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白云无尽时
范昆吾晕头转向地冲往无人的院墙, 脑海中思?索着离开京师后的诸般去处,他宽慰自己一身高强武艺,天下何处皆可闯荡, 顶多不过是回到二?十年前那种漂泊不定的浪迹生涯。
可想到自己在京城置下的家业,以及在家中等候的妻儿?,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悲怆之情?溢出胸腔, 几次闪过要回去与宋回涯玉石俱焚的念头。
刚一冲过前院的厅堂,他猛然回头,看见了?贴着墙根, 腿脚重伤的沈岁,以及搀扶着他往外走的郑九。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范昆吾呐喊一声扑杀上?前, 就要取他二?人性命。
沈岁无从躲闪, 心?惊之余闭上?眼睛等死?, 推了?郑九一把令他快走。郑九闷声不吭,上?前替他挡了?两刀。
可此时范昆吾已杀红了?眼, 发觉沈岁一瘸一拐地想逃, 断然放弃与郑九的纠缠, 暴烈的攻势排山倒海般朝沈岁杀去。
郑九阻拦不能, 仓促之中硬挨下范昆吾一掌,借此拍飞他手中兵器。
沈岁见状破口咒骂, 见范昆吾调转方向,要去补上?一招将郑九毙命,竭尽全力抱住他的腰身, 张开嘴狠狠咬下一口。
范昆吾怒不可遏,改而一掌拍在沈岁额头。后者浑身抽动了?下, 再支撑不住,松手软倒在地。
赌鬼闻声赶到,自觉不是刀客对?手,正踌躇不前,一支箭矢以极其?刁钻的角度从他耳后射了?过去。
赌鬼就地趴下,又见数支飞箭如流星疾驰而过,直将刀客逼退。
趁着陆向泽牵制住范昆吾的空隙,赌鬼迅猛自地上?一跃而起,拽起地上?的郑九往肩上?一抛,又伸长了?胳膊捞起意识不清的沈岁,调转脚尖,片刻不停地拔腿就跑。
郑九的伤口被他骨头顶得难受,从喉咙里吐出气音:“宋门主……”
赌鬼扛着这俩负累,运不起轻功,情?急之下只能从正门横冲直撞出去,心?下也是慌乱,全身血液都往头脚聚集,赤红着脸喝道:“别门主了?,先逃得出这门再说吧!爷爷我可不想交代在这儿?!”
范昆吾被一连串的流箭逼回墙后,尚未稳定情?绪,又听见东院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知道是高三郎的尸首被仆从发现。
他黯然神伤之际,蓦地冒出一个想法?:是啊,今夜刺客如此之多,不乏隐士高手,如何认定小郎君是他所杀?
范昆吾醍醐灌顶,那一丝侥幸的念头一经出现再抑制不去,索性遵从本心?,返身跑向后院。
等他回到这叫他触目惊心?的地方,高清永已经在了?。
一干人等提着灯围在尸体四周,照亮地面一道喷溅开的血渍。
高清永跪在地上?,抱着儿?子的尸首,一只手覆在儿?子不能瞑目的眼睛上?,抚了?几次没能叫儿?子阖眼,忍不住凄厉哭嚎。
管事解开高三郎的上?衣,弯腰查看他腹部的伤势。
见此一幕,范昆吾大脑空白?,路上?想好的借口、酝酿好的情?绪,都没了?表演的欲望,哑巴一样站在原地,脸上?交错着复杂的惊骇与怔愕。
见他出现,一众仆从纷纷让开位置,避免挡住他的视线。
高清永也在此时抬起头,凶戾的目光如有实质,直勾勾朝他刺来?。
范昆吾险以为自己被看穿,三魂七魄魂魄出窍了?一半,脚步挪动又想要逃,凭着意志力顽强站住,全身僵硬地问:“怎么回事?”
此时众人都处于?惊魂难定的恐慌之中,未察觉出他的反常。
管事目露悲戚,张口作答,刚说了?“小郎君”三个字,就被天边飘出一道声音打断。
那人说:“是范昆吾杀的。”
宋回涯居然留着没走。
众人仰头四望,见她坐在房顶,手中甩着把剑,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味,说:“范昆吾当时右手持刀,左手杀人。他断指后应当试过改练左手刀,虽未成?,却也使得左手指节与常人不同?。伤口上?的掌印只有他一人能对?上?。不信你们试试。”
范昆吾目眦欲裂,咆哮道:“宋回涯——!”
宋回涯这才起身,像是等在这里只为了?说这一句,挥挥手风流笑道:“走了?。”
“我儿?!”
就在此时,高夫人哭喊着赶了?过来?,人还没到,路上?被什么绊了?一下,后面几步是跪在地上?爬过去的。
她面容癫狂地将人从高清永手中抢过来?,拥进怀里,脸贴着脸,声嘶力竭地痛哭。
范昆吾正要去追,高清永喊了一声:“不要走!”
刀客下意识顿住脚步。
高清永两手按着膝盖,在身边人帮助下站了?起来?,可脊背歪斜,气虚无力,骤然间仿佛老了?几十岁,嘶哑说:“昆吾,府中内外,尚需由你操持。你不能走。”
刀客不可置信地张开嘴,背对?着众人没有回应。
高夫人抬起头,怨毒喊道:“宋回涯!她若有本事只管冲着我来?,为何要杀我可怜的儿?子!范昆吾!我要你杀了她!只要你能杀了她,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高清永走上?前,抬手挥退跟随的众人,一把抓住范昆吾的手臂。
他的五指都在颤抖,因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骨骼分明外突,掐得刀客也有些发疼。半垂着眼眸,带着人走远几步。
他在范昆吾耳边轻语道:“我不管宋回涯说了?什么,我只知道,这么多年里,若非是你屡次相救,我早已身埋黄土。三郎是你看着长大,你对?他视如己出,定非有意伤他。我不会信了宋回涯的挑唆,迁怒于?你……”
高清永拍打着胸口,心?痛如绞:“许是我气数如此,是天要丧我啊!莫非要叫我高家无后!”
范昆吾感动至极,哭得涕泗横流,跪下给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死?心?塌地地道:“老爷!我一定割下宋回涯的首级,以慰郎君在天之灵!”
高清永颤颤巍巍地扶他起来?,二?人对?识一眼,相拥痛哭。
高夫人听见高清永后面的那句呼喊,陡然从巨大的悲愤中抽离出来?,想到自己两个儿?子都死?在宋回涯手中,而今高府唯一的男丁仅剩下一个高观启,慌乱伸出了?手大喊:“我的四娘呢?我的四娘!”
她虚脱地靠在侍女身上?,六神无主地朝女儿?住所跑去。
待走到无人处,恨声下令道:“去把那贱种杀了?!立马叫人将他杀了?!”
侍女迟钝地答应,摸黑沿着小道去找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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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鬼头脑发热,被追得慌不择路,很快迷失方向。好在穿过一道拱门时,遇见了?同?样在往外逃的术士。
行迹已然败露,术士见赌鬼跟只无头苍蝇似地埋头乱转,全然看不见他的手势提醒,干脆喊了?一声:“右边!”
赌鬼此刻犹如一只狂暴的蛮牛,两步刹住身形,鼻间喷着白?色的热气,不经思?考地照着指示朝墙边奔去。
他问:“郎君呢?”
“没找到!”术士说,“出乱子了?,先撤!”
术士帮忙接过沈岁,牵住墙边垂下的绳索,脚下几个轻蹬,翻越高墙。
外面是一群正在等待消息的金吾卫,也听见了?院内忽然暴风的动静,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见几人突兀出现,忙压低嗓子问:“怎么提前出来?了??”
“一言难尽!”赌鬼摇摇头,索性真的不说,带上?两位兄弟,急着去找郎中救命。
将士茫然道:“……那我们?”
术士说:“快进去,听起来?是高家有人死?了?,府里所有人都被惊动,全在往东院跑。”
将士表情?陡然凝重:“高二?郎死?了??!”
顾不上?细问,为首将领手臂一挥,领着一众人从正门强闯。
眼见装疯卖傻的、掩耳盗铃的、摩拳擦掌的,全部聚在府内,场面好生热闹,各方说不上?一句话,便乱得要打起来?,看谁都像恶人,要过两招泄愤。
陆向泽守在暗处等着宋回涯出现,见人迟迟不来?正是焦灼,不多时发现后院灯火连成?一线,不知她能否脱困,从高处跳下,准备过去支援,宋回涯从对?面冲了?过来?。
陆向泽惊喜喊道:“师姐!”
宋回涯身后跟了?一群追兵,喝道:“走!”
陆向泽点头,与她分成?两道撤离高府。
宋回涯独自翻过外墙,却没急着离开,贴着墙面迅速跑了?两步,一只手扒住墙头,听着那边脚步声靠近,在对?方出来?的同?时,重新翻了?回去。借着远处人声掩饰,又绕回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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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观启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也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喧嚣,可声音太?远,他听不真切。
他蜷缩成?一团,疼得分不清梦里现实。耳边幻听出一阵阵幽微的哭声,烦得他想要张口大骂。又听了?会儿?,意识到那哭声在自己脑海,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想起了?母亲死?的那天。
妇人难产,躺在床上?,坚持了?一整夜,没等来?郎中。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屏退仆从,将高观启叫到面前,握着他的手叮嘱道:“我儿?,娘要走了?,你记得了?,千万不能恨你父亲。”
高观启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看见有血液顺着被褥渗下来?,哭得泣不成?声,听不进她说的话。
妇人用了?力气,掰过他的脸,叫他正视自己,一字一句地嘱托道:“你要敬他、爱他……万不能叫他发现你恨他,可也绝对?不能信他,你明白?吗?”
高观启只记得哭了?。用力点了?点头。
“你要认他们当兄弟,不能再任性了?……”妇人跟着崩溃,将他抱进怀里,哽咽道,“照顾好你小妹。你是大哥,娘走了?以后,她就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是娘对?不起你……娘会在天下好好看着你,什么都别怕……”
高观启记得自己向母亲再三许诺,定然会好好照顾小妹长大,给她找一个如意郎君,绝不叫她受人欺负。
可就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小妹在湖边散步的时候落了?水,被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没一会儿?高烧惊厥,喝了?药依旧不见好,反烧得更厉害。后半夜开始说起胡话,一时喊疼,一时叫冷,一时又还在喊娘。
高观启爬到床上?,紧紧抱住她,与她缩在一起。
天快亮的时候,女童睁开眼睛,口齿清楚地说了?一句:“大哥,我想娘了?,我想娘给我炖的糖水。”
高观启怕得不行,忍不住掉眼泪,抱着她小声安慰说:“天亮你就能喝到糖水了?。大哥亲自给你煮,给你加很多的糖。”
女童乖巧点头,反手抱住他,闭着眼睛说“好”。
高观启听见老旧木门开合的声音,睁开眼,暗室中透进一抹明光。
那光线在漾漾的水波中犹如飘动的雪花,勾勒出一片似假还真的凄迷残梦。
一把低悬的刀尖朝他靠近。来?人说:“对?不住了?,郎君。”
那日天亮,高观启浑浑噩噩地抱着女童的尸体,也是这么说的。
“是大哥对?不住你。”
他母亲三个孩子,一个胎死?腹中,一个落水亡故,偏偏只剩下一个他,在这世上?伶仃一人,孤苦无依,怀着个报仇的念头,苟延残喘。
光线被来?人挡住,明了?又暗。
高观启眼皮沉重地阖上?。
过了?数息,重物在他面前翻倒,一人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扶坐起来?。
宋回涯拿蜡烛照向他的眼睛。
那灼目的光线,犹如一轮太?阳,散去他梦里的风霜雨雪,化成?满世界柔和的烟光。
可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宋回涯往他嘴里塞了?一把东西,碎碎念地道:“郑九给的解药,行不行啊?吃两粒还是三粒?看你快死?了?,多吃点吧。先吞个四颗试试。你再不说话,我就整瓶塞你嘴里。”
第092章 白云无尽时
药味在?口腔中散溢开, 高观启被那浓重的酸苦呛得几乎要生呕出?来,空无?一物的胃部跟着?抽搐,喉咙几次滚动都吞咽不下, 生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他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一个字:“水……”
宋回涯给他倒了杯冷水,高观启就着?喝了两口, 神色愈发?痛苦。休息片刻, 意识逐渐清醒,虽还是喘不过气,但?好歹能说话了。
一张嘴就不是什么对待恩人?的态度, 话说得一如既往的不动听。
“你若是想要杀我,不如像他们一样,给个痛快。”
宋回涯全?神贯注地听了句废话, 也是被这人?气笑, 见?他已经无?恙, 过去将门合上,跟着?不客气道:“这就要看你自己的命大?不大?了。不过要杀你, 还用不上我亲自动手。”
门一关上, 那来自夜幕深处的刮骨寒风被隔绝在?外, 可高观启还是冷。
室内点着?唯一的一根蜡烛, 冰冷的火焰将二人?的身影投在?各自背后的墙面上。
高观启用手支撑住不断滑落的身躯,勉力坐正?, 感慨说:“可惜了。我还当你多多少少,会念几分旧情。”
宋回涯在?他对面坐着?,半真半假地说:“旧情嘛, 还是有的。你若死了,坟前无?人?祭拜, 我闲来无?事,不定会去笑话你两句,免得你泉下寂寞。”
“呵。”高观启想笑,可气息一乱,抽动身上伤口,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他皱紧眉头,婉拒说,“九泉之下,我倒多得是朋友,忙得很,不劳你挂心了。”
他听见?外面不绝于耳的人?声,问:“他们在?吵什么?”
宋回涯言简意赅地说:“你三弟死了。”
高观启眼睛睁大?了点,眸中闪过明显的光彩,笑容里也多出?由衷的喜悦:“还有这等好事?”
宋回涯提着?剑起身,临走前故意问了句:“我要去找高夫人?了,我和她有些?私怨未了。她现在?应该是跟你四妹在?一起,你说我要怎么办呢?”
高观启沉默了许久,最后张开嘴,沉静地说:“杨拾春若是死了,不用杀她。那贱妇若是没死,就杀了她。”
“高夫人?死了,我不会杀她,高夫人?若是没死,我会继续杀高夫人?。”
宋回涯弯下腰,靠近他的脸,好似有个新奇的发?现,揶揄道:“高观启,你明知道我不会杀她,你在?犹豫什么?”
高观启掀开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别去角落,很快又将转开的视线转了回来,仿佛无?所触动地与她对视。
宋回涯笑说:“高侍郎,其实你也不是那么的铁石心肠,只是没有机会做个所谓的好人?。”
高观启满脸的不屑,问:“你想说什么?”
宋回涯说:“我现在?有些?相信,你以?前说你是我的朋友。”
高观启轻蔑一笑:“我现在?也有些?相信,你是真的摔坏了脑子。”
宋回涯半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你虽然总将自己该死挂在?嘴边,但?在?生死弥留之际,还是盼着?有人?能来救你。”
高观启说:“关你什么事?”
宋回涯:“所以?你不明白,你几次三番地问,为何?我能够不计前嫌地救我师弟。其实不过是希望,我也能来救你。”
高观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没有。”
“你也想将郑九他们当朋友,可惜到底不一样。他们愿意为了你舍身犯险,最后却决定跟着?我回不留山。正?因为你了解他们的心意,所以?你才会有片刻的伤心。”
高观启没说话。
宋回涯笑道:“你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相信坏人?的眼泪,所以?顶着?一副烂透了的皮囊,无?所顾忌地在?我面前说一些?真话。可是在?你说出?口的时?候,有没有出?现那么偶尔的念头,希望我能当真?”
