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这样的封地形状上呈中央, 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在其中有所图谋,这对于安定公主才在朝野之间树立起来的威望和名声无疑大为不利。
李清月自己显然也知道,这等形同攥取的封地, 像是在说自己什么都想要。
可天下之间,真能做到将什么都执掌在手的,唯有天子而已。
哪怕她以自己年少为由, 也绝不可能蒙混过关!
所以当刘仁轨说出取舍二字的时候,她感觉到的也不过是一种“不出所料”和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多年师徒关系, 让老师对于她这种上来就开天窗的操作很熟悉了呢。
李清月点头,“老师觉得该当如何取舍?”
刘仁轨仔细地将这份地图重新审视了一番, 不得不感慨, 学生手底下的办事之人在行动力上已越发出众,居然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将该收集到的讯息整合完毕。
斥候、矿工、采药工, 以及负责户籍登记的官吏都堪称各司其职。
而这一切,好像就是在她选择离开中原前往边境后开始的陡变。
他也很难不将目光在那金矿的备注之上停留了有一阵子, 这才转回到了面前。
“公主所写种种,在您心中总是有个主次之分的。您最想要的是什么?”
李清月一点没带犹豫地答道:“粮、金、铁、煤, 我都想要。”
能全部拿到手的情况下,肯定是都要的。
这话说得着实发自肺腑,却还是不免让刘仁轨的额角青筋一跳。
但他又在心中告诉自己,在看到那张歪七扭八的封地轮廓之时,他就应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粮……”
李清月抢答道:“民以食为天的道理我想不需要多说。无论是要让戍守边境的士卒能吃饱饭, 能有余力北上扫平靺鞨以及奚人作乱, 还是要让高丽人逐渐归心, 粮食都必不可少。”
刘仁轨颔首:“我知道,我原本也是想说, 大都督将此事排在第一位,确实没错。”
自打李清月和赵文振一起离开到如今,唐军的种植干得有条不紊。
高丽百姓对于唐军开辟水田之事,也已是越发感兴趣。
甚至,已不仅仅是泊汋城中的高丽百姓。
鸭绿江上的渔业随着春水消融而重归兴盛的时候,就时常有上下游的渔民也停留在这一带,观望唐军的举动。
农事果然是对百姓来说最为熟悉,也最是重要的东西。
所以这些已经开辟,和在规划之中需要开辟出来的农田,是绝不可能拱手让人的。
更何况,李清月的计划也和如今执掌安东都护府的李谨行截然不同。
她要做自己的事,就得有足够的田地。
在这一点上,刘仁轨是绝对和她站在同路的。
“但金的情况和粮不同,”刘仁轨面色忽然严肃了起来,“我并非刚入官场的愣头青,不是大都督麾下那几个伴读,也不是那些不知上层利害的矿工,我必须要问您,这个金矿打算如何处置?”
李清月眼神之中没有任何一点躲闪,“暂时据为己有。”
据为己有……
刘仁轨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据为己有!
但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个纨绔恣意的皇室贵胄,而是他看着做出种种利民贡献的熊津大都督。
以至于在明确听到这句话的下一刻,他并不是因此而动怒,只是沉声说道:“那么就请大都督给我一个据为己有的理由。”
他是熊津大都督的长史,也是公主的老师。
无论是因为上下级的关系,还是师生之间的教导,对于公主这等有违常理的举动,他必然要知晓内情,也得在必要的时候做出规劝。
李清月显然就是知道这一点,这才没在此事上对刘仁轨有所隐瞒。
她迎着刘仁轨探寻的目光,给出了回复:“边地比中原更需要这片金矿,道理其实就只是这么简单。”
当然,光是这一句还不足以让刘仁轨接受这样的僭越举动。
李清月继续说道:“我在见到老师的时候已经告诉过您,西域战事有变,唐军损失了一万多匹战马和精心栽培出来的骑兵,今年的国库支出必然朝着那方倾斜。此时在东边发现了金矿,我用我这边的人力将其开采,送到中央,最后会用在何处呢?”
刘仁轨刚要回答,就被李清月抢先一步答道:“我知道的。大概不会在采买、繁育优良战马上,也大概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能回馈在东边的军备上。”
“金矿的开采缓慢,不是一笔快速到来的进项,对于长安那头来说,或者说对于大唐偌大一个天下来说,这甚至只能算是家中的意外之财。既然西域的稳定,依靠着国库的拨款能维系得住,那么当意外之财到来的时候,它大概只会被投入大明宫的建造之中。”
她这话说的好似有些荒诞,可在刘仁轨一度见到府兵现状的时候,他又可以确定,这并不是一句妄言的推断。
李清月扶住桌案的手有一刹的用力,“但老师觉得,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不需要这笔钱财了吗?”
当然需要!
可是……
“我连争取到这样一个等同于亲王的待遇,都需要在出生入死和里应外合之中得到,要得到军事议会的权力,也需要时局有变。所以别人也未必会在看到这片金矿的时候,觉得我能将其用好。”
她一字一顿地强调:“但我可以。”
“我知道要如何让这些高丽百姓逐渐归心,知道这片土地要从百废待兴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还需要花费不小的一笔投入。而当我有老师和众多担任过流外官的属吏协助的时候,这条兴复之路我不会走错。”
“我知道要给这些戍防的士卒以足够的优待,让他们在坐镇边地的同时不必担心军功旁落、补助有缺,不用担心自己的亲人因为他们不在身边而遭到苛待。我也知道,只有用金钱武装起来这支驻扎的队伍,才能让这片被打下来的地盘不会易主。”
“我手底下的医者同样需要钱,我甚至想在此地再成立一个东都尚药局的分部,让这苦寒之地的百姓在越冬之时也能存活。唯有如此,才能让此地的人口发展起来,不再是这等一城之地寥寥数百户的情况。”
“我也不怕告诉老师,在我手底下其实还有些特殊的东西需要不断地给出金钱投入。他们在其他朝代可能只是所谓的炼丹旁道,但我相信,他们迟早能拿出用于威慑四夷的武器。”
李清月的语气从容,但谁都能听得出这其中的斩钉截铁,“就如同那才研制成功的指南罗盘一般,我知道钱该花往何处去,才能得到最大的收获。”
刘仁轨面色一震。
就听李清月问出了最后的一句:“那么老师觉得,我这到底是私心还是公心呢?”
刘仁轨不是赵文振,他所顾虑的东西更多。
他甚至曾经直言上谏,阻止先帝在秋收之前狩猎,那么他也本该秉持着这番做派,劝谏公主不要将金矿据为己有。
可在这句公心私心之论,以及公主对意外之财去向的评说之中,他本应该固守着的底线竟有一瞬的晃动。
以至于当他在一番长久的对望或者可以说是对峙之后,说出的话却是:“大都督将煤矿去掉吧。”
李清月闻言,在唇角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别看这是刘仁轨要让她少拿点东西,但归结到实质上,却是他已经打算对她侵占金矿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刘仁轨心中终究还是大唐的律法,很清楚地知道,这本不该是被随便做出来的事情,随之而来的也必然有一堆问题,故而他不便再在此事上表达支持,以免公主直接拿着鸡毛当令箭,变得越发嚣张。
“为何去除的是煤矿?”李清月一本正经地发问,“虽然如今已是四月,不像是之前一般寒冷,但谁会觉得自己不缺煤?”
刘仁轨答道:“因为安东都护府境内煤矿最多的地方并不在您这里。”
这里充其量也就只能算是一个小矿产而已。
用在说服陛下将此地作为她的封地时候,或许还能算是个理由,但这一片真要自己来开采,却并不划算。
刘仁轨接道:“高丽国业仍在之时,就是由平壤周边的煤矿统一开采,供给境内大多数人口所用。在李将军接手安东都护事务之后,我相信他不会在此事上有所松懈。”
“大都督完全可以和他做一笔交易。由您的部下协助他完成北部的戍防,并通过您此前的威名让新罗与安东都护交界之地保持太平,而作为回馈,安东都护府必须供给泊汋城足够的煤炭。”
这完全是一笔双赢的买卖,起码刘仁轨就想不出,李谨行有任何一点拒绝此事的必要。
将煤矿资源划去,也无疑会让封地的形状少了个延伸出去的端口。
李清月点了点头,“我会在近期拜访一次李将军。”
和他的夫人。
在将营州靺鞨调拨过来种田的时候,她和自己西边的邻居重新建立起来了友好关系,东边更不能忘。
刘仁轨思量了一番,接着说道:“铁矿也去掉一部分吧。”
对于李清月提出的粮、金、铁、煤之说,他又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条削减建议。
“我能猜到公主的想法,无论是兵器的打造还是农具数量的扩张都需要足够的铁矿资源,但要我看来,公主的封地之内可以有铁矿,但是数量不必多。”
“您所能掌握的人口是有限的。此地的铁矿条件到底如何,您心中其实也有数。”
这里的铁矿……
李清月心中有个答案,虽然有,但质量确实不高。
她在起步之时,也需要先将农业给全力发展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矿工队伍其实是很难进行大规模扩招的。
“我这几日和这些被送到此地参与耕作的靺鞨人聊过,他们说,在更往北的靺鞨部落之地,有着一片更好的矿脉,可惜为黑水靺鞨所掌控。”
他们明明在冶炼铁矿上的水平不高,却硬是凭借着地形之利霸占着这片土地。
那头的铁矿甚至有部分裸露在了岩层之外,形成了大片未经开采的矿场。
“那么您应该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李清月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既然没有那么多的人口,就先不必想着好高骛远,将所有的资源都盘活在自己的地方。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煤矿之类的东西,可以和安东都护府联手来将其拿到手。
铁矿资源,则可以等到她和李谨行联合往来更多,合力北上扫平黑水靺鞨之地,将更优质的铁矿吞下来。
现在领地内的矿产,只需要大略达成自给自足,也就足够了。
“硫磺矿、石墨矿之类的东西我就不管你了。”
李清月笑道:“事实上在有金矿的情况下,这些东西我也没那么看重,无非就是少了一个采购过程而已。”
她自刘仁轨的手中将之前的那张地图给重新接了回去,在图上圈出了四片种植之地——
已经开辟出的泊汋城西南水田。
泊汋城东北的一片湖泽周遭平原。
泊汋城以南满丰湖周遭。
以及,金矿所在的山前平原。
而后,她将这四块田地给圈在了一起。
在这四处地方所覆盖的地界内,约莫正是千户人口,还将金矿、石墨矿、硫磺矿,以及一处小铁矿给圈在了当中。
这个形状虽然还是不那么规则,但更像是因为鸭绿江走向,连带着丘陵地带的阻遏才形成的边缘线。
和此前刘仁轨看到的样子相比,可以说是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起码,对于一个不知内情的人来说,看到这样的一张图也只会觉得,这是要在此地大力兴办农业了。
李清月满意地拍了拍地图,“到时候我就在写回给阿耶的奏报中说,我要让当地人知道,我李清月并不仅仅是个会打仗的将军,还是个和老师学习了理政能力的官员。”
谁看了都得觉得,这是要刷一个文武兼备的名声。
刘仁轨无奈:“……你少往我脸上贴金。”
什么叫做跟老师学习了理政能力,别到时候变成她的种种计划都是老师教出来的。
“老师不必自谦嘛。”敲定了这件对她来说尤为重要之事,李清月脸上的神情都轻松了不少,“一会儿我就亲自将这份地图重新抄录。”
最重要的,是要将金矿的消息从这张图上消隐下去。
“然后将最终敲定的边界呈递长安。”
刘仁轨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等到明确的章程下来,你也能放开限制去办事了。”
但他话虽是这样说的不错,在从李清月的府衙书房走出去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朝着天边看了一眼。
这份封地的扩张请求和户口详载,在章程和形态上都没有任何一点问题,势必会被快速审阅通过。甚至还能让人清楚地看到公主办事效率之高,真是世所罕见。
可当其中还藏匿着一个不能为外人说道的金矿之时,便等同于是在欺君!
而他今日既然知道内情,还做出了建议,便形同是安定公主的帮凶。
他很难在此刻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只有一缕北地的春风吹过了他的面前,将廊下不知道何时被公主挂上的风铃吹响了一声。
“对了老师,”李清月忽然从书房的窗口探出了脑袋,朗声喊道:“可以开始骗……啊不是,可以开始说服那些高丽人加入进农耕了。”
制造悬念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到收网的时候了!
第142章
收网……
是啊, 确实是该将人引进来了!
刘仁轨很清楚,他不可能一直待在泊汋这头。
为了防止新罗与倭国生乱,最迟在五月, 他就要回返到熊津那头去。
最好再趁着安定公主回返东部战线,敲打敲打金法敏,让对方别因为高丽这方强敌已被铲除, 大唐的大部队兵马和水师也先暂时撤回去,就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想要伺机朝着北部扩张。
当然,在离开之前, 自然要让泊汋地界上的事务步入正轨。
他回身答道:“你不是早已对人有所安排了吗?我会再帮忙看着一点的。”
“有老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李清月放心的, 何止是刘仁轨对于引高丽人入局这件事上的表现,还有他在金矿这件事上的态度。
事实证明,她也赌对了。
赌这六年的时间, 她足够让刘仁轨看清楚,她是一个什么人!
让他们处在这个边境动乱的局势下, 权宜之计的结果,就是让她亲自据有这个金矿。
无论日后如何, 起码现在,刘仁轨是愿意接受这个僭越结果的。
这就足够了。
这么说的话,其实应该感谢一下阿耶的头风病,以及他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进行的大明宫修缮和宫殿搬迁。
相比之下,她在封地的花钱可就实在得多啦!
对老师这种硬骨头来说, 大概也更能接受这种惠泽于民的开销。
眼见刘仁轨即将走出院外, 她又忽然想到了点什么, 扬声喊道:“老师,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
刘仁轨好生无语地再次转回来:“你就不能一次性将话说完吗?”
李清月托着脑袋答道:“可方才之事最为要紧, 其余的事情都先暂时被我从脑海中驱赶出去了,一个不小心被忘记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话简直像个歪理邪说。
然而在刘仁轨的视线之中,隔着庭院对望的安定公主目光澄明,神态如旧,让刘仁轨很难不想到,当年他最开始带这个学生的时候,她才仅仅只有三岁大。
都说三岁看到老,那么彼时能放下身段、随同他一起在长安西市叫卖的小公主,八岁能为府兵请愿的公主,总不会让人失望的。
“不知排在你那兹事体大的要务后头的,又是什么事情?”刘仁轨拢了拢衣袖,也在将心中担忧暂时放下的同时,将衣上落着的一片叶子振落了下去。
“我会以熊津大都督的名义,将沙叱相如调度北上,在名义上,是协助安东都护府戍防北部,实际上,是让他负责看守金矿,老师觉得如何?”
刘仁轨:“……”
她都已经决定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在心中急转间,他又必须承认,安定已做出了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他抬眸答道:“可这样一来,百济内部的稳定就存在问题了,坐镇此地的将领会不够的。”
李清月遥遥拱了拱手,话中带着十足的信任:“这不是还有老师吗?”
“如今的百济需要的是治理,而不是武力镇压。要的是永服大唐,而不是潜中谋划生乱。若只是沙叱相如调走就要引发当地动乱,反而是将此地根基之中的病灶趁机祓除了。”
“而且……”李清月唯恐天下不乱地说道:“我也想看看,金法敏和那个倭国的摄政太子,会不会趁机有点小动作。”
若是还需要对外去打的话,总得师出有名对吧?
但恐怕要让她失望了。
在金庾信将蛇水之战告知于金法敏后,对方彻底不打算在这几年中重提给先王追封之事。
而倭国的中大兄皇子,则在四月里颁布了倭国的第一部成文法《近江令》,以明文规定的方式将大化改新的成果保留下来。
高丽水师在大唐战舰面前的惨败,也让他选择继续积蓄国内的实力,直到大唐松懈的时候。
不过那两方如何姑且不论。
刘仁轨此刻显然看出了李清月的这番算盘,并顺着这个想法思考了下去。
从平壤或者泊汋发兵往熊津不会太慢,他也自忖有这个信心拦截住外敌。
所以,有没有一个沙叱相如在旁协助,也确实无关大局。
反倒是公主这边,金矿开采之事务必慎之又慎。
如果说赵文振已形同公主的死士,能交付信任的话,她手底下的那些伴读,大概还不够这个资格。
刘仁轨答道:“那就按照你所想的去做吧。”
反正他这把老骨头,大概还能为了大唐再多做出几年的贡献。
这一番交谈结束之后,李清月没再对刘仁轨做出任何的拦阻,而是看着这个矍铄的身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见人已没在她面前盯着,她一声欢呼,从窗边蹦跶回了桌前,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心情激动。
现在,领地的轮廓,老师的许可,把守秘密的保镖都已经就位了——
万事俱备,只差一道长安来的许可了!
她这就给阿娘和阿耶写信,把此地的情况给交代个“明白”!——
但大概谁都没想到,两人都觉得王勃杨炯这些文化人伴读,现在还不到商量这等政治事务,协助保守秘密的程度,他们却成为了某些人眼中的香饽饽。
“你确定要找此人打听消息?”阿左朝着同伴问道。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其实你真想知道唐军的计划,我想办法向姚二郎打听也是一样的。”
同伴摇头:“不妥不妥。我虽然相信,你不会因为近来打理上了和唐人之间的交易,就会反过来欺骗我们,但我不相信那个姚二郎。”
“别看这人看起来与人相交大方,脾性豪爽,但我总觉得我们玩不过他。”
要是让姚元崇听到这话,他非得给自己叫个冤枉!
他明明就是抱着交朋友的想法来结交阿左的,顺便看看对方的商业头脑能否为公主所用。
在接触到高丽人的生活之时他自己也有不少领会收获。
哪知道,当他学东西太快,也太容易从高丽人的生活状态中看出其上层统治弊病之时,竟是让人出于直觉地对他有些害怕。
可按理来说,王勃和杨炯才是参与了童子科考核的“神童”啊。
怎么就让人觉得“亲切”了?
