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茫然(十四)
那院自交给媛姐管着, 起初自然是不顺,一干杂事不算什么,难就难在丫头婆子们不服。好在媛姐肯学,遇到底下有人挑事, 便来问玉漏的意思。
“她们大概也是听了二奶奶的话, 何况我又是没根基的人, 所以不服我的管束也是有的。我为难在自己又没个心腹的人, 所以没人从中调和。又不好为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闹到老太太跟前去, 反叫老太太看我不中用。”
就要过年了, 玉漏忙里抽闲和她坐下来,笑道:“我看你是难在脸皮薄, 怕得罪了她们可是?”
媛姐讪然低下头去,“那些上年纪的老妈妈我哪里好打好骂?”
“我告诉你听,只要管事,终会得罪人, 你束手束脚的不敢管,她们也不会念你的好,反而以为你软弱。你也不必和她们动武, 只算着每月的银米扣她们的。这事情官中乐得做, 也是掐住了她们的七寸, 谁累死累活的不是为了那点月钱?你扣她们两回,她们就老实了。若好的, 趁着要到年关,你自家肯吃点亏, 拿出点钱赏她们。什么二奶奶不二奶奶的, 你当这些人果然是效忠主子啊?那是怕听了你的话,以后二奶奶好了, 又和她们算帐。”
媛姐缄默须臾,暗瞟她一眼道:“我也怕我这时候管紧了她们,她们记了仇,将来二奶奶好了,接过担子去,她们又回过头欺我。”
玉漏斜望着侧墙供案上的花瓶笑了笑,“只要你处处料理得比二奶奶好,纵是她好了,也不会再叫她管了。这回老太太是有意要叫她学乖点。”
老太太是对络娴灰了心了,如今贺台没了,不犯着给她面子,少不得这一二年间都要“闲置”着她,谁叫她常日赌气使小性子?
那媛姐领会了意思,回去果然放出手脚来料理那院的事,学玉漏恩威并重,渐渐下人们也肯听话起来。络娴见这情形,益发感到危机,不得不认真调养身子,按时按晌地逼着自己吃饭吃药,到年下,已有了两分精神。
这年恰好大年初一那日,皇上聘金铃做晟王妃的旨意下到南京,由南京礼部送来五千两黄金,一万两白银,并赐了良田五顷,绸缎五千匹,并一处府宅玉各色瓷器玉器。一时趁拜年之机登门贺喜之人纷至遝来,阖府应酬不迭。
池镜节下也不上学了,只管陪着大老爷并兆林周旋迎待那些上门贺喜的男客,每日在外院厅上摆席设宴。里头女眷自然是燕太太玉漏翠华三个每日陪着老太太周旋,在小宴厅内搭戏开席。只听得这府里日日喧腾,夜夜笙歌,热闹非凡,不在话下。
倒是金铃不大见客了,除本家要紧亲戚来了到厅上见一见外,旁人一概不理。自然定下亲的姑娘怕臊不见人,也有这个习俗。
她母亲桂太太也不在跟前酬客,逢人问起,老太太总是一脸痛惜地叹气,“她身上不好,哪还应酬得起?今年冬天又更重了些,只好我这把老骨头出来撑一撑了。”
“老太太是大福之人,就是大太太不在,还有这几个能干的媳妇。”
来人里有好些还是头回见玉漏的,但多半都听见过关于她的言语,不免把眼梢朝她身上多溜几眼,那目光里总有轻蔑和嫉妒掺杂着,转过头去和相熟的人议论。还不是说她娘家如何,从前又如何,玉漏只装听不见,老太太也装听不见。
其实老太太带她到人前显眼,她也知道的,一是因为她能干,二是有意要叫她听听这些言语,怕她这一年风头太过便不知斤两。
老太太从来是这样,一面捧着,一面压着。
“就是这位三奶奶——”
一背过身去就听见那嘁嘁哝哝的声音,苍蝇似的在耳边,戏台子上敲锣打鼓也掩不住。玉漏庆幸这时候连家没人来凑热闹,自从上回把话说绝后,他们倒识趣了许多。不过到底这样的大喜事,他们如何舍不得不沾边?玉漏还只在家忙就听见秋五太太在外头和人显摆。也不单是她娘家,这时候凡和池家沾亲带故的也都肯在外显摆几句,这些最外头的人结成张网,消息来来回回传递。
桂太太没在跟前,人家便只向老太太与燕太太道喜,几日受下来,燕太太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因想着金铃的事情既已定了,就该议起芦笙的事。正巧连日那么些官眷太太登门,不少家里有年轻未婚配的公子,老太太事多不记得,可她不能不记着,冷眼在这些人里挑拣,拣来拣去,看中了南直隶都察院御史卞大人家的小孙子。
这日一大早起来,天还未亮,就叫来玉漏,推她去和老太太提,“老太太为金铃的事忙,大概是忘了芦笙的事。可咱们不能忘,我是她的亲娘,你是她的亲嫂子,总不能将她抛在脑后。我想着趁此间常来常往的,你去和老太太说一说,请她老人家试试卞家太太的意思。”
玉漏没敢一口答应,略显尴尬地笑着点头,“这几日客来得太多,我看老太太不大得空,等过了这几日,我再和老太太开口。”
燕太太疑心她是推脱,便把脸色放了下来,“我就是想着后日卞家太太要来听戏,就好问她一句。好容易烦你件事,你只顾往后推。”
“我这记性,竟忘了后日的事。”玉漏忙笑。
“那你今天就拣个时候和老太太说。”
玉漏只得点头,回房却是一脸烦难的神色。赶上池镜刚睡醒
,靠在床头,还在抱怨昨夜里吃多了酒头疼。她走去挂帐子,两边烛台照着她有些为难的神色,池镜便懒倦地问:“大早上的你在这里愁什么?”
“还早呢,都快摆早饭了。你今日不是要去赴席?我叫她们端水来你洗漱,你赶紧起来。”
“先别忙。”他伸出手拉她坐下,拿被子一并裹住她,摸她的手冰凉,便捧着哈了几口气,“你这么早起来上哪里去了?连个汤婆子也不焐。”
“太太叫我到后头去了一趟。”玉漏叹了口气,扭头道:“太太想和卞家结亲家,他们家的小公子不是还没定亲嚜,前日在席上人家在说,给太太听见了,就起了这念头,想使我去和老太太说。我又有些不好说,从前老太太就不大爱管芦笙的事。”
池镜走下床,将旁边熏笼摘了,炭盆架子挪到跟前来,依旧盘腿在铺上坐下,拿着钳子添了几块炭,翻得里头劈啪响。
玉漏攒眉道:“咦,轻点翻,弄我一脸灰。”
他拿钳子在比着吓她一下,就搁下了,“按说咱们家的小姐,配谁家配不起?可卞家不比别家,听说他们家挑媳妇,不看家世门第,头一件看姑娘的品行,还要能书会画的,芦笙那丫头人家瞧不上。”
“就是这话,你想想,要有意思,人家男方家里还不趁这时候到咱们家来,也探探口风?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还有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人家一句没打听,想必就是没这个意思。让我去跟老太太说,岂不叫老太太在人家面前难为情么?老太太才不会碰这个钉子,她老人家一向是要人捧着她。我去说,岂不是我在老太太跟前碰钉子?我又不好说人家断看不上芦笙的话,又不好回绝。”
池镜揽着她的腰。一面笑,一面在她肩上嗅着,一路嗅到她脸上去,捏着她的腮,“你就只管提一句,老太太若问,你只推说是太太的主意,有什么话,叫她们婆媳两个去扯好了。”
玉漏偏开了脸,回嗔一眼,“也只好如此,反正我是一点这意思也没有,芦笙嫁谁不嫁谁,与我不相干,她嫁得再好我也不沾她的光。”说着放下声调咕哝了一句,“我看她也没那个本事——”
说着起身,叫丫头进来服侍他洗漱。两个人皆坐在床上,她照例伸手试了试水温,又接了帕子搽手,吩咐金宝,“今日恐怕要下雪,你给他穿件毛皮氅衣。”
池镜听着觉得十分熨帖,先前从未听见过她管他穿衣裳的事,可见天冷也有天冷的好处,不由得微笑着看她。
玉漏扭过头来就碰见他湿漉漉的眼睛,心陡地一跳,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你不搽脸,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他转过头去,接了帕子揩脸,“你几时回家去拜年?”
“今日还是客多,总要过两日才得去了。”
“那过两日我抽空和你一道去。”
“你哪里抽得出空,还有那么些亲友等着还席呢。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套了车去是一样的,不过歇一夜就回。”
池镜穿好衣裳就下起雪来,使他蓦地舍不得这屋里暖融融的空气,又眷恋地走回床上坐了会。天色昏昏的发白,烧断的炭劈啪一声塌下去,玉漏正对着镜子套一件灰鼠比甲,没听见他讲话,以为他还是头疼,便走到面前替他揉额角,“你席上少吃点酒啊。”
池镜闭着眼笑,仿佛做了许多年的一个温情的梦终于在这一刻实现了。他忽然握住她的腰向后倒下去,“不想出门了,外头冷得很。”
玉漏推着他爬起来,“那怎么成?那么些人请呢。大老爷推给你和大爷,连大爷都老老实实地去应酬,你还不如他?”
“他原本就喜欢那些吃酒听戏的事,我没兴致。”
“你就是再没兴致也得去。”玉漏心想,连她也成日在席上转不停,他还想躲懒?没门!
他仍拉着她的手不放,一个躺着一个立着,对峙了一会。渐有人声的时候,玉漏又摧他,“你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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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只得唉声叹气起来,出去小书房里取了个细长的木匣子来递给她,“这是昨日人家送的一支紫毫,我的笔多得很,使都使不过来,这支你顺道带回去给岳父,就当是女婿孝敬他的。”
玉漏嗔笑着接来,“拿人家的礼做你的人情?你倒会打算。”
“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没这个意思。”
池镜走后没几时,玉漏估摸着老太太也该起来了,便赶到那头去请安,趁机提了句芦笙和卞家的事。
老太太正吃茶呢,闻言搁下茶碗,“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太太的主意?”
玉漏见她脸上不情愿,自然是推回到燕太太头上,“上有老太太,下有太太,这种事哪轮得到我去打算呢。”
老太太面色方缓和了些,“燕太太也太会想了,她自己养的女儿是个什么德行她还不清楚?人家卞家看儿媳妇看的是人品才学,她那女儿哪一点能给人家瞧上?倘或单论家世,那自然好说,可人卞家不看这个,上年我就听见他们家老太太这样说。你去告诉她,我是没脸开这个口,她觉得芦笙好,她自己说去。”
玉漏自然也不敢拿这话去回燕太太,只编著话搪塞她,“老太太上年和卞家老太太说话时,好像听那口气是他们家已瞧中了一户人家,所以就不好再说了。”
燕太太还嘀咕,“我怎么从没听见过这话?”
“面上还没说开呢,只是卞家有那个意思。”
燕太太也就没好说什么,只是有些失望,心里又打起别家的主意。
碰巧芦笙进来听消息,在外间听见这么说,便大剌剌地只管走进来道:“既然他们家还没和人家说,我们为什么不能说一说?兴许我们这里一说,卞家就不要那户人家了呢?”
连燕太太也不由得脸上两分不好看,向来议论姑娘的婚事,姑娘别说不好问,就是听见了也要装作没听见。故而连忙赶她,“你进来做什么?越大越没个规矩了。”
芦笙不依,仍摧玉漏,“三嫂你再去和老太太说说。”
玉漏为难着笑道:“老太太的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芦笙偏道:“老太太也没说不行啊,卞家也只是有个意思,都是没影子的事,怎么就不好说了?我看三嫂就是懒得管我的事,倒为人家忙得勤快。”
意指近来帮着老太太为金铃筹备嫁妆的事,玉漏忙看燕太太脸色,果然她也是这样想。玉漏懒得周旋,索性站起身,藉故还要张罗宴席的事躲了出去。
芦笙只得依旧去缠燕太太,“您看三嫂,别人家的事忙里忙外,自家人的事,多说两句她就不耐烦。我看老太太跟前她未必是认真去说的,总是为了敷衍娘随口提一句就罢了。”
燕太太听了这话,也回过神来,觉得是玉漏不对芦笙的事上心的缘故,又想他们夫妻几时将她放在心上过?眼睛自然只往高出看,先前只忙着奉承老太太,如今好了,又添了个金铃。
她心里不免有气,因对芦笙说:“他们不耐烦管,我也懒得去看他们的脸色。回头请你姑妈去说,你姑妈在老太太跟前难道还比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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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听见要去请姑太太说和,更乐得丢开手去迎待客人。忙至元夕次日,方得空预备着回连家一趟,却没听见燕太太有什么问候的话要她代,想是因为卞家的事将她母女二人彻底得罪了。
夜间翻着架子上的炭盆和池镜嘀咕,“明日我回去,连老太太还叫问个好,太太却没话说。”她自己摇了摇头,一声不大所谓的轻叹,“看来这回连太太也记恨上我们了。”
一个一个地竖
起敌人来,也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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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更是没所谓,反而有种暗喜,一个个的敌人竖起来,将他们包围着,斩断了和旁人一切的联系,迫使他们夫妻不得不紧密地挨着,挨着挨着,血肉好像长在了一起,在这冬日的寒气里,割也舍不得割开。头一回,他对她独自回娘家去没有担心,不怕她再碰见西坡。
他走去自身后将玉漏抱住,嫌她瘦,一条胳膊便将她环紧了,【看小说公众号:私有富士山】“你多吃点,明年咱们好生个孩儿。”
玉漏听着觉得陌生,虽然生孩子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正因为顺理成章,所以从没去筹谋过。她想着好笑,“忙什么?当爹的还在读书,将来要是生下个儿子,陪着你一起读书?”
“你打量我后年一定考不上?”
“呸、这话不许说。”她提着火钳掉过身来,像拿剑似的比着他,“你快啐了。”
和别人一样,她也信他将来是一定会做大官的,越是当官的越是城府深心思重。其实他读书并不大刻苦,但天生是读书的材料。不免想起贺台来,那可怜的人,做什么都认真,又做什么都失败,可见老天爷就是不公道。
池镜一霎觉得她提着火钳的样子有些凶神恶煞,反正在关于财势的事上,她比谁都郑重。他笑了笑,拨开她的手,“别瞎闹,果然伤着了我,将来谁替你卖命?”
她也笑了,“难道我成日这么累,不是在替你卖命?”
所有的事都不必要解释,早在一朝一夕间,彼此心里都很有数。
次日照例带着些东西回去,又将池镜给的那支紫毫送给连秀才。连秀才本来望眼欲穿,却没看见池镜,心里还有些不痛快他没跟着来。当下一看见那笔,登时又宽了心,“想必他是为你们家四小姐的事忙,来不来也不要紧,总算他还惦记着我这个做岳父的。”
玉漏一面打发了小厮婆子们先回府去,一面坐下来陪着吃茶,“他哪里走得开,先是宴请一干来道喜的亲友,眼下又是各家亲友还席,大老爷还走动不赢,他哪里敢不去?就连我也在家待客忙了十几日,好容易才得空来回来这一趟。”
秋五太太看见丫头把她带来的一盒点心摆了两个碟子捧进来,忙亲自去接了,一碟放在上头桌上,一碟给玉漏端去下首,笑盈盈地道:“别说你们府上,就是问我们的人也多,都问是不是真的。这些人也是没见识,这事还能有假?你们府上的小姐,别说做王妃,就是做了皇后也没什么稀奇。”
陡听见连秀才呵斥下来,“这话也是好胡说的!”
秋五太太忙敛了笑回去坐着。连秀才因见池镜没来,在家里坐着也没意思,正好外头有两台酒,仍换了衣裳出门应酬。
如今终于秋五太太也肯在连秀才不在家的时候点起炭盆来,或许也是连秀才刚出去的缘故,来不及灭。那门虽未阖上,去新掩着厚厚的门帘子,半点风不曾放进来,关着一屋子半暖的空气。玉漏忙了这一月,此刻骨头倏地松了松,又觉得娘家到底还是有些好处。起码对着娘家人不必装样子,谁不知道谁?何况自从金铃的事出来,她爹娘待她的态度益发陪着些小心,不敢违逆她的话。
“你们四小姐的事既已定下了,就该替五小姐相看人家了吧?”秋五太太瞅她一眼,有些试探的意思。
玉漏一看她这鬼鬼祟祟的神色就知道,一定是哪户人家托她来说什么。便翻了个白眼,“你不要去兜揽这些事,芦笙的事情我一句话说不上,你要是收了人家的礼又帮不上,要你还的时候你可别找我,我一个钱不赔在这上头。”
秋五太太垮下脸来嘀咕,“做妹妹的亲事,当嫂子的说不上一句?”
“别问了,我们太太正为这事恨我呢。”
秋五太太见她脸色不好,没敢问下去,又笑起来,“我也没收人家的礼,只是府衙里有位大人问你爹,我想着白问一句的事,又不是要你一定去说。”
玉漏哼笑了一声,“府衙里的人我们太太才看不上。”
“那倒是,京里头二老爷认得的大官多,自然是往那头瞧。”
说起来也怪,芦笙的亲事二老爷倒是一句没问,全丢给燕太太自己做主。想必嫁给京城的达官显贵没大可能,多半还是在南京拣一户人家。
反正玉漏是不管的,她端起茶事不关己地呷一口,正好看见帘子一动,梅红走了进来。那纤细的腰往前挺着,胸前的肉又丰腴了些,脸上白里透红的,望着玉漏便笑,“我在屋里睡觉,听见姑娘回来了,忙就爬起来瞧瞧姑娘。”
玉漏也起身来迎,“您这个时辰睡觉?想必昨夜熬得晚了。”
没想到秋五太太倒比她迎得还快些,几步便冲到梅红身畔,一改往日态度,十分小心地将她搀着,向玉漏挤眉弄眼地一笑,“你梅姨有了,怀孕的人身子懒,睡得多些。”
把玉漏惊在一旁,回头去看,只见秋五太太一径将人搀到椅上坐下才丢开手,又几步走去门前挑开帘子向外嚷,“珍娘,把早上现熬的酸梅汤热了端来!”
那殷勤态度,仿佛梅红怀的不是连秀才的孩子,倒似她的种一般。
两茫然(十五)
梅红还不显怀, 那一搦细腰还和从前一样,只是腹上微微隆起一块,不细看也看不出,倒是胸上的肉又增了二两似的, 走起路来益发当啷当啷地晃着, 和秋五太太腰上的肉一样, 一浪是一浪的。
秋五太太为她这一胎煞费苦心, 比她自己怀孕时还仔细, 终于舍得好吃好喝给梅红吃, 又将珍娘拨去梅红屋里伺候,自己跟前反而没了人。按她自己的话说, 横竖她什么粗活累活都是做惯了的,如今外头又有粗使的人,就是跟前没丫头也不打紧。
“你不要人服侍,那爹呢?”玉漏问。
“我服侍他啊。”秋五太太大手一挥, 全不在话下,“你爹是个省事的人,不过是要茶要水, 我又不是不能端。从前那样苦都过来了, 如今还怕啊?”
看来她娘注定是做不成“太太”样了, 炕桌上的映着她脸上的油浊,那油浊底下, 透着一片昏庸的笑容,烛光照在她的牙上, 同样是一片油黄的反光。玉漏望着她, 思绪一刹那飞得老远,玉湘将来老了会不会就是她这样子?玉湘是最像她娘的, 眼光虽比她长些,到底也长不出二里地去。玉娇也许倒不会,尽管玉娇在她看来也是傻气,但正因为那傻气,使她另有种特别的生动。
她想到自己身上来,却有些没信心,老了的女人也有年轻的时候,而年轻女人终归是要老的。将来她或许是老太太那样?也难说,府里的老妈妈们背地里都说她性子和老太太有些像,一样待人刻薄。
她笑着摇了摇头,“那梅姨这一向身子还好?”
“好在她人虽然瘦,从前在乡下的时候常做农活,底子还好。不过近来这一月吐得厉害。”
秋五太太坐在这屋里左右不定,还是嫌玉漏床前点的那两只蜡烛是浪费,本能地想起身去吹。却又怕得罪了她,死死将自己定身在榻上,屁股又动来动去的安定不住。
“吐得厉害那怎么办呢?”
“只好吐了又吃,前日我自己煨了条鱼,她吃着倒说好,也没吐,这两日我就给她煨鱼吃。”
“你亲自做?”玉漏看她一眼,没见哪个正头太太给姨太太烧饭吃的,她娘还是开天辟地头一个,服侍汉子还不算,还要服侍汉子的小妾,“你教给厨房里的人,让厨娘做不就得了?”
