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茫然(〇四)
按秋五太太的脾气, 吃了玉漏的骂,少不得是怒气填胸不肯给她好脸色。谁知次日一早起来,却是笑脸相迎,比从前还添几分殷勤, 更一改往日抠抠搜搜的做派, 早饭预备得十分丰盛, 专拣些玉漏爱吃的烧来。
玉漏一看那些精致鱼肉, 就猜是连秀才的主意。她娘是个直肠子, 喜欢就笑, 不喜欢便骂,自己生的女儿, 凭她如何高飞,不怕得罪,觉得总是她肚子里头爬出来的人,再没良心也不能真撇下她不管, 因此从没有这样做小伏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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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还陪上一堆通情达理的话,“你昨日说的那些话,我晚上合计了一夜, 虽然难听, 倒还在理。你的心我知道, 是怕咱们家里这些拖拖遝遝的事带累你。你爹呢,也怕你在池家不好做, 他也想明白了,县令的事暂且算了, 他还做他的县丞, 你不要生气。”
玉漏坐下来冷笑,“他是怕我说到做到, 果然连县丞也不叫他当了吧?他倒还知道我,我可不是说话吓唬你们。”
秋五太太在旁立着,偷乜她一眼后,慢条条坐下。果然连秀才说得对,他们这三个女儿,心肠最硬的便是这三丫头,真得罪狠了她,她是什么都做得出,不如哄着她为好。
因而一味的讨好,不住给她搛菜,“不说这些伤情分的话了,你快吃,都是你爱吃的。”
玉漏何曾受过她这等体贴?知道他们不过为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才一改往日态度,反而觉得心寒,只把碗挪到一边,不让她搛菜。
正尴尬地僵持着,忽然王福进来回:“隔壁开猪肉铺的那王西坡来了,说有事找老爷。”
秋五太太立刻板下脸嘀咕,“他来做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他难得主动登门,只怕是事,何况玉漏还在这里,不能让他进来。便冷口道:“你去跟他说老爷不在家,衙门里去了,有事改日再来。”
偏玉漏道:“请他进来。”
秋五太太搡她一下,“不好请,姑爷下学后不是要过来?给他撞见了不好。”
玉漏哼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怕得罪了你那位好姑爷,人家一气之下休了我,你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昨夜因得连秀才千叮咛万嘱咐,三丫头是个猫,要顺着皮毛抚,秋五太太也好顺着她,转头吩咐王福,“那就请进来吧。”然而心下还是不服,不由得冷笑一声,“你当人家是听见你在家来瞧你的呢?我看八成是有事来求,不然为什么找你爹?人家早成了亲了,还想得起你?”
玉漏听了这话一惊,“成亲了?他不是这月的喜期?”
“他老娘不好了,所以将日子往前提了提。”秋五太太见她脸色变了变,心里一笑,觉得是报了昨日之仇,“反正都定下了,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要紧?再说也不像样,那何寡妇还没成亲呢,就成日家在他们王家进出,为服侍他老娘的病。要我说呢,王西坡就只这点好,对女人有担当,也体贴,你看他待他先前那个媳妇就很好,如今这一个,也不差,虽办的匆忙,又是续弦,可该有的礼一样没落下,给人家打了只四两重的银镯子做聘。”
玉漏沉默地端着碗,赶上西坡给请进来,看见她有些诧异,不知道她几时回来的。
这小饭厅隔着一道高高的门槛,他立在门槛外头打拱,佝着背,看来真是有事相求的样子。不过他不惯求人,何况是求到连家来,本来就很难为情,又因为玉漏坐在里头,益发难以启齿。
秋五太太把箸儿在碗口上敲弹两下,斜他一眼,“我们老爷不在家,这个时辰嚜自然是往衙门里头去了,你有什么事下晌再来说。”
那还请他进来做什么?大概是玉漏请他。西坡窥玉漏一眼,见她没看在他,如常地搛菜吃饭,但仍有点目光由那盯着碗碟的眼皮底下溜到他身上来。
他知道她是关切,更不能开口了,很怕说出的话亵渎了她,于是打拱道:“那我下晌再来,叨扰了。”
“你有什么事?”玉漏忽然搁下碗叫住。
他回头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事。”
她有点生气,瞟她娘一眼,“有什么事就说嚜。”
秋五太太更不高兴,也搁下碗来,藐视的态度,“是啊,你就说嚜,能帮的我们就帮,帮不了也没法。你别看我们家如今搬进了这房子,老爷也做了官,可芝麻绿豆的小官,都是外头看着体面,赚嚜也赚不到几个钱,又平白添了许多开销,自家吃喝都还勉强,想借给外头也没银子借。前日他三叔来借二两我们还拿不出,也是外头借来给他的。”
玉漏横她一眼,“你怎么就晓得人家是来借钱的?”
秋五太太哼了一声,没说话。
可巧西坡还真是来借钱的,也是没办法,他娘日日吃着药不能断,那副药又贵,已赊欠了生药铺五两银子,后头还要吃,算来算去,眼下铺子抵出去也还差着十两。自家的亲友都借遍了,人家都觉不上算,人老了迟早要死,何必费钱去治?治也治不好,何况谁家轻易拿得出十两银子来?
思来想去,此时唯有连家宽裕。不过方圆几里谁不知连家的银子难借?又兼从前许多是非,他也是千思万虑才厚着脸皮来。当下听见秋五太太那番话,又打了退堂鼓,况且当着玉漏在这里。
玉漏见他脸色十分难堪,心里有股气沉下去,原来还真叫她娘说中了,果然是来借钱的。
一时沉默住了,两个人都觉得窘慌。
及至西坡要走,她又将他叫住,“你要借多少?”
西坡只觉血液都冻住了,死气沉沉的脸上讪然地一笑,声音很低,“十两。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也没什么不方便,可总觉得他们之间扯上钱就是件别扭的事。她起身走出来,“你略等等,我去拿钱。”
因回娘家没用道,她只带了些散碎银子,也不知足不足十两,正坐在床上数,秋五太太追了进来,阖上了门道:“你真要借给他?我劝你别借,他借钱去是给他老娘买药吃,他娘那病还治得好啊?迟早是要死的,你这银子借出去也是打水漂。”
玉漏只管低头拣碎银子,“他那样年轻,又不是不能赚钱,你还怕他还不起啊?”
“他那铺子也要抵出去,怎么赚钱?一年半载他是还不上的!”
玉漏抬起头来,想说“还不上就还不上好了”,但又没有这份魄力,不是舍不得钱,是怕和他在钱上算不清,更怕有一就有二,欠债不用还的人慢慢就养成了某些习性。
和别人算不清帐就罢了,却不该是和他,因为她的人生里,这是独一份没有利益算计的关系。她把钱握在手里,头一次觉得那钱会咬人,咬在心里,一阵沉痛。
隔会她握着钱走回正屋,见西坡垂着头很局促地站在那里,想必也是觉得不该和她借钱,可谓“英雄末路”,真是无地自容。
她把钱递给他,“应当足十两。”
秋五太太劈手抢去,不是她的钱她也当她的钱一样郑重看待,拿了把戥子出来现称,一称却是十两二钱,险些吃了亏!那二钱此刻又化不出来,便要西坡写个十两二钱的借据。
西坡坐下来写,玉漏在旁边椅上坐下,眼不知往那里看,就放到他笔下,忽然问:“你不是给你媳妇打了个四两重的银镯子么?怎么不拿去典换了?”
“那是聘礼——”
言下之意,不好动的,怕伤了夫妻情分。可就好来伤他们之间的情分,她失望地微笑起来。
她的目光他觉得像小刀子比在他笔下,唯恐他写错了似的,他也知道她一向很精明,尤其在钱财上,所以格外怕写错,稍微写错一笔,就怕她以为他是故意想赖帐。
因为窘慌,果然写错了,他抬头看她,发现她攒着眉。他从未在她面前觉得如此难堪过,忙换了张纸,匆匆写完,携银子落荒而逃。
秋五太太还提着那借据在看,因不认得字,便叫玉漏再看一遍,“你认真看看他写得对不对,可别少了什么。”
“少什么?”玉漏抬眼愤恨地瞪她,“难道人家有意要赖你什么?这么些年的邻居,人家几时来朝你借过钱?”
秋五太太谨记着连秀才的教训,因此不能和她硬顶,嘟嘟囔囔道:“我是好心,借钱的事情难说,一时半刻又还不起,借据还不得看清楚?”
这事理应慎重,因此午间池镜过来,秋五太太便拿借据给池镜看。池镜也不知是谁的借据,坐在那椅上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朝西厢望去,“她在屋里做什么?”
“她睡觉,早上起得早了。我去叫她。”
池镜忙叫住,“让她睡吧,摆好饭再喊她。”一面低下头看借据,十两二钱还要打借据,真是他们连家的做派。他自暗暗好笑,忽见落款是西坡的名字,陡地精神一振,“那王西坡来借钱?”
秋五太太在旁抱怨,“可不是嚜,自我们搬到这宅子里来,你爹做了官,都当我们是发达了,今日这个来借明日那个来讨的,有些抹不开情面,只好借给他们。这王西坡我本来不想借,又不是什么亲戚朋友,不过是邻居,当我们冤桶啊?不过三丫头心肠好,一定要借他,所以我替她留心留心这借据。你看写得对不对?”
池镜头一回觉得他这岳母说话中听,笑着把纸张撂在桌上,请她坐下,“您和我细说说,他是怎么来借的,玉漏又是如何说的?”
难得见他有话问她,秋五太太高兴得很,忙从头到尾细将西坡早上来的事详说了一遍。池镜听下来,真是感激苍天,总算这曾是冰清玉洁的一对苦命鸳鸯也卷入铜臭味里来了!
不待午饭摆上来,他就去推开西厢的门。见玉漏睡在床上,他暗笑不迭,到床前立着看她。她像是梦里也不高兴,眉头紧锁,神情厌倦。
他在床沿上轻轻坐下来,比及珍娘来敲门叫吃饭,玉漏睁开眼看见他的背影,忽然感到这世上只有他和她同命相连,只有他不论是不是情非得已,都不会想着要在她身上盘剥什么好处,他不缺钱。
这令她感到一种安全。她在后头恹恹而无声地笑了笑,懒倦地坐起身,“你是几时来的?”
池镜回头玩笑,“怎么,真要拿扫帚赶我出去?”
玉漏敷衍地笑了下,听见她爹的声气,便想起要紧的事,掀开被子往前坐,“昨日我爹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帮。”
“我都应承他了。”
“应承他又不是不能反悔。”玉漏低头笑道:“你今日应承他,明日就还有事求你,将来他要做皇帝,你也帮着他造反么?”
“你都不想帮,我也乐得少管这些事,就怕他不高兴。”
“谁理他高不高兴。他那个人,你许他多少好处他也不会知足,反而助涨了他的贪心。”
池镜品这话很有意思,便将那借据摸出来递给她,别有意思地向她挑一下眉峰,“你娘叫我帮你收着 ,我看这钱也不很多,借据也没什么岔子,你自己收着吧。只是不知他几时还,这上头没写明日子。”
玉漏有些发窘,倒不是因为和西坡来往心虚,而是和西坡有了银钱上的来往,偏又给池镜知道了,像另有一种不堪暴露在他眼皮底下。
她匆匆把那借据折起来揣进怀里,“我没叫他写,他也不晓得几时能还得起,还得看他老娘的病。”
“难道他老娘一世不好,这钱就一世不还了?”池镜起身笑起来,有意无意地说:“有句话 说救急不救穷,他急一时,借他也没什么。就怕有一回就有二回,他熟能生巧了,往后三番五次来借,你还借不借?”
玉漏也怕这个,想到那局面总是难看的,好像和西坡若有似无的从前,却要在帐单上一笔勾倒了。
“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没看他,走到妆案前理头发整衣衫。
池镜在后头异样地笑着,“沾上钱可就不好说了。”
玉漏假装没听见。
这厢过饭厅里来吃饭,连秀才并无异样,昨日的事情也没提起,显然是有些怕了玉漏,吃完饭也没好拉着池镜久说。玉漏估摸着茶吃完了,由西厢房里踅出来咳嗽一声,他便识趣地立起声请池镜,“看这天像要下雨,贤婿还是先回府去,只怕一会耽搁在路上。”
玉漏照常送池镜到门前来,看那天果然是要下雨的样子,又吩咐珍娘去取了伞来,因问道:“二奶奶有没有找你的麻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昨日找我兴师问罪,闹了几句,不过老太太吩咐下的,她也不敢违抗,听说今日就先打发两个丫头出去了。”池镜趁势催她回家,“她骂已骂过我了,又在打发人,想必是不会和你闹了,你几时回去?”
过两日偏是她大伯做寿,索性再耽搁两日,“等给我大伯贺完寿我就回去,我大伯娘从前待我还算不错,我既在家,不好不去。”
池镜把脚向上悠闲地垫一下,笑道:“你再晚回去,错过了好戏,可别怨我。”
“什么好戏?”
他只神神秘秘地一笑,“你回家去就知道了,也算为夫给你报了仇。”
不知道他又弄什么鬼,上回砒.霜的事玉漏还心有余悸,他这个人使起坏来,比谁都歹毒。
如此惴惴地在这边过了两天,回府那日早上,就听金宝说池镜给老太太出了个主意,说因为裁那院的丫头恐怕得罪了二哥二嫂,要做个人情,把青竹送给贺台做姨奶奶。
玉漏脸色不由得一变,原来他知道青竹和贺台暗通款曲?或者只是想戏耍一回络娴,乱打乱撞到了青竹身上?
“可不得了,二奶奶昨日到这屋里来和三爷闹,还提了剪子要杀三爷。”
“啊?伤着没有?”
“二奶奶到底是弱女子,三爷连她还挡不住?”金宝把嘴一撇,不以为意,“他还像没事人,还嬉皮笑脸跟二奶奶说:‘二嫂生气裁了你院里的丫头,我送你一个,你还不情愿?我这一个丫头可抵你五个丫头能干。’气得二奶奶在这屋里哭了好一阵。”
是他能干得出的事,玉漏想着一笑,“那青竹呢?”
金宝忙拉着她踅入卧房,嘁嘁喳喳的,怕青竹听见,“青竹起初是高兴,因为二奶奶昨日大闹,今日也不高兴了。我看也未必是因为二奶奶,终究还是因为二爷有些不情愿的缘故,才刚我还看见她躲在屋里哭。”
玉漏想起来,这两人虽然暗通,却不是情投意合,相较之下,贺台和络娴才算恩爱。青竹在贺台又不是什么新鲜人物,犯不着为她伤了他们夫妻间的情分,有些不情愿,也是情有可原。
“那这事就算了?”
“算了倒也有一头能太平了!”金宝两眼一翻,“偏我们这爷在老太太跟前讲得头头是道,说二爷身子常日不好,正好封个姨奶奶冲一冲,兴许就能好了。又说二爷二奶奶成婚两年多还没有子嗣,虽说他们年轻不急,可二爷的身子,就怕撑不过,还是先打运算元嗣要紧。老太太一听是这道理,这两日正忙着劝说二爷呢。”
玉漏坐在榻上吃茶,看着她拾掇包袱皮里的东西,笑道:“你们三爷也真是缺德。”
恰逢池镜归家,在小书房听见这话,打帘子进来,“好嚜,背地里说我。”直望着玉漏笑,“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还想着下学后去接你,谁知听你娘说你一大早就雇马车走了。”
“我想着横竖没事,就先回来了。”
正说话,见有个小丫头急急跑进来道:“二奶奶闹着要上吊呢,老太太传话来,叫奶奶过去瞧
瞧。”
也不知老太太究竟是懒得理,还是乐得叫玉漏去瞧笑话,偏叫她去劝。玉漏只得丢下午饭不吃,往络娴这边来。进到卧房,果见梁上悬着条白绫,络娴踩着凳子拽着那白绫将脑袋往里钻,亏得几个丫头死死抱着。
玉漏忙又叫几个丫头进来,赶着拉下络娴,扯了那白绫,收了那凳子。络娴坐在床上直哭,也顾不上和玉漏算帐,玉漏一时也怕唐突,没说话,只吩咐着丫头将一应利器都收捡起来。
这工夫,翠华也赶到了,擦过玉漏直奔床前去,“唷,二奶奶,多大点事呀你就想不开。二爷呢?”
蓝田那丫头道:“二爷在老太太屋里,没回来呢。”
“这时候他不回来劝劝?”
哪里晓得贺台是给老太太故意绊住不叫他回来,他听说屋里的事,自然也是心急如焚,一急便在那椅上咳嗽不止,两三个丫头忙着在他跟前端痰盂递水的。
老太太正好说:“你回去瞧见了更要急,病又不好了。你放心,我叫大奶奶三奶奶过去劝了,女人家的话倒比你的话管用,你只管在我这里坐着。”
如此这般,贺台也不敢走,他一向比兆林池镜还要怕她。
老太太端起茶吹吹,又叹着气把茶盖子落下,道:“她还不是给你惯坏的,自她进门,什么事你不依着她护着她?按说夫妻间恩爱和睦自然没什么不好,可你也太过了些。她原是个娇娇小姐,在家做姑娘时就给她母亲哥嫂纵着,倒咱们家来,你看看,论庄重嚜不如你大嫂,论才干嚜不及你弟妹,就得个娇气,比她们两个都厉害。如今有这事,我看她也不贤德,好吃醋使小性,不如趁机扳扳她的性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台漱了口,摆摆手使周围丫头下去,歪在椅上向榻上欠身道:“她虽有些小性,也不算过分,从前从没这样闹过。”
“是么?”老太太一壁呷茶,一壁从那茶碗上提着一边眉眼睇他,“那是因为不出事你看不出来。就说前些时叫她裁去院里多余的丫头,你看她,又怨又骂的,从前也算办过几件事的人,我还当她很识大体呢。”
这时丁柔在旁搭腔,“那时候有三奶奶帮衬着嚜,常劝着她。”
贺台势单力薄,知道无论再怎样替络娴说好话也是无用功,老太太原本连他也常看不到。自从池镜娶了玉漏,夫妻两个在她跟前又孝敬又能为,出尽了风头,她更是没眼能看见他了。
他前所未有的急切,越是急,那病就越重,越重又越急,整个互为因果,回圈不休。这时候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剑走偏锋,因此终于应承下来,“老太太的意思,我依就是了,等我回去就和络娴商议封姨奶奶的事。”
老太太脸上浮起胜利性的微笑,“嗳,这就对囖。这是为你好,你兄弟哪句说得不对?既为你冲喜,又为你子嗣打算,我看很是,不然我也不管你们房里这些事,你看你大哥,我可曾管过他们夫妻间的事?”
两茫然(〇五)
那边厢, 翠华仍在竭力劝着络娴,当然她的劝不免带着落井下石看笑话的意思。从前因为兆林常在外眠花卧柳,而络娴这头夫妻恩爱,和翠华说起话来时, 少不得拿此事奚落翠华。
可算络娴也有今日!翠华一面笑, 一面弯下腰去给络娴蘸泪,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娶个姨奶奶, 将来生下一儿半女, 还不是你的子嗣。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将来二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你有个儿子在膝下,也不怕呀。”
络娴抢过绢子抬头瞪她,眼睛睁得越圆,那泪珠儿越是成串地掉。
翠华直起腰来, 手向两边一摊,“得,是我多嘴。”慢慢踱到圆案旁坐下, 斜睇玉漏一眼, “三奶奶, 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也劝劝,这主意又是你们出的, 惹得二奶奶伤心成这样,老太太叫咱们来劝, 只我苦口婆心在这里说了一堆, 你反倒一声不吭。”
依玉漏看来,络娴才不见得是真要寻死, 不过是做个样子给老太太看。老太太是何许人也,岂会受她的胁迫?越是要胁迫她,她越是心肠硬,不然也不会不放贺台回来。络娴还能强得过老太太去么?
她是懒得劝,却也只得在旁坐下,叫了这屋里的蓝田佩瑶等几个执事大丫头来吩咐,“你们往后都勤留心着点,这屋里什么剪子匕首一律收起来,二奶奶跟前一时半刻不能离人。否则出了什么岔子,你们也担待不起。”
几个丫头不敢不应,连声答是。
那声音将络娴激起来,恨她们此刻都听她的话,“你出的这阴损主意,还要跑到我这里来作威作福!”
玉漏平静地朝她看去,“怎么是我出的主意呢?我前头又不在家,谁不知道我回娘家去了。”
“你躲回娘家去,专挑唆小叔去和老太太说这话,你此刻想往外摘,真当我傻呢?“络娴一壁说,一壁走到案前来,“你也欺人太甚了,如今你们两口管着府里的人口进出,摆布满府的下人还不够,还想连我们也摆布,你们还真是登对呀,一对黑心公婆!”
翠华噗嗤笑出来,调目看玉漏。玉漏非但神色如常,还有些语重心长,“好好好,就当是我们夫妻一齐的主意,可三爷也是一片好心啊。那是他二哥,难道他做兄弟的,为亲哥哥亲嫂嫂打算打算,还打算错了?”
“你们有这等闲心,怎么不为你们自己打算打算?”
“我们,我们才成婚多久啊?”
翠华正掩着嘴笑,不想络娴又说到她,“那怎么不见给大哥大嫂子打算?”
玉漏一撇嘴道:“大爷,大爷还用谁替他打算啊?”
络娴一眼将二人恨过去,“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得罪了你的缘故。我倒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你,说几句你从前的话,难道是污蔑你?你摸着良心想想看,你在我家的时候给我大嫂欺负得要死,是谁帮着你护着你?没有我,只怕你早就病死了呢!还会有今天?就是请你娘来做客,也是我一番好意,你不领情就罢了,还记恨起我来,真是好一个恩将仇报。”
玉漏歪着嘴微笑,“为你们的子嗣打算,也是我们一番好意,怎么是恩将仇报呢?这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了,老太太也赞成这事,难道老太太也是要害她的孙子孙媳妇?”
翠华冷眼一看,玉漏这张嘴倒厉害,把老太太搬出来,谁敢说不是为他们好?络娴嘴又笨,性子又急,怎能说得过她?不过不论她们谁吃亏,她都乐得看,也不劝,只立起身让开,去弄供桌上的花。
恰好此刻贺台回来,玉漏懒得争辩了,起身和翠华一并告辞出去。络娴方才为争气,已忍住了没哭,这会一见贺台,又淅沥沥掉下泪,回身走到床上去坐。
贺台自然也坐过去哄,“你不要闹了,方才老太太听见,还说你这小性子不好,有些生气。”
“我管她生不生气呢!”尽管如此说,也还是竭力放低了声,怕给人听见,“她只怕我死不了吧,连个丫头也不打发来问问,只叫大奶奶三奶奶来劝几句,叫她们来劝,岂不是叫她们来站干岸瞧笑话的?我才不死给她们看!”