阿左低声发问:“我听那些巡营的唐人说,那个是公主的伴读,不是寻常身份的人,会不会……”
“但他看起来特别像个清闲公子……要不然也不会在登记完了户籍就是个无事可做的样子。”同伴嘀咕道,“哎呀你别担心了,我又不是只打算找他一个打听情况。”
“你现在是有了发财的门路,也拉了我们这些玩伴一把,但城中这么多户人呢,都想知道唐人那边还有没有其他出路。我们这些人单独想,或许想不出个好主意,凑在一起总该不差了。”
他一把揽过了阿左的肩膀,说道:“我这次来呢,是代表其他人再向你打听打听的,你觉得我们选的另外两人如何。”
阿左问:“哪两个啊?”
他虽然还是有几分挥之不去的忐忑,但近来带回家中的钱财,明显让母亲脸上的麻木之色消退了几分。
就冲着这一点,他也要咬紧牙关,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一个是那个跑腿的,脸上有条刀疤的那个。”同伴答道,“我看他总是在四周负责消息传递,都没个休息的时间,估计在唐军之中混得不怎么样。”
按照他们的评判标准,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反正在高丽人中,到了这个年纪还混在跑腿行当的兵卒,必定是没什么前途可言的,估计也是被军中其他人欺压的对象。
“另一个你应该有印象,就是当日被押解来此地的时候,还和那位唐军武将起过冲突的靺鞨族人。”
“不过,后面那个,可能只有你有接触到的机会了。”
同时找到三个人来问询情况,总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就算唐军想要对他们有所欺瞒,也不会想到,别看他们这些人处在异常被动的处境中,在真面对这种与前途相关之事的时候,总还是能集聚起来一些力量的。
只是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左还是看到了同伴眼中潜藏的焦虑。
这片草场已在他们的面前,基本被改造成了水田。
接下来应当就是插秧了。
可到了此时,还是不见唐军有任何一点需要他们效力的动静,就好像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多一个采购物资的渠道……
这让人很难沉下心来。
何况,就算是这个采购,也因为唐军自备军粮,只是一笔福泽了小部分人的交易。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被人奴役惯了,这才有了这样的恐慌。
他用只有自己和同伴能听得到的声音,回道:“我知道了,我去试试看。”
“对了,你们去打探消息的时候,也千万小心一些。”
同伴一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这你就放心好了,总要想个套近乎方法的。”
当王勃被人以“远方亲戚投奔,何时可以刊载户籍”为由请走,张继路遇搭讪之人的时候,少年阿左也选了个合适的时候为唐军送货,恰好遇到了收队之后在江边闲坐的靺鞨男子。
算起来他也只是比黑齿常之身量要矮一些,和尚且年少的阿左相比,还是看起来好生孔武有力。
见阿左朝着他递过来了一包银鱼干,他转头之间的神色里,还带着几分阴鸷狠厉。
阿左杀过猎物,所以只是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就陡然意识到,面前这人的身上有着相当浓厚的血气。
或许还不一定是动物的血。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往后退出了一步。
“你怕我?”这靺鞨部的男子将眉头一拧,却已是坦然地将那包银鱼从阿左的手中接了过去。“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总不会是看我在江边坐着却没个渔网,所以来将你们捕到的鱼送给我?”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似乎是吸引到了附近唐军的注意力,让阿左连忙壮起胆子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看在此前我们与靺鞨部为友的份上,想关照你一点罢了。”
靺鞨男人嗤笑了一声,“我看没这个必要。靺鞨部体格健壮,能征善战,那位大都督还想驯服我等图谋北上呢,可你们有什么用?”
“我们被带来此地务工,是给了工钱的,也许诺过,若是唐军能攻占黑水靺鞨之地,就让我们这些率先臣服的粟末部重归故土。”
相比起这些高丽人中被奴役的一部,他当然有几分倨傲的底气。
可下一刻他便听到阿左好奇发问:“那你之前……为什么要惹那位黑齿将军不快?”
靺鞨男人的脸色顿时一僵,“什么惹不惹人不快的,试试他的本事罢了。”
他总不能说,他生气的是,他昔日还是靺鞨人中的勇士,可在此次被唐军征募过来的时候,和他的同伴待遇并无差别,这才在行将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和黑齿常之起了冲突,却遭到了又一次的无情镇压。
本着充脸面的想法,他接着说道:“唐军觉得此地种水田大有收获,这才宁可冒着我等反抗的风险,也要一批身强力壮之人开垦荒田,关你等何事!”
他甚至一把抓起了河边的土,扬声说道:“此地乃是何其肥沃温暖之地,自然是要妥善经营的。”
阿左再度往后退了一步。
这靺鞨人脸上的神情足以证明,这话应当是出自他的本心。
就算是他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这才说出了这样的话,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叫做本心。
从他这里大概是问不出更多的了,也只能看看他的同伴那里,能得到些什么结果。
……
当阿左将靺鞨人说出的消息带到其他人面前后,另外的两人也将打探到的消息告知了众人。
“那位伴读说,等到大唐朝廷再往这边发一道诏令,就差不多可以接受外头的迁居来此了。到时候还会有些挖矿和修造水渠之类的劳工岗位,可以不必急于一时。”
另一人道:“那位跑腿的说,安定公主乃是因战功才得到的此地作为封地,想着的是积蓄军粮更进一步,尽快扫平北面的靺鞨外患。所以一面要用这等高产稻米播种,一面也要让已被俘虏来的靺鞨人接受规训,成为她的前锋。像我们这些人,此前是如何生活的,之后也如何做就是了。”
听到这样的几段话,这些高丽人面面相觑,陷入了沉默。
若只是一个人这样说,他们或许还会有所怀疑,但当消息来自于三种不同身份的人时,他们觉得自己已能从中拼凑出真相了。
靺鞨人应当对他们的待遇有所夸大,但唐军确实出于行军目的没有亏待于他们,也充分利用了他们在更为严寒之地打熬出的体格,用在高强度的农事开荒之上。
因他们不想在其他事情上分心,所以干脆先管好自己的要事,只将高丽人放在一边,姑且让他们继续此前的生活就是了。
于是留给此地高丽百姓的,就只剩下了挖矿和修建水渠之类的辅助工作。
“但这都是靺鞨没被打下来时候的情况吧,打下来之后呢……”不知道是谁在此时发问。
他们没人会觉得唐军无法解决靺鞨!
白山部靺鞨为高丽所雇佣之时,在渊盖苏文面前依然是一派俯首帖耳的乖顺,而纵然是这两方势力的联合,却还是没能阻拦住唐军讨伐的攻势,这足以证明其中的实力强弱。
而他们这片封地的主人,更是给予渊盖苏文以致命一击的“元凶”。
那么靺鞨部被平定,或许也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可有可无的高丽遗民,还能像是此刻这般自在吗?
要知道,哪怕是在高丽之中,他们所属的,也是灌奴部啊。高丽之中的下等人何敢有这样的奢求。
“你们说,如果我们请求也协助到开荒插秧之中,有这个机会吗?”
“或者,我们也可以向他们购置那些稻米良种,请唐人教导我们参与到种植行当中,而后将种植所得按照比税收高一些的数额缴纳给那位安定公主,还能让他们更快凑齐军粮。”
他们怎么想都觉得,这其中既是危机,又是机遇所在。
唐军筹备军粮,应该是事实。
那水稻乃是高产粮种,也应该是事实。
他们如今已归唐人管辖,既然不选择逃奔而走,本就应该适应对方的生活方式。
或许前期付出的代价会高一些,但也总比成为弃子,要好上无数倍!
而且,万一……万一唐军在他们的示好亲近中,拿出了登记户籍也给米粮的友善态度,让他们所付出的代价还要更少一些,他们便算是在这场改换门庭行动之中的受益者了!
向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他们也得向着这位执掌一方的大都督展示出本事,说明他们并不比那些靺鞨部人差到哪里去。
还有人正在犹豫之中,就见阿左那高个儿同伴跳了起来,“不管了,明日我先去试试吧,你们等我的消息。”
在众人忐忑地熬过了这个夜晚后,这个少年人在阿左的协助下先被引荐到了姚元崇的面前,而后见到了正在督办农桑事务的一名官员。
“你是说你们也想参与进种地之中?”
那人问话之时还扫了一眼手中的田亩统计,这才正经地转向了对方,“那边其实还能开辟出千亩水田,只是因为缺人才没种,你若是真有这个想法,我让人把工具借你,秧苗你从我们这里领,但种出来的稻米需要上缴入库三成。”
少年因为紧张,攥在身后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汗。
没想到从这里得到答复如此简单,但他还是极力稳住了心神,问道:“不知道水稻的亩产大约是多少?”
“一石半有余吧,在南方是这样的,不过此地的种植条件要更好些,”那人答道,“或许会到接近两石的数额。可惜老农也说,这里的种植时间会更长,今年要到十月底才能收获了。”
他将手中的账簿一合,问道:“你种不种?”
这高丽少年抿唇思量了一瞬,见对方的脸上已露出了几分不耐,连忙出声:“种!我种二十亩!”
他显然不会是高丽人中的特例。当负责记录的官员将消息汇报到李清月面前的时候,这千亩地都已经被全部认领走了。
“接下来就要改改规则了,让他们自己去开垦土地吧,然后按照大唐收税的方式,不过我猜……接下来就没有那么多人了。”
就连这些胆大的,也都只敢先来稍稍尝试一下,更何况是后头那些没动静的。
不过没关系,今年是要先给此地的百姓打个样,再让其他人先以雇佣和定期劳役的方式把水渠挖出来,这样一来,明年的事情就方便了。
算起来,她的那封信也该到长安了吧……——
武媚娘在拆开这封从泊汋城送来的信时,虽已早料到阿菟在那里是一派天高任鸟飞的境遇,也还是没忍住在看到这封家书的下一刻笑了出来。
只见上面有一张单独的纸片,根本没写着文字,而是画着一个坐在金条上面的叉腰小人。
哪怕多年间她的画技提升也就那么回事,但武媚娘仿佛还是能从这画上看出女儿兴高采烈的神色。
最好笑的便是旁边的几道短线,仿佛是要给这金条加上发光的效果。
再配上那金条之上画着的两根麦穗,就差没直接写出“有钱,在种地”五个大字。
想想阿菟此前在跟她提及那封地之时所说的话,她完全可以猜到,这金条或许正是实打实的金矿。
“这孩子……”
这一番亲疏之别,在给她和给陛下的奏表中展露无疑。
因为在方才那张被她看到过的奏表上,可完全没提到这一茬。
阿菟此举,分明就是一边藏起了自己的小金库,一边又吃准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在获知此事后,绝不会将这种事情汇报到陛下那里啊。
但要说阿菟的判断也没错。
她确实不会说的。
谁让她比谁都相信,这样的一笔财富落到女儿的掌控中,必定能让她干出一番大事。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宫人来报许敬宗到访,便快速将手中的信搁置在了一边。
许敬宗迈步入内,朝着她行礼后说道:“皇后殿下,集议的准备已差不多了。”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收,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的锐利。
阿菟在辽东谋划发展,她也要接受这一头的挑战了!
第143章
群臣集议将至啊……
这僧侣拜君, 绝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起码在有记载以来的历史上都不是。
东晋的中书监庾冰希望以此事振奋朝堂,但还没等将其扩大战局到僧侣之中,就已先遭到了同僚何充的反对, 两方一番辩驳,让这个计划被迫搁置。
到了东晋末年,桓玄发起沙门礼敬王者之事, 却因其在一年之后成功篡位,建立桓楚, 重新下诏将僧侣敬拜礼节废除。显然在其中做出了交易与妥协。
南朝刘宋也曾经试图做成这件事,但在废帝刘子业即位后, 就将其重新撤回, 因为无法压制住僧侣抗衡之心。
隋炀帝在此事上的尝试直接遭到了佛教的一致抵抗,并未能够推行。
到了唐太宗之时,敕令僧侣致敬父母而非君王, 甚至也只是维系了两年。
但太宗昔年远征高丽未能得手的情况,在方今天子在位期间终于得到了改变, 百济、高丽相继灭国,归入大唐统辖之地——
李治也迫切地希望能在另一件未成之事上有所改变!
正因为前朝天子没能办成, 当他能打破僧侣传统,扭转这一规定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他以帝王身份所得到的赞誉也能超过在他之前的几位。
而要许敬宗看来,皇后也意图推进这件事情, 并不只是因为打从废王立武、扳倒长孙无忌以来, 她就始终和陛下站在同一利益立场上。
也或许并不只是因为陛下病弱体虚, 亟需以此法彰显威仪,借此让筹办此事的皇后在前朝有更多的话语权。
还因为……这个僧侣致拜君亲之中的“君”, 并不只是指代的李治这位天子,也包括了皇后以及皇太子。
这是在礼法与宗教双重层面上的地位抬升。
一步步看着皇后从武昭仪到今日的地位,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当说是唏嘘,还是该当说是敬佩。
但想想当年还是陛下借着武后之口告知他该当如何去做,等同于他还欠着皇后一份人情,他也该当知道自己当下应如何办事。
不,这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人情的缘故。
陛下病弱,太子年少,皇后不得不先走上前台来,本就是时局必然。而相比于已被流放的李忠,被丢到许地的李素节,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李孝与李上金,大唐的未来到底由谁继承,本就是很明显的事情。
他这位“太子宾客”该当有什么表现,本就不必多说。
“按照皇后殿下所倡议的那样,集议之事会在中台都堂举办。与会之人的名单以及相应的票决之物都已尽数就位。”
“劳烦右相了。”武媚娘朝着许敬宗颔首致意。
确实是挺劳烦他的。
按说许敬宗的年龄也不算小了,实在不应该像是近日这般筹备文稿和与会官员名录,接连有阵子没能好好休息。
可惜眼下能担起重责的人不多,能得到她信任的人更不多,官位最高的也就是一个许敬宗了。
诸位宰相之中,任雅相病逝于辽东,去年十一月里,还未改名的门下省侍中辛茂将病逝。
剩下的人里倒是还有个能算关系亲近些的,就是那左相许圉师。
他在去年九月里就得到过皇后亲登府邸的问候,又在今年被选为次子李贤的老师。
但相比于早年间有过“患难交情”的许敬宗,若真有要事去办,皇后大概还是更属意于交托给后者。
更何况,明显对于她掌权持有反对意见的上官仪,此时是以西台侍郎的身份担任同东西台三品,也就是宰相之一,正好上面压着个上司许敬宗。
这道最开始由上官仪起草的诏令,自然是由许敬宗再过一遍手更好。
在要事当头的时候,陛下显然是不会介意于这一点的。
他现在还在为另外一件事情头疼呢。
就在阿菟从辽东送回来的封地边界框定奏表送回来不久,郑仁泰和薛仁贵也从西域战场被调回。
虽然铁勒九姓的叛乱已成功平息,抵达西域坐镇伊丽道的几位将军也已经将损兵折将的余波给镇压了下去,唐军在西部战线上依然是整体占优的状态,但朝中御史的一封弹劾奏表,还是一点不出意外地被送到了李治的面前。
这位司宪大夫杨德裔不知道陛下今年还有那等大事安排,所以在这封弹劾奏表中,不是一般地敢说。
他控诉郑仁泰为主帅,先是诛杀已经降服的士卒,又在追逐逃亡俘虏之时,不知道抚恤士卒、计算军资军粮,以至于骸骨遍野,甲兵滞留于荒原,资助了随后清理战场的敌寇。
这一段话,最后以一句万分沉痛的“自圣朝开创以来,未有如今之丧败者”收尾。
而后,他又控诉薛仁贵不仅没能劝阻主帅出兵,还不遵军纪劫掠铁勒各部,哪怕有先破铁勒之功,也绝不能对他有何种封赏,反而应当将他和郑仁泰全部交付有司,严格论罪。
薛仁贵的情况其实好说,在铁勒部落已被平定的事实面前,将军功过相抵,无损于大唐的声名和李治这位天子的威严。
但郑仁泰就不一样了。那毕竟是先帝在玄武门之变时候的旧臣!
这封弹劾被陛下暂时扣押了下来,与有司商讨如何将此事的影响再降低些。
这让本就身体不适的陛下越发没了心情管皇后这头。
他所做的,只是在皇后告知筹办事宜已尽数达成后,先后颁布了两条圣旨,其余的事情便交给皇后来推动了——
龙朔二年的四月尾声,两道圣旨砸在了本已平静下来的长安城中。
一条是面向天下人的,一条则是面向朝堂官员的。
这两条圣旨的内容并不相同。
前者中写道:现在民间经常有父母刚刚亡故就直接继续嫁娶之事的行为,时间久了就大家都觉得习以为常了。还有些送葬的仪式上,比起悲痛,更多的还是一并欢饮,个个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去,根本不像是个葬礼。寒食节也是如此,寒食扫墓原本应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却只见到众人对坐举办欢庆之事,一点为先祖悲伤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这种种言行根本不该当在大唐这个礼仪之邦出现,有损唐人风气,应当予以禁止。②
这一段话,乍看起来和僧侣没什么关系,因为这诉求端正的其实是世俗的风气,是在向民间重申孝道。
但仔细看去,又分明是对随后之事的铺垫。
若是百姓该当尽孝,也是世俗伦常之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僧侣是不是也该当遵守呢?
若是僧侣也需要遵守的话,在天子大过父母的君臣之义面前,叩拜天子好像也是一条应该被推行到僧侣之中的法令。
但圣旨下达得相当体面,只提到了对民间风气的规范,并未强行让僧侣改变自己的做事之法,而是以随后面向朝堂官员的千人集议诏令,隐约透露出了天子的意图。
【君亲之义,在三之训为重;爱敬之道,凡百之行攸先。】
【朕禀天经以扬孝,资地义而宣礼。】③
正是因为这样的缘由,出于宣扬孝道和礼法的需求,希望能够变更习俗,让道士、僧尼都对陛下、皇后、皇太子以及道僧各自的父母叩拜。
但陛下也担心此举是破坏了惯例以来的规矩,故而将其交托给有司商榷研讨,以朝臣集议的方式举办。
这一次朝臣集议,甚至并不仅仅是让当朝官员参与。
除却关中的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就连周边郡县长官也被一并邀请到来,与会之人竟是涵盖了能在五月十五之前准时赶到的所有入流官员。
足足有千人之数!