他连日不曾休息的眼睛中仿似染着?血色,猩红密集的血丝里交织着?矛盾的平静与疯狂。
“我走了。”宋回涯推开门,背对着?他道,“我希望,我们能做更久一点的朋友。我也不想有朝一日,需要我来杀你。”
门板被风拍打在?墙边,发?出?阵阵的响动。
烛火猛地被扑灭,室内陷入一片昏黑。
高观启的头靠在?墙上,过了不知多久,透过门框看见?外面亮起点点的红光,火焰的热浪随着?风涌了进来。
他长舒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怎么算是,真的拿我当朋友?”
外面传来金吾卫的呼喊。
高观启扶着?墙面试图起身,又重重摔回地上。他抄起旁边的水杯,砸向门外。
很快有人冲进暗室,喊叫着?招来同伴,簇拥着?他向外逃去。
宋回涯放的火已被人?迅速扑灭,仅剩下零星几点的火花,在?一片焦炭中闪烁。可吸引了整座府邸的注意,近百人?围了过来。
为首金吾卫将高观启背到身上,边上将士齐齐抽出?兵器拱卫在?侧,不顾护院阻拦,拼了命地朝外狂奔,口中大?喊:“高二郎遭贼人?谋害,我等送他去寻郎中!全部让开!不要挡路!”
·
高夫人?坐在?女儿屋内,捧着?她的脸,想起与她面容相似的两位亲儿,情难自抑,声泪俱下地说:“往后娘只有你了,整个高家也只有你了!”
高四娘惊慌失措地问:“还有二哥跟三哥呢?”
高夫人?抱着?她失声痛哭:“你要记得这仇!就是你那个孤煞命的二哥,伙同外面的贼人?,杀了你的两位亲兄长啊!”
高四娘抓住她的手,大?声地问:“娘,你在?说什么啊?”
高夫人?擦了擦眼泪,强行提起精神,郑重道:“娘教你,明日见?了你爹,你要怎么说。高家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她视线往左偏转,瞳孔颤动,犹如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高四娘察觉异常,跟着?转身。
还没回过头,一记手刀劈在?她的后脖颈,将人?打晕过去。
宋回涯一手托着?高四娘的脑袋,将人?安稳放倒在?床榻上。
高夫人?见?此情景,已忙不迭地逃命,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
她跑出?大?门,脚下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门外横七竖八放倒
了一群人?。
妇人?脑子里嗡嗡作?响,看见?前院的灯光正?晃荡着?朝自己这边飘来,虽不过百步之距,可实在?太远,注定要横亘着?生死的长别,骤然没了逃跑的冲动。
肩膀传来剧痛,一剑从?后方将她贯穿。
高夫人?转过身,朝宋回涯跪了下去,两手合十哭求道:“你放过我吧。你已杀了我两个儿子,我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妇人?,你们江湖里哪有向手无?寸铁之人?挥剑的道理?”
宋回涯摇了摇头。
高夫人?猝然发?难,拔下发?簪朝她刺去。
凄厉的惨叫回荡在?本就躁动的夜幕里。
随着?紧密的脚步声朝这边汇聚,宋回涯纵身一跃踢开窗户,顺手抄过桌案上的一块镇纸扔了出?去。
她在?窗台上留下一个脚印,后撤一步飞上横梁。
人?群一窝蜂冲了进来,在?屋内搜寻她的踪迹。
“宋回涯?”
“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她出?的高府!”
“那还有谁?”
“先追!”
宋回涯横着?的剑身上挂着?一串温热的血,正?要顺着?弧度往下滴落。
宋回涯用手及时?接住,控制着?呼吸,将剑刃贴在?袖口上,小心拭去血渍。
仆役们提着?灯来来往往,见?到屋中惨状不敢深入,将晕睡的高四姑娘扶走,潦草打量几眼,不曾抬头看。
光线照不透高处的黑暗,宋回涯屏息凝神,握着?剑静如磐石。
许是想不到她能如此胆大?包天?,人?群渐渐散去,天?色也亮了。
宋回涯闭了下眼,将剑收回鞘内。
等到各处挂起白布,一群人?跪在?堂前哀声哭丧的时?候,宋回涯才寻了个机会,遁出?高府。
第093章 白云无尽时
天?色大亮, 鸡鸣犬吠,高观启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身上盖着数层厚的棉被,压得?他难以?动作, 好似还沉浸在先前那粘得?发稠的噩梦中。
“你醒了?”
高观启陡然清醒过来,闻声的瞬间热泪盈眶,挣扎着支起上半身, 望向窗边人, 心有戚戚,喊道:“陛下!”
与他的热情相比,青年的态度显得?有些?冷淡, 他看着高观启要从床上爬下来对他行礼,慢吞吞地走上前,抬手虚按将人制止。
高观启低垂着头, 喘息^粗重, 简单的一个动作, 已耗费他太多力气。
青年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将他掀开的被褥盖回去?, 稍稍柔和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观启凄怆哭诉:“那贱妇笃定是我?害了她儿子, 将我?幽禁凌虐, 逼我?说出高成岭尸骨的下落。我?能到哪里去?找?我?的那个好父亲,他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知道……可还是眼睁睁看着我?受苦,任由那贱妇折磨。若非昨夜金吾卫赶到得?及时,我?恐怕已没?了性命。”
青年的伪装有些?敷衍, 并?无耐性听他讲述自己的遭遇,浮躁等他说完, 迫不及待地问:“你三弟呢?他为何会死?”
“人不是我?杀的!”高观启冤屈申辩道,“我?的护卫刚一进府,便被蠡族那杂种所?察,不敌,重伤数人,计无所?出之际,只得?四处躲藏,以?求周旋,连我?三弟的面都没?见到。据府中仆役所?说,是宋回涯跟着进了府,挟持我?三弟,欲胁迫范昆吾束手。不料那杂种暴戾至此,普一照面便将人误杀,连句话也不给机会说。他是我?父亲身前的狗,这几年虽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可功法技艺俱是顶尖,绝不亚于宋回涯。他将人一招毙命,那招式旁人仿照不来,陛下找仵作一验便知。”
青年所?听的金吾卫叙述亦是如此,唯能暗恨此事太过阴差阳错,又问:“那高夫人呢?”
“我?——”高观启一口气提不上来,急得?剧烈咳嗽,好不容易平顺了呼吸,尖锐讥讽道,“她因疑我?与宋回涯有牵连,故意?当街打伤我?的女使,并?扬言要与宋回涯不死不休。宋回涯是个什么样的疯子?她与高家本就结有旧怨,无论那女使是否与我?有干系,杨拾春敢当着她的面杀人,她断不能善罢甘休!昨夜那样好的时机,她要去?寻仇,莫非我?能拦得?住她?”
高观启抓着被面,五指抠得?发白,艰涩道:“何况,那女人要杀我?!我?不曾找她寻仇,她竟想?要杀我?!陛下难道觉得?她不该死吗?”
“她是该死,可不能是昨夜死!”青年深悔不已,“我?命金吾卫去?高府接应,结果当夜你三弟死了,你母亲也死了!你父亲该如何想??朝中百官又该如何想??他们只会觉得?,一切是我?授意?!我?纵想?解释,也是百口莫辩!”
高观启靠在床头,缓缓闭上眼睛,似是此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青年拂袖转身,忧愁不已。
漫长的静谧之后,高观启声线平直地说:“陛下,您莫非还认为我?父是位忠君爱国的贤臣?他擅权挠政,肆志逞欲,穷极奢糜,罄竹难书,满朝文武皆知他狼子野心,陛下早该重加处治,迫于国势卑弱,才?几次忍让,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青年燥怒道:“那岂不是正中魏凌生的下怀?”
高观启说:“下下之策,亦不得?不为。我?父如今还能信陛下的恩泽吗?他何曾是那种会知恩图报的君子?我?做了他几十年的儿子,最懂他心肠狠毒,他就是一条刁性难改的豺狼,谁人也不相信。陛下,就算您现在屈尊降贵地将他请进宫去?,缚我?手脚到他面前好言赔罪,他也只会当你做蛇蝎,而?非是明主。”
高观启声泪俱下:“陛下!您数次救二?郎于水火,只有二?郎会真心实意?地为您打算,从无异心!陛下若是不信,尽可叫人去?召我?父入宫,他如不推辞,我?亦半句不说,自刎殿前,平此风波,以?明忠孝。免得?陛下疑我?诚心,觉得?我?与那魏凌生暗中勾结。”
青年说:“我?早已遣人去?问过了。侍中称病不见。”
高观启已知结果,面上带着悲戚之色,闭目默默流泪,心灰意?冷地说:“他怕死得?很,定然是不敢去?的。”
青年走上前,见他脸上满是含冤负屈的伤痛,全?然不似作伪,在他床边坐下,轻声细语地宽慰道:“二?郎!你哭什么?我?哪里是在责备你?更别说是怀疑了!你我?相识数十载,岂止是君臣之谊,更是手足之情。我?待你冷落,只是在气我?自己,为何几次三番着了魏凌生的奸计。我?就说,他与你平日素不对付,怎么偏偏这次这么好心,主动说要救你。到头来是拐着弯地算计我?!”
高观启脸色稍有缓和,拖着疲累的身躯与青年详尽分析:“陛下只是疏忽了一件事,我?父那帮朋党,愿意?追随我?父,是因利字当头,鲜少知己。却也性情畏缩,绝无谋逆叛乱的胆魄。眼见陛下对我?父生厌,这帮人自然见风使舵,弃绝门墙,更甚者恨不能落井下石,好撇清关系,以?求自保。我?父自然也深谙这群墙头草的嘴脸,此时该明了自己大势已去?,在另谋他算。”
青年愁眉苦脸道:“我?怕的就是这个。高侍中一走,朝中连个能与魏凌生制衡的人都没?有。他们若倒戈魏贼,往后朝中,更无人将我?放在眼里。”
高观启立马嗤笑道:“魏凌生又有哪里不同?不过是个更得?势的贼子罢了。朝臣畏威吞声,对我?父积怨已久,对他魏凌生又何尝不是?他们已错过一次,不怕重蹈覆辙吗?倒台一个高家,还会起来第二?个高家,只看是谁能趁此出头。”
青年眉目稍动:“……二郎的意思是?”
高观启思量片许,也有迟疑,最后还是一脸正色地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不顾青年阻拦,跪到地上与他郑重行礼,说道:“如今高家仅剩我?一男丁,我?不受我?父看重,可与陛下从来亲近。这次陛下在众目睽睽中将我?从高家救出,满朝皆知陛下对我恩重……若陛下信得过我?,由我?去?与那帮臣子商谈。”
青年赶忙弯腰扶他,高观启不动,青年无奈低下头道:“那帮老臣还是好说,就怕魏凌生筹谋多年,意?不在你高家啊!”
高观启说:“魏凌生志在北伐,而?今困境多限于金钱,何苦在这紧要关头掀起民生动荡?大不了我?将高府家财尽数捐出,以?助军资。魏凌生识得?轻重,断不会再赶尽杀绝。陛下,臣如今是毫无私心,唯愿报陛下深恩,请陛下信我?!”
他说着躬身要拜。
青年亦未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连忙半蹲下去?,用力握住他的手,与他视线平齐,真情流露,嘶声道:“我?如果连二?郎都信不过,还能信得?过谁?!二?郎,你快起来!”
高观启半靠在青年身上才?能虚弱起身,他重新坐回床上,斟酌着道“陛下如今最该担心的,是我?父在做何打算。他要只是想?离开京城,那还好说,陛下不要阻拦,任他离去?。若他被逼得?要与魏凌生鱼死网破,那京城少不得?要乱,最后还是苦了百姓。”
青年连连点头,对他言听计从:“二?郎说该怎么办?”
高观启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心力交瘁又故作坚强地道:“我?先换身衣服,命人清点好高家财物,去?与魏凌生协谈,尽快拿出个结果,好安朝中老臣的心。”
青年心疼轻拍他的脊背:“辛苦二?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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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鬼一脸消沉地坐在屋前空地上喝酒。
日过中天?,碧空明净如洗,是近两月来难得?的好天?气。
赌鬼拎着空酒壶,喝得?半醉不醉,忽见一人影走进门,一个大跳起身,就要给她跪下,大吼着道:“我?的活祖宗啊,你可是算回来了!怎么的,杀了人,你还要留在高家吃顿席啊?要不是没?有消息传来,我?们真以?为你叫那姓范的给拿下了!你师弟差点当场掉头回去?,多亏我?几人好说歹说才?给劝下来!”
宋回涯在横梁上窝了整夜,浑身肌肉不得?舒展,也是憔悴,径直走近屋内,给自己倒了两杯水,问:“多等了会儿才?找到机会出来。他们呢?怎么样?”
赌鬼刚振奋起来的精神又减退下去?,在桌边坐下,惋惜道:“易久受了点伤,不算严重,矮子他……叫那畜生打断了经?脉,废了条腿……命是保住了,别的不好说。”
宋回涯刚解过渴,又拿起剑,说:“我?去?看看。”
赌鬼见她行色匆匆,脚不沾地,有些?过意?不去?,又想?起沈岁那心如死灰的表情,盼着她去?瞅一眼说两句,摇摆忸怩着道:“要不您先歇会儿脚吧?我?给您做点吃的?”
宋回涯回头瞥他一眼,受不住他那做作的模样,说:“你不如去?跟我?徒弟学唱戏。她能当你祖师爷了。”
赌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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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岁躺在床上,门窗紧闭。药罐子摆在屋外,火刚熄灭,炉子还是热的,旁边的矮凳上摆着一碗未动的汤药。
宋回涯扫了眼,停在窗外,温声叫了声:“沈岁,怎么样?”
沈岁果然醒着,见人影始终坠在窗外,不肯离去?,才?声音闷闷地开口:“有劳宋门主关心,如今或许真要成个废人了。宋门主自去?忙吧,不必在我?这里费心。”
宋回涯隔着窗子与他说话,笑道:“你好好养伤,我?还等着你去?我?不留山看门护院,跑腿送信呢。”
沈岁也是语气松快地说:“早知如此,当日我?就该说,我?要去?不留山收徒授业,与你抢抢门主的位置。”
宋回涯抱着剑,悠闲地与他玩笑:“我?这人最不喜欢各种劳碌琐事,顶个门主的名?号不定去?哪里逍遥快活,你要与人争门主的活儿,可以?同郑九去?争。我?是不介意?的。”
宋回涯与他漫无目的地聊了几句。
许是看不见彼此的脸,沈岁的话变多了起来。
当宋回涯问他:“沈岁,你是为何要学武?”
他没?有回避,静默过后,说起自己的身世。
“我?是一个逃生子。父亲不知道是谁,母亲是个下九流的歌女,养活不了我?。我?还没?懂事便被她卖了,在一富户家中做些?粗使的活计。”
他轻描淡写地道:“我?生来长得?丑陋,不讨人喜欢,身世又忐忑,个头还矮小,人人都喜欢欺凌我?。小时候总盼着自己能长得?好看一点,后来才?发现丑陋也有丑陋的好处。”
他声音低沉下去?:“当时与我?同住一房的奴仆里,有个小子唇红齿白,长得?很是漂亮。脏活从来不用他做,都被管事推给我?,每日还能比我?们多吃几块点心,我?羡慕得?很……”
他停顿了非常久,才?吐出最后一句:“不到十三岁,死在了家主的床上。我?把?他抬去?乱葬岗,做了很久的噩梦。”
宋回涯问:“你们家主是谁?”