“咱们家那三奶奶,益发了不得,自从毓秀的事情出来,老太太跟前竟都是她说了算了,亏得老太太也肯听她话。从前真是小瞧了她,先还看她不过是个丫头,就是和小叔有些首尾,将来顶多是讨她做房姨奶奶,谁知两个人竟稀里糊涂成了亲,两口子齐心协力,如今竟把手伸到咱们屋里来了。你也是,也不去教训小叔几句,你到底是他二哥,还怕他么?!”
因此事出来,贺台也不情愿,络娴倒未很生他的气,闹这些事不过是做给老太太看的,谁知老太太心硬如石,不但不吃她这套,还是一力劝贺台。
此刻不免又恨贺台软弱,一味死说道理,能说得过老太太么?便气得搡他一下,“你干脆就依了好了!横竖是你占便宜的事,你乐得高兴呢!”
原是赌气的
话,谁知见贺台身子向旁一晃,人慢慢偏回来,却没再来搂她,也没话哄她了,脸上只是一片淹淡无神。
她不由得提起眉眼,不可置信,“你真应了?”
等了一会他也没开口,就知他是应下了。老太太做事,一向誓不甘休,耐着性子劝了他这一阵,是给他们夫妻面子,再不依,势必要端出长辈的架子强逼。
一股恨意袭上心头,络娴便眼泪婆娑地对着他又捶又打,通身敲了个遍,两个人的无能,一并都算到他头上去,“你果然应了!前头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哄我罢了,其实心里不知怎样高兴呢,我竟然肯信你,我竟然信你是真的不愿意!我真是个傻子,真是个傻子!”
贺台给她打一阵,倏地握住她的腕子,凄凄地笑起来,“别闹了,我活不了多久了,最后这一程,咱们好好的不好么?”
络娴一听这话,心下五味杂陈,眼泪愈发难收拾。
哭到后来没力气,便将脑袋折去他肩上靠着,只管望着对面窗户出神。这时是盛夏,那轰轰烈烈的太阳与轰轰烈烈的蝉鸣,一齐并作一个撕心裂肺的世界,然而这世界里,又是死气沉沉的寂静,恨只管恨,怨只管怨,都闷在心里,口头难言。他又活不了多久,他们夫妻注定过不了一世,这些人还是不肯绕过他们,还要来刁难!
两个人怎好再互相残杀?络娴隔日便想明白了,不过是封个姨奶奶,有什么了不得?只要他心里只有她,就是封三个四个也没所谓。只有一点,不要池镜他们的人,不然像是给他们算计了似的。
于是便同贺台放下话,“封谁都好,了不得封佩瑶,就是不要那个青竹。他们送个人来,会安什么好心?没准是在咱们跟前放个耳报神。再说我也看不惯那青竹,前些时还为他们三奶奶排场了我几句,日后到了咱们屋里,也不见得会和咱们一条心。”
贺台一言不发,不知怎么答好,络娴还不知他和青竹早有首尾,他也并不是非青竹不可,只是既然应了此事,又不要青竹,在青竹跟前如何说得过去?何况他还有事要求她去办。
络娴见他不吭声,倏地吊高嗓子,“你还没死呢,一句不吭,就由得他们撮弄啊?!”
话音甫落,自己心下又后悔,不该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便走去蹲在他膝前,脸偎在他腿上。
贺台自然懂得,垂下手来摸她的发髻,一路又从发髻恋恋地摸到她面上去,摸到湿漉漉的一片泪水。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青竹耳中,便私下将贺台请到她张表叔家中理论。经过这一场这边推那边让,纵然于她是件大喜之事,也很难高兴得起来了。她坐在榻上,笑颜干瘪,半晌未得一句,任由那嗡嗡的蝉嚣莺嚷从耳畔滑过来又滑过去。
后来贺台捂在帕子里咳嗽了两声,她方渐渐回神,“我看你的病怎么越来越坏了?”
贺台笑笑,“可不是越来越坏嚜,如今是数着日子在过。”
想起来他先前在这间屋子里和她说过的话,他说他“活不了多少日子了”,那时候伤心之余,还觉得亲切,因为他只肯对她说这些。他把他的丧气和灰心都留给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亲密。
她也笑了笑,“所以后头的日子,只想拿来陪二奶奶?”
“你听见了什么?”
她还是笑,越笑越感到悲哀,“也没什么,就是他们说你答应了老太太封个姨娘,不过在人选上有些犹豫。从前我以为是我们没际遇,现下明白了,是你根本没想过要我。”
贺台既未承认,也没否认,沉默一阵,笑道:“那三弟呢?你怨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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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敛了笑意,“我怨他什么?我跟他原就清清白白的主仆,怨得着他什么?”
“他不是叫你白等了许多年?”贺台把脸一歪,又笑着垂下去,“若不是等他等不到,你又怎么会跟我?”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青竹也迷惘起来,想到池镜那日坐在书案后头,手里卷着本书,眼也不看她,却忽然和她说:“我预备和老太太说,把你送去二哥院里,封你做姨娘,想必你也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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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时过于震惊,反而一时没能高兴起来,有些惘惘的,“可是二爷二奶奶未见得会乐意。”
“他们没理由不答应。”池镜放下书来,欹到椅背上笑着,目光淡淡地在她身上溜一遍,就歪着落到书上去了。
池镜一向是这样看人,佻达的目光有意无意中在人身上逗留一下,就自然而然地移开了。
越往前追溯,那目光越是深刻。不确切是哪一年,他回到南京来,一进院看见她,便说:“你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她本来乱跳的心猛地迸出一阵狂喜。
然而他一径从她身边走过,走到廊下,又对金宝说:“唷,连你也长成个小美人了。”
他不知道他那漫不经意,是卷进人心里的无端风波。或许他也知道,但他从不在意后果。
她惘然至今,在等待中随波逐流,要不是贺台提醒。她想他提醒她的目的也无非是为自己开脱,就又笑起来,“你不情愿就说不情愿,何必又赖给我?我也没有逼你一定要封我做姨奶奶。”
贺台笑道:“我没说我不情愿,只是替你有些不值。你等了三弟许多年,到头来,他只想把你支开。你怎么不想想看,他要送个人给我,屋里那么些丫头,怎么偏拣你来?”
把青竹问住了,谁知道池镜是什么道理?偏回到府里来,房中无人,听见玉漏也在卧房里这样问——
“现下老太太松了口,说只要二爷愿意封姨奶奶,满府的丫头,随他自己去拣。你一定要送青竹去这事,我看未必能成功。我也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一定拣青竹送去?”
其实猜着了个大概,想必池镜也知道了青竹和贺台原本有私的事,所以试探。
池镜老远坐在床上,望着她笑,“你这样明察秋毫的人,难道还不知道原委?连金宝也知道。”
玉漏咽了口,抬头瞅他一眼,带着小心的神色,“噢,你原来是吃醋。”
“这话可笑,我有什么醋可吃?”
“难道不是因为青竹和二爷——青竹原是自幼跟着你的人嚜,你不高兴也是情有可原。”
他款款从床上走过来,满大无所谓的神气,“不高兴也有,却不是为吃醋。你不要多想,我不过是有些不放心,你想她既是二哥的人,常在我身边服侍,要是哪日受二哥挑唆几句,起了歹毒之心要害我,那可是防不胜防,还是打发了她为好。上回江正要讨了她去,我原本就想趁那时就打打发她走,谁知那短命鬼竟掉进河里淹死了。”
玉漏一时醒悟,怪不得那时候青竹急得那样,如何求他他都不帮忙,原来不是他事不关己,是存心要赶青竹走。
这人疑心起来连十几年的主仆情谊也不顾,这还不算,竟还疑心他二哥要害他性命?玉漏如此一想,不由得往旁挪开了些,一通咕哝,“你真是多心,兄弟阋墙的事常有,可少见要害人性命的。你看二爷病歪歪的,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的身子,还得空来害你啊?”
池镜见她有些防备,索性就同她说开,“你真当他面上和善,心里就善?我明白告诉你听,江正落水之事就是他一力作成的。”
玉漏扭过脸来,大惊失色,“这是你猜的还是有什么真凭实据?”
“这种事要什么真凭实据?可也不是我胡猜,横竖我有法子知道。”他一把揽过她来,颇为淡漠地一笑,“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可防人之心不可无。青竹成日在咱们屋里进出,饮食起居都经着她的手,等同咱们的小命握在人手中,怎能安心?所以这回你一定要劝着老太太一点。我想他们有旧情,二哥也抹不开这情面,还是会拣她。”
青竹静静听来,心寒得彻骨,原来他们兄弟推来让去,全与“情”字无关,都是各有目的,其
实那一个根本不爱她,这一个也根本不信她。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去,趁着午晌院内无人,只当没回来过,又离府往表叔家回去。
一路走来,给那暴烈的太阳晒出满头汗,汗水浸入皮肤里,感到轻微的干裂和刺痛。她在湫窄的一片场院中定住身,忽然感到头晕目眩。
那拐子张表叔从正屋走出来,迎面见她,便问:“你不是回府里头去了嚜,怎的又回来了?”
青竹目怔怔地望着他走到跟前来,忽然问:“你是从哪里把我拐来的?”
从前也问过这话,这张表叔一向记得也说不记得,今日又忙着出门吃酒,便挥了挥袖,仍是旧话敷衍,“多少年头的事了,我哪还能记得。我要出门,你走时记得将那大门落好锁。”
青竹又在场院中站了会,随后钻进西屋乱翻一阵,上晌贺台给的那罐子东西分明是给她胡乱塞在了这屋里。原来是滚到圆角柜底下去了,她趴在地上伸长胳膊去够,皮肉给柜子杠得生疼,也不觉得。终于给她扒出来,举着那小白瓷瓶对着窗户望。
贺台是说里头是什么断肠草的蜜,这一小罐子吃下去,肠穿肚烂。他要她给池镜吃,所以一面细数池镜的恶,一面许她好,“他叫你空等了那些年,我何忍再叫你空等?你放心,不论你做与不做,我都会封你做姨娘,二奶奶那头我自会说服她。你放心,我不是三弟那样没心没肺的人。”
她本来不依,随便将罐子丢在这里,不承想三回九转,回去听见了池镜那番言语。他的确没心没肺,服侍他一场,又不是今日才认得他。可想不到他非但不曾对她有意,连信也不曾信过她。亏她服侍了他这些年!亏她空等了他这些年!
她向着太阳吊诡地笑一笑,把罐子揣入怀中。这样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还怕什么?
连贺台也只是利用她,以为他和她同样是寂寞的人,总会有几分惺惺相惜,可他也不过是利用她!她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回到府里来。次日便趁络娴在园中闲逛的工夫,故意走去碰见她。
络娴自然一见青竹就没好脸,以为她不过是想借着两房斗气的时机攀高,因此她福身行礼,她也微微侧转身去,不受她的礼,只瞥她一眼道:“你这大礼我受不起,我又不是你的主子。”
青竹起身道:“今日不是,往后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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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络娴向地上轻啐一口,“就是要封姨奶奶,也不是封你,别打量你和你们主子能称心。满府里那么些年轻美貌的丫头,我偏要拣别人。”
不想青竹却笑说:“可是昨早上二爷已经和说下了,除了我,没别人。”
络娴脸色一变,不得不转过来诧异而认真地看着她,“二爷说的?”她有些不信,上下瞄她,不屑地笑了。
“不信你去问二爷,问问他,昨天早上是不是出府往我表叔那房子里去来?那地方他常去,从前二奶奶还没进门时,隔三岔五我们就在那里私会,熟门熟路。自从二奶奶进门,他给盯得紧了,不大能去了,好在我们同在一个府里住着,也是常常见着的。所以奶奶说的那些话才没道理,他不讨我,还讨谁去?”
撂下这席话,青竹也不理她如何生气,一径回到房里来,果然午间就听丁香绘声绘色地说二奶奶和二爷吵得厉害。
她坐在廊下,气定神闲地做她的针线。丁香一气说完那头如何吵,又急急坐下来拉扯她的胳膊,怕给池镜和玉漏听见,声音放得低低的,“真的?你真和二爷一直要好?”
青竹倒很淡然地一笑,“真的。”
丁香怔了须臾,还当是为要封她做姨奶奶,二奶奶胡乱猜忌的呢。她一承认,反叫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隔了一会,方尴尬地笑一笑,“那这回也算如了你的意了。”
青竹没说什么,只将嘴角木然地往上一抬,笑不似笑。
隔会金宝由屋里走出来,打发丁香去取新鲜葡萄来吃,趁丁香去后,也在吴王靠上坐下,窥了窥青竹的脸色,“明明在你是件喜事,怎的又不见你高兴?”
青竹道:“高兴得过了头,就看不出高兴来了。”
“你别哄我。”金宝道:“你是怕过去了和二奶奶不好相处?也不知哪个天煞的,这时候传这些闲话做什么?本来二奶奶就不高兴是咱们这头送去的人,知道你和二爷原本有旧,往后——”
“是我告诉她的。”青竹一句将她的话锋剪断,在金宝惊诧的目光中,想着哪还有什么往后?
再没有了,既和池镜没有从前,也与贺台没有往后,她的一生以及一生的尊严都卡死在这里,退退不得,进进不了,谁都不是真要她。
有小丫头端着两碗冰镇百合莲子汤从廊下转过来,是等池镜玉漏午觉起来好吃的。青竹望到那白锃锃的瓷碗上去,眼里的泪光或是寒光一闪,便搁下绣绷去接手过来,端进小书房里去。
她把那罐毒蜜摸出来,往一只碗里倒,倒一点,顿一下,倒一点,顿一下,在白烈烈的天光中,那蝉声又乱哄哄地翻涌起来,并作了一段段没有意义的,干瘪的,却又撕心裂肺的往事。
两茫然(〇六)
比及池镜玉漏午睡起来, 青竹端了百合莲子汤进屋,软鞋底子分明没有声音,可她仍然听见“咚咚咚”地响着,吵得人心神不宁。
池镜洗漱完, 要去端莲子汤, 她先一步端了碗给他, 眼睛流烁着光, 令池镜留意她一眼。他那微笑有些心照不宣, 像是认为她眼底的流光是因为就要给贺台做妾而高兴。他太自以为是了, 她想。
池镜吃完,把碗丢开, 嘀咕了一句,“今日这汤太甜了。”
那头玉漏洗漱好了,在榻上坐下来尝了一口,“我吃着倒很好, 清甜不腻,你怎么忽然变了口味?”
“大约是太热了,吃什么都发腻。”
玉漏心头还怪他是贵人事多。池镜也没好责怪人, 走过去坐着和她说话, 眼里再没有别人。
青竹自招呼着小丫头们端水出去, 走到廊庑底下,太阳迎头晒来, 使人头昏脑涨。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就听见嚷起来,丫头们涌到卧房里一看, 原来是池镜呕吐不止, 玉漏慌了神,一面吩咐请太医, 一面打发人去回老太太。叵奈还不等太医来,池镜便昏死过去。
一时履舄繁芜,人声大乱,阖家都挤到这屋里来,端水的,搽洗的丫头进出不绝,顾妈妈在外间哭天抢地,碧纱橱上人头攒动,挤也挤不进去,局面显得分外慌乱。
金宝在满屋寻里寻一遍,拉着丁香私问:“青竹呢?”
丁香哪还顾得上别人,一心都悬在里头,都怕池镜死了,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命运不定,只含混说:“约莫在外头张罗。”
外头跑来了许多下人,因里头站不下,没身份的都不好进来,卧房里自然都是主子,其中唯有兆林桂太太不在。兆林几时肯在家?桂太太这时候自身都难保,自然也顾不上,何况也没人去请她。
大家齐头并目地盯着何太医诊脉,那何太医诊看许久,才断出个结果,“是中了断肠草之毒。”
阖家大惊,玉漏揪紧了眉头跟在他旁边问:“要不要紧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太医沉重地叹气,“现下还不好说,眼下看来,这毒下得并不很重,毒气还未侵入袭肺腑,只看醒不醒得过来,若是能醒,好生休养,把余毒排出体外就渐渐能好了,若是不能醒,只怕危矣。”
玉漏当即有些头晕目眩,一时不知该喜该悲,眼泪也像冻住了,始终没有哭。倒是听见碧纱橱外一班丫头啜泣不已,当属顾妈妈哭得最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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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台听见这话,不由得面色凝重,奇怪怎么说毒下得并不重?暗暗一想,恐怕是青竹手下留情了,到底恨她妇人之仁。因阖家皆面色沉重,倒显不出他有什么异样。
他坐在那椅上,仍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病态,也仍旧谁都忽视了他,只络娴立在他左右。
这时候芦笙走到老太太跟前,歪着脑袋想:“这就怪了,园子里又没栽种什么断肠草。”
老太太走去榻上,一屁股坐下,回头便是递给她极度厌烦的一眼,“就是种了他还能去掐来吃么?他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摆明了是有人投毒!”
芦笙忙给燕太太拉到一旁去,一下众人皆大气不敢出,生怕疑心到自己头上。唯大老爷不怕,谁不知池镜是他的骨肉?因此在老太太怀疑的目光下,可以坦然拉了玉漏来问:“这一日镜儿都吃了些什么?”
玉漏正是六神无主,不得不竭力聚精会神去想,“早饭是在家吃的,史家回来,也是在家吃的午饭,饭后都是好好的。噢,午觉起来还吃了一碗百合莲子汤!可是我也吃了,我就好好的。”
老太太一听便知是单冲着池镜来的,便将屋里的人冷峻地睃一遍,睃到翠华身上,“兆儿呢?”
兆林昨日就没归家,自然翠华不敢这样回,只低头道:“他一大早就往衙门去了,还没回来。”
这张榻倒矮,老太太可尽情地将脚跺两下,“哼,往衙门去了,他官做得没他老子大,比他老子还忙!”
翠华想到上老太太发昏的时候兆林就不在,这回又不在,不免害怕,战战兢兢道:“已派人找去了,想必一会就回。”
即便是家人中有人有歹心,也不好当着外人在这里闹出来。老太太先没说什么,只请何太医开药方,又叫了一干丫头婆子来吩咐要如何细致照料,婆子丫头无敢不应。
末了又走去床前看池镜,见他双目紧闭,面上血色全无,连嘴唇都发了白,旋即想到他们兄弟几个,只他还有指望将来或许能和他老子一样,成为池家的中流砥柱,不免着实有些痛心,慢慢挨着床沿坐下,也潸潸掉了泪,“我这可怜的孙儿噢——”
众人又忙掉过头来劝她,越劝越她哭得越厉害。燕太太道:“要不要写信告诉老爷?”
碧鸳不由得轻叱一声,“告诉他管什么用?还累得他挂心。先不要告诉他,等镜儿好了再说不迟。”
“就怕——”燕太太吐出两个字就咽住了。
碧鸳冷瞥她一眼,“说这些丧气话!”
未几何太医拟好药方,大老爷忙接去看了一回,交给管事的去配。药很快在外头煎起来,众人也该散了。老太太先一出去,便悄声交代全妈妈,“把厨房里的人都绑起来挨个拷问,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悄么的,别走露了风声出去,到底不是光彩的事。”
玉漏这时候哪还想得到追究这档子事?只觉人散了也还是耳鸣,脑子里仿佛有乱糟糟的脚步踩来踏去。当下立在床前看池镜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他那张常笑着的脸,或是轻浮,或是懒倦,或是闲适的表情,此刻蓦地都消失了,凭空化成一阵庄重和脆弱。
她忽然疑心他是死了,赶忙将手指伸在他鼻子底下一探,炎热的空气里根本探不出什么,不得不唤他一声,“三哥?”
他也没有答应,她正心慌得厉害,可巧金宝丁香端着药进来,一个爬到床里头去,一个在外面喂药,反而玉漏无地自容,立在床边眼怔怔地看着。
一汤匙倒咽了有半汤匙进去,金宝喜道:“看,他还吃得进去药!这是还有救!”
玉漏给她一笑,也不由自主地嘴角颤两下。旋即丁香喜极而泣,一面在床里头给池镜揩着嘴,一面催促,“快,多给他喂些!”
玉漏也跟着眼窝里一热,七魄归了三魄,弯腰去摸他的喉头,果然摸到在轻轻咽动,他身上唯一活着的证据。她像怀孕的妇人头回感到胎动似的,心霎时砰砰地奇妙地跳动起来,“真的嗳!”
丁香道:“才刚何太医怎么说来着?投毒的人下药下得并不很重,何况咱们三爷是福大命大的人,从前有一回从京城回来,路上遇见强盗杀人越货,把人丢尽江里,那么些小厮都死了,他不也活下来了?”
还有这事?他的确福大,要不然也不会生在这样的富贵之家,所以玉漏也信他会命大,心里渐渐有了主似的,人也挨着床沿坐下来,去接金宝手里的药,然而手还是抖得厉害。
及至喂过药,就是午饭时候了,也没想起来叫人摆午饭,连丫头们也忘了这屋里还有位主子,一心都悬在池镜身上。不一时就有人进来看一回,进来出去都要问一句,“可醒了?”
一连几日问过去,池镜还未转醒,几个太医见天来,斟酌着换了好几个方子,诊了百十次脉,还是何太医的原话,“能醒过来就不怕。”
偏偏人就是不见醒,老太太日日来看一回,或是碍于脸面,或是另有担忧,别人也效仿老太太每日亲自来瞧,就是人偶然不到,也要打发下人来问。府里又打发家下人往各庙里观里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单是香油钱便添了不少。风声走露出去,对外人一律瞒得死,都说是池镜不留心误实了有毒的花蜜。亲戚朋友们也都不问,只管每日来探望,人来人往,应酬不歇,转眼便去了半月光景。
“没查出什么来,该问的都问了,该打的也打了,厨房里的人都还干净,恐怕还是坏在三爷他们自己院里那些人身上。”这日全妈妈来回老太太。
老太太将丫头都打发出去,眉心暗结,幽幽地道:“我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这时候那院里亲戚朋友们进进出出的,不好细查。”
“老太太说得是,外人知道了反笑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干净。再说,要是查出主谋的人是咱们自己家人,叫官府拿去了也不好,只能胳膊折在袖子里。”
“我就是这意思,先别问了,等镜儿醒了,亲戚朋友们都散了再问。”老太太咂了咂舌,落后又叫丁柔进来问:“三奶奶怎么样?”
丁柔道:“还是那样,每日守在床前服侍汤药,旁的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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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哭没闹?”
