醒,朱翊钧回想了一下往年的策题,意识到,张居正说得有道理。
于是,内阁召集翰林院和礼部,按照朱翊钧的要求,重新拟定策题,力求帮助皇上选出理想中的改革人才。
策题定下来之后,所有出题、阅卷和读卷官员值宿宫中,直到殿试结束。
三月十五日,朱翊钧一早起来,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正适合酣睡。
潞王犯了懒病,哼哼唧唧不想起床,朱翊钧一巴掌拍他屁股上:“抄书两百遍。”
潞王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起身,梳洗更衣,准备去文华殿读书。
朱翊钧也想多睡会儿,但今日殿试,他父皇和皇爷爷就很少御殿,就算去,也只是露个面,答卷开始便离开,一切丢给内阁和礼部。
但朱翊钧不一样,他不但亲自去了,他还在皇极殿呆了一两个时辰,几乎将所有考生的试卷都看了一遍。
张嗣修、吕兴周、王谦这些官二代都顺利进入殿试环节,所谓海内最有名望的举人却不过寥寥。朱翊钧看到了屠隆,看到了沈懋学,却不见汤显祖、胡应麟等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朱翊钧没有看到张敬修和张懋修。
那日张居正上疏,因儿子预殿试而请求回避,朱翊钧还以为张家三兄弟都考中了进士,没想到,只有张嗣修一人。
这些日子,朝中大小事务繁忙,朱翊钧也没细问。
张懋修这么骄傲一孩子,一直以来,读书的目的就是奔着考状元去的,现在连进士都没考中,那得多难过。
还有张敬修,朱翊钧看过他的文章,的确一般,但上次他就没中,这次又没中,关键是弟弟第一次就高中了,心理落差一定很大。
朱翊钧一边看考生策对,一边在心里想,过几日,一定找个机会去到张府瞧瞧。
他在皇极殿中逛了几圈,把所有考生的开篇全都看了一遍,对他们的观点也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筛选出他认为的可用之才。
隔日,文华殿御前读卷,按照世宗定下的规矩,读卷官只读前十二份策题。
但朱翊钧听过之后,却有些意犹未尽,命人再取十二份进读。
听完二十四份策题,朱翊钧又看了一眼,内阁提出的排名,只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动,将第四名,提到了第二名,便说道:“就按这个发榜吧。”张居正看着手里的名单,思忖良久,最终叹一口气,与诸位大臣一起,退出文华殿。
朱翊钧提到第二名的,正是张居正的次子张嗣修,而状元是湖广临武人曾朝节,探花是浙江金华府人陆可教。
而原本应该在状元位置上的沈懋学,排到了数十名开外。
沈懋学乃是心学传人王畿的学生,精书法,好诗文,亦善骑射。他曾与张居正有一段短暂的师生情谊,却因为“夺情”事件,引疾归乡,没几年就抑郁而终了。
说起来,这件事跟沈懋学也没多大关系。是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带头弹劾张居正,被万历廷杖,罢官。沈懋学上疏为二人求情,未果,又写信给工部尚书李幼滋。李幼滋却说张居正不奔丧,得圣贤之道,训斥沈懋学迂腐之辈,啥也不懂。
沈懋学想不通,辞官也就罢了,还把自己气死了。
而如今,吴中兴、赵用贤这两位张居正上一世的得意门生,如今却已是查无此人,不知在哪个偏远地区做知县。
张居正没把沈懋学放在状元的位置上,自然也不打算让他留京。
远离朝堂纷争,说不得能叫他心胸宽广一些,多活几年。
而曾朝节、陆可教本就是殿试前五,除才学之外,人品也没得说,为官清正,持论公允。出身寒微,在朝中独立无所依傍,不结私党,也不树宗派。
而朱翊钧看过这些文章,得出的结论是,这二十多个人里面,至少十五六人都是心学门人。
他对王守仁和心学没什么看法,小时候因为好奇,也了解过不少。
虽说心学门人个个思维敏捷,观点新颖,文采斐然,写出来的文章,很对朱翊钧的胃口。
但他并不想朝中各个重要位置都被一种一个学派占据,不同思想的碰撞,才能互相监督,互相进步。
这是皇爷爷曾经教过他的制衡之道。
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矛盾产生分歧,讲人分成不同派系。
帝王的之术不是消弭党争,而是控制规模。防止任何一派获得绝对优势,垄断权威。
朱翊钧虽未下诏令,但在与张居正议事时提过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不得选为庶吉士。
殿试刚一结束,皇太后降下懿旨:“着礼部在京顺天等八府及南京、凤阳、淮安、徐州、河南、山东,于大小官员、民庶良善之家预先选求,择其父母行止端慎、家法严正女子,年十四十五,容貌端庄、德性纯美、勤中礼法度者。”
朱翊钧看完,要求把年龄改成十七、十八。皇太后不同意,说这个年纪还没嫁人的姑娘,那一定是容貌、德性某一方面有缺陷,嫁不出去的。
选皇后能选嫁不出去的吗?
朱翊钧立刻就想反驳,自然也有才貌双全,德容兼备,不愿屈就的女子,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母子俩僵持半晌,最后各退一步,在十五到十七之间选秀。
此时正值春和景明,忙过殿试,朱翊钧得了些空闲,想到张懋修落榜之事,便决定去张居□□上,安慰他一番。
他还专门挑了个张居正休沐的日子,正好蹭饭,还能和先生小酌两杯。
为此,他还特意让王安带了两坛长春酒,备了些小菜。
朱翊钧到张府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不需要人大张旗鼓出来迎驾,他自己就进去了。
花园里,一老头儿正在打太极,朱翊钧定睛一看,是张文明老先生。
老头儿看着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朱翊钧上前与他打招呼:“张老先生,在京师住的可还习惯。”
张文明不认得他,但能进出张府,并且这么年轻的,不是他儿子的门生,就是他孙子的朋友,他也便乐呵呵的回道:“习惯习惯,京师那是天子脚下,比我们那小小的江陵气派多了,在这儿住的时间长了,就不想回去了。”
朱翊钧还记得老头儿刚来时作天作地的模样,现在倒是不想走了。
“那挺好,就在这儿颐养天年,成全张阁老一片孝心。”
和张文明寒暄两句,朱翊钧便告辞了:“不打扰你练功,我去找懋修。”
“啊,找懋修?”张文明明白了,这是张懋修的好友,“他最近,心情不好,好些日子没出过他那院子了。”
朱翊钧点点头:“我知道,这不,专程来开导开导他。”
张文明摇摇头:“恐怕不行,那孩子倔,他爹都奈布不了他。”
张居正这个严父都奈何不了,朱翊钧更好奇了,张懋修究竟能有多倔。
“那我看看去。”
张懋修住的地方是张府最偏僻的一处院子,他说这里安静,能专心读书。
朱翊钧绕过假山,从石桥穿过池塘,刚要踏上小径,迎面走来一个人,是张简修。
张简修见了他,激动坏了,挽着他的胳膊,喊哥哥,诉说自己回家之后,挨了父亲好一顿责罚,包括不限于禁足、抄书、写检讨。
朱翊钧摸摸他的脑袋:“没关系,再过些时日,你爹就管不了你了。”
这话让张简修有些不解:“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朱翊钧在他脑袋上轻敲一下,“你这是从懋修那里来?”
张简修点点头:“我去给三哥送信。”
“什么信?”
“我爹写给他的。”
张居正给张懋修写了一封信,朱翊钧太好奇了:“我去瞧瞧。”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朱翊钧推他,“你回去。”
若简修跟着,懋修肯定不会把信给他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还能写三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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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8 章 朱翊钧来到小院前
朱翊钧来到小院前,发现院门紧闭,他抬手,欲要敲门,听到院内传来细微响动,又把手收了回来,一跃而起,无声无息跳上墙头。
此时正值暮春时节,万物生发,院内一片翠绿掩映。
朱翊钧稍微挪了个位置,看到张懋修坐在石桌前,正低头读信。朱翊钧不去打扰,只坐在墙头看着他。哪知张懋修读着读着竟是落下泪来,又胡乱用衣袖抹去,接着看。
朱翊钧歪头,有些疑惑,张先生在信中写了什么,如此感人。
读完了信,张懋修拿着信纸怅然若失。
无论是父亲的至交,还是太学的同窗,人人都夸他文章作得好,将来定能状元及第,他从小也是依次为目标,住在这偏僻的院落里,潜心学习,除了……
正在此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无声无息的落在他的眼前,张懋修还未反应过来,手里的信纸就被人抽走了。
“让我瞧瞧~”
“诶~”张懋修伸手去夺,“不不……”
朱翊钧转身,快步逃走,张懋修在后面追他。可他脚步轻盈,稍稍一点地,人就能约出去老远,张懋修使出浑身力气,也只能跟在他的身后。
“汝幼而颖异,初学作文,便知门路,吾尝以汝为千里驹。”
朱翊钧稍稍停顿步伐,竟是把信上的内容念了出来:“乃自癸酉科举之后,忽染一种狂气,不量力而慕古,好矜己而自足,顿失邯郸之步,遂至匍匐而归。”
张居正的意思是,张懋修从小就聪明,被他视作千里马。但去年乡试之后,忽然染上了一种狂傲之气,自不量力地仿效古人,骄矜自满,邯郸学步,忘了本心,最后栽了个大跟头。
听罢,张懋修不追了,朱翊钧也不念了,跃上一块太湖石,坐在顶部把信看完。
不难看出,张居正对张懋修寄予厚望。去年秋闱之后,嗣修、懋修兄弟二人返京,他就看出懋修心思浮躁,不想让他应试,是敬修、嗣修劝他不该挫伤弟弟锐气,张居正才勉强同意了。
最终张懋修落榜,张居正也未曾埋怨过他,还要自我安慰:这是老天要让儿子厚积薄发。
“吾诚爱汝之深,望汝之切,不意汝妄自菲薄,而甘为辕下驹也。”
朱翊钧看向张懋修,后者低着头,安静的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么。
“懋修。”
张懋修不抬头,只轻轻“嗯”一声。
朱翊钧拍了拍身旁的石头:“你上来。”
假山在小院一隅,只有一人多高,但也嶙峋陡峭,不易攀爬。
朱翊钧向他伸出手,硬是凭着惊人的力道,把他拽了上来,稳稳地落在自己身旁。
张懋修仍低着头,不难看出,情绪很是低落。
朱翊钧一把搂过他的肩肩膀:“不就是没考上吗,多大点事,咱们下次再考就是了。”
“……”
张懋修的头埋得更低了,关于他科举落榜这件事,在朱翊钧面前尤为难堪。
他张了张嘴,声若蚊蝇:“对不起。”
“这是什么话?”朱翊钧揉一把他的脑袋,“你只是没发挥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张懋修摇头,眼泪又要掉下来:“我答应过你的……可我没做到。”
“现在没做到,又不是永远也做不到。”朱翊钧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后脑,“三年后,一定能状元及第。”
其实,去年在江陵,朱翊钧已经隐约感受到他的浮躁。
也不看书,也不学习,整日结交世子,四处游完。谈论风月,仿古作文。
看信中意思,张居正当年也有过这样一段轻狂不羁的经历。
朱翊钧又想到王世贞等人“文必西汉,诗必盛唐”的主张,八股文只是为了应付考试,仿古才是流行与风尚。
张懋修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去年,我与二哥一起回江陵参加乡试,如今他榜眼及第,而我……”
张嗣修确实在兄弟几人当中性情和才学俱佳,书读得好,人还踏实。
与他一比,张懋修虽然更聪明,更有才华,却浮躁了些,被人夸几句,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也经受不住打击,一次失败,就萎靡不振,否定自己。
“懋修,”朱翊钧扶着他的肩膀认真地说道,“你答应过我,你要像杨慎那样,成为相门状元。这次你没做到,是打算放弃吗?”
张懋修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当然不是!”
“既然不放弃,那便是要准备三年后的会试。自怨自艾除了荒废光阴,没有任何意义。”
“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你要记住,你心中有目标,你只需盯着这个目标,不断努力。至于旁的人和事,你都不必在意,更不必因为一点挫折而动摇心志。”
张懋修看着他,眼眶红红的:“我……我明白了。”说完他就准备站起身,往下跳,“这就回去读书。”
朱翊钧一把拉住他:“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先放松一下。”
“放松一下?”
朱翊钧道:“下午,我带你出门散散心。”
安慰好了张懋修,朱翊钧便拉着他进屋:“你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多久了?”
张懋修苦笑了一下:“会试之后。”
那掐指一算,也有近一个月了。
从那封信就不难看出,张居正对张懋修自暴自弃把自己关起来的行为颇有微词,但为了照顾儿子的自尊,他并没有用父亲的威严压迫他。
最后忍无可忍,也只是以一封书信表达自己的想法。
朱翊钧想,张先生虽然严厉,关键时候,却也给予了子女充分尊重。
想到这里,朱翊钧忍不住嘴角上扬。
张懋修奇怪的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朱翊钧催促张懋修,“快快,梳洗一番,换身衣服。”
他二人出了院子,打算去见张居正。路过花园,隐约听到琴声,音韵醇和,若九霄环佩之声。
朱翊钧顿住脚步,待到一曲终了,他才又往前走,绕过灌木从,见荷塘中央的凉亭中,张若兰端坐琴前,若有所思。
去年江陵一别,又是大半年不见。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如今,十六岁的张若兰姿容姿容昳丽,美玉莹光。
朱翊钧情不自禁想起前些日子看过的一部民间话本:“乌云叠鬓,杏脸桃腮,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
话本里说的是妖精,眼前这位是仙女儿。不,比仙女儿还美。
张若兰抬眸,也看到了他,嘴角立时浮现出一丝笑意,很快,又压了下去。
她离开走出凉亭,快步来到朱翊钧和张懋修跟前,双手交叠,敛襟行礼:“参见陛下。”
朱翊钧问:“刚才那曲子叫什么?”
“战国时,有灵虚子者,游嵩山,遇羽人鼓琴石窗之下,鹤舞于庭,兰馨于室,延入晤语,因授以清羽之调,名曰:《佩兰》。”
朱翊钧听罢大笑:“这名字好,纫秋兰以为佩。曲子也好听,与若兰妹妹最是相配。”
张若兰说道:“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
“这不是……”话到嘴边,朱翊钧又停顿片刻,拉着张懋修,“这不是被我俩听见了吗?”
张若兰看着他,欲言又止,目光移向旁边的张懋修,惊讶道:“三哥,你,你可算肯出院子了!”
张懋修挑了挑眉:“你才发现。”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张若兰嗔怪的看他一眼,又笑着看向朱翊钧:“还是陛下有办法,我们怎么劝都没用,您来一趟,三哥就振作起来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是张先生的信打动了懋修。”
张若兰莞尔:“我爹虽爱子心切,但还得是陛下”
张懋修赶紧求饶:“妹妹,三哥已经够惨了,你就少揶揄两句吧。”
张若兰过来挽着兄长的手:“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时与命犹须天付。”
听见妹妹的鼓励,张懋修心中最后那一丝怅然,也随着这一首放翁的《贺新郎》烟消云散。
朱翊钧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兄妹俩,不知在想什么。
张若兰又问道:“陛下和三哥这是打算去哪儿?”
张懋修道:“去见父亲。”
张若兰看了看朱翊钧,却退后一步:“你们过去吧,我回房了。”
说完,她向又向朱翊钧行了一礼,欲要离开,却被朱翊钧叫住:“你也犯错了?”
张若兰摇头笑道:“他们都犯错了,我也不会犯错。”
朱翊钧问:“那为何不敢去见你爹?”
“哪有不敢?”张若兰偏头看向别处,“我只是,只是……”
只是女孩子长大了,不方便在客人跟前露面,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在一处玩耍。
“只是什么只是,”在朱翊钧心里,没有那么多礼数,从小到大,他都把张家兄妹几人当亲人一样,“走,一起过去。”
他二人走出去几步,忽然发现,少了个人。回头一看,张懋修还站在原地。
朱翊钧问:“看来,是懋修心里还有顾虑。”
张若兰问:“什么顾虑?”