可很显然,对于多年间得到优厚且特殊待遇的僧侣来说,哪怕此事也仅仅是要以集议的形式举办商讨,也等同于是天子又要对僧人的特权进行限制。
是对他们的打压。
一时之间僧侣之中炸开了锅。
“陛下下达这样的诏令,甚至不打算让身在洛阳翻译经文的玄奘法师还朝一并参与商讨,明摆着是打算如同当年的跳过道僧格一般,继续遏制我佛宗发展!我等绝不能对此坐视不管!”
道琛抬了抬眼皮,发觉说话之人乃是大慈恩寺的沙门灵会。
听说自从玄奘法师移居洛阳后,大慈恩寺基本就由他来主持。
比起窥基这些沉浸于佛道经义,跟随玄奘法师进学之人,灵会显然要对提升佛宗在大唐的地位更感兴趣,这才在那份下令百官集议的圣旨到来之时,快速召集起了一批卓有名望的僧人。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这个刚刚当上西明寺住持的百济高僧。
还有大庄严寺的威秀、弘福寺会隐等人,也都在席间。
灵会随后的一番慷慨陈词,更是让在场的三百多名僧人仿佛已见到了李唐尊道灭佛的未来,各自群情激愤地想要合力上书,参与到这次集议之中,利用佛门舆论将这条诏令给逼退回去。
道琛想了想在他前来此地之前皇后对他做出的叮嘱,在众人稍稍平息情绪的空当中忽然开口:“诸位,可否听我一言啊。”
他的大唐官话说得不差,只是还有些境外口音,也让这些人当即意识到了他的身份,在朝着他看来之时的目光难免有些微妙。
西明寺住持选拔,他们没败给相熟的同僚,反而败在了这个外来者的手中,总还是让人有些不甘心的。
何况道琛能够上位,与大唐对百济的安抚不无关系,明显是有陛下授意的意思。
以至于道琛这一开头,灵会法师都有些神情僵硬。
要不是因为道琛地位不低,他是当真不想邀请对方前来与会,生怕他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哪知道,道琛却是问出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倘若举办此事之人说,此事乃是陛下诏令俗官详谈商议,并未涉及我等,等到商谈结束再让我等发表言论,该当如何?”
这些僧人已抱着先入为主的观念看待此事,便只觉陛下召集百官议会或许也只是走个过场,若是他们缺席于此事,纵然各自都有些交好的朝臣,在集议结果已下的情况下,他们恐怕没法反击了。
那么只许俗官参与的与会限制,对他们来说确实要命。
道琛环顾了一周,说道:“我等意图参会之事,还是由我来提吧。”
他虽然没将理由说出,但在场众人里大多都是佛教高层,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意思。
他因百济的缘故拿到了西明寺住持的位置,也同样是因出身百济的缘故,在身上还有着一番特殊的政治影响力。
哪怕此次集议是由皇后、中书省以及礼部一并举办,以道琛为首发表诉求,总是要让朝廷顾忌一二的。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当道琛一番据理力争后,与他交涉此事的陇西王李博乂虽然没同意僧侣也能当庭发表意见,却也准许了这三百多名僧人旁听。
“多谢你了。”灵会深觉自己此前对于道琛有所误解,在踏入这中台都堂之时,便走到了道琛的身边朝着他道了一声谢。
却见道琛还是紧绷着面色,看起来一番威严之态,“你别高兴得太早了,现在只是能听此地的进展如何,还不到我们放松的时候。”
他当先在后方的听众席位中落座,口颂了一声佛号。
灵会连忙朝着他投来了敬佩一眼,收起了脸上的喜色,也随即坐了下来。
但刚刚坐下,他就发觉在这场地之中的布置有些怪异。
在这中台都堂的前方,展开着一张偌大的李唐疆域图,将那永徽元年到龙朔二年的疆土拓展呈现在其上。
虽说此物摆在中书省的地方,也只像是在表现唐人自信,也与公务相关,可放在这样一个场合,便像是天然有一件威慑之物摆放在面前,让人心神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而在最前方的桌案之上,摆放着一个正面为白水晶片组成的箱子。
此物和佛寺之中投注香火钱的功德箱有些相似,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物事,都能让人清楚地看到。
灵会当即将视线放到了前排参会官员的桌案上,见他们的面前都有一张白纸。
“可否去借阅一张过来看看?”道琛皱着眉头朝灵会发问。
不错,是该看看情况!灵会当即起身,向着前头做出了示意。
见是大慈恩寺的负责人有此要求,落座后排的小官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其递交到了灵会的手中。
他惊奇地发现,在这张白纸上仅有书写拜、不拜、两可的选择,并无其他多余言论书写之地。
倒是在边角可以写上官名和人名。
但此处有一片封胶之物,可以让人随时将其盖上,粘合之后除非用力撕扯,无法看到投票之人的身份。
灵会顿时恍然。
这分明是一出——不记名的投票!
第144章
“我其实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为何皇后要选择这种不记名的方式。”
还未走到台前的许敬宗看向了厅中的场面,见官员已陆续到场,便低声朝着皇后问道。
可不要以为用这种方式, 是为了让结果朝着更有利于陛下的方向发展啊。
事实上,这种不记名的方式,反而对僧侣更有利!
不错, 各官员家中或多或少有些信奉佛教的亲人,也有些往来的僧人, 若是以这等不记名的方式来投票,纵然选择了支持僧侣叩拜君王, 也并不会被外人知晓, 就让人可以少几分顾虑。
可持有这样想法的,其实才是少数。
佛教轮回之说,早于战乱年间就成了百姓的心神寄托, 官员之中笃信此道的也不在少数。
别看陛下有意以此番集议试探皇权与宗教的高下,那些上层官员应当能揣摩出几分陛下的心思, 对其有所偏向——
但对大半的官员来说,他们可能更愿意保持原本的状态。
在记名的情况下将其呈递上去, 甚至是以朝堂部门为单位提交结果,还能由其中的主事者牵头,将一部分人的想法给带偏过来。
若是匿名投递,或者说只要是单独投递,其中的情况就不好把控了。
听到皇后问及他觉得该当用什么方法, 许敬宗答道:“若是我来主持的话, 便让单个部门的想法列出在一张纸上, 由其中的上官提出立场,同意便署名, 不同意就继续往后传递。”
他在协助皇后筹办这场集议期间,对于与会官员多少有过了解,皇后应当也是同样的。
是不是他这样的想法更能达成目标,两人应该都在心中有数。
但他却听到皇后气定神闲地答道:“只是这样一来,当有人怀疑这种投票方式的公平性的时候,你就要落入被动了。比如说,再建议换一种方式来进行票选。你敢说不会有这种可能吗?”
许敬宗沉默。
武媚娘继续说道:“所以还不如在一开始,就用一个足够公平的办法。”
可话是如同皇后所说的那样没错,足够公平的办法带来的,也可能是一个让人并不想看到的结果啊……
偏偏武媚娘此刻神态间的自信无需多言,让许敬宗原本还有几分担忧的想法,都先暂时压制了下去。
皇后一步步走到如今,不像是会做没有把握之事的人。
他为何要杞人忧天呢。
见时间已差不多了,他抬手示意道:“请皇后登台吧。”
虽说筹办此事的是他和司礼部门的人,但今日代表陛下到此参与集议的却是皇后,这其中的主次他分得清楚。
底下的官员也早在抵达会场之时,就得到过专门告诫。
于是当他们看到那身着皇后礼服的女子登台的那一刻,这中台都堂之内,都已尽数安静了下来。
说起来,这并不是皇后第一次出现在这样多的官员之前。
此前的校阅兵马、献俘大会,出席的官员只多不少。
但今日的情况依然很特殊,因为这是皇后第一次以这等正面参知政事的方式 ,出现在一千多位官员的面前。
哪怕是上官仪这等诟病于皇后出身和其揽权逾越之人,也不得不在此刻承认,在这样的场合下,这位经历传奇的皇后非但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怯场的表现,反而因那双神采激荡的凤目,而在环视四周间让人为之一震。
没有人会怀疑,她到底能否担当得起这样的局面。
她沉稳端方的声音,也在下一刻传入了前列众人的耳中:“陛下有诏,交付有司议论沙门参拜君亲之事,诏令下达距离今日已有十余日,我想诸位应当已在心中对这个问题有所考量。”
“佛道二门,不行跪拜之礼已久,俨然与陛下所宣扬的孝礼有悖,应当尽早革绝此风。但此次集议,意在集思广益,诸位仍可各抒己见,不必有所顾虑。”
她伸手朝着那前方透明的箱子指去,“也为求此次集议结果公正,诸位可以将是否认同沙门参拜君王的结果,各自填写后掩去姓名,将其投注于箱中。”
“随后,会由陇西王率领司礼众人完成统计。”
皇后又随即说道,在正式开始投票之前,他们还有半个时辰的相互交流时间。
但为防彼此之间的交流造成争端,严禁离开座位太远。
事实上这后半句话大概也不必说。
这次的座位安排颇有意思,一个部门的人以纵向排列而坐,这就让谁人离席,又归属于哪个部门变得很是清楚。
大概没有人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当个不分轻重的刺头。
何况,左右同行的官员在品阶上大致相当,也能在相互交流之间不至于因谁官大一级,就占据话题的主导权,给他们一个自由讨论的空间。
……
当然,因为僧侣只是被准允旁听,这样的交流自然是不能让他们参与进去的。
所以在这片突然响起的议论声中,他们只能在后方,听到有人为他们转述了皇后说的那一段话,而后在目视耳闻着前方的交流时互相看了又看。
“道琛师兄觉得,这样的票决当真公正吗?”灵会遥遥望着那个当下还是空空如也的箱子,眼中闪过了一丝疑虑。
他一面觉得这种糊名投票很是新奇,听起来也有利于他们,一面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慌。
“按照规则来说,应该是公正的。”道琛低声答道,“但万一他们在上头偷偷把其中的一些选票给更换了,那就不好说了。”
“他们……”
他们会如此无耻?
灵会险些这样发问,又忽然意识到,这样的话并不应该当庭说出,连忙将其吞咽了回去。
他转念又想,沙门不敬王者,本是传承了数百年的规则,却要在一夕之间被打破,这么一看的话,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还真保不准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他附耳在道琛边上,与他商议:“那我们该当怎么办?”
道琛的眼中闪过了一缕深思。
自灵会的视线中所见,这个来自百济的僧人虽然平日里总说仰慕中土佛学,还是与他们有些隔阂,可他在当下表现出的同仇敌忾,却和他们并无两样,也让人不由对他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
只听道琛语带决绝地说道:“待会儿我试试能不能上台参与读票。哪怕会因为此举开罪皇后,也不能让大唐天子如此为所欲为。”
“可你……”
可你的西明寺本就是为皇太子祈福才设立的,也本该和皇后站在同一战线上啊。
然而还没等灵会将话说完,就听道琛说道:“你不必多说了。你能发起召集将我等聚集在一起,我也能冒险一次!”
灵会心中动容不已,最后也只能说道:“那你千万小心了。”
他不能不为道琛的决定捏了一把冷汗。
尤其是,当道琛甚至抢在了官员投票开始之前就朝着台前走去,正面对上了那位皇后的那一刻,不只是他,与他同行之人也都为道琛的胆魄深感担忧。
所幸,这位百济将领出身的法师,好像是因其经历了战场的缘故,才能在此刻的对峙中始终挺直腰板、据理力争,最终为他在台上争取到了一席之地。
也在半刻钟后,成功站定在了那投票箱的后头。
“干得漂亮!”灵会当即大喜,拊掌一拍便出口了这句夸赞。
但他又旋即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显得他过于急功近利,连忙重新摆手坐正,安静地目视着一个个官员陆续将投票朝着台上送去,直到投票箱被逐渐装满。
随后,这个投票箱被道琛与陇西王一起打开,将其中一张张折叠妥当的票纸给堆在了桌上。
在这一步,前排似乎又展开了一番争论。
传过来的消息中说,是为由谁来唱票一事。
在经历了一炷香的争论之后,才终于决定由许敬宗和道琛一并将选票展开,而后将上头的结果念出,由司礼人员登记。
得到这样的结果,灵会法师更觉心中踏实了几分。
他转头就朝着弟子说道:“往后谁若是说道琛此人是凭借着外邦关系才上位的,我非要去找他的麻烦。”
弟子也觉再没有人能在这一刻比道琛更像是个英雄,连忙应道:“谁说不是呢?”
有始有终四个字,从道琛的口中说出,竟有着这样的感染力,让人实在庆幸于,自己竟有着这样一个可靠的队友。
然而此刻,在两人都看不到的角度,道琛打开了手中的第一张投票。
许敬宗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这张投票纸上写着“不致拜”三个字。
但也就是在他看到这个表态答案的下一瞬,他听到了一个稍显粗狂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第一票,致拜!”
许敬宗:“……?!”
若非他已经历过了四朝风雨,除了在朝堂风云将他都给牵扯在其中的时候才会稍有失态外,平日里都还算沉得住气,他险些想要侧过头去打量一番这个法号道琛的和尚,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奇人。
也看看他到底为何能在方才以僧侣代表、百济人代表的方式冲上前台,以其嚣张的表现将皇后都给气得不轻,现在却是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可也就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许敬宗忽然明白了,皇后此前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
在这个最公平的选举方式中,出现了一个最公平却也最不公平的裁判,那么他此前对于不记名票选结果的担心,其实也就不复存在了。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第二张选票,打开后念道:“第二票,致拜!”
道琛接道:“第三票,不致拜!”
“……”
“第一千又五十九票,不致拜!”
“唱念完毕!计票!”
道琛接过了一旁之人递送过来的水杯,大口灌下去了一杯,方才觉得自己有点冒烟的嗓子从中恢复了过来。
在做完这一切的下一刻,他像是一点都没干过弄虚作假的举动一般,连忙朝着李博乂问道:“敢问太常伯,结果几何?”
统计结果出来得很快。
李博乂指了指下属,那人当即念道:“今日集会到场官员合计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参票决,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门参拜君王者,凡五百七十三人,支持不致拜者四百八十三人,二者均可者,三人,致拜者占据多数。”
道琛目光微动,为自己的控制本事暗中得意。
这个数字可真是太妙了。
支持的人,573。
不支持的人,483。
致拜者占据多数!
也就意味着……陛下的诏令得到了半数以上官员的认可,可以推行下去?
李博乂当即将目光投向了皇后,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是否要即刻宣读这个结果。
但让李博乂没想到的是,还没等皇后对此给出一个答复,已有一个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还是一声高声呼和:“我不相信!”
众人朝着发声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灵会法师有些失态的面容。
他原本以为,在一个不记名的投票环境中,他应该能看到一个更倾向于保持原状的结果。
当道琛也在台上的时候,这个结果更能得到保证。
可事与愿违,他听到的却是573和483的对比,昭告着他们这一方的失败。
仅仅九十票的差别。
那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也必须前来发出这句质疑之声!
武媚娘冷然地朝着灵会看去。
早在唱票之中“致拜”与“不致拜”的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之时,灵会就已在朝着前头慢慢走来,所以她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对方会出言打扰。
她甚至能猜到这些人额外的想法。
显庆五年陛下将释迦佛佛骨迎接供奉在洛阳宫中的举动,本是对玄奘法师的回馈,却显然变成了这些僧人气焰嚣张的底气。
以至于这日渐壮大的胆子,让他竟然敢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一句来。
要不是因为此次集议召开的目的,正是减少诏令下达中佛教团体的反对,武媚娘恐怕当场就要将这个灵会从她的面前丢出去。
好在,她对于这样的情况早有估计。
她豁然抬眸朝着灵会看去,“你不相信什么?不相信这清楚明白的投票,不相信大唐官员有着自己对政务以及宗教的理解,不相信你们这位胆大的道琛法师正确地念出了票选的结果,还是不相信——”
“我在这场票选中确实是个公正的见证人?”
这接连的四句质问,在这位皇后殿下勃然神色的映衬下,仿佛字字带刀,让灵会险些往后退出一步。
可他当然不能应和其中的任何一句。
否则他难免要被扣上一个言行失当的罪名。
饶是皇后的语气里并没有那等剑拔弩张的意思,灵会依然感到了一种泰山压顶的困境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口诵了一声佛号,像是要为自己找回一点说话的勇气,这才缓缓说道:“我非疑心于皇后殿下,只是这支持参拜之人仅仅比不支持的多出不足百人,这等结果难以令人信服。”
这样小的差距,实在是太容易被人从中做手脚了!
而他们这些作为旁观者的僧侣,可能根本都来不及跟这些政客玩手段。
“我此前也不曾见过这等糊名投票之法,故而像我这等愚昧之人并不能确定,这到底会利好于哪一方的立场。”
这话也是个实话。他之前觉得这是有利于他们,但万一呢?万一就是他推测失误,也是大有可能的。
一想到自己召集起这些僧侣,本就是背负着他们的期望,乃至于天下数十万僧人的希望,他就觉得自己不能轻易让步。
他朝着皇后殿下深深地行了个礼,用尽了自己走上前来的力气,沉声说道:“我想请皇后殿下重新做一次投票。这一次,公开票选。”
武媚娘没有立刻作答。
灵会能够感觉到,这位皇后殿下的威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这种无声的打量里,又还带着几分权衡利弊。
那么他所面对的局面,就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仿佛过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他才听到皇后说道:“好啊,我也不想落人口舌,那就如你所愿,重新票选。”
“但……”她语气忽然一顿,让灵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从中听到了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结果。
好在她说的只是:“今日的与会时间将近,我没那么多时间给你在这里折腾,只是顾念陛下对你等心存优待,这才尊重你们的建议。为求尽快结束,只发三十张纸。”
她伸手一指,吩咐道:“从第一行的每一个人依次填写传递下去,直到最后一人,速度快一些。将你们方才的投票结果全部写在上头。让这位法师看看,到底是有人在从中作祟,还是结果就是如此!”