丁柔摇了摇头,“没见哭过。三奶奶那个人——”她也说不好,横竖从没见她哭过,以前连听见死人的事也只见她惊,从不见她乱。
老太太想着笑了一笑,那笑没有情绪,“她倒不论什么时候,都很冷静。”
到这时候,众人都渐渐灰心起来,认为池镜是难活了,就是侥幸能活,恐怕也像太医说的那样,终身睡在床上,当个活死人。所以服侍他的人每日都是以泪洗面,不服侍他的那些也忧心忡忡,谁不是指望着他将来能同二老爷一样?
大家说起来不是哭天抹泪便是唉声叹气,唯有玉漏倒很平静,每日只管端汤喂药。起头那几天喂完药还要在床前坐着侯动静,渐渐像是习惯了没有惊喜,喂完药便坐到一旁应酬来探病的人去了,一样如常地和人家客套。
这日四府里的小芙奶奶来,两个人坐在那边暖阁里,小芙奶奶问:“这两日太医怎么说?”
玉漏摇头道:“还是前头的话,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怎么办呢?”
“也不知怎么办,只管每日喂他些好咽的东西,吊着那口气。”
还不如瘫子,瘫子好歹能笑能说能听。小芙奶奶禁不住替她叹息,“你也苦,好容易成了亲,这才多久——往后怎么打算呢?”
也是奇怪,玉漏这个人,一向凡事绝不只看眼前,一定要往长远去打算,把自己的未来打造如铁桶一般
滴水不漏才能安心。这回却终日惘惘的,每逢要静坐下来打算“池镜死后”之事,又是思觉木然,脑子颇为迟钝,什么都想不到。
经小芙奶奶一问,她才醒悟,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一下急躁起来,怎么能在这里干坐着?果然他捱不过这个劫数,难道她跟着他去死么?
这可不行!她终归是要活下去的,等他一死,这府里的人看她没了靠山,还不生扑上来撕她的肉吃!兄弟妯娌,婆子丫头,平日里得罪了多少?一个寡妇,还不比老太太,好歹老太太那一辈分家的时候老太爷还没死,何况老太太名下还有两个儿子。她连个名义上的儿子也没有,岂不成了绝户?将来她分得到什么?就是分到了,也守不住。
待小芙奶奶一走,她忽然惶惶不安地回到卧房里,满屋打转。转到床前来,两眼向下一望,池镜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苍冷的脸显得格外无情。
她忽然恨他,他的魂儿不知哪里快活去了,撇下她在这里!竟撇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她的命运早和他连在一起了,难道他不知道?果然男人是靠不住——
如此一想,便坐下来掴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把窗外那玉兰树上的雀儿惊飞起来,她又怕将他的魂魄拍散了,后悔不迭,只得揪着他的衣裳伏在他身上哭,“你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沙哑刺耳,一下明白了从前看见那些死了丈夫的女人,为什么要对着个死人又捶又打,又骂又哭。
但她还不能像她们一样,真怕把他骂得怄死了,忙又抻起腰来抹眼泪。横袖搽过去,脸上生疼,是搽得多了的缘故。
“你不是最乐得看我哭么?这时醒来,正可以瞧个够,你拣便宜了,我都是背着人才哭的。”她和他喁喁私语,想到他大概听不见,试着又问一句:“你怎么好辜负我呢?”
见他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许多话便可以放心地往外溜出来,“我是千辛万苦才嫁给了你,床底下那点钱算什么?我还盼着你将来为官做宰,我也沾沾你的光,从此扬眉吐气呢。你要是死了,我就白费力了,还不如当初就跟定了唐二,跟定了凤翔。”
这些话一出口,就收不住,“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拣中你?论相貌,唐二比你不差多少,论才华,凤翔也和你不分伯仲,可你的一切加起来,比他们都好。你有钱有势,有才有貌,单单没有妻室,我头回席上碰见你,就觉得是老天爷给我预备的,总算上苍待我不薄。”
她想起那日的情形,实在好笑,他随手打赏唐家的小厮,出手便是二两银子。天上掉下个大冤桶,不诓他诓谁?
“唐二那个人,一无是处,若有什么好,就是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什么脸皮,什么忠贞,什么尊严,我才不要,抓住你才是正经,抓住你就等同于抱定个金饭碗了呀。”
说到此节,恨了恨,“你如今是想砸我的饭碗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果然死了,我不得好过,也要把你的尸首刨出来挫骨扬灰!”
她俯下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着了魔一般,觉得他能睁开眼。
然而盯了许久,那双眼还是只管无情地紧闭着。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下去,看着他打湿的脸庞,又软了口气,“岂不论我心里到底怎么样对你,可终归是盼你好的呀,世间夫妻,不都是这样?你还想怎的?我把一生都押给你了,难道要我把命搭给你才算完?那是不行的,谁爱谁真能爱到死?我没有那么多的爱,不能陪你去死,可我能陪你活一世,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如此软硬话说尽,池镜还是不醒。
又过几日,渐渐来探望的人少了些,玉漏一日倒有半日工夫闲下来。闲下来便坐在榻上出神,想是想要为日后擘画,然而一想到日后,尽管阳光灿烂,也觉眼前一片黯淡。
连秋五太太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日来探望,拉着玉漏嘁嘁道:“我们嚜自然是巴不得姑爷好,可是看样子是难了,今日我过来,你爹特地交代我,要我嘱咐你,还该想想以后。”
玉漏不是不想,是想到便觉得渺茫得很,仿佛是耗尽了毕生精力才走到这里,不知何处再来力气走下去。
秋五太太见她神情呆滞,又将她臂膀晃了晃,“你爹的话是道理,别只顾着他,家里的事情可不能丢开手。你看你这些日子,凡事都不管不问了,好容易在你们老太太跟前混出个脸来,就丢开手了?还是该和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料理家务,来日就是他不醒,你们老太太见你一如既往能干,也不会放着你不管。”
不知戳中了玉漏哪条神经,她忽然迸出精神射来一记冷眼,“谁说他不醒?”
秋五太太楞了楞,“都是这样说——”
“谁说的?你听见谁敢说这话?他死了你们能得什么好处,你就来咒他!你们是不盼他好还是不盼我好啊?用得着你们来多余打算!”玉漏一下立起来拉扯她,“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们来!”
连推带搡地将秋五太太赶出去,回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又过两日,倏地永泉进来,玉漏以为是池镜外头的哪位朋友来探望,这些日子来得也多。他那些朋友她都不认得,每逢过来,便藉故推出去。
她走到小书房道:“不论谁来了,都谢谢他,如今三爷未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迎待,请他们暂且先回去。等三爷好了,他自会登门去谢。“
永泉回头一看外间没人,方悄么将一道符递去,“今日来的是奶奶的旧邻,就是那王西坡,他说为三爷求了道符,施符的道士叫掖在三爷枕头底下。”
玉漏接过那符,握在手里,一样茫然冷静地问:“他人呢?”
“走了。”
“没请他进门吃杯茶?”
永泉窥她面色,如今也分辨不出难看不难看来,只得道:“小的原要请他到外头厅上坐坐,可他不肯,只把这符给了小的就走了。他还说——”
“说什么?”
“说请奶奶放宽心,他问过那老道,老道说奶奶命里有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福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鹣鲽情深”本身,还是因为这话出自西坡之口,玉漏只觉心上给人抚了一把,难得几分安慰。
她捏着符踅回卧房,欹立在床罩屏前看池镜。看着看着竟对他笑了笑,“我打算好了,你要是死了,或是终年不醒,我多半是要给你们家寻出由头赶出去的。那时人也老了,要是没处去,我也只好去投奔西坡,他也不会不收容我。”
言讫低头转过身去,向榻前走。不想才走了两步,却听见背后倏地冒出句,“你想得美。”
那嗓子简直像八百年没有说过话,低哑得厉害。要不是屋里静得出奇,她也不会听见,听见也疑心是错觉,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隔好一阵,方慢慢回转过来,小心走回床前查看。
池镜待阖不阖地半睁着眼,虚弱无力地向她笑了下,“我是不会成全你的。”
“什么?”
他说:“你死了也要埋进我池家的祖坟里。”
池家的祖坟,那一座座写满官爵诰命之位的碑,能埋在那里也是件风光体面的事情。玉漏倏地一笑,眼泪便洪水一般汹涌奔来,仿佛把从前那些年憋着的眼泪一刻流尽了。
一时间也讲不出话来,直向下望着他,他那面目在她的泪眼中时而远时而近,很不确切,仍然觉得是个梦。
直到他费力地由被子里伸出半凉的手来握住她的手,“不哭了。”
不想玉漏哭得更凶了,他发烦地攒起眉,却是笑着的,“你这样子像是在哭丧,不死也要给你哭死了。”
玉漏破涕一笑,“你怎么鬼门关走一趟,嘴巴还是这样刻毒。”
“我也同你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你怎么从来不记我的好?”池镜说完,便疲倦地阖上眼,又像不放
心,拼着力气囫囵交代一句,“我头昏,只不过睡会,别怕。”
两茫然(〇七)
池镜这一醒, 阖府上下无不欢喜,连燕太太也庆幸,不外乎和大家一样的心思,觉得池镜活着到底要比死了好, 多少是个指望。池镜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儿子, 她能指望得上他的地方, 又比旁人多一层。
因此隔日破天荒地吩咐厨房烧了两样池镜爱吃的菜, 用食盒装了, 预备提到前头去。芦笙揭开那盖子一看, 悻悻地撇嘴,“老太太也让送了菜过去, 大伯那边也送,您也要送,三哥哥这一病,大家都宝贝起来了。”
这都是走过场, 燕太太立在穿衣镜前理着衣裳笑,回头来问她:“你哥哥前日醒后,你去瞧过他没有?”
芦笙还是撇嘴, “没去,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还有四姐姐他们都赶着去了, 我挤着去有什么意思?他又看不到我。”
她的脾气是要做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不喜欢被忽视。燕太太满是无奈地整着衣襟走来, “你也该和你哥哥亲近点,虽说他和你不是一个爹娘生的, 可你看上回你父亲回来, 待他多好?将来他也是要跟着你父亲为官做宰的。我嚜是老了,将来也享不了他几年的福, 可你还年轻啊,将来出了阁,娘家有个握权的哥哥替你撑腰,也不怕受人欺负。就是不看那么长远,只看眼前,你瞧他这次一病,连老太太也是真有些急了,你姑妈又待你三嫂那样好,你和他们亲近点,不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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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笙噘着嘴道:“那您怎么不去和他们亲近?”
“我和你能一样啊?我亲近不亲近他们都得孝敬我,我是他母亲。何况这些年大家都是不冷不热地处着,也没出什么岔子,我犯不着去巴结他。”
“可三嫂为人又吝刻,待下人又严,还是那样的出身。我才懒得去和她亲近。”
燕太太想起玉漏也是皱眉,“你是和你三哥亲近,又不是和她,只要别和她吵闹就是了。”说完自己也摇手,“算了算了,连我也懒得和她多说。”
说话便叫丫头提着食盒,带着芦笙一并到前头屋里来。赶上这里正摆午饭,池镜身上还虚弱,左边是玉漏搀着,右边是丫头扶着,正架着他往那边暖阁里走。
给燕太太进来撞见,便淡瞅玉漏一眼,“他前日才醒,原该在床上多休养,你就逼他出来吃饭,哪有你这样服侍的?”
玉漏也劝池镜在床上吃,可池镜最烦卧房里沾上油腥气,从不在卧房里吃带油气的东西,素日不过在里头偶然吃点瓜果甜汤,连吃点心还怕掉渣。
不过她做媳妇的,也不能推给池镜,免得做婆婆的更有话说。只笑道:“太医说睡了一个月,只怕他血气不通,叫他多下床走动走动,血气一通了,余毒散得快些。”
芦笙翻着眼皮嘟囔,“什么都推到旁人身上——”
池镜吭地一咳,掷地有声。
谁也没好再说什么,燕太太只叫丫头把提篮盒提进去,“我叫厨房烧了两个你爱吃的菜,你多吃些,前些日子睡在床上,不是吃药就是吃些汤水,人都熬瘦了。”
话尽管这样说,眼却没大看他,只想病的人一定是会瘦的。
池镜看见她脸上照旧淡淡的笑意,真是难为她,这时候大家都来关心,她迫于压力,也不得不来走这个过场。
可事到如今,他对她已是万念俱灰,又不觉高兴,仿佛一向所求的东西,在玉漏这里得到了一份希望。原来希望这东西也会移转。他费力地打了个拱手,“有劳太太记挂,太太也请坐下来吃些。”
“我吃过了,你们吃。”燕太太也十分不习惯,待要说几句体贴的话,又无词可说,只得叫着丫头走了,单把芦笙留下,“你和你哥哥嫂嫂说说话。”
芦笙自然不情愿和玉漏说,绕去池镜身侧,把玉漏挤开,搀着他到桌前坐下,“三哥,你可觉得大安了些?眼看又要中秋,你可得赶紧好全了,不然酒也不能吃,戏也不好听,岂不冷清?何况我还要托你外头给我买几只花灯,像前年你买回来的那几只,又别致又精巧——”
她只管一路叽叽喳喳说下去,玉漏心里发烦不说,一看池镜脸色本来还苍白,此刻又皱眉,偏这丫头惯来没个眼力见,妨碍他休养怎好的?不得不笑着说她两句,“五妹妹,你若吃过饭了,就先到外头逛逛,等你哥哥用完饭,歇过中觉,养起些精神你再来。”
芦笙听见赶她,脸色登时一变,“我和我三哥哥说话,与你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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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池镜搁下箸儿,反叱她,“你跟着全妈妈学了这些时的规矩,怎么还不见长进?如此态度和你嫂子讲话,谁教给你的?”
芦笙不敢和他闹,只得旋裙出去。听见池镜又叫,“回来。”便又板着面孔走回去。池镜冷眼望着她道:“给你嫂嫂赔罪。”
玉漏见闹得僵,忙拿胳膊肘拐他一下。他却装不领会,仍瞪着芦笙,“说话!”
芦笙只得向玉漏福身,“是我无礼,请三嫂宽恕。”
玉漏替她尴尬,忙笑,“没什么的,你快去玩去吧。”待她走了,才睐着池镜,“你怎么忽然待她这样凶?”
池镜因为待燕太太已全不抱什么想头了,自然就没了那份耐心去敷衍她的女儿,“不待她凶点,她就要蹬鼻子上脸,这丫头一向教养不好。”
“再怎么样,她也是好心来瞧你。”
池镜哼了一笑,“好心?这些人的好心,我可消受不起。面上好心,背地不知怎么想我死。”
玉漏听出是意指这回投毒之事,自他醒来,她只和他说是中毒,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日那碗百合莲子汤。但池镜却没急着去问,一来精神不好,一日多半是睡着的,二则醒来就是心无旁骛地和玉漏说话,好像经年离别的夫妻一般,根本无暇去问别的事。
不过玉漏看他那样子,像早是心里有数,她也没忙着去查问,何况他一醒,来探望的人又多起来,她还要忙着迎待。
只昨日晚间私下问过金宝一句,“这些时怎么少见青竹进屋?”
“来探病的亲戚朋友多,她怕小丫头子们不仔细,每日只在耳房里盯着张罗茶水果品。”
金宝说完,也觉得这理由很牵强,自从池镜昏睡过去后,青竹就不大进屋来伺候了,她也不得不将这反常联系在池镜中毒身上。后来又想起,那日那两碗百合莲子汤正是她抢着从小丫头手里端过去的。
哪有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又做得也如此显眼的?果然是她做的,投完毒又不是没机会往外跑,偏她又不跑,只是避着不进屋来伺候,真是奇怪。
金宝把灯向炕桌旁挪去,一面欠身过来,“你记不记得,那日是青竹端的那两碗百合莲子汤进去?吃了三爷就不好了。”
这哪里敢忘,玉漏自池镜醒来,抽空一想也想到了青竹身上,不过仍有些不信,“我不明白,她素日在这屋里,从不和我们吵我们闹的。这回和二爷的事,原也是成全了她,怎么倒像是得罪了她?”
“我也想不明白——也不敢问她。”金宝摇了摇头,叹着气,“三爷怎么说?”
“他一句没提这事,我估摸着他也猜到了。”
金宝缄默片刻,向她笑了笑,“要是日后追究起来,你好不好替青竹说几句好话?你听太医说的,那毒下得并不重,可见她也不是狠了心要三爷的命。看在她服侍了这些年的份上,能饶她性命就饶过她性命吧。”
玉漏忖度须臾,也微笑,“这事情我说了不算,恐怕连三爷说了也不算,你当老太太能饶过谁?”
“老太太也知道了?”
玉漏摇头,“就算此刻不知道,迟早也是要知道的,这时候没有敲锣打鼓来问,是顾及着进出的亲戚朋友多而已。等三爷都好了,亲戚们渐渐不来
了,你看她老人家问是不问。”
金宝心里替青竹发急,怎么不知道跑呢!可又不能去劝她,反而把自己牵扯进去。因此不好再说什么,只长吁着。
后来听见池镜在卧房里咳嗽,玉漏依然回房去服侍,此事便没再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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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吃毕午饭,又是四府的人来,先往老太太那头请安去了。池镜回到卧房里,也不睡下,反叫人给他换衣裳。玉漏在旁看着他给金宝她们摆弄来摆弄去,暗暗好笑。
也是这两日才看出来,他爱脸面竟爱得这样子,从前只觉他好干净,穿戴讲究。昏睡不醒时就罢了,自前日醒来,凡有外人来看他,一定要支撑起来穿戴齐整了才见。
“你不来帮忙,背着在那里笑什么?”
玉漏原在长案前抠弄着那香炉偷笑,听见他说,忙转过来,“不是都穿戴好了么?”
池镜穿了身苍色圆领袍,仍觉得从头到脚都不干净,“你取我那玉色幞头帽来。”醒来这两日,虽洗过澡,可却觉得浑身上下没洗透似的,还是疑心哪里脏着,“我昏迷这些日子,你们也不给我搽洗搽洗?”
玉漏道:“每日都搽的,这样热的天,不搽岂不捂馊了?”
他一时没话可说,转头又怨,“一定没认真搽,我总觉身上腻腻的。”
自他前日醒来,倏地很爱挑刺抱怨人,一会说喂药喂得不好,药汤成日浸在他嘴角,给他嘴角撩了个疮。一会又嫌没给他翻身,害他背上焐了些痱子。又不怪丫头,专怪在玉漏头上。玉漏不好和大难不死的人一般见识,说什么也凭他说,自己也随口跟着反思两句。
金宝倒替她分辨,“还要怎样才认真?奶奶一日给你搽洗两遍,正午大热时一遍,等太阳落山,不大发汗了,又给你搽一遍,你还待怎的?”
池镜嘴一歪,笑道:“她是一张嘴吩咐你们做,不过费点唾沫星子,又不是费她的力气。”
金宝待要张口,玉漏不好意思,忙上前来拉她,“哎呀你和他分辨什么,这有什么可争的。”
“这人你不和他理论他还当是你没理呢,”金宝虽给她拉扯着,仍梗着脖子和池镜道:“你这话就是没良心,给你搽洗,喂你汤药,一律都是她亲力亲为。衣不解带地伺候你一月,你醒来反说人不周到——”
一壁说一壁给玉漏推出去了,玉漏再回过身来,脸上发红,瞥他一眼,“你别听她说,我一个人就两只手,哪得来这许多?都是她们的功劳。”
池镜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是么?”
玉漏给他看得发臊,走去推他睡在床上,“哎呀这时候计较这些做什么?谁服侍不是服侍,横竖又没有亏待着你。”
池镜靠在床上,拉住她的手腕不放她走,“我是想,还是你服侍我好些,到底咱们是夫妻,岂不论夫妻情分的话,我身上什么你没见过?你服侍我便宜些。”
“你这话——难道她们从前就没服侍过你洗澡?”
玉漏一面嘀咕着驳他,一面想到起初的时候,那傍晚给他搽洗,洗到那地方,随变怎么撮弄,都是怂头耷脑的,简直不像他往日。她那时觉得他恐怕真是要死了,当即俯在他身上大哭了一场。后来每日搽洗,都留意着那里,想着要是那地方活了,人就多半能活了。
此刻想来,真是又蠢又臊,忙不赢地抽出腕子跑了,再和他多说一句,只怕脸上滴出血来。
幸而逃到外头,赶上四府的人过来了,玉漏又忙迎待两位奶奶,打发两位堂兄弟进卧房里和池镜说话。希望他们多绊他一会,免得一时没人,他又要拉着她问些使人难堪的话。
那小芙奶奶说:“亏得是醒过来了,昨日我们家里听见,上上下下都高兴得要不得,我们老太爷还吩咐我们赶紧到祠堂里烧香敬祖宗。真是祖宗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日一定和二伯一样。太医怎么说?”
玉漏这一刻倒是陪着些真心的笑意,“几位太医都说不要紧了,好好修养一阵,把余毒排出来就好全了。”
那小圆奶奶嘁嘁哝哝地问:“说是下头服侍的人不仔细,错放了有毒的蜂蜜。到底查对清楚没有?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按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厨房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哪里来的有毒的花蜜?可不能掉以轻心。”
老太太对外都说是下人不仔细,横竖这些人也不是真关心,多半对此事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玉漏也和老太太一个风向,道:“谁敢这么大胆?要命了不要?还是粗心大意 。不过你虑得有理,这样马虎的下人谁敢用?一定是要查对出来的,只是此时三爷的身子要紧,还没顾得上。”
“也要赶紧查对出来,否则总是不安心。”
玉漏只是点头答应。下晌人一走,老太太便打发人来叫,多半也是过问此事。
因想着青竹到底是和池镜主仆一场,过去前便先和他商议,“下毒的人,你心里有没有数?”
池镜笑道:“我看你是明知故问,我有数,你也有数,你也知道我有数。”
玉漏微微扣眉,“你看你说的话,弯弯绕绕的。”
“不是你先来和我弯绕?”
“我弯绕嚜是因为那到底是你的丫头,又不是我的,我总要试试看你的意思嚜。要是你想饶过她,老太太那头,我就先敷衍过去。要是——”
池镜慢慢敛起笑脸,“你叫她来,我有话问她。”
一时叫了青竹进来,夫妻俩一个欹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双双将她睇住。青竹反而平静,心上悬了的石头早就在池镜醒来的那一刻落定了,这两日不过是等待,终于等来了。她一片坦然地捉裙跪下来,挺直了腰,和平时一样娴静。
玉漏只坐在一旁不言语,没想到池镜开口却笑,只是笑意阴鸷,“你怎么不跑呢?按说我病这一月,你有的是机会跑出去,往后官府拿不拿得住你,还是两说。”
“跑到哪里去?”青竹笑了一下,“三爷不是不知道,我是从小给拐子拐出来的。”那挂起的帐子的圆弧挡着池镜大半张脸,她只看见他的一片下颌,苍冷的发青,“三爷一定是忘了。”
的确池镜也是经她此刻说起才记起来,笑道:“二哥可以给你找个地方嘛。”
青竹却道:“我自己做的蠢事,何必牵连别人?”