朱翊钧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张先生说他,性情古怪,字迹潦草,都怪自己命不好。”
听闻此言,张若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张懋修却看着朱翊钧:“我在想,哥哥刚才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装傻:“我有说过吗?”
张若兰配合他:“没有吧,我什么也没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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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9 章 张懋修质问张若兰
张懋修质问张若兰:“你究竟是不是我妹妹?”
张若兰偏头:“怎么不是?”
张懋修无奈:“那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张若兰站在他俩中间,看看朱翊钧又看向他哥,目光狡黠:“可我也从来没把陛下当外人呀。”
这话朱翊钧爱听,附和道:“是,我也从未把自己当外人。”
他俩一唱一和,张懋修一张嘴抵不过他们两张嘴,只得认输,赶紧引开话题:“咱们还是快过去吧。”
张居正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旁边还有他的其他六个儿子,齐齐给朱翊钧行礼,将他迎进正厅。
张敬修虽然又落榜了,大抵因为第二次有经验,又或者身为长兄,又做了父亲,他的情绪看起来比张懋修稳定许多。
张嗣修不必说,榜眼及第,自当春风得意。
张简修一向性格开朗,随时像个小太阳,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允修和静修也张大了不少,虽然只是刚启蒙的年纪,但朱翊钧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俩小家伙谁读书更好,谁负责快乐。
张居正看到张若兰,愣了一下,随即敛了神色,说道:“若兰也来了。”
若是换了小时候,张若兰一定会仗着父亲的宠爱,顶撞一句:“哥哥弟弟能来,我就能来。”
但她现在长大了,知道男女有别,也心疼父亲,不愿当着贵客的面,让父亲为难。
“我本不打算过来……”
“先生,”朱翊钧笑道,“江陵一别,我们也许久未见,是我请若兰一起过来的。”
在张居正的印象中,这俩孩子上次见面,得追溯到三四年前,那时候,他们还都是半大孩子,以兄妹相称。
如今,一个十八,一个十六,都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朱翊钧竟然不叫妹妹,叫了张若兰的名字。
再看张若兰,来的时候,他原本走在朱翊钧和张懋修中间,现在却退到了张懋修身后。
也不知是不是老父亲太敏感,总觉得女儿在刻意保持距离。
进了正厅,张居正先带着全家给朱翊钧行了个大礼:“臣次子嗣修钦蒙圣恩,赐进士及第,臣不甚感戴,叩首谢恩!”
说罢,他就带着儿女一起,给朱翊钧磕头。
朱翊钧让他们平身,走到张居正跟前,又看向张嗣修,认真道:“嗣修进士及第,乃是他多年苦读,才学出众,实至名归。”
“我看了他的策对,真心称赞他的文章,他凭自己的本事高中榜眼,并非因为父亲是元辅。”
听完这话,张居正怔愣在那里,良久无言,心中百感交集。
他原以为朱翊钧会说“先生大功,朕说不尽,只看顾先生子孙”,可他却说张嗣修凭本事及第,并不因为他是自己儿子。
不得不承认,作为父亲,听到别人赞扬自己儿子有真才实学,比歌颂自己的功绩,更让他欣慰。
这话也充分照顾了张嗣修的感情,作为首辅的儿子,他高中榜眼,从放榜那日起,就已经在整个京师传开了。
即便他再怎么勤学苦读,满腹才学,别人只会说,他这个榜眼不过是有个权倾朝野的爹。
而此时,他得到了圣上的认可,不是看在他父亲的功绩,而是真心实意赞赏他的策对。长久以来,张嗣修满心委屈,在这一刻险些落下泪来。
他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跪下来向朱翊钧磕头:“臣,谢陛下厚爱。”
朱翊钧笑着将他扶起来:“今后到了翰林院,当力学笃行,将来向先生一样,经世济民。”
说完,朱翊钧留意到一旁的张懋修低着头,神情沮丧。
他并非不为兄长的高中高兴,只是想到自己落榜,心中的落差让他很难释怀。
虽说朱翊钧给了他鼓励,但最后的心结,还需要张居正这个父亲为他解开。
朱翊钧握着张居正的手,轻声道:“先生,懋修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聊聊。”
说着,他转身招呼道:“简修,几个月不见,让我来考考你的武艺。”
张简修一听此话,高兴极了:“我去取剑。”
张简修虽然书读得不如几个兄长,但是在武艺方面勤学苦练,一直不曾懈怠。出巡那段时日,经过朱翊钧的指点,进步不少。
即便如此,朱翊钧让他一只手,他在朱翊钧手下也坚持不了十招。
张简修一剑刺出,朱翊钧侧身躲开,运掌在他手肘一排,张简修的剑随即脱手,一脚踢在剑柄上,那剑随即转了个向,插在旁边一棵桃树上,震得桃花簌簌落下,铺了一地。
“还不错!”朱翊钧轻轻在张简修后脑,表扬道,“武艺精进了许多。”
张简修问:“能成为锦衣卫了吗?”
“当然!”朱翊钧的回答很肯定,“在乾清门外值守。”
“乾清门?”张简修皱眉,“那可离御前远着呢。”
此言一出,旁边的哥哥姐姐都笑了起来。张若兰摸摸他的头:“傻弟弟。”
此时,张允修跑到桃树下,试图把剑拔出来,可努力了半天,丝毫没能撼动那把剑。
朱翊钧问:“允修也想习武?”
张允修点点头:“我也要当锦衣卫。”
“好!”朱翊钧爽快答应,“那就赐你御前行走吧。”
“啊?!”张简修不乐意了,“我都只能在乾清宫外,他这个小不点,怎么能在御前行走。”
朱翊钧捏捏张允修的脸:“因为小不点很可爱。”
张简修问:“我不可爱吗?”
“你也可爱。”
朱翊钧注意到旁边另一个更小一点的孩子,他的性子和他的名字一样安静:“静修,你以后想当锦衣卫吗?”
张静修摇了摇头:“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
张静修看向张嗣修:“读书,做文章,考科举。”
朱翊钧又捏了捏他的小脸:“那也很好。”
不管是科举入仕,还是当锦衣卫,反正都是为他做事,朱翊钧觉得都很好。
他一回头,看到角落里,张若兰独自站着,手里拿了把团扇,保持一个姿势好久了。
朱翊钧脱口而出:“那若兰今后想做什么?”
“我……”张若兰回过神来,很认真思索他的问题:“我只是一介女流,书读得再多,文章写得再好,父亲看了也只会哀叹,我非男儿身,不能考取功名。”
“世人皆道:妇人见短,不堪学道。”
她仰起头,一双翦水秋瞳望向朱翊钧:“陛下可记得,那日在德安,”
“陛下可还记得,那日在德安,咱们听一位李先生论道。”
朱翊钧点头:“姚安知府,李贽。”
张若兰又道:“他说人有男女之分,但见识长短并无男女之别。倘若让天下妇人与男子一般识文断字,她们的见识足以让许多男子羞愧汗颜,不敢出声。”
“女子读书,并非为了让男子羞愧汗颜。哪怕不能考取功名,也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
“陛下方才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想让更多女子读书,让她们明白,她们不是生来就该被人嘲笑短见,束于闺阁之间,并非她们所愿,若有的选,谁不向往广阔的原野。”
朱翊钧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点儿什么。他的
沉默,让旁边兄弟几人心慌。生怕妹妹的话惹怒了皇上,而受到责难。
这番言论实在胆大至极,说完,张若兰自知失言,低头,退后几步:“若兰失礼,请陛下责罚。”
她平日赴宴,与京师官家子弟来往,说话做事很有分寸,绝不会口无遮拦。
今日在圣上面前,倒是心直口快起来。
张若兰在心中叹一口气,他们从小在一处玩耍,总是这般说说笑笑。朱翊钧为人大度,私底下极少苛求尊卑之别。
想来,去年在湖广,他们一起到德安听讲学,那时她也是这般有什么说什么,或许也有无心之言,但圣上未曾怪罪。
张若兰鼓起勇气抬眸,与朱翊钧对望,后者仍是不发一言。她咬了咬牙,横竖已经说出来了,也收不回去,都是肺腑之言,若要问罪,她也认了。
“哥哥!”张简修护在张若兰跟前,“姐姐她……”
不等他把话说完,朱翊钧就将人推开,走到张若兰跟前,垂眸看着她:“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我来帮你实现。”
“!!!”张若兰看着他,眼中短暂的惊讶之后,浮现出一抹欣喜。
朱翊钧曾经说过,她就是孔子周游列国,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女子,又怎会怪罪与她。
旁边,兄弟几人也松了口气。
张敬修真是被弟弟妹妹们吓了个半死,平时一个个礼数周全,进退有度,怎么到了皇上跟前,反而什么话都敢说。
归根结底还是皇上的问题,他实在是太会拿捏人心,三言两语,就能让人在他面前卸下防备。
张简修正要说什么,不远处,张居正带着张懋修迎上来。
酒菜已经备好,请陛下移步饭厅。
正好,朱翊钧今日有心来蹭饭,还主动提出要投壶、射柳。
酒过三巡,他坐到张居正身旁:“先生,我突然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张居正并未在意,只说自己知无不言,可朱翊钧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你们全家都要帮我做事,逃不掉的,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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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0 章 朱翊钧放下酒杯,
朱翊钧放下酒杯,笑眯眯的拿出个信封,上面写着“示季子懋修”,正是张居正写给张懋修的那封信。
是饭前,朱翊钧找张懋修要来的,说张先生教子有方,他要好好学习一下。
朱翊钧展开信:“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复寻前辙,昼作夜思,殚精毕力,幸而艺成,然亦仅得一第止耳,扰未能掉鞅文场,夺标艺苑也。”
“我记得,先生是丁未科进士,未曾听说甲辰科赴考,又怎会有‘下第’一说?”
“……”
张居正看看朱翊钧,又看看那封信,还真是有个“甲辰下第”。
为了鼓励儿子走出低谷,她他真情实感的写下这封信,竟是一不小心,代入了上一世科举落榜的经历,稍稍提了一嘴。
张懋修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竟然被朱翊钧发现了。
张居正并不慌乱,他半眯着眼,露出微醺的姿态,就这朱翊钧的手,端详那信纸半晌,这才说道:“还真是甲辰。”
他站起来,躬身朝朱翊钧行了个大礼:“臣的确是丁未科进士。那日陛下赐进士宴,臣饮酒归来,见懋修把自己关在小院中,拒不见人,不吃不喝,神思恍惚,遂提笔写下这封书信。许是时间记错了,又或者将假想误当作现实,也未可知。”
说着,他又深深叹一口气:“懋修自幼聪颖,心高气傲,一直以来,臣对他寄予厚望,实在不忍见他自暴自弃,一蹶不振,还请陛下恕罪!”
朱翊钧极少看到张居正如此真情流露,看来张懋修落榜,确实遭受打击巨大,连家里人也为他担心不已。
朱翊钧握着张居正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先生放心,懋修聪颖,待他想开了,潜心学习,从头再来,三年之后的庚辰科必将进士及第。”
张居正又躬身一拜:“承蒙陛下圣恩。”
朱翊钧扶着他,笑道:“先生客气了,我早已将先生当做家人,懋修是我的弟弟。”
张居正抬头,望进朱翊钧眼里,那里面满是真诚。
另一边,张简修与张若兰投壶,被碾压,向朱翊钧求助,希望他能过来帮自己挽回颜面。
朱翊钧过去取一支箭,走到张若兰跟前,低头笑道:“若兰可愿与我一队?”
张若兰接过他手里的箭,笑道:“你我二人联手,对阵他们四个,岂非胜之不武。”
张嗣修说道:“妹妹这话说反了吧。”
张若兰看向朱翊钧,认真问他:“反了吗?”
朱翊钧扬起嘴角:“比了才知道。”
于是,新一轮投壶正式开始。
张简修还没搞清楚状况:“不是跟我一组吗?”
朱翊钧本打算下午带张懋修出门散心,但宫中有事,只能下次。
户部呈上今年宗室开支,朱翊钧看到组后那个数字仍旧触目惊心。户部尚书却说,这已经是经过几次削减后的数字,仍旧触目惊心。
朱翊钧问户部尚书王国光:“不能再削减一部分吗?”
王国光为难道:“恐怕不行。”
“为何?”
王国光答:“嘉靖时期削减过一次,隆庆年间又削减了一次。祖制规定,凡大明宗室子孙,不得入仕为官,不得从四民之业,亦不得离开藩国。”
“……”
太祖高皇帝分封藩王,是让他们镇守一方,承担起守卫大明疆土的职责,必要时听从朝廷调遣,因此给予非常优厚的待遇。
想法还不错,然而,有两个问题。第一,太祖高皇帝驾崩没几年,手握兵权的藩王先坐不住了。
《皇明祖训》说:“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成祖拿来就用,靖难起兵,直取南京。
他用完就不许别人再用,于是,对藩王制度稍加改动,陆续剥夺各地藩王的兵权。
另一方面,宗室繁衍能力实在强悍,根据户部不完全统计,如今,分散在各地的大明宗室子弟已经多达六万余人。
一些高高在上的亲王和皇室近支,仍能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绝大多数宗室与皇家血缘疏远,禄米微薄,本就难以维持生计,嘉靖、隆庆年间还时常遇到拖欠和折算其他物品的情况,度日艰难。
许多宗室日子过得穷困潦倒,王国光也给朱翊钧举了例子:“有的年遇三十而不婚,有的暴露十年而不葬。”
《皇明祖训》有规定,凡皇室宗亲,只要犯的不是什么谋逆大罪,就不会判处死刑,顶多囚禁起来,还能管饱。
于是许多宗室成员,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地方府衙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朝廷,嘉靖四十一年,御史林润有过统计,全国田赋一年上缴朝廷约四百万石,而宗室成员加起来,需要供给的禄米多达八百五十万石,足足一倍还多的亏空。
宗室问题也不是到了现在才出现,早在正德年间就开始显现,于是,朱翊钧命造敕房给他找正德、嘉靖、隆庆时期的奏疏,他要看看祖宗们都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不出意料,祖宗的处理方法,毫无参考价值。
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宗室上疏皇帝,被皇帝一顿责骂,押送到中都凤阳幽禁起来。
这对于那些底层宗室成员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凤阳关的都是皇亲国戚,管吃管住,除了没有自由,条件还不错。
朱翊钧左思右想,又宣内阁、户部前来商议。
张居正一直以来都主张朝廷应该好好整顿一下宗室在藩地横行,鱼肉百姓的乱象。
朱翊钧觉得,惩治犯罪虽然势在必行,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得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
于是,又有人提出,早在弘治十六年,就有大臣提议,让宗室子弟进学,与其他儒学生员一起参加乡试和会试,若能考中进士者,可授予王府官职。
但此提议立刻遭到了礼部反对,理由也很简单,祖制未有先例。
太祖高皇帝有言在先:“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如有冒犯,或意欲改变祖制之臣子,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
“祖制不可违”是从皇帝到大臣都必须遵守的基本准者,但凡有人动了改一改的心思,立即就会有一大堆人跳出来反对。
事实上,成祖当年如此忌惮蕃王,也不敢违背祖制,将之废除。
朱翊钧将宗室问题拿到朝会上讨论,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在解决问题上,大臣们态度消极,但只要一提到重修祖训,立刻就有一堆人站出来,跪在他面前,高声疾呼:“万万不可!”
