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本是一把刘仁轨用来裁纸的刀。
现在却好像要变成一把凶器了!
明明那瘦猴儿此番筹措到的参军口粮不多,在意图潜逃之前几乎饿着肚子,唯恐他忽然多吃的举动被人看出异常来。
当他在被抓住的那一刻,就已将最后悬着的一股力气都散了。
可在他扑向那把匕首的时候,速度依然快得惊人,就好像因这孤注一掷而爆发出了可怕的潜力。
握紧匕首的一瞬间,将他押送进军帐的士卒方才意识到他这非同一般的举动,愤怒地抽刀而上。
刘仁轨面色疾变,“住手!”
可他的这一句住手显然已经说晚了。
或者说,就算说出来也没什么用。
那巡营士卒唯恐他这位折冲都尉,不,应该说是准熊津都督府长史出事,头号的要务自然是要拿下这刁民。
对方不尊法令潜逃的时候,就已经不能算是此番征调的府兵。
更何况是此刻!
他抢夺匕首是要做什么?行刺上官以图随即逃窜吗?
电光石火之间,巡营士卒做出了判断,此时将其击杀,以防其在混战中伤及刘仁轨,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挥刀而下的目标,正是对方那只拿刀的手。
刘仁轨仓促后退,抬腿就蹬上了那桌案。
桌案上的名册滚落一地的同时,那张长案也在这奋力一踢中朝着那两人撞了过去。
那瘦猴儿本就是从桌上夺的匕首,就站在旁边,所以当长案撞来的那一刻他完全无法躲开,直接被撞得几步踉跄倒在了地上。
但也正是这一撞,让他避开了最要命的一刀。
巡营士卒本是冲着他手去的那一刀,直接劈在了长案之上。
只听得一声刀入木中的撞击,和桌案翻滚落地的闷响,这三人的动作方才各自停在了原地。
若非刘仁轨所在之处僻静,只怕营地之中都要因为这出响动而闹腾起来。
即便如此,距离最近的几名士卒还是匆匆赶来,候在了营帐外头。
就听那位年过六十的刘都尉喘了口气,再喝了一句,“我说了,都住手!”
这中气十足的一声让门外之人可以确信,刘仁轨并未因为这出奇怪的动静而受到什么伤害。
不过出于责任的缘故,为首的那人还是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你们先继续巡查吧。”
听到外头的动静散去,刘仁轨这才将视线重新放回到眼前。
他那一脚踢得匆忙,又因为桌案不轻,在此刻脚痛得厉害,恐怕还得找点消肿的药来,但因那桌案乃是行军所备,比之寻常的要轻,相比之下,有事的绝不是他,而是别人。
巡营士卒小心地将有些豁口的刀从桌案上抽了出来,又在刘仁轨的目光示意下,将那桌案给搬开到了一边,便露出了底下还在呻/吟的身影。
在这道瘦弱的身影上已沾染了不少血色,只因自他的右手到右臂上拉出了偌大一个豁口,鲜血正在止不住地往外流。
不仅是如此,他的右手食指已断在了地上。
那正是被他的匕首给削去的。
但眼见这样的场面,在这巡营士卒的脸上也不见多少怜悯,反而低声提醒道:“您不该同情他的。”
要知道,意图刺杀折冲都尉的罪名,遭到的惩罚绝对要比现在重得多。
甚至,若是没有刘仁轨的阻拦,此人应当早已死在了刚才的挥刀之间。
他收刀还鞘中说道:“您之前找他领路的时候就多给了打赏,可他还不是在意图逃亡的时候对您动手,这种人……”
“不是!”那躺在地上的瘦猴儿顶着额上的冷汗,自唇齿间挤出了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可断指的剧痛、桌案的撞击和手臂上失血带来的浑身发冷,让他难以继续将话说下去。
他想说,他不是要行刺刘仁轨。
“对,他不是要对我动手。”
在他意识恍惚之间,听到了一道声音响起在耳边,正是刘仁轨走上前来,将地上的那把匕首拿走。
“他是想以自残之法躲避出征。”
但还没等他为这句看明白他意图的解释而觉心头一松,就已听见刘仁轨紧随其后的下一句,“愚蠢得很!”
这位长者在征兵之时让人觉得严肃又可靠的面容,在此时已凝结成了寒冰。
他几乎都要被冻结在这表情之下的时候,又听见刘仁轨厉声问道:“你不知道朝廷的规定吗?”