秋五太太居然还有些骄傲的神色,“她还就吃得惯我做的哩。”
见她一脸甘之如饴的笑意,玉漏简直不知该替她笑还是哭。她终于从她爹的老妈子,成了一对“夫妻”的老妈子,将来梅红果然生下个儿子,不得了,想必她还要做他们“一家三口”的老妈子。
不过玉漏没打算多劝她,反正劝来劝去都是无用功,她娘生是她爹的人,死是她爹的鬼,就是做了鬼也会一心保佑他升官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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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地听见王福在外头嚷了声,“老爷回来了!”
这时候她爹才回来?一更天了吧,天都大黑了。他们廊下从不点灯,从窗户上可以看见连秀才打着盏灯笼走在
对过廊下,一径走到东屋门口,珍娘从里头替他开了门。这里也忙开了门,玉漏跟着站在秋五太太身后说了声,“爹回来了。”看见珍娘兴兴的目光一闪而过。
秋五太太问他:“你在那屋里歇?”
连秀才在对过点头,“你只管和三丫头说话吧。”
秋五太太望着他进门,才将这门阖上了,仍旧和玉漏退回榻上坐。玉漏还扭着头在窗户上看,隔着两扇窗,那屋和这屋是一样的格局,内外两间,隔着罩屏。对面窗户也是外间的窗户,上头嵌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是珍娘在替连秀才端茶,微微别着身,有些矫揉做作的姿态。
这蹩脚的姿势玉漏是看熟了的,从前珍娘跟着她在府里的时候,逮着个空子,也是这样往池镜跟前端茶递水。
“珍娘到梅姨屋里多少日子了?”
“上月初才诊出有喜来我就打发她去了,大夫说头三个月最要紧。”
玉漏扭回头道:“头三个月最要紧,那爹还见天睡在她屋里?”
“有男人陪着嚜总要安心点,怀了孕的女人都是这样。”
玉漏想着笑了笑,“那爹看在眼里,吃不到嘴里,就情愿?”
秋五太太欠身过来打她一下,嗔笑道:“这样说你爹!”
男人嚜,都是这样。连秀才肯勤在那屋里,谁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怕人家那屋里三个人心里都是心照不宣,就只她这愚钝的老娘还蒙在鼓里。
“别看珍娘是个乡下丫头,主意还大呢。从前跟着我在府里的时候我就瞧出来了。”
秋五太太还当她真是说从前的事,有点心虚,“其实珍娘这丫头不错,野是野了点,也还算听话的,到底是自家的亲戚。”反正事情都过去了,难道还要和她秋后算帐?没意思,她忙转过话头 ,“王西坡他老娘死了你晓不晓得?”
“我哪里晓得去?”说西坡说得太突然,玉漏仿佛给人拧了一下,精神一下抖擞起来。但面上越是要淡淡的,表示不在意。
其实不提他也很少想得到他,尤其是这半年,家里太忙了,出了那么些事。既然想到了,自然也会想到上回见他,还是为他借钱的事,记得是十两二钱银子,仿佛抵消掉了她对他的大半怀念。
“是十月里的事,我就说他老娘那个病治不了,偏要抓药请大夫拖着,该死还不是要死,反拖得家穷业穷的。”秋五太太打算别人的钱也是一样的。忽然她将话锋又一转,“他那十两二钱银子还你没有?”
玉漏皱了下眉,“你老记着那钱做什么?又不是借的你的。”
自己却也没能忘。原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轮到她和西坡身上,总觉得别扭。
秋五太太瘪了瘪嘴,又道:“你往后不要再借给他钱,他家里简直是个填不完的无底洞。他老娘才死,何寡妇带去的那闺女跟着就病了,他们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个接一个的病。你要是再借钱给他,简直没完没了!”
玉漏诧异,“那丫头也病了?”
“说是瘦,早年嫌是个丫头,受了何寡妇那婆婆不少打骂,身子骨一直就弱,有个风吹草动的就要病,是个小姐身子。请大夫来看,说是要吃药调养。他们王家这两年净和大夫打交道了,家里只怕都要给药汤浸透了。现今吃饭都是问题,还有钱买那些补药给她调养啊?上月来找你爹借二两银子,你爹没借他,说了他一通赶他出去了。”
“说他什么?”
“你爹也是好心,和他说:‘那又不是你亲生的,你给她口闲饭吃也算对得住她们娘俩了,何苦往自己身上揽那些责任?她有命就活,没有那命,也怪不到你头上。’他听了好像还有点不高兴哩!你爹哪句说得不对?”
玉漏半晌无言,心里发闷,替西坡不值,好好一个人,净给些病人拖垮了。
说曹操曹操到,次日起来,府里来接的车马刚到,连秀才上衙去了,玉漏刚和秋五太太用罢早饭,正预备要回去,就听见王福说西坡来访,在前院等着。
秋五太太看了看玉漏的脸色,没好轻易赶他出去,先凑来和玉漏嘀咕,“肯定是瞧见了门口的马车,晓得你回来了,来问你借钱的。”
“借钱就借钱,让他进来好了。”
话虽如此,可玉漏却有些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真怕给她娘说中了,岂不是拿她当个冤桶?果然西坡进来,看见她也没有惊讶,只把头微垂着,很像个下人。他身上穿着件蟹壳青的衣裳,胳膊肘那里用块湛蓝的布打了个补丁,果然是精穷了。
这样穷的人,找来不为借钱还为什么?总不会光为来看她一眼,从前她回来,他也没有特地来看过。难道他们之间说来说去,也就值那几个钱?
她不禁防备起来,端起茶,背挺得直直的,也不看他,揭了茶碗盖子沿着茶碗吹茶,那样子像是在摇头,“你有事?”
问得格外简短,原还想问家里可好,没敢问,怕说到他家里,他趁势诉苦,再趁势开口借钱。
西坡略显尴尬,“上回问你借的那些银子——”
果然是奔着钱来的,玉漏搁下茶碗,笑着截断他的话,“实在还不上,就再缓些日子,反正又不算你利息。虽然我此刻手里也紧,可紧不在这十两二钱上,你此刻还不还的也帮不上我什么。”
秋五太太听这口气,也不知真假,不过母女间的默契,伸过头来问:“你近日缺钱?什么用道?”
玉漏扭脸为难地笑笑,“还不是为我们四姑娘出阁的事,我们这些做兄嫂的,也少不得要拿出钱来添办几样东西给她。我又不比大奶奶二奶奶,人家娘家什么根基,我又是什么根基?我自己又没什么体己,我们三爷更是,他比谁不会花钱?素日也没个积攒,真到要用钱的时候了,又拿不出来,眼下正为还少一二百两银子烦呢。”
“可见谁家没点烦难事?你们那样的人家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可不是?外头只管看着我们多风光,谁晓得里头的事,都有个钱紧的时候。”
她们像看不到他,西坡听着她们母女谈话,从未觉得“钱”这个字像今天这样刺耳。她们只管说下去,使他越来越感到没了立足之地。
“唷,瞧我们只管说话,忘了你。”玉漏端正身子又望到他身上来,笑得没有温度,“你到底有什么事?”
西坡只觉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不像从前,和她说的每句废话似乎都有别样的意义。他知道,从此以后,不会再有那虚无的意义了。反而抬起头来,迎面向她微笑,“没事,”慢慢摇了两回头,“没事。”
有头没尾地,他走了,失魂落魄地归到家中来。
那何寡妇闻声出来问他,“你可跟他们三奶奶说清楚了?”
原来去这一趟,是想和玉漏说,本来欠她的十两二钱银子已经凑足了三两,想先还上这三两,下剩的再容他半年。
这三两银子原也是从别处借来的,欠谁的都不想欠她,因为知道她多么看重钱。
他立在场院中笑着摇头,“没说,银子也暂且没给。我想,还是把这房子卖了,凑齐了一起还给她,连带欠的别人的,也都还了,下剩的给燕姐抓药看病。”
那何寡妇忙走上前来拉他的袖子,“不是都商量好了么,这房子不能卖,卖了咱们住哪里去?要卖,就把我卖了!还不是我们娘俩拖累了你。”
西坡只是微笑,“说什么胡话,谁愿意病?房子卖了,把外头的账清了,别处赁两间屋子住着,后面如何过,我再另想法子。”
他这人常是不言不语的,但也说一不二,何寡妇见劝不动他,仍旧带着眼泪回屋去照看女儿。他独在院中站了会,天阴阴地盖在头上,让人有点窒息。不知街上谁家办喜事,听见锵锵的锣声,蓦地像一出戏的断场,有一条若有所失的尾巴。
他仰头望着天,不免也望到隔壁楼上的那间闺房。那小小的一面支摘窗内,探出个脑袋来,
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的姑娘,嘻嘻地笑着扭头向屋里说了声,“要下雨了!”
那雀跃的笑声使他悲哀,从前就是这样看着玉漏长大的,也是这样看着她走得离他越来越远。他从没和她说过道别的话,因为有时候道别的话也有一层挽留的意思,他情愿对她说谎,也不要她流连在她根本不需要的感情里。他的生活只不过是做给她和自己看的一个骗局。
是下雨了,落在他睫畔,不知是雨水还是泪花,总之他眼里湿润了一片。
玉漏在马车里也哭了,哭着哭着又觉得莫名,便抹了去。反正往后西坡应当是不会再来问她借钱了,他再要多借些,只怕她那份不带钱腥气的回忆就要越来越少了。好歹如今还剩下一些,她要永远封存在她心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归到家中,池镜见她眼圈红红的,少不得问:“你哭了?”
她知道瞒不过他,就只提起力气来笑一笑。
“为什么哭了?”
“和我娘又吵了几句。”
反正她们母女总是吵,池镜也没有疑心,打发了丫头出去,搂着她问:“你娘又管你要什么了?瞧把你怄得这样。”他退到榻上去,拉她在腿上坐着,“倘或是要银子,给他们就是了,何必为点钱怄来怄去的?不值当。”
玉漏忽然悲从中来,望着他的脸,却是满目荒凉,笑了一笑,“有钱真好。”声音轻轻的,带着无尽的遗憾。
好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听得楞了神,好似有把无名刀子插进他心里去了。
她从他腿上起来,走到床上去,“我累了,想睡会。”
池镜还想问她什么,终于没问,在榻上静静看着她将自己整个捂在被子里,向墙里翻过身去蜷起来,似乎有意要隔绝一切声音。他偏偏竖起耳朵听,窗外有下人频繁地走过,软鞋底子走在地转上的轻盈,衣裙的摩挲的声,丫头们喁喁低语的笑声,那一树玉兰花开了,白茫茫一片,初春里的阴天,有种冬日去后复返的错觉。
次日池镜到外书房,叫了昨日去连家接人的田旺来问:“你昨日上连家去接你奶奶,可听见奶奶和亲家太太吵架来着?”
田旺想了想摇头,“没听见吵架啊,小的去时奶奶和亲家太太在吃早饭,小的在外头门房坐了半日,他们家宅子小,要是吵了,小的不会听不见。”
既不是为吵架,又为什么?还瞒着不肯说。池镜思忖片刻,又走到跟前来,“可有什么人往他们家去?”
“有是有,是去借钱的。听他们家下人说,是连家从前的邻居。”
永泉在旁听见,一下心神提起来,八成是西坡。倒别为了这话,又惹得他们这位爷生气,本来前头都要饶了西坡的。因想着何必跟个穷苦之人为难,便出声笑道:“那就是为有人上门借钱,家里人吵了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要打发田旺走,谁知池镜却问:“借钱的人是不是叫王西坡?”
田旺又顿下来,“好像听见是这人。”
“借到了么?”
田旺摇头,“像是没借给他,打空手走的。”
池镜听后放心下来,反剪着手若有所思地笑着。她到底是她,一扯上银子,前情旧爱都能算得清楚。想必这是了断了,所以才大悲一场。
也好,从此以后终于能够高枕无忧,日子又照旧如常。
谁知未出半月,这日外头归家,看见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往他们府邸旁那巷子里进去。池镜坐在马上,眯着眼朝巷子里瞅,见是西坡,走到他们西角门前便停下了。他慌着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甩给永泉,“你把马牵到前头去,我从角门上进。”
旋即跑进巷里,及至角门前,有个看门的小厮忙迎过来,“三爷回来了。”说着招呼西坡,“这是我们三爷,你不是正问么?”又向池镜道:“三爷,这人说是三奶奶旧日的邻居——”
池镜抬手止住,反剪着一只手望着西坡有礼地微笑,“王西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西坡从容不迫地打了个拱,“池三爷。”
“你是找我还是找三奶奶?”
西坡道:“找三爷也是一样。”
池镜并不引他进府,反而朝巷里引了几步,避开了角门上的小厮,歪着眼打量他,“你有什么事?”
看样子西坡的日子的确是过得不如从前了,身上青灰的直裰洗得发了白,自然往他家来,是换了件最体面的衣裳。想他难道是前几日在连家没和玉漏借到钱,又追到这里来借?
知道玉漏最怕旧日的亲戚朋友缠上来向她讨要好处,池镜也烦,但反而预备借给他,心想只要他开口,多少钱都肯借,他欠得越多,玉漏就厌他越多。
西坡开了口,却不是借钱,反是递给他钱,“这是上回三姑娘回家时我问她借的,一共是十两二钱银子,三姑娘不要利息,我就按原数还来,请三爷收了交给三姑娘。”
池镜脸上戏谑的笑容僵了片刻,向旁一偏头,笑出声来,又转来盯着他看,“听说你如今家里艰难,十两二钱银子,说还就还?”
“前几日我将家里那房子卖了。”
“卖了多少钱?”
“不多,我们那是老房子,不值几个钱,还债还是勉强还得起。”西坡递银子递得手僵,见池镜久不接过去,只好暂且收回手,也平视着他。
“卖了房子,往后你们一家人住在哪里?”池镜盘算不如赏他个住处,只要他受了,就在他和玉漏面前永远抬不起头,自然,玉漏也是要瞧不起他的。
这主意好,他友善地朝他微笑,“不如我替你找个地方,我家有个管事的有所宅子空着,我去和他说说,兴许一文钱不要——”
话音未绝,西坡就先拱手道谢,“多谢三爷的美意,可惜我无福消受,我已另赁了两间屋子,前日已搬过去了。”言讫,便将银子又递去,见池镜还是不接,他便弯腰放在那墙根底下,拱手道:“告辞。”
池镜睨着那地上那几块散碎银子,觉得给人打了一下却无还手之力似的,心里徒劳难堪。要是玉漏看到这银子,只怕也是难堪,又要忘不了这个人了。
他在那里站了会,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后来朝角门上喊了声,几个小厮钻出来,他拿脚朝墙根底下一指,“赏你们的。”
几个小厮争相跑来拾钱,他睨着他们歪着嘴笑了笑,往门里进去。回到房里来,也并没有和玉漏说起此事,假装西坡从未来过,假装玉漏和他的情债,早在钱债上一笔勾销。但他心里仍然感到悲哀。
他坐在榻上,撑着额角看玉漏侧身在床沿上看两本帐册,“是什么账?”
玉漏扭脸来朝他笑了笑,“是老太太的,人家还了她一笔钱,她让我对一对,把旧账勾了。”
他没话说了,只等她勾完,走来问他:“你发什么呆?”
他笑着摇两下头,放下手拉她到膝前,望着她久不说话,忽然想问她:要是我不是这身份,你还会瞧中我么?
料想她一定会十分理智地回答:你要不是这身份,我们根本不会遇见。
所以也没有问的必要,那样显得他真是傻,但就是傻,也没傻过西坡,到底还是输给他。他放开她的手,又向榻围上瘫去,自己出神地笑了会。
结同心(〇一)
好在西坡后面再没来过池府, 玉漏三月里因她姑妈去世回连家去了一趟,听说王家卖了房子搬了家,至于搬去了哪里无从得知,也未多做打听。她有种哀切的安定, 好像悬心等了许多年, 终于等到这伯劳飞燕的结局, 没有觉得意外。
那日回来, 反而能和池镜轻松地说起:“王西坡家的房子卖了。”
池镜正在看两幅古人书画真迹, 外头收来给金铃添做嫁妆的, 因为晟王好书画。听见如此说,心里微微弹动, 少不得从那画卷后头歪出只眼睛,假装漠然,“是么?为什么卖房子?”
“不知道。”玉漏坐在床上
拾掇带回来的细软,一面看着金宝将衣裳分放进衣柜里, 一面道:“大概是等着用钱吧,听说他那继女病了。他们家这两年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
他听见她语调里含着轻微的叹息, 心里便不痛快起来, “要是你当初嫁给了他, 没准病的就是你了。我看他命硬,克身边的人。”
说得金宝在衣柜前回头瞥了他一眼, 装作没听见。玉漏看见她看,忙轻呵了一句, “你不要胡说噢!”
池镜险些忘了金宝在屋里, 经他提醒,没好说了, 只问:“那你就没打听打听他们家搬去了哪里?”
玉漏听他声音有些淡淡的,便走过来,劈手夺走了他手里的画卷,果然见他脸上挂着点冷笑。她也笑,“我要打听出来了,你还要给人补份乔迁之礼么?”
他乜一眼,“我和他能有几分交情?送他礼他也受用不起。我是想着他不是还欠着你的钱么?”
玉漏缄默了,怅然笑了笑,“算了,他想起来要还就还吧。”
他将她拽到腿上来,笑道:“这样大方?”
玉漏没搭话,瘪着嘴对着他笑,作势要起来,池镜握住她的腰不许。金宝看见,忙出去了。屋里没了人,他便放肆地.亲.她,轻轻咬.着.她.嘴.唇.问:“你回去这些天,想没想过我?”
“想你做什么?忙着哭我姑妈还忙不赢呢。”她一面笑,一面推搡着他的胸膛。
池镜咬她咬得更狠了些,“嘴硬得很!”
不过片刻,玉漏就感到座下有什么比着她,窗户上的阳光照在她迷.蒙的双眼上,登时脸通红,“你怎么不分白天黑夜的?”
池镜不但不知羞.耻,反往上窜.动.一下,“我管得住他?只有你能管得住。”
玉漏想跑跑不掉,给他乱.揉.搓.着,忽然听见外头丫头们说话,听声音像是后边院里来了人,便忙理好衣裳出去,果然是燕太太打发人来请。
过到后边屋里,还是为芦笙和卞家的事。玉漏这回也不怕得罪燕太太,初春的寒气里,她坐在椅上,把身子板了板,道:“上回老太太说得明明白白的,我哪还敢去说?太太不如自己去说,兴许比我说管用。”
燕太太本来去求了碧鸳,谁知碧鸳也不大情愿管,只好又回头和她说。见她今时今日这态度,比先前还强硬,不觉生气,“我说就我说,晓得我不是亲的,你们就懒得应酬我。也是,这府里谁看得上我们母女?连儿子媳妇也是这样,何况别人。罢罢罢,我不敢劳动你们,往后也不必到我这屋里来请安,免得敷衍起来,你们也累!”
玉漏担心这不敬不孝的罪名牵扯到池镜身上,忙站起来道:“媳妇有一两句话说错了,是媳妇的不是,倒与三爷不相干。三爷他倒是孝顺着太太的,太太可别冤屈了他。”
燕太太哼了声,“要不是得了他的意思,你也敢?算了算了,我惹不起你们还躲不起?往后芦笙的事也不要你们管了,你们说管也是面上说的话,几时真心问过她一句?阿弥陀佛,不要做这个样子了,我也不想看。”
说着起来,丢下玉漏,自往老太太那头去说,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不到晚夕就传开了,说是老太太在屋里发了好大的脾气,先细数了芦笙身上无数的不是,又趁势训斥了燕太太常日管教无方,只晓得窝在屋里享清福,家务不问一句就罢了,放任得女儿也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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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务自然是她老人家不叫她问的,但到头来,罪名还是推给她。燕太太怄得回来哭了一场,听说连晚饭也没吃。
玉漏等在屋里等到近二更,听说还是没吃饭,因想着做子女的到底该去安慰一句,便吩咐丫头去提了夜宵来,推池镜去送,“从前她病了,你还在床前服侍她,你们母子间虽没多深的情分,面上好歹还过得去。没得因为我几句话得罪了她,连你们之间也坏起来,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池镜歪在榻上不动,翻著书笑了笑,“这么暗了,吃了不怕停住食?年纪越大越是肠胃不好。”
不过是藉口,玉漏叹了口气,打发金宝去送。坐下来和他道:“你是真不预备管她们母女了?”