早朝之后,朱翊钧单独宣张居正文华殿进谏。
“先生不妨猜一猜,我要说什么。”
张居正自认为,这世上除了冯保,最了解皇上的人,就是他。
他不用猜也知道:“陛下欲重新修订总是制度。”
朱翊钧大笑:“知我者,元辅先生也。”
说完,他又叹一口气:“从小到大,我没少听‘祖制’二字,也知道,这两个字,没少拖累大明。比如,汪直。”
汪直不想当海贼,只想做生意,曾经帮助朝廷剿灭过不少倭寇,从始至终,都在请求朝廷开海,通贡互市。
最终,却因为祖制,被王本固抓捕并处死,导致东南地区饱受十年倭寇之乱。直到穆宗即位,经过好一番拉锯,才终于得以开海。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忽然笑了起来:“若违背祖制,是为不孝,那这个不肖子孙,就让我来做。”
“百年之后,见了太祖,我自会请罪。”很快,圣旨下发到内阁:即日起,宗室子弟,将军以下,皆可进学读书,参与乡试、会试,考中者均可授予官职。
同时,宗室子弟也可从事四民之业,亦不受限制。
宗室禄米应按时发放,不得拖欠,每年按比例递减,为期五年,五年之后全部取消。
这只是第一阶段,亲王、郡王、镇国、辅国、奉国将军的禄米也会逐年减少,让他们自谋生路,直指彻底削藩。
不仅如此,朱翊钧也趁此机会下诏,百姓不必按照户籍从事四民之业,可根据自身情况,选择从事的行业。从顺天府开始试点,逐渐向全国推行。
同时,降低土地资源稀缺地区的税赋,比如宁夏、甘肃、川东、贵州等地。
此诏令刚一颁布,送至御前的奏疏数量激增,在文华殿的御案上堆积成山。
朱翊钧拿起一本,只看一眼,丢到一边,又拿一本,大同小异。
这些大臣一点新意也没有,翻来覆去都是“祖制不可违”“宗室不可参政”这几句,朱翊钧都已经倒背如流。
不仅如此,第二日的朝会上,不少科道官一起提出反对,奈何朱翊钧心意已决,无论他们说什么,就一个字“改”,必须改!
谁也动摇不了他跟祖制作对的决心。
“你们要不要试试,用请辞的方式逼迫朕回心转意。”
“朕给你们这个机会,想要回家种地的,都站出来!”
"……"
底下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71 章 自从朱翊钧这次出
自从朱翊钧这次出巡回来,极少有大臣敢以请辞威胁,仅有的那一两个,已经在家过上了退休生活。
准备站出来的,不敢再动,已经站出来的,又退了回去,地上跪着的,身体伏得更低。
朱翊钧等了片刻,刚还吵吵嚷嚷的朝堂,没人再吭声,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
没人吭声,朱翊钧才说道:“下来之后也可以提,就这两日呈上来,朕统一批复。”
还真有人呈上奏疏请辞,言辞激烈,把朱翊钧骂了一顿,说他不遵祖制,不守理法,不敬祖训,变乱官制……总而言之,大明有这样的皇帝,迟早要完。
朱翊钧立即批准他致仕,劝他回去好好保重身体,争取多活年几,看看大明的未来究竟如何。
朱翊钧虽然想法激进,但做法缓和,先放开宗室科举和从业限制,再分阶段降低禄米。
与此同时,要求全国各地方府衙大力惩治宗室违法犯罪,严格按照《大明律》处置,与普通百姓无异。
这确实触及到了一小部分宗室的利益,但绝大多数吃不上饭的宗室却是支持的。名存实亡的宗室身份与填饱肚子比起来,还是后者更重要。能正经读书、谋生,就不会被逼无奈,去违法犯罪。
孝宗、武宗、世宗都没有活着的子嗣了,穆宗就朱翊钧和潞王两个儿子,目前,和皇室关系最亲的是宪宗的后人,也就是世宗的堂兄弟,到朱翊钧这儿,见都没见过,更谈不上情分。
这些人日子过得还不错,上疏反对新政,朱翊钧说回道:“朕的弟弟潞王,现在还与朕同吃同住,没有拿朝廷一石米,你们这些人,出生起就靠着朝廷养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潞王身为亲王,自然是有禄米的,岁禄一万石,最高规格。只是朱翊钧觉得他既没有就藩,也没有建府,甚至没有加冠,吃穿用度都在宫里,用不来禄米,因此,节省了这笔开支,瑞安公主和栖霞公主也一样。
大臣们都说他是小世宗,决定的事情,便不再有回旋的余地。不管是大臣反对,还是宗室反对,新的政令都会如期推行下去。
李时珍来了,带着他的五十二卷《本草纲目》,从湖广老家来到京城。
那年离开之时,他曾想,一辈子不再回到这里。皇帝笃信道玄,服用丹药,药石无医。
现在他又回来了,皇帝说,要替他作序,刊印《本草纲目》。
他离开是因为皇帝,回来也是因为皇帝。一个让他绝望,另一个让他看到了希望。
朱翊钧在文华殿召见了李
时珍,让他留下《本草纲目》的手稿,自己读过之后,便帮他作序,刊印之后,再推行到全国。
来都来了,朱翊钧自然没有放走李时珍的道理,将他和次子李建元安排到太医院,专门负责本草的管理和研究工作。
全国各地的医者,若有关于本草性状的疑问,都可致信太医院,向他请教。
安顿好李时珍,朱翊钧又想起个人,是他亲自带回来的。
于是,挑了个空闲时候,他又出宫一趟,先来到张居□□上,找张懋修,说要带着他出门散心。
半路遇到了张若兰,听说他们要出门去,也想跟着凑热闹。
朱翊钧拉着她:“走走走,一起一起,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马车行驶过长安大街,没有出城,却拐了个弯,停在一处民宅门口。
下了马车,张懋修和张若兰左右看看,这既不是官员府邸,也不像是什么大户人家,就是寻常百姓居住的两进小院。
宅子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有官兵把守,周围聚集了不少围观群众,院子里也站了好些人,有的愤怒,有的在抹眼泪,地上有血迹,中间的木板上躺着一具尸体,正用白布盖着。
这一看就是个命案现场。
“这是散心的地方?”
“没错,就是这里。”朱翊钧率先走了进去。
张家兄妹一头雾水,这就是他说的好地方。
里面,仵作正准备勘验尸体,旁边有负责监督和纪录的官员,按照《大明律》规定,案件相关当事人也要在场,仵作每勘验一处,需当场大声喝报。
不明所以的张懋修和张若兰陪着朱翊钧,在命案现场,观看验尸。
朱翊钧低头,小声问张若兰:“怕不拍?”
张若兰身为相府千金,哪里见过这些,说实话,有些发怵,但回头对上朱翊钧戏谑的目光,她又鼓起勇气:“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有何好怕?”
“仵作的使命,本就是替死者说出真相,查明真相,正义之举,无需害怕。”
“说得好!”朱翊钧笑道,“那咱们走进了,看得清楚些。”
“……”
“不好,走近了,耽误人家做事。”
朱翊钧看出来了,张若兰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于是,始终站在她的旁边,画面血腥之时还会无意间护在她前面。
很快,验尸结束,张懋修实在不解:“我们为何要来看这个?”
朱翊钧道:“我是来寻个人,恰巧遇上了而已。”
张若兰问
:“找谁?”
“找他。”
朱翊钧指了指仵作身边一个年轻人,那人正是刚才在仵作身边打下手的。
他回头也看到了朱翊钧,赶紧过来,欲要行礼,朱翊钧摆了摆手:“换个地方说话。”
几人来到河边,站在一棵柳树下,朱翊钧这才回头笑道:“我给你安排的活儿可还满意?”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这些都是我这半年画下来的,陛下请看。”
张懋修和张若兰以为朱翊钧是在让他调查什么重要的案子,于是,站在一旁,不敢打扰。
朱翊钧没接,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点点头,夸道:“画的不错。懋修,若兰,你们俩也看看。”
他二人好奇的探过头去,歪着头研究半晌那小册子上的图案,却不知画的是什么。
张懋修皱起眉头:“这难道是某种暗号?”
看来案情不小,该不会是调查蒙古人派来的奸细吧。
朱翊钧看着他俩得神情,心里乐坏了,却不着急解惑,而是指着一幅画问道:“这画的是什么?”
那人道:“是胃,不过,这个人的胃坏掉了,上面布满了疮疡。”
“!!!”
听到“胃”这个字,张懋修和张若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翊钧翻了一页,又问道:“这个呢?”
“这是心,左边这个稍大的是男子,右边较小的那个是女子。”
“……”
皇上竟然派了个人,混进仵作队伍里,开膛破肚就算了,竟然还把五脏六腑都画下来。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爱好?
“来,你俩再看看。”
“……”
张若兰也拿团扇遮住脸,转过了身去。张懋修实在好奇,多看了两眼,还是觉得这事儿太惊世骇俗了,闻所未闻,也转过了头。
“真不看啊?”朱翊钧哈哈大笑,“你俩还不如简修。”
说到张简修,张若兰忽然又转回身,打量对面那人,灵光一闪:“我知道这位先生。”
“你知道?”这次换朱翊钧惊讶了,“你说说看。”
张若兰道:“这位先生姓陈,陈实功,是通州府颇有名望的一位大夫。”
朱翊钧露出赞赏的目光:“还是若兰聪明。”
张若兰摇了摇头:“我也只是听简修提过,你们路过通州,结识了一位大夫,陛下将他带回了京师。”
挖坟掘墓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回京的时候,朱翊钧就打过
招呼,不许外传。
因此,张简修也只跟家人说在通州结识了一位大夫,并未细说,结实的过程。
张若兰仅凭着朱翊钧和陈实功寥寥几句谈话,就猜到了。
张懋修疑惑道:“我怎么不知道此事?”
张若兰看他一眼:“三哥整日将自己关在小院里,哪里知道简修跟着陛下,这一路发生的趣事。”
张懋修笑道:“你倒是清楚。”
“我……”张若兰低头,“我也没有很清楚。”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热起来,她脸上浮现出一抹绯红,又转过身去,盯着河面上一艘小船,不再说话。
张懋修也没多想,而是问朱翊钧:“陈先生是大夫,为何又当起了仵作?”
朱翊钧也没把他俩当外人,这才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因为那一晚他们在荒郊野外解剖了杜小姐的尸体,朱翊钧觉得,老这么挖坟掘墓,对死者和家属都太不尊重了,于是,不允许陈实功再这么做。
但陈实功研究的是外科,他认为外科医生应该对人身体内部的脏腑有清晰的认识,才能对症治疗。
朱翊钧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么问题来了,既要合理合法,又能时常接触到尸体,朱翊钧绞尽脑汁,只想到一个身份,那就是仵作。
顺天府衙负责全京城的刑案,府衙中有三名仵作,每天都在和尸体打交道,于是,朱翊钧便安排陈实功去给仵作打下手,天天摸尸体摸个够。
一些无人认领的死尸,反正也是扔乱葬岗,不如拿给他解剖学习。
如今半年过去了,陈实功果真没让朱翊钧失望。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朱翊钧问陈实功,“回太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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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2 章 陈实功想了想:“
陈实功想了想:“臣还想在顺天府再留一些时日,积累更多经验。”
朱翊钧笑道:“积累什么经验,仵作经验吗?”
“……”
朱翊钧拍拍他的肩膀:“我带你回京,是让你济世救人,不能本末倒置,荒废你原本的技艺。”
“下月初一,到太医院报到。”
他是皇帝,他说了算。
毕竟,当初说的可是将陈实功押解回京下诏狱,现在直接供职太医院,光耀门楣。
陈实功也没什么可挑的,听他安排就是了。
不久之后,几位有理想有抱负,肯为医学事业做实事的太医,一同推行了太医院的改革。
首先将原本的十三科去掉祝由科、禁科,合并重复科,增设外科,最终定为十一科。
皇家医疗只是其中一个机构,太医院更重要的任务是医学研究,培养人才,管理和规范民间医疗行为。
同时,扩大了惠民药局的规模。让多百姓能够享受到皇家医疗的同时,也让太医有更多病例研究,而不是天天围绕着皇家这几个人转。
在学习《四书》《五经》之外,朱翊钧又给弟弟妹妹加了算学课。
他一直记得冯保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一切问题都是数学问题。
要想让天下人重视算学,那就得先从身边的人开始。
潞王近来进步很大,虽然算不得多聪明,但摆正姿态,读书也还可以。没有枉费朱翊钧百忙之中,抽时间亲自教养他。
闲暇时,他也会陪弟妹玩耍,弥补他们缺失父亲的遗憾。
这日,御花园百花齐放,朱翊钧特意给弟妹放了一天假,带着他们陪皇太后赏花。
皇太后拉着他聊选秀的事情,说是礼部把待选女子的画像送来了,让他抽空到慈宁宫看看。
朱翊钧听得心不在焉,说朝中政务繁忙,还得教养弟妹,实在脱不开身。
太后埋怨他:“你今年十九了,终身大事还不抓紧,朝政固然重要,祖宗基业更重要。”
朱翊钧一愣:“这和祖宗基业有什么关系?”
“早一点立后,早一点诞下龙嗣,早一点立储,这是国本。”
朱翊钧最不想听这个话题:“好好,我知道了。”
“那你何时来慈宁宫?”
“再说吧。”
太后不肯放过他:“再说吧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正要说话,他的救星来了。陈炬快步从远处走来:“陛下,兵部尚书王崇古求见,有要事启奏。”
朱翊钧赶紧向皇太后告辞:“儿臣得空就去慈宁宫向母后请安。”
他说完转身就走,太后在后面问:“唉,什么时候得空?”
朱翊钧恍若未闻,走两步却又倒了回来,招呼潞王和瑞安公主:“你们俩也去文华殿,把师傅留的功课做了。”
他又看向太后:“得空就去。”
“……”
他现在已经亲政,太后除了念叨他两句,也奈何不了他,只能由他去。
王崇古带来的是福建那边的消息,因为海贼内部发生分歧,林阿凤的部下蔡德、李瑞奇,陈木童等人接受了朝廷招降。胡守仁率领福建水师攻下澎湖、基隆诸岛。林阿凤率领三十艘舰船,连夜逃往海上。
朱翊钧问王崇古:“怎么逃的?”
王崇古躬身回道:“林阿凤在海上盘踞多年,对周围海域和海上气候十分熟悉。他逃跑后不久,海上风浪大作,不利于追击,胡守仁为了众将士安危,及时撤回了澎湖。”
朱翊钧皱眉:“意思是,追不到了?”
王崇古道:“他若逃往南洋,恐怕追不到了。”
朱翊钧点点头:“天气不好,追不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算了,不追了,由他去吧。”
事实上,这是胡宗宪与林阿凤早已约定好的。双方实力悬殊,若真要交战,林阿凤占不到半分便宜,胡宗宪允许他带领三十艘舰船离开,去南洋与那些欧罗巴人争夺地盘。
这样一来,也可以让这些盘踞海上的海盗实力,作为缓冲,防止欧罗巴人进攻大明。
王崇古又道:“当年,太祖高皇帝下令,将澎湖列岛渔民迁回福建,随后颁布禁海令,规定片帆不得入海。”
朱翊钧问:“这两百年间,禁海令管用吗,真的没有片帆入海吗?”
一切违背经济利益的禁令终究抵不过老百姓那颗想要发家致富的心。
别说普通百姓,永乐年间,成祖命三宝太监七下西洋,才弘扬国威,增进交流,传播文化都是其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赚钱。
隆庆时期,仅仅开了月港这一个小小的港口,每年就有高达上百万辆白银流入大明。
王崇古回道:“两百年间,已经有数万居民辗转去到澎湖列岛定居,在那里开垦、捕鱼为生。”
数万人在岛上繁衍生息,到现在,少说也有十数万人,破具规模。
朱翊钧说道:“事实证明了,这些海岛适合人们生活居住,既然拦不住,为什么要拦?”