刘仁轨望向这犹在血泊之中的年轻人,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去说。
说对方的这句愚蠢真是一点不错。
早在贞观年间就有律法明言规定,为了逃避兵役而自折手脚之人,不仅不能因此而随意免除劳役,反而要遭到惩处,在永徽律中更是将其再度明言。
其结果是要遭受一年半的徒刑。
比起之前的兵役,只怕结果还要惨得多。
逃亡已是重罪,自残更是罪上加罪。
可说他不知法令规定,又仿佛也不对。
姑且不论,府兵本就不是从下三等民户中选出来的,就说……
在他意图夺刀之前说出的那些话,何尝不是想要得到律法界定的“公平”待遇。
无论是出海阵亡士卒的名字和事迹被得到妥善的记录,还是出征百济的府兵得到对应的奖励,都本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却并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落实。
那还谈什么法呢。
这么说的话,他或许理解对方这举动的意思了。
刘仁轨心中慨叹,只能转而朝着那站在一边的士卒说道:“去找军医来。”
他说话间,已用手中的匕首一刀割开了自己的衣摆,快速地捆扎在了地上那位的身上,为其完成了简单的止血。
可在他完成这一切后他却发现,那巡营士卒并未离开,而是依然站定在原地。
刘仁轨皱眉,“还不去?”
他的脸上闪过了一缕难色,“若如此的话,对外该当怎么说?”
方才其余经行过的士卒都听到了此地的动静,他将意图逃营之人押解到此地的事情,也自然是有人知道的。
可现在这个先想逃离后想自残以躲避兵役的人,却要得到妥善的医治,这话传出去,其余人等该当怎么想呢?
法律为何要对福手福脚之人施加惩处,还不是要警告其余人等不要想着能够抱有侥幸心理,选择这等错误的办法逃避责任。
那么此番这出逃营的情况也该当是同样的!
若不将他作为典型以儆效尤,难保不会有人从中效仿。
现在海航尚未出发就已是这样了,到了百济境内,人生地不熟的,恐怕会更加麻烦。
而他作为巡营的长官,自然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却并未看到,当他做出这句“提点”的时候,刘仁轨的面颊抽动了一瞬。
鼻息之间尚存血腥味,就连他的手上也因为替人包扎伤口而染上了一层血色,都在促使着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他也清楚地看到,面前那瘦弱的府兵虽被他以这种方式救了下来,在目光中还有几分死志。
而问出那话的巡营兵卒大约是因出身不差的缘故,对于倒在地上的那一方并无多少共情态度,形成了在他面前鲜明对立的两方。
这就是一出真实的困局。
他不仅无权越界去干涉上一场战事的利益划分,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府兵想要叛逃的想法。
可若是就此屈从于现实和所谓的潜规则,那大概也不是他刘仁轨了!
他直起身子,郑重其事地回道,“先将人请来再说。要如何对他施加惩处,依照大唐律令来办。但在执行之前,他是我遵从陛下旨意召集起来的府兵,原本该当一个不落地送到百济境内。所以——”
刘仁轨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现在必须活着。”
上官都这样说了,那士卒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当即转身离去,去按照都尉所说,将军中的医官给找来。
眼见对方的动作中还带有几分不情愿,刘仁轨心中又暗暗叹了口气。
府兵和府兵之间,终究还是各有不同的。
二十年间的府兵制运行里,将一部分府兵弄成了特权户,却也让一部分府兵家中的积蓄一日日削减下去,直到变成了他面前之人的夺刀一刺。
也不知道眼下身在洛阳的陛下,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又该当对此作出何种反应。
他思量着眼下局势,在转头看向那瘦猴儿之时,见对方的神情已从方才那阵里缓了过来,又异常严肃地说道:
“我不可能违背规定将你释放。是流放还是斩首,因此事还涉及府兵阵亡将士抚恤之事,我会如实将情况向朝廷上奏,由陛下裁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方费力地点了点头。
在发觉那瘦猴儿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朝着他的脚上看去,似乎是在看他那一脚踢出造成的伤势后,刘仁轨仿若无事地朝着自己的鞋子所在之处挪了挪。
在医官随同那巡营士卒到来前,他已将短靴重新套回到了脚上。