池镜丢下手睇她一眼,“轮得到我管么?父亲还在呢。”
“老爷不是常年不在跟前嚜,还不是要依靠你这个做儿子的。”
“往后我管她吃管她喝,叫她颐养天年,就算尽了我的本分了。何况她今日不也说了嚜,不要我们去替她操心,不如听她的话。”
他越说越有些不耐烦,本来还为午晌燕太太打发丫头过来扫了他的兴生气,这会更懒得理她们,只管起身拉着玉漏往铺上去,“你说这些没要紧的人说得不烦?这一晌了还在说。”
玉漏无非是因为从前看见过他在燕太太旁边失落的目光,以为他心里轻易放不下。谁知这人薄情比她想的还甚,说丢开就毫无留恋地丢开了。
将来对她又如何?毕竟岁月太漫长了,稍不留神就起了变故。
她仰.倒在铺上,刚往远处想了个起头,他的手就卷进她.衣.裳.里去,狠攥了她一把,“想什么呢,这时候还走神?”
她把凄惶的目光凝回他面上来,摆头道:“没想什么。”
池镜就以为她还在想西坡搬家之事,心里狠了狠,也不给她准备的时机,三两下剥.开了就往.里.闯。
玉漏吃了些痛,眼睛里有泪逼出来,“你急什么?”
他不理她,将她搂起来,坐在怀里,一掼到底,有意折.磨.她似的,动作倏缓倏急,喜欢看她不由自己地缠.上.来。越是她失神的时候,想她这一刻不能撒谎,便问:“你和王西坡有过么?”
玉漏颠得脑袋左右摇摆,阖着眼,眉头却皱得更紧了点。他其实也是为折.磨.她找藉口,“你敢骗我。”他咬.她的脖子,恨不得把它咬断了喝里头的血,然而又没敢太使力,真怕咬.破.了皮。
玉漏低声道:“我骗你做什么?”
他倒也信是真的,因为真有过,想必她和西坡又不是这样雾里看花的情状了。不过没有过又另有一层可恨,他狠.狠.地.颠.动.起来。
她惊嚷了两声,自己听见也脸.红,觉得骨头要颠散架了,不知要跌到何处去,只好牢牢抓住他的肩。
后来安歇下来,怨他,“反正你总是要找个发疯的由头。”
池镜一脸懒倦地笑着,没作声,还是她了解他,给她身.上.弄.得红.痕.斑.驳的,她也不生气。这是她的好处,要是换个娇滴滴的小姐,还不知怎样说他不敬她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将她搂到怀里来,“反正你也不是真的怪我。”
玉漏偷么乜了他一眼,老老实实伏在他.怀.里.睡了。
次日起来,听见燕太太没吃她送去的宵夜,叫人倒了。她也没所谓,横竖是尽了她的孝道,对芦笙的事,仍旧一句不问一句不说。
燕太太见卞家不成,又降一等,瞧中了府台韦大人家的公子,这回没和玉漏商议,一径去找老太太。老太太听说是韦家,和他们家的门第比起来,芦笙算是低嫁,不怕人家回绝了面上不好看,因此默许了燕太太去试那韦家太太的意思。
谁知韦家早闻得池家五小姐风评不大好,想这样的人家,小姐不贤良,将来娶她做媳妇,她岂不要仗着娘家的势力欺压丈夫?因舍不得儿子吃亏,也藉口推拒了。
两回下来,弄得燕太太十分难堪,恰是这时,又逢她嫁到宜兴去的姐姐举家投奔到南京来了。她姐姐嫁的原是户姓汪的生意人家,早年间买卖做得大,后来行情不好,逐年落魄,到如今抵押了下剩不多的田地,指望到南京来投池家的门路,重新寻个买卖做。
燕太太当着老太太的面,没好说什么,只先看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少不得要给燕太太两分薄面,何况也不能落人话柄,便吩咐玉漏派人将那花萼居收拾出来,许汪姨妈他们一家暂且先住着,等他们寻着房子了再搬出
去不迟。
汪姨父并汪姨妈便领着个儿子且先在池府住下来,私下又托燕太太找房子,又托燕太太寻做生意的门路。
燕太太有些不耐烦道:“我们家里都是做官的,哪里懂做买卖的事?外头租赁我们铺子的人倒有些买卖做得大的,等我托相熟的管事去问问他们。”
汪姨妈在榻那端不住笑着点头,“那敢情好,只要你们府上肯开口,他们少不得要看你们池家的面,兴许也让你姐夫入个伙。”
“姐姐可别只管这样想,人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又不缺本钱,未必肯让姐夫入伙。我也只是先叫人替你们问问,成不成的还不好说。”
汪姨妈笑容稍僵一下,又是点头。
一时芦笙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有意要给她姨妈看看她那一身金贵首饰,甜腻腻地在跟前福身喊“姨妈”。
汪姨妈忙笑盈盈地答应,一眼不转地望着她坐到燕太太身边去,还看不够似的,够着身子去看,笑道:“昨日在你们老太太屋里还没细看,今日细看起来,芦笙这丫头倒长得有两分像二老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像和二老爷长得像是本不应当的事情,燕太太一听这话,脸色登时变得难看。
汪姨妈瞥见,心道不好,原是想夸芦笙容貌出挑,没曾想碰着忌讳了,便忙笑着打了下嘴,“瞧我这话说得,女儿自然是长得像爹。”说着转过话锋,“芦笙我记得是比我们志远小两岁。”
燕太太方缓和了神色,扭头笑看了芦笙两眼,“是嚜,姐姐那年在京城见着她的时候,她才刚满月,一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
结同心(〇二)
那年间汪姨妈与汪姨父上京跑买卖, 也在池家京城的府邸里住过一段,还吃过芦笙的满月酒。那时候燕太太因为疑心二老爷知道芦笙不是他亲生的,怕他容不下,无奈之下, 只好同汪姨妈私下里说了这事, 并商议着要是二老爷实在不能容, 就托汪姨妈将芦笙抱回宜兴去抚养。
谁能想到这丫头到底福大命大, 二老爷到底清不清楚不知道, 横竖一句没说一句没问。大概也是男人家, 怕问透彻了自家脸上也无光。一晃,这丫头倒安安稳稳地当了池家的五小姐许多年。
“如今该说婆家了吧?”汪姨妈笑问。
燕太太稍微点头, 赶芦笙出去,“你外头逛逛去,我和你姨妈说话。”
芦笙只好不情愿地出去了。汪姨妈一路望着她的背影,又斜着眼梢把燕太太管一眼, 顿了会才道:“老太太怎么说?”
“说起来我就生气,如今四姑娘的事情出来,老太太还有空管我们?我去请她的示下, 她就只一味推给我, 说什么我的女儿, 她不好管太多,叫我们做父母的自己主张。哼, 我看她就是懒得管,现在一架算盘都打在四姑娘身上, 人家是皇上钦点的王妃嚜, 也应当。可也不能太厚此薄彼了些,真是只她做得出来!”
“真是一句不问?”
“问嚜也问两句, 怕人说她过于势力偏心。问了也不管的,上回我看中卞家,请她去说,她反说了我一通不是,说人家拣媳妇不看门第,单看品行,趁势骂我说都是素日太放纵女儿,惯坏了她。我们芦笙哪里坏了,纵然娇惯些,也比人家的姑娘强了不知多少!”
燕太太平日从没有这许多话说,多半是沉默地关在这屋里,得闲和妈妈们讲两句,也不敢过分抱怨,生怕不防间哪句就走露到老太太耳朵里。
这是娘家人的好处,虽然知道他们好占便宜,可关上门来坐在一处,到底也觉得亲密安全。她一手摸着旁边的榻围,幽凉崎岖的触感,开口就收不住,这些年来的委屈辛酸像长了腿,一股脑从她嘴里跑出来。
说到后来帕子哭湿两张,心里头总算腾空了一块似的,觉得能喘口气了。可是知道这是短暂的,后面还会有无数的委屈阗满这一块。
汪姨妈陪着一声又一声的叹息,等到个空子,“那芦笙的婚事二老爷也不管?他在朝廷做着那样大的官,要替芦笙寻摸户好人家,还不容易?”
燕太太抽泣几下,叠着手帕拭泪,嗤了声,“他?我早当他是死了,这些年写信回家,你看他那信上几时细问过我们娘俩?”她猛抽动鼻子,欠身到炕桌上,有些疑神疑鬼,“我觉得他是知道。”
“他亲口说的?”
“倒没有说过这些话。”燕太太扣着额心,两眼向下斜去,“不过他前年冬天回来就说,不要芦笙去选王妃,听那意思,好像是怕将来闹出来,有欺君的嫌疑。不然哪轮得到四姑娘,我们芦笙也就是没她性子静,其他那点不比她强?”
汪姨妈点头,“昨日两个人在老太太屋里站着,我悄悄一比,咱们芦笙的相貌是比四姑娘好些。四姑娘也是真静,不过我看,年轻女孩子家太静了也不好,死气沉沉的,一点朝气没有。你看我们志远,从前我见他常关在屋里读书,我还要劝他多出去走走,没得把自家弄成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他本来就比同龄的男人稳重。”
志远?燕太太努力回想他的样子,昨日站在他父母背后,瘦高的身量,白的脸,相貌不错,只是一对怯怯的眼睛时不时向旁瞟一下屋里的人,除了老太太问他两句,便一声不吭。和稳重毫不沾边,是不够男人家的豪迈大方。
她姐姐怎么老是说起他?当然做娘的都喜欢把子女挂在嘴边,但她总觉得是别有深意。
她没接这话,搽干眼泪,转了谈锋,“你们预备把房子找在哪里?”
汪姨妈伸着腰一笑,“南京城我们又不熟,还是要仰仗你。”
燕太太抿了抿嘴,神色显得冷淡了些,“那你们预备找个多大的宅子?”
“我们卖了田地上来,手里的钱也不多,还要留下大半做生意,少不得还要问你借两个钱。”
就知道他们没那么简单,她也做好了借钱给他们的准备,但嘴上仍说:“我有什么钱?我就那几十两月钱。”
一般人都是这样说,汪姨妈也不理论,只管打算道:“房子嚜自然就不好和宜兴那里比了,就寻个寻常三进的宅院,够我们上上下下这七八个人住得开就是了,等将来生意做起来,我们再另换。”
燕太太只好向外头吩咐个人去叫了池镜过来,“你日日出门去,替你姨妈他们打听着房子的事。”
池镜才刚归家,还没坐定就来听吩咐,有些不耐烦,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回房来吃过午饭,就向底下小厮吩派了留心房子的事。
玉漏倚着床罩屏坐,向下望去,“成日家在外跑的那些管事多得很,找他们去打听好了,做什么又要找你?”
“这你还不明白?交给我,找到了房子,自然是我和人家房主调和。到时候差多少银子,就是我这里拿出来补贴,难道我还好去和她要?”
池镜躺在铺上,眼睛从帐顶游到她脸上去,那窗户开着,西照的太阳把玉兰花的影子扑在她面颊上,一片晴一片阴。他不由得坐起来,贴得近近地看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也太会算了,玉漏心想,又不是他们的亲姨妈,还要管他们这些事。因而有些不满,嘴巴微微噘起来,只顾着发呆,没留心他一双眼睛贴得这样近了。
池镜见她想着什么出神,益发微微歪下笑脸,“想什么呢?”
玉漏吁了口气,笑着摇头,“他们到底带了多少钱上来,够不够买房子?又还要做生意,要叫咱们贴补多少,我心里好有个数。”
“我看满破就带了二三百两银子。”
二三百两,又要做生意又要置办房产,如今住在府里,自有官中管吃管喝,别项的开销却没着落。昨日送了他们往花萼居去,回来燕太太还对她说:“你往后多照看着点。”听意思少不得还要她这里出点钱替他们开销些日常使用。那点琐碎银钱还是小事,更有难的,昨日汪姨妈拉着她问池镜现今在何处上学。
她扭过脸来,发着愁,“昨日汪姨妈问你师从何处,我听她那意思,好像是想叫她那儿子跟着你一道去史家读书。”
池镜鄙薄地笑着,“他们倒会想,史老侍读从前是给皇子们讲读的,解官还乡,是看在父亲的面上才肯教我读书,人家又不是办私塾的。”
“就是这话,所以我当下就和汪姨妈说了,恐怕不行,史老侍读年岁大了,不轻易收学生。她又托我问问咱们世交中有谁家府上办着家学,外头又不是没有书院,怎么专来难咱们?”
“外头书院的先生不过都是些秀才相公,咱们这等人家办家学,先生再不好,也是举人之身。我知道纪家办着家学,回头我问问。” 他说完就完了,不是很上心的样子,目光仍是凝在她脸上,“你是嫌他们麻烦还是嫌他们费钱。”
玉漏咽了下喉咙,一对上他的眼睛就不自在,不喜欢他看穿她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她把眼睛转开,咕哝着,“钱嚜倒也费不了几个钱,我就是看他们事情多得很,太太又只管交给我。”
“那我还真得上心替他们找房子,早点搬出去,你也省心。”
玉漏抬着眼皮瞅他一下,笑了。
过几日,倒真去问了纪家,因有世交之谊,池镜和他们纪大爷十分相熟。那纪大爷一听是小事,满口答应下来,“这点小事,还烦你摆台酒?你打发个小的来说一声就罢了。等我回家去告诉我母亲一声,自然也没话说。只是我们家学里那头,需得备份束脩之礼去拜见先生。”
“这是自然。”池镜点头举起酒盅。
那纪大爷和他碰杯后一饮而尽,咂了咂嘴,“我还正想问你件事呢,我听说和你们有姻亲的那凤府里头,有位凤二爷?”
池镜搁下酒盅,“那是凤翔的兄弟,凤翔你从前席上见过的,如今派到江阴县做县令去了。他兄弟凤二也是和我自幼一处耍乐的,你怎么问起他来?”
纪大爷攒眉笑笑,“那就怪了,他妹子嫁到了你们家,他又和你自幼相熟 ,怎么放着你们家的门路不走,反而托人和我说起这事来。”
凤二早和他们结了梁子,又知道老太太他们一向有些瞧不起他们家,自然不会来找。池镜因而笑了笑,“到底他什么事?”
“我听那中间人的意思,好像那凤二上月在上元县和朋友吃酒,出来与个路人生了口角,两个人伙同几个小厮把人打了,那人去告了官。凤二和他那朋友不知哪里听见上元县的县令和我父亲是旧友,就想找我通个门路。”
池镜拧着酒壶好笑,“他打算出多少钱?”
“倒不是钱的事,只是我们老爷你是知道的,一向不许我揽这些事,所以我就回绝了那中间人。”
“你们府上也不缺他那点钱,是没必要给自己惹这些为难事,何况那凤二平日里游手好闲浪荡惯了,也该吃些教训。和他大哥简直不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池镜虽面上不以为意,却待散席后,特地吩咐永泉去打听凤二这官司。隔日永泉来告诉始末,原是凤二和一个叫陆奇的生意人那日在上元县吃酒,吃得醉醺醺地出来,撞翻了一个货郎的担子,两边便生了口角。偏凤二那个人莽撞好斗,又兼吃了些酒,就与那陆奇把那货郎狠狠打了一顿,打得货郎卧床不起,人家家人就告去了衙门里。
“那现今是个什么情景?”
“听说托纪大爷没成,凤二爷和那陆奇就各自出了一笔钱,不知寻了什么门路平了这官司。”
池镜慢慢踱着步,“如此说来,这官司已经了结了?”
“没听见还有什么后话。只是听说凤二爷花了一大笔钱,把去年家里收上来的田租都搭进去了,如今手头有些紧。昨日凤二奶奶到咱们家来,说是来探望咱们二奶奶,恐怕也是来和二奶奶借钱的。”
池镜再没别话,打发了永泉,仍转到里头房里来。看见玉漏在炕桌上对什么帐,因问才知,是核算府里上月的开销。老太太如今全心全意替金铃办嫁妆,不得精神,只好将府里诸事暂且交给玉漏。
“二嫂近来有什么大的用项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问得奇怪,玉漏不得不把核好的帐又仔细翻了翻,“没有,二奶奶有要用钱的地方?”想必用项还不小,不然她不会没有体己拿出来。
池镜将凤二在外惹祸的事说给她听,说到最尾,把一条腿踩到榻上来,神色有些幸灾乐祸,“凤太太不在了,凤翔又常年不在南京,没人管他,益发没了正行。”
玉漏怀疑他还记恨那年凤二打他的事,他这个人面上瞧着豁达,什么事都不放心上,其实很记仇。她偷偷笑一笑,给他瞥见了,便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玉漏忙摇头,又看那帐,“二奶奶还是那些开销,药倒是越吃越少了,想必是要好了,我近来也不得闲去瞧她。就是凤家来借钱,她也不会问官中要钱,她晓得老太太会挖苦,大概是自己拿了些体己钱出来,从前二爷也留下些古董银子。”
这里还没说完,就听见汪姨妈遣了个丫头来请。玉漏只好撇下这头到花萼居去。
原来是为志远读书的事谢玉漏,前几日和纪家说好了,让志远到他们家学里去读书,要单出一份束脩之礼。燕太太听见,只吩咐玉漏去办,说是说回头给她办礼的钱,但后来也是石沉大海。那汪姨妈见她妹子只顾把事情推给做媳妇的去办,做媳妇的又办得妥帖,不由得对玉漏另眼相看起来,想着许多事找她倒比找燕太太管用些,因此以谢为名,请玉漏过去,留她吃晚饭。
玉漏推辞不过,只好在八仙桌旁坐下来,“姨父不在家?志远兄弟怎么也不在?”
“你姨父为生意的事应酬人去了,你兄弟今日才去纪家,想必人家留他吃了饭才放他回来。这回还亏得你,纪家那先生听说学问很大,你兄弟得他教导,自己勤奋点,将来想必也能考个功名出来,不必和你姨父似的,只晓得钻头觅缝地做买卖。”
玉漏想到志远,那还是两说,看他为人又木讷又蠢钝,半点机灵劲没有,不知是不是因为是独子,管得太紧的缘故。
不过只能顺着人家的话说:“我看志远兄弟又勤奋又听话,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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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姨妈笑颜逐开地替她斟酒,“他要是果然有出息,将来叫他亲自给你这个嫂子磕头,亏得她嫂子替他操心。不过话说回来,到底咱们是一家人,不帮自家人,难道还去帮外人?要不是看你拿他当亲兄弟一样,我也不好烦你。”
俨然底下还有话要说,玉漏只微笑着等她说下去。
“你看你兄弟,正是该议亲的年纪,从前在宜兴也有许多有钱有势的人家打听,可我们那时候想着要到南京来安家,就没应。如今既到了南京来,就该打算起来了。我和你姨父的意思呢,是要亲上加亲才好。”汪姨妈给她碗里搛菜,“一个是你兄弟,一个是你妹子,你的眼睛最是公道,你看呢?”
先前就看出些苗头来了,汪家是在打芦笙的主意,可玉漏一向不问,燕太太哪会答应?汪姨妈来和她说这事,可见先已试出了燕太太的意思。
这事情更不该她来管,她只低头笑笑,“太太和姨妈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哪轮得到我说好不好?姨妈快别给我出难题了,你们姊妹间还用个外人拉线?”
那汪姨妈搁下箸儿叹气,“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试过你太太的意思,她虽没什么,可我是她姐姐,还会看不出来?我知道她眼光高,想把芦笙嫁到做大官的人家,原也配得,可不是我说话不中听,芦笙那性子——”
说到此节,看玉漏一眼,“我倒不是你说妹子不好,那也是我的外甥女。可她那性子真是太骄横了些,人又不比你,不会看眼色来事,将来嫁到外头,
公公婆婆妯娌她能跟谁和睦得起来?人家虽忌惮着你们家的势力,不敢对她如何,可女人家,有的是暗气受。”
这几句倒说得很在理,芦笙那性子,将来嫁到谁家也少不得要遭些罪,多半还是她自找的,娘家势力再大也没有道理去管。
汪姨妈继而又道:“我们呢虽然不是为官人家,可从前生意也做得大,不信你问你太太去,也是大富之家,这几年虽有些不好,可你姨父是做惯了生意的人,迟早还能再做起来。你兄弟将来也是要考功名做官的,何况我是芦笙的亲姨妈,她嫁过来,凭她什么性子,难道我们还会跟她计较不成?倒免得她将来许多罪受。你太太就是看不见这一层,光想着要将姑娘嫁个一样的高门显贵,面子上是好看了,姑娘的死活就不管了?”