“让胡守仁率领水师在澎湖列岛以及周围海域布防,务必比浙江、福建更为严密。”
“此地是我大明的领土,周围也是我大明的领海,岛上百姓是我大明子民。让他们放心耕种,出海捕鱼,朝廷必定派遣重兵保护他们。”
经内阁、吏部和兵部商定,先在澎湖设立卫所,并在此驻防,抵御海上残余贼寇,时机成熟,若有必要,再设立州府。
这时候,户部和一些科道官却提出反对意见,理由显而易见——需要花费大量银子。
这一点朱翊钧也想到了,他也和张居正商量过。既月港之后,朝廷又增设了厦门港,改市舶司为海关,设置进出口关税。
没有钱,好办,再多开一个海港就是了,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沿海,适合开辟为港口的海岸多的是。
朱翊钧迟迟没有开放这些海港,不是因为受祖制约束,而是因为大量白银涌入导致通货膨胀。
他们可以通过海关,鼓励民间商船大量从海外进口粮食、木材、砖土、铁矿等等,平衡进出口贸易的差额,进一步限制白银流入,用关税和进口物资来加强对澎湖及周边岛屿的管辖和布防。
朱翊钧之所以要大力推进澎湖、基隆一代驻防,派遣重兵,装备大明最先进的火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要尽可能将防线往外推,远离大陆,进一步保护沿海居民不受战乱侵袭。
其中,朱翊钧还特别提到了一个叫钓鱼屿的地方,还有它周边的数座岛屿。叮嘱胡守仁,即使此地没有居民,也要时刻关注,不允许任何日本、朝鲜、南洋、西洋人在此逗留。
记得很小的时候,冯保陪着朱翊钧看胡宗宪的《筹海图编》,特别圈出了澎湖、基隆、钓鱼屿等岛屿,告诉他,这是大明疆土,神圣不可侵犯,一定不能轻易丢弃。
直到长大之后,他才明白其中深意。因为太祖高皇帝在《皇明祖训》中的一句话:“凡海外夷国,如……西洋、东洋及南蛮诸小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吾恐后世子孙,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所以,后世皇帝,皆以此为准则,一旦发生战事,打不过就丢掉,还自欺欺人,限山隔海,僻在一隅。
到了朱翊钧这里,祖制对他而言,就该放进太庙供起来,别再对两百年后的子孙指手画脚。
现在他做了皇帝,他的准则是,凡大明疆域,不管是陆地、大海还是荒漠,寸土必争,凡大明子民,无论男女老幼,必将胡他们周全。
大臣们早已经知道,所谓祖训,半点约束不了他们这位皇上,多说一个字,就有可能回家种田,考个功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不容易,明知没有结果的事情,就没必要努力了。
顺利解决澎湖的问题之后,也解决了朱翊钧从小以来的一桩心愿,想着这件事若是冯保知道了,一定也会很开心,便写信告诉了他。
很快,他就收到了冯保的回信,那边寻找铸造堤坝的新型粘合剂工作很顺利,通过不断尝试,他们找到了不用火山岩也能制作出水泥的方法,防水性也非常优秀,现在正在想办法提高产量,修筑堤坝。
冯保请他向福建海关下旨,督促商船从海外进口石灰石、黏土等原料。
朱翊钧同意了,他想着那边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其他的事情可以交给潘季驯。大伴从未离开他这么长时间,他实在有些不习惯,向让大伴回京。
冯保却婉拒了,制作粘合剂只是前期筹备,修筑堤坝才是治理河道最重要的一环,他想留下来监工,要做就把工程做好,让周围百姓不再害怕汛期到来。
朱翊钧虽然思念大伴,但正事要紧,也就同意了。
上次在御花园,朱翊钧和太后约定,忙完就去请安,一转眼十多日过去了,他忙起来便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太后多次派人来催,都被他打发了。
现在他可算忙完了,有了点空闲时间,抓紧带着弟弟妹妹,一同前往慈宁宫,看望母后。
皇太后知道他忙,也不跟他计较这些,只嘱咐她保重龙体,便进入正题。
太监取来基本折子,翻开来不是平日朱翊钧看的奏疏,而是一副一副少女画像。
这是礼部物色的秀女,八字已经算过了,与皇帝相合,皇太后又淘汰了一部分她不满意的,剩下的交给皇帝挑选。
“你自己看看有没有满意的。”皇太后叹一口气,“本不该让你自己选,怕你年轻气盛,不知节制。”
“奈何你年纪大了,一再推脱,为娘没办法,只能让你自个儿挑喜欢的。”
“行!”朱翊钧今日一反常态,爽快接过折子,“让我瞧瞧。”
他带着欣赏的目光,一一品评:“这个好,眉如远山。”
“这个也好,眸若点漆,还有这个,面如银盘。这个这个,弱柳扶风,这个也不错,凤眼朱唇……哎呀,我大明女子的美,各有千秋,不相上下,甚好甚好!”
皇太后听得乐不可支,对他这种积极选妃的态度非常满意:“选三个就好,一后二妃。”
朱翊钧笑眯眯的放下奏折:“我一个也不选。”
皇太后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为何?你刚不还说个个都好。”
“没错啊,”朱翊钧喝口茶,“是个个都好,可没有我喜欢的。”
“你喜欢的?”皇太后不解,“你喜欢什么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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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3 章 “我喜欢……”朱
“我喜欢……”朱翊钧话说一半,笑了笑,“还没想好,想好再告诉母后。”
"什么话?"皇太后怒了,“你究竟有没有安心立后?”
“没有,”朱翊钧又从容喝茶,“这不为了完成您抱孙子的心愿吗?”
“你……”皇太后火冒三丈,又拿他无可奈何,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茶杯,“今年才送来的黄山毛峰,就这么点,我都舍不得喝。”
不喝就不喝,什么好茶乾清宫没有。
今儿天气不错,朱翊钧带着弟弟妹妹泛舟太液池,到万寿山下喂仙鹤。
那一对白鹿仍然健在,又繁衍了许多后代。平日里在躲在林子里,今日带着孩子们围绕在朱翊钧周围,低头吃他手里的草料。
朱翊钧想起胡宗宪,当年为了保住在东南抗倭的机会,给他皇爷爷献了不少祥瑞,还让徐渭代笔,写那些拍马屁的文章。
至今那篇有世宗御批的《进白鹿表》朱翊钧还亲自保存着。
到了他做皇帝,别说进献祥瑞,连奏疏都是言简意赅,有事说事,没有半句废话。
端午刚过,辽东传来急报,土蛮再次入寇,联营直至辽河以东,李成梁乘其不备袭击土蛮的大营得胜而还。
仅仅一个月之后,速把亥纠合了土蛮军、众多蒙古和女真小部落,凑了三万余骑在辽河宿营,准备攻打东昌堡,深入边内直至耀州。
这帮蒙古人,连俺答部落都打不过,更不是大明的对手,现在入侵不了蓟镇,就开始骚扰辽东,那帮吃里扒外的女真人也跟着在里面搅浑水。
正在此时,蓟辽总督谭纶病危,朱翊钧派李时珍前去诊治。
与此同时,他一边下旨,让辽东总兵官李成梁率兵迎战,一边调胡宗宪接任蓟辽总督,徐渭为辽东巡抚,一同处理辽东军务。
谭纶此时就在京师府邸,李时珍回来复命,只说了四个字——回天乏术。
朱翊钧思来想去,决定出宫一趟,探望病重的谭纶。
听到陛下亲临,病榻上,早已不能言语的谭纶忽然清醒,颤颤巍巍起身,一旁的子孙赶紧上前搀扶,嘴唇蠕动——他要跪下给陛下行礼。
朱翊钧大步迈进房内,一把搀起他:“谭尚书免礼!你们也起来吧。”
他亲自搀扶着谭纶到榻边躺下,谭纶一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病危之人,用尽了所有力气:“陛下,陛下,辽东又有战事。”
“我知道,”朱翊钧安抚他,“已经安排李成梁征剿,谭尚书安心养病,来日还要掌兵部事宜。”谭纶却不跟他扯闲篇,抓紧最后的时间,交代道:“若蒙古人兵分几路,李总兵分身乏术,就让……让戚将军率兵出山海关围剿。”
“好好,我知道了。”
谭纶喘了口气,又道:“除土蛮、速巴亥等蒙古残余势力外,一定要多加防备女真。李成梁行事激进,朝廷应对他和他的部下多加约束,陛下切记!切记!”
他突然说这么多话,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朱翊钧赶紧替他顺气:“谭尚书放心,我都记住了。”
谭纶一介文官,从东南抗倭到蓟辽抗元,可谓战功卓著,年轻时甚至亲自领兵上战场,斩杀过上百倭寇。
在他走到生命尽头之际,圣上亲自上门探望,于他而言,宦海浮沉几十宰,不虚此行。
谭纶话说得太多了,仅剩的那点精气神消耗殆尽,已经昏迷过去。
朱翊钧当为谭纶晋太子太保,命几个太医好好看护。这才离开。
回宫的路上,朱翊钧越想越气,朝中那些闻风,无事生非的老头子,正事不干,天天就知道跟他作对。
像谭纶这样,真正为大明干实事,弥留之际不为自己乞封,不为子孙请赏,一心惦记边关战事的能臣却如此薄命。
朱翊钧实在想不通,严嵩那种坏事做尽的人都能活到八十七,好人为什么命不长呢?
入夜之后,谭纶的死讯传来,朱翊钧下诏从厚治葬有仪,赐祭葬,赠谥号“襄敏”;允许其长子谭河图世袭锦衣卫指挥,次子谭洛书世袭国子监监正。
很快,辽东传来捷报,李成梁派遣诸将分屯要害城镇,以遏制土蛮,自己亲率精锐部队出塞二百余里,直捣圜山。
土蛮军队听说之后,竟是仓皇逃到了塞外,李成梁不战而捷。
看完奏疏,朱翊钧都忍不住笑了,看来土蛮真是个废物,跟俺答学,却没有俺答的本事。又想骚扰大明边境,又打不过。
除了公文之外,还有一封徐渭给他的书信。信中说,他收了两个徒弟,是李成梁之子,李如松和李如柏,教授他们兵法。
朱翊钧在回信中嘱咐他:“好好培养我这两位师弟,将来都是大明的将军。”
辽东的战事了结,朱翊钧总算有了点空闲。一闲下来,他就想出宫散心,于是,又去了张居□□上,拉着张懋修一起:“走,哥哥带你散心去。”
张懋修说:“我早已经从落榜的打击中走出来了,现在只想好好念书。”
张若兰却当场拆穿他:“是,走出来了,就是整日整日把自己关在小院里,闭门苦读,也不见人。”
“那怎么行?”朱翊钧放下茶杯,拉起张转过懋修就往外走,“那更要出去散散心。”
走一半,又过头招呼张若兰:“一起呀。”
张若兰转过身:“我不去。”
“怎么了?”
“这次不会是什么杀人抛尸现场吧。”
朱翊钧捏着她的手腕把人拉起来:“保证不会,走走走。”
刚走到门口,张简修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你们去哪儿,怎么不带上我。”
朱翊钧看他一眼:“跟上。”
“好嘞!”
上了马车,张简修这个小话痨暴露本性,又开始喋喋不休:“听说你们上次去了一桩命案现场,怎么样,我们今日也要去侦破奇案吗?”
说着,他还搓了搓手,一脸期待的望向朱翊钧。
朱翊钧摸摸他的头:“侦破奇案倒不一定,制造奇案却是可以的。”
他这话说得阴森森的,手缓缓下移,在张简修脑后按了按。后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躲到了张若兰身后:“姐姐救我!”
张若兰点一点他的额头:“姐姐给你挑个你喜欢的麻袋。”
“姐姐~”张简修吃惊的看着她,“你竟然帮着别人谋害自己的亲弟弟。”
“啧啧,真是女生外向。”
“你说什么呢?”张若兰一把捏起他的脸,“叫你多读书,你当耳旁风,在圣驾前胡言乱语,不要命了!”
“疼疼疼~”张简修偏着头,努力去够张若兰的手,“我开玩笑的,你……你脸怎么红了?”
张若兰松了手,用手背贴着自己的脸,不仅红,还很烫。
“这都夏天了,马车里有些闷。”说着,她就坐到了另一边,掀开帘子,面朝外,不再言语。
张简修一脸无辜,看向朱翊钧。
朱翊钧只是笑了笑,低头喝茶:“你没说错。”
“!!!”
张懋修人傻了,看一眼朱翊钧,又看一眼张若兰的背影,目光最后落到张简修身上,满是责备:“若是叫父亲知道,你死定了。”
张简修有苦难言,只得乖乖闭嘴,吃点心去了。
朱翊钧看向张懋修,忽然问道:“所以,你和高小姐的婚事……”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去年,张懋修跟他说过,高中之后才肯成婚,如今却意外落榜,所以朱翊钧有此一问。
“唉!”张懋修只埋头叹气。
一旁的张简修最快:“如期举行。”
张懋修低垂眉眼:“父母之命,不是我能左右的。再说了,不能让高小姐等我三年。”
朱翊钧点点头:“我一定给你备一份厚礼。”
说话间他们已经出了城,这次出游的目的地是京郊,马车驶过管道,停在一处路口,前面是田间小道,他们的马车宽大,通不过,只能步行。
道路两旁全是农田,绿油油的连城一篇,看来,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走在这样的小路上,使人身心舒畅,烦恼都抛到了脑后。
张若兰深深地吸一口气:“真香!”
张简修也吸了吸鼻子:“什么香味?”
“稻香。”
“什么是稻香?”
张若兰笑道:“是泥土的芬芳,山泉的甘洌,大地的醇厚,麦粒的清甜,也是人间烟火,国泰民安。”
微风吹拂她的发丝和衣裙,也是这田野间一抹别致的风景。
朱翊钧夸赞道:“说得好,有赏!”
张若兰仰头看他:“赏什么?”
朱翊钧神秘一笑:“晚些时候你就知道了。”
穿过田间小路,来到村口,张懋修一看村子的名字,惊讶道:“我们好像来过这里!”
他以前时常跟着到京郊闲逛,曾经确实到访过这个村子。
进了村子,来往忙碌的村民见了朱翊钧竟然会主动与他打招呼:“李公子,您可有一阵没来了。”
朱翊钧笑着点头:“张老伯,你腰不好,怎么还背这么重的东西?我找个人帮你。”
他一发话,就有锦衣卫上前,接过老翁肩上的竹筐。
张若兰轻声问道:“陛下常来?”
“偶尔。”朱翊钧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叫哥哥。”
他说完就走,却没发现,身后的张若兰耳朵红了。
前面不远处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大片空地,有几个孩童在树荫下玩耍。
一行人走过去,这才发现,在这里玩耍的都是女孩子。年纪稍大些的,约莫七八岁,小的只有三四岁。
最大那个小姑娘手里拿个树枝,正在地上画着什么,旁边几个女孩子认真的看着。
小姑娘画完,自己又看了一遍,很满意,于是用树枝点点地:“你们跟我念,人,之,初。”
几个女孩乖巧的跟着她念:“人,之,初。”
张简修也好奇的歪着头去看:“‘初’字少了一点。”
张若兰立刻瞪了弟弟一眼,为时已晚,几个小女孩听到了张简修的话,立刻向那个交他们认字的女孩子投去怀疑的目光。其中一人说道:“春景,你自己都不会写,还来教我们。”
那个叫春景的女孩子不乐意了:“我怎么不会,我哥哥在私塾念书,我偷偷看他写过。”
有人指着张简修:“那个大哥哥说你写错了。”
春景跺跺脚:“我没有,哥哥就是这么写的。”
“说不定你看错了呢?”
“就是,你又没去私塾读书。”
“我……”春景无力反驳,只能低下了头。
张简修知道自己又闯祸了,想要弥补,赶紧上前打圆场:“那个……兴许是她哥哥写错了也未可知。”
“……”
不解释不要紧,这一解释,场子更冷了。
在私塾读书的都能写错,那春景这个偷看的,岂不更是错得离谱。
“额……”张简修挠挠头,一脸无奈,只能回头求助。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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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4 章 朱翊钧最擅长与孩
朱翊钧最擅长与孩子相处,三言两语,就能化解这一场矛盾。
他正要走过去,有人却先他一步,站在了一群小女孩中间。
张若兰蹲下来,抬起手,温柔的拂去女孩儿额边碎发:“你叫春景对不对?”
春景点点头,看向张若兰,眼里满是惊叹。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真是个好名字。”
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春景,她有些不好意思,手捏着自己的衣角搓了搓:“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啊,是从天上来的吗?”
张若兰笑道:“当然不是。姐姐和你们一样,也是从这么小,一点一点长大的。”
一个小姑娘走到她身后从地上拾起她的裙摆:“哎呀!这么漂亮的裙子,都脏了。”
张若兰今日穿的是一条月白纱裙,拖在地上沾了泥土,格外明显。
她却并不在意:“没关系,裙子脏了可以洗赶紧。”
旁边又有一个小姑娘走上前:“姐姐,你说,人之初的‘初’,春景是不是写错了?”