而后像是个没事人一般指挥:“将人抬去医治,随后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这营帐之中还透着一股子血气,让他暂时也无法安心下来继续检阅名单,干脆带着手头还没尽数完成的名录找上了临近营地内的周道务,借着他的地方继续办事。
但听完刘仁轨说起今晚的事,和他之后的想法后,周道务原本还对他的几分同情顿时先收了起来。
他面色严肃地问道:“你真要这么认死理,将这件事上奏朝廷?你要知道,最多还有几日,我们就要出发了,不可能等到那头给出一个回应之后再走。否则那将会是战事上的失期。”
若耽搁了大事,苏定方作为此战的总负责人,必定要给他们记个大过。
周道务是绝不希望看到刘仁轨走到这一步的。
如果说早先他和刘仁轨走得近,是因为临川公主与武皇后母女之间的关系,那么现在的往来,就是因为对刘仁轨的人品多有钦佩了。
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真不是他能固执己见的啊。
“我当然知道不能失期。”刘仁轨答道,“若熊津都督府因我晚到而发生变故,落入百济叛军手中,到时候影响的是全军推进,涉及的人命可就不只是眼前这一条。孰轻孰重我心中有数。”
说归这样说,他并没有改口的意思:“但这封送往朝廷的奏报,我也得写。”
周道务:“你何必……”
刘仁轨摆手,打断了对方原本想继续说下去的话,“征发遴选府兵的这几个月间,府兵制的运作是何现状你我应该都很明白。”
周道务垂眸不语。
他曾为一州刺史,又因看守的是秦岭关隘,与当地的折冲府多有往来,比起刘仁轨,他可能还要知道得更深。
打从贞观末年到如今,能严格按照府兵制规定,在参与作战后领取到份额之中奖励的,已变得越来越少。
关中地界上因为人口的压力渐长,是少分田地,不过这还算是可控的。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到了河南道这样的地方,就是克扣勋爵嘉奖。
再加上,若是征讨高丽以及百济这些地方,参战的士卒能在战后分到的战利品有限,还极有可能面临客死异乡的结果,那么府兵厌战,就成为了必然。
可有人利益受损,也就有人从中牟利,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周道务父亲早亡,乃是被先帝接入宫中抚养的,在明哲保身上远比其他人熟练得多。
他也就自然很清楚,刘仁轨的这道奏报递上去会是个什么情况。
刘仁轨却已继续说了下去,“我原本是打算等此番出征高丽得胜归来后再递交这份奏表的,可如今这件事让我觉得,我总得先将这封信写出去,才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再说了,此事由谁去做,也不如由我来做合适吧。毕竟,在担任这个折冲都尉之前,我的官职叫做谏议大夫。”
他还因为某些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在这个位置上停留了数年之久。
那么,他若是还保留着一点早年间做谏官时候的习惯,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对吧?
周道务根本拦不住他,就已见他借用了此地的纸笔,写下了第一句。
【曩者府兵征发之余,犹有投名义征者,不用官物,请自办衣粮。然今日单论府兵之中,便见手脚沉重者多,勇健奋发者少,兼有老弱,衣服单寒,无心展效……】
……
但事实证明,周道务的担心是对的。
刘仁轨这封信还没送出,有逃兵生事、还得到刘仁轨的怜悯这出意外,就已被青州州府获知。
几乎就是在第二日,青州刺史就找上了门来。
以至于当李清月抵达青州地界,行到屯兵之地附近的时候,惊觉此地的气氛有些不对。
数日的车马行船路程,让她和被她带出来的这些人都已能娴熟地混迹在人群之中,不至于因为对她这位安定公主的特殊保护,而变得过于显眼。
就如同此刻,她们混在送行出征将士的队伍中,怎么看都与那些翘首远望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来的时间还挺巧的。”李清月听着周遭的这些声音判断出,那正是北上辽东作战的士卒出发的时候。
要按这么算的话,另一头渡海百济的将士也即将出发了,相差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
这就很妙了。
到时候,从洛阳追出来寻她的人还没抵达此地,她就可以踏上跨海的航船了。离岸而去后,别想着还有人能将她拦截回去!
可还没等她为此事欣喜多久,李清月就在这批北上的士卒中看到了周道务的身影。
她盯着那个方向若有所思,“澄心,你觉不觉得周将军的表情有些奇怪?”
