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既下定了决心,要借助着李治分出权柄做一番大事,以让自己在朝野之中更有一番立身之本,就没打算耽搁。
当李治于第二日再度谈起此事的时候,武媚娘便说起了有关高丽进军之事。
不过,说话之间也是要讲究艺术的。
陛下选择由她来协助理政,必定经过了再三的思量,可这并不意味着她的权柄已完全稳固。
恰恰相反,李治可能还在观望之中。
所以她选择换一种方式来说。
李治的头疼让他昨夜又没休息好,思绪有些混沌,好在这并不影响,他在听到媚娘提到“百济”二字的时候,神思还是稍微清醒了几分。
“若我没记错的话,苏将军着人奏报过,他已将百济国主扶余义慈和他的两个儿子,连带着百济国中贵族五十多人一并带着往洛阳赶?”
武媚娘道:“正是。大约就在半个月后了。还来得及为其妥善筹办。”
李治揉了揉额角。
苏定方此前的胜利确实是好消息,可惜这消息正遇上了他发病最严重的时候,以至于都没能及时在朝会上议论。
等他回来了该当重赏才对。
而听方才皇后的意思,不只是苏定方要进行嘉奖,还要让这场献俘大会办得有声有色。
虽然不可能达到此前那出西域使者长安觐见的地步,却绝不能让这些战俘轻看了大唐,也轻看了陛下!
皇后的理由说得令人信服。
要知道,百济虽是小国,但国中百姓仍有十几万人,光是在此战结束之后被苏定方渡海引入中原的就有一万两千多人。
这些百济贵族中还有一部分要重新带回边地,用于管辖那些百济平民。
若不让他们彻底不敢擅动,谁知道会不会再出现降而后叛的情况。
武媚娘补充道,“如果说苏将军带给他们的是武力震慑,那么陛下和洛阳带给他们的就是国力威服了。”
李治听得点了点头。
又听武媚娘接着说道,早前为何高丽国主都被打服了,却又重新跳反呢?
还不是因为那高丽地处边陲,乃是区区蕞尔小国,平日里便只知道坐井观天,还当大唐仍处在那尤需天子亲征的开国之时。
那么在百济这里,就不当犯这样的问题。
所以,不如先让她将这出献俘大会筹办妥当,到时候陛下经过了一番休整直接出席此会,正可昭告外界,李唐的陛下还在鼎盛之年,无须担心于因病出事。
这话说的……
何止是在理,也真是切中了李治的要害。
他又听见皇后若有所思地开口:“说到高丽……陛下或许还能在这献俘大会上宣告要彻底稳固东北边境。”
“如今新罗、百济先后臣服,夹在中间的高丽又怎能继续置身事外,倒不如让苏将军、薛将军在明年继续对其发兵作战。”
“也正好用这天子之言,再吓一吓那新罗、百济二国。您说是不是?”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又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想到苏将军逢战必克,薛将军又屡次击败高丽,威势甚重,或许正能给陛下带来好消息。总归,要不要打高丽姑且不管,这个献俘大典可以一办。”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也能叫做冲喜了。
冲的当然是李治这个疾病。
还怪吉利的。
当然,这话是阿菟在听到她的计划之后说的,可不能真拿来当理由。
“媚娘不必如此过谦,你说的其实没错。”李治思虑了一番后回道。
“西域方向唯独还存在纷争的,只是吐蕃和吐谷浑之间,起码短期内苏定方的影响犹在,不至于发展到需要重新大量调兵的地步。这确实是平定高丽的最好时间。”
若让李治来说的话,或许原本驻扎在西部战线上的有一些人,也可以调度往辽东。
高丽既然总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架势,那就彻底将他们给剿灭好了!
然而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觉有些目眩心闷,连忙扶住了桌案。
待那一阵晕眩感过去后,他方才无力说道:“便按照皇后所说的吧,先将献俘大会筹备完毕。至于那高丽之战……”
“或许正能作为皇后协助政务的第一件事了。”
唐军出战乃是势在必行。
尤其是,高丽盘踞之地,在春秋战国之时被周天子册封给箕子,汉代时则是玄菟郡所在,本就是中原政权的土地。
那怎么能继续被蛮夷所占据!