听到这样的一番话,灵会哪里还顾得上皇后语气里的夹枪带棍,心中已是满腔惊喜。
这一次的票选能更加清楚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必定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
可是,他不是在场的官员,又怎么会知道这其中一些微妙的想法呢。
比如说……
明明今日才只是五月中旬,并未入夏,在这中台都堂之地也尚且凉爽,接到那张票选纸张的时候,右春坊主事谢寿的头上却冒出了一滴冷汗。
在方才的不记名投票之中,因他家学缘故,他只稍一犹豫便选择了不致拜。
在他看来,反正陛下令皇后殿下与右相筹办此次集议,本就是允许有不同意见的。
当听到宣读的结果时,他也觉得自己并没有猜错,因为支持僧侣致拜君王的人数仅仅只比不支持的多出少许而已。
很显然,有不少人和他有着相同的想法。
要他说嘛,自几百年前就开始的尝试既然屡屡以失败告终,实在不必再做冒险之事。
如今信奉佛教之人愈多,谁知道会不会在朝野之间掀起什么风浪。
就算陛下真有心要做出改变,那也只可能是短暂地将其实现而已,恐怕还是要改回来的。
现在姑且顺着这个结果也成。
可现在,他必须以另外一种方式表态了。
“嗒——”
这滴从额角滑落下来的汗珠从侧脸跌到了纸上,将他即将提笔书写的这一行给浸染上了一点痕迹。
而就是在这一点痕迹的上方,太子右春坊中护郝处俊和右春坊赞善杨思正的名字,就这么整整齐齐地写在那里。
他们给出的答案相当统一,那就是致拜!
而这两人,正是太子右春坊的正副长官,也就是他谢寿的直属上级。
倘若他还按照之前不记名投票时候所做的那样继续填写“不致拜”,在被那两人获知他的选择之后,会不会在平日行事之中对他有所刁难呢?
“不是已经填写过了吗?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皇后殿下都说了,动作快一点。”后面的人出声提醒道。
这人什么毛病啊?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听到这样的一番催促,谢寿不敢再多耽搁,以免让人发觉他在行动之中的异样,连忙快速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然后往后传去。
在将纸张传递到下一个人手中的那一刻,他这有如擂鼓的心跳才稍有平复,仿佛经历了什么人生的艰难抉择。
“不就是致拜两个字,也需要你写那么久,你真是……”
后头那人的嘀咕声再度传入了谢寿的耳中,让他下意识地将头垂得低了一点。
是的,没错。
在从不记名到记名的过程中,他将自己的投票结果从“不致拜”改成了“致拜”。
他心中暗忖,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墙头草摇摆会不会被人发现。
可想来,反正原本就是认同致拜的人占据上风,有了这一点变更,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在场的可是有千人之多呢,总会有人做出摇摆的。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但想归如此想,他还是将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站在前方的皇后和许敬宗,眼看着一张张用于登记结果的纸张在完成了传递后,陆续回到他们的手中,然后被移交到了陇西王李博乂的手中。
皇后坦然地朝着灵会法师说道:“既然法师对此统计存有疑问,如今我已给你一次公开的票选,也给法师一个更公平的机会,请你派人来将此结果和陇西王一起统计完毕吧。”
“还是说,法师也想让弟子将此前的那出票选也重新统计?”
武媚娘伸手指了指那装满了投票的箱子,又像是意有所指一般扫过了道琛。
“那就不必了!多谢皇后殿下的美意。”灵会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并未看错,当皇后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在道琛的脸上闪过了一瞬遭人怀疑的薄怒。
他也当然不能怀疑道琛。
若非此人,他们可能都没有进来围观的机会。
也没有参与到上一个环节唱票中的机会。
若是如此的话,或许在当时就会有一个异常悬殊的对比,让他失去质问的资格。
而就算他真有一瞬的疑问,觉得道琛在之前表现得过于热心,在方今这个皇权势大的情况下,他也绝不适合与“战友”闹崩,反而让外人看了笑话!
那还不如顺着皇后的意思,只将这公开投票的结果重新查阅清楚。
可当他将一张张纸上的票决信息,在李博乂的指导下登记在那三个选项下头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一点点惨白了下去。
他抬头朝着这些与会的官员看去,试图从他们的脸上看出被人胁迫而篡改决定的身不由己,却好像只看到了一张张端正的面容。
这些脸交错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力,甚至让他握着纸张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灵会法师,是不是该当宣读结果了?”皇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这第二次的票选和随之而来的统计,又已消耗了不短的时间。
但这位端正站定于台前主持大局的皇后,好像依然是一派平静到胜券在握的样子,根本没有因为他们这些僧侣的参会、打扰而折损风仪,也根本没有显示出任何一点疲累的征兆。
“是……该当宣读结果了。”灵会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精神。
但看着他面前这些经由他自己统计出的数字,他却只觉自己的喉头一阵哽咽,难以说出话来。
奈何结果就摆在面前,他终究还是要说的,更不能让佛教的脸面在他这里丢个彻底,仿佛他们尽是些不愿意承认事实之人。
“两可,3人。”这与之前的不记名情况是相同的。
武媚娘在心中想道,等之后她就去看看,到底是哪三个白痴居然在这种时候投个“两可”的选项。
在这等朝政大事上没有一个自己的立场判断,比起迫于上官压力而转投的那些人,显然还要无用得多!
不过这种两可的投票结果,并不影响到最后的结论。
灵会已接着宣读了下去,“致拜,681人,不致拜,375人。”
那么结果显而易见了。
这一次,支持僧侣致拜君主之人,要比支持僧侣遵循原本规章的人,要多出了三百多人。
在记名投票的情况下,这个两方的差距甚至还被放大了!
灵会怔怔地看着这张纸在他的手中被抽了出去。
接过这张结果的皇后明明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像是要再度审视一番这场集议的结果,却像是有一句无声的话,在这个动作中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之前的不记名投票,已经给他们这些与会僧人留够了脸面,他们又为何非要自取其辱呢?
这还只是在这场集议之中。
当上层官员之中的大多数对于天子诏令都愿意奉行,支持于拥戴皇权、让僧人减少特权的时候,一旦诏令下达的范围更广,这个正反双方之间的人数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因为越是下层之人,也就越能体会到僧侣免税所带来的巨大便利。
在寄希望于佛教轮回救赎的同时,他们也未尝不想将他们的特权给剥除。
当年的玄奘法师尚且要向皇权屈服,为传教争取到天子的支持,今时——其实也是如此。
“太常伯,”灵会犹在发愣之中,皇后倒是已先向李博乂开口发问,“现在可以宣读结果了吗?”
这一次,以灵会法师为代表的僧人,是没法做出什么阻拦了。
李博乂连忙起身答道:“自然可以。”
在灵会法师有些绝望的注视中,武媚娘将那张纸重新递交到了李博乂的手中。
这位平日里玩世不恭,甚至不太过问世事的老亲王,知道在这等场合下他是该当端正起来做派的,在转向下方之时,便还自有一番体面威严,朗声念道:
“今日集会到场官员合计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参票决,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门参拜君王者,凡六百八十一人,二者均可者三人,已占多数。”
“有司详议票决所得,君亲之义,爱敬之道,当为我大唐奉行典范,沙门等当行礼敬君亲之举。”
“司礼将于不日内将此结果上奏天子,以待圣谕。”
“……”
灵会费力地平复着心情,才让自己的面色维系住了平和,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了僧侣旁听的席位上,被弟子搀扶了一把,这才坐稳了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上台去是要做出一件力挽狂澜之事,却实则是丢了脸也没能挽回局面。
沙门拜君!
这就是这出集议的结果。
哪怕皇后殿下又在随后多问了一句,是否还有人持有反对意见,也再无人予以多言。
中台左丞崔余庆倒是隐约察觉到了,这后面的票决方法其实是有些不妥的。
毕竟在这样的投票方式和座位安排下,总有些人会被他人所裹挟。
可在方今这样一个结果下,确实不适合再有第三次尝试了。
否则,不只是这些僧人丢脸,他们这些与会官员也要因动辄改变自己的想法,而成为天下的笑柄。
大唐这等规模的集议本不常见,这两年间甚至也只有这一次而已,怎能……怎能让流外官,甚至是平民百姓看笑话呢?
那还是让并未在此地的陛下如愿吧!
至于这道沙门拜君的诏书正式从陛下这里下发后,会否于民间掀起风浪,那就是陛下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可或许,对于更多的百姓来说,当大唐对外征战取得一次次胜果的时候,皇权的威严远远凌驾于宗教之上,他们也就绝无这个必要听从僧侣的煽动,去向那位高居明堂的天子做出质疑,觉得他不当受到僧人道士的叩拜。
就让这个结果停留在这里吧。
这应当也是陛下最满意的结果了!——
李治又怎会不满意呢?
他自午后的小睡中醒来,朝着身边桌案上的沙漏看了一眼,发觉自己睡过去的时间可能要比他所预计得更长一些。
难怪在他醒转后,还觉得头疼得厉害,甚至在看向周边的时候觉得微有几分残影。
但也就是在这份仿佛梦境还未结束的昏沉之中,他惊见一抹鲜亮的颜色自外间行来。
来人的金钗摇晃,衣袂飞扬,在日光与残影的簇拥之中,仿佛有种灼目的光芒。
直到他揉了揉额角,方才觉得那一霎的刺眼,被殿内的明暗中和掉了几分。
也就是在这一抬眼间,他对上了皇后笑意张扬的面容。
四目相对,让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前往洛阳的路上,再次见到了皇后与安定飞马而来的那一幕。
而他随即听到的六个字,更是在一瞬间,便将春风盛景带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幸不辱命。”
第145章
幸不辱命这四个字一出, 李治再有多少睡意朦胧,头疼脑热,也得在此刻完全清醒过来。
面前的皇后眉目神飞, 那双炯然生光的眼睛里还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之色,又或者是那目标达成的胜果,彰显在了她的眉眼之间。
哪怕她还未曾开口提及集议的场面与结果, 李治也完全可以猜到,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风云盛况。
可即便如此, 当李治听到皇后提及,她选择将这些持有反对意见的僧人引入中台都堂旁听, 让他们看明白大唐上层官员的倾向, 选择用先糊名后公开的方式,使得结果朝着更有利于帝后的方向发展,还是不由为这份谋划而叫了一声好。
好厉害的一出谋划!
“媚娘……”李治握住了身旁落坐的皇后的手, 不由感慨道:“我真应该庆幸。”
真应该庆幸他选择的身边人是这样一位聪慧绝伦的女子,也唯有这样的天生政客, 才能在天子体弱之时,支撑起李唐的门庭。
他更应该庆幸, 在皇后自荐来督办此事的时候,他并未因为种种顾虑而将其推辞。若如此的话,他恐怕根本无法成功下达那条沙门拜君的诏令。
这出皇权与宗教的博弈里,若用寻常的手段,怎能拿出足够令人信服的结果呢?
起码许敬宗等人筹划的流程就应当不行!
而现在, 这份胜利是由皇后带到了他的面前, 让他一时之间忘记了身上的疾病负累。
哪怕随后的诏令正式下达中, 可能还会有一番考验被摆到面前,起码现在, 他有一番说辞用来堵住那些僧人的嘴了。
大唐议政之中,集议制度向来公道,所以最后这份写有一个个名字与结果的公案,就是官方态度的一锤定音。
这让他比他的父亲在此事上走出了更远的一步。
或许他也能不必像是先帝一般,在推行僧侣致拜父母诏令的两年后又将其废止。
毕竟,在当下的大唐内外政治局势下,他应当还能不用担心到这里。
他已快速地将思绪转回到了眼前,朝着皇后问道:“媚娘想要何种奖励?”
皇后作为他的代表,强势地压下了这些僧人的嚣张气焰,当然要赏!
不仅要赏,还得要重赏。
只可惜她的那些个亲戚着实不够争气,里面竟然选不出个可用之才,让人总觉得武家的钟灵毓秀之气是不是都生在了皇后这里。
好在她虽没有卫霍这样的外戚,却有个在行军作战中表现卓越的女儿,还有几个聪慧的儿子……
可因为皇后的缘故,又在此时奖励太子皇子还有公主总是有点奇怪,李治觉得,还是将这个选择权交给皇后为好。
武媚娘也一点不带含糊地答道:“既然陛下要赏,那我自然该当接着,若非要说的话,我还真有三件事想要得到陛下的准允。”
见李治颔首,她接着说了下去。
“其一,便是嘉奖一番筹办此事的司礼众官员和右相等人。若非他们通力合作配合,此次集议也无法如此顺利举办。当然,也多亏陛下对我的委任,才让他们之中没出现什么阳奉阴违之人。”
李治轻咳了一声。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啊,在皇后的话中分明有对一些人的内涵。
但在她刚为李治带来的重大政治收获面前,这种方式的告状既然只是要个奖励的结果,他也没必要非要让皇后与对方和解,更没必要让皇后受委屈。
他也必须承认,这种方式的闹脾气,还怪有意思的。
何况,比起当年一朝得势之后就快速忘本的李义府,许敬宗此人在做事的风格上也确实要更合乎他的心意。
该上手攀咬政敌的时候绝不松口,该安分守己的时候低调办事,这才是为人作刀的优秀表现。
奖励奖励他也是应该的。
至于礼部那边的陇西王李博乂,别管他到底是当真才干只到这里了,还是为了避开皇室争斗而有了这样的表现,起码在他直到暮年之时的履历,都还是让李治满意的,那也确实可以一赏。
“我会斟酌一番封赏内容的,皇后大可放心。既然是用此次的功劳来赏,这份赏赐是皇后为他们争取的,我也会告知下去。”
武媚娘笑道:“那我就提前谢过陛下了。”
这句“由皇后争取得来”的定位,对她来说有不小的好处。
不过说起来,此次集议之中有正面角色,也就理所当然地还有些人,在李治这里上了黑名单。
那些投票不当的就姑且不论了,毕竟在官场上还讲究一个法不责众。可像是大慈恩寺的灵会法师,就真是让李治感到咬牙切齿了。
要不是皇后处理得当,他完全可以想到最后会是何种结果。
可惜,因为要保住那个配合演戏的道琛,对于灵会应该也暂时不能施加惩处。起码也得等到沙门拜君正式施行过了一段时间再说。
但李治想了想,说不定能借着此前玄奘法师也愿意支持的僧人考核,给灵会找点麻烦,又顿时心绪平和了不少。
他便转而问道:“第二条呢?”
武媚娘答道:“实在是人到用时方觉少,虽然往后未必会有主持这类集议的机会,但……陛下可否准允我在长安城中看看再招募几个可用之人作为助手?我看,像是临川这样的情况便很好。”
李治还真没想到,皇后提出的第二条会是这个。
临川是什么情况很明显了,自然是丈夫出征办事在外,自己留在长安这边教养子女。
怎么,皇后是想再从这样情况的人中找几个可用的,吸纳为宫中女官?
“陛下不许吗?”武媚娘抬眼朝着李治看来的目光中带着三分疑惑,仿佛在奇怪为什么这等小事他都做不了主。
李治哪愿意接到这样的质疑,下意识便应道:“可以是可以。”
反正也不像是阿菟干得那么过分,还把女工匠塞进入流官员之中,皇后只是想要多一条选拔助手的途经当然可以。
“但这人选上……”
武媚娘道:“陛下放心吧,在人选上我会多加斟酌的。我是何种脾性,难道陛下还不知道吗?”
李治点了点头。
是了,皇后又不是他那个仗着年纪小就莽莽撞撞的女儿。桩桩件件交托给她的事,都在她过人的脑力和体力下被妥帖落定。
比起那些多存私心的大臣,也只有皇后最能让他感到一种可堪托付的安全感。
“那就依皇后所言吧。最后一件事呢?”
武媚娘脸上的笑意更盛,“其三,劳驾陛下在那六七月里便能修缮完毕的大明宫中,为我和阿菟都挑选个临近又景致赏心悦目的院落吧。”
这更是一条李治绝不可能拒绝的请求。
相比其前两者,他甚至都要觉得,这都不能算是个奖励。
至于为何只为安定有此一请,而没带上那三个儿子,武媚娘是这么说的,“他们三个天天在陛下眼前晃,难道您这个做父亲的还会亏待他们不成?”
李治对此很觉无奈。
这话说的,好像安定不在面前他就会薄待她一样。
他前阵子明明才批复过安定那出封地的边界调整。
虽然想到此前差点想要打压女儿战功,李治还是有点心虚,又虽然,以阿菟提交上来的详尽户籍,她这个边界的调整也算有理有据,但李治觉得,自己还能算是个慈父的!
行吧,等安定在年末自封地回来,他再送她一份大礼好了。
至于这大明宫中的宫室安排,阎立本和其协作的司稼少卿,该当能给他提交上来一个满意的答案。
可惜李治并不知道,他那主意很多的女儿,甚至还在辽东那头,用大明宫修缮一事,给自己找了个霸占金矿的理由。在干出这种事情的时候,还一点没给他留脸面。
但李清月大概暂时是顾不上他这头的。
在收到中央批复的封地边界后,她当即让下属投入了工作之中,头一件事就是,将那些位于边界的民户彻底纳入泊汋城为核心的封地管控下。
更让她感到雀跃的是,在此基础上,她可以进行扩张人口,募招流民的工作了!
想到今年可能会陆续出现的流民来投,李清月心情大好地打开了阿娘送来的回信。
看到其上的言语,她的心情更契合了这北地回暖的舒适天气。
阿娘在信上写道,对女儿这个发财和种地的炫耀,她已收到了。但她也得时刻记住,就算有老师和伴读在身边,财帛动人心的道理总也得牢记在心。
尤其是那个在给陛下的奏报中都不曾提到的金矿,在处理上更要慎之又慎。
相隔太远,她能做的也只是提醒女儿而已。
此外,她有点想法,看看能不能寻找到机会,用将功折罪的方式将薛仁贵给派遣到东北战线来。
到时候还能让女儿多出一个在旁的助力。
“薛仁贵……嗯,又多一个仁字。”李清月很觉这其中有缘。
但更妙的显然不是这个字,而是这出安排!