玉漏只是笑着,不好搭话。
汪姨妈见费了半日舌她也不说帮忙,索性直说了,“自然这事不该你说,我是想着,下回我说的时候,你也在旁帮着劝劝你们太太。”
“姨妈说的这番话原也有理,只是我不便张这个口。您也知道,我们三爷原是大房里过继来的,太太不是他的亲娘,所以我们也不大好过问太太的事。”玉漏怕她歪缠,另推道:“不过姨妈何不去和我们老太太说说?要是说通了老太太,太太那头自然也没什么不答应的了。”
那汪姨妈眼睛一转,此言有理,擒贼先擒王,便又谢了玉漏两句。玉漏吃过晚饭出来,又顺便往旁边秋荷院去给碧鸳请安。
碧鸳还是一样吃斋礼佛,不大出门,也不大问外头的事,因这几日听见隔壁吵闹,问丫头才知道,是燕太太娘家来人。
她坐在榻上冷清清地和玉漏笑道:“上回于家母女住在旁边倒还清静,这回住着这汪家一干人,像是住进来一群苍蝇,吵得人不得安宁。你倒不嫌烦,还来应酬这些人。她怎么想起来请你吃饭?”
玉漏知道她不待见燕太太,自然连燕太太娘家人也不喜欢,只向下弯了弯嘴角,“三爷替她儿子找了个读书的地方,为这个谢我。”
“这些人,专会麻烦人。”
玉漏因晓得燕太太为芦笙的亲事来求过她,便把汪姨妈的意思和她说了,“汪姨妈想讨芦笙做儿媳妇呢,想去求老太太。”
碧鸳端着茶碗笑道:“老太太最不爱管芦笙的事,去求她她也是推给燕太太。这也奇怪了,她们是亲姊妹,她怎么不当面和燕太太商议?”
“试过了太太的意思,太太不情愿。”
“她自然是不情愿了,想着她的女儿就是不能做王妃,也要嫁户有头有脸的人家。从前只怪这府里瞧不起她家世不好,你瞧,连她自己也瞧不上她娘家人。她都瞧不上,老太太更不必说了。”
果然汪姨妈说到老太太面前去,老太太虽不喜欢芦笙,也是不大情愿,只怕拉低了池家的门户,因此还是推给燕太太。
绕来绕去,还是要燕太太自己定夺。燕太太一万个不肯,她姐姐只管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了讨了芦笙去,往后又都在南京城住着,岂有不照应他们汪家的?
她见汪姨妈如此兜兜转转歪缠,索性也不和她打哑谜了,捅破窗户纸道:“姐姐,虽然我们姊妹常年不在一处,可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姐姐的心思,我会不知道?你们现今来投奔我,我没短你们吃喝,又有求必应,你们还想怎么着?我就这么个女儿你们还要霸占了去?想着霸占了她,就能摆布我,往后我就随你们差遣?那你们就打错了主意,我的女儿再不济,也不能嫁到这样的人家——”
汪姨妈一听这话,也兜了一肚子的气,没好当面和她吵,只回到房里来和汪姨父抱怨,“她真是好意思说,‘这样的人家’,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了?她那丫头,原也不是什么正经小姐。还说我想霸占她的女儿,哼,当初在京城,害怕事情败露出来那野种不得好死,不是还求着我抱回宜兴去养?求我的时候淌眼抹泪的,如今事情过去了,姑娘长大了,也再不是那时候抱着我的腿哭的时候了!那丫头要我看,还配不上我们志远呢,一个下人的种,充了这些年的千金小姐,还瞧不上我们做生意的人——”
可巧碧鸳跟前那丫头常养着一只猫,这一晌不见那猫,便寻到了这头来。赶上汪家的几个下人都去吃晚饭去了,那丫头直勾勾走进院来,就在廊下听见了这话。
结同心(〇三)
常年有一股檀香萦绕在这屋子里, 夕阳照进来,显出茫茫的寂静和空旷,神龛里的玉身菩萨永远是半眯着眼睛,冷冰冰地睨着人, 唇角噙着不易察觉的微笑。
碧鸳用同样的一双眼睛睨着那丫头, 手上的多宝串捻停了, “你可不许胡说。”
那丫头捉裙跪下去, “我一个字没瞎编, 都是我亲耳听见的, 汪家姨妈还说:‘还真当她那丫头是侯门千金了?龙生龙凤生凤,一样的人家, 一样教导着长大,人家四姑娘才是正儿八经端庄娴静的大小姐,再看那丫头,难保不是她那下三滥的爹的的缘故, 怎么教也不过是个野丫头。’我听见也吓了一跳,不敢瞒您,马上就回来告诉您。”
碧鸳一时缄默着, 渐渐面皮紫胀起来, 两手扯着那多宝串, 一下扯断线,五颜六色的宝珠稀拉拉滚了一地。
回想起来, 难怪她二哥这些年不大关心芦笙,人都说他是权倾朝野之人, 不免心冷面冷。她还疑惑, 他一向是这家里最有人情味的。恐怕就是这个缘故,想必他心里清楚, 不说不问是给燕太太留活路。亏得她二哥心肠好,她们竟拿他当傻子!她自然替他气不过,当下便领着这丫头走到老太太屋里。
这屋里刚掌上灯,七.八只蜡烛照在各处,炕桌上也有一只,老太太在卧房榻上歪着休憩,半张脸苍黄,状若恬静,但空气中总有股临阵以待的机警。
她撩开眼皮看见碧鸳冷着脸进来,看着她把屋里的丫头都赶了出去,恐怕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免端坐起来,“我正要找你呢,二老爷来信了,说郑家答应写休书,下月就把休书送来。你二哥就是有法子,瞧,什么难事到他手里,都能落得定。金铃虽是大老爷的女儿,可说到底,皇上还是看你二哥的面子。”
碧鸳无心去高兴,想到池邑一个人远居京城,在朝野中如履薄冰,把整个池家的荣耀风险都担在他一人肩上。她不能不替他也担起一份责任,常年修的那颗佛心,今日变得又冷又狠。
她叫了那丫头上前来,“你把头先对我说的话,再一字不差地和老太太说一遍。”
老太太先是一脸疑惑,听着那丫头开口,越到后来,神色越往下沉,整张松弛的面皮坠下去,只剩下两只阴煞煞的眼珠子定着不动。
那丫头说完,碧鸳使她先回去 ,嘱咐她不许和一个人提起。回过头来,把银釭挪到边上,冷笑道:“燕太太在自从嫁到咱们家这些年,看着不言不语的,老太太还常说她人虽然笨是笨点,却胜在老实。如今您看她还老实么?”
老太太喘着短促急躁的粗气,显然也气得不轻,“你二哥知不知道这事?”
“我看他是知道,不然以他的性子,也不会放着自己的女儿不关心。老太太还记不记得?那年燕太太生产不久,府里有个小管事的就在外头摔死了,当时跟他一起到外头办事的,就是常跟二哥的老房。我看也许就是那个人。”
晓得老太太惯来好面子,这样的丑事,只怕她大事化小。碧鸳是铁了心要替她二哥出口恶气,绝不肯轻拿轻放,便沉下声来道:“如今咱们池家,全靠二哥的势力撑着,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家里这些人非但不能体谅他,反倒背地里给他难堪。别人就罢了,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她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哪里对得住二哥和老太太?竟诓着咱们家替她养个野种养了这些年。”@无限好文,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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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自诩聪明一世,到头来却给个看着蠢笨的人诓骗了这些年,自然也气不过,凝着恨恨的目光道:“那你拿个主意,不给外人知道,先打发了那野种出去,等回头我再和那媳妇算帐。”
芦笙那张嘴,只怕给她知道点什么,少不得嚷得外人知道,所以要先打发了她,免得她留在家里替她母亲喊冤。
“我看,汪家不是想讨芦笙么?就让他们讨去,外头看来虽是低嫁,可亲上加亲 ,人家也不会多疑什么。”
老太太一番权衡之后,当下决定将芦笙许给志远,先打发她出去,再治燕太太。
次日便请了汪姨妈来说,“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搞外头那些虚礼,我们什么也不要你们的,你只管先把房子安置好,就打发花轿来抬了去。”
那汪姨妈虽是高兴得要不得,也有些奇怪,说这样的事,却不见燕太太在跟前。又听她这意思,仿佛是什么三媒六聘之礼一概不要,一切从简,简直不像是嫁小姐,反而像打发个没要紧的丫头。不过不要钱的好事,自然乐得占便宜,所以满口答应下来。
燕太太那头不过打发丁柔去说了一声,听得她满头雾水,别的先不理论,头一件,前头老太太分明还和她一样,嫌汪家门第不好没答应,怎么这会又忽然变了主意?她一时没敢走去问,只下晌叫来玉漏打听。
连玉漏也不知道,扣着额心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早起我去给老太太请安,也没听她说起一句。”
“才刚老太太打发丁柔来和我说的。”
真是奇怪,怎么连燕太太也是后来才知道?玉漏正疑惑,就见金宝到后头来说老太太叫。想必也是为了这事,却不叫燕太太到跟前去,难道做母亲的,连到跟前商议的资格也没有?
走到这边来,老太太问她从哪里过来的,玉漏故意说起燕太太,“才刚老太太打发人过去的时候,我正在太太屋里和太太说话呢,所以来迟了一步。”
老太太从榻上起身,朝窗户前那鹦鹉架子走去,玉漏忙在旁搀扶。春意正浓,卢妈妈的儿子孝敬了一只会听话衔东西的鹦鹉,老太太拿着食逗它,“是太太问你芦笙和汪家的亲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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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听太太说,老太太将芦笙许给了汪家,问我知不知道。”
“早上你走后,我把汪姨妈叫来商议的。”
玉漏窥她一眼,“老太太又答应了?”
“我先前不答应,是看汪家的门第太低,没得玷污了咱们家。可后来想想,汪姨妈是亲戚,连亲戚都嫌,不是咱们读书人家的品德,所以就答应了。叫你来,是想将给芦笙置办嫁妆的事情交给你。”
玉漏心里直犯嘀咕,这事难道不该做娘的亲自操心?可见是有别的意思。
果然老太太笑了笑,“我看也不要繁琐,汪家此刻有些艰难,我就没要他们什么礼。咱们这头若弄得大张旗鼓的,反而说咱们叫他们做婆家的难堪,就清清爽爽的办吧,只是要抓紧。”
按说芦笙的年纪又不大,何至于发急?玉漏因问:“不知老太太和汪姨妈商议的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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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虽还未议定,不过也不远了,等汪家找好了房子就张罗起来。”
玉漏辨其意思,好像一刻不肯多留芦笙在家。她暗里忖度了半晌,拿话试探,“老太太说得是,以咱们两家的门第,怕太隆重了汪家面子上不好看,东西少了呢,也不是咱们这等人户的做派。不如这样,我前日查检库房,见有许多搁着没用处的东西,干脆都清理出来,用好看的匣子箱笼装了,到时候随芦笙一起抬过去。”
老太太正犯愁,又不想太丢脸面,又不愿拿钱出来贴个野种,倒是玉漏这个法子好,解了她两难之处。
便睐着眼望着她直笑,“我看你这法子好,正好把库房清一清,许多使不上的东西乱堆在那里也是占位置。”
这厢回去,玉漏又立刻给燕太太叫了去,俨然是翘首以盼了许久,不等她坐下就忙着问她:“可是说芦笙的婚事?”
见玉漏点头,燕太太益发疑惑,“怎么老太太不叫我去商议?”
难为她还没看出来,老太太不和她商议 ,显然就是不容她半句不肯的话,连求情的机会也不给她。也不知她这两日如何得罪了老太太,弄得这局面一时一变的。
玉漏只推说不知道,“兴许是老太太得闲下来,又想着替五妹妹的事操心了。”
操心?要是真操心,也就不会将芦笙许给汪家了。燕太太越想越有些不对,便欲去和老太太说理。玉漏想劝她不要去,犹豫之下又没劝,反正是她自己要去碰冷钉子。
于是自己回房来和池镜说,池镜一面当闲话听,一面勾老太太单开给他去办的金铃的嫁妆单子,满满当当写了三篇东西,如今才勾去了十几样。
他口里嘀咕着,“这两样打发人去杭州办去了,大约夏天能得。这四样——”
玉漏劈手抽了单子,旋裙坐在那头,“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嗯?”池镜耳朵里只捕捉到“芦笙”“汪家”几个字眼,因而笑道:“听见了,不就是汪姨妈想求芦笙,老太太和太太都不肯嚜。”
玉漏心里翻了个白眼,“你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黄历了?老太太今日又肯了!”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底是老太太,没两天就河东河西地折腾。池镜也不惊讶,笑着摇头,“咱们家的事真是比朝廷里的事还要瞬息万变。那你说说,老太太为什么又肯了?”
“我要知道就好了。”玉漏眼睛怀疑地向下斜着,而后凑来,放低了声音,“不过这事是老太太自己做主的,一点没和太太商量。可见老太太是打定了主意,不许太太驳这话。我想,是不是太太这两天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太太?她自己像是还不知道呢,才刚我回来的时候,她正忙着换衣裳去问老太太。我要是没猜错,一定是碰一鼻子灰回来。”
池镜见她面上有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微笑,知道她是燕太太推着她平白替汪姨妈他们花费了些银子的事生气。他拖过单子来笑,“你吃了太太的哑巴亏,现下好了,自有老太太给你出气。”
玉漏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有些幸灾乐祸,是吧?”
“是不是也不是你惹的,你有什么好过不去?”
为他的理解和他独特的宽容,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她也歪着脑袋跟他看那单子,嫌看不清,便走到他身旁来坐着。
池镜些微惊讶地瞅她一眼,看见她眼睛亮晶晶的,自然而然地像两颗宝石呈在他眼下,他旋即笑了,将胳膊抬起来揽住她的肩。
单子上有一套吃饭的金器,都是成双成对的。玉漏想到将要给芦笙办的那份嫁妆,何止相形见绌,简直云泥之别。老太太明摆着是故意的,这时候燕太太要是还有点眼力,还是不要和她老人家讲理的好。
偏生燕太太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一心只想着替芦笙讨公道。走到老太太屋里来,话未出口,先掉足了一筐眼泪。哭到后来,眼角的余光一瞄上去,看见老太太坐在榻上,嘴上始终噙着丝冰冷的微笑,诡异地沉默着,似乎就等她朝死里哭下去。
她莫名地心慌,不敢哭了 ,呜咽声渐渐转为了啜泣声,一时没敢开口,只握着帕子一点一点地蘸泪。
“哭够了?”老太太总算开了口,却没打发丫头们下去,并不打算照顾她的脸面,“哭够了就说正经事。想必你是为芦笙的事来的?”
燕太太顺势点头,但想是哭久了的缘故,已有些气短了,“我听见老太太已将芦笙定给了汪家,我想别是我听岔了,前头老太太还不——”
老太太一口剪短她的话,“前头我是顾虑着两家的门第太不登对,可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什么配不配的,没这话,那是你的亲姐姐,岂能小瞧了他们?芦笙那性子,将来嫁到谁家不受点气?还只有嫁到他们汪家去稳妥,人家总不会和自己亲外甥女为难。”
燕太太勉强笑起来,声音尽量压着,有些颤颤的,“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敢轻易为难咱们家的姑娘?”
老太太将笑眼冷冰冰地凝视过来,喃喃地重复她的话,“咱家的姑娘——”
燕太太蓦地心一凉,慌张起来。难道她知道了?不然为什么偏咬住了这句话?可是这些年将瞒府里的人都瞒得死死的,谁会告诉她?
也许是她多心,不能自乱了阵脚。她忙定住神,“我的意思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将来芦笙不论嫁到谁家去,人家再看她不好,也要看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骨头一歪,靠到旁边枕上去,“我有什么面子?我不过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婆罢了。”
这自嘲的意思,好像真是意指些什么。或者是她姐姐为讨芦笙不择手段,透了什么话出来?这也有可能。燕太太没敢再说,在老太太幽幽的目光里落荒而逃了。
老太太只管望着她沉默地逃窜,心下倒有点受用似的,觉得自己仍然宝刀未老,真动起怒来,不必费唇舌,就吓得人如惊弓之鸟。她歪在榻上无声无息地微笑,太阳照在一块大红的裙上,有种突兀的秾艳。
回去后燕太太总是心不安,怀疑老太太是知道了,故意说那些意味深长的话,不就是悬在头上的刀?先不着急杀她,要看她在刀下自慌自乱,像箭头瞄准了猎物,不急着射,先看猎物四处逃窜一阵,满足自己凌.虐的趣味。
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慌了神,先探清楚底细要紧。隔日请了汪姨妈来,打发了下人,关上门,掉进身来只管疑神疑鬼地睇着人。
那汪姨妈坐在椅上,身子向着她慢慢转动,给她看得不自在,脸上的笑慢慢敛了去,“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知道为你们老太太把芦笙定给志远的事情你不高兴,你有话只管找你们老太太说去,又不是我逼她的,况且我们什么身份,哪里逼得动她老人家?”
燕太太未敢坐回榻上,怕隔得太远了说话大声,走来她旁边椅上坐下,鬼鬼祟祟地压着嗓门,“老太太是不是知道了?”
汪姨妈先还不明白,后来看她脸上有天下大乱的危机,方晓得在问什么。自己也不由得抻了抻骨头,“老太太怎么晓得?你怎么忽然问这话?”
“不是你告诉的?”
“我告诉的?”汪姨妈反而不可置信,眼睛圆鼓鼓地瞪着,“我告诉她这些做什么?于我有什么好处?”
她一面思忖,想明白了为什么怀疑到她身上,“噢,你以为我向你讨芦笙那丫头你不答应,我就到老太太跟前去告你的秘?我就是再糊涂,也没糊涂到那份上!”
“你低声点!”燕太太低声呵她一下,渐渐也觉得不会是她,到底她们是姊妹。可会是谁?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汪姨妈只管扯她一下,“你肯定你们老太太是知道了?”
燕太太沉默一阵,慢慢摇头,“我也说不清,横竖这事奇怪,老太太先还不情愿,如今又莫名其妙改了口,我想不明白。”
原来说来说去,还是替她女儿抱屈,汪姨妈垮下脸来,拽了拽襟口,“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我和你们老太太难道讲的不是道理?你只想着要芦笙嫁户和你们门当户对的人家,就看不到芦笙到底配——”说到此节,咽了下口,改口道:“你是她亲娘 ,自然看她什么都好,可别人眼中不是这样,不信你竖起耳朵听听你们府里的下人都是怎样议论芦笙的。”
燕太太别着身子坐,不看她的脸。可她的话却是一句一句砸进耳朵里来,满府的下人自然没好话,她又不聋,这些年怎会听不见?可做娘的心总是偏颇。
不过眼下没办法了,经过这一遭,她也不敢再去和老太太拗,只好吃了这亏,认下了这桩亲事。
没过几日,这亲事便传得上上下下人尽皆知,芦笙听见拣来拣去,竟给她定下了汪家,哪里捺得住脾气,这日早饭还没吃,就来和燕太太闹。
燕太太看她哭得厉害,满心无奈,只得打发人下去,拉着她劝,“这是老太太的意思,我去争了一回,老太太不依,我也没办法。汪家虽比不上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家,可你姨父是很会做生意的人,我听见他近日已寻着了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做,将来想必还能发财,你好歹吃穿不必犯愁。何况你婆婆是你的姨妈,也少了许多婆媳间的嫌隙,他们家又没有兄弟妯娌,只志远一个,这也是个难得的好处。”
芦笙听她也反了口,一时顾不上哭了,拽着她的袖口几番拉扯,“娘也糊涂了?前头是怎么说的?怎么如今连您也说这样的话?老太太先前还推说不管我的事,如今要管又管成这样,您不去和她理论,反来劝我!”
燕太太呆了一会,一面抬手给她抹眼泪,一面长叹,“娘在这家里说得上什么话?你大了,也懂事点,不要叫我为难。”
芦笙甩开她的手,陡地拔座起来,“娘就是这样软弱,老太太说句话您都不敢驳,说不管我就不管我了,算什么?您不去和老太太说,我就去求姑妈,叫她和老太太说去!”
“嗳、你别去!”燕太太自己碰够了钉子,不忍叫她去碰。可哪里拦得住?追到廊庑底下时,芦笙早跑得没了影。
那芦笙直奔秋荷院来,甫进远门便哭起来,一壁抬手揩着眼睛,一壁走进屋里。谁知还未开口,就见碧鸳由罩屏内踅出来,严厉地呵了声,“大早上的你跑到这里来哭什么?我这里是清净之所,岂容你哭哭啼啼地撒泼?”说着叫了丫头来吩咐,“赶她出去!”
芦笙泪还未干,惊圆了一对眼睛,稀里糊涂给那丫头拽出院门,这才想起来问拉住那丫头问:“小晴姐姐,姑妈这是怎么了?”