“早死了。”沈岁说,“我?趁夜拿把?刀杀了他,所?以?才?要隐姓埋名?,落草江湖。我?不认为自己是个恶人,不想?一辈子抬不起头,就去?北地杀敌,看能不能交几个痛快的朋友。路上幸运遇到了北屠。他说我?天?赋虽好,可武功太差,去?了也是找死,不怎么适合学刀,但还是教了我?一点刀法,带我?入了门,送了几本杂七杂八的秘籍给我?,就此分别。
“我?功夫还没?学好,又听人说边地待着其实不怎么痛快,不留山的宋誓成都死了,北屠也离开了,所?以?我?又不想?去?了。过了两年遇到郎君,他赏识我?,为我?摆平了过去?的麻烦,让我?跟在他身边做事,一直到今天?。就是这些?了。我?不像宋门主,没?什么值得?说道的经?历。”
宋回涯认真听他讲述,好奇问:“你与那个小子是朋友?”
沈岁笑了起来,听着笑声干涩,说:“不,算不上朋友。他自幼比我?讨喜得?多,性情怯懦,从不敢大声说话。怕受人排挤,也随他人嫌恶我?,与我?敬而?远之……我?只是觉得?他可怜……我?会想?我?娘是不是也是这样生下我?,所?以?才?不要我?……我?恨。”
“你是我?很少见到的,敢拿刀的人。”宋回涯钦佩地说,“沈岁,没?人能看得?轻你,你担得?起一个‘侠’字。”
里面传来似有似无的哽咽声,无人说话。
宋回涯过去?将药倒回炉子,重新热了一遍,端着药碗放在地上,敲了敲门,说:“我?希望十年,或是二?十年之后,大梁再不敢有这样的人。沈岁,病了喝药,累了休息,然后站起来接着走,前头的路还长着呢。等我?带你回不留山。”
第094章 白云无尽时
“中郎将推说不见。”
前?来报信的?仆役说完消息, 躬身退去。
屋内聚集十多?人?闻言,顿时破口大?骂。
“好,好一群前?恭后倨的?小人?!侍中还未要他们做什么, 他们一个个倒是先躲不及了!”
“何等?嘴脸?陛下亦不敢如?此冷落侍中!”
“那帮磕头虫,怕是一个个,正赶着在魏凌生面前?卑躬屈膝, 谄媚奉承!”
“魏凌生那伙贼人?, 就是一帮江湖草莽!恣行?无忌,恃权乱政,为?排除异己, 竟敢明目张胆地闯进朝臣家中施暴,反还夺了声势了,无人?管得了他了!天下安有王法在?”
重重帘影之后, 高清永坐在塌上?, 专心致志地雕刻着牌位上?的?名?字, 不理会众人?争论。
紧阖的?门窗隔绝了大?多?数的?光线,黯淡的?色彩落在他的?身上?, 同他气质一般的?低迷, 好似这位形容一夜枯槁的?老者, 随家人?故去被磨平了往日的?雄威, 再无厮杀的?锐意。
众人?不敢多?看,更不敢问他意见, 只加大?了声音讨论。
“陛下今早亲自去探望了高二郎,近日又与魏凌生交往密切,京城局势对侍中不利。”
“确实,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先离开京城。出了京城, 有的?是侍中施展的?天地,大?可再回来,与那魏贼分个高下。”
“我?方才命人?出去探查过?一圈,发现巡警的?卫士不仅没有增加,反而疏失不少,就连值守城门的?卫兵,也颇为?宽松。说明陛下对主子还是念及旧情,不欲赶尽杀绝。许是受那魏贼胁迫,才不得不相从。”
“如?今说旧情又有何用?纵使陛下肯袖手旁观,魏凌生又岂是那等?良善之人??不知他手中招集了多?少俊贤,藏于京城之内,侍中如?不尽快离开,恐难安然抽身。”
高清永仍是做自己的?事,一言不发。
众人?观察着他脸色,有点读不懂他此时的?想法。可也不敢懈怠,毕竟自己的?命正与他牵在同一条绳上?,早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一群人?便就着如?何离开京城,吵个没完。
“魏凌生既藏头藏尾,我?等?又何须与他客气?不如?伺机放把火,带着家眷趁乱逃出去再说。”
“前?两日刚下过?雨,早晨雾气又重,这天气如?何能将火烧得起?来?火势根本蔓延不开。”
另有一人?道:“弄些浓烟出来,引人?耳目,该是可以的?。”
“就怕风不够大?。像昨夜,不怎么起?风。”
一人?恼火拍桌,破罐子破摔道:“不如?趁着东市人?多?,直接放几匹马进去冲撞,再同周先生所说,各处点火放烟,管它是不是能烧起?来,将局势搅乱,魏凌生顾此就要失彼,看他如?何抉择,届时我?们直接冲出去。有范大?侠在,怕他们几只臭鱼烂虾?”
“此举有伤人?和啊……”
“哼!都被逼到这等?地步了,还学了个魏凌生的?妇人?之仁。今时不走,难不成你要坐以待毙?”
众人?吵闹不休。
高清永轻轻将刻刀置于桌上?,吹去上?方的?木屑。
众人?跟着噤声屏息,等?他指示。
高清永抱着两张牌位,不紧不慢地下榻,抖去衣袍上?沾着的?碎屑。
他朝外走了两步,在一群人?复杂的?视线中回过?头,指着先前?那名?拍桌的?壮汉道:“就照你所说。”
随即推门而去,范昆吾紧跟其后。
庭院中竹柏的?影子交错投映在石子小路上?,高清永连日未曾阖闭的?视野中,景物蒙着模糊的?白,有种?风雨缭绕的?凄迷。
他驻足停步,回首望去,凝视着前?方雕梁画栋的?华美建筑,思绪渺远,萧索道:“从我?初入京城,一个连鞋也买不起?的?穷小子,数十年来,一砖一瓦,将高家垒至而今盛势,不曾奢求千秋万代?,却也从未想过?,千顷广厦会在一夜崩塌。是我?小瞧他们了。”
范昆吾说:“主子……”
高清永抬手打断他后面的?宽慰。是不是能东山再起?,又留存了多?少根基,在他大?败之下,都不算重要了。
高清永位极人?臣太久,久到看不清下方的?风起?云涌,可若到今时今日还不知自己输在哪里,那就太荒谬了。
他喟叹道:“我?一向瞧不起?殿上?那个黄毛小儿,不将他放在眼里,认定他不过?是生于帝王之家,无它尊贵。可是你看,而今他弃我?不顾,朝中文武亦背我?而去,到底是失了人?心。当初如?能杀死魏凌生、陆向泽等?人?,今日形势又大?不同。可惜,是我?太自大?,一念之差啊。”
范昆吾亦是悔恨。
他哪能想到,当日大?意放过?的?,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怯弱青年,会在边关?杀成一员凶名?赫赫的?大?将。
高清永收回视线,道:“说这些太迟。”
高清永很快停了感?伤,沿着小路进了灵堂,将怀中两张牌位端正摆上。
他妻儿的?尸体以锦缎包裹,摆在旁边。高清永的手指半悬在空,迟疑良久,还是没有伸手掀开。
他坐着烧了一沓纸钱,又上?了柱香,走出灵堂。
范昆吾立马上?前?询问:“主子,马车套好了,先避一避。四姑娘……该怎么安排?”
高清永说:“高观启不会杀她?的?,不如?让她?留在京城。要么我?很快回来,要么我?再也不会回来。”
他拍了下范昆吾的肩膀,说:“你家妻儿,昨夜我?已让人?送回老家,你不必担心魏凌生迁怒。离开京城,你再去接他们。昆吾,往后只有你随我左右了。如今想想,这几十年里,我?做过?最对的?事情,就是将你带了回来。”
范昆吾百感?交集,历经彻夜的?胆战心惊之后,剩下的?全是对他肝脑涂地的?忠诚,抱拳立誓道:“主子放心,纵是刀山火海,我?也护你平安!”
等?坐上?马车,高清永莫名?其妙问了对面的?范昆吾一句:“你说他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问完自己也笑了。
范昆吾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清永自己答道:“现在想想,是很像的?。可惜他随了他母亲最令我?厌烦的?一面。”
高清永的?心绪一片寂静,带着他自己也意外的?平和,说:“走吧,轮到我?要东躲西藏了。他魏凌生能杀得了我?吗?”
围在马车四周的?护卫随之动了起?来。
车辆拐过?一个又一个岔口。
高清永听着车外人?声远远近近,掀开一角窗帘,心不在焉地望向街面,忽而眸光一凝,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宋知怯跟在一辆木板车后头,车上?载了太多?重物,前?方的?老妪拉不动车,她?小小的?个头顶在车尾,笨拙调整着姿势帮忙推动,废了好大?劲也没帮上?太多?忙。
高清永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吩咐一声,暗处一名?护卫当即上?前?,单手抬起?推车,帮着老妪将摊子在前?方支开。
宋知怯一蹦一跳地跑过?去,人?还没到,先深深鞠了一躬,热情洋溢地道:“谢谢爷爷,我?就知道是您这位大?善人?!”
待仰起?头,看出高清永脸上?的?萎靡,傻乐的?表情一收,关?切询问:“爷爷,你心情不好啊?”
高清永摇了摇头。
宋知怯摸了摸袖口,说:“我?爹让我?把那金子还你,不然他就揍我?。你之后去哪里吃饭啊?我?回家拿了给你。”
高清永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你愿意跟我?走吗?往后荣华富贵任你享用。”
宋知怯惊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说:“不要!”
她?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这就不想活了?
宋知怯生硬笑道:“我?爹还等?着我?回家呢。”
高清永未有勉强,放下垂帘,临了多?说了句:“那就早点回家吧,这几日不要往东市走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地“诶”了一声,目送他离去。
马车拐入深巷,不见踪迹。
土墙上?苔痕青绿,表面细盐似的?冰霜渐渐消融,光色倾斜,日落月升。
赌鬼一脚踢开巷口处的?大?门,骂骂咧咧地道:“守了整夜,跟了半天,到傍晚马车停下来,才发现里头人?不见了。早知他们如?此不堪大?用,还不如?让我?去!”
院里几人?正在吃饭,郑九不客气地说:“就你那腿脚功夫,连马车都未必能跟得上?。”
赌鬼极小声地说了句:“本该是矮子去的?,他那双短腿跑得多?快。”
他走到桌前?一看,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与从前?那些清汤寡水截然不同,大?惊失色道:“谁做的?饭?高贼还没死,你们就先摆上?席面了?”
宋回涯说:“你那位心上?人?。”
赌鬼大?喜:“她?大?好了?”
紧跟着又变脸说:“还伤着呢,你们怎么会要她?来做饭?”
“说是该来道谢,高观启让她?亲自送来的?。”宋回涯举着筷子指向门外,“前?脚刚走。”
赌鬼冲出门外,极目远眺,本要去追,望着深深暮色,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回来,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你们说,我?与她?是不是差了一点缘分?”
宋回涯都不稀得搭理他。
她?扭头问郑九:“你们郎君现在在做什么?”
郑九:“在等?木寅山庄的?那批财宝送到京城,加上?郎君手中的?一些证据,定死了高清永的?罪责,好光明正大?地拿他。”
赌鬼问:“你师弟没告诉你吗?”
宋回涯说:“我?师弟?见不着面。”
宋回涯去找了两次,他二人?要么是在会客,要么是在外面寻人?,忙得脚不沾地,能喘上?气都算清闲。
赌鬼拍了下大?腿,急得嘴角燎泡:“不知高清永藏去了哪里。别是万事俱备,却叫他逃出生天了。”
郑九受伤,没什么闲暇管教,宋知怯一个人?蹲在边上?铲土玩儿,听着他们聊天,突兀插了一句:“他往东市去了。”
众人?愣了一下,对视一眼后没当回事,以为?是小孩子突发奇想,继续往下说。
只有宋回涯搭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宋知怯拍拍手起?身,说:“我?看见了啊!”
她?冲到赌鬼面前?,得意地说:“他主动找我?说话的?呢,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看他是想做我?爹。”
她?拍了拍胸脯,鼻孔朝天地对着赌鬼,绕着他走了几步,人?小鬼大?地说:“懂了吧?这就是我?的?过?人?之处!”
赌鬼不信,上?上?下下地审视她?一番,嘁声道:“就你?泥巴你都玩不明白吧?”
第095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受赌鬼挖苦, 也不生气,只是抹了?抹鼻子,给赌鬼递了?一个“你先开始”的眼神, 然后迈开外撇的步子,大摇大摆在院内走了?几步。
她?个子不够高,吭哧吭哧地爬上椅子, 推了?推脑袋上莫须有的斗笠, 捏着嗓子烦躁道?:“叫爷爷等得?久了?,怎么才来?”
说着甩了?甩胳膊,露出一个尽显冷酷的笑容, 而后捧着肚子跺脚大笑。
她?学得?惟妙惟肖,但宋回涯没见过赌鬼动手前的习惯,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发?觉赌鬼无端安静下去, 才偏过视线端量起身边的青年。
宋知怯见对方闷声不响, 继续在那儿表演讨打, 她?推了?推斗笠,向宋回涯解释道?:“师父。这个, 是学的你。”
又摆出一脸深沉相, 轻慢抬眸, 眼神幽幽地注视着前方。
“这个是学的九叔。”
最?后揉着她?的拳头, 晃了?晃肩膀,大喊道?:“这是学的沈岁!”
宋回涯知道?她?是跟谁学的了?。
……本事不见长进多少, 乱七八糟的东西是瞅一眼就会。
赌鬼恼羞成?怒,粗糙的皮肤臊得?发?红,听?到沈岁的名字再?忍不住, 喷着口水反驳道?:“胡说!爷爷怎么可能学那矮子?他在江湖上有个狗屁的名号?这分明是他在污蔑我!”
宋知怯才想起来,指着赌鬼一脸嫌弃道?:“对, 可惜他没什么响当当的名头能报,露了?面也没人?认得?出他,所以还得?自己?加一句爷爷。”
“你这小滑头!”赌鬼脸颊发?烫,见她?没完没了?地败自己?名声,怒吼一声,冲上前去,宽厚大掌按住宋知怯的脑袋,硬逼着她?朝自己?转过身来,朝自己?鞠躬。
强行争了?面子,板起脸警告道?:“没下次了?!换作别人?,我早打她?了?!”
宋知怯得?了?自由?,立马朝师父奔去,嚷嚷着告状道?:“师父!他打我!说不过我怎么还打人?呢?”
赌鬼自觉理亏,许是怕宋回涯真要找他算账,灵活往外一跳,告辞道?:“我走了?!我去找郎君知会一声。小滑头,这样的大事你要是胡说,你师父一定把你吊到房梁上教训!”