池镜不得不撩开被子放下腿,面向外头塌着背坐,睨着她好笑,“你要做这蠢事,早就做了,何苦等到今日。是不是二哥许诺你,只要你投下毒,我死了,他就不封别人,只封你做姨奶奶?”他有点不可一世的得意,向上瞟一眼,“可惜阎罗王不收我,我终究命大。”
他就是想到老天爷身上,也没能想到,青竹到底不是天生歹毒的人,事到临头,她对他手下留了情。自然她也对贺台下不了狠心,她想,也把贺台的命交给天意吧,反正他已是病入膏肓了。
“和二爷不相干,是我自己的主意。”
池镜认准了是贺台主使,除了贺台,她没道理。他走过去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你要是实话实说,我兴许还能替你在老太太那里讨个情。”
青竹却望着他微笑起来,“就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什么人都不相干。”
他把她的脑袋狠狠向旁边一撂开,冷笑一声,“你的主意——那好,你说说你什么道理要杀了我。”
她的鬓发给他摔散下来几缕,潦草地遮住伴着笑脸,“我——”
她停顿了片刻,把目光垂到地上,那油亮亮的地砖反映着她自己的脸,那笑像是嵌死在她脸上的,她总是一日一日这么文静地笑着。
池镜回身走回床上坐着,一副很有耐心等她编慌的神气。
“我喜欢你啊。”一起头,她便侃侃说起来:“我从进这府里来,就是你的丫头,人家都说,我从此就是你的人了,将来大了,等你娶了奶奶,我自然就是要给封姨奶奶的。从小到大,我都是奔着他们说的这条路在走,一心一意伺候你,等着你。你每次回来,和我说笑,和我逗趣,但不过半年光景,就又走了。我的眼睛就这样跟着你来来去去,你看我却和看别人没什么不同。后来你回来就不走了,讨了新奶奶——”
她说着,把眼望到玉漏身上去。天色越来越暗,热烘烘的空气从窗户外涌进来,身上腻腻地发着汗,一种不分明的感
觉。玉漏没在她脸上看见什么激烈的愤懑,只在她眼睛里看见一望无际的苍凉。
她却说:“有了新奶奶,你就更看不到我了。所以我恨你。”
池镜由始至终只是漠然地笑着,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没看出来你也是个很会扯谎的人。”他显然是不信,“你是打定主意不肯把二哥供出来了?”
青竹还是原话,“不与别人相干。”
池镜见她铁了心,便扭头对玉漏道:“你就去对老太太照实说,是这丫头有意要我的命。”
玉漏还在望着青竹出神,乍一听,楞了下,“老太太要问她是为什么呢?”
池镜半点不觉难为情,也没有半分心软,倒认为她这谎话简直可笑,就向青竹嘲笑着,“就按她这话回。”
玉漏看看他,又看看青竹,两个人都像是无所谓的态度。她慢慢点头,“好。”
夜里去回了老太太,老太太二话没说,连夜叫人拿了青竹过去拷问。难得这样的大事,拼得她老人家深更半夜不睡,斗志昂扬地叫了几个老妈妈来对着青竹百般折磨。青竹还是那些话,是因为她恨池镜,恨他从不拿她当回事,恨他白叫她等了这些年,所以要杀他。
老太太不肯信,没得扯淡,要她对池镜有意思底下丫头早看出来了,何况是他房里人,许他收用她,谁还拦着他们不成?又没见他收用过她,可见这些爱恨情仇的谎扯得没道理。
可转头一想,不如就随了她的话。要是她真供出个主谋的人来,是底下的人就罢了,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该送官也送官。就怕是自家的骨肉血亲,反倒不好处置,是杀他还是送他去见官?纵然这家里从不和睦,真要拧出谁来杀,是白叫外人看笑话。还是老话,胳膊折在袖子里。
因此也不理论了,横竖投毒之事已有了主,对这满府的主子奴才都算有了交代。便吩咐全妈妈叫个外头管事的男人将青竹押去送官。
次日此事比传得人尽皆知,大家自然都是不信。一来青竹和池镜就同其他丫头和池镜没什么两样,二来她渐渐长大后,甚至比旁的丫头还要庄重点,连说笑也不爱和他说笑了。何至于因爱生恨?
只玉漏看出来了,她爱他,是真的。
两茫然(〇八)
自青竹被官府押去后, 贺台接连心神不宁了几日,不过据代去过堂的家下人回来说,青竹在公堂上也说无人主使。他放心之余,可怜她是个多情之人, 又恨她是个多情之人, 要不然池镜也不会不死。
同时也另有担忧, 不知池镜到底信了青竹的话没有?他那个兄弟, 看着事事不关心, 却颇有城府, 倘或他笃定青竹背后另有主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此刻约莫是在暗中访查, 这一向不好再有别的动作,免得给他拿住了把柄。
想到此节,吭吭咳嗽起来,觉得嗓子眼里兴起, 摊开帕子看,赫然一口血渍。适逢丫头送药进来,络娴在外间接了端入小书房内, 埋头嗅了两下, 态度有些淡淡的, “这是何太医新换的药方,你先吃几日看看怎么样。”
越是病重的人越怕人家知道, 他忙将帕子揣进怀内,故意讨她高兴似的, 不等放凉就马上吃了大半碗给她看。
络娴朝案上丢下条绢子, 走去椅上坐下,心里仍是余恨难消。自从知道他和青竹早有首尾, 两个人闹了许久,她不和他讲话,直到池镜的事出来,才开始有几句话说,多半也是议论池镜到底能不能好,下毒的人是谁一类。
如今查对出是青竹,她心头总算舒了口长气,这下就是想封青竹做姨奶奶也不能了,看他们还怎样再续前缘!
她暗暗窥他,见他脸无异色,只是一片如常的病气,方放心讥他,“听见青竹定了个杀人的罪名,你心头不好过了吧?”
贺台靠在椅上满脸没奈何地笑起来,“我还要说多少次你才信,我和她是在你进门之前的事,自你进门后就断了。前些时候私下里见她,也是为了说封姨娘的事。”
“你少来哄我。”络娴把脸一偏,懒得再听他这些狡辩之词。
贺台见她态度松动,自然紧抓着时机,踅出书案来哄她,“自从你进门,我便一心一意待你,你又不是没看到,几时见我同丫头们拉扯过?别为了从前的事坏了我们的夫妻情分,那才是不值当,你看我还有几日好活?”
一说这话络娴就不由自主心软了,扭头睐他一眼,低下头去不讲话。半晌嘟囔道:“可封姨奶奶的事到底躲不过去,今早上我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她还问了,问咱们看谁好。你看谁好啊?”
贺台自然不敢说谁的名字,免得一说,她又疑心是同人家早有私情,便道:“你看谁好就是谁吧。”
络娴看谁也不好,自己院里的觉得别扭,外面的丫头又不放心。这里还在踟蹰捱延之际,不想老太太那头已将玉漏叫去吩咐,“我看二奶奶还是不想封姨奶奶,所以一味拖延,问她这个说这个相貌不好,那个说那个不机灵,谁都瞧不上,满府里的女人只她最好。噢,她好,她好怎么进门二三年还不见她生育?”
玉漏没好接这话,这家里没有子嗣的女人也多,恐怕哪一句不对人就当是在挖苦她。只干笑道:“那老太太看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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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外头另买个人来,看她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就替他们拣个年轻性情好的。”
外头买的只怕络娴更有话说了,又是不干净,又怕不清白。玉漏心窍一转,恰见丫头端消暑的冰燕窝进来,她便去接手走到榻前,“外头买的恐怕二奶奶也要嫌身上不干净,依我的意思,不如在亲戚里头拣一个,知根知底的,大家都放心。”
穷亲戚不是没有,可同族自然是不行,同宗的也不大像话。数来数去,只有各房娘家的亲戚最合宜,这里头又数老太太他们江家的最多。
老太太睇她一眼,明白了这意思,是趁机提携提携他们江家那些亲戚,何况他们江家的人进来,自然是听她的话。这丫头倒会做人情。
她却客气推让了一番,“桂太太娘家亲戚多半不在南京,燕太太娘家的女孩子又少,你看看你们家里有没有合宜的?”
玉漏笑道:“我虽有几个堂表姊妹,不是出阁了,就是都定了亲了。我倒想起个人来,不知老太太心里怎么样。从前节下的时候,有位舅老太爷的孙女,跟着她母亲一齐来过咱们家,我记得是叫媛姐的,她的人品相貌就不错。”
老太太眯着眼回忆片刻才想起来,那位舅老太爷原是她句容县乡下的一位表兄,老两口早死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只得两块薄田,剩下她那外甥和外甥媳妇,膝下有一儿一女,一家四口指着那两块薄田,或是每逢节下,外甥媳妇便领着那女儿媛姐上门打个秋风。
他们江家这样的亲戚也多,难为玉漏比她都记得。她心里益发受用一回,笑着点头,“是是是,是有这么个媛姐,我记得那丫头长得也标志。”
“年纪也适合,我算着今年是十七了,就是不知道家里给定下人家没有,若是没有,何不对她母亲说一说?”
老太太点头道:“正好眼下就是中秋,她母亲应当要带着她一道上来,到时候问问看。”
如今料理中秋家宴之事全部落到了翠华头上,络娴那边老太太是不肯再交她差事办了,玉漏这头管着满府人口增减的大项不算,还要照料池镜,因此一时没叫她张罗。她还乐得这一时的清闲,反正在这些事情上老太太早知她能干,也不急争这一回两回。何况翠华胃口大,揽一宗事便拔一层皮,拔得越多,老太太越是心里有数,不如就纵了她去。
一行盘算,一行回到房中,见池镜正在场院中由两个丫头搀着踱步。一个是丁香,一个是才
刚提上来的执事大丫头翡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在廊下看着他们,这翡儿当差果然当得不错,原就是他们院里的二等丫头,玉漏素日就看她好,便叫她顶了青竹之缺,底下另补了个丫头进来。翡儿因是她提拔的,便一心向着她,如今三个大丫头里只丁香不服她。倒也不怕了,横竖自有金宝和翡儿两个暗暗弹压着。
三人走着走着旋过来,翡儿迎面走到廊下来回,“三爷说今天好了许多了,就是胳膊还有些提不起劲。”
池镜老远冲着玉漏一笑,傍晚的太阳下看见他的眼睛,黑而亮,一病反倒并出些别样的精神,“瞧你这丫头,嘴真快。”他玩笑,“以后我有什么私隐之事,只怕也瞒不过你了,身边净是你的耳报神。”
玉漏握着纨扇款款走到场院中来,“她们都是你的丫头,怎么成了我的耳报神呢?我进门时,就只一个珍娘跟来,她也早回家去了。”
池镜撇开丫头,歪着脸别有深意地睇她,“你会收买人心嘛,我的丫头也都成你的丫头了。”
金宝在旁道:“什么你的我的,夫妻间还分得这样清。”口气淡淡的,丢下这话便向廊下走开了。
玉漏觉得近来她和他们态度冷淡了些,一样服侍,也一样说话,只是笑容少了些,像有两分疏远。
回到卧房里玉漏便悄悄对池镜说:“恐怕是因为青竹的事。”
“青竹的事又不与她相干。”
“是不与她相干,可她见我们没一个人替青竹说话,也寒了她的心。她们都是一起服侍你长大的人,金宝又是个有情有义的。”
池镜挑眉道:“你的意思,我是个无情无义的?那怎么不见你替青竹说句话,你在老太太跟前,说话恐怕比我管用些。”
玉漏心想,又不是她的丫头。她在老太太跟前虽有几分脸面,不过正因如此,才要将几分情面用到刀刃上去。谁知道将来还会生什么事?老太太那个人,讨情讨得多了,也是要生厌的。
她咽了住口,自己也是个天性凉薄的人,怎么好去讨伐他的无情?便丢开此话不说了,转口道:“老太太才刚叫我去,叫我外头买个人来送给二爷他们。我想想不妥,老太太后来就和我商议,把她那远房外甥孙女媛姐给二爷做姨奶奶。”
“媛姐?”池镜坐在床沿上攒眉,“有这么个人么?”
他那双眼睛哪里看得到这类人物?玉漏少不得坐下来和他细说,“往年节下和她母亲来过两回,那时我还在老太太跟前当差,给她们安置过住处。那媛姐别看她是乡下丫头,不爱开口说话,人我看着倒还伶俐。”
池镜慢慢笑着点头,“只怕这话不是老太太和你商议,本来就是你出的主意吧?”
玉漏一看他这了然于胸的笑容,便照实说了,“我想着你不是不放心二爷嚜?不如安插个人到他跟前去,倘或以后有风吹草动,咱们也好防着些。”
“所以你又哄得老太太高兴了,又卖了那媛姐一个人情。”池镜捏住她的下巴颏晃一晃,“心眼真多。”
玉漏恨他说话越来越直,觉得彼此看得太穿了也不好,好像在他面前透明了,有点不安全。她撇开脸道:“我哪有什么心眼?不过是为你不放心的缘故。要依我看,二爷才不像你想的那样的,你只管一味把人想得坏透了,到底是谁心眼多?”
知道她是习惯了要披一层保护色,哪怕到今日也还是这样。反正他最脆弱的时刻已经给她看到了,他自己是无所谓了,笑道:“好好好,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长这些心眼全是为我。”
玉漏笑着走开了。他忙问:“你哪里去?”
“叫她们打水来洗漱啊,天都要黑了。”
一更的梆子早响过去好久,只是夏日天长,还不觉得,一更过半才见黑下来。从前秋五太太是最喜欢夏夜的,因为夜短,可以省下好些灯油,但白天又抱怨,因为她胖,怕热。玉漏人瘦倒还好,她和池镜身上常日都是凉凉的,他贴上来也不觉得怎样热。
开着外窗,蛙虫喁喁的声音像在耳畔说话似的,反而清静。将睡未睡的时候,池镜忽然笑了声,“告诉你件好事,你听了一定喜欢。”
玉漏拿眼问他,他偏神秘地顿住。她等了一会,知道他是故意的,便向里头翻身,“你不说我就睡了。”
他又将她扳回来,“老房才刚傍晚到南京来了,父亲打发他来回件大事。天晚了,他还没去回,来告诉了我一声就先回家去歇了。”
“到底什么事?”
“父亲春天回京去,将四妹妹的画像带了去呈给皇上,皇上看了说和晟王还算登对。”
玉漏忙坐起来,“这么说,金铃和晟王的婚事有准了?”
“准了,老房这次回来,就是来传父亲的话,叫府里给四妹妹筹备嫁妆,约莫年底就下旨意,跑不离明年送四妹妹进京。”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玉漏捶床两下,满面欢喜。
笑足一阵后,渐渐又想,金铃是大房的人,这份荣耀虽是池家满门的荣耀,可关上门来算,还是大房占头一份。就为这个,老太太也不得不对他们另眼相待些,兆林不费吹灰,又争了个先手,将来保不齐看金铃的面上,侯爷就定给了他,家财也多分些给他。想着不免忧心起来,笑意阑珊地睡回枕上。
池镜看她两眼,因问:“怎么又不高兴了?”
“这样好的事,哪里会不高兴呢?”玉漏也看他两眼,犹豫拣翻过身向着他,“我是在想,大爷可要得意了。”
不想池镜却仍是无所谓地笑着,她以为他没领会,又道:“我是说,四妹妹将来做了王妃,连老太太也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大爷就要得意了。”
池镜把手搭在被子上翛然地拍着,“得意才会忘形。”
“什么意思?”
他没说明,转头说起晟王,“我在京时同晟王打过几回交道,别看他年轻,却很有城府,几位王爷中,属他行事谨慎,心狠手辣。连自己的手足兄弟都可相残,王妃的娘家亲戚又算得了什么?越是和他有相关的,他越要做出个样子给皇上看。”
玉漏联着他前头那句话分析他这层意思,好像是说将来大房的人倘或犯了什么王法,晟王不是会偏私袒护之人。可兆林能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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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窥他一会,忙翻过身去,再也不想多问,免得多余惹一身骚。
偏池镜还伸手来扒她两下,“你怎的不往下问了?”
“我困了。”她忙阖上眼,“快睡吧,明日老太太知道这事,肯定高兴,兴许要叫大家去商议呢。”
背后便沉默下去,以为他也睡了,不想翻身又对上他的笑眼,流烁着点精光,“我想小解。”
这倒奇了,他素日起夜很少的。
“大约今日多吃了两块甜瓜的缘故。”
玉漏只得撑起身,“那我给你点灯。”
他们床后头搁着夜壶,专管他起夜用的。玉漏坐在床上听见帐后衣料摩挲的声音,又听他唤,“你来帮个忙。”
小解有什么可帮的?玉漏朝帐上剜他一眼,“做什么?”
“帮我解袴带,我手上没力,这带子扎得死紧。”
玉漏只得起来,绕到床后头去,一时给他解开了,一眼不敢多看,忙把目光调开就要走。却给他一把拉住,“再帮个忙。”
“什么?”
“给我扶一下。”他歪下脑袋凑在她耳边笑,把一缕热气吹进她耳朵里。
玉漏瞪圆了眼睛,自是不肯。他便又歪回去,一边手用腕子勉强摁住袴子,一边手提起来甩一甩,“我几个手指头都没力。”
“这点力气也没有?”她不信。
他没所谓地低头看自己一下,“那算了,我憋着吧,谁叫我是个病人呢。俗话说,久病床前无贤妻,俗话又说,夫妻本是同
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见有些道理,不过是帮个人小忙人家就不乐意。也罢,明早起来,叫翡儿来扶,丫头总还支使得动,我看那丫头也听话。”
好容易她卖下个人情,从里到外收服了个翡儿,那翡儿还不像金宝,金宝有她自己的主意,将来若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还只有叫这翡儿去做。没得因为他,又使她和翡儿离心。因此心下恨恨的,推搡他一下,“好了好了,我帮你好了,哪来的那么些俗话,你快别糟蹋俗话了。”
她往那黑漆漆的一团瞥一眼,忙转开了眼睛,手伸过去,摸到心便猛地咯噔咯噔乱跳,忙在心头自己说,怕什么,他们本来就是夫妻。叵奈他又一直没动静,只她手上渐渐越来越沉甸甸的,一截烧热了的铁棍子掂在她掌心,唬得她丢手便要跑。
却给他一把拽住了,“你跑什么?这可是你自己作的孽。”
玉漏挣两下挣不开,“你不是手上没力么?”
他凑来笑了笑,“现下又有了。”说着一把抱起她来,一面走一面咂舌道:“这毒有几分意思,不该使力的时候就没力,该使力的时候又来了力气。”
次日起来,玉漏腰.腿.酸.痛,正预备和他算帐,谁知他在枕上又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还是苍白,眼睛瞟到她脸上,反怪她,“都是你惹的,害我又要多将养几天。”
玉漏恨得压根痒痒,恨不能拿枕头捂死他。偏听见老太太打发人来叫,只得起身洗漱,忙往那头过去。
果然是为老房早上来回的事,老太太高兴不已,特地叫玉漏和老鲁相公来商议,看官中挪出多少银子来给金铃筹备嫁妆。按二老爷捎回的话,等定下日子,皇上自有赏赐,这里就比着当年姑太太出阁的例来办。自然老太太也要从私库里拿出些来添置,大老爷那头也另有体己拿出来。
如此热热闹闹打算起来,络娴只当就将他们封姨奶奶的事忘了,不想中秋前日,就听见说老太太有意要讨她的外甥孙女,一个叫媛姐的给他们。
络娴当下从榻上拔座起来,问那佩瑶,“你从何处听来的?”
佩瑶道:“才刚我往大奶奶那头取东西,听见她们底下的丫头说的。怪不得那媛姐从前来,都是随便收拾出间屋子给她娘俩住,这回她娘是住在老太太院里,那媛姐给三奶奶请去她们院里住着了,只怕就是为私下好和她说这事。”
络娴立时恨玉漏恨得头发昏,“一定是她的主意!”
玉漏也不怕给络娴知道是她的主意,横竖早已反目,眼下要紧的,是将媛姐哄好,将来即便抬她过去,也算是有个眼线放在那边。
因此特地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这媛姐住着,一味好吃好喝款待着,倒弄得这媛姐受宠若惊,不好意思起来。
玉漏便将和老太太商议的话说给她听,劝道:“你不必不好意思,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今天老太太还和你娘说,留你在我们家,虽是做小,可自家亲戚,绝不会亏待了你,比外头给那些人正头夫妻还要强上许多。”
媛姐羞答答地低下头,“不知我娘怎么说。”
“你娘也很欢喜,今早说完还和老太太磕头呢。你放心,老太太许下了,中秋后她走,给她包二百两银子带回去,往后非但是你,就连你兄弟的婚事也有钱操办了。”
媛姐因家里穷,也很乐得到池家来,见她娘又没异议,自己自然也没话可说。只是一样,一向见贺台身子骨不大好,讨个姨奶奶进门,无非是为生育。就怕连她也不得子嗣,将来这家人又要摒弃了她。
思想片刻,不免有些担忧,“听说二爷身子骨不大好,就怕我不会服侍。”
“这也不怕,二爷一向是那样子,你看着丫头们服侍两日就看会了。”玉漏说完,见她还是略有愁态,揣度出意思,便扶她慢慢坐在榻上,“这算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你想想,你是老太太的娘家亲戚,将来即便无功,只要无过,谁还敢怪你什么?”
媛姐轻轻笑着看她一眼,“还听说二爷二奶奶十分恩爱,只怕二奶奶——”
“正是因为恩爱,更不会难为你了。”玉漏窥她一眼,又添一句,“就有什么,还有老太太替你做主呢。”
然而媛姐到池家来过几回,也知道老太太不大可靠,否则从前也不会看也看不到她们,不过几两银子就打发了她们去。
玉漏见她还不放心,又说:“我虽然不济,你往后有难处,也可以来对我说,能帮你的我一定帮。说到底这主意还是我和老太太提起的,把你要到家里来,难道就撇下不管了?我也不是那样的人。”
她从前在老太太跟前当差的时候媛姐就看出她能为,如今做了三奶奶,更了不得,听见好些下人说她厉害。有了她这话,媛姐心安不少,“既是三奶奶的好意,我自当心领,往后在这府里还要仰仗三奶奶。”
说着起身和玉漏连行了两个礼。玉漏见果然没看错她,便也十分大方,回房去和池镜商议,预备拿出十两银子来,替媛姐置办些好衣裳。
两茫然(〇九)
次日早上, 池镜歪在榻上,见玉漏果然开箱子拿银子替媛姐开销,他也心思一动,走来道:“既要做人情, 索性再大方点, 多拿些钱出来, 一并替媛姐打几件像样的首饰, 免得抬过去时不好看, 二嫂要奚落她。再则老太太见你想得如此周到, 更要谢你,不管怎么说都是她娘家的亲戚, 也是顾全她老人家的脸面。”
十两银子已不少了,玉漏本来有些犹豫,池镜又在旁边盯着她笑,“怎么, 你舍不得?”