从薛仁贵的征战历程来看,在大军突进的过程中,他宛然是一员最适合充当前锋的虎将。可惜要达到主帅之才,还差了不少火候。
这样的人物若能来到东北边境,对上山地作战的靺鞨部或许不好说,对上北部的契丹与突厥,却一定好用!
阿娘说出这样的想法,或许可以说是爱女情深,却又何尝不是出于对军事人才的合理评估,这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再看阿娘在信中提到的集议大会想法,李清月更觉得,在人尽其才这方面,阿娘简直有着非比寻常的本事。
道琛这家伙还能这么用啊?
她已经完全可以想象到,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场面了。
这么一比较,在心理战术上她还有的向阿娘学习。
但没事,反正她又不是站在阿娘的对立面被她算计的那些倒霉蛋,慢慢来就是了。
现在,她便由衷地为阿娘即将获得的收获而觉欣喜。
倘若这场沙门拜君的诏令被成功推行,阿娘得到的何止是因为被列在“君”中的政治地位抬升,还有在一千多名核心官员面前露脸办成大事的战绩,以及一份糊名与实名变化之间关于官员性格的推断。
这是一份单靠着协办献俘大会,靠着举办亲蚕礼,绝不足以取得的收获!
阿娘的脚步迈得不疾不徐,却已在阿耶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走出了很远了。
李清月顺手拿过了一旁的杯子,将其中的凉茶一饮而尽,仿佛这样才能压制住因为这寥寥几笔而升起的沸腾热血,而后继续往下看去。
“咳——”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她直接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大都督?”在另一头的澄心连忙赶了过来,对她发出了一句关切询问。
“我,我没事……”李清月摆了摆手。
她就是被一个有点幽默的消息给惊到了。
高丽宝藏王这个人吧,要说求生欲也真是不小。
但换个人有他这样的经历,可能也得有这样的表现。
作为一个被渊盖苏文扶持上台的傀儡国王,他原本以为,自己要么就是被渊盖苏文取而代之,要么就是熬到渊盖苏文先老死,让他得到反击的机会,哪知道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渊盖苏文都没能阻挡住唐军的脚步,高丽自此亡国。
时局竟直接将他给推到了亡国之君的位置上,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在他看来,若要保命,可能不是向大唐天子低头就够了,还得再多一层关系,来给自己增添保障。
比如说,和李唐联姻。
当然,高宝藏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也不敢将目光放在什么皇室公主、长公主的身上。
他只是向陛下申请,能否将某位宗室之女嫁给他做夫人。
李治没同意他的这个请求,但看在他身份特殊,此前的政令也大多出自渊盖苏文之手,就给他在朝中安排了个不低的官职——司平太常伯(工部尚书)。
按说,这已经是十足的厚待了,哪知道他还没打消这个联姻保命的想法,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份盘算确实有必要。
不过这一次,他盯上的不是李唐宗室之女了,而是皇后的亲眷。
想想看吧,这高丽被攻破,有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一份功劳,太子又是皇后生下的第一个儿子,皇后本人更是在陛下患病之时有着代行政务的资格。
那么向皇后示好,和向陛下示好,其实完全是一样的。
因为考虑到皇后和武家人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高宝藏在一番思虑之下,选择了——
皇后的外甥女!
今年十七岁的小贺兰。
李清月都要笑死了。
怎么回事啊,贺兰家这对兄妹是有一种专门吸引外邦人的技巧是吗?
但想想阿耶为了稳固高丽这片土地,必定不会对高丽王族有所苛待。只要他别生出什么不必要的想法,应该能留在长安自此做个富贵闲人,那么贺兰表姐的前途也不算差。
比起还身在大食地界上的贺兰敏之,表姐起码还能时常见到母亲呢。
这样一来,她大概也没机会给阿娘添堵了。
不错,好得很,这可真是两全其美了!
“大都督当真没事?”澄心看着她那嘴角有点上扬到过分的模样,还是有那么几分不确定地发问。
“真没事,我就是看到了点开心的消息。”李清月没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了,你若真现在闲着的话,帮我去办一件事吧。”
澄心连忙应了声好。
李清月:“替我准备一套合适的衣服,我明日要往平壤走一趟,去拜访安东都护府的李将军,去跟他商议一下煤炭供应之事。”
这也算得上是她自打来到辽东以来,第一次正式的登门拜访了,再正式一些也不为过。
何况——她又不仅仅是要拜访李谨行对吧?
第146章
“上一次途经此地的时候, 还是北地最严寒的季节,和今日真是两个样子。”
李清月策马而行,朝着四周的原野打量。
辽东的春日来得自然要比中原晚, 但如今已是五月,山林旷野之中早已是青翠一片。
甚至比起关中风貌,更显出几分着色上的厚重。
“大都督您看, 这里好像有过唐军和高丽兵马交战的痕迹。”
澄心朝着道路旁边的树木摧折痕迹看去,出声回道。
李清月循声望去, 判断出来,这应该就是之前契苾何力追击渊男生残部时候留下的了。
越过鸭绿江的唐军和彼时撤退仓皇的高丽兵马发生了数次遭遇战, 将这些类似的骑兵交锋痕迹留在了从辽河到鸭绿江再到蛇水的这一路上。
不过, 经过冬雪覆盖、浸润土地,原本还残留在道路边上的血色早已不见了踪影。
尸骸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唐军深知尸体残留道边容易引发大疫,已经将我方敌方的阵亡将士都给掩埋入土。
留下的, 就只是这些交战的证据。
“大概等到草木再生得茂密些,这些痕迹也会很快消失不见吧。”李清月扯了扯缰绳, 将策马行路的脚步放慢了几分。
澄心好奇问道:“那大都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没将飞鸢给一并带上?”
庞孝泰父子阵亡于蛇水,对于庞飞鸢来说, 来到父兄殒命之处或许确实容易令人触景伤情。
要澄心说来,还挺合理的。
但李清月却讶异地看了过来,“你怎么会这么想?要是连亲自目睹蛇水都没这个胆量,那她也实在不必来我这里做个伴读了,更别说去当个将军, 还不如一直留在白州呢。”
“那……”
“我是觉得, 随着泊汋城可以对外扩招人口, 城中的治安或许会出现问题。比起我这边如此安全的一路,她还是留在那头能多干点实在事, 积累些经验。”
李清月说到“如此安全”四个字的时候,澄心看到她将目光在己方所骑乘的马匹和后方卫队上都逡巡了一圈。
高丽亡国之后,各方城池陆续为大唐所接掌,但毕竟留守边地的驻军有限,让这份接管的速度没有那么快。
也就势必会让一部分外逃的同时,让另一部分人因为当地的疏于管制,变成拦路的盗匪。
但这些盗匪大概很清楚,什么人是他们可以劫掠的,什么人又不可以。
成为此地统治者的唐人,就是头号不能惹的存在!
用脚想想都知道,这个时候分散在各处的唐军,必定还担负着剿匪的任务。
他们若真打劫到了唐人的头上,也就等同于是将一份政绩送到了对方手中。
更何况,是李清月的这一队人马。
她此刻所骑乘的战马并不是在攻破平壤之战中所用的那匹,而是在她从高丽得胜归来后,由天子奖励的十匹战马中的一匹。
这匹仅有两岁年龄的战马同属青海骢之列,因其乃是白马黑鬃,被取名为翻羽,成为了安定公主的备用战马。
前一匹的年纪和她相同,在战场上的黄金时期已持续不了多少年,所以这匹备用的战马也需要尽快和她熟悉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反正前往安东都护府衙之地又不用顺路打个仗,李清月干脆将小马骑上路了。
但哪怕是小马,比起高丽、新罗等地的马匹,那也是不常见的高头大马了。
还是仅有贵人才有资格骑乘的那种。
在她还带着一支五十精骑卫队随行的情况下,沿途之间只能见到有人避让,哪能见到劫道匪寇。
确实是如她所说,将庞飞鸢留在泊汋城更好。
只是在越过蛇水的时候,澄心还是听到了公主以只有近身之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之后我会给她批个假来这边看看的。人总得知道在哪里摔倒过,才能往前看。”
但这份自言自语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澄心旋即就见公主已是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朝着前方看去,开口吩咐道:“过河之后扎营,明日再抵达平壤。”
自泊汋城往平壤,足足有三百里路程。
李清月本就抱着考察安东都护府风物的想法踏春而行,可没必要拿出什么日行八百里的速度。
更何况,她是来跟李谨行谈买卖与合作的,搞出个风尘仆仆冲过来的情况算怎么回事。
所以直到第二日的清晨自蛇水边的山城之下醒来,李清月这才换上了澄心为她带来的那件衣服,拢上了披风后继续赶路。
只是还没等行到平壤城,她便已先听到了一阵骑兵马嘶之声。
更是远远听到了一声不太清晰的“将军留步”。
李清月连忙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一列策马疾驰的队伍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虽是被马蹄掀起的烟尘给稍稍阻挡了视线,但李清月的目力不差,依然在第一时间便认出了那队人中为首者的身份。
或许也并不需要她多加辨认了。
只因对方的行进速度不慢,又在调拨马头之间冲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好像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就已抵达了她的面前。
见那当先数人已勒马止步,李清月定了定神,朝着对方扬声赞道:“刘夫人好风采,刚自北面打猎而来吗?”
来人不是李谨行的夫人刘氏又是谁。
但她今日的装扮倒是和当日的更显不同了些。
如果说当日的骑装像是为了行动便捷,今日的这一身就是正儿八经的打猎装束。
方才的纵马之间,她已将手边的长弓收起到了马侧,剩在手边的武器,正是一把长柄刀。
像是为了响应李清月的这句问候,她抬起了一只还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将遮风的胡帽给摘了下来。
当那张脸彻底露出来的时候,她身上比起卓云这样的将领更显温和的气质,方才落后半拍地展露出来。
但她的这出行猎,可不是去玩的。
李清月略微一打量,便看到这位刘夫人手边的箭筒中几乎已经空了,而在后方的骑队里还挂着不少猎物。
除却山鸡野兔之类的小玩意,竟还有两头獐子和一头鹿。①
在并未遇到虎狼熊罴之类的猛兽之时,能拿到这样的收获,已算是狩猎之中的佼佼者了。
刘夫人并未介意于她的这番打量,笑着答道:“正是,为了找回点骑术的手感,干脆出门狩猎去了。怎么,小将军是要往都护府治所去?我看您今日的这身——才该当叫做好风采!”
她脱口而出的这句夸赞说得真心实意,并不作伪。
李清月年纪太小,若是身着铠甲的时候尚好,穿着官服便难免有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嫌疑。
但她今日所穿的这身玄色劲装,倒是既有正装的模样,又合乎她的气质。
金纹玄衣之上绘制着雁衔瑞草的图案,而腰间金带之上,则是春水秋山十三玉片,正成玉带十三銙,昭示着她在三品之上的身份。
虽还未到及笄之年,但她将长发以金冠束顶,配上那眉眼间的锐利明艳之色,倒是一番好生标志的将军王侯模样!
刘夫人很难不在这一刻想到她此前金甲巡街的样子,和眼前这一身竟是不相伯仲。
果然——不愧是安定公主!
“那我们俩这就算是相互用夸赞打过招呼了!”李清月扬眉,顺手指了指刘夫人后方的猎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夫人满载而归,我来府上蹭一顿饭如何?”
“这自然好。”刘夫人答道:“此地虽没什么好酒备下,但菜肉管够,只要公主别嫌弃我们这边招待不周就好。”
“怎么会!”李清月朝着她眨了眨眼:“我本就是忽然到访的,能在半路遇上夫人就是缘分,只有客随主便的道理,没有鸠占鹊巢的。”
“那就请公主与我等同行吧。”刘夫人抬手,做出了邀请的动作。
李清月当即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在这样的一出并辔同行间,她不免又将目光有一瞬落在了刘夫人的皮手套和长刀上,便顺口说道:“初来辽东之时夫人还说,自己早年间的习武习惯,近年来已丢得差不多了,但我看夫人这话说得真像是在自谦。”
刘夫人回眸朝着这俊俏的小公主看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公主对她的态度颇为友善。
但大家同在这边境之地,有这样的一层交情总是好事,便也用闲谈一般的语气答道:“和我早年间相比,自然是差得远了。也不怕说出来让公主笑话,我十岁上下的时候还曾经缠着我堂叔,说他上战场的时候一定记得将我给带上,结果他都当到左骁卫将军的位置上了,也不见他来跟我兑现一下当年的承诺。”
“可夫人如今,不也算是另类地上战场了吗?”李清月目光朝着周边一转,打趣道。
非要算起来,安东都护府这种边境之地,当然也能叫做“战场”,不过,是一个正在收拾局面的战场。
“那不一样。”刘夫人接道,“眼下这个最多叫做随军,我说自己想参与剿匪,我夫君就让我先将本事学好。这不……”
她瞥了瞥身后的一串猎物,虽然没将话直接说出来,想表达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她也只能用实战来恢复恢复手感了。
“这阵子其实也确实没什么作战的机会。自我们来到此地,其实也有一月之久了,就连安东都护境内的平乱都没见到几出,更何况是交战。”
“当然了,”刘夫人语气里多出了几分和煦,“这是一件好事。”
她扬鞭朝着远处指去,示意李清月朝着那里看。
“现在,总得先将士卒们都给安顿下来吧。”
渡过蛇水后,本就距离平壤不算太远了,所以并不奇怪,在刘夫人指去的地方,已是大片被标示出来的驻军田地。
李清月判断得出来,那应当正是边境屯田之地所在。
她略一思索,问道:“我记得随同李将军一并出行的,有屯田司的人手?”
大唐律令之中是有规定的,凡是边境镇守之地,若是处在军资转运来不及补给的地方,就要设立屯田,用来充实军备。
临时的调兵可以不考虑这一点,但像是李谨行这样的情况,当然需要。
所以泊汋城这边在种地的时候,李谨行执掌的平壤城这边也是同样的。
而且他需要种植的田地数量还不少。毕竟,陆续抵达高丽驻扎的唐军兵马约有两万人,按照人均一年十二石的消耗,也得要二十四万石的军粮了。
“屯田司?”刘夫人愣了一瞬,“公主想说的是司田司吧?我在和将军问起此名的时候他还说,也不知道为何要在今年改出了这么个拗口的叫法。”
李清月无声地对远在长安的阿耶发出了一句问候,只是没在脸上将这份嫌弃的情绪给表现出来,应道:“对,我说的就是司田司。”
刘夫人道:“不错,他们是来了些人手,帮将军把此地的军屯给划分妥当。”
“您看,朝廷划定的单地军屯不可超过一百五十个,而这两万人的军粮支出摆在这里,若单靠着自给自足的产量,需要田地二十四万亩,也就是四千八百顷,所以,按照大屯五十顷,小屯二十顷为计,最后划出了六十个大屯,九十个小屯。”
“这样的组合要易于统筹一些。小屯便是为前往各处城池驻扎的守军所设,大屯则全部集中在此地。”
刘夫人将这一番话说得几乎不带一点停顿,让李清月都差点没从这一连串的数字中回过神来。
好在她近来接触到的种植情况不少,当即反应了过来,“一顷是五十亩……也就是说,平壤周遭应该要有十五万亩的农田。”
但李清月又很快意识到,两人策马自官道上经行,沿途所见的田地应该没有那么多。
她也旋即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是啊,将军近来正是在为难于此事呢。高丽的贵族被陆续迁居进中原内陆,但曾经为他们所掌握的田地却还在他们的佃农手中。对这些人来说,这些田地也算是赖以谋生的资本了,可他们希望于将粮食按照此前那样上交六成,唐军的屯田,却是需要将粮食全部汇聚在一起充当军用的,跟他们所想要达成的租赁关系还是大不相同。”
刘夫人摊了摊手,“唉,我们总不能对他们强行征兵吧。但是这样一来,要如何将这部分田地重新划分,就变成一件需要缓步推进的麻烦事了。”
李清月表示理解,“这也是没办法的情况,平壤周遭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这里的耕作发展也要远比泊汋城好得多。
但这,也恰恰给唐军打造粮食基地开设屯田制造了麻烦。
好在,平壤城内的粮食库存还没因为高丽调兵全力迎战大唐而变得空虚,起码撑过这阵磨合的时期还是没问题的。
各种事务都可以慢慢来。
可说归这样说,当抵达都护府治所后,李谨行还是不免对着李清月露出了个羡慕的神情。
谁让他听到李清月说起,她已额外开辟出了数万亩的水田,甚至已让高丽人都主动参与到这种与此前有别的种植之中,还将人口账册都已先行往长安送去过一份,争取到了边界的拓宽。
泊汋境内有用矿脉也已经过了一轮的勘探,而她此次前来,是想要和他这边,对于煤炭的瓜分做个商量。
“反正平壤一带的煤矿不在少数,倒不如将我那头所需要的一并开采了,要么按照通宝结算,要么就由我这边的兵力协助戍防,李将军觉得如何?”
这话被李清月问得漫不经心,李谨行甚至还看到,这位小公主大约是因为和他夫人相谈甚欢,在此地也不拿自己当个外人,一边说,一边从面前的暖锅中捞出了两块鹿肉。
随后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他所在的位置,仿佛是在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但李谨行的表情还是不免在听到这句发问的时候,就卡壳在了当场。
倒是他夫人忽然一声轻笑,打破了此刻的尴尬,“公主,您这是在为难他呢。泊汋那头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相比之下平壤这边就慢了太多了。”
“您之前不是都已知道了,我们这儿光是田地划分的事情都还在和当地百姓拉扯,更别说是其他事务了。所以,那几座煤矿目前还都处在暂停生产的状态,实在是苦于没有多余的人手。”
李谨行这才接上了话,“是啊,总得先将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再来考虑其他的东西吧。”
他原本觉得自己被委派到都护府长官的位置上,和他此前辗转作战于各地折冲府的情况应该差不多。更何况,他虽然出身于靺鞨部,却并不是个纯粹的莽夫,无论是兵书还是政论之书都看的不少,也姑且可以叫做一个“文武兼备”。
但真到了实践的时候,就有种种不可预知的困难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名字叫做谨行,倒不代表他真是个谨慎迂腐之人。
要不是还因为公务限制,他险些想要在李清月说出煤矿一事的时候发问,泊汋城那边还有没有多余的人手能够协助他这边恢复矿业。
然而下一刻,却是安定公主抢在了他的前面开了口,“没有多余的人手……不对吧,你夫人不算个有管理天赋的人手吗?”