郑九虽受伤,依旧不得?闲,坐了?一会儿,给宋知怯布置了?一些功课,也离开了?。
宋知怯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沮丧道?:“唉,师父,我好笨啊,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学剑。连赌鬼那没脑子的家伙都说我没天赋。”
宋回涯说:“急什么?你要是太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我还觉得?无聊了?。”
太阳在西面沉落最?后一抹余晖,小院空旷得?没了?影子。
宋知怯抓起一把泥土,往方才写出的字上洒,堆出一个小小的土丘。
她?用手拍打着泥地,没什么精神地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请我吃了?顿饭,还送了?我一粒金子。今天第二次见到,他帮着拉了?把车。我知道?他是一个坏人?,连说起他儿子的死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我打心底里,没觉得?他有多讨厌,我还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宋回涯点?了?盏灯来,静静站在她?身后。
宋知怯仰起头,望向师父,稚嫩的脸庞被罩在橙黄的烛光下,通透的眼珠中映着苍茫的夜幕与明净的华光,她?满脸悲催地问:“师父,我也天生是那么坏的人?吗?”
宋回涯摸了?她?的头,将灯递到她?手里。
小小的身影被一团柔光环绕,照出脸上沾着的污秽泥渍。
宋回涯给她?擦了?擦,笑道?:“小雀儿啊,世人?唾骂高清永,从不是因为他对亲情弃之如敝履。就像你没见到他,不了?解他时,已经知道?他是个非常非常坏的人?。”
宋知怯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这叫怙恶不悛。”
“哦?”宋回涯觉得?有些意外。她?徒弟嘴里竟能吐出一个这么难的成?语。
看来郑九着实?是有教化开蒙的大才。
宋回涯笑说:“知怯,世上本也没有多少人?,天生就能成?个好人?,学做人?可比学剑难多了?。师父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你不仅不是什么天生坏种,还比其他人?有更绝伦的天赋。”
宋知怯咧嘴笑道?:“真的吗?嘿嘿!我就说我有过人?之处!可了?不得?哩!”
她?提着灯,像夏夜里的萤火,在院子里欢乐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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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清永的退避犹如一道?惊蛰时分的响雷,消息传遍的一夜间,朝堂的风向在这轰鸣的巨震中迎来了?时节的更替。
众人?眼见不可撼动的高家,也会同陈年的老竹一般,被轻如鸿毛的风雪压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魏凌生北伐的这步棋,早已牵制了?太多人?。
纵是朝堂中最晓明哲保身的旧臣,在大梁旌旗飘过光寒山的这段路上,也要卑微地撇开成?见,环拥他们上前。
从昔年蛰伏狼狈挣扎,到而今万民归向的盛景,千军万马于近百年的纷争动荡中,在黄沙枯骨的铺垫下,终于闯出了?一条浩浩荡荡的生路。
正当众人?以为魏凌生会以慢刀割去高党的血肉,平淡结束这场来自内部?的无谓争斗,平稳实?现权力的更迭——这位在江湖中浮沉过的温厚青年,再?次展现出一种雷厉风行,甚至堪称蛮不讲理的粗犷匪气。
初晨,寒烟未散,京城的街巷中弥漫着茫茫的白雾,整座城镇的清净便?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
货物从车上卸下,一箱箱的金银从城门外被抬进来,箱门大开,黄白两色码得?整整齐齐,袒露在众人?眼前。
护送的将士里,有几人?敲打着铜锣呼喊,大声宣告这些全是从高清永私宅中搜出的赃物。
金吾卫阻拦不能,被迫跟在队伍两侧,防备百姓骚乱。担心人手不足,又去请来其余卫兵,连同府衙小吏,近千人?守住街巷,为一行人开道护卫。
人?群在长街两侧围得?水泄不通,眼瞅着一应叫人?眼花缭乱的财宝都进了?高府的大门,多余的一批甚至摆不进院落,只能直白地铺在门口,议论之声沸反盈天。
日渐东升,百姓情绪不见消退,反越发?高涨,无数人?挤在高清永门前大声咒骂。
胆大者红着眼想要上前争抢,叫两侧披坚执锐的将士拦下。
朝会尚未结束,文武百官闻听?风声都坐不住了?。
一群官员穿着朝服,气势汹汹地冲向御史台,未寻到人?,又一窝蜂地冲向魏凌生的府邸。
门口仆役不作阻拦,大开正门,请一众官员入内。
为首老者跑得?气喘如牛,一手扶着发?冠,见人?气定神闲地坐在家中喝茶,气血涌了?上来,嘶声吼道?:“魏大夫,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典正法度,肃正朝纲。”
魏凌生端坐不动,抬手轻挥,他边上站着的一名御史立马捧着厚厚一叠奏章上前。
御史随手翻开一封弹劾的文书,将上面的罪状呈给众人?查看。
老者两眼发?黑,大脑却是一片空白,抬手抚着额头,叫他一句呛声,口中“哎哟”着没了?后文。
边上卢尚书同他一般无措,路上早已将魏凌生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到了?跟前,恍然意识到不该出头,自己?说什么都极为不妥。
二人?互相搀扶着站稳,顶在一众官员面前。
厅堂内观者如堵,后来的几人?无从落脚,只能停在院中。
一青年出列,指着魏凌生大骂道?:“高清永是正三品的大臣!是宰相之职!纵有过错,也不该由?你御史台来裁治!理应上奏天听?,由?陛下亲自裁断,你这分明是冒渎天威!”
魏凌生说:“我也是巧合才发?现如此一批赃款,来不及上禀陛下,怕走漏风声,又不敢留在手中,于是日夜兼程地送回京城。为免大理寺为难,赃款、物证,一应俱全,全部?送到侍中府,请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前去清点?复核,再?向陛下奏裁。”
青年喝道?:“什么清点??我方才去看了?!那些箱子里,只表面铺了?一层黄金,底下要么塞着书册,要么空无一物,你分明是趁着侍中遇害,不见踪迹,有意构陷!”
卢尚书嚅嗫着道?:“话不是这样说。就算只有表面一层黄金,那可是金子啊。”
他用手比划了?下,表示那些箱子满满当当铺了?整院。
“如此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谁知道?黄金是真是假?”
“陆将军亲自领着那帮虎夫,挑着担子进了?高府,无视仆役劝阻,在府中大肆搜查,甚至堵了?大门不让我等进去!下官请问,御史台是想找什么?往后御史台若是看不惯谁,是不是也能直接冲进门去,弹劾起狱,断送我等前程?”
魏凌生说:“你见谁人?在搜查?陆将军不过是为防有人?见财心起,或是意图销赃灭迹,所以拦了?外人?。”
质问的人?没想到他连刀都亮出来了?,却还对自己?所为矢口抵赖。
魏凌生继续从容不迫地反问:“再?者说,王侍郎是与何人?结下这等死仇,要对方不惜拿出十?数万两银钱来刻意构陷?尽管说出名来,我也好奇,满朝文武之中,还有哪里藏着这么大的蠹虫。”
青年被逼问得?哑口无言:“你……你强词夺理!”
卢尚书回头一看乌压压的人?群,挥动着长袖,将众人?轰赶出去:“好了?!都围着做什么?什么麻烦都敢沾?你才一个几品官啊?轮得?到你在这里看热闹?还不赶紧回去!”
官员深感有理,唯恐引火烧身,随之散去大半。卢尚书反手将前厅的门关上。还没酝酿出腹稿,大门又被人?推开。
青年快步进来,见到一众老臣聚在此处,什么也没多说,只道?:“请御史大夫随下官入宫一趟,陛下召见。”
魏凌生端起茶杯,没有起身的意思。
边上官员当即挑唆道?:“好大的气派!连陛下的旨意都可以罔而不顾了??”
魏凌生不为所动,只轻飘飘地问了?一句:“诸君可曾,见到张舍人??”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愣了?,反应过来之后,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又转过视线,与身旁人?面面相觑。
卢尚书拉着同僚,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站不住了?。
青年更是骤然冷了?脸,面皮抖动着道?:“御史大夫这是何意?”
魏凌生抬手示意,边上御史正七上八下,立即从弹劾文书中翻找出一份,递到他的手上。
“张舍人?。如此着急忙慌,是怕我从高清永府上搜出什么与你不利的证据?那你委实?多虑了?。我留着你,是因你够贪婪,又能讨陛下欢心。”魏凌生草草阅览一遍,对上面的内容早已聊熟于心,将东西扔到对面身上,神色倨傲道?,“今日这高府,我抄定了?。”
青年看着奏章摔落在地,没有去捡,挺直腰板,收起先前的恭敬,厉声道?:“御史大夫如要抗旨不从,也休怪下官无情!”
魏凌生掀开眼皮,看向从正门处悄无声息走进来的宋回涯。
众人?随之转身,看清来人?,表情有些许变化,却不认为她?能在此时做些什么。
魏凌生说:“杀了?他。”
满座寂静时,白衣一扬,不待男子尖叫出声,长剑的冷光闪过,人?头已然落下。
压抑的抽气声随着重物落下的声音自四方传来,众人?仓皇后退。
宋回涯转过身,尚沾着血的剑尖劈着几近凝固的空气,指向两侧神色各异的看客。
魏凌生垂下视线,自地上草草扫过一眼,若无其事地抬起头。
一张张惨白惊愕的面孔中,唯宋回涯一人?笑得?畅快。
“师弟,倒是比我想得?更有魄力,可惜平日太与人?为善,才叫什么东西都敢到你头上欺凌。”
宋回涯收回剑,在袖口擦去血,慢条斯理地道?:“今日我来了?,我可以做师弟的犬马。师弟说要杀谁,下一个我就杀谁。”
她?出手狠辣,不笑已够瘆人?,此时摆着一张和?颜悦色的脸,干着阎王点?卯的凶残事,吓得?堂内一众官员俱是头皮发?麻。
“目……”一官员指着宋回涯,又指着魏凌生,哆哆嗦嗦地道?,“当着我等的面,连朝廷命官也杀?”
魏凌生站起身,铿锵有力地道?:“今日署衙之外,城门之内,街头云聚十?数万百姓,翘首以待。就算尔等真拿着证据出得?门去,朗声宣读,告我罪行,他们耳中所闻,目中所见,也皆是尔等死期。我属应势而为,天地同力,何错之有?”
他话音落地之后,室内一片死寂,久无人?声。
卢尚书的衣摆被鲜血喷溅,他弯下腰查看,才发?现自己?双手抖得?厉害。稍一抬眼,便?能看见满地温热的血渍,虽未见到,可脑海中全是中书舍人?血肉模糊的伤口。
再?不欲管这些祸事了?,任他们杀得?天翻地覆也好,他都不该来。
他避开地上的尸首,站起身朝门口退去。
此时院中又来一群人?,卢尚书魂不守舍,险些撞上。
高观启领着十?多名官员停在门外,彬彬有礼地道?:“魏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回涯守在门边,面色沉冷。
魏凌生略一思忖,给他面子,将厅内众人?都请了?出去,独留二人?,合上大门。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高观启才从厅内出来。
他脸颊瘦得?有些凹陷,旧伤未愈,又连日操劳,说话气力难继,脸上笑容稳重而诚笃,微微躬身,声音平和?道?:“诸位叔伯请宽心,我与已魏大夫议妥。此事皆因我父而起,也该就此了?结,不会牵连诸位叔伯。如有疑虑,可随我去府中详叙。”
众人?大为诧异。
魏凌生连传旨的中书舍人?都敢杀,竟能叫高观启说通?
高观启目不斜视从宋回涯身边走过,不多解释,率先出门上了?马车。
高清永的一干旧党惴惴不安,紧随其后探问口风。
·
高观启回到家中,一直聊到天色将黑,客人?才陆陆续续散去。
他后仰着靠到椅背上,疲倦地闭上眼睛。
高四娘站在门外,透过屋内的灯火,看了?好一会儿,壮起胆子小声询问:“爹呢?”
高观启一动不动,漠然回道?:“你该自己?去问他。”
高四娘听?得?悲从中来。
她?没想过高家偌大的基业,会在一夜间被扒得?只剩残骸。
更没想过最?受偏宠的自己?,会面临茕茕独立的潦倒境地。
母兄惨死的悲痛尚未接受,素来疼爱她?的父亲也绝情地舍她?而去,几乎要在绝望中葬身。
她?迈过门槛,啜泣着问:“二哥,你会杀了?我吗?”
高观启冷酷道?:“不要叫我二哥,我母亲只给我生过一个小妹。”
高四娘脸色煞白,朝后退去,不料被门槛绊住,一下子跌坐在地,浑身战栗不止,心如死灰。
高观启这才睁开眼,看着她?骇然的表情,笑了?起来,面上带着温厚之色,改了?语气说:“二哥开个玩笑呢,瞧你吓成?什么样了?。母亲为人?所害,父亲下落不明,往后高家只剩你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了?,我自然要照顾好你。”
高观启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高四娘害怕,抽噎得?面色发?红,片刻后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高观启说:“父亲有位学生,前年的榜眼,叫张士贤,你还记得?吗?”
高四娘不吭声,只茫然地看着他。
“今早,他遣人?来找我提亲。”高观启看着四妹仓惶不定的眼睛,低声笑道?,“家中大丧,他来提亲,是不念礼教,悖视人?伦了?。倒不怕我拿根棍子将他打出去,让他身败名裂,无地自容。你说他为何敢这样做?”
高四娘紧紧攥着手指。嘴唇翕动,依旧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面前这人?太过陌生,看高观启的眼神渺远得?像隔着山海,怕对方眨眼间又变了?脸色,手起刀落说要杀了?她?。
高观启仿佛没觉察出她?的恐惧,自顾着道?:“不过,他倒是个难得?的有心人?。凭他的家世才情,若是留在京城,前途明朗,来日未必不能建一番功业。可他却说自己?疏无大志,自请去长平领一闲职,求我成?全。我与他聊了?会儿,觉得?他品行尚算不错。你若是愿意,便?说自己?郁结心伤,打算去长平为父母守孝,三年后与他完婚。我相信他不会薄待你。比母亲安排的,去宫里做什么贵人?更合适。”
他说完这些,高四娘还在怔怔地看着他出神。
高观启的眉眼被一侧的烛火投出深暗的阴影,掩去他脸上的表情,声音平得?像水,眼神也很疏离,手指敲了?桌面,重复道?:“听?见了?吗?”
高四娘颤抖着颔首,低下头的时候,眼泪珠串般地往下滚落。
高观启说:“出去吧。”
第096章 白云无尽时
“他们果然不可能放我走。”
高清永的鞋踩在老旧的木板上, 发出令人烦闷的噪音。
他的步伐很慢,在昏暗的房间内沉思?徘徊。木屑与灰尘随他走动,从宽松的缝隙里簌簌地?往下掉落。
这座二?层高的古朴小楼虽一直有人居住, 可打扫得并不干净。四面角落挂着?蛛网,墙边堆放着?零碎的杂物,桌椅特意擦干净了?, 木材表面却始终带着?层发黑的油光, 空气里也充斥着?一股强烈的霉味。
一览无遗的破败与高清永满身的华贵显得格格不入。
范昆吾立在墙边,目光追随着?他来回转动,愤懑不平道:“要不是郎君能安抚得住昔年高家的那帮同仁, 想来陛下不敢如此绝情。当初他们在主子面前如何?瞧不起郎君,如今倒是对他唯命是从,不说二?话了?。”
高清永低笑了?声, 带着?了?然的不屑, 说:“一群立不住脚的墙头草, 无需他人威逼,我一失势, 他们便恨不能顷刻找个新的方向伏靠。何?况我那个儿子, 是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能颠倒黑白, 说得他们晕头转向。”
他谈起高观启的时候,语气中有种难言的晦涩, 平缓的声调之下,既包含着?意料之外的惊叹,又有种深刻浓烈的憎恶。
“若他只是个嘴上没毛的小辈, 不识天高,自愿去与魏凌生争锋, 替他们揽下诸般祸事,他们为何?不应承几句,顺水推舟好及时抽身?