张若兰张开双臂,将所有小姑娘拢到自己跟前:“这字有没有写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想不想写对,只要想,潜心学□□有一日能写对。不仅这个字能写对,还能识得好多好多字,看好多好多书。”
一个小姑娘咯咯地笑:“我爹都不会写字呢。”
“我爹也不会。”
“还有我爹。”
“……”
“村子里只有春景他爹识字。”
“那又怎么样,她想学写字还得偷看她哥怎么写。”
听到这话,春景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不远处有个石磨,一位妇人正在研墨豆子。朱翊钧走过去,对方见了他很热情:“李公子,您来了,屋里坐吧,我给您倒水。”
朱翊钧摆了摆手:“大姐你忙你的,我打听个事儿。”
“您说。”
“我记得上回来,这里好几个小子闹腾,现在怎么就剩几个小姑娘了?”
那妇人笑盈盈的:“这些年光景好,无灾无难,收成也好,家家户户都有了些结余。”
“上回您说得让孩子们读书认字,将来到哪里都不吃亏。这不,都送私塾读书去了。”
男孩子都被关进了私塾,村子里可不就只剩女孩子了吗?
年纪稍大一点的要帮着家里干活儿,只有这些小一点的,才能出来撒欢。
“姐姐,姐姐~”春景小心翼翼去拉张若兰的手,“你能教我写字吗?”
“当然可以!”
张若兰牵着她的手,又招呼其他小姑娘:“来,咱们就从《三字经》学起。”
朱翊钧大步走过去:“我也来。”
“要不这样,咱们分成两组,看看哪一组学得又快又好。”
张简修想也不想,闪身到了张若兰旁边:“我跟姐姐一组。”
朱翊钧把他推开:“你和懋修一组。”
“啊?”
表示惊讶的不只张简修,还有张懋修。张若兰只低头,招呼孩子们,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春景年纪最大,也学得最快,跟着张若兰读两遍,就能背下来,还问张若兰能不能教她写字。
“好,不过……”
“春景!”另一头忽然大步走来个村妇,一把拽起春景的胳膊,“衣服洗了吗,饭做了吗,家里这么多活儿,你跑出来偷懒,还不快回去!”
“诶!”那妇人硬是从张若兰手里把人拽过去,风风火火的,差点把张若兰带倒在地,还是朱翊钧在后面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站稳之后,张若兰又去拉春景:“稍等一下,她还有最后两个字,学完再走好不好?”
“学写字?”那妇人打量张若兰,见她衣着华美,就说道,“你们这些千金小姐才学写字,我们穷人家的丫头,伺候好家里的老少爷们儿就是了。”
“这位小姐你赶紧让开,孩子他爸从地里回来等着吃饭呢。”
“大姐,”朱翊钧站出来,笑盈盈的看向妇人,“我想请教个事儿。”
“你说。”
“春景他爹,如何称呼?”
妇人道:“初五,村里人都认得。”
几人一听,立时就明白为什么春景从哥哥那里偷学的“初”字,少了一点。
朱翊钧拉着张若兰让开路:“好,耽误你干活儿,不好意思。”
时间差不多,孩子们各自回家,朱翊钧来到村子里的一户人家。
正巧,主人家从地里干活儿回来,一见他就热情的招呼:“李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
朱翊钧点点头:“杨大哥,我过来瞧瞧。”
老杨是个精壮的中年汉子,晒得黝黑,笑容憨厚。
朱翊钧问道:“怎么样,收获如何?”
老杨嘿嘿一笑:“特别好。”
说着,老杨将他们带进另一间屋子,指着墙角:“都在那儿,这东西长得可快了,耐寒又耐旱,两三个月就能成熟,前些天挖了好大一堆,我又种了一些。”
张懋修和张若兰只见墙角的土疙瘩堆成了小山,却不认识那是什么,只有张简修眼前一亮:“土豆,好多土豆!”
张懋修和张若兰疑惑的看着他:“啥?”
张简修想说去年出巡的事儿,被朱翊钧一个眼神制止,只眨了眨眼:“可好吃了。”
朱翊钧对老杨说道:“我想向杨大哥讨几个。”
老杨一听就生气了:“李公子太可气了,这些都是您的。”
“我们一辈子没见过大海,哪儿见过这洋人的玩意儿,这土豆可比麦子好养活。”
说话间,老杨取来好大一个竹筐,利落的塞了满满一筐。
“好了好了,”朱翊钧招呼他,“剩下的,你留着家人吃。如若村子里其他人想种,你就教教大家。替我转达他们,收获的土豆,可以吃也可以拿去卖,我也会定期派人来收。”
“好嘞,我替大家谢谢李公子。”
老杨热情的留他们下来吃饭,朱翊钧婉拒了。
从村子出来,外面天快黑了,朱翊钧找了个空地,生起火堆开始烤土豆。这才说道:“土豆是去年在海澄县买的,一路上有些发芽了,就留下来让当地百姓种。剩下的被我带回京,在附近的村庄找了几户村民,分给他们去种。”
“一开始,大家没人认得这东西,都不愿意种。”
张若兰好奇道:“那……哥哥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哥哥”两个字声音很轻,但朱翊钧还是听见了。
“这个简单,每家每户送五斗米,请他们帮我种,到时候我派人来收,供给给京里那些达官贵人尝鲜。他们一听就同意了。”
土豆烤好,朱翊钧先跳了两个最大的,递给张若兰:“拿着,这是赏你的。”
“……”
张若兰看着那两坨烤得黑乎乎的东西,这就是他说的赏赐?
“别客气,拿着拿着!”朱翊钧见她没反应,硬是往她手里塞。又看向旁边两人,“你俩也吃。”
张简修可是早就尝过烤土豆的味道,迫不及待的剥皮。张若兰一开始不知所措,看着弟弟着急忙慌的剥皮,美美的咬一口。
她便也学着剥开烤焦的外皮,里面是淡黄色的,散发着淡淡的焦香,闻着就颇有食欲。
张若兰毕竟是女孩子,做事细致,皮剥得很干净,一点也没把里面弄脏。
剥完他自己不吃,却是递到了朱翊钧跟前。王安大惊小怪“哎哟”一声:“若兰小姐,这些粗活儿让奴婢来干。”张若兰今天被朱翊钧拉着出门,都没来得及带个贴身丫鬟。她虽然是相府千金,却一点也不娇气,无论是衣裙沾了泥土,还是教那些小姑娘背书写字,没有一点怨言。
朱翊钧从她手里接过土豆,笑着道了声谢。
不知怎么的,张若兰又觉脸热,只得低头去拿另一个烤土豆。
“那个小姑娘,”朱翊钧忽然说道,“春景,看得出来,她很想读书。”
“不过,她娘说得也没错。不是人人都有相府千金的好命。”
这话张若兰不爱听,欲要反驳,却又听朱翊钧说道:“但也不是所有官家小姐,都能有若兰的才学和见识。”
“最重要的是,你有一颗柔慈悲悯之心。”
张若兰躬身:“陛下过誉了。我只是想践行自己曾说过的话——让更多女子读书。”
“所以,妹妹有什么打算?”
张若兰叹一口气:“回去之后,我想求父亲派人带春景进府,做我的丫鬟虽然也要干活儿,但我能成全她读书识字的心愿。”
朱翊钧笑道:“与其回去之后求张先生,倒不如现在求我。”
张若兰摇头:“您是天子,一国之君,岂能因为这点小事耽误国家大事。”
朱翊钧凑到她跟前,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不想求我办事。”
被他说中心中所想,张若兰只得不吭声。
张居正是她的父亲,女儿想要一个丫鬟,对父亲来说,这不算什么大事。
可让她因为这事去乞求圣上,别说她不愿意,就算是被张居正知道了,也要责备她。
“也罢!”朱翊钧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草屑,随即向张瑞兰伸出手,“走吧,回去了。”
朱翊钧安静了没两天,太后又来了,仍旧是催着他立后之事。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话:“莫说皇家,就是寻常百姓家,谁家子女到了他这个年纪还没有谈婚论嫁。”
“母后已经做了许多让步,只立后不封妃,你要年纪相仿的,虽然不易,但也命礼部尽量给你选。折子摆到你跟前,让你自己挑中意的人选……都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你还想怎么样。”
朱翊钧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真让我自己选?”
“是。”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时间线比较散,我尽量加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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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5 章 朱翊钧欲言又止,
朱翊钧欲言又止,低头笑了笑:“那也得问问人家选不选我。”
太后皱眉,他不想立后的借口是越来越新奇了:“你是天下之主,嫁给你就是大明的皇后,她的父亲兄弟将来会封爵位,她的母亲也会有诰命,这是无上荣耀,怎么会有人不选你?”
母子俩因为这件事,已经经过无数次拉扯。朱翊钧倒是无所谓,自从他当了皇帝,人人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除了他亲娘,已经没有人能跟他这么脸红脖子粗的争论,怪有意思的。
皇太后的耐心早已经耗尽,她苦思冥想,向高僧请教,最终也没有想出答案:“你三番四次推脱,总是不肯立后,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朱翊钧不答反问:“母后可知,为何现在朝中除了年长和有疾,请辞的大臣越来越少了。”
皇太后不知道话题怎么忽然引到了前朝:“那还不是因为,因为你……”
她忽然意识到了,惊讶的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笑道:“没错,因为我,我做事全凭自己心意和判断,不喜欢被人胁迫。”
说完他就放下茶盏站起来:“文华殿还有政务处理,就不送母后回宫了。”
皇太后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竟是看出了几分世宗当年的影子。
果然,谁养大的像谁。
等朱翊钧再到张居□□上,见到了张家几兄弟,却唯独不见张若兰。
朱翊钧问张居正:“若兰呢?”
张居正躬身答道:“她早已及笄,毕竟男女有别,不方便出来接驾。”
朱翊钧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转眼又伤心又失落:“我早把先生看做家人一般,原来,先生将我当做外人。”
他从小就惯会撒娇,那可怜巴巴的模样,让张居正于心不忍,竟是上前一步,拉了他的手,轻声道:“陛下,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朱翊钧低头,与他四目相对,听懂了他的画中深意,不舍的让他为难,从善如流的改了口:“好,听先生的。”
张简修以为朱翊钧又要带他们出去玩,满心期待寸步不离的跟着朱翊钧。
朱翊钧却在张懋修窗外的树荫下,悠闲的躺着喝茶,张简修觉得,就差教坊司派人过来给他唱一段。
“哥哥~”他小心翼翼的凑过去,搓搓手,满眼期待,“咱们什么时候出门?”
朱翊钧眼睛都没睁开:“我没说要出门。”
“啊~”张简修很失望,“不出去玩啊。”
朱翊钧抬手,在他脑后轻轻抽了一巴掌:“多大了你,该成亲了吧,就知道玩。”
张简修揉揉自己的脑袋:“不出去玩,那我练功去了。”
“去吧。”
朱翊钧早想支开他,他终于走了,朱翊钧“噌”的一下坐起来,往屋里看一眼,张懋修正埋头做文章,朱翊钧无声无息来到墙边,足尖一点就上了墙。
他目力极好,又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庭院中,少女独坐窗前,秀眉微蹙,颇有几分愁容。
朱翊钧又看一眼张居正的方向,他的老师正在书房忙着处理公文。
既然有元辅先生操心国事,他偷偷懒也无妨,于是,大白天的在人家府上飞檐走壁,避开下人和守卫,来到整个张府最漂亮的一座院落。
朱翊钧在墙上坐了一会儿,看到了春景,小丫头这么快就进了张府,在张若兰的院子里伺候。
如果伺候人是她生来的命,那相府千金总也好过伺候家里的老爷们儿。
春景给张若兰端来茶点,看得出还有些笨拙,差点撒了,被一旁的大丫鬟训了两句,张若兰却摆了摆手:“不要紧,她还小,以后这些事别让她做,仔细烫着她。”
大丫鬟应了,带着春景退出去。
朱翊钧听到她提点春景:“咱们小姐学识渊博,又是菩萨心肠,你能到她身边伺候,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她教你读书识字,你可得用心学,别辜负了她一番心意,知道了吗?”
春景乖巧点头:“知道了。”
朱翊钧目送她俩出了院子,看来,相府千金身边的丫鬟也不一般。小姐蕙心兰质,丫鬟也聪明通透。
院子里的丫鬟都出去了,院子里安静下来,树梢上有只扰人的知了,被朱翊钧一把捏在了手里。
“怎好让圣驾屈身墙头,快请下来吧。”
听到张若兰的声音,朱翊钧有些吃惊,自己竟然被她发现了。
他从墙上跃至窗前,站在窗外与张若兰闲话:“你如何知道我在上面?”
张若兰不答,却说道:“您是九五之尊,该注意身份才是,怎能做那逾墙越舍之事。”
朱翊钧挑眉:“这就开始教育我了?”
张若兰屈膝行礼:“臣女不敢。”
“在宫里我是九五之尊,出了宫我就是我自己,做自己当然要随性一些。”
张若兰抬头打量他,看着看着,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朱翊钧问:“你笑什么?”
“小时候,常听父亲提起陛下。在宫里,陛下做的也是自己。”“唉~”朱翊钧却谈了口气。
张若兰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却听朱翊钧说道:“说了多少遍,叫哥哥。”
张若兰移开实现,嘴角漾开笑意:“这又不是在外面……”
朱翊钧不跟她纠缠这个话题,遂又问道:“我见你眉宇间有愁容,唉声叹气,有什么烦心事?”
张若兰摇头,不肯轻易吐露心事:“没……没什么。”
朱翊钧笑了笑:“让我猜猜,是张先生又催你出嫁了吧。”
张若兰默认了。
朱翊钧又问道:“你为何迟迟不肯嫁人?”
按理说,女子婚嫁之事,不是他该问的,可他就是好奇。
张若兰轻声道:“不想。”
“不想?”
“我爹那些故交的儿子,他们想娶的不是张若兰,是张阁老的女儿。”
朱翊钧收撑着窗台,上半身探进屋里,凑到张若兰耳边轻声问了个问题。
张若兰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也顾不得规矩,转过身,快步走到桌旁。
她的心跳很快,脸也红透了,脑中一团浆糊,想了很多,又什么都理不明白。
朱翊钧问的是“你想不想做皇后”。
朱翊钧也不着急,就那么手肘撑在窗台上,盯着她的背影看。
张若兰没有当场拒绝,那就是想。没有当场答应,那是女儿家的矜持,又或是碍于理法。
朱翊钧知道,今日张居正阻止他和张若兰见面,并说了那番话,就是看出了苗头。所以他要当面问一问,张若兰是否和他想法一致。
好了好久,张若兰总算转过身来。仍脸颊是透着绯红,比任何胭脂都好看。
她摇了摇头:“我不能。”
朱翊钧轻笑一声:“我没有问你能不能,我问的是想不想。”
张若兰又道:“我没有资格做你的皇后人选。”
“那算了。”朱翊钧转身就走,眨眼间绕过花丛,不见了踪影。
张若兰快步追出去,站在庭院里张望,院门紧闭,却不见他的人影。
张若兰看了一会儿,有点失落,转身回房,冷不防差点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朱翊钧站在他的身后。
“我思来想去,还是你最适合。”
“我爹……”张若兰刚开了个口,想到对面是大明皇帝,大明祖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凡天子及亲王、後、妃、宫人等,必须选择良家子女,以礼聘娶,不拘处所;勿受大臣进送,恐有奸计。朱翊钧忽然逼近一步:“你只需要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其他的不用管。”
张若兰与他对望良久,忽然笑了:“心中在意的,连空气中他的气息也会倍加留意。”
朱翊钧装作听不懂:“这是说的什么?”
张若兰俏皮一笑:“我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这个刚才,只的是朱翊钧从墙上下来那个刚才。
但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时间不早,回宫了。”
朱翊钧说完就走,在与张若兰擦身而过的时候,轻轻拉了一下对方的手,一触即分。
朱翊钧从小爱撒娇,拉过无数人的手,但从未有哪一次,如今天这般内心激动。
他走出张若兰的院子,院外的丫鬟见了他,只低头行礼,并没有露出半分惊讶之色。
朱翊钧若无其事走到花园,才想起来,张居正不让他和张若兰见面,可他还是见了。偷偷看一眼书房的方向,心中还有些小小得意。
回到乾清宫,朱翊钧心情不错,看到潞王在院子里和太监打闹,他也没有生气。反倒指点潞王:“动作要快,出其不意,你这软绵绵的,只有挨打的份儿,就像这样。”
“唔~”潞王头顶平白无故挨了他一巴掌,回头一看,他哥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雍肃殿。
潞王揉着脑袋,见哥哥心情不错,赶紧追上去:“有一道算学题,我不会做。”
“不会做,自己想。”
朱翊钧很想跟人分享一下心中的喜悦,左右看了一圈,他身边这些人,陈炬、王安、陆绎、刘守有……虽然不会反对,但也不会支持,更谈不上给他出主意。
于是,他走到御案前,提笔给冯保写信,说自己想娶张若兰,以张居正继续做首辅,张家几兄弟顺利入仕为前提。
陈炬就站在一旁,朱翊钧写信也没避着他,写完问道:“你说大伴会怎么回我?”