在前来治所的路上,刘夫人对军屯田地之事真可谓是侃侃而谈,让李清月对她更添了几分兴趣。
当她问起刘夫人为何会对此事如此了解的时候,刘夫人竟说,这并不是她专程去了解过,而是负责主持中馈磨炼出来的本事。
李谨行所在的靺鞨部突地稽家族人数不少,作为耆国公继承人的李谨行乃是其中当之无愧的族长,而与之相对的,便是刘夫人需要掌管的事务相当繁多。
所以,多年间的习惯,让她只需要从李谨行和屯田官员交谈的短短几句话中,便已足够将大致情况判断个明白了。
李清月不由咋舌。姑且不论她的武艺骑射,这种本事……光用来管家可惜了吧?
这是个多好的人才啊!倘若人在她的手底下,她都敢效仿之前的情况一般,给她争取个官职来。
相比之下,李谨行虽对他夫人给了不少行事的自由,却当真是在暴殄天物!
李谨行刚一愣神,就听面前的安定公主用更为认真的语气说道:“开采煤矿铁矿乃是此地的一项要务,总不能等到几个月之后再慢慢恢复,九月末可就又到结冰之时了,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给你浪费。”
“我要是你,我就让你夫人用那管家的本事,先把煤矿管起来!”
第147章
李清月年纪虽小, 气势却丝毫不小。
自从见到这位安定公主以来,李谨行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以这等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话,更是以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一段话来。
李谨行恍惚间反应过来, 这毕竟是一位经历过战场拼杀的小将军,而并不仅仅是一位前来此地掌管封地的公主。
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回问:“公主是在说笑吗?我夫人毕竟没有秉办此事的权力, 怎能……”
怎能去负责管辖煤矿之事。
“可事急从权的道理,既然你我都是在战场上混过的, 总不会不知道。”李清月一点没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与其说我是在跟你说笑,还不如说, 我是在给你谋划一条出路。毕竟, 我那头种的是水田,你这里却是旱田,泊汋周遭千户之民, 和你所面对的压力也大不相同。起码在治理地方上,我是没有什么可供你参考之处的。”
“与其说问题出在你的夫人没有这个中央赋予的权柄, 还不如说,问题在你敢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刘夫人在旁出声:“公主……”
“夫人放心,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若你不愿意管理此事我也不会强求,只是想先听听看李将军的想法而已。”李清月说话之间,朝着刘夫人温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确实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随后, 她便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李谨行的脸上。
或许正是因为那句事急从权, 也或许还因为提出建议之人乃是个战功在手的公主, 在李谨行的脸上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忽然遭到此等冒犯一问的愤慨, 而是拧着眉头的深思。
李谨行不是愚蠢之人。
若非如此,他一个靺鞨人不可能在此前的数年间,看似低调却也稳固地升迁上来,直到出任封疆大吏,甚至没因为出身的缘故遭到打压。
凭借着他的判断力,他也必须承认,方才公主最开始说的那段话,起码在前半句上,乃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
现在已经是五月了,距离九月底的辽河结冰,只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在九月之后,辽东不比关中,以其寒冬腊月的天气不可能再进行太多的室外劳作。
若是再因为这些田地争端之事耽误时间,延缓煤、铁两矿的重启,这个时间就只能往后拖延到明年去。
但若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算李谨行身在此地的头号目标其实是确保高丽稳定,他在官员考校上的评分也不会太高!
因为他只做到了一个官员最为基本的任务,放在边关显然是不够的。
这对他这个此地的新官来说,也绝不是个好消息。
毕竟,煤矿这东西在如今,比起供给上层御寒,更像是个战备资源。
以至于在这出权衡对比中,李谨行其实并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到底是让夫人插手此事引发的问题更大,还是延迟开矿的问题更大。
夫妻十余年,他也很清楚一个事实——自己的夫人确实本事不小。
又因他们身处边地的缘故,这种临时的越权也完全可以被理解,其实并不需要他有着多大的胆子。
只是他所顾虑的,还有另外的事情。
屋中因为安定公主的这一番话有着刹那的安静。
好像最是清晰的,便是三人面前的暖炉之中水声沸腾。
在又一个气泡破裂开来的刹那,李谨行这才从他被那一句意想不到建议打岔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缓缓开口:“公主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要我看来,实际操作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煤矿开采,不是蹲下来就能从地上捡到黑金,也不是将那些早年间效力此地的高丽矿工聚集在一起就行。”
更何况,这些矿工中有相当的一部分,在平壤最后的交战中都被调拨到了蛇水前线。
哪怕渊盖苏文因为这出两路合击败退的速度不慢,这一批人依然损失了不少。
所以当李谨行开口的时候,李清月也不难看出,他说的同样是几句大实话。“公主,就算是让夫人协助于我,先将煤矿给统筹开辟起来,开采人员和监工也是不够的。”
“眼下这一百五十个军屯的田地开辟,合计二十四万亩之多,在确保士卒能够定期参与演兵训练的情况下,需要四千多人参与到耕作之中。”
“高丽境内合计城池一百七十六座,就算其中的部分城池已被废置,只按照小屯布置巡逻兵马,也需要万余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余下两千人在平壤随时待命,三千人守边,再没有多余的兵力了。”
这还是在百济这边是自己人,营州能作为策应的情况下,都已人手紧张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高丽人各个心向大唐、听从安排,李谨行或许还敢从那最后的五千人中抽调出一部分用于矿脉督军,甚至让其中一部分和高丽矿工一起完成今年的开矿目标。
但就连李清月都在选择用徐徐图之和利益诱惑的方式,与这些亡国之民接触,李谨行又怎么会不明白强逼容易逆反的道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才是方今的情况。
“我看这不是光有主事之人就能实现的事情。”李谨行轻叹了一口气。
“李将军读过《水经注》吗?”李清月看了他一会儿,竟忽然问出了个奇怪的问题。
这个问题和方才所谈论的话题真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
“自然读过。”李谨行答道。
水经注又不仅仅是一本自然地理的作品,在其中也不乏军事资料。他既然矢志要做个对大唐来说有用的将领,又怎么会忽略掉这一本书。
“那么李将军应该对其中一段关于龟兹的记载有些印象。”
龟兹?
李清月没给李谨行以回忆的时间,继续说了下去,“在其中写道,龟兹的北面有一座山,山上的夜晚能见到火光,白天生烟,当地的人采集山中的煤炭,冶炼山中出产的铁矿,制作出来的铁器能够供给西域三十六国所用。”①
“李将军觉得,高丽比之龟兹如何?”
李谨行只沉默了一瞬,便出口答道:“高丽之地的地产丰饶,远比龟兹要强得多。”
他有过驻扎西域的经历,更容易给出这个结论。
自他抵达高丽以来,也陆续为府库之中的记载感到惊愕。
也正是这些记载让他明白,唐军此前无法一鼓作气消灭掉高丽,很可能并不仅仅是天寒地冻不适合进军的缘故。
煤炭和铁矿凑在一起的威力是当真不小。
如果说早年间的煤炭冶铁还会因为冶铁设备鼓风能力的匮乏而被排斥,让人优先选择木炭,随着冶铁规模的扩大和技术的长进,木炭成本却还是居高不下,煤炭已经渐渐变成了主流。
西北边境尚且因为中原的变化而受到这样的影响,东北这头也是如此。
而平壤周遭的优质煤炭,和北部铁矿的结合,更是为高丽全境带来了充裕的铁器储备。
“龟兹一国的煤铁,可供给三十六国,安东都护的煤铁,又可供给多少国呢?”
要不是李清月接受了刘仁轨的建议,觉得在封地就只有那么大的情况下,还是优先保证金矿出产为好,她都想当这个“龟兹”供货商。
相比之下,李谨行的反应还是慢了一点。
直到听到李清月的话,他才品味出了一点意思。
可忽然之间,他的神情又紧绷了起来:“公主,大唐律令严禁边关互市!”
这是铁律!
“您可以用已经被迁居到营州的靺鞨族人开垦田地,因为这依然是大唐境内的流动,为法令所准允,我却绝不能将煤炭铁器兜售到境外,助长他国的本事。此地和龟兹终究还是有些不同。”
李清月扶额笑了一声,“李将军啊,你没听明白我说的三十六国的意思。就拿我和你的交易来说,我希望你能重启煤矿与我交易,这不能算是边关内外的贸易对吧?”
李谨行回道:“这是自然。”
“周将军所在的营州呢?”李清月追问。“营州有边防驻军,府兵更换兵器的需求不小,与其经由长途运输耗费资材,还不如就近来取。只是这笔贸易中,从出钱换成了出人。”
李谨行目光微动,隐约明白了李清月的意思。
只听她继续问道:“周遭各部里,熊津都督府、松漠都督府、饶乐都督府也都不能算外人吧?”
李谨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熊津都督府的大都督就坐在他的面前,在立场上无需多说。
另外的两方里——
松漠都督府的一支内附契丹,有些许作乱的苗头,姑且不予评估,但此地有唐军驻兵把控,也是可以团结往来、稳固北部战线的伙伴。
饶乐都督府境内的这部奚人对大唐的忠诚有目共睹,也是同样被赐予了“李”字国姓的一方。
而松漠、饶乐两都督府,实际上是受到营州都督府管辖的,并没有独立于李唐境外。
若是经由营州都督府的渠道和安东都护府往来,依然是州郡之间的贸易。
“这些联合开采矿脉的需求,在你将安东都护境内的矿产资源进一步探测、详尽统计,而后奏报朝廷的时候,我不认为陛下会不予以批复。反而是你恢复采矿缓慢——”李清月眉头一挑,调侃道:“才真要被人以为,你是在其中有意拖延,想要在这里干出点不得了的事情了。”
李谨行愕然,连忙出声争辩:“我并无这个意思!”
这种罪名可不能随便往他的身上扣!
李清月抬手安抚道:“我知道,因为我看到了你这边屯田的进度,但——不是我知道就够了的。”
他总得拿出能让朝廷满意的边地治理进度,才不会因为靺鞨族的出身遭到诟病。
李谨行被这句话震在了原地有好一会儿。
这才慢慢地说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
“您是说,可以让边地各方边军轮流前来此地把守,督办煤矿铁矿的开采。因为这部分人手轮转对于各方来说都不算多,加上能置换回去合适数量的武器,他们没道理不接受这样的条件。这也无疑缓解了安东都护府目前人手匮乏、资源利用不足的问题。”
“在有了足够人手的情况下,哪怕我暂时无暇脱身,也大可以请夫人代劳把握局面。”
他的眉心又慢慢打了结:“可这样一来——陛下不会怀疑我有联结各方守边将领,图谋不轨的想法吗?”
这也同样是个大问题。
若是提出这个构想的人是苏定方、李勣这样的老臣,李谨行可以确定,绝不会引发任何的问题。
那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统筹边境力量而已。
可这句话由他来说,却有些不妥。
李谨行很明白他差在哪里:他一直缺一份独当一面的战功,让大唐看到他的态度!
但要让帮他出了这个主意的安定公主来担负起这个责任,李谨行也同样觉得有些不妥。
李清月看出了他的这份顾虑,也正是因为他没说出什么请公主为他担保这样的话,才让她越发确定,这位安东都护府长史有跟她合作的资本。
正是这份判断,让她接着说了下去:“那就要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对比出现在前头了。”
李谨行有些茫然,却听到李清月问道:“若是我能让新罗先向大唐发出请求,想要参与到高丽的煤矿开采之中,你觉得如何?”
李谨行目光顿时一变。
别看新罗对于大唐的态度亲近,但他们一日没有归附过来,成为羁縻州这样的存在,李唐就绝不可能对他们给出真正的信任。
就像新罗协助大唐夺取百济,就没有得到土地奖励。因为在唐军一方看来,他们除掉了新罗的邻居,清除了他们一度受到的威胁,其实就是给对方的回馈。
新罗出兵相助进取高丽,也是他们应当拿出的表现,所以除了在言语上的赏赐之外,根本没有得到实质性的东西。
那么这样的一个外邦国家若是想要参与到煤矿的开采中,大唐或许不会因此而降罪,却一定会觉得,相比于新罗,还是让熊津都督府,营州都督府等边境府兵协助,更符合疆土稳固的诉求。
“公主若是当真能办到这一点……”
“我当然能。”李清月说道:“李将军别忘了,我之前就能让新罗拿出一万兵马和二十万粮草相助大唐。”
现在,她也能让他们再吃一次哑巴亏。
李谨行不是喜欢说大话的人,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说大话,却很难不在李清月这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一种强烈的信心。
以至于他有一瞬觉得,他若是稍有一点对公主的怀疑,甚至该当有些负罪感了。
也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举起了手边的烧酒,“那就有劳公主代行此事了,在下敬公主一杯!”
李清月没动弹,“我还年纪小,不能饮酒。”
李谨行:“……”
糟了,高兴过头了,忘记在他面前的人,才只有九岁而已。
但听她将这桩桩件件的利益与军事筹谋说得信手拈来,李谨行实在很容易忘记这一点。
“无妨,”在李谨行的无措中,她又主动含笑举杯,“我以茶代酒,希望此番进展顺利。”
“好!”李谨行豪迈回道:“那我就恭祝公主得手了!若此事能成,公主这千户之地的煤炭,便不必同我说什么报酬了,我双手奉上便是。”
……
当李清月踏出李谨行的会客厅时,这位安东都护府长史大概已是有些醉了。
所以也只能由刘夫人将李清月给送出门。
这本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送客而已。
不过,当李清月行将告辞的时候,刘夫人还是没忍住,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我与公主算起来只见过三面而已,其中一次还是我看到您,您却并未看到我,但为何您要帮我这一把呢?”
若是换了旁人,面对这一出可能在不日间到来的挑战,会感到有些忐忑,对于刘夫人来说,却绝不是。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因为这个特殊的任务,从台后走到台前的时候,她竟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踌躇满志。就算前路上还有阻碍,她也未必能得到士卒的服从,需要她筹划如何管理这一片片矿区……但李谨行这个为首之人都有了倾向,就无疑是一个最好的开端!
就如同她今日射中那些猎物的时候,自有一阵沸腾的热力在血脉中窜行。
她看到面前的公主微微抬眸朝着她看来,目光之中说不上来是何种情绪。
但刘夫人直觉,那不是一种鼓励,而更像是一种朋友之间的闲谈自在,也让她原本还有少许的心情紧绷,都在这一刻沉没了下去。
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刘夫人腰侧的那把长柄刀:“我总觉得,夫人的表现告诉我,您并不只能做一个当家主母。”
“你说我是在帮你,这话说得有些不对。我大概……只是在帮一种可能性。”
第148章
“一种可能性啊……”刘夫人口中喃喃。
明明是这样重的一句话, 却在她的口中如此轻易地说了出来。
但想到在她麾下已有女将正式踏上了和其他将领一起竞争上岗之路,有女官出任熊津大都督府属吏,更有她本人随同皇后殿下一起, 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里走向台前——
又好像她今日所做,确实只是一件寻常之事。
她心中情绪翻涌,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李清月的背影喊了一句, “公主。”
李清月转头,含笑地朝着她看去, “你怎么一会儿叫我公主,一会儿叫我将军的?”
刘夫人并未避开她的打量, 答道:“您今日来商量的, 是泊汋封地与安东都护府之间的关系,既是封地之事,自然该当称为公主。但若是您更喜欢被称为大都督或者将军, 我也可以改口。”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已越发平复了下来, 望着面前这个掀起未知改变的人时,轻声开口道:“我只是想说, 路上当心。”
李清月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句话出口的那一刻,在对方的脸上已露出了几分更显亲近的笑意。
她置身朝堂争斗之中,比起绝大多数人都要更能体会到他人的情绪。
所以她很确定,在刘夫人的身上, 比起此前因为艳羡和敬重而产生的友善, 现在的这份情绪明显更拉近了几分关系。
但要李清月来说这还有些不够。
要等她正式把金法敏给坑骗下水, 将平壤周遭的联合采矿事宜上奏天听,给刘夫人争取到从中掌事的权力, 再干出些事业来,她才会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手里掌握有权力,到底是一种何等美妙的体验。
不过现在,还不急。
嗯,不急!
只是当她策马往泊汋赶回去的路上,澄心忽然瞧见李清月懊恼地一拽缰绳,拍腿感慨道:“糟了!我光顾着尽快达成目的,走得太快,忘记了一件事情。”
“您忘记了什么?”
李清月不无遗憾地说道:“我忘记说,反正咱们这次登门也算是宾主尽欢,要不就将那两只没下锅的獐子送给我吧,毕竟我都没吃过那是什么味道。”
“……”澄心无语,“大都督,您只要将这个诉求说出去,有的是人将东西给您送来。”
“那就算了……”李清月说话间腹诽,她觉得自己除了跟着阿娘阿耶学到了点政斗本事,在这方面不太有脸皮之外,还能算是个遵纪守法好少年。
既然正好碰上的死獐子没赶上趟,那就算了吧。
毕竟搁现代也算是保护动物呢。
澄心端详了一番她的脸色,发觉她所说的算了确实是没有继续坚持的意思,便道:“其实我本来以为您会说,您是忘记了问刘夫人的名字。”
李清月摇了摇头,“这确实是我想知道的东西,但我更希望在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由她主动告知于我。”
刘夫人若要协助掌管采矿事宜,虽然必定要借助李谨行的名目,但一个办正事的人,是不该只被以某人的夫人这样称呼的。
她想,到了那个时候,刘夫人就会自己将名字说出来了。
还省得她拉拢的表现太过图穷匕见了……是吧?
李清月重新一夹马腹,让翻羽快跑了起来,朗声说道:“这次便尽量不在路上多休息了,我等尽快赶回泊汋城去!”
这北地的春风,可当真适合跑马!