那丫头拂开她的手,身子冷冷地向旁转过去,“姑太太早起诵经诵得不顺,脾气自然不好,五姑娘有事改日再来说吧。”
芦笙楞在原地,回过神来时,那院门已阖上了。她只得往回走,在园中听见燕噎莺啼,那声音不知打哪里来的,仿佛就在身边,又像隔得很远,让人觉得渺茫无措。
分明前几日还在欢欢喜喜地憧憬未来,就算做不成王妃,也势必要做位风光体面的少奶奶,绝不能输给金铃太多。这才过了几日啊,忽然风云突变,简直叫人不能反应。她出神地走着,陡地踩着裙角跌了一跤,十分木然地坐在地上,手摸着那些崎岖不平的鹅卵石,像摸到了一地幻想的碎片,苦痛而茫然。
结同心(〇四)
芦笙这回求碧鸳无果, 次日又去,谁知碧鸳跟前那丫头竟把着院门不放她进去,“五姑娘,姑太太今日起要闭关清修, 往后一月都不见客, 连老太太那头她都不去请安了。”
芦笙还只管要往里闯, “我有要紧事要对姑妈说!”
那丫头忙将门又阖拢了些, 不耐烦起来, “您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姑太太一向不理会外头的事, 在你是天大的要紧事,在姑太太这里, 就是些闲事。您回去吧,往后也别再来了。”
吱呀一声,那院门阖拢来,芦笙总算领会了意思, 果然如她娘说的,碧鸳这是懒得理她的事了。她失魂落魄地回去,顶着日益热烈的太阳, 脸上晒出些汗, 皮肤有小刺扎着似的疼。
燕太太赶来劝她, 她没给好脸,一味恨她娘不中用, 这么些年了,在这府里说什么都不算。从前是有个桂太太压着她, 后来桂太太隐匿了身形, 她也照样立不起来。
这时候谁还能帮她?二老爷山高皇帝远,就是在近前也不会管她, 她早看出来了,也许是嫌她不是个儿子。
后来左思右想,想到玉漏,这时候兴许只玉漏能劝得动老太太。但从前和她闹得太僵,谁知道她肯不肯?不过再没有别人了。于是次日吃过午饭,便在首饰匣子里拣了个素日嫌
老气的翡翠镯子,走到前头房里来。
玉漏在小书房的窗户上看见她从廊下走来,就猜着了她过来的意思,忙将几本帐册阖起来往卧房里跑,丢下话给丁香,“五姑娘找我就说我到大奶奶那头——”
不想话音未断,芦笙已走进来,在罩屏底下喊她,“三嫂。”
玉漏忙掉回身来笑迎她,“是五妹妹来了,五妹妹吃过午饭了么?”
“吃过了。三哥哥还没回家来?”
“噢,你三哥今日在史家吃午饭,要晚些。”玉漏请着她往那边暖阁里坐,打发丁香上茶,只管和她扯闲篇,“五妹妹怎么不睡午觉?天越来越长了,这会不睡,下晌反而没精神。五妹妹那屋里热不热?我们这屋里,还不到夏天就觉得闷。”
芦笙不理她说什么,只管把那只翡翠镯子拿出来给她,“三嫂 ,这个镯子送给你戴。”
现如今连她也送起礼来了,可见真是来求人的。玉漏推脱着,“你自己留着戴吧,我也没有衣裳配它,别糟蹋了。”
“我年轻,这个镯子我戴倒不好看,我看和三嫂配些,虽然样子老气点,可水头很好的,不信三嫂看。”
她把镯子对着窗户举起来,这人就是送礼还学不会说话,难道是说她老?汪姨妈主意打得不正,但有句话倒说得不错,芦笙这样的姑娘,真嫁到那些显赫的家里,公婆妯娌,兄弟姊妹,哪个会不给她些暗气受?
玉漏讪笑着点头,“五妹妹的好意我心领着就是了。”也没说要收下。
芦笙本不会绕弯子,把嘴轻轻一撇,镯子塞在她手上,“三嫂,你替我去求求老太太吧,我不想嫁给志远表哥,不想到汪家去,求老太太另给我定一门亲吧,好不好?我知道如今家里,老太太就愿意听你的,你好歹帮我说几句话。”
“我?”玉漏勉强笑着,“你也太瞧得起我了,老太太怎么会听我的呢?昨日我和老太太还说起这事呢,我不过多问了两句,老太太就骂了我说:‘要你管她的事?你虽是她嫂子,可家里她这么些长辈还在呢,轮得到你问?你只管照着话办事就是了,不该你问的不要多嘴!’你听听,我还敢去劝么?”
芦笙默住了没说话,脑子里还想着说辞。可巧此刻池镜回来,玉漏忙抽身出去,“你在史家用过午饭了?”
池镜一面走到外间椅上坐着,一面瞥见芦笙坐在罩屏里头,也没问,和玉漏笑说:“不然会回来这样晚么?你吃过午饭没有?”
“你昨日说今天史家请吃饭,我就没等你,先吃过了。你坐会,我去给你倒冷萃的茶来。”只管把芦笙丢给池镜,躲出去了。
芦笙听见池镜的声音,眼泪不由自己地掉下来,迎面走出去喊他:“三哥,你要替我做主啊!”
池镜好笑道:“做什么主?没头没脑说这些话。”
她走到身边来拉扯他的衣袖,“老太太把我定给了汪家,他们家是做买卖的,我怎么能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那你想嫁户什么样的人家?”
“怎么着也得是六品以上之上的官爵之家呀。”
池镜半笑不笑地立起身,抽开了手,“那好,你自己去对老太太说。”言讫便向卧房里行去。芦笙忙要追过来,他回头凌厉地瞥她一眼,她没敢再追,立在原地呆呆了掉了会眼泪。
玉漏在耳房里坐了半晌,及至丁香进来说芦笙哭着走了,她方端了两碗茶回房。池镜换了家常衣裳歪在榻上翛然地翻书,她看了看他神色无异,走去问:“芦笙没缠你?”
“她晓得缠我也是无用,我不像你,可没那耐心敷衍她。”
“你以为我想敷衍她啊?老太太这回像是故意的,连嫁妆的事也很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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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搁下书来想了想,大约是有什么隐情,不过终归不与他相干,他也懒得往深了去想,一两句话就丢开了,“横竖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
“汪家的房子找好了么?”
池镜方想起来这档子事,田旺看了处房子,正要告诉汪家去,叫他们自己去瞧瞧。便起身欲往花萼居那头去。
玉漏也跟着起身,“我跟你一道走,老太太问我二奶奶的身子,我也好些时没过去看过了。”
园中百花正艳,不免想到贺台,从前他总是避着这些花走。那回到底是怎么发起急症来的也没查出个究竟,太医只是大约是哪里惹了些粉尘,这些东西千防万防也难防住。
玉漏睐着眼看了看他,见他眼睛放得老远,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凤二奶奶给下人引着,也是往络娴那边去。听说这一向总来,池镜上回说的,凤二在外头闯祸,花了不少钱。
“大概是来借钱的。”玉漏道,拉着他在夹竹桃花丛中避了避。
池镜因问:“躲她做什么?”
万一凤二奶奶和络娴借不到钱,看见她,朝她张口怎么好?从前在凤家的时候她和风二奶奶虽没多少交情,也还算和气,逼急了的人,也不怕尴尬。
她心里这样想,却没说,怕池镜觉得她过分小器,只咕哝道:“免得碰见了彼此都要没话找话说。”
池镜会看不出来?闷着头在旁边笑。
玉漏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摇着头,故意逗她,“近来在外头给金铃置办东西,我看见一块羊脂玉的镇纸很好,想买下来。”
玉漏犹豫着,“多少钱?”
要是价钱太贵,走官中的账,老太太少不得要唠叨,自家出钱,又舍不得。
“三百两银子。”
光是听着就肉痛,她抬起头来,“你小书房里好几块镇纸,哪块不要二三十两银子?又买个三百两的来做什么?都能办两所宅子了。”
池镜叹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平白讨个奶奶来,倒把我越管越穷了。”
玉漏偏过脸去没说话,隔会他扯她的袖子,“不是我要,是想着将来入京送给宫里的总管的,为金铃办婚事,麻烦他们不少,皇上晟王那头的赏归那头的赏,咱们女方家里,也要有些礼数。”
玉漏有点松口,“一块镇纸要那么些钱?你别被人骗了。”
“这些东西还骗不了我。”
他等了一阵还不见她答应,慢慢吭哧吭哧笑出声,转来捏她的脸,“我的奶奶,你不过先垫了这钱,回头官中还要补还你的,这种事不会要你割肉!”
玉漏这才道:“我不是因为钱,是怕你哄我。”
看见风二奶奶已走得没影了,她先往前走去。
池镜两步追上来,“我哄你做什么?难道哄你三百两银子花?我又不是大哥,你几时见我有过如此大的开销?”
那可难说,兴许是外头那女人要。她只顾往前走,“丑话说在前头,银子给了你,要没见东西,我可是不依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果然不依,又能怎么样?”
她回头瞪了他一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能怎么样,只好吃了这哑巴亏,算来算去还不是一家的账,分不清的。不过想到他在外头养个女人还要花她的钱,觉得不上算,一气之下,要和她比着花钱似的,“你在外头替金铃打金器,也给我打顶金缠枝的冠子来。”
“你要冠子做什么?从没见你戴过。”
“你管呢。”玉漏嘀咕了句,没给他听见。
两个人一并到了花萼居去,可巧汪姨父在家,池镜和他在外间说房子的事,汪姨妈则拉着玉漏到里间七曲八拐地打听芦笙的嫁妆,也不知她哪里听说的,老太太将这事叫给了玉漏去办。
玉漏一味装傻,推说她也不过是照老太太开的单子去办,老太太眼下还没开下单子来呢。汪姨妈又打听燕太太又多少体己拿出来,玉漏更推说不知道了。
心里却替燕太太算了算,想她撑破了天也不过能拿出几百两银子。
那头燕太太是想着先看官中能出多
少,因而待汪家搬出去,这头开始紧锣密鼓张罗起嫁妆的事后,也来探玉漏的口风。
玉漏简直几面为难,老太太那头只叫少办,又不好明对燕太太说,因此只告诉她各样品类数目,并没说都是些库房里使不上的陈货。
饶是如此,燕太太看着那单子,也还嫌不够,但又没个先例好比,老太太她们那一辈不清楚,碧鸳的嫁妆自然是不好比的,金铃的更不能拿来比,因此口气也有些不定,“就这么些?”
玉漏道:“布料一百匹,一套黄花梨雕花家具,还不算现要裁的衣裳,要打的头面。”却没告诉她,布料都是些丫头们穿的料子,那套黄花梨家具也不过是各房里从前使旧了的,老太太叫重新打磨上漆。
燕太太望着单子半晌没作声,后来只好递还给她,“先照单子上的办吧。”
谁知没两日,听见底下妈妈说看见在清库房,将好些旧家具重新上了漆,抬到了园中去晒。燕太太和芦笙特地走到园中那块空地上去看,果然见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刷了一样颜色的漆,倒拼成一套了。
芦笙当即便问:“难道这些就是陪送给我的?”
连芦笙也看出端倪来,燕太太还有个猜不到的?当下气汹汹回房,叫了玉漏来质问:“你上回说那套黄花梨的家具,是在哪家打的?”
这几日清点库房闹得动静不小,玉漏听她这样问,料她是猜着了,就笑道:“老太太说库房里搁着好些家具没用,倒白费了,叫重新刷上漆,也不必外头重打,费时费力的。太太放心,那些家具我一件一件都细细查看过,都是好的,木头也都是难得的好木头,又是老物件,比外头现买的强。”
燕太太怄得冷笑,“好?好你怎么不搬去使去?”
玉漏只道:“老太太都定给五妹妹了,我怎么好再去争?”
又是老太太的意思,燕太太心下益发怀疑是事情败露了,不然老太太也不至于如此难她母女。她只得饮恨坐在榻上,给芦笙哭闹得心神不宁。现如今自然不敢去找老太太说理,就怕撞到枪头上,因而认下来,少不得自己多贴点银子去办。
夜里她吩咐丫头搬出几口箱笼出来,在卧房点了好几盏灯,慢慢点算自己的私财,多半还是上回二老爷留下的。她不比桂太太,从未理过事,娘家又没多大势力,外头纵有求人办事的也求不到她头上来,这十几年根本没有多少进项。
说来是个侯门太太,然而富也没富在她身上,不过名声上风光点。自来又是丈夫不亲,妯娌不和,婆媳间更不必说。从前老太太就一万个瞧不上她,而今更是变本加厉,这样急急地胡乱打发芦笙出门,只怕是知道了,将来好和她算帐。
她是躲不过去的,只是她死了,将来芦笙在婆家受气,还能倚靠谁?只能是倚靠一份丰厚的嫁妆,有钱傍身,到底要硬气点。因此一横心,将一切箱笼都封上,拟了张单子,次日打发徐妈去汪家新房子里递信,叫她姐姐夜里到西角门上去接。
那徐妈疑惑道:“怎么不交给三奶奶?姑娘的嫁妆是她在张罗,给她叫她添在单子,到时候一齐抬过去,岂不便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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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她不放心,虽然没大听见玉漏背地里吞钱,可哪有摸过钱的手是干净的?也许官中的钱玉漏是不敢,难保不会揩她的,本来眼下这形势,都知道她们母女比从前更好欺负了。
相较之下,自己的亲姐姐还是要靠得住点,反正要叫她打收条回来。
于是这夜里,买通了角门上值夜的几个小厮,来替她把东西搬到门上去,汪家已打发管事的来接了。几个人打着灯笼,趁府里都歇下了,便往门上搬抬。
谁知在路上猛地听见个婆子在远处呵了一声,“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众人打着灯笼一照,只见老太太院里的全妈妈领着几个小厮媳妇走来,对着几口箱子踢了踢 ,“里头装的什么?”
那领头的小厮忙上前回,“是几箱桂太太的从前的衣裳,大老爷说桂太太这一向病重,把这些衣裳抬出去烧了,祛祛病气。 ”
全妈妈道:“唬你娘的鬼,什么衣裳会有这样沉?只怕是你们偷盗!来,给我开了箱子查一查。”
身后两个小厮上来,砸开了锁翻起盖,只见几箱银子在月亮底下晃着光。全妈妈仿佛早有所料,冷笑一声,“果然你们就是贼,老太太前日和老陈查银库,就发现库里少了一二千银子,想是家里出了贼,命我夜里偷么查访。真是她老人家神机妙算,这就叫我拿了个正着。”
那小厮忙跪下来,“妈妈明察,这可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不过是替燕太太搬东西,不知道库里少了银子的事!这可与我们不相干呐!”
“既说与你们不相干,那你们抬着东西,跟我到老太太房里说清楚。”
说着掉转身去,朝身旁媳妇使了个眼色,叫去请燕太太一并到老太太屋里去。
这里先过去,谁知老太太三更半夜竟还没睡,穿戴得齐齐整整地坐在榻上,问了小厮们的话。
刚问清楚,燕太太便换了衣裳赶了来。一看这屋里灯火通明,站了好些丫头婆子,连玉漏和翠华也分站在榻的两边,仿佛左右护法。她想起她年轻的时候,刚进池家的门,也和桂太太这样站在老太太身边,十几年过去,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有增无减,一张脸成了老枯树皮,但就是不死。
不待她分辨,那看门的小厮又当着面回了一遍,“那箱子里装的什么小的们也并不知情,是燕太太许了小的们几个钱,叫抬到角门上,说自有汪家的人来接应,小的们不过是拿钱办事,老太太可要明察!”
老太太将眼挪到燕太太身上去,“人家当面指认你,你总不会说没有此事。”
燕太太这一刻忽然心沉到了底,只好照实说,“这原是我这十几年的体己,做母亲的,无非是多为子女打算点,所以就全贴给芦笙抬到汪家去。”
“这也情有可原,只是为什么不白天光明正大地送去,偏要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的送?”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见她给芦笙预备的那些东西,想她摆明是一样不许芦笙多带,哪里肯便宜她们母女半点?要晓得她有这么些体己拿出来,还不藉故扣下?
老太太见她不言语,斜着眼向玉漏一笑,“你看,人家不放心你,怕交在你手上,要吃你的亏。”
玉漏还在发蒙,不知怎的深更半夜给传到这屋里来,听了小厮和全妈妈们细说半日,才晓得家里有人往外运银子给捉了个正着。
因为她近来清点库房,银库那边也查起来,她也没当回事,谁知昨日听见老太太说库里少了一二千银子。她还奇怪,她这些时算帐,账上倒都是清楚的,怎么会少钱?只能是给人偷盗了,谁这么大胆子?
屋子不透进来一丝风,有些闷,又是小厮又是丫头,汗味香味混成了一种温吞复杂的气息。这就家事,从不像衙门里审官司审得那样手起刀落干干脆脆,一向是把鱼闷在锅里慢慢煮,不觉间鱼肉煨烂了。玉漏看见燕太太鼻翼上的细汗,就知道了,今晚她是这锅里的鱼。
老太太道:“你不说话,好,那我问你,库里丢了一千八百两银子,和你这几箱银子的数目,倒对得上,怎么这样巧?”
燕太太立时明白过来,忙道:“库里丢银子的事我并不知道,这些钱是我这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和官中的钱并不相干。”
“你积攒下来的?你一月不过几十两银子的月钱,这些年你那样宠着芦笙,随她要吃什么玩什么,你都拿出钱来替她去办,本来花费就不小,你娘家上门打秋风的人又不断,你还能攒下这些钱?”
“这里头另有九
百两银子是老爷回京时留下的。”
“二老爷回来时拢共就带了那么些钱回来,替镜儿办婚事,我知道他贴了不少,还有九百两留给你?我这做母亲的竟不知道。”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呷了口茶,又道:“二老爷几时对你如此体贴起来了?”
玉漏听这话说得有些玄妙,正想她话里的意思,眼睛一瞥,看见周围下人脸色皆益发疑惑起来。这才懂了,故意说这话,就是提醒大家,二老爷一向和燕太太母女不亲近,没道理有这九百两银子,不孝敬给老娘,倒贴补给她们母女。
如此一来 ,燕太太愈发说不清。但也没证据说她就是贼。
所以老太太搁下茶碗来道:“等我写信去问问二老爷,要是银子是他留给你的,自然没可说的,要是不是,库里丢的银子还没着落,少不得要查到你头上。”
言讫便叫散了,几箱银子暂且先扣下来,燕太太单是私下里往外传送东西就不对,叫回房反省三日。
玉漏又觉得闹这一场,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之嫌疑,不像老太太的做派,却想不明白。于是大半夜回来,忙把池镜摇醒了和他细说了此事。
结同心(〇五)
池镜迷迷瞪瞪地听玉漏讲完, 又要睡下去。玉漏忙拉住他,“你到底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他打了个哈欠,有些清醒过来,下床倒了两盅水, 递给玉漏一盅, 自端着一盅立在床前挑烛火, “不就是说库里少了一千多银子, 刚巧今晚上撞见太太往汪家运银子, 两边数目对得上嚜。”
“哪有这样巧?”玉漏脱了鞋坐在乱堆的被子上, 眼睛跟着他转,“昨日说库房里少了银子我就觉得蹊跷, 今晚上就把太太拿住了——可拿住了,又没往下追究,只说先写信问老爷太太那笔钱到底是不是他给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镜搁下银签子,扭头对她一笑, “你信这话?你等着看看老太太到底会不会写。”
玉漏往前爬过来一些,“既不会去问,又拖什么?”
池镜坐下来思忖了片刻 , 笑着摇头, “不知太太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老太太, 老太太竟要绕这么个圈子整治她。”
“我也没听说啊。”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回是将老太太得罪得不轻。老太太一向在外头爱面子, 素日就算再不喜欢芦笙,也断不会将池家的小姐许给汪家那样的门户。除非——”
“除非什么?”
池镜也是才刚想到这里, 自己也有些不肯信, 声音虚虚地沉下去,“除非——芦笙不是我们池家的小姐。”
他扣起眉心, 心里更厌恶了芦笙一层。
玉漏窥着他走神的脸,也不得不朝这头想,虽然荒唐,但老太太近来待燕太太母女的态度倒说得通了,连二老爷对芦笙漠不关心的态度也有了缘故。他们夫妻聚少离多,二老爷又常是那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倒也不是没这可能。可奸夫是谁呢?府里的男人也多,从前竟一点端倪没看出来。不过这样的高门大院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就是说闹鬼也有人信。倘若是真的,今夜老太太轻拿轻放,恐怕就是缓兵之计。但也只是猜测,谁敢去问这种事?