陈炬说道:“他一定会支持陛下。”
“为何?”
“因为……”陈炬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从小到大,他什么事都顺着陛下。”
朱翊钧问道:“那你呢,你一定反对吧。”
“你做事只守着‘祖宗法度,圣贤道理’八个字。”
陈炬低头不语,表明自己的态度。
朱翊钧一点也没有责怪之意:“坚持你的原则,我认为这样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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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6 章 冯保看了朱翊钧的
冯保看了朱翊钧的来信,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孩子十八九岁了,现在才知道去拱别人家白菜,也算晚熟了。
竟然还是张阁老他们家的白菜。
张若兰漂亮,端庄,饱读诗书,蕙心兰质,和朱翊钧从小玩到大。
在湖广的时候,冯保就看出来了,张若兰情窦初开,对朱翊钧有了爱慕之心,只是当时朱翊钧心思不在这上面,没看出来。
回京之后,这俩孩子还是走到了一起。
可他俩的情况又比较特殊,自古以来,男女婚嫁讲究门当户对,老朱家祖上有规定,偏偏不许门当户对。
冯保忽然想到了世宗,又想到朝臣们私底下称朱翊钧是小世宗。
他的某些行事作风真的很像他的皇爷爷,有那么一瞬间,冯保甚至觉得,他要娶张若兰,目的就和世宗当年搞“大礼议”一样,和朝臣争权。
朱翊钧曾反复提到过,大臣之间的姻亲关系盘根错节,以此来稳固他们在朝中的地位。
严嵩、陆炳、吴鹏,还有王崇古、张四维、马自强,类似这样的关系,朝中数不胜数。
这种只限制子孙,而放纵大臣的祖训,一直以来都让朱翊钧费解。
但朱翊钧从小就是个感情丰富,又重情重义的孩子。冯保相信,他选择张若兰,一定是在他们之间有感情的基础上。朱翊钧就算要和大臣争权,也不会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更何况,张若兰是张居正的女儿。
冯保在回信中盛赞张若兰,是个有见识有才学,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
但若要成为皇后,前面还有许多阻碍,更何况,是以不牺牲张居正和几个儿子的仕途为前提。
无论如何,朱翊钧想要娶自己喜欢的姑娘,冯保是支持的。
有了大伴的支持,朱翊钧也安心了。
近日,朱翊钧收到好几封科道官的上疏,催促他早日立后,绵延子嗣。
科道官闻风而劾,还喜欢对皇帝的私生活指手画脚。看着这些苦口婆心劝他早日立后的奏疏,朱翊钧忍不住发笑,立就立,你们可别后悔。
皇太后又来了,还是朱翊钧大婚的事。毕竟礼部耗费了时间和银子,选出这么多符合要求的秀女。
最重要的是,太后着急抱孙子。
“钧儿,立后之事母后已经替你想好了。有两个姑娘,一个姓王,一个姓陈,生辰八字与你相配。容止端慎,相貌出众。”
“前儿母后已经召见过,二女子相貌都不错,王
氏更得我心,她的父亲乃工部所属的文思院副使。往后女儿做了皇后,你给他封个爵位。”
说到这里,太后竟然叹一口气:“陈氏父母皆是平民,家中清贫,礼部更推举此女子,以希望借此培养皇帝节俭勤政的美德。”
太后说话的时候,朱翊钧手里还拿了本奏章批阅,听到这里,他忽然问道:“这些大臣给自家子女婚配的时候,为何不从清贫之家挑选?借此培养清廉节俭的美德。”
“……”
皇太后愣了愣,看着儿子,无言以对。
她侍奉先帝半辈子,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至于每年选秀女,大臣们拦都拦不住。
朱翊钧跟他爹,实在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朱翊钧!”
自朱翊钧登极以来,皇太后一般称他“皇帝”居多,偶尔唤他乳名,直呼大名这还是头一次,看来是气得不轻。
太后只以为朱翊钧不想大婚,总是找些稀奇古怪的理由推脱:“祖宗列圣……”
“祖宗列圣婚期多在十六岁,我年底十九了。”朱翊钧终于合上奏章,走到太后身旁,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扶着她坐下,“母后莫急,我答应你的事情,绝不食言。立后之事,我心中的已有人选。”
“真的?”太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王氏还是陈氏?”
朱翊钧给她斟茶:“既非王氏,也非陈氏。”
太后叹一口气:“若你看重别的秀女,也行。只要你肯大婚,秀女品行端正,容止端庄,与你八字相合,那便挑你喜欢的。”
朱翊钧说:“她叫张若兰。”
“张若兰?!”
只听“啪”的一声,太后手中茶盏落地,只觉五雷轰顶:“莫非,你说的是张居正的女儿。”
与太后的震惊比起来,朱翊钧点头:“是,母后见过的,还夸她漂亮。”
张居正的夫人王氏,一品诰命,有时会带着张若兰进宫赴宴,太后自然见过。
“你疯了!”太后抚了抚胸口,迟早被逆子气出好歹来,“你能娶她吗?”
“为何不能?”
“她哪里符合选秀女的要求?”
朱翊钧道:“她今年十七,年龄符合,生于顺天府,父母行止端慎、家法严正,容貌端庄、德性纯美、勤中礼法。母后懿旨上的要求,她样样都符合。”
太后怒道:“她是张居正的女儿,就这一点,他就不符合。”
“哪里不符合?”朱翊钧竟是拿出个折子翻开,“诏书上说‘于大小官员、民庶
良善之家选求’。张居正,吏部尚书,内阁首辅,太师兼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也在大小官员之内吧。”
“强词夺理!”
太后被他气得怒火中烧:“你不想成婚,三番四次找借口,故意与我作对。”
“以前是,这次不是。”太后越是怒火中烧,朱翊钧越是淡定,“我是真心想娶张若兰。”
太后看着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
“想娶一个姑娘,除了与她情投意合,还能为什么?”
太后听到“情投意合”四个字,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是皇帝,这件事能由着你性子来吗?若张若兰只是个普通的良家女子,倒也罢了。但她的父亲是张居正,内阁首辅,你要娶首辅的女儿,你让其他朝臣怎么想?”
朱翊钧哼笑一声:“我管他们怎么想?他们娶妻纳妾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怎么想。”
“……”
他从小就思维敏捷,能言善辩,世宗、穆宗都说不过他,更何况太后。
“陈炬!”太后吩咐道,“去,宣张居正文华殿觐见。”
陈炬看向朱翊钧,后者微微点头,他这才领命而去。
文渊阁就在文华殿旁边,很快张居正就过来了。母子俩各坐一边,皇太后怒火中烧,皇上却是一派从容。
张居正跪下参拜,还未起身,太后开门见山:“张阁老,皇帝说与你家女儿情投意合,要立她为皇后,这事儿你可知道?”
“臣……”
“他不知道。”
张居正还未开口,就被朱翊钧打断了:“我还未曾告诉他。”
太后看他一眼,又问张居正:“这事儿你怎么看?”
“……”
张居正赶紧磕头:“此事臣并不知情,请太后恕罪!”
太后加重语气:“我是问你对此事有何看法?舍了你的内阁首辅之职,成全陛下,回家当个闲散爵爷?”
言下之意,不是真的要张居正辞官,而是逼着他赶紧把女儿嫁人或是送走。
不等张居正说话,朱翊钧反驳道:“谁说他要舍弃官职,我只说要娶若兰,没说要张先生辞官。”
“跪下!”太后一拍桌子,“祖宗规矩,岂容你肆意妄为!”
朱翊钧一掀衣袍,跪在她跟前。太后又道:“《皇明祖训》怎么说的?”
朱翊钧道:“凡天子及亲王、后、妃、宫人等,必须选择良家子女,以礼聘娶,不拘处所;勿受大臣进送,恐有奸计。”
“那你还敢?”
朱翊钧道:“没有大臣进送,是我喜欢张若兰,我要娶她。”
“母后也不必为难张先生,此事他的确不知情。”
太后拿自己儿子没办法,只能找张居正的麻烦,偏偏朱翊钧一心维护张居正。
人说爱屋及乌,太后都不知道他是因为张居正,喜欢张若兰,还是因为喜欢张若兰,护着张居正。
朱翊钧转头看相机张居正:“河南清丈土地,数目出入较大,命户部重新核算,明日呈上,抓紧去办!”
“是。”
张居正赶紧退下了,虽然此事与他有关,但他也实在不想夹在这对母子中间。
对于两个孩子的事情,张居正虽不知情,但其实早已看出一点苗头,所以才阻止朱翊钧和张若兰见面。
可怎么也没想到,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位居首辅,嘴上说受先帝所托,辅佐皇上,事实就是独揽大权。
他要实现自己安邦定国、经世济民的理想,手中必然要有权力。
民间有一首讽刺他的诗,是说:“状元榜样俱姓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作探花郎。”
他让儿子一甲及第,并未觉得有什么,凭诗书传家,他自信自己的儿子有这个本事。
可他从未想过,要让女儿做皇后。
张若兰一直以来不肯嫁人,他就隐约察觉到了异样。那时只觉是女儿心气高,寻常读书人瞧不上。
后来才发现,她心中有人,还不是一般人。
若换了平时,张居正是该生气女儿与人私定终身,现在的问题是,一旦此事传开,他又将被整个朝堂群起而攻之。
思及此,张居正又忍不住叹一口气。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在万历五年,他该有此一劫。
上一世,是他爹,这一世,是他那宝贝闺女。
文华殿内,太后被儿子气得头疼,一手支在扛桌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张若兰,你想都不要想。就算我同意,朝廷上下也不会同意。”
朱翊钧仍跪在地上:“所以母后,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此话何意?这是祖制,不是你……”
太后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去看朱翊钧,眼中满是震惊与惊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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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7 章 太后愣了片刻:“
太后愣了片刻:“你……”
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你这是何必呢?”
朱翊钧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祖制不让做的,我都做了个遍,我就是要告诉那帮大臣,两百年前的东西,到今天,早已经不适合大明。”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谁再敢拿祖训跟我作对,我就让他去孝陵侍奉祖宗。”
“……”
太后怔愣良久,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和气势,凝望着朱翊钧。
朱翊钧出门一趟回来,长大了,也让她有了陌生感,她愈发猜不透儿子在想什么。
“你起来吧。”
朱翊钧扶她坐下,自己坐在另一边炕上:“三代以下,称贤主者,汉文帝、宋仁宗与我明之孝宗皇帝。”
“……”
太后看着他,困惑不已。明明在说他的婚事,怎么又一杆子支到孝宗那儿去了?
“我倒觉得,‘贤主’二字,有待商榷。”
“钧儿!”听到这话,太后钢压下去的火气又直往头顶蹿,“你身为国君,怎可妄议祖宗?”
朱翊钧赶紧端了茶盏送过去:“母后不要动怒,听我说完,你再看看有没有道理。”
今儿文华殿备的是新鲜的莲子茶,没去芯那种,清热祛火。
朱翊钧道:“自从做了皇太后,母后愈发容易动肝火,李时珍说了,这样不好,尤其对妇人而言。”
“不都是被你气的!”
“……”
朱翊钧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对于大臣而言,孝宗是明君,对于大明而言,不是。”
说完他又被太后瞪了一眼,赶紧解释道:“《孝宗实录》上写着的,又不是我编的。”
“成化二十二年,太仓储粮两千余万石。弘治十四年,民生凋敝,盗贼纵横,仓廪空竭,无数年之积。弘治十八年,孝宗驾崩,无钱治丧,只能从俭操办。”
“母后可知,钱都花哪里去了吗?”
太后不知,只说:“赈济灾民、边关军饷、兴修水利……这些不都需要花钱。”
朱翊钧却道:“朝天等宫,泰山武当等处,修斋设醮,费用累千万两。”
“跟我皇爷爷一个爱好。”
太后无奈摇头:“说了这么多,与你的婚事有何相干?”
朱翊钧又道:“修斋设醮也好,大兴土木也罢,银子花了也就花了。总的来说,孝宗体恤民情,任用贤臣,主观上算是个好皇帝,只是……”
他话说一半,喝口茶润润嗓子,可把太后急坏了:“只是什么?”
“只是,他对大臣的信任不该毫无约束,甚至放纵无度。”
“太祖高皇帝严刑峻法,以除贪贿。官吏玩忽职守、诽谤皇帝、结党乱政、抗粮、抗差、抗租、寰中士夫不为君用等罪行,一律处死。”
“这些祖训均已被孝宗废黜,此违背祖制之举,却无大臣反对,皆盛赞其贤主。”
“母后你说,这些大臣维护的是我大明的祖训,还是他们自己的利益?”
“大臣们需要听话的皇帝,越听话就越贤明。我跟着皇爷爷长大,从小就不怎么听话。”
皇太后心里清楚,事情也就是他说的这样。
虽然十八岁生日之后,太后答应让朱翊钧亲政,但内心仍把他当少不经事的孩子,担心他治国经验不足,希望他跟着张居正多加学习。
可事实却是,朱翊钧前面十八年学到的,足以让他成为一个不被任何人左右的皇帝。
皇太后迟疑好一阵,还是忍不住说道:“你有想过后果吗?”
“张居正也是文臣,内阁首辅,吏部尚书,独掌大权。你还要给他个国丈的身份。你就不担心,张家以后权势滔天,难以掌控?”
朱翊钧斩钉截铁的说道:“不会,一定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三岁那年,他就是我的老师,我了解他。”
这话难以说服太后,张居正的本事有多大,朝中无人不晓。高拱黯然离京,其中就有他张江陵一份功劳。
朱翊钧又道:“我不但了解他,我还了解他的儿子们。”
“我要娶张若兰,其他一切照旧。”
一切照旧的意思是,至少在张居正致仕之前,不会封爵,他的儿子们也不会参理机要。
太后没什么好说的,站起身:“朝臣们一定不会轻易让你如愿,想想你皇爷爷即位那三年,你自己好自为之。”
朱翊钧扶着太后走出文华殿:“其实我不是很急,再等个三五年也没关系。”
太后推开他的手:“我急。”
朱翊钧要送她回慈宁宫,太后不要他送,自己坐上銮舆,起驾回宫。
朱翊钧在后面笑道:“母后要实在着急,不如催一催我那傻弟弟,兴许能快些让您抱上孙子。”
“……”
皇太后走后,朱翊钧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要娶张若兰,太后、张居正、满朝文臣……到处都是阻碍。
他得一关一关过,首先要过的就是太后这一关。经过今日一番长谈,太后嘴上说让他好自为之,其实就是不再干预此事。
接下来,到了张居正这一关。
朱翊钧让王安去宣他觐见,得知他已经出宫。
王安问要不要派人宣张阁老进宫,朱翊钧摆了摆手:“算了,明儿再说吧。”
话虽这么说,入夜之后,朱翊钧却辗转反侧,突然兴起,换上行服,要出宫走走。
这个时辰,白日里繁华的长安大街早已没有人走动。
朱翊钧仿佛形成了肌肉记忆,只要一出宫,必定要去张居□□上。
不出意外,张府大门紧闭,时间太晚,大家都已经休息了。
陆绎问他是否要上前敲门,朱翊钧摇头:“我自己进去。”
话音刚落,他人已经纵身飞上了墙头。
“……”
他所谓的自己进去,就是翻墙而入。
朱翊钧对张府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知道谁的院子再哪个方位。
他跃上花园里的一棵树,先看了一眼张居正的书房,没有点灯,明日天不亮就要进宫早朝,大抵已经歇息了。
而后,他又看向另一个方向,那里只有一处院子,房间里燃着烛火——张懋修还在挑灯夜读。
最后,朱翊钧的目光落到整个张家最精致漂亮的一处院落,那里也没有亮灯。
想来,张若兰也已经休息了,但朱翊钧还是无声无息去了她的院子,也不做什么,就在墙头站一会儿。
他想,回家以后,张先生应该已经找张若兰聊过了。不知聊了些什么,会不会劝她为了家族和父兄的仕途,牺牲自己的幸福。
又或者,尽快给她定一门亲事,以父权逼迫她,草草家人。
朱翊钧摇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谬至极,张先生最疼爱若兰,若是要逼她嫁人,早就嫁了,不会等到现在。
正当他思绪万千之时,借着星光,忽然发现,窗内有两点微光,一闪一闪的。定睛一看,那是一双眼睛,大而明亮。
“咳~”朱翊钧发出细微的咳嗽声,把张若兰吓了一跳。
“陛下!”