若让卓云来看的话或许看不出,可让澄心这种善于琢磨心思的去看,还真在李清月指示了方向后瞧出了点端倪。
她问:“他是不是有点不高兴,像是在担忧着什么。”
按说这不应该是一个即将出行征战的将军给出的表现。
当这是周将军头一次领兵在外作战的时候,更不该如此。以他当日从洛阳启程的神情来看,分明是对前路充满期待的。
如今征发府兵圆满完成,正要去那高丽边境一展身手,就算是为了激励士气也该当拿出点高兴的表现。
更奇怪的是,别看刘仁轨只领着个折冲都尉的官职,实际上的地位却要比周道务还要高一些,那么在这个将河南道府兵分兵的行动中,他本是应该出席的。
可在李清月的视线之中,看到的只是周道务回头朝着某个方向看去,脸上的担忧之色不改,又像是觉得自己不该拿出这番表现,重新端正了面色。
而从头到尾,都不曾见到刘仁轨现身。
李清月目光一凛,“我觉得此地可能出事了。”
此地的州官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直接对一个手中有兵的朝廷命官动手。
但李清月想想刘仁轨的脾气,再想想她在前来此地的船上听见的风闻,觉得他极有可能要上奏一封对此地不利的奏报。
对方不想跟他撕破脸皮,但也不希望他在此时送出这封检举,那就只能先将人给看管个严实了。
这事也好办,等到发兵时限到了赶紧将人打包出海就是!
在熊津都督府的种种前线纷争面前,刘仁轨再有什么事情要计较,那都得往后推。
“那我们怎么办?”卓云将公主和澄心的对话听得清楚,当即发问。
她们原本的计划是先一步潜入航船的货舱之中,但卓云听着公主的语气都觉得,她不像是打算按部就班办事的样子。
“去打听打听军营中的情况,尤其是问出来我老师在哪儿。”李清月低声吩咐。
倘若情况真的和她想的差不多,那她就确实要变更一下计划了。
当大半日后她和侍从重新碰面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些收集到的消息。
“也就是说,青州刺史近来多有到军营中走动的情况,”李清月沉思,“在外人看来,这是青州刺史和老师的关系不差,近来多有往来,可实际上的情况如何,那就不好说了。”
对刘仁轨来说最大的限制是,他还不能贸然凭借着征发汇聚起来的府兵,跟青州刺史直接撕破脸。毕竟出兵在即,府兵不能内乱。
李清月觉得,自己能猜到几分刘仁轨的困境了。
可惜,老师还身在军营之中,而府兵军营若要闯入还是有些不容易,那就——
换个法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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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有人请求拜谒于我?”刘仁轨自案前抬头,朝着报信的士卒看去。
李清月猜的一点没错,他如今确实处在被监视的情况下。
他近来的访客也当真不少。
不过若是青州当地的官员要来,说的就不应该是拜谒,而应该直接说明官职位份。
可这一次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同。
那报信士卒不知他这位上官此刻面对的麻烦事,只如实禀报道:“他说,您还在河南道安抚大使任公麾下任职的时候,他父亲和您乃是同僚,近来再度途经河南道,恰逢您在此地征发府兵,便想拜谒求见,向您问好。”
这话一出,刘仁轨都露出了几分讶然。
他在河南道安抚大使手底下任职,得到对方的赏识,都已经是武德年间的旧事了,距离如今有三十多年。
这么久了,谁还会因为这个理由找上门来?
可既然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个可能的人选,倒不如让人上门来见见。
就是不知道,那会不会是青州刺史再换出来的一张感情牌了。
想到这里,刘仁轨握笔的手忽然收紧,对于这个意外来客也多出了几分提防戒备之心。
但当对方被领进营帐的时候他又有点不确定了。
那人的外貌看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至多就是有些武夫模样,甚至还真像是来走亲访友的一般,在身边带着个头顶胡帽、盖住了点面容的少年人。
刘仁轨没仔细去看,只觉按照对方的身高来看应该年纪不大。
他的目光已转回到了那男人的身上,疑惑发问:“你是……?”
他可以确定,在自己认识的人中,并没有哪个和他长得相似。
哪怕彼时同僚的面貌在他的记忆里已有些模糊,也并不妨碍刘仁轨做出这个判断。
可就在他这句发问丢出来的同时,年长的那位没什么动静,他身边的少年人却忽然摘下了头顶的胡帽,朝着他咧嘴一笑,“老师,是我啊!”
刘仁轨:“……!”
骤然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容,他一惊之下,差点将手中的那支笔给直接丢出去。
见鬼了,安定公主怎么会在这里!
这比刚才他的猜测还要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