两个沉默半日,池镜把腿抬到床上来,又事不挂心地笑了,“横竖不与咱们相干,你就别去瞎打听了。”
玉漏也钻进被子里,“我又不傻,这种事我敢去打听么?就是知道也装不知道。”
他倒下去,想着嘱咐一句,“你也别为她们母女去讨情。”
“我知道,我先前就什么话也没说。今晚上站在那屋里,也是一句腔没开。”她好笑起来,“倒是大奶奶吓得不轻,捉贼嚜,她怕,她就是咱们家头一个惯偷。”
池镜也笑,“老太太叫她去跟前听,也是个杀鸡儆猴的意思,其实老太太心里比谁都明白这家里多少人暗里不服她,人老了就是这点可怜,什么都可以计较,唯有这层窗户纸不能去捅破,真捅破了,连假的都没有了。”
玉漏不禁打了个寒颤,也许老太太心里也早将她看了个透彻,她的一切心机手段都是她年轻时玩剩下的,要不然也没资格做了池家的“土皇帝”。但她仍然希望将来自己也有那一天,全由自己说了算,本来命运不握在自己手里,就是捏在他人手上,没有什么不进则退的余地。
当然她可能会比老太太强一点,她还有个丈夫,虽然说不准他将来是不是和老太爷大老爷一样姬妾成群,可希望他不会早死,就是貌合神离也要同她撑到死,不然老了以后的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也有点可怖。
她有点恋恋地朝他依偎过去,蜡烛是先前点过的,烧得只剩截桩子,随时可以熄灭,所以没去吹。能看清他高挺的鼻梁,像是个支柱。
他想必发觉了她在看,闭着眼睛笑了,把一条胳膊抬到枕上,塞在她脑袋底下,“你去了这一趟还不困?”
“去这一趟,倒精神起来了。”她一向不爱枕他的胳膊,硌脑袋,这一刻却枕得安稳。
觉得是婚姻把她逼到了这一步,不爱他也依恋起他来。人家说两棵不相干的树挨在一起,天长日久也要缠在一处的,夫妻情分有时候就是这样身不由己。爱这东西,一定是有区域性的。她沉默着微笑。
他的手指在她臂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仍是闭着眼在笑,“精神得很,那得做点什么消磨消磨精神才好。”
他一反常态很温柔,迷信说温柔点大概能生个女儿,“女儿好,总算有个女人会没条件地依恋着我,她所有的高兴不高兴,爱或不爱,在我面前都是发自真心的。”
她听来有点心酸。
夜里那样明火执仗,天一亮,自然此事就传遍了。起初大家都还对燕太太偷盗之事存疑,毕竟银库的钥匙她是哪里弄来的?银库里日夜有人看管,也不便宜。倒是没两天有个小厮因为怠忽职守给打发走了,众人猜测,兴许就是他和燕太太里应外合。
原是不肯定的,越说越笃定起来,大家还是不喜欢风平浪静的生活。都说八成就是燕太太干的,二老爷有什么好东西,一向是先孝敬老太太,不会背着老太太给她那么些钱。何况她娘家本不富裕,是想钱想惯了的人。
燕太太本来还在等老太太最终判定,听见这些闲话,恍然明白了,根本不需要再判定什么,拿不出凭证来,就用唾沫星子淹死她。她怄得半死,闭门反省其间在屋里哭了好几回,后来许她出门了她也不愿出去,怕人家用看贼的目光看她。每日只在房中打算芦笙的事,这事如今算是她的避难之所。
这日连媛姐也来问起:“到底是不是燕太太偷的?”
玉漏没好说什么,只管笑着摇头,“不晓得,这事还没查对出来呢。”
“都说是她偷的,连二奶奶也这样觉得。兴许就是为给五姑娘多凑点嫁妆。”
理由何其充分,所以上上下下都早判定了燕太太是个贼,愈发看她不起了。玉漏明知大概是另有隐情,因此从不议论,岔开话道:“二奶奶近来怎么样?”
“好了许多了,只是近日天热起来,又有点失了精神。也是给她娘家来闹的,他们凤二奶奶时不时就过来借钱,说是凤二爷不争气,把这一年的田租都花光了,还剩大半年呢,他又没有别的进项,凤大爷那点俸禄,连他自己江阴还不够花。他们凤大奶奶又逼着要钱花,一点不肯体谅。”
俪仙是那样,素来和他们二房不合,短谁也不能短了她的。逼得这样紧,怪道凤二奶奶一趟一趟来。
“二奶奶还有钱借么?”
媛姐叹了声,“现银子只怕没多少了,不过她当初嫁到池家来时,带了笔丰厚的嫁妆,听见近来在典当东西。”
想必络娴如今自顾不暇,也没空和媛姐强争什么,两个寡妇,不分正副了,在
老太太心里都是一样的,况且媛姐把那院管得很好,近来也没听见生事,所以络娴一时也没有机会去争。玉漏想着,不知怎的,替络娴怅惘了一番,连她也要在不觉间隐姓埋名起来了。
“又听见凤大奶奶吵着要分家,按说他们早该分家的,不过好像凤大爷怕分了家后他兄弟更没人管束,就拖着没分,凤大奶奶嫌把他们带累了,凤二爷老在外头惹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凤翔是那性子,凤二一日没个正经事做,一日也放心不下。
“凤大爷要高升了么?”玉漏问。
媛姐脸上控制着,但仍然有一丝暗昧的表情浮出来。也知道了玉漏从前和凤翔的事,不过亲戚间问一问,未必是挂念旧情。
“没听说。凤二奶奶说他们凤大爷那高风亮节的性格,很难高升。”
这倒是,不过不关玉漏的事,她说回正事上,“五妹妹马上出阁了,按理咱们各房都该送她件东西。”但老太太的意思,这礼贵重了她老人家反而会不高兴,因此她有个主意,“我想送她一床被子,你的针线好,咱们两个一起做一床给她带去。你再回去和二奶奶说一声,随便她预备个什么,是个姑嫂间的礼数就成。”
络娴自然不会送芦笙什么贵重东西,一是素来不喜欢那个人,二是此刻她手头也有些吃紧,现银子差不多给娘家借空了,不借又不行,丈夫不在了,一个寡妇,将来有什么事,越是要靠娘家。可凤翔那性子在官场上吃不开,恐怕几年间高升无望。倒不如扶植她二哥,也许他那样的人一旦走上仕途,路子反而宽些。
那份嫁妆大概能抵近千数银子,给他在地方上谋个七品小官做做也无不可。这日便藉故说出去逛逛,回了老太太,坐着轿子回到凤家来和她二哥商议。
不想刚进门,就给凤二奶奶拉入房中,驱散了各自的丫头,关上门,显然是有要紧话说。凤二奶奶满面焦急不安,不等坐下便道:“你不来,我还想着到你们府上去找你呢。”
“出了什么事了?”
一问凤二奶奶就掉下眼泪,一股屁坐在榻上,又是恨又是急,“我早劝他不要在外头和那些人胡混,他一定不听劝,偏喜欢搅着他们吃酒赌钱!如今闹出大事来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络娴没听出个所以然,也急起来,“二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早上的就让上元县衙门传去了!”
“衙门传他做什么?”
“还是为上回打那货郎的事。”
络娴听得糊涂,“那官司不是已经了结了么?”
凤二奶奶急得跺了两下脚,“当时是了结了,谁能想到昨日那货郎死了!”
“他死他的,与二哥什么相干?”
“哎呀,自你二哥他们上回打了他,他就一直卧床不起,当初我们都当他是装病讹钱的,谁知像是真打重了,一直吃药看大夫,总也好不了,昨日就咽了气了!仵作去验尸,说是上回打出了内伤,什么腑内有淤血,脏器受损,身衰气竭而死。他们家里又去告,连那做生意的陆奇也给传了去。我正一面使人往衙门里打听,一面预备着往你们府上去呢!”
这回可是非同小可,闹的是人命官司,连络娴也慌了神,坐在榻上脑袋空空,一时什么也想不到。
恰是此刻,听见廊下一路嚷着过来,门砰地被推开,俪仙叉着腰站在门下泼口大骂,“二弟做的好事!带累得家里不得安宁,统共那些钱都填他先前惹的麻烦还不算,这回好了,弄出人命来,我看还拿什么给他打点!也不必等你大哥回来,他不在家,自然是我做主,此刻就分家,分清楚了,随你们卖房卖地我也不管!”
凤二奶奶眼泪还未干,又忙着赔笑脸,“大嫂先不要说这样的话,衙门哪头还没信来呢,也许就是叫他去问问。”
不想话音甫落,去打听的小厮火急火燎跑进来回禀,“不好了二奶奶,二爷让衙门给扣下了!那陆奇大官人也给扣下来了,说是他们杀了人!”
俪仙一听这话,陡地跳得三尺高,“看看,这下惹上人命官司,岂是那么容易脱身的?!我不管你们,横竖就按太太临终时的分派,趁早分出我们的来,你们那一份,随你们如何去使用。快把房契地契拿出来,把我们的给了我,免得将来扯不清!”
吵得凤二奶奶没法子了,也是心灰意冷,赌气将锁在匣子里的田契地契都拿出来,照凤太太早前分好的,一并拿给她。
络娴在旁看着,也是干着急,“这时候急着分这些个做什么?难道分了去,大哥会放着不管?一家子骨肉,先写信知会大哥一声,他好歹做着官,看看有没有门路可走。”
凤太太还有些首饰留下,那是当初就分归各处了的,倒也不难算帐。俪仙一面细数着那些单子,一面抬头睇络娴一眼,“姑娘这话说得好,一家子骨肉,自然能帮就要帮一把,怎么姑娘又不想想法子?虽说你是姑娘家,嫁出去了,可你那夫家的权势,比你大哥强了多少倍?何况远水难救近火,说嚜我自然是要写信和他说的,只是等他收到信,也不知是几时了,不如姑娘回府上求求你们老太太,没有平不了的官司。”
凤二奶奶原也是这意思,忙把几件首饰拿来给络娴,“姑娘,你先回去求求你们老太太,我知道少不得要使银子,这些你先使着,不够我再卖地凑。”
络娴接过首饰包道,“你也不要急着卖地,我那里还有些东西,要是不够,我典来凑一凑。二嫂你先打听着衙门里的情形,我这里回去和我们老太太商议。”
这厢回去,也赶不及回房换衣裳,先直奔老太太屋里。凑巧老太太正外在里间榻上听玉漏回着后日送芦笙出门之事,半眯着眼,有些瞌睡一般静静的,仿佛玉漏那平缓的声调是在唱一支摇篮曲。是不是认真在听且两说,反正这气氛不容许人突兀地打断。
丁柔只得劝络娴在外间椅上先坐会,络娴心急如焚,偏偏玉漏的声音是那样温吞轻柔,哄小孩子的口气,像一把钝刀,令她恨不得走进去掐断她的脖子。
“汪家请了三十二人的队伍,加上他们自己家里的下人,也有四十来个。花轿是一顶翠顶羽纱大轿。咱们这里送去的人有四五十,走在街上也是好看的。陪送过去的两个妈妈和两个丫头明日早上先过去认屋子,下晌回来,后日一早再陪着花轿一道过去。戏酒大奶奶都张罗好了,送姑娘出了门咱们在这头就开席,预备了赏人的散钱有四筐,一筐给姑娘带着去一路上赏人,整的红封是一百个,来的亲戚想必是够了——”
说是不花钱不花钱,也少不得要花一些,面上总要过得去。说的和听的都沉默下来,各自和从前办喜事的阵仗比一比,还是算花得少的。其实玉漏和池镜成亲的时候花费最大,因为她娘家没钱过来,不过多是二老爷贴的钱,老太太也没话说。
“一办这种事就劳民伤财。”老太太睁开眼,稍微坐正了些,“回过燕太太了么?”
“早上就和她说过了。”
“她怎么说?”
“没说什么,只是听着。”
老太太这时又怪,“她倒轻省,真是万事不管了。”
“太太近日连门也少出。”
老太太没问为什么,想必心里也很清楚,家下人流言纷【看小说公众号:私有富士山】纷,都说她是贼,还有脸出门么?还真叫池镜猜中了,说是写信上京问二老爷银子的事,但一直没见结果,一定是没问。可见老太太是刻意放这些闲话乱飞,这样就可以不必证据定下人的罪。
可定了罪,那罚呢?此事多半还没完,玉漏这会也猜不到她的心思,她那脸上一重山叠一重山似的皱纹,都是光阴堆叠起的幽暗的智慧。
半晌没听见里头
说话,丁柔便走进来回:“老太太,二奶奶来了,在外头坐了有一会了。”
老太太又将身子坐直,神色仍是懒懒散散的,“她不是回娘家去看她兄嫂去了嚜。请二奶奶进来。”
一时络娴进来,老太太道:“难得回去一趟,怎么不在那头吃过晚饭再回来?横竖家里也没什么事。”
络娴笑着没说话,怕说出来给玉漏看笑话,虽然纸迟早包不住火,可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受她的奚落。
玉漏见她欲言又止的神色,知道是有事要说,便先辞出去了,走到廊庑底下,猛的听得一句:“老太太!”带着哭腔。
老太太看见络娴蓦地跪下,也吃了一惊,忙叫丁柔把人搀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络娴坐在下首椅上,前前后后将凤二打人致死的事细说了一遍,一面急得直哭,“老太太 ,您发发慈悲,可千万要救救我二哥!自从我母亲过世,从前好些做官的人都大来往了,嫂子实在急得没办法,否则也不好来惊动老太太。”
老太太皱起眉来,“我还当是什么事,急得你这样。你家那头只怕打听得不实,待我先叫镜儿去外头问问看,你先回去,也告诉你娘家先不要急。”一面吩咐丁柔,“去把镜儿叫来。”
池镜刚睡了午觉起来,碰见玉漏回房,正和玉漏逗闲,拿根孔雀毛直搔她的脸。玉漏正在想事,心不在焉地给他拂开,“醒了就快起来,窝在床上没个正经公子的样子,像个懒汉。”
池镜好笑,“你如今连我也敢教训起来了?先管我的钱,又管我言行举止,再给你管下去,我倒成你儿子了。”
玉漏扭头一笑,“既是我儿子,怎么不见你孝敬我?”
他将她一把拽下来,压到她身上去,“这种便宜你也敢占?!”
玉漏忙挣脱起来,看见金宝端茶进来,忙往她身后躲,“你死皮赖脸要认我做娘,我怎好推让呢?”
他下床来拉她,她推着金宝左挡右挡的,弄得金宝发烦,端着茶让到一边,“你们母子俩扯皮,可不要拉扯上我,茶都给你们推洒了。我的奶奶,你要真生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儿子,可有苦头吃囖,还指望他孝敬你呀?他不背地里算计得你倾家荡产就算阿弥陀佛了。”
说得两个人皆有些尴尬,池镜悻悻地望着她一笑,“你这张嘴说话越来越难听了。”
金宝翻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玉漏望着他主仆俩好笑,这满屋的丫头,只金宝降得住他。她半玩笑似的朝池镜推她,“她说话难听,你也不见怪,这有什么呢?我看你们到底是多少年的情分,往后要是封姨奶奶,别人我可不依,先要拣金宝。”
不待池镜开口,金宝先臊得脸通红,怄着道:“谁要给他做姨奶奶!你们夫妻玩笑,拉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活该给你们说笑取乐的!”说完便摔帘子出去了。
倒弄得玉漏有些讪讪的,睇一眼池镜。池镜反而一笑,“瞧,叫你乱说玩笑,得罪人了吧?”
玉漏轻轻撇下嘴,“我倒也不全是玩笑,谁知她竟这样生气,叫我以后也不敢说这话了。”
“她家里有个表兄,早就心有所属了。”
“有这回事?我怎么一点没听见过?”心里觉得惋惜,她看金宝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等着时日再长些去对老太太说,到底刚成亲没两年的男人,不好封姨奶奶。
池镜走过来拥住她道:“你以为谁都能给你算计尽了?我劝你歇了这个念头,只你和我两个磨,别想拉人做挡箭牌。”
玉漏有些发窘,斜他一眼,“我可是全为你打算。”
池镜只是笑,反正她什么往他头上推,他也习惯了。他旋到榻上吃茶,穿着深蓝的寝衣,太阳流淌在上头,像一片沉寂深沉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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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会,她走过来,像是认错,“我往后再不说这话了。”
结同心(〇六)
未几老太太那头来人叫, 池镜忙换了衣裳过去。这里已先打发了络娴回房,老太太将凤二的事告诉他听,并使他先到外头打听清楚原委。
“你二嫂方才在这里哭了一场,到底是姻亲, 从前又是世交, 不好放着不管。只是那上元县县令好像和咱们家并没有太深的交情, 啧——你先去打听。”
老太太说着起身, 向窗前走, 池镜走来搀扶, “上元县那县令不是南京人,是从外省调任过来的, 我记得有一回大老爷生日,他来过咱们家,席上说话得罪了大老爷,大老爷不高兴, 朝他摆脸色,从此就没再来了。”
“这也不怕,府衙的人咱们都认得。”老太太逗那鹦鹉, 口里啧了两声, 扭头向丁柔说:“你去取些别的食来, 这种干虫它不爱吃。”
末了打发人走后,她将眉头轻轻夹起来, “这凤二爷也委实没出息,自从他们太太过世, 大爷往江阴去了, 跟前没人管着,你看竟惹出这等祸事。听你二嫂说, 凤二奶奶预备着卖地打点,想必心里急得要死——”
她把嘴噘起来直逗那鹦鹉,手里捏着点食在它眼跟前晃,那鹦鹉些犹豫。日影西垂了,远远听见有鸡鸣狗吠,货郎没精打采在巷子里吆喝的声音,一日的精神耗得差不多了,一切筋疲力尽的喘息回旋在心不在焉的太阳底下。池镜忽然出手,在小食盒捏起条干虫喂鹦鹉,它想必饿极了,稍稍踟蹰便啄了去。
他笑道:“卖东西急起来就不好,要给人家压价的。依我看,不如趁这个空档,咱们把她的地收了来,反正她卖谁都是卖。”
凤家有两倾田地位置好,在镇江府,年年丰收,租子收得最多,有一顷是分给了他们二房。就是大房不卖,也能趁着这时候把二房手上那一顷买过来。
老太太睐他一眼,笑了笑,“那敢情好,落到那些人手里,反而把那片好地糟蹋了。只是你找人去收,不要自己出面,也不要打着咱们家的名号,一来不好压价,二来是亲戚,外头那些人的嘴,不说咱们是好心,反说咱们家趁火打劫。”
“您只管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老太太拍着手往榻上走,“近来我看你办事倒比你大哥二哥两个都强。你大哥嚜,做事情不认真,一味贪闲躲懒,你二哥更是个死脑筋,还只你,又精明又勤快,跟你媳妇一个样。”
这时候看见几个媳妇担大提篮盒进来摆晚饭,池镜搀她过去那边暖阁里,她绕着桌子看菜色,指着两碟菜回头对池镜道:“这两样你提过去和你媳妇吃,近来为芦笙出阁的事,她辛苦,等忙过后日,就轻省了。”
到了后日,天不亮玉漏就起来转个不停,又是并翠华张罗酒席,迎待亲友,到时辰又回来送芦笙出门。芦笙哭得厉害,不过出阁的姑娘哭得再凶也不怕,是应当哭的。玉漏见劝不住,一看时辰到了,便拿盖头盖在她头上,并燕太太一齐领着她到老太太屋里。
该磕头的磕头,该受礼的受礼,忙过一场 ,到时辰出门,玉漏又将芦笙送至府门外。回去大宴厅上一看,亲友们都入席安坐了,翠华和小芙奶奶她们正催着媳妇婆子上传菜。外边场院里坐的皆是男客,里头厅上坐着各家女眷。
众多女人一看燕太太有些没精神的样子,少不得议论——
“侯门千金,嫁给做生意的人家,也难怪不高兴。”
“他们老太太倒不是十分看重门第的人,他们三奶奶娘家也不过是个县丞。这门亲事是亲上加亲,是燕太太的亲姐姐家,她还嫌不成?”
“听说他们府上有笔银子失窃,好像是燕太太私拿的,给查对出来了,她是为这事不高兴,并不是为女儿的婚事。”
这些府上的下人多半认得,一传十十传百,此事少不得传到了外头,不过人家倒说老太太好,“到底是上年纪的人有心胸,估摸着他们老太太也是没想到会在她手里查到那笔银子,查到就不问了,免得真问出来,做太太的,脸面上难看。”
那人讥笑,“既做了贼,还怕脸上不好看?”
“赶着弄些钱来给女儿添嫁妆,还顾得上啊?”