轻骑疾奔的速度,甚至让她在重新回返封地治所的时候,距离她从此地离开,满打满算才不过三日的时间。
刘仁轨都有点奇怪于她居然回来得这么快,没让他在这头再多代理几天监督的职责。
但眼看着李清月自打一回来就钻进了书房,像是有要事要忙,他又连忙将自己本想要说出口的问询给吞了回去。
“神神秘秘的……”
往平壤走的这一趟,恐怕又让她生出了什么奇思妙想。
以刘仁轨对李清月的了解,觉得这八成就是建立在那出煤矿合作上。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自己的后背有点发凉。
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但第二日他就知道了,那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也就是需要他再往那新罗走一趟而已。
这对刘仁轨来说不算是个苦差事。
反正他之前就已从李清月那里知道,她想要通过撤走沙叱相如,看看新罗会不会有什么小动作,他自己原本也想要借着公主抵达辽东敲打敲打金法敏,所以算起来,还能叫做殊途同归了。
只是听到李清月提及信中的内容,又听到他所需要担负起来的责任,刘仁轨很快意识到,此事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挖矿这件事情是不用急于今年的。
公主就算不立刻推进平壤的煤矿挖掘,凭借着库存度过今年,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但她非要通过这样的一番谋划,将煤矿开采提前到今年启用,显然并不只是为了给安东都护府长史积累官威而已。
“我能问问公主的想法吗?”刘仁轨一边接过信,一边盘算起了这次出使。
和之前那个奇形怪状的领地情况不同,这次就算李清月真只是出于拉拢李谨行的目的想要做出此事,刘仁轨也乐意走这一趟。
但他想听听,到底是什么促成了公主的这个想法。
“有三点吧。”李清月认真答道。
“其一,辽东局势复杂,各方胡人异族杂居聚居,以我先后两次抵达此地所见,都不难看出一个问题,胡人势力比之边境驻防唐军的势力更强。”
“名义上来说,营州都督府能统领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可实际上,一旦此地发生变故,又倘若叛乱的势力能聪明些拉上突厥、靺鞨这样的盟友,光靠着营州都督府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事实上,现在能够保持稳定,是因为李治早已过了刚刚登基的那段不稳定时期。
李唐的对外战绩也让这些东北民族看到,若是他们也效仿叛逆,得到的只会是大军压境的讨伐。
可这些游牧民族的胆量,是最不好估计的东西。
她朝着刘仁轨解释道:“还不如……先以其中一个理由将这条东北戍防线上的势力都抢先联合起来。”
不错,她确实为刘夫人的本事不能在“正事”上施展而觉得可惜!
但她更清楚,促成这件事,对于她和阿娘来说也有着天大的好处。
这个联合若能达成,便会随着煤、铁以及锻造成型的武器在各方都督府间运输,而被不断加固到紧密。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率先提出此举的李清月,自然能在其中占据到一个尤其特殊的位置。
这个位置或许还不够让她掌握此地的风吹草动,却一定能在边境有变的时候,让她拿到一点主动权。
在战局之中,这个“一点”尤为重要。
李清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其二,我想看看,李谨行的夫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可造之材。”
看看,在面对这样更加复杂局面的情况下,刘夫人潜藏的事业心、胜负欲到底能不能让她站稳脚跟。
方今的朝堂还不是阿娘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方。所以她所拉来的每一个助力,都必须有着顶住风浪的能力。
也唯有走出这样的一条路来,才能让后头的突破有法可依。
当然,刘仁轨倒是没觉得李清月已想到了那么遥远且叛逆的地方。
他只当李清月是在看刘夫人能否成为第二个阿史那卓云,或者是第二个澄心,第二个临川公主,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公主的想法。
“第三嘛……”
李清月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我总觉得,能早一点开始挖煤,让这项工程一步步长进,是一件好事。”
她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有些悠远,让刘仁轨觉得,她比起平日里的模样还要显得早熟。
也让她随后说出的话变得更加严肃了些:“就像我当年在知道长安也有百姓逐食的情况一般,在来到辽东之前我其实很难想象,哪怕冬日天寒到这个地步,绝大多数百姓也只能以燃烧秸秆、荒草度日,就连烧木柴都是相对奢侈的行为,更何况是煤炭或者木炭。”
“老师,”她郑重其事地看向了刘仁轨:“早一年开始恢复采矿,尝试将此地更深处的煤炭挖掘出来,有没有可能早一日……让辽东能在越冬之时少冻死一点人呢?”
刘仁轨没有立刻接话。
这真是一句又天真,又让人难以回答的话。
他当然可以说,哪怕煤炭的开采在这数年间逐渐增多,其实也远不到推广进百姓之中的地步。
但他很清楚,李清月自己是知道这个事实的。
在如今的大唐,大多数的百姓甚至都没有将水随意烧开的条件。
所以她的这一句展望到底能否实现,她自己心中也有数。
孙思邈在洛阳的东都尚药局都没法救济到所有人,更何况只是平壤的煤矿。
但就如同那悲田坊的建立,是洛阳医疗中格外重要的一步那样,总得先往前走,才能知道,到底能不能在某一天从量变转化到质变。
他低头朝着那封已经封口的信上看去,忽然觉得这封信的分量变得比他刚拿到此物的时候又重了几分。
他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尽快让安东都护府走上正轨,而不是在今年只被困在田地琐事之间,确实有其必要!”
“我会即刻启程前往新罗的,也一定为公主促成此事。”
金法敏那家伙确实既有野心,又有审时度势的眼力,可惜他的运气不太好,遇上了一个将他牢牢盯住的对手。
大唐的辽东边境战果在她的影响之下得以巩固,没给金法敏以插手的机会。
她甚至不打算让金法敏能在李唐天子的面前维系住伏低做小的形象,要拿他来当个对照组。
谁看了不得说一声金法敏倒霉。
但相比之下,自然是稳定疆土、为大唐百姓谋利更为重要!
李清月喜道:“那就劳烦老师了!”
刘仁轨很是无语地看到他这个学生凭借着优秀的心理疏导能力,已从那令人怅然的展望中抽离了出来,一脸期待的表情看向了他,只差没直接将“老师你快走”五个字给写在脸上。
然而等他刚要走出去,又听到李清月说道:“对了,既然老师要出行,该当会往港口走一趟,也劳烦老师将这封信带过去吧,让人往中原走一趟,帮我将信给送到海州去。”
刘仁轨转头,稍一沉思就猜出了原因,“跟你那个有些失败的发明有关?”
大约在半个月前,李清月召集起来了几个木匠,说是希望他们能尝试制作出一种耕作的农具。
但和那个用来开垦土地的十字镐相比的话,这个新的农具研究进展其实一直不太顺利。
刘仁轨没具体去问,只知道按照公主的描述,这是个曲柄的犁,能够在水田中便于转向,但再多的东西,就只能让这些木匠自己去瞎蒙乱猜了。
大略形状的东西倒是很快被做了出来,却跟李清月想要达成的效果相距甚远。
而其中最大的问题是,此物在犁地上的效率很是堪忧。
不好用,就是一件农具最大的过错。
这不能不让李清月猜测,要么就是她在描述的时候少了什么功能组件,要么就是这辽东的土地太久没有得到妥善的耕作,不能和寻常的水田一概而论。
“对,就是那个。”李清月很是郁闷地回道,“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我还是继续负责敲定大方向吧。”
顺便继续学习骑射、打磨体力和学习兵法。
哪怕曲辕犁这种东西是在唐末就已经被研制出来了,按说在方今这个时候,也应该展现出了转变的征兆。
又哪怕李清月自觉自己不是那种画抽象示意图的甲方……
但很显然,该折腾不出来的东西就是折腾不出来。
她的系统金手指也仅仅能用于维持她的寿命,没本事给她送来什么后世的基建神器。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有了个能制作出陆用指南针的匠师人才,想必也能在制作出曲辕犁这事情上给她提供点帮助。
只要钱给够就行了!
“好,”刘仁轨点了点头,“我让人将信送走。”
“此外,”他提起了另一件让李清月颇为关注的事情,“在前往新罗途中我会停在熊津一趟,让沙叱相如尽快赶来此地与你会合。”
李清月应道:“那就有劳老师了。”
其实这件事倒是没有那么着急。
开采金矿可不比开采平壤的露天煤矿容易,更何况是她的人手所找到的这一座。
金矿的第一处产出地方虽已被敲定,但周遭的分布如何,又要选择哪几个位置作为落脚地来开采,还都是需要时间解决的问题。
要李清月看来,慢慢来也确实无妨。
她盘算了一番自己目前需要大量投入金钱的地方,一个便是军备武装,另一个则是炸药研发。
其中,前者还可以通过熊津都督府获得朝廷的支持,她也没这个必要一口气养出一堆甲兵精锐的私军。
后者,凭借着早前用那两万匹绢兑换出来的钱财,其实还能再支撑上一阵子。
更何况,自从抵达泊汋之后,刘神威就已经相当积极主动地去寻找合适的研究基地了,在目前还在挑选之中,一时半刻间产生不了巨额消耗。
那么,摆在面前的第一件事,就还是这出诓骗新罗金法敏入局的要务。
也不知道他看到刘仁轨再度出使,也收到她送去的那封信后,到底会是什么想法了。
……
在六日后,沙叱相如率领着一百多百济亲兵抵达了此地。
没人知道这位百济贵族出身的将领到底和安定公主商议了一些什么,众人只知道,他在随后的几日还偶尔在泊汋城中走动,却很快以布置边防为由暂时失去了踪影。
但这出来而又走,好像并没有在此地掀起什么风波。
对泊汋城中的高丽人来说,这位好像只是来给庞校尉顶班的。
沙叱相如到的那两日,李清月就如同她给澄心所说的那样,给庞飞鸢放了两天假,准许她亲自往蛇水走一趟。
是要缅怀父兄也好,是要在亲自见到了此地的交战遗迹后更加振奋精神也罢,总之这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必经的体验。
在沙叱相如转去监督金矿后,庞飞鸢已重新回到了她的岗位上。
从不熟悉她的人看来,她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对李清月这个和她已相处了一两个月的人看来,她却比之前沉稳了不少。
这显然是一件好事。
李清月目送着她脚步稳健地朝外走去,执行今日的城中巡逻工作,不由在唇角泛起了一缕笑意。
当然,这份喜悦并不只是因为麾下的部从都在朝着各司其职的方向发展,还因为——
算算时间,老师应该快要抵达新罗了!——
五月的中下旬,对于更加偏南方的新罗来说,都已能算是接近夏日了。
消息送抵新罗王都的时候,金法敏刚在国中巡视归来。
前年百济覆灭、去年高丽灭国,对于金法敏来说既是危机解除的好消息,却又何尝不是大唐做出的一番敲打。
他完全可以从那些并无实质性好处的奖励与问候中看出,若是他将自己的不臣之心表露在台面上,只怕在顷刻之间就会遭到来自大唐的打击。
到了那个时候,比起对上新罗处处占据上风的高丽,新罗当然要更加不堪一击。
正是出于这样的恐慌,此前他将北汉山城送给了安定公主作为前线据点,如今也没打算将这个地方给收回去,权当是用来和这位调兵有方的小将军攀好关系。
可光是安稳做大唐的附属国,对于金法敏这等有抱负也有能力的人来说,也简直与酷刑无异。
所以金法敏还是盘算起了自己的破局之法。
现在他和大唐的关系,应当还算和睦。
李唐一口气吞下了高丽和百济的大片土地,其实还处在无法尽数管辖过来的状态。说不定他就还能从中谋划出一点好处来。
也不怪他想要钻这个空子。
新罗境内多山,可用于耕作的田地却很少,还稀缺煤铁资源。
若是始终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在别人不断发展的时候他所能掌握的军备就只有那么一点。
偏偏他还因为继位交接之中的态度,让大唐发起了一场杀到王都脚下的进攻,劫走了他二十万石的粮食……
所以除了继续稳定民心之外,他必须要向外谋求机遇!
金法敏一边向着王宫的方向走,一边轻声叹了口气。
他只是想让新罗更上一层楼,怎么就这么难呢。
然而还没等他回到寝宫,将沿途之中的疲惫都给尽数清除下去,他就看到自己的近侍顶着一脸的惊惶之色,朝着他急奔而来。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金法敏斥道。
那近侍停在了他的面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答道:“大王,大唐的使者到了。”
“大唐的使者到了就到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侍从补充道:“就是……就是粮仓被袭那次到访的大唐使者到了!”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金法敏方才还挂在脸上的思量盘算甚至是展望,都一股脑地凝结在了当场。“你说什么?来人是熊津都督府的刘长史?”
侍从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生怕金法敏觉得他来报的是个假消息。
但金法敏怎么会觉得下属敢拿这种事情和他开玩笑。
他当即朝着身边人吩咐:“替我更衣,传旨下去,说我会立刻在议政殿接见大唐的使者。”
一想到刘仁轨,他就觉得自己胃疼。
彼时粮仓火起之时刘仁轨那张从容淡定得过分的脸,有一段时间真是给金法敏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他就算不用脑子去想都觉得,当刘仁轨再度到访新罗的时候,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可他琢磨了一番自己近来的表现,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情况,需要大唐再来一次水师突进、王都示威。
再说了,现在也还远不到新罗的秋收之时,他们就算来了也抢不到东西。
一想到这里,金法敏顿时就心中平静了不少,以一种在刘仁轨看来仿佛破罐子破摔的状态踏入了大殿。
只在接触到刘仁轨的目光之时,还能看出他的心情并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不知天。朝来使忽然造访,有何贵干?”
刘仁轨将信举起在了面前,开口答道:“我来,是为熊津大都督给您送一封信。”
当他抬起手的那一刻,金法敏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端详了一番刘仁轨的装束,也在这一刹的打量过后,轻轻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他这回没带一把刀过来!
那也当然不会再有什么“一观头颅”之事!
第149章
在这份大概还能算是“安全感”的心态下, 金法敏徐徐展开了手中的那封信。
信中当先便写道,因去岁战功的缘故,李清月这位熊津大都督受封于辽东泊汋之地, 在近日里已于此地完成了封地边界的测量,也将所封之地的千户百姓尽数纳入治下。
虽说她本人不在熊津大都督府,但她近来身在泊汋, 距离熊津不远,随时可以前来此地, 那么算起来,她和金法敏也算是更加名副其实的邻居。
正因为如此, 她决定在各方事务走上正轨的时候, 让刘仁轨前来新罗,代表她表达一番问候。也顺便问候一下彼时领兵北上的金庾信,感谢这位老将军对于大唐覆灭高丽的帮助。
金法敏:“……”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明明这开头从理由到措辞都没有任何一点问题,偏偏就是让他有点后背发毛的感觉。
恐怕还是因为那位熊津大都督在金庾信的口中被描述得过于厉害了些, 让他哪怕明知对方年幼,也不得不对其有些发憷。
更让他觉得有些古怪的是, 惯例以来,大唐安排的大都督均为遥领,少有正式上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了防止亲王在边地聚集起一股威慑中央的势力。
金法敏自己的新罗不会存在类似的问题,但他一度在长安滞留求学、做官, 对于李唐的情况知道的不少。
这位安定公主或许是因为确实本事了得, 加上在家中备受宠爱的缘故, 在战时能被委派到此地来,可战后她还在这里, 就让金法敏觉得有点头疼了。
这可是一位在金庾信描述之中尤其可怕的主帅!
他以眼角的余光,从手中的信纸挪到了下方刘仁轨的脸上,见此人一如上次到访之时所表现出的岿然不动。
再想到传闻中高丽海军为火所焚与他的指挥调度有关,金法敏就更觉得,他果然还是不能对这个消息掉以轻心。
他状似无意地问道:“熊津大都督在辽东泊汋可还好?”
刘仁轨从容作答:“辽东正处寒冬之时,大都督也能在攻伐高丽得手后,北上讨伐靺鞨部,足可见她虽是年幼,在身体上却已康健到少有人能与之相比。眼下辽东已然入春,便更不必说了。不过还是有劳新罗王记挂。”
谁记挂这个了?
金法敏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到底是想知道李清月在辽东封地上干的其他事情,还是想知道她在此地的身体情况,他不相信以刘仁轨的本事看不出来。
归根到底还是这个老滑头不想回答,所以给出了个也能糊弄过去的答案。
他也只能继续顺着那封信看了下去。
只见李清月旋即写道,因她已自陛下处得到千户封赏,她也忽然想起了之前新罗王借出的那座北汉山城,觉得该当对其有所处置。
虽然北汉山城乃是熊津大都督府与安东都护府的中转之地,但这毕竟是大唐的盟友新罗的地盘,总是放在她的手里其实也有些不妥。
还是该当归还给金法敏的。
金法敏眼皮一跳。
李唐目前还将安东都护府叫做都护府而非大都督府,无非就是因为其下辖地界上还有其他并不全然由李唐把控的都督府,不像是熊津一般完全因灭国而听从李唐号令。有此等名号,能让高丽在被统治同化期间,民众的接受程度高一些。
可高丽国主高宝藏都已经身在长安了,本就和大唐境内的都督府没有区别。
这么一看,作为两方“都督府”之间的北汉山城,在地位上确实很是敏感。
可李清月又在信中旁敲侧击地提及,她只是个公主而已,并非李唐天子,金法敏千万不能说什么此城往后就由她来掌握。
这话说出来,是有逾越之嫌的,无疑是在给她惹麻烦。
大家往后都是好邻居,金法敏可千万不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李清月到底有没有这么好心,金法敏不太确定。
但他总觉得这一番话若是无利可图,那真是跟金庾信告知于他的安定公主形象大不相符。
以至于在看到这句的时候,他又下意识地握住了一旁的座椅把手,将心给提了起来。
好在,他已紧接着看到了下头的几行字。
李清月也不全是来将城送还给金法敏,以示两方维系邦交之好的。
她说,因为自从掌管北汉山城到如今,也有半年多的时间了,刘仁轨身在熊津大都督府,统筹今年的农事民生安排,也将北汉山城给纳入了考虑之中,应该也已习惯了大唐这边的律令管制。
所以——
城可以还给金法敏,人,她就不打算还了。
反正她如今确实也挺缺人的。
相比于关中,无论是熊津大都督府还是安东都护府,都堪称人口稀缺。
熊津大都督府要进行今年的耕种,继续消弭两年前的战乱影响,也需要继续募兵戍守。
安东都护府那边就更麻烦了,不仅要种地,供给此地的百姓和驻扎士卒所需,还要开采当地的各种煤矿、铁矿等军备物资。
那原本隶属于高丽的安东都护府,在资源上真可谓是充裕。
奈何早前那渊盖苏文手握宝山而不能尽取,坐拥数十万户人口却在交战中折损数万精锐,以至于要让大唐来慢慢兴复此地的情况。
好在,现在等到人口充实之后,应该就没那么多麻烦可言了。
北汉山城原本的人口不算多,但能有多少是多少!