这是朝中早早就达成的共识。
此外,高丽六十九万余户的庞大人口,和其特殊的位置,也难保不会成为中原头顶的祸患。
既是势在必行,就不当因为天子有恙有所拖延。
若已明言,由皇后代为传达旨意乃是不得已之举,遭到的反对声音会比他所预料的小得多。
李治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隐约意识到,媚娘已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绝佳的开场。
但他一时之间思绪不定,也不知道该当说这是恰逢时事,还是该当说,她并未辜负自己对她的期待。
反正,媚娘所说正合乎他所需,他也不必因为这等想法而限制于她。
见武媚娘并未在得到他的准允后离开,李治问道:“皇后还有何事?”
武媚娘说:“既是要筹办那献俘大会,和早年间的亲蚕礼总归是不同的,我想向陛下求索几个人手。”
李治本想笑她这话说得太过小心,又因还是身体不适,终究没能笑得出来。
便只回道:“此事你放手去办就是,不必多加问我了,就说是我的意思,让礼部官员都将筹备事宜向你汇报。若人手还是不足,就让洛州长史安排些人手相助于你。”
“不,我说的不是这些。”武媚娘否认道。
“这些,就算陛下不给这个准许,为了将事情办得体面我也会去抢的。我说的是,本不在官员行列的人。”
“不在行列?”李治有些困惑。
武媚娘语气从容且坦然,“陛下,阿菟都有卢照邻和王勃这样的伴读,若要写个公文还能有人代笔,我总不能没有吧?”
若非李治能看清面前之人是谁,他都险些要以为,这是阿菟在说话了,可见媚娘这个做母亲的没少被女儿影响。
他很有点无奈:“你就有话直说吧。”
武媚娘答道:“我要临川公主给我做助手。”
那毕竟是皇室公主,就得劳驾陛下单独给一道诏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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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没想到,还能遇上这样的一出委任。”
临川公主随同皇后行在洛阳皇城之中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和她话中的意外几乎同步。
她虽因为和皇后有交情,时而往来于宫闱,却没料到,自己还能得到一出正式的委任。
临川毕竟是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女儿,现在作为皇后的助手一并办理那出献俘大会,按照武媚娘和李治所说,既然官职给不了人,食邑总得给别人加一加吧。
哪怕只是给她再加上五十户,那也比之前李治登基后,给人按照常例不加要好得多。
当然,谈话之间,临川没多提这个增加食邑的事情,她相信皇后所需的也不是这个。
比起口头上的道谢,为她做好实事反而更加重要。
不过说到食邑,倒是让她想到这两年间的一件新奇事情了。
安定公主早早拿到了公主号,又拿到了陛下许诺给她的三百户实封,也和寻常公主所享有的封地情况不同。
听说,陛下想看看公主能在自己的封地上折腾出什么东西,便破格准许她在显庆四年的生辰之时提前拿到封地。
哪知道小公主却说,她想跟着老师再学习一阵,到时候认真挑选,以免被陛下给随便诓骗了。
这种话,大概也就只有备受宠爱的安定公主敢说了。
李治居然也没因此恼怒,反而真要看看她能选出个什么玩意来。
也不知道最后会是个何种结果。
她思绪间开了点小岔,意识到这同她平日里的内敛做派不符,当即重新端正了神思看向眼前,朝着皇后问道,“这献俘大典,您打算放在何处举办?”
武媚娘并未犹豫地回道:“洛阳宫正门之前吧。”
这个问题,早在她盘算好要如何同李治争取这个任务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所考虑了。
“我说的正门是说宫城门,不是皇城门,就放在那两道门之间的天街之上。”
“你也是知道的,陛下如今的情况走远也不合适,届时让他登上宫城城门也就是了。”
武媚娘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比如说,天街以南的皇城门外就是那洛水河桥,正好再让人想一想,这桥是因为谁而建起来的,又是谁负责督办此事。
再比如说,这条连通两门的天街虽宽,但其两侧均为官员衙署,在筹办那献俘大会期间,她还能遇到不少人。
谁知道会不会在其中抓出什么可堪一用的潜力股。
再便是,不知道为何,当她望向那宫城城门上的三个大字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涌上心头。
“则天门吗?”临川公主思量着那处,发觉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1
筹办期间人手、物件都在皇城之内,不必担心像是修筑洛水浮桥一般,还会时时遭到围观。
“对,就在那里吧。今日先同你交代一下随后的任务,明日开始,你随我在鸿胪寺中办事,无妨吧?”