议论得合情合理,燕太太原想藉故回房的,又不敢,走了人家更要说她是做贼心虚,只得硬撑了一日。到晚间宾客散尽后回房,还觉得耳边嗡嗡的,好像不断有人在说话。也许是天热了,她吩咐丫头把门窗关拢,不放蚊子进来,热烘烘的空气不能流通,又变得闷人,她暗暗数着芦笙回门的
日子。
按说芦笙该是一月之期回门的,不过几日就不顾规矩跑回来了一趟,抱怨汪家的房子不好,饮食也不好,各式各样的不称心。玉漏在旁听来,自然是不能和达官显贵府上比,可汪家的房子她去瞧过,比他们连家的宅子还大了些,下人也比他们连家的多,何至于苦得她如此?到底是奢靡惯了的人,猛地走到那地方,只当是落进了乞丐窝。
可这时候谁还由得她?玉漏好心劝了两句,“哪有新娘子没到回门的日子先跑回家来哭的?要给人笑话了五妹妹。还不趁这回老太太不知道,快先回去吧,等回门的时候多少话说不得?”
反给芦笙顶回来,“你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还和我说道理?”
玉漏暗悔就不该多管闲事,藉故告辞回前头去了。回去见池镜不在屋里,因问翡儿,翡儿道:“才刚他午睡起来,永泉来回了句话,两个人就鬼鬼祟祟出门去了,也没说往哪里去。”
这样热的天还往外跑,八成是外头那女人来请了。
玉漏撇下嘴,“可说没说回不回来吃晚饭?”
“问了,他说说不准。”
玉漏心里翻了个白眼,“说不准就别管他,告诉厨房,晚饭这屋里就不吃了,热得没胃口,给我弄些冰镇的果子来,我吃点果子就成。”
却说池镜顶着大太阳出来,转去家酒楼里,原来是约了常租着他们好几间铺面的一位狄老爷在此处相见。狄老爷做着多宗买卖,家中很有些钱,池镜便要借他的名头,请他出面去买凤二奶奶手上那一顷田地。
“狄老爷是生意场上久混的人,许多话不必我多说,谈买卖自然也比我在行,我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我透个底,我们老太太的意思,一亩地可出价二十两,往下还能压下去多少,都算你的,也不叫你白帮忙,日后卖过这些地来,往外租,头一个也先紧着你。”
那狄老爷着实是有些为难,“凤家那地可是肥地,当初他们太太在世的时候,有人出价四十两一亩他们也没卖。三爷您出二十两,只怕我办不成您这差事,反倒耽搁了三爷的要紧事。”
池镜驱散了房间里的下人,方和他笑笑,“今时非同往日,凤二爷缠上桩人命官司,凤家急等着要钱打点,以你做生意的手段,还怕压不下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狄老爷惊诧须臾,脸色一转,笑着捋胡子,“若是果然如此,那我就拼着这老脸,去替三爷办这事。”
两个人又再商议一阵,那狄老爷迫不及待,怕人先下手为强,忙告辞打听去了。剩一席酒菜纹丝未动,池镜便将手下几个小厮叫进来吃。小厮们原是不敢,后来永泉带头,才敢入席,胡吃海喝起来。
池镜自己起身,背过去向窗户底下打望街市,“凤二爷的官司,你们可都打探清楚了?”
永泉忙搁下酒盅回道:“都打听清楚了,那货郎家里还真不是以尸讹钱,好几个仵作都验过了,的确是打坏了肺腑,因为年轻,起初还能撑,后来五内衰竭,就撑不住死了。这倒不是人家胡乱告的,并且人家状纸上写明了,不要凤陆两家赔一个钱,就要衙门里秉公执法惩治凶手,不然将来就要告到府衙,告到都察院去。”
田旺又道:“凤二爷和陆奇二人,现今还拘在衙门大牢里,两家人都想使钱,偏这货郎家有个亲戚,从前替刑部的张大人牵过马,便走了门路,把事情传去了张大人耳中。如今这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还没等案子交到应天府,刑部就派人在问了。县太爷哪还敢弄什么鬼?如今是杀人案是跑不了,就看凤二爷和那陆奇,哪个是主犯,哪个是从犯。”
南直隶刑部那张大人池镜也知道些,是个强头强脑的人,从前是在京城刑部做侍郎,后来几句话没说对,得罪了皇上,便给派到了南直隶做刑部尚书,说是高升,实则是贬。这人自到了南京来,也不改那性子,还是一样不肯攀权结贵,和他们池家也甚少往来。
田旺又道:“我私下里打听,听说那陆家正预备花大价钱买门路,把事情都推到凤二爷头上,定凤二爷的主犯,给那陆奇定个从犯之罪。可惜他们家生意虽做得大,在官场上却没什么门路,这会正愁抱着银子找不到庙门。凤家那头,官场上虽认得不少人,可您也知道,他们家没多少钱,谁还认从前的旧情?”
另几个小厮也都打听实了,“这些日子,凤家除了咱们家,还跑了从前好些世交的关系。但能拿出的银子不多,别说此刻能拿出的现银子,就是他们大房肯帮忙,把两房手上的地都卖了,咱们家二奶奶也倾尽所有,凑起来也不过六七千银子。如今刑部在问,凤家认得的那些人家,也不必为几千银子去惹张大人那牛脾气,所以要么是藉故推诿,要么索性避着不见。”
池镜听了半晌,笑着回过头来,“凤翔知道此事了么?”
“凤家前几日派人往江阴报信去了,估摸这会还在路上呢。”
池镜默了片刻,逐步绕在他们背后踱起来,话头一转,“陆家倒聪明,知道横竖躲不过,先保住那个陆奇的性命要紧。他们家舍得拿出多少钱?”
田旺扭头来回,“听说愿意拿出万数的银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陆家倒有钱。”池镜笑了笑。
待小厮们吃饱喝足,又回府去,池镜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思忖半日,及至门前,打发众人去歇,单叫了永泉到跟前,“那陆家在寻门路,你想法子透些消息给他们,就说咱们池家自二爷死后,和他们凤家甚少往来了,想必不会管凤二这档子事。他们陆家既有钱,何不叫他们到曲中秦家院去走走看,或许可以寻到池家大爷的门路。”
永泉听后心里有些毛毛的,抬头睇他一眼,“老太太那头如何交差?”
“老太太那里不要你管,我自有说法。你只管去办你的事。”
永泉领会片刻,点了点头。池镜仍往里头去,先回房去换衣裳。
玉漏嗅到他身上有些酒气,想他必定是在外头逍遥,因此也不问,只在榻上翻看帐本,翻得簌簌的,那声音又脆又亮,池镜不得不留意到她。因见她脸上淡淡的,他便笑道:“听说芦笙回来了一趟?”
玉漏眼不看他,“才刚又回去了,说和志远兄弟吵了架,想请她哥哥去替她训斥训斥新郎官,偏她哥哥又不在家。他哥哥忙得很,哪得空理她这些事。”
池镜换好衣裳,向金宝摆摆手,打发她出去,自坐到榻上来端详玉漏的脸色,“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敢是芦笙说话惹你了?”
“她说话嚜一向就难听,我也不会等到今日和她生气。”
“那是谁惹着你了?”
玉漏抬额瞟他一眼,又垂下去看帐本。
池镜自己思想片刻,今日并没有哪里得罪了她,分明午间吃饭时两个人还是和和气气的。唯有一桩,下晌出门走得急,没和她说。不过也怪,从前也是来去随便,她连问也少问的,怎么今日想起来生气?
这片刻的沉默里,玉漏也觉得有些僵,又抬头送了个温柔的微笑给他,“没谁惹我,就是这天热得人有点心烦意乱。亏得你,这样热还肯往外跑,我叫人送碗冰镇酒酿元子汤你吃?”
池镜见她又笑了,也笑,
“谁愿意顶着大太阳往外跑?还不是老太太先前有件差事打发我去办,今日得了信,我就到外头听人家的信去了。我走时你还没回房,因此没对你说。你吃过晚饭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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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得没胃口,我想你出去,应当是在外头也吃过饭才回来,所以我叫厨房里不必做。”
池镜听她口气仍然有点淡淡的,到底不知她是为什么,只好立起身来,“我先去老太太那头回事,回来再和你说。”
玉漏听见他往外去,不由得回首看看他的背影,还真是老太太打发他去办事的?倒也没闻见他身上有什么脂粉香。她把脖子一歪,微笑起来。
这时节晚饭吃得愈发晚了,走到老太太那屋里,正在收拾饭桌,老太太在那边里间吃茶,门窗大开着,好叫风吹进来。那鹦鹉在架子上跳来跳去,脚上系着枚铜铃,叮叮当当响,很是悦耳,老太太望着它直笑。
池镜的身影闯进她眼内,那笑就收起一半,在榻上坐得端正了些,“凤家二爷的事你打听得如何了,你二嫂来找我哭了好几回。”
池镜走到跟前来回,“今日刚得了消息,说是刑部的张尚书也过问了这案子。”
“刑部的张尚书?”
“就是大前年被皇上明升暗贬斥,赶到南京来那位。父亲回来给老太太做大寿那回,也请过他。”
老太太不怎么记得,只把眼虚起来,“这案子还没定下来,按理说还不到刑部过问的时候啊。”
“这时候原没轮到刑部过问,可凤二爷打死的那个货郎家有位亲戚,从前给那张大人府上做过半年的小厮,给他牵过马。”
“怪不得——”老太太深吁了口气,歪着思想,这官司既然闹得刑部都提早过问起来,还不是一般的人命官司,轻易胡作不得。
池镜窥着她的脸色,也笑了笑,“原本这样的官司,咱们随便找找人,凤家再使些钱,也能大事化了。可这强牛心的张大人一过问起来,咱们就不好问了,此人什么话都敢说,脾气也怪,真要压这事也压得下来,可依孙儿看,倒没得为了个凤二,落下什么话柄给这张尚书。凤家从前的那些世交,也都没管,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这张大人上书到朝廷乱说。”
老太太神色有点犹豫,管也不大想管,就怕外头说他们池家是忘义之辈,从前的世交如今的亲戚,也可以不管人家死活。
“不是咱们不管,这时候也不能管,事情始末我都问清楚了,那货郎的确是给他们打得重伤致死的。这样的案子,真管起来,落到平头百姓口里也不好听,说咱们高门显贵,都是互相包庇徇私枉法的人家。在南京说说就罢了,倘或传进京城,父亲在朝廷上也不好交代。何况眼下四妹妹已经定做了晟王妃,连晟王的脸上也要不好看,恐怕要给朝中有心的人拿来做文章。”
老太太先还没想到这一层,冷不防听他一说,脸色立时凝重起来,“我老糊涂了,险些忘了这个干系。那这事咱们还真不好管得,你也不要再去过问,越问越叫人捏住话头。”
牵涉到朝廷上的事非同小可,何必为个没大要紧的亲戚惹上大是非?她神色稍一松懈,又向枕上歪去,“就是可惜了凤二奶奶手上那一顷好田地。”
池镜笑道:“这个老太太尽管放心,我们不帮,凤家难道就罢了不成?自然还是该筹钱筹钱,该寻别的门路寻别的门路。我保管不出半月,那一顷田地就能落到咱们家来。”
老太太抬头嗔他一眼,笑着噘了下嘴。
祖孙俩对着微笑一回,池镜又说:“那二嫂那头怎么说?”
老太太往枕上耸了耸骨头,“你倒提醒了我,连你二嫂也不能多管这事了,这个关窍上,可别节外生枝。明日我对她说。”
果然次日还不等络娴来请安,便打发去请络娴来,络娴还当是有了什么好信,忙不赢梳洗好跑到这屋里。
谁知老太太却一改先前软和的态度,蓦地肃穆起来,“我都叫人问清楚了,这事属实是你二哥的不对,好好的,不过几句口角,他就下死手将人打成那样子,这事咱们不占理,倒叫我不知如何管了。”
络娴一听这话,明白她是有些丢开手的意思,忙捉裙跪在榻下,“老太太您可不能坐视不理啊,我二哥虽下了手打了他,可那时候是吃醉了酒,那人嘴上又厉害,激得我二哥——何况动手的也不是我二哥一个,还有个叫陆奇的,如今他们陆家偏一口咬定是我二哥的主谋,这不是胡说嚜,我二哥不过性子冲些,可从来没有杀人的主意!”
老太太一条胳膊搭在炕桌上,两手向旁摊一下,又坠回腹前,“你瞧,这里头不单是你一家的官司,还有个姓陆的,更说不清了。听说还惊动了刑部的张大人,连他也问起此事来,咱们这时候去管,成什么了?岂不是徇情枉法草菅人命?反而把事情闹得更大。我看你也不要过分担心,既然连张大人都来问了,量县衙里也不会随他陆家说什么,不如就等衙门里公断。”
络娴听见她句句是冠冕堂皇的道理,不过是为了回绝这桩事,不免灰心,便将身子一歪,坐在腿上哭起来。
老太太听她哭这些时已听得烦了,不由得把面孔板起脸,“你也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怪来怪去,还不是怪你二哥自己行事不端。他原也有些不好听的名声在外头,素日吃酒斗殴,满亭谁不知道?这时候喊冤枉,谁肯轻信?不是咱们不管,实在是管不了,难道你要拿刀逼着咱们家去做那殉情枉法的事?就等衙门断吧!你这一向也要少往娘家跑,本来你身子就弱了许多,再这么跑来跑去的,又要病,你还年轻,保重自己才是要紧,那头自有你大嫂和你二嫂。何况你还有大哥呢,我想他得了信,不日也是要赶回南京来的,他是做官的,自然有法子应付。”
络娴又央求了几句,见她态度坚决,并无转圜的可能,只得暂且回房,另想法子。可听老太太的意思,是不许她在这时节和娘家过多走动,因此她也不敢再往凤家去,只派丫头蓝田来往传话。
结同心(〇七)
凤二奶奶本就如热锅上的蚂蚁, 听见池家那头不肯管了,益发没了主意,只得一面寻别的门路,一面筹措银子。先有络娴那里典押了嫁妆, 送来八百两银子, 隔几日卖了地, 家里的物件东拼西凑起来, 也不过凑齐三千。
底下那管事的道:“三千只怕不够, 小的打听了, 陆家情愿出上万的银子,幸而他们这会还没寻到可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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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支五十两外头使着, 再找找素日和二爷有交情的那些人家,看看他们认不认得什么可靠的人。平日里坑他的吃坑他的喝,这会出了事,又都做了缩头乌龟了——你先去, 我再想法子多凑点钱。”
打发了管事,凤二奶奶便往俪仙屋里来。俪仙那丫头香蕊正要打院门出去,老远瞧见凤二奶奶的声音, 忙就掉身往回跑去告诉。
俪仙知道凤二奶奶此刻必定是周转不开, 要来问她借手上的房契地契去抵, 便忙拖鞋上床,一面吩咐, “快给我拧快巾子来!”一面睡下去,把巾子敷在额上。待凤二奶奶一进门, 又连声唉哟, “弟妹来了?哎唷你瞧我,病得起不来, 就不请你了,你自己坐吧。”
凤二奶奶一眼看出她是装病,偏又不好拆穿,只在床沿上坐下窥她面色,“大嫂是伤风还是中了暑热?请大夫瞧过没有?”
“还请什么大夫?这时候家里正艰难,请大夫吃药,不知要费多少银子。”
“这能费多少钱?”凤二奶奶讪着笑一笑。
“话可不是这么说啊弟妹,小钱不省,大钱没有。你大哥一年到头才多少俸禄?还不够他自己在江阴开销呢,哪回不是家里补贴他?人家当官是往家里捞钱,他倒好,还要倒往衙门里贴钱。我们虽分了那些田地,可今年的租子,早就给二弟先亏空了,眼下我后半年怎么过还不知道呢,总不好这时候,我催着你还吧?我也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
反说得凤二奶奶不好意思,可如今就是再不好意思,也得后起脸皮,“现在这情形,我本不应和大嫂开口,可实在没办法,你兄弟现还押在衙门里,如今我也不求他能干干净净脱身,只求不要他去担那主使的罪名,保
全性命要紧。大嫂,我知道你也不会眼见你兄弟出事,我求求你,把你手里的田契暂且先借我去押些钱来,等你兄弟脱险了,我一定想法子赎回来还你。”
俪仙拿掉额上的巾子坐起来,“不是我不肯借,你大哥不在家,这样大的事我岂敢轻易做主?你大哥收到信必定是要回来的,你别急,等他回来,借不借的全在他。”
凤二奶奶忖度着,以凤翔的性子,自然不会放着他兄弟不管。俪仙却想未必,凤二犯了人命官司,凤翔又一贯讲究为官刚正,没道理自己兄弟打死人就可以枉法。
退一步说,就算他肯,她这里也是一万个不答应,到时候再和他大闹,眼下先借他的名头打发了凤二奶奶。
“弟妹,眼下当务之急是寻着肯帮忙的人,你没寻着人,凑了银子也不中用啊。先去找门路吧,啊。”
当下凤陆两家各自苦寻门路,那陆家不知哪里听说曲中有位叫秦莺的姑娘结识了许多权贵,因近来倚靠无门,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打发了一位姓万的官家寻到那秦家去。
没曾想一坐下来,那秦家妈便说:“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们姑娘与那池家大爷要好得很哩 !姑娘说句话,兆大爷无有不依的!只要那兆大爷帮了,没有帮不成的事。他们是何等人家,南京官场,谁不肯卖他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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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万管家皱起眉道:“听说这池家与凤家是姻亲,难道兆大爷会放着亲戚不帮,来帮我们?”
那秦家妈眼向他一斜,笑起来,“你就没听过‘帮理不帮亲’这话?他们虽是姻亲,可素日也不怎么来往,不信你们家里就没打听到,他们池家无意管这种亲戚家的事。自然囖,你有钱孝敬,又是两说。”
万管家忙站起来,将一包银子搁在桌上,“这是请姑娘说话的酬谢。只要那位兆大爷肯答应,小的主人情愿以五千两花银相送,事成后,再奉上五千。”
秦家妈瞥一眼那包银子,约有一百,一横胳膊拢在怀里,“你只管明日来听信。”
打发了人去后,秦家妈抱着银子噔噔噔跑上楼,一看玉娇并池镜在榻上吃茶,便将银子搁在炕桌上朝池镜直笑,“三爷真是料事如神,说这陆家会送钱来,果然就送钱来了。”
两个人在楼上都听见了,池镜翛然一笑,“这不算什么,人家不是说了,只要肯帮忙,就有一万银子相送。”
玉娇看也没看那银子,只叫秦家妈收下去,扭头对池镜道笑道:“那又不是给我的,人是孝敬大爷的。”
“孝敬我大哥和孝敬给你,有什么差别?”池镜说着拔座起身,玩笑着和她打拱,“我先告辞了,大嫂。”
玉娇笑乜一眼,“谁是你大嫂?你大嫂在家呢。”看他要走,又问:“玉漏近来可好?”
池镜回过头来,又叹又笑,“你那妹子——从前我朝她伸手要几十两银子,她从不问一句,想必那时候刚成亲,不好太和我算计。做夫妻时日长起来,就连和我也精打细算起来,如今我不过问她拿十两银子她也恨不得要我把用处一项一项交代清楚。”
这是天长日久,脾气忍得住一时忍不住一世,玉娇笑着站起来送他,“我们连家,除了我娘就是她,不过她多半是问一问,要知道钱花去了哪里,倒不抠搜。你们这样使钱不看数目的人,倒需得她这样的人管一管才好。”
“生是这样的人,谁也管不住。”池镜又说到兆林,“像我大哥,家里大嫂管着,他也要在外头弄银子花。”
玉娇跟在他后头,眼睛盯着一级一级的木梯子,忽然心不在焉地问了句,“要是这回你大哥给官场拿住,会怎么样?”
池镜回头看她一眼,她有些不自然地向扶槛外望。他沉默须臾,松懈地笑着,“反正不会要他的命,不看僧面看佛面,朝廷也要给我父亲几分颜面。我也不是那样歹毒的人,一定要自己兄长的性命。真的,说出来或许你不信,我从没想过要他们死。”
玉娇倒也相信了,“你大哥——我也不想要他死。”
走到廊庑底下,池镜笑着点头,“你放心,我保管他不会死。其实他在官中捞的这点钱和那些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玉娇没说什么,望着他去后,吩咐丫头把门楔上 ,回身进屋吃茶。那茶也不知搁了几时,秦家妈出来,看见她吃那茶,忙夺了去,“三爷来前就瀹的这茶,苦的要死你还吃。别吃了,我叫丫头另沏一碗来。”
“放凉了倒好。”
她不觉得苦,一口一口抿着出神。以为经过小夏裁缝那一遭,心早就冷透了,想不到却给兆林又焐得热了点。她知道这样不好,要是玉漏晓得,一定骂她蠢,好像给男人骗不够。想到这里,连自己也有些看不起自己。兆林虽然一向和她实话实说,可到底是个滥情的人,他的心连他自己也说不准,她又怎么才猜得到?她不得不迫着自己把心肠硬起来。
次日午间兆林过来,秦家妈陪着吃午饭,玉娇半晌不说话,吃饭吃得心不在焉,动挑一下西挑一下,就是送不进嘴里。兆林看她一会,皱起眉道:“怎的不好好吃饭?热得没胃口,还是病了?”