“谁舍不得?”不想给他看得过于悭吝,一横心又拿了十两出来,一手掂着一个, “这个给她做衣裳, 这个给她打两副首饰。”又禁不住小声抱怨, “这算什么事啊,二爷纳妾, 老太太嫁外甥孙女,倒要我出钱。”一连啧了好几声。
池镜好笑, “俗话说,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你只管把这媛姐收买好了,往后对我有大用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只当他是说要媛姐替他盯着贺台, 哪里想得到他心冷意冷,筹谋的是桩更歹毒的事。也不理论,照旧要将箱笼阖上锁好。
池镜撩开衣摆蹲下来,伸手拦了下,“你大方点,也赏我点银子好不好?”
“你要银子做什么?”想必是节间,要拿钱外头请他那些朋友的酒,便劝,“你身上还没好全呢,老太太不许你出门。何况今日你也不好出去,家里那么些男客等着你应酬。”
“我不出门,不过是外头有处地方要送礼,偏前头忘了,这会才想起来。”
“送什么礼?送礼自有大奶奶那头打点啊。”
他摸着鼻梁讪笑,仿佛有些话不便明说。
玉漏登时猜到,八成是节下要给他外头那女人送钱开销,这事情自然翠华那头是不管的。她只得嘟囔着问:“要多少?”
他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不多,二十两。”
这还不多?那女人比她还会花钱呢!她这节下不过是赏满院丫头婆子们不过费了五两银子,她要做什么使用,能用去二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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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在心头,少不得剜他一眼,“送什么礼啊要花这些钱?你又不像二爷有个虚职挂在身上,原是个闲人,就是史家那头也自有
官中打点。你不过外头送些不三不四的人,也要这样多?”说到“不三不四”四字时,口气咬得略重了些。
池镜分辨她有些不高兴,反而高兴,笑着坐到床沿上,“你看你,几时也学起大嫂来了。”
“那你是不是要学你大哥呢?”玉漏似笑非笑地仰起脸来睇他。
池镜看她一会,吭哧笑一声,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凑下来亲了一下,懒淡地攒着眉咂两下舌,“嗯,仿佛是尝到股酸意。”
谁要和他吃醋?玉漏心内很有些不自在,立时敛了不高兴的神色,痛快拿了两锭银子给他,“你拿去好了,横竖这些钱也有你的份,我才不是大奶奶,谁管你花到哪处去。”
他望着她俐落地锁箱子,偏下脸来,“真不管?我在外头吃喝嫖.赌你也不问一句?”
“谁要问你?”她一并将另外十两银子也递给他,“横竖你要叫人外头办东西,就一并叫他们打两副好头面来给媛姐,不拘什么样式。”
池镜拿了银子往外书房来交给永泉,交代十两银子给媛姐打头面,另二十两叫外头置办些东西,给萼儿与玉娇两处送节礼。一面问:“大爷近来常到秦家院去么?”
永泉便笑,“这玉娇姑娘,比萼儿姑娘还厉害,大爷这一向,十日倒有六七日在她院里。想必近来没什么可玩的了,玉娇姑娘又请左右邻妓将她们的几位阔气老爷拢来,在她那房子里开设赌局,陪着大爷取乐。”
“噢?”池镜睡在那摇椅上慢慢摇着,“大爷手气如何?”
“起初还好,近来像是常输。”永泉进来前来,“不过大爷没所谓,他自有来钱的地方。”
池镜想着勾起唇角来,“织造局上月才和突厥商人做了几十万两银子的生意,他想必在其中也得了不少好处。这回四妹妹又选中了晟王妃,他愈发要肆无忌惮起来了。”
外头乱哄哄的,问永泉才知道,是一些远房的堂表兄弟们伙同着几个管事的在隔壁一间小花厅内赌钱吃酒。这些人到他们家里就跟老鼠掉进米缸里,不论主子奴才的油水都想揩一遍。自然里头有些钱的,奴才也想揩他们的油水,因此不分上下,都能玩得到一处去。
池镜出去走过那厅上,也给他们拉着叫他下注,他心里发烦,身上又还没大好,只丢下二两银子依旧回后头来了。进屋不见玉漏,因问丫头,才知道她拿了十两银子往翠华院里叫请裁缝。
翠华这里自起床就为下晌家宴之事忙得脚不停,调遣婆子,增减菜单,今年请的外头的戏,又拿着戏单子在看。
听见玉漏又叫请裁缝,便从单子上斜冒着一对半笑不笑的眼睛,“今日是中秋,我打点筵席还打点不赢,又来了许多亲戚,三奶奶偏又为这事情来烦我。你多少衣裳穿不完,还急着做什么?等改日再请吧。”
玉漏坐下道:“急倒是不急,不过先来告诉大奶奶一声,节后再请一样的。也不是为我,是我想着替媛姐裁几身四季衣裳,所以不费官中的钱,我自己拿钱出来,也不费家里的人,外头请人做。”
翠华一听是为媛姐做,又见她拿了银子出来,乐得赚她一点,便叫瑞雪收下银子去请人,“等明日中秋过了再去请,正好有几个丫头也要添做冬衣。”一面吩咐茶果,回过头来向玉漏笑着咂舌,“三奶奶真是替老太太想得周到,怨不得老太太喜欢你,连老太太还没想到为媛姐置办这些个。”
“老太太是忙得没想到,你看今年这中秋,赶上四妹妹的事有准了,来了这么些亲戚来道喜,她忙着应酬那些老太太太太们还应酬不完。媛姐如今是在我院里住着,我还能当看不见?”
翠华轻乜着笑,“回头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少不得又要夸你了。”
玉漏听出讽刺之意,也不分辨,只管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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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此刻有个婆子提着几盒点心,拧着两匹缎子进来。翠华还隔得远远的一看就看出不是什么好料子,准是哪家穷亲戚节下打点的,和那婆子好笑起来,“这点东西还拿来我过目?你们照着单子入库就是了。”
那婆子走进碧纱橱来,看了眼玉漏,笑回,“晓得奶奶今日忙,原不该拿来给奶奶过目的,可这是连亲家府上送来的。来的人说,亲家太太特地交代了,一定要给奶奶亲自过目。”
玉漏脸上难堪,她娘实在小家子气,就送这点子东西还唯恐人不记得她的人情似的,一定要拿到人前现眼。
那翠华暗瞅她一眼,偏当着她的面叫那婆子把两匹缎子抱进来,拿手捻着一角,笑道:“这样的缎子咱们家还真是少见。”
是差得少见,玉漏听出来,只得道:“留着赏底下人裁衣裳吧。”
翠华收回手一笑,“赏下人,就怕三奶奶多心。”
“有什么可多心的?不过物尽其用罢了。”
翠华便向婆子吩咐,“三奶奶既这么说了,那就抱去入库,等年下拿出来给丫头们做衣裳。那些点心也赏给丫头们吃吧,老太太从不吃外头的东西。”
玉漏脸上有些热辣辣的,不过又怨不上她娘,难道大节下不许她送礼来?这府里的人更要议论她娘家连个礼数也不懂了。也怪不上翠华。稍坐片刻再坐不下去了,便告辞走了。
只待玉漏一走,翠华便一面打发瑞雪将给媛姐裁衣裳的事散布给络娴那头听,一面回到卧房里叫兆林起床。
今日因是中秋,阖家团聚,不许他出去,所以兆林就赖着不起。早上人进人出的吵闹得他本不耐烦,又见她叫,益发没好气,“叫我起来做什么?不是有你操持?我起来也不过是闲坐着等下晌的酒吃。”
翠华索性走去揭了被子,“我操持里头,外头你就不去忙去?相公们都来了,还有几位大人来访,老爷才刚打发人来喊你倒外头去陪,已经来人摧过你两回了。”
一听是大老爷叫,兆林未敢捱延,忙起来洗漱更衣。翠华斜着眼在榻上看他,也不知哪世的冤家,夫妻一场,倒常日见不到他人!从前有个林萼儿,现今听说烦了,又缠上来个秦莺,裹着他一天到晚不归家。
纵然她再大度也不免生怨,料他未必会这样老实,今日外头兰街灯市好不热闹,他岂有不偷着出去的道理?因而冷笑着嘱咐,“你今日可老实点,席上是一定要在的,倘或老太太看不见你,你看她问不问。”
“晓得了晓得了。”兆林换好衣裳,从镜前向榻上行来,“我还能往哪里去?先给我盅热茶吃,吃过好往大老爷那头去。”
翠华又是冷哼,“又是萼儿又是莺儿的,你还怕没去处?”
兆林歪在榻上好笑,“你又知道莺儿?”
“哼,你想瞒我?也要看你瞒不瞒得住!”翠华早使人打听清楚了,说是镇江府新搬来的,比先前那个林萼儿还会花钱。不过他这一向倒不朝家里伸手要钱了,反悄么往家抬银子。
她半喜半忧,免不得要嘱咐他两句,“我劝你醒着神,你在衙门里那些事,给老爷知道了,看他打不打你。”
兆林却不大所谓,呷着茶道:“打我做什么?你当他老人家在衙门里就干净?自古来有几个做官的手上是干净的?连朝廷还睁只眼闭只眼呢,你也犯不着来管我,横竖你只管把银子收好了就成。”
翠华啐了一口,转头也笑,“能赚钱是好事,只是你不要傻,外头那些女人你以为真是为你?还不是为你那几个钱。”
又来了,兆林一脸懒得听的神气。翠华便叹,“我说多你两句嚜,你又要说我吃醋。”
兆林忙笑着摇手,一副讨饶的样子,表示不想和她因此事纷争。吃过茶到外头应酬了一会相公们,趁大老爷没注意,仍拣个空子溜出来往秦家院去。
甫进院门,就听见屋里玉娇在抱怨,“今日中秋,阖
家团圆的日子,他怎好撇下家人往咱们这里来呢?妈不要想了。”
那秦家妈接嘴道:“也是,他们那等人家,这时候自然是忙。可咱们娘俩也实在冷清,不防预备几个酒菜,请隔壁张家妈和她两个女儿来吃。”
玉娇懒懒地笑着,“人家倒有客,您竖起耳朵听,是不是在吃酒?她们姐俩的客虽不算大富大贵,可都是有人情味的,这节下,还要抽个半日空子出来陪他们这里乐。不像咱们那位大爷,这时候家里热热闹闹的,还想得起我么?”
说着款款走出正屋,在小院中撞见兆林,把脚步陡然一顿,先是一笑,而后又翻着眼皮别开连,“你不在你们府里头好吃好喝,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兆林反剪着双手笑,“我不来,还不知你背地里要如何埋怨我呢。”
实则玉娇猜到了他要来,才刚就听见他马车的声音,是故意埋怨给他听的。她却把嘴一噘,不理他,仍旧钻进灶间。未几端着碟月团饼踅回正屋,见秦家妈手朝楼上一指,便端着上楼。
兆林立在窗前看河上许多游船画舫,才子佳人,好不热闹,回头对她说:“不如我们也到船上去?”
玉娇自在榻上坐下,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不去,没意思。”
兆林又道:“那我领你到庙里去拜拜?”
她还是那懒懒的样子,“一去来回,少不得要耽搁到傍晚了,你难道不回去吃家宴?仔细你们老太太瞅你不在家,又要生气打你一顿。”说着便凄凄地叹了口气,“你又何苦来呢?来坐几个时辰,又要家去。”
那神情不像是抱怨他,倒像是在自怨自艾。兆林有时候觉得她藏着许多心事,问她她往往笑一下就过去了,又故意要露个苗头给他看。也许就是这份神秘,使他到那股新鲜劲迟迟过不去,喜欢她的时刻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长久。
他走过来挨着坐下,揽住她的腰,脑袋也低下来看她,“我不是怕节下你觉得孤单嚜。”
玉娇往炕桌上歪过去,仰着面睇他,“一会你走了,我看着门前花好月圆,只会更觉孤单。不如不来的好。”
“一会我回去席上坐一会,等入夜我再溜出来陪你。”
玉娇抬手拨弄了他睫毛一下,他觉得痒,笑着仰开脸,她刚要收回手,又给他揿住了腕子,凑下来缠.绵地亲她一阵。
一时两张嘴分开,玉娇又掐他的脸,“你难道今夜不和你们大奶奶团聚?今日不比往常,撇下她不大能说得过去吧?她若问,你怎么说呢?”
兆林笑道:“她早习惯了我不常在家,若问我我也是照实说。”
“照实说?你就不怕她生气?”
“夫妻间,扯谎来扯谎去的倒没意思,她不问就罢了,只要问,我都不瞒她。至于她生不生气——难道我骗她她就不生气了?”
他倒老实,不过老实得怄人。和她也是这样,说起他家里的奶奶,也说他们夫妻间蛮和气,说起从前和萼儿的事,也是知无不言,常赞萼儿很好。玉娇有时问:“既然很好,怎么你又不到她家去了呢?”
他也是老实说:“不喜欢了。”
玉娇想起来就好笑,天下男人都薄情,像他一样薄情得坦然的却少见。她扭头拿了个月团饼塞进他嘴里,“你倒情愿你对我扯谎,往后你要是喜欢了别人,我问你你也不要告诉我。”
他胡乱咬了那饼一口,拿下来道:“这又怪了,既不要知道,又何必问?”
“女人嚜,问是禁不住要问,可那真实的答案不见得喜欢听。”
兆林笑了一声,觉得女人生来复杂,年纪越大越复杂,像他们老太太,那肠子简直弯得没道理。但玉娇还好,他知道她常对他说谎,却不怕他知道似的,说谎说得很敷衍。
譬如他在她箱笼里翻到过一件带血的男人穿的衣裳,问她是谁的,她笑着说是个负心汉的,又拿刀比在他脖子上,“倘或你负心,我也杀了你。”一下又把刀子丢开,“我和你说笑的,你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得了谁?”
总之半句真半句假,反弄得他晕头转向,仿佛更着迷了些。他知道她喜欢耍钱,挥霍起来毫不手软,然而对那些女人一贯爱的衣裳首饰也未见得有多在意,好像花钱完全是出于一种报复态度。其实他不爱赌,赌钱的人都是因为想赢更多的钱,他是犯不着,他原本就有。但那是她喜欢的花钱的方式,他也乐得满足她。
“你不愿意出门,我们两个人在家也怪没意思的,不如去将隔壁张家姊妹和她们那几户客人请来,摆个牌局。”
玉娇笑盈盈地望着他,“你输不怕啊?”
“怕什么?不见得我今日也是输。”
哪晓得玉娇是和人家联手作局,专门套他的银子。起初不过几两银子的输赢,后来见他不在意,便将局越做越大,如今已到上百两的输赢。
这头牌局摆起来,府里宴席也刚刚张罗开。络娴本来就为玉漏出主意娶媛姐的事情生气,又听见她如此殷勤要替媛姐裁衣裳做嫁妆,气上添气,便拣了这个空子,走到玉漏房里来和她算帐。
赶巧池镜往外头款待男客去了,玉漏正在屋里换吃席的衣裳呢,冷不防镜子里瞅见她进来,一脸幽愤,便猜到她是来寻麻烦的。心下冷静如常,一面将丫头打发出去,一面请络娴往那边暖阁去坐。
络娴一步不动,就站在帘子底下冷眼射着她,“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存心要和我过不去?走了个青竹,你又弄来个媛姐,一定要离间了我们夫妻才罢?我明白告诉你听,凭你和这媛姐什么交情,等她过去,我可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
玉漏干脆就请她在卧房榻上坐,“你何必这样大的气性,你又不是容不得人的人。何况我看媛姐品行不错,又是老太太那头的人。”
络娴也不坐,仍旧和她面对面气势汹汹地站着,“她不是你挑唆来的我或许还能容下她,偏是你挑唆来的,你看我如不如你的意!”
玉漏笑道:“怎么说是我挑唆的呢?本来老太太要叫我外头买个人给你们,我是想着外头买的不知底细,怕带着什么病进来。我是为你们打算。”
她那一笑,蓦地把络娴素日积攒的仇怨点成股火,上前便掴了她一巴掌,还当是从前,玉漏不敢和她还手。
谁知玉漏早翻了身,连心肠也颠了个个,又兼早上在翠华那里遇见她娘送礼的事,原本心里就有些不痛快,正愁没个撒气的地方,可巧她撞了来,岂有一味忍让她的?便也掴还了一巴掌。
络娴未受过打的人,哪里忍得,当即便气得和她扭在一处,两个人不管不顾,又是扯头发又是拽衣裳,使尽力气又是踢又是打。
一时廊下丫头听见,忙涌进来分开二人,劝了好一阵,才将络娴劝回院去。只见玉漏脸也花了,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扯坏了。正坐在妆台前给金宝她们拾掇着,又在镜中瞧见媛姐进来。
那媛姐方才在屋里就听见几句,好像是为给她置办东西的事,两个人打起来。她只当是自己招的,一脸愧色地贴墙站着。
玉漏忙回过头去冲她笑笑,“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多心。”一面又不顾自己,起身去拉她,“正好你来了,一会吃席,你穿那身不好看,在我这里拣一套衣裳换上。”
媛姐低着头道:“奶奶还说不是为我呢,我都听见了。都是我惹出的事,害奶奶平白挨了这顿打骂。”
玉漏益发怜惜地摸着她的手,“嗨,二奶奶和我素来积怨,迟早是要闹这一场的,不过拿你做个由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倒叫我心里不好过了。快来,拣身衣裳换了去,一会到席上,你娘看见也高兴。”
碰巧池镜回来,听见丫头说媛姐在里头换衣裳,便没进去,故意坐在小书房内和翡儿高声吩咐,“给媛姑娘的头面我已叫人去找人打了,你替我记着些,回头催着小厮去取来。”
那媛姐在屋里听见,想这夫妻俩,又为她裁衣裳,又为她添首饰,还为她受了那头的气,心内大为感激,只当这府里只他们夫妻是可亲可靠的人,打算着日后改多听他们的话才是。
两茫然(〇十)
稍候媛姐换了衣裳千恩万谢地出来, 池镜踅入卧房,看见玉漏背着身坐在妆台梳头,便翛翛然坐在榻上,向窗台仰着脑袋和她打趣, “
我看这媛姐如今是拿你当她亲姐姐一般了。”
适逢金宝拿着搽外伤的药进来, “可不嚜, 平白为她打了一架, 还不知感激, 成什么人了?”
池镜一听“打架”, 忙坐直了,“谁和谁打架?”
“还不是二奶奶嚜, 才刚为媛姐的事过来和奶奶理论,三言两语说得不对付,就动起手来了。你瞧打得这样,留着那样长的指甲, 脸都划破了!”
池镜慌着走来看,镜子里嫌瞧不清,又将玉漏的下巴抬过来。
玉漏反倒没事人一般轻笑, “她也给我打得不轻, 我想着一会席上怕给老太太瞧见, 专打在她身上。她却傻,偏往我脸上打。”
池镜一时不知该喜该怒, 难得她打架的时候还留着心眼。见有条细细的红痕月牙似的弯在她左边面颊上,又想起从前络娴打她那耳光之事, 他一时眼睛里闪过凛凛的寒意, “等着旧账新账我和他们一齐算。”
玉漏撇开脸,指甲挖点药膏子抹在伤痕上, “你预备怎么和他们算?”
当着金宝在这里,池镜没好说什么,只撩开不谈,弯下腰盯着她脸上细瞅,“还打着哪里没有?”
玉漏本来觉得脸上那细口子有些火辣辣的,此刻在他关切的目光下,又蓦地不觉得了,不知是不是药膏子的缘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他,“你别这么近近地盯着我。”
“我看看怎么了。”他不依,依旧从她脸上看到脖子上,又要去扒开她的襟口看。
玉漏忙将襟口捂住立起身,“身上没打着,她自幼娇生惯养长大的,我还能在她手底下吃亏么?”
池镜赶了金宝出去,有些怅惘地口气,“你还是和我客气——”
他先前睡在床上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倒不觉得,可以随意说随意哭。和他面对面望着,又还是有些怕,仿佛天生着自保的本能。不过听他失落的语气,禁不住有点软化,“真的没打着。”
他还是不高兴的样子,玉漏只好爬上.床放下帐子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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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外头分外喧嚣的声音,是里头燕太太她们在赶着往大宴厅那头去。唯独他们两个像是掉进个缝隙里,身边的人匆匆走过,看不见他们。只有点阳光滗进蟹壳青的帐子里,仿佛将近暴雨的天色,有点阴沉和孤独,反而有种更相亲的感觉。
池镜一寸一寸看得细致,一双全然不带霪色的眼睛照过她白皙的皮肤,忽然觉得她是个脆弱的婴孩需要保护。他将她的衣裳拉拢上来,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沉默得玉漏尴尬,在他肩膀上笑了笑,“我说没事情吧,你偏小题大做的。”
“总归谨慎点好。”他抚在她后背上,好像她是只受了惊的猫,抚慰她是他的责任。
如果不是丁香来催,玉漏怀疑他们要相拥到天荒地老去。“天荒地老”,多么恬静祥和的一个词,她嚼着这词往大宴厅上来,面上始终带着点轻微的笑意。
“唷,你那脸上怎么弄的?”才到老太太跟前请了安,老太太一眼看见她脸上的伤便问。
当着阖家的面,玉漏没说络娴的不是,“方才梳妆,给细簪子挑的。”
“你要当心点。”
一旁老姑太太说:“年轻人就是马虎,我们少奶奶也是这样的。”
老太太又不认同,指着玉漏同她道:“她倒仔细哩,行事又沉稳,自从她进门,叫她做什么都做得很有条理,不慌不躁的,又压得住下人,如今家里头许多事我都叫她帮着了。”特地表示这些年并不是她要独霸大权,实在是从前没有能干的人。
老姑太太另眼打量玉漏,笑着点头,“嗯,是个好孩子。”
老太太又嘱咐玉漏,“你那脸上可留神,别留下疤了。镜儿来了没有?”
“在旁边和男客们吃酒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宴厅上隔着几道屏风,那一头是坐的男客们。老太太朝那围屏上瞄一眼,道:“你也入席去吧,少吃酒,那伤口要发痒。”
玉漏又走去和燕太太行了礼,方才入席。那丁柔便凑到老太太耳朵旁嘁嘁哝哝说了几句,老太太脸色一变,直望到那席上络娴身上去,嘴巴上没好说什么,只当着大家的面叫了媛姐到跟前来,“在三奶奶院里住这几天,还住得惯吧?”