“若他真是与魏凌生合谋,弑兄杀父,那更是个能成大?事的人物。这等气魄、胆识、狠辣,比我尤胜两分。换做我是他们,我也信服。”
他停了?下来,一手按在桌上,仰头虚望着?上空,诸般情绪驳杂,自言自语地?问?:“他怎么能狠得下心?连我都?不敢这样做。手足兄弟,他竟没有一丝不忍。”
范昆吾无从接话,怕说错什么,徒增他心头不快。
这几日,范昆吾的心神?时刻崩成一线,静了?一会儿感受到周身的潮气,才听见外头有滴滴哒哒的雨声。
他冲到窗边,朝外伸出手。细密的雨丝落在他的掌心,街上回荡着?一股低沉的、粘腻的雨脚声。
他的表情是肖似的愁云惨淡,喃喃道:“下雨了?。”
这雨来得太不巧,原先那些点火放烟、趁乱突围的计划,只能付诸东流。
范昆吾第?一次相信了?时运的存在。
片许的寂静之后,高清永坐了?下来,说:“是好事。”
范昆吾不解地?看向他。
高清永不急不缓地?分析:“今日魏凌生大?张旗鼓地?在我府上搜查罪证,陛下只叫身边人去请他入宫,是想给他颜面。可魏凌生不仅当众斩杀中书舍人,后又命人将一箱箱的罪证搬进宫里,太过肆无忌惮,小皇帝该作何?猜想?”
他说着?感叹:“哦……他不是当初那个小皇帝了?,已经长那么大?了?,只是这么多年都?没能改去那唯唯诺诺又敏感多疑的性情,偏还生出了?满腹不该有的野心,叫他比从前更蠢。”
高清永面部的肌肉渐渐下沉,脸上表情消失,对皇帝的讽刺并未能缓解他对凶险未来的顾虑,审慎地?说:“宫中的禁卫此时该守在魏凌生附近,谨防他的一举一动。魏凌生与陆向泽再?大?的胆量,也不敢抽调太多的人手出来寻我。天又下雨,路面湿滑难行……对我等而言,是件好事。”
范昆吾对他停顿处的未尽之言有些恐慌。
纤纤细雨外的灯光依稀闪烁,窗外吹进来的雨丝更是打得他思?绪纷乱,他反手将窗门合上。
高清永古井无波地?问?:“我们手上还有多少可用的人?让他们天亮之后,从不同方向冲出城门。”
范昆吾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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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天的风雨断去日升时的明光,鸡鸣早早叫过,天幕尤被乌云压沉,在昼如昏。
范昆吾披着?蓑衣,只露出半张脸,从小巷中架着?马车驶出。他指尖挂着?一枚令牌,朝守城的将士出示,马不停蹄地?疾驰而去。
顺利出得城门,范昆吾不敢大?意,扬鞭策马,朝小路拐去。
可泥地?经过雨水半宿的浸泡,几段未修平整的路面将车轮深深吃入,马匹跑得费劲,只能发出痛苦的嘶鸣。
飘洒的雨点遮掩了?周遭的响动,范昆吾戒备地?环视着?四周,马蹄蹬得坑中泥水飞溅,错眼?的刹那,倾泻下坠的雨点被一股气劲揉乱,小片的光色变得迷蒙。
埋伏的刺客无声从山道上杀出,朝前方投来细密的银针。
范昆吾急急勒马,摘下斗笠,挡住在马车的窗口前。
那名刺客确认几人身份之后,闪身便跑,朝天空放出一枚信号弹。
雨水天气,白色的烟雾未能飘散出去,可候在城内的同伴已然瞥见,纵身飞上马背,口中吹出一声长哨。
隐藏在后方的高家护卫眼见行迹暴露,从街巷中冲杀出来,试图拖住追兵脚步。
不明真相的百姓眼?见城中突然出现一大?批手持刀剑的虎夫,凶悍缠斗在一起,瞬间被恐慌席卷,放声尖叫,丢下手中的器物四处奔逃。
东市外的小摊上,宋回涯瞅见不远处冉冉升起的黑烟,吞下手中最后一块胡饼,骑马朝厮杀的人群冲去。
她长剑出鞘,握在手中,一干护卫见她靠近,不敢硬拦,举刀在前方威吓,见她不做退避,临到关头自己滚地?躲闪。
宋回涯沿途刺伤了?两人,可谓长驱直入,毫无阻碍,很快便近了?城门。
守城的将士之间也起了?内讧。几人要拦住出口,又有几人挥舞着?手臂大?喊:“放行!放行!”
争持不下之下,赌鬼赶来支援,大?掌拍开拦路的拒马,喊道:“爷爷来了?!”
宋回涯策马长跃,趁机从城门冲出。
后方数名侠客跟着?要上,他们人数本不占优,赌鬼朝他们大?喝道:“你?们留下!拦住这帮孙子!一个也不能放出城!”
偷袭的箭矢从高处的窗口^射出,正要上前平乱的金吾卫被迫后撤。拼杀中的人群倒下一片,其余诸人跟着?退向隐蔽的角落。
拒马被重新摆上,乱箭暂时停歇,喊杀声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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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风惨雨,寂寥山道上传来轻微的震动,路旁黄叶上的水珠随之乱撒,扑在风雨无庇的侠客脸上。
宋回涯单枪匹马,循着?车辙,很快便追上了?范昆吾等人。
她放松缰绳,直接从马上飞下,手中剑光
如一闪的轻雷朝前撞去。
范昆吾跟着?翻身,提起佩刀,暴喝道:“好!我就在等着?你?!”
二?人直截了?当地?对了?一招,碰撞的兵器发出快要刺破耳膜的尖锐哀鸣。
宋回涯被刀的力劲推得朝后滑去,脚下难以发力,堪堪止住倒滑的身形。
范昆吾不留她喘息之机,又是快出残影的一刀。
宋回涯腰身后仰,手中长剑斜掠刺去,趁对方撤力之际,灵巧从刀身下方游过,一剑挥断了?套马的绳索。
那马早已承受不住,失去禁锢,立马甩脱车厢朝林中逃去。
范昆吾大?步踏下,气势雄浑如巨山,两手执刀,腾空一跃,就要全力斩向宋回涯。
赌鬼从后方赶到,一手宽刀,一手从守将处劫来的长^枪,深吸一气,对着?范昆吾的后心掷出那柄银^枪。
“受死吧!”
劲风飞至,范昆吾不敢让自己腹背受敌,猛然转身,用刀背拍开长^枪。
宋回涯身若游鸿,已挪转至车厢旁侧,一剑从窗口刺入。
剑身锋锐向前,半途遇到阻碍,不得寸进。
范昆吾的大?刀从侧面砍来,宋回涯当机立断,旋身飞踹,踢得车厢微微倾斜,趁着?松动的片刻,抽回长剑,翻身后撤。
凛冽的刀光险险与她擦身而过,掀翻了?车厢的顶部。藏在里面的两位武者跟着?碎裂的木板冲杀出来,一左一右,剑光交织,青锋如影,杀意毕露。
范昆吾也欲找宋回涯做个了?结,但被赌鬼缠住去路。
宋回涯刚站稳身形,立刻催动内劲,踏空迎上,手中剑光如倒流的飞瀑,搅动着?将空中诸多细小的木刺荡了?开去。
双方剑锋交错时,她剑上的柔劲震开那两柄杀气腾腾的长剑,从二?人之间穿过,锋锐的剑气紧贴向他们脖颈,逼得二?人抽身暂退,分离开来。
宋回涯亦不强追,拉出一段距离后,望向远处翻倒的车厢,新奇道:“高清永居然没跟你?们出来?我以为他如此怕死,该跟一块狗皮膏药一样地?黏着?你?们。范昆吾,看来他不怎么信任你?。”
两名武者表情肃穆道:“总有你?们算不到的事情。”
“你?们高兴什么?”宋回涯笑说,“谋算再?深,结果也未必能称你?们心意。不过你?们是看不到了?,死期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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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栏玉砌的宫殿内,青年坐在上首,看着?一众臣子前方赶来朝会的魏凌生,意外他今日的出现,又愤怒他此刻的冷静。
他忍耐许久,皮笑肉不笑地?道:“魏大?夫是不是,该为昨天的事情给朕一个解释?”
魏凌生面不改色地?说:“前几日侍中府上遭劫,昨日,也有一伙流匪进我府中行刺,张舍人凑巧出现,英勇救我,被为首匪徒一剑刺杀。今日那帮流匪又在京城东门作乱,请陛下遣兵清剿,好慰张舍人在天之灵。”
青年听到他这番荒唐的陈词,勃然大?怒,豁然起身,指着?他怒吼道:“魏凌生!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他说完,大?殿之内鸦雀无声。他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心中一片冰冷,一寸寸地?扭头,转向自己最为倚重的几名臣子。
卢尚书耷拉着?脑袋,缩起肩膀回避上方的注视,几名武将亦沉默不语,但调转了?足尖稍稍偏向魏凌生。
群臣长久地?缄默,落针可闻的死寂犹如沉重的磐石压得众人喘不过气。可各种意味已不言自明。
青年眼?前人影飞转,面上惨无人色。
魏凌生迟缓开口:“陛下若要给臣定罪,臣一腔忠烈之心不敢不从,只是为民?生社稷无奈如此。下狱之日,全府挂丧,心无所愧,也算死得其所。”
陆向泽上前一步,字正腔圆地?附和?:“臣亦是。”
青年心下一片灰沉,诸多阴暗的念头在潮湿的角落迅速滋生蔓延,他张着?嘴,怔愕地?道:“你?敢裹挟民?意,煽动暴民?,来胁迫朕?”
魏凌生抬起头,直视着?高高在上的帝王,眸光坚毅,声音清晰而有力道:“陛下觉得,顺应君意,是为良民?,悖逆君意,是为暴民?。臣私以为,顺应民?意,是为天,悖逆民?意……”
殿内仿佛有无形的雷霆在头顶呼啸。边上老臣惊恐万状,想喝他住嘴,奈何?都?跟被掐住了?喉咙一般,只发出了?几声抽气,魏凌生已将后面的话说出口:“是为寇。”
窗外凄切的风雨轰轰烈烈地?吹了?进来。
青年抄过桌上镇纸,冲着?魏凌生的面门砸了?过去,嘶吼道:“你?放肆!你?谋逆!”
那块方正的玉石没能落在魏凌生的脸上,一只手从后方将它接了?下来。
陆向泽将镇纸握在手中翻看了?遍,两手端正捧着?,脚步坚定地?走上前去。
一旁的内侍汗不敢出,拼尽最后的力气尖声喝止:“停下!”
“站住!”
青年与陆向泽四目相对,几乎要被他眼?中的凶光吞没,毫不怀疑下一刻这位武将会当场暴起,血溅三尺。
而他的一干臣子,一群侍卫,只无动于衷地?看着?。
“陛下。”
直至高观启温和?地?喊了?一声。青年浑身颤抖,才在恍惚中清醒。
陆向泽早已停住脚步,向那内侍笑吟吟地?示意,将手中镇纸呈上。
青年扶着?桌椅,强装镇定地?坐下。心气丧失,蔫蔫地?弯下脊背。
高观启说:“陛下这几日为家父琐事费心劳神?,想是疲累。如无其余要事禀奏,今日朝会不如到此为止。”
内侍回看青年脸色,见他眼?神?涣散,濒临崩溃,急切地?宣布散朝。
一众臣子噤若寒蝉,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无声退出大?殿。
走进雨中,众人难止颤栗。
点点滴滴、将停未停的雨水如同落在众人的魂魄上,摧残得他们血液冰凉,情绪萧索。
卢尚书出声喊住魏凌生,沙哑问?道:“你?想做什么?你?们都?姓魏……”
魏凌生无波无澜地?说:“如要北伐,我不能再?给陛下机会,叫他因一时的猜疑反复,令无数将士平白断送性命。这样的教训,我吃够了?。”
魏凌生转向他,反问?道:“高清永一死,师弟带着?大?批的兵马去了?前线,你?猜我们的陛下会如何?做?”
卢尚书的表情阴晴不定,最后定格在一种极为苍然的悲痛上,什么也没说,颓丧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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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被两名剑客拦住,赌鬼只能勉力应战范昆吾。
他很想替那矮子报仇雪恨,连同郑九生捱的那一掌,以及这多年来,数不清的死在他手上的兄弟。
内息流转中,他体温热得烫人,但只招架几次,便不得不承认高清永会将这莽汉留在身边,形影不离,是因他有能傲视天下的武艺。
赌鬼咬紧牙关,苦力支撑。范昆吾与他周旋片刻,便要将他置于一旁,去一同围杀宋回涯。
赌鬼受他轻视,燥怒非常,脑海中电光一闪,高声喊道:“你?儿子死了?!”
范昆吾的动作僵硬了?下,转过刀锋,悍勇朝他杀去。
赌鬼的双臂被震得发麻,连连后退,快要抵御不住,嘴上不停说道:“范昆吾,你?何?必自欺欺人?你?跟着?高清永那么多年,应该最清楚他睚眦必报的本性,何?曾见他对仇人心慈手软过?你?杀了?他的儿子,他还能由着?你?一家团聚?真是痴人说梦!”
范昆吾的刀势太过霸道,赌鬼每次接招,都?犹如被巨大?的铜钟迎面锤砸。
过不知多久,“锵”的一声清脆撞响,他手中的刀还是脱手飞了?出去。
赌鬼全身气血激荡,口鼻溢出鲜血。耳鸣如雷,听不见任何?声音。手脚软绵绵地?定在原地?,浑身健硕的肌肉好似一团棉花,在风中轻微晃动着?身体,摇摇欲坠。
他半睁着?眼?,视线昏花,尤在说那些锥心刺骨的话:“他不过是要利用你?……无你?在身旁庇佑,他如何?能离开京城?待他逃出生天,你?就该去黄泉与你?妻儿作伴了?……”
赌鬼的一番唬炸,没能撼动范昆吾的威势,但叫那两名剑客听清,反乱了?阵脚。怕范昆吾听信倒戈。
宋回涯抓住二?人刹那的迟疑,一剑当胸穿过,解决一人。另外一人当即心生退意,宋回涯哪能放过,抽剑的同时剑身横直刺去,脚下轻功催至极致,人若天外飞石,劲猛杀去,一剑封喉。
赌鬼坚持着?说了?几句,不见夺命的刀光劈下。眼?皮竭力睁开,想要看清面前的景象,可被风雨糊了?眼?。所见好似隔着?一重重厚重的珠帘,叫挡在他面前的人影有种不真切的朦胧。
赌鬼下意识抬手抓了?一下,没抓住那道虚幻的泡影,失去重心,身形轰然朝后倒去。
范昆吾的刀被抵在半空,恨意喷涌而出,目眦欲裂,咆哮道:“宋回涯——!”