临川怎会觉得有何不妥,当即应道:“自当为皇后效力。”
目送着临川离去,武媚娘的唇角上扬了几分。
以武媚娘对临川的了解,可不能只当她会点文墨功夫,可惜她已习惯了拿出本事也无用,平日里尽会藏拙,估计还得慢慢挖掘。
她向鸿胪卿和礼部尚书处各要了一份可调度的名单,这才朝着宫城中回返。
在行将抵达寝殿的时候,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喊停了轿子,自己下来朝着女儿的住处走去。
但刚没走出多远,她就见这条小道的前头走着个身量不高的身影,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武媚娘远远看了片刻,觉得其走路的姿态很不像是宫女会有的闲散。
再走近些便发觉,那身量不高不是因为人矮,实是因为那人年纪不大,还是个女孩儿。
至于这举止松散,则是因为她不是宫女,而是——
刚被从长安接来洛阳宫的宣城公主。
原来是她呀。
见李素筠低着脑袋走路,好像浑然未觉对面有人,武媚娘原本也不打算打扰她。
可她朝着左右看了看,还是出口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宣城公主的侍女在何处?
对于李治的其他子女,武媚娘也没什么非要当慈母的想法。
哪怕皇后乃是国母,按说该当拿出一番包容的做派,但李治自己都把她所生的子女单独序齿,连李下玉去年提出要加入太史局都没做出阻拦,武媚娘便没准备多费心思在此事上刷名望。
现如今她都已将自己的战场定在朝堂之上了,更不会对此还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她只是觉得,宣城既为女儿的玩伴,现在又不带侍女在旁,固然身在宫中不会遇到危险,还是该当开口过问一二的。
李素筠这会儿其实还顾自沉浸在思绪之中。
她正要往前头的落叶上踢个一脚,却忽然听到了这样一句问话,连忙回过神来,朝着说话之人的方向看去。
一见来人乃是皇后殿下,她当即一惊。
下一刻,她刷得一下站直,恢复了贵女做派,后知后觉地朝着皇后问了个好。
这么一站直,倒是让武媚娘想起来,转眼之间,宣城这姑娘也有十二三岁了。
她便又问了一次,“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见似乎绕不过此事,李素筠的脸上很有几分纠结,但想想皇后殿下估计也不乐意管教她,最多就是出于礼数问上两句,她还是选择答道:“近来宫中的马术师父教了骑马,我本来想给安定看看。”
说是说的看看,但若让武媚娘形容她的神情,大概更像是给自己的小伙伴显摆一二。
或许正是出于这个想法,宣城才没带上人。
但显然她是没有达成目的的。
果见她说到这里,又有些沮丧:“但阿菟说她今日还有事情要忙,明日再同我出去,因不能给我看,我就只能先回来了。”
“连你也不告诉?”武媚娘盘算了一番近来的事情,有些疑惑。
按说阿菟手头的事情里没有这等需要保密的。
然而事实证明还真的有。
“对,还是就在殿中。”李素筠答道。“我想估计是真有要紧事,就没进去打扰了,自己先回去。反正明日还能见上面的,若是她愿意告诉我,明日肯定说了。她若不想说,那我就当没看见,反正她答应的看我骑马总不会忘记。”
听她这么说,武媚娘神情柔和了不少。
看起来这两年间,何止是阿菟,素筠也成长了不少。
“那你明日再去找她吧,若真要骑马……就放在西苑的马场中间吧,让人多看着些。”
“多谢皇后殿下提醒。”李素筠雀跃地应了声好。
见武媚娘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她连忙快走两步离开了此地。
在发觉已看不见皇后身影的时候,她才忽然长出了口气。
一个月前她登门拜访了一次周国夫人,再次见到了跟着周国夫人静修的母亲。
在听闻陛下身体有恙、风疾发作的消息后,母亲并未多说什么,只说了句这样也好。
李素筠追问何为“这样也好”。
母亲便说,陛下原本就想不起来还有她这个人,病了之后只想着自己,岂不是更想不起来了。她如今日子过得安逸,才懒得被召回宫中。
近来周国夫人带着她在鹤林寺中给女尼和捡来的姑娘们讲经授课,还让她觉出了点趣味来。
倒是她和姐姐二人身在宫中,还是该当和皇后殿下打好关系,毕竟,日后到了择选夫婿之时,总还是要看皇后脸面的。
可要李素筠说的话……
饶了她吧,她根本不敢跟皇后相处。
就刚才的那两句,她都说得大喘气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她是外人,还是大多数情况下便是如此,当她试图将今日的皇后和当年皇后册封典礼上所见的样子相互对照,发觉她那等不怒自威的气势已越发分明。
在近距离下越发如此!