媛姐赶忙福身,“三奶奶十分周到,没有哪里不惯。”
老太太点点头,眼上上下下地照着她,带着微笑,“你这身衣裳倒很好看嚜,谁给你的?”
“也是三奶奶给的。”
老太太笑道:“家里来了这许多人,我是忙昏了头,顾不上,还是三奶奶肯替我想着。”
众人暗咂这话,真是给足了三奶奶脸面,从前她老人家也爱当着人夸人,可翻来覆去地夸却少见,可见如今的确是器重三奶奶了。络娴又比旁人想得深些,觉得这些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因此更恨了,眼睛刀子似的瞄着玉漏。
玉漏反给她斟酒,斟过又给翠华并席上亲戚家的奶奶她们都斟了一遍。那小圆奶奶端着酒直看她的脸,“什么簪子挑得这样?”仿佛觉得是另有隐情,想必也听见些言语。
“一支软细的莲蓬簪子。”玉漏微笑道。
“我就不喜欢软簪子,插进头发里不留神就要戳疼皮肉,又小家子气,都是拿来剔指甲。”有位奶奶道。
玉漏尴尬一下,笑道:“所以我也把它折了,往后不戴了。”
翠华衔着酒盅瞟着络娴直笑。
锵锵地戏台子上敲锣打鼓上了人,大家的眼睛都放到上头去,然而眼梢的余光还是将桌上管着。后来又有奶奶问:“媛姐几时过门啊?定下日子没有?”
络娴有些慌张,到底是给她们都知道了,往后只怕要等着瞧她的笑话,因为从前她把夫妻恩爱的戏唱得太足,那时候大家都不免有些酸。她挺着腰杆笑,“再过几日,我还在叫丫头们收拾新房。”
“二奶奶真是贤德。”
“贤德不敢当,还不是为了子嗣考虑。”
“二爷怎么说?”
“他嚜就是随便,也不过问这事,全靠我张罗。”众人都笑了,知道她的强撑。她只得拉翠华做挡箭牌,“他不像大爷。”
翠华是惯了的,满大无所谓的神色,“谁好跟大爷比?”说完不由得把眼放到围屏上去,好在上头还有兆林的身影。
这时候才开席,兆林哪里好溜?硬撑到二更天,戏酒过半,大老爷并几位亲戚老爷和相公们到外头另开席去了,避开女眷们,好叫些唱的来陪。弄得这里的男客也心痒痒的,好些也都间歇溜到外头去并席,连贺台病中不便久坐,也告辞回房了。
兆林便也趁机溜出去,只剩池镜陪几个堂表兄弟坐了一阵后,给老太太叫去说:“你身上还没好全,先回房去吧,叫你奶奶你回去,她脸上还有伤。”
两个人辞了众亲戚出来,没赶上丫头来接,只一人挑着只灯笼慢慢往回走。一路竹烟波月,管弦悠扬,倒弄得二人不好开口讲话似的,虽有两分尴尬,反而都会心地微笑着。
走着走着看见金铃,像是刚从房里出来,换了身衣裳,又要回大宴厅去。玉漏因问:“四妹妹怎么连个丫头也没跟着?也不点灯笼,摔着了怎好?”
金铃笑着望一眼天上,“这样大的月亮,摔不着的。三哥三嫂回去?”
“你三哥身上还没好全,老太太打发我们先回去。
厅上还有好些人呢,四妹妹好福气,今日这么些亲戚,都是来给你道喜的,你快去吧。”
金铃腼腆地半低着脸福身,依旧往厅上去了。她一向不怎么爱说话,仿佛在这家里隐了形。玉漏一面看她弱条条的背影一面嘀咕,“这样子将来嫁上京去,不知会不会受人欺负。”
池镜笑道:“谁欺负她?”
“晟王府的那些姬妾啊,你看她,本来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格,又不爱说话,不是个现成的软柿子,专给人捏的么?”
池镜吭吭笑起来,“想不到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我这四妹妹虽然沉静,却不傻,否则从前怎么在大伯母跟前如此勤谨?她自幼就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否则早叫芦笙欺负死了。”
玉漏思来也是,从前总见她在桂太太身边跟进跟出的,桂太太不论媳妇儿子谁都不偏护,倒时常偏护着她。
“不过她也难得不是那见利忘义之人。”池镜又道:“她哪里是回房换什么衣裳,不过是藉口去给大伯母送些酒菜去。今日中秋,也只她还想得到大伯母。”
“真的?她敢?”
“自然不敢让老太太知道,所以才没带丫头。”
玉漏不由得回头去望,金铃已走远了。她又调回头撇嘴,“越是这样的人,只怕越要受人欺负。你想想,将来嫁了晟王,又是府中姬妾,又是宫里的娘娘们,她周旋起来才难呢。”
“这就不该你操心了,京城自有父亲在。你以为皇上单凭一副画像就看中了四妹妹做儿媳妇?那是看中了父亲,这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有父亲在朝廷里,谁敢狠欺了她?连晟王也要敬她三分。”
池镜说着便朝她别有意思地凑过来,“何况天上哪有白掉的好事?你个小丫头做了我们池家的三奶奶,难道光想着锦衣玉食?瞧,今日不是也挨了打么?”
玉漏心道:果然他什么都知道。不免心虚,“我也没吃你们家的闲饭呐,自从嫁给你,我不是服侍得你周周到到的?也没叫你吃亏。”
池镜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在你身上吃两分亏也不要紧。”
玉漏有时候疑心他这张嘴是什么做的,说好话的时候格外动听,说恶语的时候又格外刻薄,两个极端,句句轻描淡写,又句句戳人心肺。
她不由得脸红,又给他搂过去贴着走,“小心崴脚,这路上石子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是藉口,可抬头看他那张脸,又端得一本正经。她脸上更红了。她想起来这还是嫁到池家来的头一个中秋,情形竟比她预料中要好。当然家人间还是一样面和心不和,和他也还像隔着层什么,但她自己知道,连自己也防备心如此强,难道不许他也疑心重?
不过他这人想事情想得比她还坏,譬如中毒的事,他笃信是贺台支使的,连她也疑神疑鬼起来,所以媛姐一过那头去,隔三岔五地便和她打听贺台的动作。
一问媛姐便潸然掉泪,“自我过去了这四.五日,二爷夜里从未到我房里歇过,不过在我屋里吃了两顿晚饭,说过几句话,等天一黑,丫头们都歇下了,还是照旧回正屋里去。”
这些话不好告诉老太太,怕她老人家看她无用,只好对玉漏说一说。玉漏也颇为体贴地伸到炕桌上去握她的手,“是二奶奶管着不许他去你屋里?”
“他们夫妻背地里说些什么,我也不得知道。二爷不理我就罢了,二奶奶那头也要和我为难,说是说派了个丫头伺候我,实则是为暗里给我使绊子。这样热的天,我叫她将床上的厚被子换了夏被来,她也不动,说没有多余的夏被了。那被子盖着又热,不盖又凉,昨日没盖,今日就有些咳嗽。”
说话果然咳嗽了两声,玉漏没什么说的,自然叫翡儿去屋里抱一床夏被来,又劝,“你再等几日,兴许是二爷觉得这两天身上不大好。”
媛姐趁丫头出去,把泪蘸了,担忧起来,“就怕他一直不好,我身上又没动静,将来果然他没了,我又没有儿女,没为池家立下什么功,是个无用之人,岂不是任二奶奶随意打发?”
“你能想到这一层,倒是好事,总比看不到以后强。不过也先别慌张,且忍耐着看看二爷能不能好,倘或他好了,兴许就想到你了。”
媛姐却没这份信心,想到这几日他们夫妻还是一样恩爱,就怕纵使将来贺台好了,她也是个多余的人。
一时翡儿抱了崭新的薄被来,玉漏叫媛姐带去,“若是二奶奶问,你也犯不着瞒她,就说是我这里给的,看她敢如何。往后缺什么也只管来对我说,不要不好意思。”
那媛姐连连谢过回去,玉漏依旧踅进卧房里来,见池镜卷着本书歪在床上,少不得过去和他说了媛姐的窘困之处,一面担忧,“我就怕她支撑不住,左是不理不睬,右是奚落刁难,要是她撑不住,说要回娘家去,我不是白费心了?”
池镜将书握在肚皮上,望着她一笑,“她不会回去的,再怎么着,在池家也有吃喝,回去又再嫁给谁去?何况她娘还收了老太太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够买多少丫头了?”
玉漏思来也是,又俯下身去小声道:“我是怕她寻短见,你没见她才刚哭得多伤心。”
“她要有寻短见的胆量又好了。”所以又不叫她管得太多,“你贴补点东西倒没什么,只是不要为她强出什么头。”
“这话什么意思?”
池镜一面笑,一面搂她下来,“意思是面上功夫要做足,可他们屋里琐碎的事,你也不大好强去和二嫂争什么。”
玉漏撑着他的胸膛坐起来,“这我能不知道么?我管得再宽,也不便管到她们屋里去。”又觉得他是在酝酿着什么事,“你到底在打算什么?”
他又一把拽她下去,拿书在她屁股上拍打一下,“大人的事少打听。”
当下池镜身上已好全了,老太太命他复往史家读书。隔日下学归家,特地拐去了聂太医府上一趟,自己不进去,离得远远的将马车停下来,只打发永泉进府去。
未几永泉出来,交了个小瓷罐子给他,他打开来细嗅,便笑了笑,“这是多少种花的花粉?”
“聂太医说是提了百花花粉,特地祛了香味。”
百花之中,总有一种是贺台近不得身的,正因如此,他们房中少插鲜花,一日扫洗几遍,连络娴同丫头们素日用起脂粉来也很仔细。池镜微笑着揣起来,照旧家去,也不和玉漏提一个字,只静候时机。
不出所料,媛姐虽有玉漏接济,面上还能敷衍,私下却益发受络娴苛待。络娴面上不曾亏待她,不免要在些饭食上动手脚,专叫厨房里弄些蝉蛹竹虫一类常人不惯入口的东西给她吃。
这日送来饭菜,有一只带盖大大碗公,媛姐只当是煨的火腿或炖鸽子一类,谁知打开却见一条蛇盘踞在碗里,吓得她忙抛了盖子,从登上跌下来,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蛇、蛇!”
伺候她那丫头小茜,不慌不忙地拾那满地的碎瓷片子,笑说:“蛇又不是吃不得,蛇还是大补呢。奶奶见姨奶奶太瘦,特地吩咐厨房给姨奶奶将补将补,好预备着生育啊。”
媛姐好容易爬起来,吓得腿打颤,看也不看那桌上,忙退到里间榻上坐着,“我最怕蛇了。”
小茜还笑,“是么?那倒不知道。那饭还吃么?你要不吃,可就得明日才有的吃了,这会厨房想必熄灶了,那些老妈妈们,我可不敢去难她们重新再做。”说着走进来拉她,“还是去吃了吧,不吃那道菜,可以吃别的嚜。”
偏媛姐怕蛇怕得要死,平日连听见这个字也要起鸡皮疙瘩,看更是不敢看一眼。这小茜来强拉她,唬得她哭起来,一面把手指抠进榻围那镂空雕花里不肯放,“不吃了、我不吃了,你快收了吧,我明日吃早饭。”
小茜便松开手,笑道:“这可是奶奶自己说的,回头可别怨不给你饭吃。”
这不过是络娴使的招数,媛姐会不知道?可她是自己不吃,也不能多说什么。等到入夜,实在饿得睡不着,便起来拿碟子里的点心吃,可巧壶里又没水,又不好烦小茜深更半夜去提水,只得就着唾沫往下干咽。一面咽,一面哭,有苦也不知向谁去说。
老太太那头虽是亲戚,却不见得是真关心她。贺台更别提,络娴素日和她为难,他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多半是在正屋里睡,偶然过来,也是怕老太太问。只和玉漏能说得上一些,可说多了,又怕人家嫌烦,毕竟玉漏手上也有一摊子事。
次日起来,还是那样,早饭也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媛姐硬逼着自己吃了几口,三思之下,想着走到要和络娴做小伏低,兴许络娴见她无意和她争什么,就心慈手软了呢?
于是熬了两夜,替络娴缝了顶兔卧暖帽,特地捧到正屋里来给络娴,“我活计虽不大好,也勉强做了顶帽子给奶奶。眼见秋去冬来,奶奶戴着暖和。奶奶试试看,若是不好,还能改。”
络娴瞥一眼那毛茸茸的皮毛,又低下脸去剔她的指甲,“这块皮子是三奶奶给你的吧?给你的就是你的,你又给做帽子是什么意思呢?是打量三奶奶有的东西我没有?”
媛姐忙道:“奶奶多心了,我就是看这皮子好,我用倒糟蹋了,就想着给奶奶做帽子。”
“三奶奶给你的东西你又给我,不怕三奶奶生气?”
“三奶奶不会的。”
就是这一句又拱了络娴的火,抬起脸来冷笑,“三奶奶自然不会囖,人家什么器量——你和她还真是是一路货,做下人的时候都懂得低眉顺眼讨好人,将来用不上人了就过河拆桥。你眼下讨好我,将来生下个一男半女,还不知怎么得意忘形。我吃一次亏就罢了,难道还要吃二次?何况你也犯不着做这样子,我又没缺你吃没缺你穿的,纵有个没想到的地方,三奶奶也替你想到了,你衣食无忧,何必再做出这副可怜样?难道是为二爷不常到你屋里去?”
媛姐忙摇头,“二爷来不来是二爷自己的意思。”
“这就是了,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我又没拦着不许他去。”络娴说着,不免露出点得意的微笑,“你真以为顺顺当当地就能替池家生下个孩儿啊?也要看二爷喜不喜欢。”
贺台不喜欢她,媛姐自然也知道,进来这些日子倒看明白了,不再奢求贺台喜欢,只求个安身要紧。可眼下碰了这钉子,又明白一样,和络娴无论如何也难融洽。
两茫然(十一)
这厢媛姐讨好络娴不成, 心灰意冷,仍旧回房去。络娴见丫头端药进来,便丢下剔指甲的银簪子,接过手端进卧房内, 见贺台捂着绢子歪在榻上拼命咳嗽, 忙去替他抚背。
待贺台不咳嗽了, 她直起腰身, 微微别过去, “你方才听我和你那姨奶奶说的话, 是不是在想,我这人也过于不近情理了?”
贺台笑起来, “我并没这么想。”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又知道?难不成还能剜出你的心来看么?”络娴噘着嘴嘟囔。
其实不论他怎么说都会有些不高兴,自从知道他和青竹的事后,总是这也疑心那也疑心, 连他不常歇在媛姐屋里,也疑心他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心里惦记着也说不准。说是说因为媛姐是玉漏找来的人, 所以才和她为难, 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 一半还是因为吃醋。不过做妻室的,头一件要紧是贤良, 不敢露出来,面上功夫也要做一做。
因此说:“干脆你也常到往她屋里去歇好了, 我不拦你。”还是那样别着身子, 未尝没有赌气。
贺台拉着她的手使她面对面坐下来,“我对她全没那个意思, 这你还不清楚么?”
何况媛姐是池镜那头送来的人,他也不放心,谁知他那兄弟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越是要死的人越是活得胆战心惊,他看一眼炕桌上的药,不等放凉就端起来一饮而尽,只有这股热流顺着喉头一路滚下去,顺道烫着心肺,才有种好歹还能活着的安慰。
“你慢点,一会又要咳起来了。”络娴接过碗去方,回头过来仍有些忧虑,“你常不去,人家都说我醋性大不许你去。”
“谁说的?”他握着她的手,摸到这手给药碗的余温烫着了,替她搓着。
“都这么说,当我不知道么?”她鼓囊着腮帮子,眼睛往下恨着。
贺台宽慰,“他们总是有话说。”
忽见老太太院里有个小丫头进来,说是老太太请络娴过去。少不得也是为媛姐的事情,这一向打发尽了家里的亲戚,她老人家总算得空来拈她的错了。络娴挂着脸过去,及至由前头厅上踅进那内院中,方本能地调整了脸上的表情,就算老太太那双眼轻易就能将她看穿,也必须要敷衍,这是对她敬重的表现。
老太太一样高坐在暖阁宝榻上,手里翻看着几片写得密密麻麻的单子,是商议下来给金铃拟定的嫁妆。她看得认真,听见络娴进来眼也不抬,“自从媛姐抬过去,我怎么听说贺儿不常到她屋里去?”
她没叫坐,络娴未敢坐,规规矩矩站定在跟前,两手叫扣在身前,“他这几日气喘得厉害了些,不大有精神。”
“怎么还不大精神?药常吃着么?”
“吃是吃着,不过新换的药方也没什么起色。”
“唉,他那身子——”老太太顿了须臾,“总等着他好,也不是事。”
“所以才刚来前我还在劝他呢,叫他常到那屋里去坐坐。”
“你劝他?”老太太搁下那几篇单子,半笑不笑地向她望来,“你不绊着他就阿弥陀佛了。”
极随意的口气,说完便是很长一段沉默,这沉默中自有一股压迫折磨着人。
一会之后,方搁下单子,端起茶来呷了一口,“你年轻,还想不到那样长远,我不能不替你想。贺儿赶紧有个子嗣,也有你的好处,你只晓得见天和他说说笑笑的,可曾虑到过他那身子到底撑得到几时?将来他有个好歹,你连个孩子也没有,又倚靠谁去?我活一日,你还能靠我一日,连我也死了呢?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简单,凡事光顾眼前,看不到以后。”
她在茶碗和茶碗盖子的缝隙里溜她一眼,又叹道:“你当我乐得做这些事情啊?男人家妻妾太多,传出去也不大好听,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益发要说咱们家的男人只知骄奢淫逸。你看兆儿,我就时常教训他不许他在外头鬼混,镜儿我也没说过要给他讨小的话。大老爷嚜是没办法,桂太太没有子嗣,你们还不是一样,都是没法子!我们年轻时也是这样过来的,心头嚜是不大好过,女人嚜,人之常情,可要以大局为重,否则人家也要说你不是。”
说得络娴不敢抬头,再不情愿还要谢她,“老太太的苦心我晓得的,等我这里回去,再好好劝劝他。”
老太太点了点头,一会又问:“媛姐怎么样?可给你添什么麻烦不曾?”
络娴忙道:“媛姐懂事得很,从不生什么是非。”
“那就是了,别看她是乡下来的,却是个识大体的孩子,要不然我也不会把她给你们。人家本来可以外头聘做正头夫妻,为你们,我拉下这张老脸和她娘好说歹说,足足讲了两日人家才肯答应。你们夫妻不可辜负了人家,大家和和睦睦的,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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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络娴纵然再不情愿,回来也趁此刻吃午饭的时辰,劝贺台到东屋去和媛姐吃,“你总不去,老太太还当是我阻挠着,方才你没听见是如何教训我的。”
贺台不敢拂老太太的意思,落后果然一连几夜混在东屋。
可人虽在屋里,却和媛姐无话可说,不是看书就是吃药,连床笫之欢也不过例行公事,了结后便翻身睡去,没有半点温存,仿佛连看也懒得多看她一眼。自然媛姐也看得出来他对她毫无情分,何谈情分,简直陌生,他根本不愿意多了解她。
这夜间,媛姐端了药去服侍,不留神撒了两滴在被面上,贺台便睇她一眼,虽没说什么,可那目光冷冷的,分明是表示着叱责的话。媛姐不免慌张,忙拿帕子搽,越搽那几滴污渍越向旁扩散,逐渐散成黑黑的一团,使人感到压抑和紧张。
“帕子搽得干净么?”贺台道。
她又丢下帕子,整个将抱起被
子来,“我去换床新的。”
贺台又道:“算了,大夜里的翻箱倒柜,又折腾出动静。”
说着攒眉睡下去,有些烦嫌的神色。他对着她常有这神情,也许根本嫌弃她是个乡下丫头,或者也有自厌的成分,欢欢喜喜地给个病秧子做小妾,不是为荣华富贵是为什么?媛姐也能感到他的厌嫌,所以在他面前格外小心。
她只好放下被子,轻手轻脚地牵来盖在他身上,紧着轻轻睡下去,生怕弄出一点响动,他又要回头瞥她一眼。这夜深人静的时分,仿佛听得见更消月残,任何一点动静都能把人惊醒似的。她并没能感到松懈,一副身子如在阵前,倒不如她先前一个人睡的时候自在。
其实她也没有喜欢他,或许本来可以的,却因为太拘束,白天在络娴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夜里在他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已没有精神再去做那些小儿女的梦。
她盯着给月亮照得发灰的帐子,反而恐怖,这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只能不是他死,就是她自己死的时刻了。可他这病又像很能捱,拖得人不像个人,也要天长地久拖着他自己,一并也僵硬地绑着她,一起朝永无止境中坠下去。
想必大家都了没了耐性,络娴忍得了一时忍不了常日,又将贺台招回去,“大半个月了,她那肚子还没动静,难道一直没动静,你就一直陪着她?”
贺台也满是无奈,“我早说算了,何必弄得大家都不得高兴?”
络娴瞥一眼,赌气道:“我倒没看出你有哪里不高兴。”说完也知道是冤枉了他,可是没办法,心里就是有股酸意窜来窜去,谁叫他肯让着她,只好和他撒性子。
她也怕这样怪异的局面要持续到天长地久,坐在榻上,想着想着,竟低头啜泣起来。
贺台忙坐过来安慰,“你要是不喜欢,我再不过去了,本来我在那屋里也不自在。老太太若问,你就推给我。”
推给他又有什么用?难道老太太就能不怪罪?老太太连他也不放在眼里。他这一向病得久,许多外头的事都不交给他了,都交给兆林和池镜。也可能是受了她的牵连,看得出来,老太太近来越来越厌她。连高妈妈也陪着失了宠,虽还是每日访班查值,可底下的人越来越不怕她,这一宗差事也慢慢过渡到了玉漏手上,说是玉漏新定下许多规矩,赏罚裁夺她那头行使起来更便宜。
“连你也强不过老太太。”过一阵她苦笑一下,把手塞进他手里,蓦地有种绝望。
她把脑袋偎在他肩上,又像从前的时候,只是两个不被看见的人相依。
其实三个人都不好过,但络娴理所当然以为媛姐是卡边占便宜的那个,所以益发把气撒在她头上。
这夜贺台不在东屋歇,好容易媛姐解脱出来,原想睡个安稳觉,不像洗漱完走到床上坐下,刚揭开被子,猛地弹跳起来,望着铺上盘的一条蛇,当场就吓得昏过去。
等后半夜醒来,小茜还笑她,“那是条风干的蛇,是做药用的,也不知哪个好耍的小丫头从库里得了来,竟丢在了这屋里。再说奶奶胆子也太小了些,死得透透的还怕啊?”