朱翊钧落到窗前,挺拔的身影挡住大半星光。张若兰仰头望着他,顾盼生辉,脉脉含情。
朱翊钧问道:“今日,张先生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张若兰说道,“晚饭时也不曾见过爹爹。”
朱翊钧惊讶道:“他不在家?”
张若兰点点头:“听七叔说,他今日找故友喝酒去了。”说到这里,张若兰偏着头,拈起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许久没见父亲饮酒,想来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嗯,是有一点。”朱翊钧转了个身,靠在一旁的窗棱上,仰头看星星。
他靠在窗户外面,张若兰就靠在窗户里面,屋里屋外两个人,看着同一片星空。
过了片刻,朱翊钧没听到张若兰说话,便说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张先生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不问。”张若兰道,“定是朝中大事,不该我过问。”
朱翊钧不答,良久无言,复又开口:“若兰。”
“嗯?”
“若张先生不同意你嫁给我,你当如何?”
张若兰回道:“我会说服他。”
这个答案让朱翊钧颇为意外,别说相府小姐,就算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如果,做皇后要以牺牲父兄的仕途为前提,你会怎么选?”
张若兰说:“其实,我并非想做皇后,我只是想……”
她话说一半,后面的心照不宣。她躲在窗后,轻声道:“我相信陛下,一定会有两全之法。”
在静谧的夜晚,她的话语宛如流淌的清泉,悠扬动人:“若兰,愿与陛下共进退。”
听闻此言,朱翊钧转过身来,恰是此时,张若兰也从窗后站了出来。
张若兰仰着头,漫天星光仿佛都落入了她的眼睛里。云层散去,月光洒下来,给朱翊钧镶上一层银白光晕。
张若兰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剧烈而杂乱,话本里说小鹿乱撞,大抵如此。
她的脸又情不自禁红透了,赶紧低下头去:“我……”
她欲言又止,只觉得满腔话语,却说不出口。
朱翊钧抬了抬手,复又放下,紧握成拳:“天色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回宫去了。”
说完,他转身欲走,衣袖却被人轻轻拽住:“陛下留步。”
朱翊钧站在原地,张若兰却转身进了屋里。黑暗中,朱翊钧只见她俯身在桌上拿了什么,转身回来,把一个东西塞进他手里。
朱翊钧把那东西和那只手一起握在掌心,却不舍得放开,直至张若兰稍一挣扎,他才松手。
而后,再不逗留,转身越墙而去。
刚打算离开,却见大门灯火通明,停着一顶软轿,张居正从轿子里下来,面上带着几分酒气,眸光深沉。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一百多万字了,后面也没什么重要剧情了,就是我觉得它还没有完结,所以要把想交代的都交代了。
感觉啰嗦、拖沓,无趣的小仙女,就当它已经完结了吧。
感谢在2024-07-2823:58:26~2024-07-2923:5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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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8 章 张居正一边走进府
张居正一边走进府中,一边问游守礼:“我爹身体如何?”
游守礼回道:“今日让太医来请过脉,老太爷身子硬朗,精神矍铄,老爷放心。”
朱翊钧本已经打算回宫,见了张居正,忽然改变主意,又从墙上一跃而下,拦在他身前。
一旁的张府总管游守礼吓一跳,差点脱口而出“进贼了”,定睛一看,这贼可不是一般人,乃当今圣上。
赶紧跟着他家老爷,跪下给朱翊钧磕头:“参加陛下!”
张居正饮了酒,动作有些迟缓,朱翊钧搀他一把:“听说,张先生有烦心事,找故友借酒消愁去了?”
张居正一愣:“是谁说的?”
“是……”张若兰的名字到了嘴边,朱翊钧转身指向游守礼,“是他说的。”
游守礼在家排行老七,人称游七,张居正几个孩子都称他七叔。
游守礼刚站起来,膝盖还没伸直,又“啪”的跪了下去:“小的那是,那是……”
朱翊钧问:“是什么?”
“唉~”游守礼夸张叹气,三分真情,七分表演:“小姐这几日心事重重,今日又坐在回廊下独自浅笑。恰逢老爷回来,训斥了两句,便转身离开。”
“小的安慰小姐,这才说,老爷这是为公事所扰,让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朱翊钧又问:“那借酒消愁又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轻轻摇头:“酒喝了,却不是消愁,乃是贺喜。”
二人又看向游七,后者一惊,赶紧解释:“这不是,殷大人送来帖子,请老爷赴宴。”
“殷大人?”朱翊钧略一思索,“殷正茂。他回京,不求见天子,却请元辅喝酒。”
张居正今晚喝了酒,现在仍是微醺状态:“那可不止臣一人赴宴。”
朱翊钧笑道:“还有汪道昆吧。”
张居正拱手一拜:“正是!为石汀(殷正茂号)接风。”
他们几人乃是同年,也是如今仍然活跃在朝堂上,为数不多的丁未科进士,情谊深厚。
近来,朝中官员变动,张居正举荐原户部尚书王国光接任吏部尚书一职,又调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进京,任户部尚书。
当年,征剿韦银豹叛乱,在朱翊钧的干预下,穆宗启用了张居正推荐的殷正茂。
高拱对此颇为不满,指使门生弹劾殷正茂贪墨军费。直到现在,朝中还流行着这一说法。但其实,当初查出有经济问题的,恰恰是高拱推荐的李迁。
朱翊钧巡视到南京,曾重点考察过此人,处理军政事务的能力没得说,锦衣卫也没有查出有严重的贪腐问题,总的来说,朱翊钧认为张居正对他的提拔和重用没有问题。
看朱翊钧没有要离开的打算,张居正便吩咐游守礼:“快去沏茶。”
师徒二人坐在凉亭里,下人奉上茶水,而后退下。朱翊钧若无其事的问道:“今日在文华殿谈论之事,先生有什么想法?”
“臣今晚多饮了两杯,有些醉了,不记得什么事。”说着,他果真端起醒酒茶,喝了一大口。
朱翊钧也不跟他拐弯抹角:“就是,我要娶先生爱女之事呀。”
“……”
朱翊钧又道:“先生说不为此事发愁,我看未必吧。”
张居正叹息一声:“陛下有所不知,对于若兰,我心中的有愧,总想尽力弥补。”
朱翊钧一愣,张若兰乃是张居正的嫡女,又是唯一的女儿,自幼呵护备至。连朝中大臣都知道,张居正爱女,不肯轻易许人,何来愧疚一说。
“先生此话怎讲?”
张居正也愣了一下,赶紧解释道:“前两年,我催她出嫁,逼得太紧,她不愿意,就带着简修偷跑去了江陵。”
事实却是上一世,他未问过张若兰的想法,将她嫁给了刘一儒的儿子。张若兰自幼饱读诗书、心高气傲,刘一儒的儿子刘戡之虽也是少年美丰姿,有隽才,但配张若兰,还是差了许多。
后来,刘一儒一心与张居正划清关系,得知张居正要栽培刘戡之,竟是阻止儿子参加科举。
张若兰在刘家过得也并不如意,整日默坐无言,嫁给刘戡之近十年,致死仍是处子之身。
张居正想要以儿女联姻拉拢刘一儒,最后适得其反,还赔上了女儿一生幸福,以致香消玉殒。
于张居正而言,弥补这份愧疚的方式,是为女儿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而非嫁入深宫,成为皇后。
朱翊钧大笑:“说不得,那时她心中就有我。”
此时想来,的确如此。张居正催她嫁人,怕的就是有今天。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思及此,张居正又是一声长叹。此事也不能怪女儿,毕竟,见过朱翊钧这般人物,其他同龄人哪里还能入眼。
朱翊钧握着他的手:“以后由我来照顾若兰,先生不放心吗?”
那可真是不怎么放心,不是不放心朱翊钧这个人,只是,宫墙之内,皇后也不过是看着显贵,其中心酸又有几人知。
张居正道:“若兰她……没有这个福分。”“她有。”朱翊钧语气坚定,“今日我与母后长谈,说到孝宗的过失。”
张居正一惊,谈论祖宗过失,大不敬。转念一想,他时常把英宗被俘之事挂嘴边,就没敬过。
“但是,有一点我倒是认同——孝宗一生只有张皇后一人。若我娶若兰,一生也只有张皇后一人。”
说着,朱翊钧又有些为难:“只是要委屈了先生,位居首辅,不能像别的国丈那般,进爵受封。”
张居正给他磕头:“臣不敢!”
张居正心中实在为难,他这个首辅虽独揽大权,没有宰相之名,却有摄政之实。力排众议推行改革,尽管这一世,他行事不再强硬、冷峻,手段怀柔了许多,但触及阶层利益,仍是在朝中树敌颇多。
对他来说,女儿做了皇后,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朱翊钧一眼看出了他的纠结,将他扶起来,言辞恳切:“只是,要委屈先生,不能如别的国丈那般,加封金爵。”
“我知此事必将引起朝臣激烈反对,我虽为天子,在大臣面前,势单力薄,先生是我的老师,从小伴我长大,教我读书,如相父一般。”
他再次握紧了张居正的手,从小就惯用的撒娇语气:“先生可不能站在他们那边。”
“……”
送走朱翊钧,张居正却没打算回屋休息,独自坐在亭中,思索良久。
游守礼要再给他端一碗醒酒茶,张居正摆了摆手:“今晚没喝。”
“诶?”
张居正说道:“你家小姐要做皇后了。”
“啊!”
游守礼知道皇上看上了他家小姐,却没想到,他家老爷竟然这么快就同意了。
不同意不行,皇上撒娇让他战队,他没道理正在皇上的对立面。
比起那些朝臣,皇上是他的学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无论如何,他们才是同一阵营的。
皇太后告知礼部,皇后人选已定,准备走流程,筹备天子大婚。
礼部看到未来皇后人选,还纳闷儿,太后只提过王氏、陈氏、还有刘氏、杨氏,未曾提过张姓女子,这个张氏从哪里来的?
再往后一看,父为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礼部尚书眼前一黑,赶紧去找次辅吕调阳。
吕调阳得知此事,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今日旧疾复发,本就在养病,看到这个皇后人选,赶紧躺回榻上。
实在力不从心,管不了一点。
很快,满朝文武都知道了此事。皇帝要娶张居正的女儿,他怎么能娶张居正的女儿???
张居正是疯了吗?他已经位居首辅,把持朝堂,又让儿子榜眼及第,还觉得不够,还要让女儿当皇后,往后大明王朝姓朱还是姓张?
看到御案上高高垒起来的奏章,朱翊钧一点也不意外。
他让陈炬去把司礼监的太监全部叫来,挑选出与大婚有关的奏章,放到一边去,先把国事处理了。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全国各地的徒弟清丈工作,方正的田土还好说,那些不规整的土地丈量起来实在困难。
不过,户部有帅嘉谟这个算学天才,早在歙县的时候,他就用过一种名为“推步聚顶之术”的丈量方法,能够精确丈量不规则田地。
朱翊钧让户部组织精通算学的官员,由帅嘉谟统一培训,再派往各地。
大臣们呈上奏疏,也仍是坐立难安,纷纷动用关系,向太监打听,皇上看过奏章之后,作何反应。
得到的答案是,没有任何反应。
皇上忙着处理朝政,根本没空看他们那些泣血之谏。
朱翊钧虽然没来得及看那些奏疏,但也大致猜到了他们说了些什么。
总的来说,都是些“祖制不可违”的陈词滥调,翻来覆去,也没什么新意。
白天处理完国事,夜里,回到乾清宫的暖阁内,朱翊钧才腾出空来,快速翻看了那些奏折。
不出他的所料,大多数科道官都在跟他探讨祖训,少部分人另辟蹊径,用起了缓兵之计,张瑞兰的籍贯和年纪不符合选秀女的标准,生辰八字也未与他合过,此事不如容后再议。
对于那些激烈反对的,朱翊钧统统留中不发,知道他们憋不住,必然要在朝堂上与他讨论,那便留待到时当面打他们的脸。
对于那些要他容后再议的,朱翊钧御批:“爱卿言之有理。”
容后三五年再议也不是不行,那就不能再拿“早日立后,生育子嗣”来烦他。
第二日早朝,朱翊钧往龙椅上一座,目光扫过大殿,就看到科道官蠢蠢欲动,就等着向他发难。
作者有话要说
万历野获编作者沈德符,和刘戡之是好友,见过张居正女儿,貌比天人,张家败了之后,张小姐默坐诵经,答非所问,死的时候还是处子身都是他说的,薛素素也曾嫁给他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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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9 章 “陛下!”静默良
“陛下!”静默良久之后,终于有大臣安耐不住站出来,“自太祖皇帝开创基业……”
“长话短说!”朱翊钧生怕他巴拉巴拉先来几万字前情提要,赶紧出言打断。
大臣们无论是写奏章还是上奏,主打一个啰嗦,一下要省掉那么多内容,有点舍不得。犹豫片刻,才说道:“祖制规定:凡天子及亲王,后、妃、宫人等,必须选择良家子女,以礼聘娶,不拘处所;勿受大臣进送,恐有奸计。”
朱翊钧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敲两下,没说话。下面自有大臣为他说话。
“刘给事中此言差矣,太祖高皇帝此言,只说皇家后妃不再看重门第,良家女子亦有资格入选。不受大臣进送,却没说大小官员的女儿不得参选。”
朝臣中,又有人站出来:“那也没有首辅的女儿参选,的,从未有过。”
“从未有过是一回事,行不行又是另一回事。”
反对的大臣又道:“历朝历代,后、妃皆选自民间。”
“成祖仁孝皇后乃是中山王徐达之女,仁宗的敬妃,乃是英国公张辅之女,忠武王张玉之孙女。”
“当朝皇太后亦是来自民间,仁厚贤德,侍奉先帝,辅佐陛下。”
另一边帮着朱翊钧说话的大臣,并不踩进他的圈套:“太后在选秀懿旨上说:在大小官员、民庶良善之家预先选求,择其父母行止端慎、家法严正,女子容貌端庄、德性纯美、勤中礼法度者。”
“如此说来,民庶良善之家可,大小官员之家也可。重点在父母行止端慎、家法严正,女子容貌端庄、德性纯美、勤中礼法。”
“官员之女,若选为皇后,其父必须辞官,由陛下加封爵位。”
这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张居正的女儿嫁入皇家,倒也不是不行,麻溜把朝政大权交出来,回家当你的闲散爵爷去吧。
“……”
如此,双方你来我往争论数个回合,立场不同,皆说服不了对方,朝堂之上,气氛陷入僵局。
朱翊钧不说话,稳坐高台之上,听着他们为了此事吵得面红脖子粗。
世宗从不上朝,朱翊钧只听过海瑞批评他皇爷爷“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弛矣”,也不知道朝堂是个什么地方。
后来,他父皇即位,恢复早朝。他躲在屏风后偷听,才发现,朝堂,不过就是给诸位大臣提供一个尽情吵架的地方,解决不了任何国事和朝政。
但天不亮起来上朝,是皇帝的基本工作,能力先放一边不谈,态度必须要有。此前他称病静养,出宫巡视,两年未临朝,听不到这些大臣文绉绉的吵架,还怪想的。
今天必须得听个够。
说来也滑稽,他们吵架的重点竟然是皇帝要娶什么样的妻子。
一位历事三朝的老言官慢吞吞的站出来,颤颤巍巍往地上一跪,开始磕头:“太祖高皇帝留下祖训,天子及亲王的后、妃从民间挑选,实乃用心良苦啊陛下。”
“历朝历代,外戚干政的例子多不胜数,更胜者,王朝因此覆灭。前车之鉴,我大明决不可重蹈覆辙。”
“祖宗列圣立后封妃,更看重清贫之家的女子,是希望借此辅佐天子,培养节俭勤政之美德。”
“陛下少年登极,应励精图治,保守帝业,绵延盛明之景运,不可因儿女私情,不顾社稷之长利。”
这可是早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责皇帝的话说得已经非常严重了。
大殿之内立刻安静下来,不少大臣偷偷抬眼,去看皇帝的面色。
内心里为这位同僚捏了把汗。年过古稀,早该回家颐养天年,却为大明的未来操碎了心。
这要是挨顿板子,那不得当场毙命。
哪怕是穆宗这种性子软弱的皇帝,只怕也要火冒三丈,让锦衣卫把人拖出去廷杖八十。
朱翊钧很清楚自己要怎么当皇帝,并不在意别人的指责,更不会因为几句话把人打死。
“说得好!”