或许对长年累月直接打照面的人来说,这种改变只是缓慢而不易察觉的,对于李素筠这种平日和皇后见不到几次的来说,便有些明显了。
再说了,什么择选夫婿,哪里有练习骑马好玩,还是免了吧。
她还惦记着阿菟早年间说的,要在田猎之时一展身手!
不过,倒不是为了让李治觉得这个女儿还挺出息,而是为了试试,她是不是真如教授骑术的老师所说,在这方面有些天赋。
天知道她跟着阿菟一起打熬体力基础的时候遭到了多大的打击。
这可不行!她必须把这个场子给找回来。
希望阿菟没在殿中弄什么奇怪的东西,让皇后殿下对她做出限制出行之类的行为。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
应该……不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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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月当然没搞什么违法乱纪操作。
当武媚娘行到女儿的寝殿外头时就发现,她虽是让人将门给把守得严严实实的,却并未真对她做出拦阻,直接就将她放了进去。
透过殿外透入的光照,武媚娘并不难瞧见,她的寝殿中并没有什么超乎她想象的东西,也只有她在角落里奋笔疾书。
听到有人前来的动静,李清月抬起头来,便瞧见了母亲,连忙搁下了手中的笔。
武媚娘含笑问道:“你这又是在弄什么?”
李清月没有隐瞒的意思,她将手中的纸张反过来,展露在了母亲的面前。
只见上头写着偌大的六个字——
《人造祥瑞计划》。
这……这是什么?
瞧着武媚娘已被她手中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李清月清了清嗓子,宛然一派郑重的样子解释道:
“阿娘近来要准备洛阳献俘之事,老师没教过我这个,我帮不上忙。那什么远征高丽的战事离我太远了,我也帮不上忙。倒是阿娘说的那个因祥瑞吉兆出现而改元,我可能还真有些办法。”
武媚娘饶有兴致,“你有什么办法?”
可别是来个什么“大楚兴陈胜王”之类的东西,到时候李治的头风病都要被她给气好了。
若让李清月听到这句揣测,她非得跳起来反驳一下。
她才没有那么不着调呢。
不过现在嘛,她只是开口解释道:“之前我不是同孙神医的弟子在邙山脚下买了个宅院吗?说是要研究点特殊的药。”
反正炸药也带个药字,又是从伏火硫磺法中衍生出来的,李清月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当然,不是那个药能当祥瑞,是我们研究期间弄出来的另外一项东西,对打造祥瑞有用。”
李清月一边将那份上头写了不少字的《人造祥瑞计划》给收了回来,抱在怀中,一边眼巴巴地仰头望过来:“阿娘,您信不信我?”
武媚娘向来都不将她当做寻常的小孩子,这会儿听她以这等恳求的语气开口,也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回道:“若我信你,你打算如何呢?”
李清月回道:“您若肯将这个重任交给我。那我就先给您看个大概的效果,然后具体的执行……”
她拍了拍胸脯,一副极有信心的样子,“我想先让澄心代我往益州跑一趟,让段长史来负责第一出好戏。”
“您放心,这出祥瑞必定谁都没瞧过,也定能给阿耶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