秦家妈接过嘴去,“相思病。”嗔兆林向她看,她便嗔了玉娇一眼,“你昨日没来。”
这些话不过是风月场中敷衍的话,兆林哪会当真,不过也禁不住心里有些甜丝丝的。便搁下碗,歪下脸去认真看玉娇,“你昨日在家等我来着?”
玉娇抬头白了他一眼,“谁等你?你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我几时拦过你?”
兆林一脸笑呵呵的,仍旧端起碗来,却不住往她碗里搛菜,“既然我不挂你的心,你还有什么值得烦忧的事?只管吃,吃饱喝足了才是正经。”
玉娇看他,他也看她,两个人皆有些没奈何地笑了。
这厢吃过饭,在外间吃茶的工夫,玉娇将昨日陆家来人的事情说给他听,“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听到我这里来的,反正送我一百两银子托我带话,没本的买卖,我为什么不做呢?所以把陆家的意思告诉你。你怎么样,我是不管,我只叫他们今日到这里来听信。”
心里是想硬着心肠来狠劝他几句,一定要促成陆家这桩事,既赚了钱,也是池镜的意思。可到底没劝,只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容,望着隔扇门外水上偶然来往的船只。
兆林在家也听说了这桩官司,原没大留心,还是前两日听翠华说,老太太晓得刑部的张大人在问后,便懒得管这事了。老太太到底是妇人家,听见刑部过问就吓住了。这有什么,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又不比京城的刑部尚书,何况他马上就是晟王的舅兄了,南京官场上谁不卖他点面子?
磕哒一声 ,他将茶碗盖子落下来,翘起腿,“他们陆家出得起多少钱?”
“妈听那万管家说,他们家愿意出万两白银。好像他们家有钱,不过不是南京本地人氏,是前几年迁居到南京来的,在官场上门路不熟。原本和那位凤二爷打交道,就是想借他的关系认识些人,谁承想关系没攀上,倒惹出这样大的祸来。”
玉娇说完,又向他问一回:“你肯理这闲事?听说那凤二爷是你们家的姻亲,你放着他不管,管这一个?”
兆林没所谓地笑着,“是有这回事,那凤二爷是我们家二
奶奶的娘家哥哥。我们二奶奶前头已求过我们老太太了,老太太懒得理这事。”
“连你们老太太都懒得理,你还理它做什么?”
“谁会放着银子不赚?”兆林吭吭笑两声,“那是凤家没钱孝敬我们老太太,光想着靠情分,要是也肯拿出一万银子来,你看我们老太太理是不理。”
玉娇默了默,“这到底是人命官司,你就不怕惹祸?”
兆林走到这头来坐,搂着她道:“你不晓得官场上的事,区区条人命算得了什么?这种事多了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敢多问?这是白送上门的生意,我不过和县衙府衙里打声招呼。”
玉娇没好再说什么,轻微挣开了他站起来,走到前头去,倚着隔扇门吹风。
隔会他也走过来,温柔地和她道:“等我赚下这笔钱,给你买所房子住。曲中这地方鱼龙混杂,住着也不便宜,何况你们这房子租得也不好,夜里河上都是一班醉鬼,又是唱曲的,闹得人不得好睡。”
玉娇默然片刻,笑道:“我租这里的房子,原是为做生意便宜,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是人来人往的,有什么清静可图?”
兆林欹在这扇隔扇门上,踟蹰一瞬,去拉起她的手,“往后也只做我一个人的生意,不好么?”
“往后?”玉娇轻轻笑起来,有些鄙薄的神色,“连你自己也说,你这颗心你自己也管不住,往后又恋上谁说都说不定。我把往后的日子全寄托在你身上,岂不是闭着眼往南墙上撞?”
兆林低头笑着,摩挲着她单薄的手背,“那你就在我身上多捞些钱,纵然日后我变了心,你也不吃亏不是?横竖你要做别人的生意,也无非是为了钱。”
她笑着没讲话,也看自己的手,给他不轻不重地揉着,后来索性整个包裹在他的手里。她有些奇异的复活似的感觉。
姊妹间大概有些心有灵犀,玉漏这夜在池镜身上嗅到些脂粉香,也感觉奇妙。从前闻到就是闻到,很快就能掠过此节,想到别的事情上去。近来不知怎的,要去想别的事,想来想去,又想回这股香味上头。
这味道有些变了,不像最初在他身上嗅到的那样浓艳,难道他又换了个女人?男人在风月场中本来就是玩,没定性也是常事,可这一个仿佛不大一样,这两日他和她走动得有些频繁,也许是正新鲜的缘故?
池镜见她望着窗户外头发呆,便端著书案上那尊送子观音像踅过来给她看,“这是苏州有位做苏绣生意的大户送给四妹妹的,据说此像得一位云游四海的高僧开过光,等四妹妹将来到了晟王府,摆在卧房内,不出一年便可得子。咱们先借借四妹妹的光,在咱们卧房里摆几日,你看如何?”
小书房里这两张椅子很宽,她可以把腿缩在上头。上半截身子向窗户上扭着,回头看了他一眼,“随你高兴。”其实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事可不能全随我,你也得出很多力。”
什么事?玉漏复扭头看他,他将送子观音朝她眼前递一递,她才回过神来,“那就摆几日吧,横竖四妹妹这会又不急着要。不过是人家送给她的,怕她不高兴,你去问问她的意思。”
池镜笑着在那张椅上坐下,“这话我怎好去问?我没脸没皮倒没什么,四妹妹听见要不好意思了。你去问。”
玉漏点头答应,又向窗外望去了,手里心不在焉地打着扇子。
天刚暗下来,廊下点着好些灯笼,丫头们在场院内铺了张席子,一班人围着张矮几吃新鲜瓜果。那几上还摆着只翠色琉璃灯,五光十色的映着丫头们五颜六色的衣裳,她们只管说说笑笑,形成一个魅丽的世界。玉漏从前在唐家的时候,也见过好些曲中的姑娘,她们的嬉声笑声每一声,好像专门留心着,连骂人也像莺雀一样好听。但女人无论如何美,都是短暂而单薄的,她很知道,所以才一定要做人家的正头太太,要有钱,要掌权。终于这些都有了,也还是觉得不满足。
她眼梢的余光扫到池镜脸上去,犹犹豫豫的很想问他外头那个女人的事,又怕他以为她吃醋。做正室这点是忌讳,就与身份无关,在她心里也是个忌讳。
难以启齿,最后只好问凤家的事,“老太太真是丢开不管了?”
“嗯。”池镜点头,劈手抢了她扇子给自己扇风,“这时候咱们家风头太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给朝中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是这道理。只是二奶奶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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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给他拿着个错子,冠冕堂皇道:“你是平头百姓家里出身的姑娘,不该说这话,难道那个给打死的货郎就不可怜?”
玉漏不知怎的想到西坡,也是点头,“也是可怜。这样说起来,还亏得他家有人给那张大人牵过马,否则这官司告到死也告不出什么结果来。”说着嘴巴一噘,“扇子还我,你又不是没有。”
“我懒得去拿。”他的摺扇就搁在书案上,连这几步也懒得走。
玉漏心里恨了恨,去拿了他的摺扇来,好大一面,风也扇得大。不过连扇子上也有股脂粉香,讨人厌得很,一扇就往鼻子里钻。
她丢给他,夺回自己的纨扇,“用女人的东西,不害臊。”
不知怎的,池镜觉得她今晚上格外有些怨意,轻轻附着在娇嗔的语调里,别样可爱了。她倒很少这样生动灵俏地同他说话,平日多半都是稳重温柔,从前很吃她那套,时日久了,不免觉得有点古板死气。
他偶尔反省自己变得太快,但可幸是她,竟然随他一起变化着。一点点微妙的变动,又楔合进他心里去了,谁也不曾落后谁一步。
结同心(〇八)
次日一早打发池镜出门后, 玉漏在那边暖阁里坐着吃茶,见翡儿在跟前晃来晃去,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便藉故支开了丁香, 问她什么事。
翡儿咽了咽喉头, 坐到榻上来, “那日我嫂子和我说, 哥哥不久前在曲中看见三爷打一户行院里出来。我想来想去, 还是觉着应当告诉奶奶一声。”
玉漏不觉意外, 默了须臾,反笑起来, “你哥哥就没近前去给三爷请个安?”
翡儿的兄嫂皆在池府当差,哥哥只在外头跑些杂事,偶然撞见池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她没答话, 可见是没有,大约她哥哥也是怀着替玉漏“捉奸”的心,因此没好给池镜看见。
这倒不必要, 玉漏澹然道:“也没什么稀奇的, 男人嚜, 免不了的事。”
翡儿眼皮一夹,窥着她的脸色, 又道:“那户人家姓秦,姑娘叫秦莺, 哥哥去打听了, 说是从前曲中没有这么号人物,是后来打镇江府搬来的, 到了南京,一向是给人包着,从不做旁人的生意。”
想必包她的人就是池镜了,玉漏笑了笑,“包她一月要多少银子啊?”
“这个不清楚,不过我哥哥打听得清楚,包她的人,是咱们家兆大爷。”
玉漏敛了笑意拧起眉头,“大爷?那三爷这头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兆林托池镜到秦家去替他取送什么东西?没得扯淡,他手底下又不是没有使唤的小厮。或者是有什么秘事托池镜去办?这就更是胡扯了,他们兄弟就是在家碰着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兆林怎会托他?
翡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哥哥说,行院里的姑娘好些都是这样,
一面拿着包银,一面又背着包她的人私底下迎待别的客人,就为了多赚些银两。想来这个秦莺姑娘也是这样,恐怕有些本事,能做咱们家两位爷的生意,就是不知道兆大爷和咱们三爷知不知道这事。”
这女人倒会一箭双雕,玉漏冷笑着没出声,越想越有些生气,风月场中那么些女人,和谁混不好,偏要和兆林争,传出去两兄弟给一个女人愚弄,简直好笑!
她想着下晌池镜回来,该要和他理论理论这事,可真等到下晌,人还没归家,她就变了个主意。要直接了当说他给人骗了,他也许会疑心她是因为吃醋诋毁别的女人。或者他根本就是心甘情愿给人骗,他这么聪明,会看不出来?反倒弄得自己难堪,从前翠华劝兆林那些话,兆林不是也没一句听进去的?人家反看她可怜好笑。
她才不要又落下多余的笑话给人笑,因此呆坐在卧房榻上想,先去会会这个女人,若她果然是瞒着他们兄弟二人吃两头,拆穿了她,再来和池镜理论。
就是这样!她打定了主意,一面又告诉自己,都是为了钱。
趁池镜没回来,又叫来翡儿商议,“你去和你哥哥说,等我回头抽个空子,在酒楼里摆一席,请那秦莺姑娘来见一见。”
翡儿答应下来,自出去和她哥哥商量不题。
只见人刚出去,池镜便打外头进来,回头看了翡儿的背影的两眼,一面踅进暖阁和玉漏笑,“那丫头怎么了,走路也不看人,险些撞到我身上来。你骂她了?”
“无端端的我骂她做什么?”玉漏立起身,欲往外去。
池镜在后头抱怨,“嗳,我才回来,你又到哪里去?”
“明日芦笙回门 ,我去和大奶奶商议家宴的事。”
这有什么可商议的?池镜直觉她有些不高兴,故意避开他似的,却不容他深问,她已走得没影了。他坐在墙下,两手攥了攥椅子的扶头,又讪讪地微笑着拍了两下。反正一个家里,她跑不远,到底是要回来的。他仍闲散地和丫头要凉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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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一半是怕忍不住和他吵,近来的自制力仿佛差了些,前头就三番五次想问他那女人的事,如今晓得他在外头做了冤桶,给人家讹钱,愈发有些捺不住脾气了。另一半是藉故来向翠华打听打听那秦莺的事,她能知道些也未可知。
这厢进门,见翠华懒懒地在榻上吃一晚冰镇绿豆牛乳,想是刚午睡起来的样子,不大精神,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眼睛只管扭着望窗户那头,场院中那一地炙热的金光射得人眼昏花,也没看见玉漏进来。
玉漏喊声“大奶奶”,微笑着在榻那头坐下,翠华方回过头来,还有些发怔,少顷才想起来笑一笑,“难得,你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来了?”
“明日五妹妹回门,不是照例要预备家宴嚜,我来和大奶奶商议商议。”
翠华正有点为难之处,从前家宴分大小,像小姐回门或生日这样的日子,虽不必有多大的热闹,二府四府里的堂兄弟妯娌们总是要打发人去请一请的。可遇见是芦笙的事,就有点不好办了,老太太待她们母女的态度太难琢磨。
玉漏道:“我看关起门来咱们自家摆一席就罢了,不必惊动二府四府的人。”
既然玉漏出了主意,翠华自然听她的,谁叫她最能揣摩老太太的心,就是揣摩得不对,也不干她的事。她笑笑,“那就听三奶奶的,我正想着要不要打发人去请,这倒清静了。”
玉漏也笑笑,向卧房那碧纱橱上窥一眼,“大爷又不在家?”
“这不是寻常事嚜,你几时在家看见他,那才叫稀奇。”
玉漏假装闲话,“我们屋里那翡儿的哥哥,说前几日看见大爷在曲中,打一户姓秦的人家出来。”
翠华搅弄那汤匙叮叮当当直响,以为她是当拿着了什么新闻来奚落自己,便很没所谓抬额笑睇她一眼,“你这都是旧闻了,我知道,那姑娘叫秦莺嚜,他老早就和我说过了。”她也想着讥讽她两句,“大爷还和我玩笑呢,说那姑娘和你长得有几分像。”
玉漏心下恨了恨,面上没带出来,“还有这么巧的事?”
都当是随口的话,翠华瘪着嘴一笑,“谁知道,我又没见过,都是大爷在说。”
“这秦莺姑娘比从前那位萼儿姑娘好不好呢?”
“风月场上的女人,不都一个样?无非是弹弹唱唱的哄男人高兴罢了。”翠华懒得计较,横竖兆林也不问她拿钱了。
“听说大爷拿月银包着她?要我说大奶奶就是心宽,换做是我,可没这么大方。不过大爷有朝廷的俸禄拿,手头自然宽裕些。”
“你当朝廷放的那几两银子够在那销金窟逍遥啊?这种女人开销大得要死,今日要穿金,明日要戴银,到底不是自家的钱,花起来不晓得心疼。我说句难听的,你我这样的侯门奶奶,没准还没人家的衣裳头面多呢。亏得三弟不爱在外头和这些女人混,不然你就什么叫花钱如流水。”
玉漏暗暗一算,池镜近来也并没添多大的开销,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过他近来也有来钱的路子了,老太太差他外头给金铃办东西,自然大笔大笔地在官中支钱。难道他连在里头赚了钱的事也不告诉她?如此一想,益发要弄清池镜到底在这女人身上花了多少钱。
待次日迎待了芦笙回门,又隔一日,趁着池镜往史家去的功夫,回过老太太要往四府里去一趟,便特地换了衣裳,领着翡儿与金宝两个,由翡儿哥哥领着,套了马上往外头去。
特地拣了家曲中附近的大酒楼,包下个房间治了一席酒菜,打发翡儿哥哥去那秦家院内请人。并嘱咐,“看看大爷在不在,要是大爷在,就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翡儿哥哥掐算好时辰,估摸着这会兆林早往衙门去了,巷内果然不见兆林的车马,方上前扣门。
那秦家妈见是张生面孔,没放人进去,把着门问:“你找谁?”
翡儿哥哥按玉漏的话回,“是我们三爷打发我来请姑娘到外头一会。”
“你家三爷是谁?”
“池三爷啊,妈妈就忘了?”
秦家妈未及多想,忙笑起来,“看你面生,从前没见跟着三爷来过。进来坐会吧,我去告诉姑娘。”
“跟我们三爷的人原有很多,妈妈没见过我也不奇怪。”
那秦家妈上楼告诉玉娇,玉娇也奇,怎么池镜忽然约他到外头相见?秦家妈道:“近来不是为那陆家的事,三爷常来问嚜,估摸着这会怕撞见大爷在这里,没敢来,约你外头去见。”
玉娇虽有些疑惑,也没去深思,换了衣裳下来,翡儿哥哥早雇了顶软轿候着,带上个丫头,跟着往那酒楼里去。
这头玉漏还在想这秦莺该长得什么样子,想必行院人家的姑娘,姿容差不了,只是不知性格怎样。万一她奚落她没本事,一个正头奶奶,在家拢不住自己丈夫的心,便到外头来寻一个弱女子的不是。或是笑她是个醋坛子,连丈夫在外头一点风流韵事也要管。
她单是想一想就开始难堪,后悔不该冲动,反要给人笑话了。就有些坐不住,和翡儿说:“要不我还是先回去好了,你留下等你哥哥,和他说我有事就不见了,叫他替我款待那位姑娘。”
金宝将她摁在椅上,“来已来了,又走什么?我倒要看看,三爷从不在外胡混的人,能给个女人迷住,这女人到底有些什么了不得的手段。”
玉漏一听人家有不寻常的手段,益发有点自慌,“就怕给人知道我在这里请个粉头吃饭,要笑话。”
“这里门关得死死的,谁会知道?我的奶奶,你怎么怕起事来了?”
玉漏嘀咕道:“就怕人家长得貌若天仙,往那里一站就叫人自惭形秽,我这不是给自己找脸来丢嚜。”
说话就急着要逃,不想到那门前,还未伸手,便给人从外头推开,翡儿哥哥站在门旁让了位衣衫华丽的姑娘进来,和玉漏迎面一看,相互都瞪圆了眼睛。
翡儿哥哥道:“对不住了秦莺姑娘,先时和你扯了个谎,原不是我家三爷请你,是我们三奶奶有请。不过即来则安,姑娘快里边请吧。”说着轻轻推了一下,将玉娇推进门内,把门拉来带上了。
玉漏始料未及,稍刻回神,怕丫头们看出来,赶忙将她追出去,“我和姑娘有话要说,你们到外头候着去。”
待人一出去,玉漏忙拉着玉娇坐下,一双眼盯着她看了又看,“不是我眼花,你是
玉娇不是?”
玉娇也回过神来,盯着她瞧,瞧着瞧着笑起来,眼睛弯着,有些欣赏的神色,“你比从前光鲜多了,到底是给你混了出来。我心里早想着你是这样,果然见着了,还是吃惊。”
听这口气,仿佛对她的情形知道一些,玉漏心想,想必连家里一干人的动向她都知道,单把自己隐匿起来,看着他们。可能是沦落风尘,没脸见人?
她鼻子一酸,却向她冷笑了一声,“你不是和那个小夏裁缝私奔了嚜,怎么没做夏奶奶,又成了什么‘秦莺’?”
玉娇笑着乜眼,“我就知道你见了我,肯定少不了要讥讽我几句。果然给你说中了,我跟着小夏跑出去,吃了他好大的亏,你称心了?”
玉漏恨了恨,朝那边别开脸,“你当我当初说的那些话,是故意咒你啊?谁叫你不听我的,脑子坏掉了!”隔了会,又转来,气恼地推搡她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小夏人呢?!”
玉娇身子一晃,心内一软,倒笑起来,望着她半日不说话,渐渐泪润了眼眶。那太阳从窗户里斜照进来,两张脸相对在阳光里,楼底下喧嚣不断,仿佛是汹汹的人流中,她们又阴差阳错地碰了头。不论前因后果是如何,总归玉娇又平平安安地坐在眼前,这就叫人足够安慰的了。玉漏也跟着掉下泪来,不过嘴巴给常年封住,说不出什么体贴的话,只是一眼接一眼地恨她。
哭过一阵,玉娇方徐徐说起和小夏事,反正因由种种,都和玉漏当初料想的不差。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会狠心至此,将她卖入风尘。
玉漏听到后来只是恨,捶着桌子道:“等我着人找到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没想到玉娇复坐回来,从容得像是说笑,“谁还等你?他早就没命了,还是你们三爷帮的忙。”
玉漏怔了怔,“什么意思?”
玉娇又将如何认得池镜,如何和他达成同谋的事说给她听。
一桩桩,一件件,听得玉漏脑子一团乱。想不到池镜竟瞒了她这许多事,别的还一时还惊诧得顾不上,不过单是把玉娇的事瞒着,就够她怄得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