别人不吭声,那便是到了朱翊钧总结发言的时候。
他一巴掌拍在扶手上,在安静而空旷的大殿中发出一声脆响,把胆小的大臣吓得一哆嗦,还以为龙椅要裂了。
“借此辅佐天子,培养节俭勤政之美德。”
朱翊钧负手而立,他本就身材高大,站在御阶之上,居高临下,更具压迫感。
头上匾额“敬天法祖”四个大字,与他实在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看向刚才吵架吵得尤为卖力的官员:“吴梓文,礼科都给事中,我没记错的话,三月前,你第三子娶了户部郎中之女。”
“还有你,陈尚象,户科给事中,去年,女儿嫁给了江西布政司参政郭谏臣之子。”
“诸位爱卿,你们的亲家都有谁,不用朕一一列出来了吧。”
被点名的,没被点名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觉接下来皇上口中不会说出什么让他们愉快的话。
朱翊钧神情痛心疾首:“从今日起,我大明朝的臣子,皆与清贫之家的子女婚配,希望借此培养清正廉洁之美德。”“!!!”
那怎么行?!
大臣给皇帝挑穷人家的姑娘,是为了皇帝无所依靠,只能任由他们操纵。
而他们自己,自然要通过子女联姻将家族利益紧密联系起来,稳固朝中地位。
朱翊钧皱眉:“至于已经成婚的,朕沉迷儿女私情,实在不忍拆散一段美满姻缘。”
“就只能委屈各位爱卿,回家和你们的亲家商量一下,留一人在朝为官。”
“就这么定了,尽快把你们请辞的奏疏呈上来,朕抽个时间,统一批复。”
“退朝!”
“!!!”
皇帝拂袖而去,好些仍惊在原地,动弹不得。
好家伙,他们想要借此赶走张居正,皇帝却想借此赶走他们。
关键逻辑没有问题。
再看那些站出来替皇帝说话的官员,本以为都是张居正的门生,实际却是这几年中,陆续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
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通过甲戌、癸丑科入仕,官职不高,但在诸司衙门担任要职,力推改革,时常被皇帝宣入文华殿议事。
朱翊钧回到文华殿,由申时行负责经筵日讲,上课之前,欲言又止。
朱翊钧笑道:“申先生有话要说?”
申时行摇头:“没有。”
“那咱们开始今日的进讲吧。”
上完课,申时行告退,朱翊钧却道:“申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申时行暗自叹一口气:“臣以为,陛下不必如此强硬。”
“你指的是……”
申时行又道:“就算……就算陛下非张阁老之女不娶,在朝臣面前,也应避其锋芒。徐行尚开,速进则阖。”
朱翊钧立时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是皇帝,只要他不同意,不管大臣如何逼迫,都无济于事。
偌大的朝廷,就算他想把那些老而弥坚,迂腐不化的大臣换掉,也该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若真逼得他们集体请辞,个个关键位置一下子都换成没有经验的新人,就算能力足够,朝廷也要乱套。
慢慢跟他们耗着,就像当年他的皇爷爷即位之时,历时三年,逼走了杨廷和、杨慎父子,最终没有沦为谁的傀儡,而是大权在握。
朱翊钧点点头:“申先生说得极是。”
申时行性情柔和,最擅长游走于大臣之间,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俗称和稀泥。
朱翊钧和张居正都觉得这其实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能力,不是什么人都能把庞大而复杂的人际关系都处理得当。
当初,申时行资历尚浅,是张居正力排众议,让他入阁,协理机要。
就像出巡时,朱翊钧一直和张居正保持书信来往一样,冯保到山东监理河工,朱翊钧与他也从未断过书信来往。
冯保对于朱翊钧要娶张若兰的事情,一直都是支持的。古今中外,政治联姻一直存在,只有明一代皇帝宗亲不能与大臣联姻,想法是好的,限制外戚,事实却是帮助文官集团,限制皇权。
再说了,就算没有外戚干政,也不耽误亡国。朝代兴衰看的从来不是外戚如何、宦官如何。皇帝的执政能力才是决定因数。
冯保坚信,以朱翊钧的能力,无论娶谁做皇后,将来都能实现一番伟业。
夜里,朱翊钧独自坐在月下,垂眸盯着自己的掌心,不知在想什么。
“哥哥,你在看什么呀?”
潞王虽然不再与朱翊钧同塌而眠,但一直住在乾清宫,由朱翊钧亲自教养。
在朱翊钧的教导下,他现在作息十分规律,晚上不是跟着朱翊钧习武,就是在殿内看书。
今天他独自看完书,准备休息,出门却见他哥一直盯着手里的东西,看着看着,眼角竟是浮现出一抹笑意。
潞王从未见过皇兄露出这样的笑容,实在好奇,究竟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走到朱翊钧身旁,低头看去,之间朱翊钧手里捏的是一枚玉坠。
那玉通透无瑕,如水一般,在月光下泛着盈盈的光泽。造型奇特,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
玉坠儿下面还挂着一个同心结,比宫里那些女官编得还要精巧。
“哇!好漂亮啊!”潞王忍不住感叹。
朱翊钧握紧玉坠,把手背到身后。抬头看向潞王,立时敛了笑容:“今日的书背完了吗?”
“背完了。”
“字练了吗?”
“练了。”
“那去昨儿教你的拳法,打一遍给我瞧瞧。”
“好!”
潞王退后几步,在院子中间打拳,每出一拳都伴随着颇有气势的呵声。
朱翊钧说,这是南拳,要喊出来才有气势。
打完了拳,潞王很满意,回过头来准备听表扬,却早已不见他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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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0 章 这玉兰花的坠子是
这玉兰花的坠子是那夜月光下,张若兰塞进朱翊钧手里的。这几日,朱翊钧一直随身带着。
这是一枚冷玉,手感沁润,在炎热的夏季,带来一丝凉意。
朱翊钧想着,也该送点儿什么给张若兰,思来想去,他又去了趟张居□□上。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又不想惊动其他人,一到张府,朱翊钧就直接上了墙。
他熟门熟路来到张若兰院子里,远远地,透过枝叶缝隙,看到张若兰正坐在书桌前,低头书写。
朱翊钧好奇,又落到窗外,见那纸上写着:“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这是萧绎的《采莲赋》,还有前两句:“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惊扰了张若兰,提笔时一点墨渍滴落在宣纸上,立时晕染开来。
张若兰赶紧放下笔,来到窗前,敛襟行礼:“陛下又无声无息的来。”
正值傍晚,夕阳染红层云,赤霞满天。
朱翊钧翻身进屋,走到书桌前,借着纸上一点墨渍,三两笔绘出一朵莲花。
张若兰偏头,端详片刻,笑道:“好像少了点什么。”
于是,她接过笔,在莲叶上点缀一棵莹莹露珠,浑然天成,栩栩如生。
张若兰放下笔,抬头欲要说什么,却望进朱翊钧眼里,立时面色绯红,说不出一个字,迅速转过身去。
朱翊钧上前一步轻声问道:“想说什么?”
“陛下,陛下今日怎的又来了?”
朱翊钧说:“我来给你送礼物。”
“送礼?”
朱翊钧道:“张先生说,那玉坠通透无瑕,乃是缅甸翡翠的一种,埋藏极深,难以开采和打磨。在你出生那年,他偶然得之,便将其送给你,自那时起,你从不离身。”
经他这么一说,张若兰更觉难为情,头又低了几分。
朱翊钧拿出个东西垂在他眼前:“正好,我这儿也有一样从不离身的东西想送给你。”
张若兰抬眸望去,惊得说不出话来。
年轻的官员或许不知道,但历事三朝的老臣都认得,那是朱翊钧百日时,世宗所赐赤金累丝流云百福长命锁。
张若兰摇头:“先帝所赐,我不敢收。”
朱翊钧塞她手里,转身就走:“我回宫了。”
说完,他又跳窗而去,张若兰站在窗边,望着他的背影,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到了门口却见外面停着一顶官轿,不是张居正的轿子,朱翊钧好奇,蹲在墙头看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来的,是礼部侍郎许国。
他登门拜访张居正,却吃了个闭门羹,张居正明明在府上,却闭门谢客。
等许国走后,朱翊钧让刘守有上门打听,刘守有却道:“不用上门打听了,我知道陛下想知道什么。”
自从朝中大臣知道陛下心意已决,要立张小姐为皇后,张府可谓门庭若市,一开始,张阁老还客客气气把人请进去,规劝的人多了,他不胜其烦,便闭门谢客。
朱翊钧道:“这些日子,来过张府的官员,给我个名单。”
“是。”
这份名单还颇让朱翊钧有些意外,连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也名列其中。
状元怕是在翰林院呆腻了,想到地方去历练历练。
回去之后,朱翊钧一大早就把张居正宣来文华殿,哪怕是别的讲官进讲,也要元辅先生陪在左右,直至下班时分,才肯放他出宫。
就差把张居正的办公桌搬到文华殿去。
立后之事,朱翊钧与大臣僵持许久,双方均不肯让步。大臣们上疏劝他立后,他一心只娶张若兰。大臣们反对他娶张若兰,他也不着急,那就先放一放。
大臣们想要把张居正作为突破口,奈何张阁老日理万机,白天伴驾,晚上身体不适,需要静养,除了申时行、余有丁等少数几人,其他人连他的面都见不上。
时间一长,倒是皇太后着急了,她急着抱孙子,皇帝明年年底就二十了,大婚必须在他二十之前举行,至于皇后的人选,就按照皇帝的心意来,只要容貌端正、德性纯美、勤中礼法,至于是首辅家的女儿,还是庶民家的女儿,都好。
皇太后的态度,彻底打破了皇帝与大臣们的坚持。原本,大臣以为,皇太后必定站在自己一边,阻止皇帝胡闹。却不曾想,这么亲而一举的就妥协了。
想来,毕竟人家才是亲母子,哪有母亲站在儿子对立面的。
皇太后毕竟是妇人之见,眼里心里,就只有孙子。
几位上了年纪的御史借此请辞,朱翊钧一点不含糊,当日就批了,还赐了银两,请他们早日回乡,安享晚年。
官员们早就知道,小皇帝在官员请辞,以退为进这件事上,一点不含糊。
走的都是六七十岁,晋升无望,混日子的老臣。空出来的位置,立刻有年富力强的官员补上,不树朋党、不结宗派,埋头实干,鲜少有官场老头子的世故和圆滑。
稍微有点政治抱负的,根本不敢请辞,怕一旦走了,就回不来了。
朱翊钧也不再任何场合提起此事,并下了一道谕旨:凡大小朝会,只议朝政,不谈私事。
钦天监算了朱翊钧和张若兰的生辰,礼部选出的四百多位秀女,没有一人比张若兰的八字更加与朱翊钧相配。
因此,朱翊钧特地召见了杨汝常,盛赞他专业过硬,并催促他赶紧把历法新书编出来,不能耽误老百姓耕种。
礼部开始准备皇帝大婚的流程,婚期定在次年二月。
朱翊钧本不打算在此事上花太多心思,都交由皇太后和礼部去筹备,按流程办就行。想不到,有些人就是要乐此不疲的给他添堵。
又有大臣进言,力劝他大婚不可铺张,耗费国库太多银两,应勤政节俭,多为百姓着想。
这话说得,好像全天下都在过苦日子,就皇帝极尽奢靡。
朱翊钧反问对方,这几年,大明境内何时出现过大面积灾害?何地闹过饥荒,百姓大规模死亡?
这几年风调雨顺,各地粮食产量黏连增长,不敢说全国百姓共同富裕,至少与嘉靖、隆庆时期比起来,税赋减轻了不少,绝大多数人也能填饱肚子了。
就连困扰大明近百年的流民问题,也通过取消从业限制而逐步解决。
况且,他只是让礼部按流程筹备大婚,何来铺张一说。
这些言官,先给皇帝预设一个罪名,再苦苦规劝,以彰显自己敢于直谏。
无中生有算是被他们玩明白了。
朱翊钧命吏部挑了个偏远地区的贫困县,把这位劝他不要铺张的御史外放。并下旨,三年内,赋税征收考核不达标,直接罢免。胆敢欺压百姓,胡乱增加苛捐杂税,严惩不贷。
如此,没有人敢再拿大婚之事来烦他。
朱翊钧给《本草纲目》写了序,拿给李时珍看。李时珍看过之后,当场跪伏在地,给他磕了三个头。
他原本以为,朱翊钧贵为天子,说要给他作序,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到时候,会从翰林院找个人代笔。
没想到,朱翊钧还真是亲笔所作,不但亲笔,还一字不落的把他的书卷都看过一遍。
朱翊钧让他看过,没有问题,便让人准备刊印,再送往全国各州府,以备当地医者参考使用。
说起刊印《本草纲目》,朱翊钧又想起个事。当日离京,他曾对陈炬许诺,回京之后,要替他完成梦想——重新刊印丘濬的《大学衍义补》。
正好兑现承诺,他又亲为作序。
不久,《世宗实录》、《穆宗实录》先后完成纂修,都由他亲笔作序。
十月初,朱翊钧收到一封来自辽东的奏疏,是胡宗宪呈上来的。总结来说,就一件事——土蛮派来使者,请求通贡互市。
朱翊钧看到这封奏章也有些惊讶,当初,连俺答都已经臣服大明,就这察哈尔部,还把自己当达延汗嫡系,誓死不从。
土蛮和俺答不同,当年与俺答通贡互市,是因为有把汉那吉叩关投降这个契机,又有三娘子从中撮合。
就在几个月前,还伙同其他蒙古部落、女真部落一起,侵扰辽东。
这就扛不住了,主动提出想要与大明通贡互市?
朱翊钧立即宣内阁首辅张居正,兵部尚书方逢时、兵部侍郎汪道昆、吴百朋议事。
王安刚要领命而去,又听朱翊钧道:“把王崇古和殷正茂也叫来。”
虽然他俩一个刑部尚书,一个户部尚书,但当年都是领兵打过仗的人,尤其是王崇古,他曾一手策划了隆庆议和,在处理这件事上,经验丰富。
朱翊钧不仅收到了胡宗宪的奏疏,还收到了另一封奏疏,两个人上奏的是同一件事,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
另一个人是辽东总兵李成梁。
胡宗宪在奏疏中表示,既然土蛮主动示好,朝廷不如派人与之谈判,若能让他臣服大明,从此不再举兵,再好不过,若谈不成,朝廷也没有损失。
李成梁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按照他在辽东多年和这帮蒙古人打交道的经验,其中多半有诈。
土蛮嚣张得很,认为自己的察哈尔部才是北元正统,去年刚修了一部法典,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草原上的皇帝。前些年,不断多次侵扰蓟镇,后来董狐狸等人被捕,朵颜卫被吞并,他找不到机会,又转战辽东。
就在今年上半年,他就三番两次滋扰大明边境,掳走了不少百姓。
现在又来请求通贡互市,必定没安好心。
朱翊钧觉得他俩说得都没什么问题,一时间难以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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