赌鬼累得无法动弹,扯着?嘴角笑出声来,翻了?个身在雨中昏睡过去。
第097章 白云无尽时
刀剑相持间。
宋回涯听见了一声微弱的, 肖似冰面?开裂的声音。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剑身上,这把扛过了十数春秋,在兵戈扰攘中涤荡的长?剑, 此刻多出一道纵横的裂纹。
宋回涯当即卸去剑上的力道,圆融避了过去。
范昆吾大喜,刀法?开合间刚猛悍戾, 势大力沉, 熠熠的刀光层叠如白浪,步步紧逼,每一刀都似要将人一击斩断。
二人对了数十招, 范昆吾的力劲有?种坚无不摧的蛮横,可始终没能占得上风。
宋回涯的剑,比他当年?所见的更快、更诡谲, 甚至比今天的斜雨还要飘逸三分, 竟凭着灵巧与他僵持不下。
范昆吾几次以为自己要取胜, 又在宋回涯行云流水的招式中凶险溃败,往复的拉扯, 让他逐渐体力不支, 手中那把宽刀有?如被磨去锋芒, 宋回涯的剑势却依旧密不透风。
范昆吾感觉自己的眼睛开始不受大脑的操控, 能看见飞迸开的水花,却看不见缭乱的剑光。
他心?知不妙, 不得不变招,手中刀身一横,挡住袭来?的剑尖, 身形不住后退,试图拉开距离。
宋回涯手腕向上一扬, 再是一抖,剑上挂着细碎的水珠顺着剑身朝他眼珠弹射而去,早已酸涩发红的眼睛再扛不住本能,用力闭合,有?瞬息的片刻难以睁开。
这一幕与多年?前的战局恍然相似。
只是这一次,打落他手中刀的人不是背后的季夫人,而是宋回涯平直又迅疾的一剑。
他感觉腕部发凉,还没体会到多少痛感,手臂已剧烈一抖,将刀扔了出去。
等他视野恢复时,那凝成一点的剑尖已近在咫尺。
范昆吾两手合十,拍住长?剑,想要止住她的攻势。
可剑尖还是迅猛向前,刺破他的血肉,贯穿了他的心?脏,带出一条细长?的血线。
范昆吾被余劲带得朝后退了两步,注视着自己的伤口,眼神有?些空洞,迟钝地抬起头。
宋回涯以为他要做殊死一搏,手腕拧转,加重伤势。
范昆吾双手紧握住她的剑身,不顾掌心?割裂,亦不反击,双膝一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宋回涯不由放轻了力道。
这位桀骜不驯的鼎世高手,一辈子声名不显,曾创下诸多传奇,从?无败绩。此时低着头,面?带祈求之?色,卑微道:“宋回涯,帮我,去看看,我的妻儿……”
他张开嘴,温热的血液不断从?唇角溢出,怕自己就?此死去,费力地说着最后的遗言:“我若不能活着回去,高清永定不会善待他们……”
他不知道赌鬼先前所言是不是真,可他从?来?别无选择。
“我生来?不久,故土沦丧,家国破亡,是无根浮草。我无所归依,只想有?个去处,颠簸一生,唯有?忠心?一条路。你我同是江湖沦落人,该明白我的苦衷。求你……”
他口中含着血沫,字句已说不清楚,最后不停地重复:“求、你——”
临终之?言,竟然只能嘱托势不两立的对手,听起来?着实可悲。
“我……”
范昆吾哆嗦着将手伸向自己的胸口。但前襟被宋回涯的剑钉住。
宋回涯一把将剑抽走,失去支撑的男子朝前倾倒,额头磕在了地面?,如同虔诚叩拜。
缠绵彻夜的雨水停了,血水从?他身下缓缓流出,与宋回涯剑上滑落的点点血珠汇到一处。
宋回涯喉咙干涩,吞咽着滚动,抬剑轻轻一拨,对面?男子绵软地侧躺下去,已没了呼吸。
他脸上泥血交融,斑驳的颜色构成一张丑陋的面?具,盖住他的五官。瞳孔里倒映着远处环绕的山脉,背景中辽阔的天幕在氤氲的泪光里悠悠地飘荡。眼中的世界仿佛在接受这片天地的环抱。
宋回涯定定地看着,乱绪纷呈,缓慢蹲下身,从?他胸口摸出一个锦囊,翻出里面?的东西,发现是一些银票,还有?一张图纸。
范昆吾不识几个汉字,他用木炭草草画了几笔,宋回涯认出上面?是京城周遭的地形。
她将纸张攥在手心?,拖着剑过去拍了拍赌鬼的侧脸。后者眼珠滚动,面?露痛苦,可无法?睁开。
云雾散开一片空隙,天光宣泄而下。骀荡微风从?青碧长?空吹下,吹散了山头的白烟,也吹开了弥漫的血腥。
宋回涯盘腿坐在地上,失神地端详起自己的剑,手指顺着那几道交错的裂缝来?回摩挲。
不多时,北面?有?马蹄声传来?,是腾出人手前来支援的侠客。
宋回涯将赌鬼交给他,背上剑,朝山道另外?一面?赶去。
·
高清永穿着一身发黄的布衣,在几名武者拱卫下悄然穿进小巷。
东市的动乱尚未平息,城中的卫兵分派了大半的精力前去搜捕,百姓听见风声闭门不出,此刻街上空无一人,分外?寂寥。
几人兜兜转转,在东北方向的一处角落停下。
城墙底部被碎石遮掩的位置有?个小洞,是前几日刚挖出的出口。几名护卫先从?洞口钻出,将在外?面?巡视的士兵斩杀,确认安全后,再将高清永接出。
一行人朝着半里外?的茶寮仓促奔去,岂料半途还是引起追兵的注意,一名高瘦的青年?呼喊着招来?帮手,护卫见对方人多势众,只能推着高清永让他先走,其余人留下断后。
高清永头也不回地冲向茶寮,确认身后无人,搬开杂乱摆放着的一张桌案,从?露出的漆黑洞口中爬了进去。
通过一段漫长?的甬道,高清永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
这次附近杳无人烟,不知名的地方传出几声雏鸟的鸣叫。
他拍去身上的沙土,换上挂在墙边的一身旧衣,走出木屋,给系在老槐树上的毛驴喂了点水,随后牵了它朝南方走去。
冷落荒僻的古道离京城越发遥远,高清永骑在驴背上,享受这难得的安宁,眺望着苍苍的流云,哼唱出一首家乡的小调。
他手指拍打着膝盖,从?草木丛生的山径中穿出。衣衫被草叶上的雨珠打湿成深色,他弯腰拍打去草屑,抬起头的时候,才看见前路上站了一人。
对方靠着山壁,阖眼假寐,怀里抱了一把剑,半湿的头发细碎地散在额前,听到声音时睁开眼,顺着他未完的曲调唱了下去。
宋回涯一步步朝他走近,指尖顶开剑鞘。
最后一个音调落下时,苍莽山林间的禽鸟振翅惊飞,黄黑的泥土上泼出几道刺眼的艳红。
·
“看样?子是叫他逃出去了。那几名死士已全部自刎,现场也搜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陆向泽在厅内走动,说道,“我会命人沿途仔细搜查,只要他敢露面?,我不信他能逃过。除非他真舍得放弃自己多年?的心?血,跑去荒山野岭,做个山野闲人。”
魏凌生沉声道:“他不死,我不安心?。”
陆向泽摊开双手,说:“我也不安心?啊!”
清朗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高清永不会再回来?了。”
宋回涯阔步迈过大门,不修边幅地往宽椅上一坐,架着条腿,抽出随身的佩剑,见二人都看着自己,才补上一句:“他死了。”
陆向泽问:“师姐杀了他?”
宋回涯观察着剑上的裂痕,心?不在焉地答:“对啊。”
陆向泽唇角上扬,笑意如花,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追问道:“那尸首呢?”
宋回涯避而不谈:“尸首……总归回不来?了。就?看高观启头七的时候能不能梦到他。”
“好!”陆向泽拍手大笑,极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模样?,喜气?洋洋道,“我先去告诉他们不用找了。师姐奔劳半天,也好好休息。大恩不言谢。”
宋回涯衣服还湿得滴水,魏凌生给她倒来?一杯热茶。
府里早备了姜汤,管事见她出现,火速端了过来?,顺带将魏凌生的药也盛了过来?。
宋回涯喝了口水,又接过姜汤,跟魏凌生碰了碰碗,仰头一口闷下。
魏凌生见她喝得豪爽,笑说:“师姐以前不喜欢喝这些。”
宋回涯也笑:“师姐以前身体好,淋个三天雨还能当着你师父的面?上房揭瓦,现在不敢了,生场小病,我那徒弟能哭得我满身的鼻涕。”
管事在一旁小声告状:“郎君现在也不喜欢喝药。”
“药这东西,谁会喜欢喝?”宋回涯温声细语地说,“师弟不喜欢的东西,我一向不勉强,除了这个。”
魏凌生听她这话有?些呆了,心?神摇荡地端起药喝下。
宋回涯像哄小孩一般,敷衍而温情地笑道:“好师弟。”
“先放在你这儿。”她拍了拍剑,起身说,“我去找高观启。”
魏凌生快步跟在她身后。
宋回涯扭头看他,他又不说话。
宋回涯顿时头大道:“你想说什么?”
魏凌生说:“我也去找他。”
宋回涯奇怪道:“你闲得无事吗?”
魏凌生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道:“闲。”
宋回涯眸光转了转,坐了回去,说:“那我不去了。”
魏凌生跟着掉头,只心?情看起来?更低落了。
第098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不急着走?, 留在府里换了身衣服,说要?小睡片刻,借了间?屋子。
一脚踩在窗台, 准备偷溜出去的时候,她脑海中不由冒出个郁闷的想法:为什?么自?己要?偷偷摸摸的?
·
高四娘的行李被仆从逐一搬上马车,她站在门外, 双目红肿, 仰头定定望着高府的大门,干涸的眼眶里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居然忍住了没哭出来。
边上侍女扶着她的手臂, 小声唤了一句:“姑娘。”
高四娘浑浑噩噩地走?进车厢。
此时高观启还?是没有出面送她。
车夫在外头问:“姑娘,可以走?了吗?”
高四娘从座位底下翻出一个木匣,紧紧抱在怀中, 忍不住提出:“我?想跟二哥说两句话。”
不一会儿高观启走?进车厢。
高四娘一看见?他就哭了, 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这幅柔弱可怜的模样, 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哽咽着道:“二哥, 我?知道你以前待我?的好, 都不算真心。我?知道爹娘的死跟你有关?系, 我?也知道他们做错了许多事……但?我?最不知道的, 是我?该怎么做?我?、我?这两天想了很多,我?有些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 可能真的是我?太没用了,做什?么事都是优柔寡断,狠不下心。”
她怀里抱着的木匣滴满她的眼泪。她用袖口擦了擦, 将?东西递过去,再抑制不住, 情?绪决堤溃败,失声痛哭出来:“这些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往后我?再也不会回京城了……”
高观启犹豫一会儿,接过木匣,没心没肺地笑说:“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回来就罢了。”
高四娘这几日?做梦,都能梦见?高观启那双凉薄疏离的眼睛。此刻看见?他平易慈和的面容,不知为何心中疼痛如?绞。
哪怕那张笑脸里没有任何亲近。
“可是二哥,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你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高四娘用力抹了抹脸,最后说,“我?走?了。”
高观启点了下头,走?下马车。前排车夫见?他挥手,喊了一声,驾车远去。
高观启定定站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抬起?头,感觉微弱的阳光忽而变得强烈,晒得他有些头重脚轻。
眸光偏转,眼前的景物俱如?同光怪陆离的虚影,他仿佛独自?一人站在湍急的河岸上,不真切地看着他们从身边流过。
心事一片浩茫。
直到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将?他从那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拉扯出来。
宋回涯站在他身侧,偏过头问:“这么快就送她走??不怕京城里的人说你无?容人之量,连一个小妹都要?赶尽杀绝?”
高观启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静,带着他惯有的、无?懈可击的轻佻:“有人想要?她走?,怕我?杀了她。何况这样的伤心地,多留几天能做什?么?”
如?果不是方才宋回涯亲眼见?到他孤寂伤怀,真是要?信了。懒得拆穿,“呵”了一声。
高观启收回视线,朝门内一指,邀请道:“近日?家中喜事颇多,设了场小小的家宴,你要?不要?进去喝杯水酒?”
宋回涯摆摆手,敬谢不敏:“你们高家人的喜酒还?是算了吧,我?怕又喝出什?么干戈来。”
高观启顺手将?木匣递过去,慷慨道:“送你了。”
宋回涯瞥了眼,还?是摇头:“算了。你小妹送你的临别礼,你自?己留着吧。我?拿了算怎么回事?”
高观启立马将?手收了回来,可见?方才那份客套极为虚伪,还?摆出一副假惺惺地姿态说:“宋大门主,本想给你个承我?情?的机会,不多,可惜你不珍惜。往后可别来求我?啊。”
宋回涯多看一眼他那张欠揍的脸,都觉得手痒,大言不惭地说:“我?这辈子从不求人,更何况是对你。你不答应的事我?可以去找我?师弟,犯不上让我?纡尊降贵。”
“哦……”高观启意味深长地点头,笑说,“拭目以待。”
宋回涯戏谑道:“而且旁人送高侍郎的礼物,我?是不敢轻易拿的。谁知道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暗器,只等你打开好取你性命。我?可不想无?辜替你担罪。”
高观启称赞道:“不愧是宋大门主,果真深谋远虑。”
他将?手中东西递给门口的仆役,示意对方仔细收好。
宋回涯抬抬下巴,问说:“怎么一脸命不久矣的样子?不会是等不及要?去地府跟你父亲团聚吧?”
高观启扬眉,表情?地夸张地道:“你竟然还?关?心我?的身体是否安康?我以为宋大门主日夜盼着我?死呢。”
“你忘了是谁救你出来的?”宋回涯感觉面前这人真是狼心狗肺,“我?只是随口一句,你可别当是关?心啊。”
高观启长长叹息一声,由衷说道:“你这随口的一句,许是近日?说这话的人里,最真心的一个了。”
“所以要?做个好人啊,高观启,不然天天有人盼着你死。”宋回涯说着笑了起?来,颇为自?豪地道,“不过而今盼我?死的人,应该比盼你的多,我?果然做什?么都不落下风。”
高观启对她这异于常人的好胜心只觉得不屑,甩袖轰赶道:“走?吧走?吧,少留在这里看我笑话,我?还?能多活几年。”
宋回涯勾勾手指,一脸大发慈悲地说:“给你一个能承我情的机会。走?吧。”
她在前面带路,不管高观启是不是能跟上,大步流星地穿进小巷,几次兜转,在高观启以为她在故意遛着自?己戏耍时,停在了一座破败的木屋前。
大门歪斜,只虚掩地遮挡住入口。窗户早叫人偷了,此时被一张纸潦草地糊着。
走?近后能听见?一些极其微弱的动静,像是呻^吟,又像是无?孔不入的鹤唳风声。
高观启倏然转过头,错愕地看向宋回涯。
后者背对着他,在小院前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高观启抬手推了下门,那半扇木板失去平衡,轰隆倒塌,掀得满地灰尘如?浪潮扑起?。
天光骤然照入,室内飘荡着一片白?色的光点。
高观启走?进去,眨了下眼,才看清墙角处用铁链锁着的人。
老者头发散乱,手脚已不能动弹,侧躺在地,怕在夜里冻死,身上盖了层厚重的棉被,嘴里不停发出嘶哑的哀嚎。此刻扬起?了头,与高观启四目相对。
他痛苦的声音忽然停了,见?高观启朝他靠近,高大的身形投出影子罩在自?己身上,而他全?力伸长脖子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不由自?主地朝后挪去。
地面留下一片暗红的血痕。
没能挣扎多久,高清永贴着墙面停了下来,打着寒颤,拼命地呼吸。
高观启笑了出来,蹲下身问:“你在害怕?”