说着端了碗安神的药来给她,不大耐烦,“喏,大半夜的,又劳得我们生炉子煎药,快吃了吧,大家好睡。”
媛姐敷衍着把药吃了,趁她去睡,一刻也不敢在床上躺着,赶忙起来搬去了榻上睡。睡也睡不安稳,一做梦便是一窝蛇往身上缠上来,勒在脖子上,胳膊上,腿上,势必要缓慢地绞死她。
如此煎熬下来,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无人可诉,只好走到玉漏院里去和玉漏说一说。
谁知午间过来,不见玉漏,金宝道:“三奶奶娘家有长辈病重,她回去探病去了,要在娘家住个几天才得回来。”
媛姐正悻悻地告辞,却见池镜由小书房里蹒步过来问:“找你三嫂有事?”
他踅入罩屏,向金宝递个眼色,“风重了,你去打发人给你奶奶送两件厚衣裳去,她早上走时没带。”
回过头又请媛姐坐,“是缺了什么?你和我说一样的。你三嫂早上走时还跟我说,要是媛姑娘过来,一定问问她缺什么不曾,她面皮薄,又不好和大奶奶开口,只好我们多问问她。你听她这话,要是你有事不好开口,她回来就要和我吵了。”
媛姐坐在榻上恹恹地掩着嘴笑,“三奶奶不会的,她脾气好。”
池镜坐在椅上把衣摆弹了弹,“她那个人就是性情好,心肠软。”
当然是他杜撰,不过他说起谎话来,一向叫人难辨真假。或许是他心里就是看玉漏好,他的眼睛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人家都说她门第不好,我看要门第有什么用?我又不指望她家里能帮衬我什么,夫妻相处,心和意和是头一件。”
说得媛姐十分哀然,她也是家境不好,所以向前无路,后顾无门,就是侥幸能有个孩子,也只能在络娴贺台夫妻手底下无尽地煎熬下去。想到“无尽”,愈有种缠绵的悲哀。
池镜瞅她一眼,又笑,“是有心事来和你三嫂说?”见她不语,他便将双手扣在腹前,十分体贴地叹着气,“你们女人家,总有说不完的心事。依我们男人看,说来说去不过是白费口舌,诉苦管什么用?凡事要寻出个解决之道才是正经。”
媛姐好容易苦笑着搭句腔,“要有法子,又用不着诉苦了。”
“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池镜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二奶奶又刁难你了?”
媛姐低下头去缓缓摇了两回。池镜一眼幽幽地盯在她头顶,半晌又是那笑,“不如我替你拿个主意?”
“什么?”媛姐吃了一惊,一向都是玉漏在替她出谋划策,想不到连池镜也肯管她的事,旋即一喜,“什么主意?”
池镜却把两个手指悬在旁边桌上闲敲着,不急着说。
反逼得媛姐急不可耐起来,“三爷有什么不好说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不好说,是怕你听了不但要吓一跳,还要怪我,嚷出去就是我白费心了。”
“三爷好心替我出主意,我怎会反怪三爷呢?我虽是乡下丫头,却不是那不识趣的人。三爷说给我听听,我保管不告诉一个人。”
“连你三嫂也不许告诉,她那个人,大惊小怪的,还不如你沉稳哩!”
夸得媛姐不好意思,“我看三奶奶倒比我沉稳许多,人又好。”
池镜兜着圈子道:“你知道你三嫂一味心疼你,常自责当初自己错拿了主意,害得你日子难过。她虽处处想帮衬着,也不怕二奶奶什么,但终究碍着二爷,也不好多管。她还常对我说,将来二爷没了,只剩二奶奶和你,就是二奶奶再要和你为难,也不怕,她们妯娌间好说话啊,何况老太太肯听她的劝。到时候劝着老太太重给你找户好人家也罢,或是你不愿意出去,我们也能管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反正看如今这个势头,将来老太太迟早要把家交给她当的,她做得了你的主。”
媛姐听下来,以为极是道理,倒还真是碍着二爷。不但他们觉得妨碍,连她睡在他旁边,也是碍手碍脚胆战心惊不得舒展。说到头也是他的缘故,络娴才对她深怀敌意。
“笃笃笃”地,池镜那两个指头又敲起来,越敲越催得人心头紧迫,那是拉长的战鼓,引着她不由得一路往长远想下去。
将来生下孩子又怎么样?反而可以过河拆桥,留不留下她,全凭络娴两口子一句话,贺台自然是不会向着她了。倘或贺台不在了,只剩络娴一张嘴,倒好办,她再怎么有理,也不敌玉漏在老太太跟前说两句话。何况没了贺台,连络娴也不过是个绝了户的寡妇。
她只管沉默地低着头想下去,那刺剌的白色的太阳与池镜目光悄然地在她身上照着,不觉间微挑着人的精神。
后来她抬起
头,不是没发现池镜那吊诡的笑意里泛着寒意,可还是忍不住问:“三爷到底是什么主意?”
池镜便无声地将嘴角更咧开了一些。
一瓶花粉能要人的命?媛姐不相信。
可这不相信未尝不是一种自我安慰,因为不信,所以逃开了一种罪恶感。她将那花粉和胭脂调和起来一点,一日比一日调得浓,终日涂在脸上嘴唇上。
也不知里头到底是那一种花粉起了效用,总之这日午间,贺台吃完饭便觉有些胸闷气短。他是有经验的,忙在屋里一睃,并没有看见插得有什么花,不过摆着一堆死木头,沉沉地晃在他眼前。
媛姐见他捂着嗓子,仿佛有些窒息的样子,忙走来抚他坐在榻上,“二爷怎么了?”听见咚咚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反正两个人都是惶恐。
贺台一把拽住她的手,慌乱中挤出一句,“快、快去煎药来。”
“噢、噢!”媛姐忙跑出去,到廊下有须臾慌神,太阳倏地刺了她一下,这时刻容不得她发怔,她忙一面吩咐小茜,“快去请二奶奶!”一面跑到耳房里煎药,捎带手将下剩的花粉都抖进废水桶里。
一时惊嚷开,满院的丫头都奔忙起来,那乱哄哄的脚步声哭嚷声里,并没有络娴。络娴是到翠华那头去了,就是插着翅膀片刻间也飞不回来。但贺台仍竖着耳朵听,仿佛成亲那日听见盖头底下的笑声,一颗心越跳越快,越跳越乱,呼吸也跟着越来越急促。
丫头们只管手忙脚乱地替他抚着背后心口,他瞪着双眼望着门口,在一点一点的窒息中慢慢感到绝望,那眼珠子瞪到突出来,也终没能看见络娴跑进来。
“二奶奶赶过去时,二爷刚咽气。”金宝道。
池镜午睡里被吵醒,还在不紧不慢的穿衣裳,望着镜中自己冷静的脸,却在想,也许临终一刻,贺台是猜到了命丧谁手。
可那又怎么样?在这家里,还有谁能替他讨还公道不成?不会有的,连他中毒之事大家也不过是认了倒楣。自己要的公道只能自己讨,这是在老太太权威之下的生存法则。
察觉到金宝给他系衣带的手在颤抖,他低头看她一眼,笑了下,“不急,慢慢来。”
金宝也看他一眼,却马上害怕看他似的把眼避开,“老太太他们往那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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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他又笑,“人都死了,急有什么用?”
外头都乱了,园子里到处是各自奔忙的下人。他们池家就是这样,上上下下的人都很能应景,该忙时蜂拥蝶乱,该闲时燕横莺卧,比戏台上的人还会做。
池镜锵然地往那头走,途中想法子要酝酿起眼泪,也不知打哪里来,他是少哭的人。不免想到年幼落水,兄弟们都在岸上干看着他在水里扑腾,那时以为死定了,想不到命大。想着想着眼睛竟也有些湿润了,他仰起头,才立冬的太阳照到脸上来,也仍有两分可怜的暖意。
及至那边屋里,他拨开乱哄哄的人群,未近床前,只看见贺台睡在床上,便扑通在碧纱橱底下跪下,哀恸地低呼了一声,“二哥——!”
自然也虑到大哭大喊不是他本身的性格。
老太太不由得回过脸来,也是老泪纵横,由丫头搀到榻上去,不住仰面跺脚,“我的贺儿呐——!”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众人纷纷哭得更凶了,大老爷坐在椅上,不住哭着捶着桌子,大家不知是不是在比谁的声气高,哭得此起彼伏。唯独络娴早哭得没了力气,连魂魄也像没了,只管奄奄无神地坐在床沿上。
这个时候,老太太还得空一眼关照着兆林,“兆儿呢?”
似乎是个追魂令,唬得翠华一把跪下来,“已派人找去了。”
“他兄弟没了,他还有空在外逍遥!”老太太气短恨长,眼泪抖落些下来。
自然是兆林倒楣,又赶上他不在家。常跟他的小厮跑到秦家院来传话给赵春,赵春进去禀报使,他正赌钱赌在兴头上,听后失了半晌神,等回过神来时,不由得低声咕哝一句,“要死也不拣个好时候。”
玉娇因见他脸上不好看,忙几句打发赌局散了,待人走后,走去椅上问:“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们家老.二发急症死了。”他低着头,回去恐怕难逃一顿打,一面想着应对的话,一面端起茶猛呷了半碗。
“死了?怎的就死了?”
“他那个病本来就很险。”兆林歪声丧气地道,把脸仰在椅背上,“我这一回去,少不得又要挨一顿打。”
似乎是为这事发愁,愁出一行泪来,挂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
两茫然(十二)
地上散着几颗骰子, 玉娇一颗一颗拾起来 ,一看隔扇门外日影西昃,满河金砂,有乌篷船摇过去, 桨划起哗哗的水声, 她看得盹住了神。
兆林在背后狠抽了两下鼻子, 仿佛才下定决心立起身, “我先回去了, 估摸着这几日要忙起来了, 你不要等我。”
她听得好笑,谁等他?这个人有时候也有点傻气, 就是不晓得她在做局骗他,也该明白风月场中的女人靠不住。
她回过头来作势要送他,“我知道。”看见他脸上的泪渍,又补一句, “你要节哀。”
他把一件大氅搭在胳膊上,笑着道:“也没什么可哀的。”
他们兄弟间一向感情不好,这一点从池镜身上也能看出来, 玉娇不禁想到她和玉湘玉漏之间, 反对他生出一丝怜悯。
“你嘴上这样讲, 我知道你心里到底有些不好过。”她捏着帕子替他揩了揩泪。
他把她的手握住了,笑着歪着脸, 又落了一行泪,“你又知道了。”
“你这个人, 凡事都写在脸上, 看不出的人才是傻子。”
“那你看得出我喜欢你么?”
这倒不是假话,他的喜欢是直接的, 炽热的,也许并不能长久,却从不遮掩。
玉娇笑着瘪下嘴,“你喜欢女人倒多得很。”
他也没否认,“可我都对得住她们。”
是指钱财方面,玉娇会心地微笑,送他至门外。待他去后,她回过身来吩咐丫头,“去给我雇辆马车,我要出门。”
按着池镜说下的地址,寻到连家来,又不进门,只叫车夫将马车停在街对过,挑着帘子看连家那宅门。那门头远不算恢弘,却比从前蛇皮巷那房子好了许多,也是这街面上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她爹娘做了一辈子的发财梦,总算在女儿身上得以实现了。
她有种物是人非的心情,觉得他们好总比不好要好,但又不见得很替他们高兴,仿佛是别人家的事,她看着听着,有些恍然。从前连秀才喜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莫名有些焦躁的样子,那焦躁却从不表现到脸上来,但她知道他是焦躁厌烦,似乎对着秋五太太很难坐得住。如今好了,换了大房子,想必他头一件高兴的事是可以不必和她困于同一间逼仄的屋子里。
听池镜说他讨了位姨太太,玉娇也没有意外,他是关在秋五太太这个笼子里的鸟,只要有机会,一定是要逃窜的。其实按理说,看惯了这样的男女,不该对男.欢.女.爱还存着什么幻想,像玉漏那样子。
可她像是反着长,越是看惯了不好的,偏是想往好的地方看。经过小夏的打击,以为死了心,可兆林不来的时候里,偶尔也能想到兆林。
那门前驶来辆马车,看见秋五太太和玉漏从车上下来。这一向都是听池镜说起玉漏,想不到变化这样大,髻上斜插着绿油油的翡翠簪,穿着黑色比甲,襟上绣着蓝色的缠枝纹,露着湖绿的长袄敞袖,下头露着截宝蓝的裙,既素净又庄重又华美,看着陌生。秋五太太还是从前那样,人靠衣装那句话在她身上不应验,纵然穿戴比从前体面许多,也遮不住行动间如常的浮夸和粗鄙,也是陌生。
秋五太太斜着腰把身上扑了扑,臃肿的身子迫不及待地挤进半掩的门里去,急着进屋吃茶。去探他们姑太太的病,在人家家中吃的午饭,咸得很,这半晌茶水不断。
急急地吃了一盅,搁下来就向玉漏抱怨,“你们姑妈那德性,抠门得要死,故意多放盐,白饭多吃点,菜自然就要吃得少点。你看桌上拢共三盘菜,五六个人吃,我都不好意思多搛点!”
是忘了她自己从前的时候,玉漏乜她一眼,懒得听她絮叨。待要回房,见王福领着池家的一个小厮跑进来。
那小厮跪下就说:“奶奶,二爷午间发急症过去了,三爷特打发小的来接您回去。”
玉漏怔了半晌,觉得突然,还有些不敢信,“怎么就过去了?”
“咱们二爷那病您也知道,就怕急发,偏今日午间不知怎的,忽然喘不过气来,药还没煎好呢,人就——老太太叫您赶紧回去,好张罗着料理停灵之事。”
玉漏忙收拾细软跟着回去,路上还觉恍惚,进府见下人们不是哭就是叹的,才敢相信。
先回房去换衣裳,金宝早将素服预备好了,一面替她更衣一面催着,“现下阖家都在老太太那头商议治丧的事,您快换了衣裳过去,才刚老太太还打发人来问了一遍,只怕去晚了老太太生气。”
“我也是没想到,我这才回去几天呀就出了这事!听说是发了急症?怎么好端端的会发急症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金宝抻直了腰睇她一眼,神色欲言又止,“急症急症,不就是发得急才叫急症么?二爷本来就得的是这病,素日千防万防,谁知还是没躲得过去。”
玉漏理了理衣裳,匆匆往那头去,“你和顾妈妈先去库里领些白来挂,这会该是在发放了。”
过去那边,阖家都在,桂太太还是一样没出来,儿子死了,也不许她到人前来和大家商议,可见老太太心里多恨她。络娴没来,想必是哭倒下了。众人眼圈都是红红的,都有大哭过的痕迹,只兆林脸上淡淡的。
老太太不等玉漏坐下便道:“正好你也回来了,等灵堂搭设出来,调度调停下人的事情就交给你。来的客多,都要招呼好,不要怠慢了哪个。”
车轿迎送与人情客礼的事交给了翠华,燕太太只管陪着老太太应酬女眷,外头写联子发讣告都交给池镜,兆林陪着大老爷只管应酬来往男客。这厢商议定了便各自忙开,池镜自往外书房内写讣告发帖子,玉漏则到芦花馆内召集众管事婆子媳妇分派事由。
及至三更才回房来歇,听见外头仍是灯火通明,乱哄哄的,请的道士和尚连夜住进府来了,偶有锣儿铃铛发出锵锵叮叮的声音,在试家伙。玉漏坐在榻上,好容易得闲吃口茶,也不觉疲倦,听着那些低低密密的声音,仿佛夏天低空下的一群蜻蜓盘旋在头上,仍感到惘然。
稍刻池镜也回来了,不知写了多少贴,进门时一只手还举着攥来松去的活动筋骨。他一头仰在榻上,望着屋顶出神一会,方问:“你姑妈好些了么?”
“我姑妈那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要好早就好了,我看能未必熬到明年春天。”
“我原想着明日也过去瞧瞧的,没想到二哥的事情又出来了。”
谁都没想到。玉漏还是觉得奇怪,“都说二爷是发了急症,到底是什么诱发的?我素日看他十分留心,一到春天百花开的时节,他连门也少出,就出门也常拿块绢子捂着口鼻。怎么偏是这时候,好些花都开谢了,又给他碰上了——”
池镜仰着面孔笑了笑,眼圈还红着,笑意却和平常一样散淡,“他那个病哪里说得准?什么粉啊尘啊的,撞上了就是看命。”
说着心里有点得意,他自己命大,在断肠草底下都能逃出生天,可见贺台是天生命短,不然也不会得那个病。如此一想,就为自己开脱过去了,心里一点负担也不再有。
烛火跳在他脸上,还是那样松懈的神色,玉漏看得吃惊。尽管知道他们兄弟不合,可人死了也没有半点伤心的倒真是少见。才刚在老太太屋里见他还不是这样,虽然是在老太太跟前有些装模作样的成分,这时好像关上门来,连装也懒得装了。
“你那样看着我做什么?”他察觉到她的目光,睐眼睇着她笑。
玉漏咽了一下,低头咕哝,“他到底是你二哥,怎么他死了,你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人谁不死?”
“话是这样说——”
池镜忽然笑了声,一手握住炕桌角,望着她往上坐直了些,“我那天还和媛姑娘在说,你是个心软的人,没想到还真是。”
玉漏听出嘲讽之意,乜了他一眼,“不敢当,我不过是人之常情,不像你。”
“我又怎么了?”
他连人之常情也没有,玉漏想,却没说,为这个争执起来又不值当。
不过总忍不住想,他连对自己的手足兄弟都是这样,夫妻之间更不可靠了,将来她死他前头,他会不会也是这样淡淡的一句“人谁不死”?然后转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池镜见她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嘴唇,“可是金宝和你说什么了?”
“她有什么和我说的?”
他笑了笑,“没什么。”
金宝不是个多话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自有杆秤。媛姐那头更不犯着担忧,她比谁都怕给人知道。其实玉漏就算知道了也不怕,他们夫妻一体,她比谁都晓得厉害关系?只是怕她觉得他歹毒,她原本就是个心思重的人,倒别因此事疏远起来了。
他说累了,躺到床上有很难睡着,便翻身拥住玉漏,“我今天真是想你。”
玉漏背向他怀里,十分惊诧,想到兴许是因为贺台的死,他到底有些别样的情绪。她喜欢他这种人情味,便抓着他的手背,“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池镜抱得她更紧了些,脸埋在她肩后,觉得安全,反而生出孩子气似的埋怨,“回来也待我淡淡的。”
这一日的确没多大工夫和他说话,她笑起来,“二爷刚死,难道咱们当着人就热辣辣的?也太不像样了。”
池镜也好笑,“你方才还怨我。”
越听越有些撒娇的意味,不过这点异样在今日都可体谅,谁叫他死了亲哥哥呢。她翻过身来,将胳膊搭在他腰间,也像搂抱着他的姿态。
次日天不亮玉漏就赶着起来,仍在芦花馆内向各管事的仆妇分派差事,鱼肚发白的时候分派完,又到灵前烧纸。贺台没有子嗣,是族内两个亲戚家的子侄代为在灵前尽孝,陆续见自家人都来烧纸来了,烧完又各自去忙,唯独不见络娴。
走入园中,因问翠华,翠华道:“你是没瞧见,二奶奶昨日对着二爷的尸首哭昏过去了,今日哪还有精神起来?这会正睡在床上瞧太医呢。也是他们夫妻,我看将来我死了,大爷只怕一滴眼泪也没有。”
玉漏道:“哪有平白无故咒自己死的?”
“不咒难道就不用死了?”翠华长叹一口气,“你看二爷,还不是说没就没了。平日大家总见他病恹恹的,知道是难好,可谁也想不到事发得如此突然。”
玉漏给她说得有点莫名心虚,因为近来和络娴他们闹得僵,很怕人把这事扯到她身上,就是说贺台是给他们怄死的她也担不起。
因此也和大家说一样的话,“这个病谁能料得到呢?太医还时时说不准。”
“倒也是。”翠华睇她一眼,有意无意地微笑着,“你去瞧瞧二奶奶吧,也劝她两句,如今谁也劝不住她,只是哭,从昨日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可别把眼睛哭坏了。”
“我更劝不住了。”
翠华睐着她又是一笑,眼睛里闪过鬼鬼祟祟的光彩,望得玉漏更心虚了。知道她是有意叫她去,这时候还要挑唆,不放过络娴,也不放过她。
但于情于理玉漏也应当去看看,不
然一会亲戚们来,听见她没去劝过,一定要说是因为前头出主意纳媛姐的时,所以亏心。贺台没死时不会这样说,都是说络娴好吃醋,如今络娴成了该受怜悯和同情的人,自然这不是又绕到她身上来。
这厢过去,院中分明没见有人,也似乎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气,好像是丫头们各自偷偷在哭,映着着将明未明的天色,有丝可怖的气氛。外间只有佩瑶在,看见她也是冷冷的,“三奶奶来了。”
“来了。”玉漏陪着小心点头,讪讪的,刚踅到卧房碧纱橱外,倏地见一只碗飞出来砸在她脚下,溅了一裙的药汤。
旋即络娴拼着股力气将声音骂出来,“你滚,不要你来假惺惺,你给我滚出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门帘子挂着,见她靠在床上,一身素缟衬得那张小脸血色全无,和从前总是明艳的模样天差地别了。床上挂的帐子也换了素白的,轻轻在两边一膨一膨地荡着,也不知哪里来的风。
玉漏一见这情形有些吓住,没敢进去,又不敢走,走了正显得亏心。就在屏门底下老远地说了两句场面话,“二奶奶可千万要保重身子,老太太他们都挂心着你呢。”
络娴恨不得跳起来打她,又没力气,只搡着蓝田道:“你去、去赶她出去,我不要见到她!”
不等蓝田走到跟前来,玉漏便道:“二奶奶别动气,我这就走。”
络娴吊着的那口气垂下来,人更没了精神,身子慢慢往下滑,直滑进被子里去缩起来。那些声音又来了,比夜里还强盛,敲锣打鼓的,越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排场越是摆得大,里三层外三层的道士和尚绕着令堂唱诵经文,此起彼伏的哭声,唯恐人不知道他们怎样悲痛。不过都是做样子,她知道。
陪着哭的人越多,反而越孤独,他们哭过这一向就过去了,日子照常过,可她将要独自一日一日地向那无涯的日子捱下去。所以他们劝她的话她一字也听不进去,痛不到自己身上,都是无所谓。
隔日凤家两位奶奶来了,也宽慰了她一番,从前觉得她们话多讨厌,此刻又觉得她们亲切起来,看俪仙也不像从前那样讨厌。
俪仙道:“写信知会你大哥了,他在江阴也赶不上。”
络娴有些呆呆的,隔会才想起来问:“大哥新近有书信来么?”