高清永已经回答不了他,只是放弃了求生的意志,颓丧地不再动弹,闭上眼睛,淌出两行清泪。
“你哭什?么?”高观启弯下腰,一只手掐住他的脸,叫他直视着自?己,低声问他,“娘死的时候你没哭,小妹死的时候你也没哭,如?今你在哭什?么?”
老人疼得快要?神志不清,听见?他的问话还?是睁开眼皮。二人近距离地四目相对,将?彼此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无?比清晰。
先前的那行眼泪似乎只是疼痛下的自?然反应,这位叱咤风云的权臣,嘴唇张合,发出含糊的气音,高观启从他的口型中辨认出他在骂自?己“孽障”。
高观启在笑,笑得恣意,笑得癫狂,笑到浑身颤抖、满眼泪水。
他脖颈上的青筋狰狞外突,咬牙切齿地道:“我?的父亲啊,你说得对,我?是个孽障。可我?造的孽,终归比不得你。黄泉路上,就请你先行一步。”
高观启的眼泪成?串从高处坠落,有几滴掉入高清永的眼眶,一下模糊了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高清永不由闭了下眼,任由他用手扼住自?己的脖颈,表情?里没有恐惧,更没有悔恨,唯有心如?止水的平静。
一生历经跌宕、见?惯离愁的老者,最明白?如?何才能叫人痛不欲生,尤其当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他咧开嘴角,无?声地说:还?是你与我?最像啊,我?儿……
可惜高观启不随他意,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从来都喜欢这样自?作多情?,我?分明是更像我?娘,你该不会是忘了她吗?我?知道不可能,你只是不敢认,因为你心里清楚,你如?何也比不上她。父亲,我?娘死了那么多年,你还?会在夜里被她惊醒吗?”
高观启刻意放柔了声音,说:“你再瞧瞧,我?是谁。”
高清永迷离中看见?了半张熟悉的脸,想要?驳斥他的荒谬,说是自?己活了下来,却开不了口。
高观启畅怀笑道:“如?果我?娘是你,赢到最后的人一定会是她。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放我?活着,也不会让大梁有这数十年的动荡。她教了你那么多,到头来,你既没学会她的果决,又没学会她的明见?,所以今日?才会死在我?手里。高清永,你真是一个废物!”
屋内很快再没了动静。
高观启脚步沉重地走?出来,下垂的袖口上沾了几道灰,木然在宋回涯身侧坐下。
他伸出手,手背上多了几道新?鲜的抓痕,碰了碰,许是温度太冷,没有知觉。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脸上的眼泪没擦,用手背随意抹了把。
咸湿的泪水渗进伤口,传来一种密密麻麻又不达深处的疼。
宋回涯陪他坐了会儿。
风从二人之间?的缝隙吹过,犹如?浓烈醉人的酒。潦倒的人在醉梦里沉沦浮生,又在片刻的清醒中踉跄前行。
宋回涯站起?身,走?到檐下,看见?一只蜘蛛悬吊在柔软的游丝上,在摇晃的北风中艰难往上攀爬,最后躲进无?风的屋舍,朝着更深处的角落跑去。
她转开视线,瞥见?高清永被棉被盖住的尸体,退了两步,说:“我?要?走?了。”
高观启尚沉浸在自?己滔天骇浪的情?绪中,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只寡淡说了一句:“不送。”
宋回涯走?到他身后,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说:“我?觉得,你跟你父亲还?是不一样的。”
高观启生硬扯了扯嘴角,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开心还?是难过,说:“宋回涯,你果然会说些讨人喜欢的谎话。”
宋回涯想要?解释,张了张嘴,顺着他的意思道:“我?是在奉承你啊。”
高观启有了些许反应,转过视线看着她,诧异问:“宋大侠居然也会来讨好我??那可真是惶恐。”
宋回涯今日?宽仁大度,不与他计较,转而问:“对了,范昆吾的妻儿还?活着吗?”
高观启好气又好笑,挖苦道:“宋回涯,你真是多管闲事。范昆吾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特意帮他?”
“你管我?是不是多管闲事?”宋回涯说,“我?这个人喜欢恩怨两清的,他们的下落就交给你了。也不是要?你照看他们,只要?别被你高家的人给牵连杀了,往后的事,各看天命了。”
见?人走?到门口,高观启又问:“你要?去哪里?”
他问的是以后。
宋回涯两手环胸,神神叨叨地说:“自?然是不能告诉你的,怕你半路设伏杀我?。”
高观启残忍地吐出一句:“不留山已经不姓宋了。”
宋回涯唏嘘道:“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明知故问的人。”
高观启抬起?头,宋回涯已经不见?了。只有几片风从别处衔来的残花落叶,从门口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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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踩着青石长阶跳上回廊,见?里头有人,鬼鬼祟祟地歪着身子朝门内查看,发现陆向泽在给父母上香。
她走?了进去,等师弟叩拜完起?身,也从边上取了三支香,恭敬祭拜后插进香炉。
宋回涯凑近了牌位细看,说:“上回忘了问,原来你娘叫冯香来?”
陆向泽点头,眸光温柔地解释道:“我?娘说,她家窗外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是某位路过的行商无?意落下的种子,自?己抽根发芽,在墙根活了下来。我?娘出生的当天,那花恰巧开了,满室芳香,我?外祖没念过几年书,觉得这是个吉兆,于是就叫她香来。”
宋回涯说:“挺好。”
陆向泽笑道:“这名字听起?来柔弱,可我?娘从小就要?强。我?外祖走?得早,她一个人照顾弟妹,种地开荒,没叫过一声苦。最初见?到我?爹时,还?颇为瞧不上他,觉得他不配做个武将?,都没自?己壮实。我?爹在她面前从来不敢大声说话,常惋惜她生不逢时,否则也该是个气贯长虹的豪杰。”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略带哭腔道:“如?今也算是……没有辜负她的嘱托,为他们报仇了。”
宋回涯摸出一块帕子递过去,陆向泽摇头推开,抹了把脸,很快平复好心情?。
宋回涯问:“你师兄呢?”
陆向泽拿了块方布擦拭桌案上的香灰,说:“生气喝酒去了。”
“嗯?”
宋回涯有些不敢轻断他话里的真伪,上次这厮一本正经地说魏凌生在楼下,看起?来像是在说谎,不料是真的。
她狐疑地盯着青年。
陆向泽本想蒙她两句,说她偷跑出去伤了人心,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能有师弟重要??又不想平白?挨顿打,权衡过后老实改口道:“喝喜酒去了。”
宋回涯下意识说了句:“又是喜酒?”
“又?”陆向泽茫然道,“京城最近哪里还?有好事?”
宋回涯反应机敏,不动声色地说:“没有,高清永死了,我?还?琢磨着要?不要?在家里摆一桌庆贺庆贺。”
陆向泽不疑有它,笑道:“这酒可请不了外人喝。”
他收起?方布,与宋回涯走?出房门。
宋回涯敏锐察觉到他的回避,追问道:“哪家的喜酒?眼下光景谁家还?敢摆酒?不是朝堂上的人吧?那还?有谁能劳得动你师兄去?”
陆向泽犹豫了下,还?是答道:“严老的夫人,今年七十大寿,送来拜帖,请师兄赏脸去一趟。”
宋回涯问:“谁?”
很快反应过来,是当初给她下毒,又连累魏凌生重伤的那位长辈,遂“哦”了一声。
陆向泽不知她是否心里介怀,赶忙解释道:“严老当年是受高清永蛊惑,才一时糊涂铸下大错。可他到底曾舍命救过师兄数次,亦是一心赤胆,多年戍边,连独子也战死在光寒山下,只留下个小孙。师兄念及旧情?,未苛责他的家眷,只断了联系。他家那个小子以前总来缠着师兄,闹着要?个说法,后来江湖传出些许风声,他大抵明白?过来真相,好几年都不曾出现。今年不知为何,突然来请师兄前去赴宴,还?特意拜托了那些不大往来的朝中旧友郑重来递的帖子。师兄不想寒了几位叔伯的心,就答应去了。”
宋回涯认真听他说完,笑了笑道:“你说这么多理由,其实还?是因为他不忍心。他多半认为,严老当年叛主,有他自?己的过错。对着严家遗孤,怨也不是,责备也不是,又因伤及太多人,不能不了了之。”
陆向泽沉默。
宋回涯低声说:“可是他们都知道,师弟心软。找他是要?什?么呢?”
陆向泽欲言又止。
“我?也去吧。顺道把我?徒弟带上,让她跟着见?见?世面。”宋回涯下了决定,问,“你去吗?”
陆向泽心道,你们几个都去,他哪敢不去?
“走?。”
第099章 白云无尽时
严老虽已?过世, 可子孙因蒙旧友照拂,并未落魄,田宅商铺能供得?起一家花销, 在京城依旧有间不小?的宅院。
门口的仆役见三人出现?,弯腰询问请帖。陆向泽尚未自报家门,宋回涯潇洒一句“没有”, 浑然不当?回事地往里?走。
护院出手来拦, 宋回涯不轻不重地挥去一掌。
几人只?觉自己两条腿跟绳子缠绕住一般,在无形的力劲中不受控制地转了几个圈,等?晕晕乎乎地定住身形, 眼前哪里?还有宋回涯?只?剩下一名高大男人跟一个黄毛小?童。
庭院中灯火融融,宋回涯顺着路边悬挂的彩灯一路走进去。
一貌美?女子正在献艺弹琴,缕缕琴音在淡雅月色中飘动。
说是寿宴, 席间竟无人闲聊说话。宋回涯骤然出现?, 引起几人惊呼, 便显得?尤为喧嚷。
管事见是张生面孔,强闯的姿态又如此飞扬跋扈, 下意识要出声训斥。但见宋回涯意气自若, 威势迫人, 又觉得?不是俗人。刚摆出个架势, 立刻将手收了回来,趋步上前, 好声问道:“姑娘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今日府中有贵人做客,恕难款待,还请这边说话。”
宋回涯傲然漠视, 兀自走到魏凌生身后,对着一旁仆从支使?道:“去搬几张椅子, 摆我师弟边上。我们师门上下今日都来凑个热闹。”
那青年不知所措,眼神求助地望向管事,未得?到明?示,只?局促地站着。
魏凌生已?迅速起身,表情全不似先前那般肃冷,低敛着眉眼,殷切道:“师姐坐这里?。”
宋回涯大剌剌地坐下。边上几人哪敢叫魏凌生站着作陪,当?即跟着起身,惶恐让出自己的座位。
陆向泽这才从拱门后拐进来,见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爽朗笑道:“师姐这就先喝上酒了,怎不等?我一步?”
他嫌宋知怯走得?太慢,抓着她的左肩提了一把。宋知怯两脚突然悬空,慌乱挥舞了下四肢,等?回过神来,人已?被按在一张空座椅上。
献艺的姑娘惊慌中弹错了几个音,面色惨白几分,匆匆低下头。好在此时无人关注她的表演,都在暗暗打量宋回涯,猜测几人背后是有什么名堂。
管事无可奈何,命人先换上干净的碗筷,又领着那几位宾客去往别处入座。
瞩目之中,宋回涯八风不动地坐着,眼神随意地往杯上一扫,魏凌生与?陆向泽意会,同时将手伸向酒壶。
陆向泽笑笑收回手,魏凌生熟稔自若地给她倒了一杯。
宋回涯喝了一杯,他又再倒。
一众人旁观此景瞠目结舌,心绪浮动,难以平静。
朝堂上,魏凌生脸一沉,就能吓得?大半朝臣缄口无言。就如同方才,分明?是一场寿宴,魏凌生怏怏不悦地沉默,其?余人便都不敢作声。
他虽脾性温和,极少?发火,可从来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更?像只?藏着爪牙假寐惑敌的猛兽。连对待陛下也多是一板一眼,礼敬有余,恭顺不足。
何曾真的如此听话?更?莫说会看人眼色了。
宋回涯喝了三杯酒,曲子也换了一首。她叫停道:“不用?弹了。”
席间一老者飞速接腔:“宋大侠是觉得?这琴弹得?不好?”
年轻姑娘战战兢兢地停下,抱着琴朝四面行礼致歉。
宋回涯笑道:“姑娘弹的琴自然是高雅动听的,可惜我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听不懂太多。只?是觉得?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必叫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这里?受罪。”
一人不敢说得?太直白,心下又压不住对她搅局的恼意,阴阳怪气地讽道:“这位是严家的三姑娘,祖母大寿,她出来弹两首曲子贺喜,哪里?能称得?上受罪?宋姑娘是江湖人,想来在外闯荡惯了,不懂京城的人情世故。”
魏凌生正欲开口,宋回涯抬了下手,将他制止,并不生气,只?淡然一笑:“你们自己问问她,愿不愿意在这里?弹琴。”
不等?姑娘开口,她又斜眼扫向先前说话的人,不温不火地补充道:“当?然,你们问,她肯定是不敢说不的。可她应该是怕我师弟,当?然或许更?怕我。从我落座起,便一直在瑟瑟发抖。今日天气又冷,她穿得?如此单薄,十指冻得?发红,这种人情世故我看了是不忍心的。什么东西?道理都讲不通,还要端到台面上?”
姑娘下意识扯了扯袖口,想将手指藏起来,低垂着头,不敢正眼相看,明?白她是在为自己说话,朝她微微一欠身。
“说是贺喜,我见诸位脸上未有几分喜色,更?无人在意这曲弹得?如何,平白糟蹋了这位姑娘的心意,不如不弹。谁要实在喜欢这些丝竹管弦,非得?要听,不如自己上去弹,我不阻拦。”
宋回涯语气说得?轻快,但那不容置疑的强势好似她才是此间的主人,对着那姑娘点头示意,温和道:“去坐下吃饭。这里?没有你的知己。”
姑娘楚楚可怜地望了她一眼,眸光转动,征询地偏向左侧,随后意识到什么,忐忑转向魏凌生。
宋回涯看见她的动作,笑道:“你会发现?,今日在场的人里?,不管是主是客,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我说的话,比谁都管用。去吧。”
“你——”
有人说了一字,见魏凌生都在旁默许,骂她狂妄的话到底不敢出口。
那姑娘将怀里的琴抱得更紧,窥觑她的眼神中有些震撼,提着口气,小?步退了下去。
“好了。”宋回涯见人下去,开门见山地道,“也不必委婉打探,浪费时间了。谁有事相求,直白说出来,别躲在一个小?姑娘背后,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头。”
她这话出来,同桌好些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宋知怯嘴里?嚼着饭菜,粗鲁地打了个饱嗝。
这会儿听明?白了,知道这帮人都欠骂。
她摸摸肚子,脆生生地道:“师父,我吃饱了。”
她刚要点评一下和朱门酒肉,她对面的少?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挺起胸膛,走到魏凌生面前,端正行了个礼,眼带希冀地问:“郎君,听说郎君剑指北上,我虽力薄,亦想报国雪耻。我想参军。”
魏凌生神色不动,正作思忖,宋回涯按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指尖点了点桌面,笑问道:“说起来,季平宣在边关过得?如何?”
魏凌生转过头,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认真思考了片刻,记起是盘平城里?宋回涯救下的那个少?年,答道:“不知道,这个要问问师弟。”
陆向泽与?她对视一眼,简单说:“印象不深。”
宋回涯宽慰地说:“看来就算没成大器,起码也没犯大错。这我就安心了。”
少?年还在等?着魏凌生回答,不明?白宋回涯为何要提一个不相干的名字。脑海中不断回忆这是不是哪家王侯贵胄的子弟?或者江湖里?的青年才俊?
宋回涯解释道:“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小?子,为了很渺茫的一个念头,跋山涉水,几经?生死。我在路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重伤垂危,仍不肯低头。我欣赏他的坚韧,代友收徒。他自愿去我师弟手下历练,从小?兵做起,为自己争个造化。不算多有本事,胜在一腔赤诚。”
她端详着面前的少?年,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挑剔,冷淡道:“你想参军,其?实不用?特意来同我师弟说,真若有心投报,直接去就好,同那小?子一样,披肝沥胆,杀身报国,我师弟不会拦你,更?不会贪你的功名。
“可你若是没那份胆魄,贪生怕死,只?想借我师弟的权柄助你平步青云,那就是自认自己没本事。年纪轻轻少?了份心气不说,倒是好高骛远,想抢别人的功绩,做个人人称羡的英雄?凭什么?这种事情,就算我师弟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少?年面皮快要挂不住,耳朵红得?滴血,抬头看向魏凌生的时候,因为皱紧眉头,眼神被四面的光打得?有些凌厉。
宋回涯似笑非笑地端起酒喝了一口。
宋知怯眨着眼睛,天真无邪地说:“这位小?哥,你敢生气你就完了。我师父可不是好脾气的人,她会掀翻了这酒席,再动手抽你两巴掌。对吗师父?”
陆向泽津津有味地看着戏,闻言差点把酒喷出来。
宋回涯特意带着这小?徒弟,是为了方便骂人吗?
一老者听不下去,敲着竹杖出声质疑道:“什么叫贪生怕死,什么又叫好高骛远?还请宋姑娘说个明?白。别是因着前人的恩怨,来迁怒一个无辜的孩子。今日这小?子来找郎君开口,不是要郎君多加照拂。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会替他安排。只?是想着,从老将军算起,几十年的生死之交,再赔上我们这几张老脸,多少?有些情面在,所以特意来知会一声,郎君说点什么也好,不说也好,当?是全自己的本分,没别的图求。不料这样简单一个心思,倒叫郎君拿我们当?是什么恬不知耻来打秋风的人了!老夫体面一辈子,还没这样叫人瞧不起过!真是人老啦,该有自知之明?,莫到贵人面前讨嫌。”
边上同伴被他说得?怒火高涨,过去将少?年护到身后,吹胡子瞪眼地指着宋回涯道:“这件事情与?你宋回涯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宋知怯听他们强词夺理,还来骂自己师父,炸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爬上椅子,从高处指着那人破口大骂:“你这老东西!求人的时候恨不能装个孙子,被人点破就开始泼人脏水,他自己是个废物?,怎么反赖别人多管闲事?!他要是有我师父那样的本事,需要你们几个老家伙过来卖脸面?我呸!还不就是没打到秋风,又臭不要脸吗?”
陆向泽赶忙伸手去拦,黑着张脸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胡说?快快下来!”
他一飞檐走壁、威震八方的武将,此刻手忙脚乱,抓不住一个灵活的孩子,等?她骂完要脱鞋子亲自上阵去打了,才眼疾手快地将人一把拉下,捂住她的嘴。
对面老者拍案而起,气得?发须皆颤,见宋回涯没有斥责的意思,不客气道:“好没教养的小?娃娃!”
宋知怯掰开陆向泽的手,不甘示弱地吼道:“我一个小?娃娃,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半截入土的老东西,怎么还那么糊涂?你跟我一起找九叔上课去吧!”
陆向泽像是束手无策,干脆将人打横抱起来,嘴上说着失礼,慢悠悠地带着人往外走。
宋知怯跟条出水的鱼一样死命挣扎,奋力挥舞着手脚,伸长了脖子瞪向那骂人的老者,嘴上滔滔不绝,一口气不喘地骂道:“我师叔的事,我师父凭什么不能管?难不成听你们这帮老不死的,把你们家那群废物?的阿猫阿狗全提上来当?大官?有本事来同我吵,我们幼对老,谁也不占便宜!啊——放开我!”
陆向泽带着人走到看不见的地方了,这边还能听见宋知怯哇哇乱叫的怒吼声。
一老者气血翻腾,捂着胸口就要晕厥,边上人匆匆将他围住,拍着他背给他顺气,又翻出药丸让他含在舌下。
等?他缓过气,一众人相继转过头,痛心疾首地怒视魏凌生。
魏凌生眸色深微,开口道:“田伯……”
宋回涯截断他的话语,说:“师弟不用?说话,今日你说什么都是错。你说道理,他们拿情理来压。你讲情理,来日他们可以拿更?大的情理来压,总有你应不上的条件。”
魏凌生目光沉凝,静静注视着她,垂放在桌面下的手腕被她虚握,相触的皮肤一片冰冷,可掌心有种无端的滚烫。喉咙发干,心脏发热,甚至整条手臂都崩紧得?有些麻木。听她为自己咄咄逼人、唇枪舌战,恍然若回到了刚离开不留山的那几年。
他们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再不似后来,虽然他权倾朝野,却孤立无援。再得?不来师姐的真心交托。
一人面红耳赤地反驳:“宋回涯,你好肮脏的小?人之心!”
“你又错了。”宋回涯笑道,“你们以为高清永失踪了,高府换人了,往事就可以一笔勾销。可我厌恶高清永,并不是因为他几次要置我于死地。我希望高党分崩离析,更?不是为了再起一个严党、李党,或者是劳什子狗党。我不管你们之间有几辈人的交情,也懒得?揣测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我只?看结果。亏恩剥下、徇私废公这种事情,我不许他做。”
一人愤慨道:“你不许,那能如何?这是朝廷的事,不是你江湖上那群草莽凑在一块儿拍拍脑袋能做的决定!”
说罢又指着魏凌生怒其?不争道:“魏凌生,你就由着一个女人在你面前大放厥词?”
宋回涯无所谓地大笑道:“我最?喜欢别人问我敢不敢、能怎么做了,因为一般再过些时候,他们就要跪在我面前屁滚尿流地求我放过。”
她一手搭在桌面,眼神四下转了圈,没找到太趁手的兵器,复又直视那人,说:“我今日没带剑,诸位或许忘了。魏凌生可以不是我师弟,但我,一定是不留山的大师姐。”
魏凌生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
众人被她震住,表情有些骇然,一时间不敢揣摩她话中的意思,只?觉身上衣衫被寒风穿透。
“设下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宋回涯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杯,像是在看杯上描出的纹样,酒水随她倾斜的手腕缓缓流到地上,连成一道银白的水线。
她失望地道:“你们这些豪门望族的酒,喝起来真是无趣。”
魏凌生对面前众人,已?是心灰意冷,掩住情绪,淡淡一阖眼,说:“师姐既然觉得?无聊,那我也不留了,陪师姐去别处走走吧。”
魏凌生站到宋回涯身后。
宋回涯将杯子倒扣在桌上,脸上再不见和善的嬉笑,肃然留下最?后一句:“不要欺负我师弟。我还活着呢。”
这场宴席终落了个不欢而散。
第100章 白云无尽时
陆向泽站在不远处的街边等候, 给宋知怯买了串糖葫芦,见二人并肩过来,眼热道:“你这徒弟能?不能?借我两天?我也准备带她?出去见见世面。”
宋知怯拿眼尾睨他, 背着?一只手,老气横秋地道:“那你拿什么孝敬我?”
陆向泽作势要去抢她?的糖葫芦,笑骂道:“你这小猢狲, 吃了我的东西连点情面都不给?”
宋知怯一个弯腰从他手下钻了过去, 见宋回?涯只站一旁笑吟吟地看,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绕着?她?转了半个圈, 嚷嚷着?救命跑向远处。
街道前方有几?位同她?一般大小的孩童正在追逐打闹,他们手中各自举了个栩栩如生的泥人,比划成天兵天将在一团乱斗。
宋知怯瞧见, 分了下神, 揉了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大声地喊:“我也想要那种泥人!”
陆向泽追上来,长臂一捞将她?扛到肩上, 威风凛凛地去找卖泥人的摊贩, 爽快应道:“给你买!你这猴头?, 整日上蹿下跳的没个安分, 怕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我每只手都给你安个泥人要不要?”
从那帮小童身边路过时,宋知怯一手揽住陆向泽的脖子, 低垂下视线,罕见的有些安静。
那帮毛孩子也短暂地停止了嬉闹,整齐一致地仰着?头?, 目光烁亮中又带着?些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人。
那种眼神宋知怯最为熟悉, 她?曾无数次投向擦肩而过的行人。只是?那种名为羡慕的情绪中时常夹杂着?厌恨与?嫉妒,从不似面前这帮幼童如此纯粹,如此熠熠生辉。
陆向泽找到捏泥人的小贩,蹲下身,比了一圈,挑出只胖成一团,眯着?眼睛梳理毛发?的喜鹊,又挑了个头?发?束成两个发?髻,抱着?书本打盹儿?的女娃儿?,付完银子,示意宋知怯伸手去接。
宋知怯笑得前俯后仰,差点从陆向泽身上翻下去。吓得青年一把抓住她?的腿,慌张警告了句:“活祖宗,你可别害我啊。你师父就在后头?呢。”
陆向泽扛着?她?起身,继续朝人多的方向走,路过一栋挂着?彩灯的华美?楼阁时,高?处忽然掉下一个香囊。
陆向泽单手接住,没待细看,原路抛了回?去。
宋知怯急道:“诶!你扔回?去做什么?你不要可以给我啊!”
陆向泽对她?这爱贪便宜的行为很看不惯,指责道:“什么东西你都敢要?”
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小,宋知怯的嗓音又清亮,楼上几?名姑娘倚靠栏杆上,对视着?轻声娇笑,分明是?听?见了,黄衫女子重新将香囊抛下。
宋知怯用胳膊接住,将那尊喜鹊的泥塑摆在陆向泽的头?顶,腾出只手,捡起香囊放在鼻间用力吸了一口,满意地收进怀中。紧跟着?巾帕、绢扇之类也扔了下来。她?在下面收得不亦乐乎。
等捧了满怀,再装不下了,宋知怯兴冲冲地道:“走吧师叔,回?去找我师父!”
陆向泽却不紧不慢地朝笙歌喧嚣走去,笑说:“急什么?师叔带你去别处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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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二人在席间只喝了几?杯酒水,没动?过筷子,在路边买了几?样小吃,随性地坐在两侧石阶上休息。
魏凌生吃了几?口,许是?唇舌干涩,只觉那过于浓郁的甜味之后,带着?丝丝的回?苦,没多少胃口。
今早下过一场的冷雨,导致台阶前的地面还有些泥泞,宋回?涯落拓不羁地坐着?,衣摆恰巧落在潮湿的泥坑里。
魏凌生擦干净手,弯下腰去提她?的衣服,发?现布料上已经沾了泥渍,抬起头?,正对上宋回?涯有些奇怪的眼神。
宋回?涯随意扯过衣角,往边上一抖,无所谓地道:“没事,回?去洗洗就好。”
不留山上的宋回?涯,衣摆上多数时候沾着?露水跟泥浆,可最初的时候,魏凌生连她?的脸都认不清楚,更不能?接受她?直白的示好。
此刻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的殷勤,忽然生出种似曾相识的感伤。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宋回?涯穿着?磨损的草鞋,提着?伞,站在雨脚如麻的屋檐下迟疑等候的场景。
当年的抗拒、生疏,与?冷落,在经过悠长的、迟钝的回?味后,俱是?变成无形的利箭射了回?来,化?作密密匝匝的悔意。
如同当初的他看不上宋回?涯的低微,蔑视她?的热情,鲜少在她?面前停下叫一声“师姐”。而今的宋回?涯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真心跟关切。
魏凌生忍不住叫了一句:“师姐。”
宋回?涯应道:“怎么?”
魏凌生堪堪回?过神来,看着?她?,轻声说:“其实师姐不替我出头?,我也不会?觉得为难,能?推脱得去。”
“只是闹得不好看?”宋回涯笑道,“你纵有再合理的话?术,不能?全他们心意,他们总要论你是?非,何苦叫他们拿住话?柄,往后再找别的借口来骚扰你?左右我背着残暴蛮横的恶名,不怕多这一条罪证,索性替你把麻烦都挡个干净。”
宋回?涯放下手里的糕点,说:“何况,是?师姐要替你出头?。师姐说过,只要师姐在,就护你平安。他们凭什么敢来欺负你?”
辉煌灯火点亮的繁华街道,犹如一条长空投映出的璀璨星河。火光摇曳,连绵相照,那明暗相间的光影覆在行人的脸上,好似一层迷雾般的虚影。
只有宋回?涯脸上的那种温柔,大抵是?他的幻想,显得尤为逼真,叫他难以自拔。
不远处飘来妇人呼喊小儿?回?家的声音,孩童风风火火地从他们面前跑过。
宋回?涯偏过头?问:“今日的那位姑娘,你喜欢吗?”
魏凌生没听?见她?说话?。
“今天弹琴的那个姑娘。”宋回?涯重复了一遍,打趣地道,“楚楚可人,姿容秀美?,他们叫她?给你弹琴,看来是?有意撮合。我让她?下去,该没有坏了你的好事?”
魏凌生有时候不明白。他觉得宋回?涯总是?问些难以理解的问题。
像是?一句不经意的关心,又像是?在故意撩拨他的心绪,试探刺激,叫他胡思乱想。
魏凌生看了她?许久,才道:“她?又不喜欢我。”
宋回?涯“哦”了一声,调侃说:“看来你是?块木头?。劳累她?白白对牛弹琴了一个晚上。”
魏凌生掩下那些冗杂而烦闷的思绪,强行转了个话?题,问:“师姐要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不怎么擅长道别,简短说:“对。”
魏凌生道:“我在等你什么时候跟我说。”
宋回?涯察觉到他心情的低落,说:“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走。”
魏凌生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微微抿着?唇角,咬字也变重了:“如果我请师姐不要走,师姐能?多留几?日?”
宋回?涯没想过这个问题,或是?习惯了对他的亲近虚与?委蛇,一时嘴快,半真半假地说:“你不想我走,我怎么会?走呢?”
魏凌生转过头?,认真看着?她?,声音在周遭嘈杂的映衬中有些飘忽,带着?种隐晦的幽怨:“师姐从来不会?对我说难听?的话?,可是?师姐为什么……”
魏凌生顿了顿,胸膛起伏,眼神看起来很伤心,出口的声音却很微弱,听?不出是?种控诉,可怜地寻求答案:“师姐为什么总是?这样哄我?”
宋回?涯还没明白,摇了摇头?。
人声渐渐少去,高?处的灯光变得七零八落,暗沉下来的光色叫魏凌生再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庞,叫他连最后一个能?分辨真伪的手段也为之失效。
魏凌生隔着?粘稠的夜色,直直注视着?她?,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将一腔肺腑赤^裸裸地坦白出来,轻声细语地问:“师姐有没有那么一点,是?真心地喜欢我?哪怕是?一点。我是?喜欢师姐的。”
他喉结滚动?,又笃定地说了一遍:“我喜欢师姐。”
魏凌生困惑地问:“可师姐对我是?什么心思?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只拿我当师弟,又好像不是?。我一件件、一句句地想,都不能?肯定,希望师姐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