“上月来了一封,问家里的事。那时听说姑娘房里新封了个姨奶奶,我想着想必事情多,就没告诉姑娘。”俪仙转坐到椅上去,为贺台讨小的事,她先前心里不免对络娴幸灾乐祸,眼下贺台死了,一点不好带出来,但还是忍不住说两句风凉话,“我前头听说新封的姨奶奶是玉漏荐的,心里替姑娘委屈了好一阵。从前姑娘为她,和我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你看——我早说她不是什么好人,偏你们一个个的都要上她的当!”
风二奶奶赶忙拽她一下子,转过话头,“姑娘这两天好了点没有?”
络娴恹恹一笑,有一勺没一勺地吃着药,“二哥来没来?”
“来了,在外头灵前。”
“他这一向在忙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风二奶奶笑叹道,“他还有什么可忙的?成日家只在外头玩。上月大哥写信来,说有个同窗在扬州衙门里当差,想替他在那里讨份差事,他嫌官职不入流,不肯去。我劝他要不做个生意,他嫌丢了读书人家的体面,也不肯去,就守着家里那些田产过日子。”
凤二爷那人,游手好闲惯了的,身上又没个功名,入流的官职谋不上,不入流的他又看不上,连凤翔也拿他没奈何。和池家原本就不大走动了,知道他们池家看不起,也不求。贺台在的时候就没能替他谋得什么合宜的差事做,后来因为池镜,益发不肯来往了,不过场面上派下人来敷衍。
这回是没办法,妹夫过世,不得不亲自来。坐在那厅上也浑身不自在,和他们池家这头的亲朋也没多少话说,只和几个认得的官宦子弟说了一会。看见池镜进来,也不说了,就要辞去。
池镜倒特地走到廊下来款留了一下,“马上要开席了,不吃过午饭再走?”
凤二爷冷哼一声,“你们家的饭,吃不起!”
池镜也没计较,笑道:“还和我过不去?从前的事早过去了。”
受欺负的不是他,他当然能说过去就过去,先有玉漏的事,后又是凤太太过世,哪件事上吃亏的不是他们凤家?前些时又听见说他们两口子没安好心,撺掇着给贺台封姨奶奶,无端怄了络娴一场,凤二岂有不恼的?
因道:“少在我面前得了便宜还卖乖,今日要不是看在妹夫的份上,我一样打你。”
池镜原想问两句凤翔,谁知他一点面子不给,言讫便走。他只得望着他那背影笑了笑,仍转身进去招呼旁人。
里里外外许多客人,亏得玉漏有条不紊调度着下人,方不至于慢怠了谁。好些人是连轴转,夜间当完值,不过歇个把时辰,又要起来忙活。如此熬了几日,不免有些抱怨,玉漏怕这些人恨极了她,尤其是想到络娴看她的那双眼睛。便又和老太太商量着,向二府四府里借调了些人手过来帮衬。
这夜里忙完事由,依旧往灵前烧纸,出来在角门上听见几个守灵的婆子在里头议论,“昨日三奶奶特地叫厨房里做了几样小菜,二奶奶一口没吃,全叫丢出去了。”
“二奶奶这样恨她?”
“是她撺掇着娶媛姑娘嚜,二爷自己也不情愿,难说不是因为怄这个把病怄起来了。”
“这病发得也怪。”
“今年出的怪事也不少,前头三爷被人投毒也怪。”
“三爷才好了,谁知二爷就——”
天上有一圈月阴,风吹得两扇绿漆大门扇了扇,里头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玉漏莫名灵光一现,觉得身上寒噤噤的,打了个寒颤。池镜才好了,贺台这里又出了事,她不由得去想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旁人不知道,可她是清楚的,池镜从来不信投毒是青竹的主意,认定背后是贺台主使——
还要往底下想,她也害怕起来 ,不敢去想了。一路走回院中,看见小书房窗户上渗出来一圈昏昏的烛光,这冬天黯冷空气逼得她无处可去,只能仍然投身进去。看见池镜坐在书案上,总觉得异样。
池镜在案上写回帖,额头低在烛光中,显得那眉骨突高出来一些,格外冷硬。她在案前凝视他一会,直到他察觉,“你站在外头做什么?”
玉漏马上微笑,“怕扰着你写字。”
池镜匆匆两笔写完了一张,就丢下笔不管了,“算了,明日再写,都是些不得前来的人写的,也犯不着急着回他们。你是从哪头回来的?”他歪了两下脖子,从案后踅出来,要揽着她的背进卧房。
“灵前。才去烧了回纸。”她先一步朝卧房里走了,一面随意地问:“你回来前去烧过纸了么?”
池镜在后面跟着进去,“烧过了。”自榻上坐下,和她笑了笑,“碰见大哥,又溜到往外头去了。”
好像有意和她暗示兆林比他更无情,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
“大爷就是那样,我想他熬不过一个月,果不其然嚜,这才半个月他就在家熬不住了。虽然来了那么些客,又不听戏又没人吹拉弹唱的,自然觉得没意思。”她走去倒茶,端了一盅给他,两弯越眉稍微挑动一下,“你这点比你大哥强得多,场面上总是过得去,老太太也挑不出你什么错子。”
两茫然(十三)
两个人皆穿素服, 那白颜色把人脸上的神情衬得直接。池镜知道她意有所指,她向来聪明,心思细,只要有一丝线索就能顺藤摸瓜摸到真相。
他没大遮掩, 接过茶低着眉目微笑 , “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
这话是肯定了她对他的了解, 那么可见她对他的揣测也是对的了?
总之他没辩解, 也许问下去, 他也会“从实招来”。
玉漏反而沉默下来, 拂裙坐在那端榻上,低头嘬了口茶, 没敢再说下去。有的真相根本没有知道的必要,即便人真是他害死的,她还能去告发他不成?何况知道得太多,反而无意中成了“帮凶”。
杳杳的有点声音, 是灵堂那边走动的下人与和尚道士,在黑暗中有种神秘吊诡的氛围。反正她为了钱财势力到了这个家来,就注定置身于魑魅魍魉中逃不掉了, 何苦多问些话来徒增烦恼?
她偷偷打量他一眼, 见他还是那闲逸的态度, 死个把人在他根本不算什么。不免还是有丝胆寒,从前也想到了这样的侯门望族少不得有见不得光的事, 但死人的事还从没想过。
对着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人,她的态度不由得有些小心翼翼, “茶有点凉了吧?那茶壶没套棉布套子, 也不知几时沏在那里的。”
因见她主动转了话头,池镜便松散了神情, “翡儿睡前沏的。我让他们打了洗漱的水搁在那里,就打发她们先睡了,这一阵大家都熬坏了。”
好像很体恤下情,不过玉漏知道了,他这些时总打发丫头们先去睡,就是为了防备她来盘问他,怕给外人听见。
她俄延着没去洗漱,忽然有点怕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一直小口小口地抿着茶,说白天发生的事,“老姑太太今天不知怎么的,竟然说了句:'亏得我一时没回扬州去。'老太太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起来。”
老姑太太是嫁到了扬州,上回中秋为贺金铃之喜到南京来的,过后又到二府里去住了这些时。可巧贺台的事情出来,她还没回去,方便来治丧。不过这话说起来总不大好听,好像为这“赶巧”有些庆幸。
“老姑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说话一向是这样,从不在意她这个嫂子,何况是嫁出去了的人。”
“怪不得,上回中秋的时候就见老太太对她说话有些小心。”
“她夫家有钱,又不指望这里补贴,更不必看嫂子脸色。”
想必从前在家做小姐的时候也是跋扈惯了的,难得老太太到如今也还有统治不到的人。
说起亲戚,他不大有兴致的样子,有些困倦了似的,仰在枕上,眼皮半睁不睁的,却还陪她在榻上坐着,无论她说什么,他也肯陪着说下去。烛火熏了他一脸昏昏的光,使玉漏又感到种安详。她此刻又觉得自己是多心,凭他再怎么恶毒,又不会莫名来害她。
“听说大爷在外头又恋上个新人物,叫秦莺。“她笑起来,因为是说别人的是非,那笑声显出种鬼祟的俏皮,“所以也就头七那几日认真,这一向又偷么往外跑。还好没给老太太和大老爷看见。”
“你听谁说的?”池镜一条小臂掩在眼睛上,只看见一张嘴巴弯着笑,似乎是听见她的笑声,觉得可以放心了。
“大奶奶。大奶奶也不怕人笑她,习惯了,她这份肚量比二奶奶大。”
说到络娴,池镜不得不放下胳膊来叮嘱一句,“你往后可要多照管媛姑娘。”
怎么忽然说到媛姐?他待媛姐是有些关心,先前玉漏还以为他是乐得给那头添堵才格外关照媛姐的。此刻想来,恐怕还有别的缘故。都说贺台出事那天,是在东屋里和媛姐吃午饭——
她又不敢往下想了,只点头,“我晓得了,不用你说我也会照管她的,毕竟是我出主意把她接到家来的。”
“等过两年二哥的孝期满了,你问问她,若是愿意改嫁出去,你就和老太太说一说。”
“老太太不情愿吧?”
池镜笑道:“不会不情愿的,如今又不指望她替二哥传宗接代了,留着她也是无用。不过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思。”
“这是自然。”
池镜睇着她,“你外头劳累了一天,就不困么?还有说不完的话?”
玉漏像被他看穿了似的难为情,忙打哈欠,“你一问还真是困了。说着话还不觉得。”
片刻洗漱了,两个人睡到床上去,玉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只怕看见他那张脸,又会想到贺台的死。死人的事谁不怕?偏偏夜里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贺台朝他们索命来,她想跑跑不掉,低头一看,原来脚上有条绳索绑着,另一端是栓在池镜脚上。她醒来只想到一句老话——一根绳上的蚂蚱。
好容易熬到送完殡,亲朋们渐渐散去,各自脸上由悲痛转为松懈,唯络娴还是那样成日睡在床上没精神。请太医来瞧,说病也不是病,无非是心情郁塞以至气血不调,不过常吃着些调补气血的药。
这日老太太松了气下来,得空叫来蓝田问:“你们二奶奶还是那样?”桌上一绺油亮亮的光反射到她脸上,皱着眉,又像是担忧,又像是不耐烦。
“不大哭了,只是还是没胃口,每日吃两口就搁下了,人瘦了一大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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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你们这些丫头都要留神,常劝着她些。”老太太还是皱眉,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谁人脸上都恢复得如常了,只络娴还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自然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是那样,何况他们是对恩爱夫妻。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想,络娴做出那副样子来,是不是给她瞧的?叫人以为是她做长辈的欺压了她?本来治丧其间就听见亲戚中有人议论,说小两口本来好好的,非要封姨奶奶,反把人冲死了。
倒成了她的不是了——络娴心里未必没有这样想,所以迟迟不好起来,是不是和她赌气?
她一面吩咐蓝田道:“你回去告诉她,只管放心,贺儿虽没了,老子娘们都还在,不会不管她。”
话是这样说,一切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只放下话去,贺台那份月例银子照发,算是对络娴这新寡的特殊照顾。
蓝田去后,老太太又吩咐丁柔,“你去厨房传话,叫这几日给二奶奶添几样她素日爱吃的。”
扭头来,又和玉漏说:“二奶奶这样,哪得空照管底下的事?我这两日仿佛听见她院里的人又吵又打,简直不成个体统。”
那头摆好了午饭,玉漏忙自椅上起来搀着她过去,“我也听见了,就为些小事,丫头媳妇们懒惰,仗着二奶奶没精神,传话递东西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打了起来。因都是二奶奶院里的人,又没得老太太示下,我也就没好管。”
“该管的,这些下人纵久了,来日不免压到主子头上。何况二奶奶那样子,我看一时半会打不起精神来,贺儿又没了,再不管那些人免不得就要翻天!”
玉漏心窍动了动,有话没好说。
只听老太太叹道:“我晓得也是为难你,你手上还有事忙不完,何况金铃那些东西,我还要烦你,这会又要叫你管二奶奶院里的事——”
玉漏听着诧异,给金铃置办嫁妆,都是她亲自盯着。纵然有许多东西要外头现买,也该是翠华他们两口子去办,一来翠华看东西眼光高,也是办熟了的。怎么轮得到她?
转头一想,多半是怕翠华他们从中揩油水,可见素日翠华在人情客礼上揩油水的事她心里十分清楚,只是该松时松。但金铃的事上松不得,毕竟是嫁到皇上家,就怕东西有什么差池,何况这项上花费太大。
不过玉漏没急着问这一项,仍等老太太把话说下去。
“所以我有个主意,你明日过去二奶奶那头训斥那些丫头婆子几句,然后呢,再
教教媛姐,往后那院里的事就交给媛姐代管着。一来好歹有个人震慑着他们,二则,二奶奶心气高,见媛姐替她管着,心里难免不服,兴许为争口气,就打起精神来了也未可知。”
玉漏见她端着碗笑得有一丝古怪,便猜到她的用意,说是为络娴分忧,或是为激起络娴的精神,说到底还不是要藉故弹压络娴,好叫她知道,装可怜没用,这家里到底是她老人家的天下。络娴也是一味不争气,真以为没了丈夫就能得到怜悯?这家里的人连死了的人也不见得会怜悯呢。
她想着心也不免寒起来,好在老太太这主意正和了她自己的主意,池镜叮嘱过的,要多关照着媛姐。
次日那边院里去,先进正屋瞧络娴,可巧碰见俪仙也在,是凤翔回信嘱咐她,叫她得空多来瞧瞧络娴。玉漏便没进去搅扰她们姑嫂说话,只在外头坐着,叫蓝田进去禀报。
络娴听见,自是厌烦见她,恨着眼对蓝田道:“你请她自去忙她的去,我这里不必她来充好心。”
却给俪仙拦住,“为什么不见?倒好像怕了她一般。三妹妹不要傻,如今你是一个人了,越是躲着,越是给这些人看你好欺负。她算什么东西,还是我手里调.教出来的,叫她进来,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话说。”
一时玉漏进来,俪仙打量着她嗤笑两声,“唷,一年不见,大变了样了嚜,这要是冷不防在外头碰见,我还不敢认。”
玉漏一看见她就想起从前的日子来,并且听俪仙这言语,恐怕底下就没好话。可见她们姑嫂而今是同仇敌忾了,有了共同恨的人,也能亲密起来。
她出于自卫,不由得端出一副架子,不等人请,自端庄地坐到榻上,向俪仙稍微点下头,“原来是凤大奶奶,怪不得我在外头听声音耳熟。”旋即又望着络娴,“三奶奶好些没有?老太太不放心,叫我来看看。”
特地把老太太端出来,显得她像个“钦差大臣”,量她们也不敢说什么“不敢劳你大驾”一类挖苦的话。
果然络娴放老实了些,在床上别过头去,“劳烦你去回老太太,我已好了许多了。”
俪仙见不惯玉漏狗仗人势的态度,又嫌络娴软,便在侧面椅上坐下搭腔:“到底是你们老太太叫你来看,还是你自己想着来落井下石?”
玉漏笑道:“凤大奶奶说话还是这样直。”
“没办法,我这人性子就是直,一向学不会你们那一套。何况对着你,更不必讲客气了,老熟人了嚜,你什么样子我没看见过?就是当初你哈巴狗一样伺候人的样子我都还忘不了,有时候在外头听见人家说池家三奶奶的话,我还觉得恍惚,什么三奶奶不三奶奶的,不就是穷酸丫头嚜,还是我们使用过丢下不要了的人。”
这话实在难听,人家纵有这些话,都是背后议论,玉漏听不见也就罢了。只俪仙这人,还是什么都敢说,不怕得罪人,想当初她连池镜也懒得招待,这也算她的本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漏怄得没话说,又不好和她理论,越理论她越要把从前的事翻腾出来,没得更细枝末节的事传出去,又招人笑话。只不理她,转头和络娴笑道:“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奶奶赶紧好起来呢。”
因见她吃了瘪,络娴高兴起来,眼里忽然笑出一抹精神,“那你回头告诉老太太,等我好了去给她老人家磕头。”
玉漏趁势要告辞,谁知俪仙又扬起调门说:“忙着走什么?大家好些时不见,就不肯叙叙旧?都说人走茶凉,你这碗茶凉得也太快了些,见着我,也不问问我们大爷?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玉漏更不能接她这话茬,只回头笑道:“你们姑嫂间有的是私房话说,我杵在这里,反倒耽误了你们,我就不叨扰了。”
说着走出去,到外厅又气不过,复掉回卧房,站在那门帘子底下笑,“瞧我,差点给忘了,老太太还使我过来传句话,体谅二奶奶精神头不足,往后这院里的事就交媛姐代管了,二奶奶且安心将养身子。”
不待络娴变脸色,就丢下帘子走了,到廊庑底下,故意扯开嗓子问:“媛二奶奶在不在家呢?”
络娴一听“媛二奶奶”这称呼,险些怄死了,当着俪仙便哭出来。俪仙心里冷笑,讨小这事,局外人无不是心胸宽广,轮到自家头上 ,又是两样,当初还伙同玉漏来气她,如今也算风水轮流转了。
不过到底是自己人,仍走回床前安慰,“不是我说姑娘,光哭管什么用?你听她才刚那.话,可见往后你这里就要给那媛姐做主了,你还不赶紧好起来,不蒸馒头争口气,难道二爷去了,你也不活了不成?你大哥就是担心你这个,叫我常过来劝劝你。打起精神来,啊,不论二爷在不在,这家私都应当有你的一份。”
络娴心头不免要强,一股脑端起旁边的药,三四口便吃尽了。
这里强,外头也强,媛姐忙请玉漏进屋里坐,玉漏偏不进去坐,就坐在她门前那吴王靠上,难得说话不是素日那轻言细语的动静,掷地有声的,一字一句叩到正屋窗户上去,“管事的高妈妈呢?叫她去,将这院里不论丫头婆子都给我召集到院中来,老太太有话吩咐。”
丫头听见是老太太有话吩咐,不敢逞强,忙去告诉高妈妈,不一时便将十七.八个仆妇都召集来院中站着。
玉漏立起身来,面向廊外,睃这些人一眼,道:“老太太有话,二奶奶身上不好,管束不及你们,以后这院里大小事宜就听媛二奶奶的吩咐。”又向媛姐道:“你先在旁瞧着我,往后就会管了。”
一面说,一面问起那些人,“前日听见这院里有人打架,动手的人都有谁,自己站出来,还可轻罚,自己不站出来,等我问出来的,可就是重罚了。横竖你们也是恨我,我也不必要留什么情面,说得出就做得到。”
窸窸窣窣站出来四个丫头,玉漏望着她们笑了笑,“好,还算老实。我也不问你们为什么打架,反正都有缘故,谁说起来都有理。可你们只想着自己的道理,就忘了府里的规矩不成?二奶奶的身子不好,只怕就是给你们怄的,若不处置,岂不乱套了?你们四个喜欢打,就让你们打个痛快,来,对着站,每人打对面十个嘴巴,打痛快了,打得彼此心里都没了气才好。”
听见那耳刮子“啪啪”地扇起来,络娴恨得揪被子,“她这是耍威风给我看呢!”
俪仙在旁抱着胳膊道:“可不是?倒没瞧出来她这样厉害。你还不勤好起来,也去巴结巴结你们老太太。”
“巴结老太太有什么用,从前也不是没巴结过。本来就瞧不上咱们家——”
还是老话,凤家到底是落魄了,凤太太又死了,更没了支撑,如今单靠凤翔一人做个县令,其实说起来比她们连家做县丞的也风光不到哪里去,并且人家的县丞是在南京做,凤翔的县令是在江阴,地方上也有优劣。
好在凤家是有根基的,银钱田地还有些。络娴闷着头想,不如支持她二哥也捐个官做,到底多一分力量,老太太不得不另眼相待些。
不过这话不好对俪仙讲,便说:“你回去也叫二嫂来看看我,她好些时没来了。”
俪仙嗤道:“人家现在管着家,哪里得空。”
络娴没说什么,又睡下去,耳边还是玉漏训斥人的声音。
玉漏在这里耍了威风,回去也不见得几多高兴,因为终究是没报复到俪仙身上。转来转去,碰见的人里,还就是拿俪仙没办法,真是她的克星!
赶上池镜家来,见她闷着气坐在那暖阁里,便偷问翡儿,“你奶奶这是怎么了?”
翡儿摇头,“我也不知道,去二奶奶那里一趟回来,就有些生气,问她她只说没什么。”
那些难听的话玉漏自然不肯对别人说,倒是池镜进来问她,还可
以对他说说,反正前尘往事,彼此是知根知底的。
池镜听后好笑着坐下,“凤大奶奶还是那脾气,说起话来谁的面子也不给。”
“她是万事不求人,就不怕得罪人。”
池镜笑着点头,“如今这世道,这样的人也少见了。”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拿她没办法,又不是一个家里住着,还没机会给她气受。要兴师动众地整治她,又还不至于,不过是些口角,到底是没有利益上的损失,要拿什么胁迫她,人家又还无事相求,就有个妹子在这里,人家也不过是面上敷衍才来看的,死活根本不是真的关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漏看不惯他那闲散的态度,报复性地添补一句,“当着丫头在那里,她还说我和凤大爷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果然池镜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玉漏总算觉得痛快了些。拿俪仙是没办法,不过要受她的气,两个人一起受!
两口子一张榻上讪了一会,一时摆了午饭吃过,池镜自回房去换衣裳,有户姓林的世交府上娶亲,老太太派他去贺喜。
玉漏跟进卧房里来,把媛姐接管那院的事告诉他,“老太太还给她涨了二钱银子的月钱,这还是头一回给府里做姨娘的涨钱。虽然她没有子嗣,也算能在这家里安了身了。将来她倘或想出去,我再和老太太另说。”
因说到这事,不好叫金宝在跟前了,池镜藉故赶了她出去。玉漏只得接过手来替他换衣裳,“你的话我也告诉她了,将来若是老太太不在了,她又不想出去,我就设法将她从那屋里讨来,跟着我们过。”
池镜低着眼瞅她,她也低着眼瞅他的腰带,仿佛是迫不得已才说起此事,不过是为给他一个交代。她聪明也聪明在这点,看穿不说穿,给彼此留有余地。但他猜到她也许是怕,所以才不问。
他握住她的手,“我从来不是背信弃义的人,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对凤翔。因为你。”
无端端推她做了个罪魁,她是彻底摘不开干系了。不过这话也还算动听,她低着头笑,“听你这话,好像你做什么不好的事,都是为我?我可担待不起。”
他听出来了,原来怕来怕去,是怕摘不清她自己,真是自私透顶。虽然可恨,但他却笑了。这一刻忽然明白为什么会爱她,不过是因为一份相似和理解。他想,她一定也是理解他的,不然不会轻易体谅他的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