……
“大将军你说,她这是来向我炫耀的,还是来同我等结盟的?”
在结束了和刘仁轨的会面后,金法敏便即刻让人将金庾信给宣入了宫中,希望能和他一起,对于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件做出些讨论。
别看李清月年幼,他一点也不敢小觑于这封信的分量,生怕在解读中出现了一点错漏,让他再被人抓到错处。
“北汉山城这地方,别说只是将人口送给她了,我就算是将整座城都送给她也无妨。”金法敏一边说,一边面沉如水地看着面前的舆图,“甚至她若是不提的话,我都可以权当自己没有这个地方。”
这个位置确实是有点敏感。
汉江自此城的南面流过,阻断了熊津大都督府北上高丽之路。
偏偏又是新罗先从高丽的手中将此城给夺取了下来。
李清月忽然提到这里要干什么?为了显示自己“要人不要城”的大国风范吗?
不好意思,金法敏是一点都没看出她在信中有什么谦虚的意思,只觉得自己看出了对他的无声威胁。
金庾信倒是因为见识过李清月是什么说话习惯,在将这封信从头看到尾后,脸上的表情还算沉稳,“我看她提及此事是出于职权,大王不必过分忧虑,充其量李唐不愿因此而落人话柄罢了。”
金法敏抬头,就听金庾信继续说道:“但她提醒的也没错,要如何处理这座城池,确是您该当做的事情。我想问大王一句话,当时兵力推过汉江,我方士卒驻扎入北汉山城的时候,我们所遭到的损失其实不小,大王舍不舍得这个地方?”
他想都不想地答道:“我留着那座城做什么!”
不错,彼时为了北上侵占高丽之地,在抢夺北汉山城上,他这边付出了不少代价。
但早在他遭到了大唐的水师打击,愿意将此地让出给那位熊津大都督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取舍。
所以,这里当然是可要可不要的。
“那就将其献给大唐!”金庾信笃定开口。
“可……”金法敏指了指那封信。
在李清月的措辞中分明是说,她不想要,也不能要盟友的东西。
“我没有说是将其交给熊津大都督,而是将其献给大唐。直接送给长安的那位陛下。”金庾信解释道。“您难道真的觉得安定公主是什么慷慨的人吗?”
别看她在新罗士卒返程的时候又拿出了一笔军粮,那也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新罗兵马随同她作战,她也很清楚要如何使用这一批人,才能让他们既做出贡献,又不会抢占到她的军功。
这家伙小小年纪,在利益权衡上就已有一番独到本事了。
金法敏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在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摇了摇头。
他也很快做出了个决定——
既然要送出这座城,那就要在动作上快一点,尽快让人将这消息送到长安去,以防大唐天子当真以为他要凭借着这一座城池的归属权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也算是他顺着李清月那番威胁和友好商量的话,给出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反馈。
但事情还没结束。
金法敏朝着金庾信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她的后半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这封送到他面前的信上,除掉关于李清月在辽东的封地,以及关于北汉山城的安排之外,她还提到了一件事。
她说,新罗自两位女王执政时期便开始与大唐缔结盟好,到如今也有十年有余了。
时间是最能考验邦交的东西,在这方面新罗显然做得很好。
多余的夸奖以她的身份不适合多说,但她可以为新罗指示一条明路。
看到那个隔海相对的倭国了吗?请新罗一定要多留神于对方的动向。
百济被大唐所攻灭的时候,倭国与其说是因为和百济之间的姻亲关系才悍然发兵,倒不如说,他们是出于日渐膨胀的野心才想要借机扩张。
只不过是因为彼时他们的女大君病逝于途中,又有唐军快速攻破高丽给他们带来了震慑效果,才让他们被迫屈服,放弃了这个计划。
可唐军是不会被其蒙蔽过去的。
一旦倭国在行事上有所不妥,让唐军找到瓦解对方军事势力的机会,必定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只是,此地并不与中原大地相连,不便管理,说不定就是新罗能从中牟利的机会了。
这话说得不是一般的体面而威严。
但对于已经在双方往来中吃了个大亏的金法敏看来,那与其说是个给新罗勾勒的美好愿景,还不如说,这是在给他画一个不可能得到的大饼。
果然,他也听到金庾信反问:“您信她的话吗?”
君臣两个旋即沉默地对视了一阵。
信她这种鬼话,还不如相信倭国会安分守己,甚至主动将一部分领土割让给新罗,请求缔结两方的盟好。
金法敏揉了揉眉心,“大将军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我是这样想的,”金庾信沉吟了一番,答道:“大唐先后吞掉了百济和高丽,正如熊津大都督在信中所写的那样,已经是他们所能占据的东北边境极限了。最多就是再将松漠都督府等地往北扩张,将更多的契丹、奚族、靺鞨部落纳入掌控之中。”
“此外……”他迟疑着说道:“恕我说一句难听的话,新罗的资源,他们可能也看不上眼。”
金法敏唇角紧绷。
哪怕他明知道金庾信说的这句话其实是个事实,但当这样的话直接传入他耳中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好一阵憋闷。
这话谁也不乐意听到!更别说他还是新罗的国主。
但他又听到金庾信说道:“但这对您来说是个好消息。就像她在信中隐晦表达出来的那样,当下新罗必然是大唐的盟友,或许还能从中获取到一些来自友方的馈赠……”
“可只有切实拿到手里的利益,才是有可能被新罗真正掌握的!”金法敏沉声,打断了金庾信的话。
这也向来是他行事的宗旨。
“您先别着急,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不必相信大唐会将倭国之地赐予新罗的说法。”金庾信和金法敏配合多年,在此刻的对视中并不难猜到对方所想。“我的意思还是,既然要争馈赠,自然要落到实处。”
他们有机会趁着大唐这番表态和随后收拾安东与熊津的行动中获利,但这个获利,必须是他们能谨慎争取到手的。
当然只能是这样!
金法敏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了起来。
他现在可以不必非要从大唐这里索求到什么显著的利益,甚至可以在本已亏损的情况下再多付出一点东西,但他必须要找到一个能让他发展起来,等待时机的保障。
让他借着这个缝隙一点点拓宽前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信上,有一瞬停留在了那就差没有直言的“缺人”二字上。
他朝着金庾信指了指此处,“你觉得,我们能利用这一点吗?”
他手底下没有多余的粮,也没有多余的资源,但他并非一无所有,比如说,他还有一批能投入到交战之中的人手。
而在没有战事可参与的情况下,这些人与其空耗军粮,还不如给他争取点发展己方的资源回来。
安东都护府不是缺人吗?有些工作,完全可以交给他们新罗来做!
他都已将态度摆得这么低了,大唐应该……不会拒绝的吧。
但金法敏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该当在行事上更为谨慎一些,便让金庾信前去和刘仁轨交流交流,看看还能不能从他这里得到些其他的有用消息。
该说不说,刘仁轨除了脾气耿直,态度强硬之外,倒没真摆出个臭脸来,展现什么上国来使的傲慢。
就是在这样的交谈中,金庾信获知了一个对金法敏来说好生重要的消息。
刘仁轨提到,若说近日在大唐有什么好事的话,长安的大明宫修缮完成,将更名为蓬莱宫,成为天子居所,便算是一个了。
这好像正是他们送上北汉山城,也“送”上人手的最好机会!
“大明宫,蓬莱宫……天子乔迁之喜……”
金法敏喃喃自语,目光越来越明亮。
帝王宫殿的修缮,必定是一件大事,更何况,那大明宫还就建在唐京正宫以东的贴邻之地,在那龙首原龙头之地!
他又不知道,这完全是李治为了减少潮热之气对他的影响而干出来的操作。
他只觉得——
这恐怕正是李治为彰显自己麾下将领南征北战胜果所为!
大明宫修缮落成之时,若能有外邦趁机朝见送地送城,甚至表示自己愿意为大唐送来人手,也必定能让李唐天子被新罗的忠心所打动。
在这样的盛况之中,他又怎能不准允小小一个新罗提出的请求!
第150章
倒也不能怪金法敏和金庾信一番推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果。
毕竟, 大唐在进攻百济和高丽的时候就都接受了他们的帮助,那么当安东都护府苦于人手不足,无法将资源发掘到位的时候, 为何不能由他们再提供一场支援呢?
可金法敏忘记了一点,对于绝大多数雄踞中原的帝王来说,有一条准则是不会错的。
它叫做:卧榻之侧, 岂容他人鼾睡。
更别说,这个蠢蠢欲动想要伸出手来的, 还是个小国!
哪怕金法敏想要搅和的只是安东都护府的煤矿采集一事,给己方在敬献了北汉山城地盘后谋求到一点应得的盟友福利, 又哪怕他可以一点好处都先不从中索取, 恐怕都要因为这条越界的请求而遭到怀疑。
他也不知道,当他在确认自己眼前就有一个最好的“交易”时机,派遣出了一支前往中原朝贺的队伍之时, 为了确保这出给新罗的挖坑必定奏效,李清月还干了另一件事。
有一个人, 正在从东边沿海往长安方向赶去。
“公主的送信方式可真是有够独具一格的。”
卢照邻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侧过头来就看到了月光横流的江水, 又听了听所乘船只的船夫吆喝,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为何公主不直接从泊汋城派遣一个信使直接往长安去。
或许,是因为这条消息不适合让更多人知道是由公主送出给皇后殿下的,这才换了一种更不容易为人所知的方法……吧。
在李清月那封送到海州的信打开的那一刻,马长曦便惊讶地发现, 在那封让她改良曲辕犁、确保此物能用于辽东水田耕作的信中, 居然还有着另外一封夹带的信件。
如果说, 安定公主不仅给她足够的“科研经费”,还为她请来了一个本不该由女子担任的官职, 已经让她虽未亲眼见到过公主,就已将她当做了自己的伯乐。
那么这出特殊的送信,便像是真拿她当做自己人对待了。
卢照邻也因这封信的内容,即刻朝着长安赶回去。
突如其来的奔波任务确实打了卢照邻一个措手不及,但想到这大概也算是公主对他信任的表现,卢照邻又顿时心情舒畅了起来。
不过,如果他知道这是因为更有死士作风的人都守在了金矿边上,也不知道会是何种想法。
总之,在他搭乘商船抵达长安后,他直接前去拜访了荣国夫人。
“这是一条不方便直接由人传递进宫的消息?”杨夫人接过信,朝着卢照邻看去。
连日的赶路让卢照邻的身上颇有几分疲惫。
想到此人不仅文采卓著,在阿菟身边也已跟了七年之久,杨夫人看向这年轻人的目光便不免温和了几分。
媚娘在长安城中是有往来于宫中内外的眼线的,在陛下病弱,将一部分政务委托给她后,便有了更多的门路,要想避开陛下的耳目将消息递送入宫也不难。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偏偏要由她来送,显然有些特殊。
卢照邻点头应道:“公主说,此事她更相信由您来办。”
“我知道了。”杨夫人听到这话,便不免想到阿菟当年将她请去洛阳的那一出,今日的这份委托也显然是同样的道理。
她在这几日间,原本也有一个进宫的场合。
确实是由她去转告,最能确保没有半分差池。
既然能有这样的万全之法,又何必非要干点冒险的事情呢。
她朝着卢照邻叮嘱:“你先在府中住下吧,若是有什么消息是皇后想要带去给安定的,也好不必让人多跑一趟。”
在两日之后,杨夫人便入了宫。
她是被皇后邀请入宫参观的。
大明宫的修缮与新建,从去年开始筹办,到如今,这座位居于龙首原之上的宫殿,竟已有了一番崭新的面貌。
所以刘仁轨告知于金法敏的理由并不算错。
但大概,早在去年就已开始长驻熊津都督府的刘仁轨,仅从传递到他手边的消息,还无法判断出这是怎样的一座浩大工程。
已于三四月出行的李清月也并未看到此地的样子,只能有些猜测。
而今,这副实景便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哪怕明知道此地的宫殿地基和数座园林都是从二十八年前就开始动工的,从去年开始翻修扩建的种种都有章法可依照,宫殿重修的建材也有不少是从万年宫那头运来的,这个进度还是……”
“还是好生惊人啊。”
杨夫人穿过丹凤门北望之时,就难以避免地发出了这样的一句感慨。
这座为阙楼所拱卫的含元殿,乃是天子朝会所用的正殿,在当年太宗皇帝为太上皇修建此地的时候,当然是不可能修建的。
所以这是一座完完全全新修的大殿。
日光映照在这座异常宏伟的大殿之上,仿佛将这座俯瞰南山的宫阙裹挟在一团金光之中,也让人恍惚想起,这大明宫的“大明”二字,本就有“如日之升”的意思。
当再往前走去的时候,就能看到那宛如龙盘之势的三层高台,连带着有如龙尾垂落的坡道,将这座旭日之殿抬升而上。
有一瞬间,这用于官员上朝的巨大广场与行道都好像没那么空旷了。
她过了许久才从这种初见此地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忍不住朝着身旁的女儿问道:“近来长安城中没有对这大兴土木之事有所非议吗?”
这座宫殿的规模已超过了她此前所见过的任何一座。
也因她毕竟经历过前朝,不得不担心一番这等浩大工程在匆匆完工间造成的影响。
这显然修建得太快了。从去年年末的地基到今年的忽起高台殿堂,好像只是在一转瞬间就完成的事情。
完全可以让人猜到,若不是为了让今年的夏日湿热不会影响到陛下,这几座宫殿应该不用修建得如此之快。
武媚娘答道:“其实从去年开始真正要建的就是这座含元殿,陛下的寝宫紫宸殿,还有后头太液池南岸的含凉殿,其余各处还是以整修为主,有些宫室还会在随后增补。在全力征发各地劳工的情况下,倒也能完成。”
现在的大明宫,不,应该说是被李治改名为蓬莱宫的新宫殿群,还远远不到其正式完工的时候。
在外朝部分已是一派雄浑壮阔景象,在后头还有大片的缺漏。
但要说杨夫人的担心倒也不无道理。
这瑶房玉室、金屋银台是否当真如她所说的那么轻巧,不必多加言语。
洛阳粮仓之中的存粮以及长安常平仓的粮食,几乎已随着这次大兴土木而消耗殆尽。
所幸,今年显然是个丰收之年,再有两三个月这笔亏空也就能填满了。边境的战事也已是基本平息的状态,足够让蓬莱宫的修建集合大唐的财力。
也算是……天时都在帮助于陛下了。
武媚娘低声,又多补充了一句:“西北铁勒平定,突厥臣服,西南蛮夷归顺,东北百济、高丽覆亡,陛下要做这盛世之君,自然也要有盛景来配。”
李治也想着能依靠搬入蓬莱宫中让他的疾病好转,有些扫兴的话就不必多说。
武媚娘随即朝着周遭的侍从看去,立刻有乖觉的,将步辇给抬了过来,将皇后与荣国夫人各自邀请上轿,以便朝着后头的内朝行去。
正如她方才所说,顺着含元殿所在的这条中轴线继续往北去,一直行到将近的太液池边,就是那新起的含凉殿。
过蓬莱殿后的长街,就已是后妃居所,这座含凉殿自然也包括其中。
杨夫人端详了一番殿中的布置,便发觉已有不少媚娘常用的物件从西面的禁宫之中搬到了此地,显然是已将此地充作了常用住所。
但也不得不承认,当暑热之气已自地底升腾而起的时候,这座宫殿之中不是一般的凉快。
太液池上的清风带着一层水汽被吹拂入殿内,当她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就见那开阔的太液池水上,三座岛屿之上亭台耸立。
虽不是什么日出日落之时,也自能感觉到一派海中仙山美景。
她不由喃喃,“难怪陛下将大明宫改作蓬莱宫啊……”
武媚娘忍住了没说,陛下将其改名的缘故,大概率是觉得大明宫这名字是在他祖父去世之后才改的,多少有点不太吉利,这才改出了个蓬莱宫的名字。
她伸手挥退了此地的宫人,开口问道:“我见阿娘在见到我时便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杨夫人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武媚娘笑了笑:“您别担心,没那么明显,旁人也只当是您欣赏这蓬莱宫入了神罢了。可你我母女之间,哪里有什么隐瞒得住的东西。”
听到这一句,杨夫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自临水的窗扇处走了回来,坐到了女儿的身边。
因宫人并不在此地,她在神情间也少了些包袱,“不是我有话要同你说,是阿菟有事要跟你说,让卢照邻往长安跑了一趟。”
武媚娘问:“她又干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杨夫人掩唇轻咳了一声。她可以确定,媚娘方才的那句母女关系藏不住事,是将上下两方都给包含进去了。
她轻声将卢照邻让她转述的内容都告知了女儿。“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武媚娘的眉头有一瞬的收紧,又渐渐舒展了开来,“将新罗拿来做个比较,让辽东这边的情况有可能顺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这事情也亏她做得出来。”
但想到女儿到底还是记得往长安这边通报一声,免得她在突然看到新罗来使的情况下需要临场应变,她刚生出的几分无奈,又很快被她给压制了下去。
再想到,安东都护府那边的变化,正如阿菟所说的那样,无论是对她们二人还是对当地来说都是个好消息,她又很快确信,倘若这其中真出现了什么变故,她也必须想办法将其拨回正轨!
何况,在陛下如今的状态下,金法敏若真如阿菟所预料的那样掉入坑中,来上了一出别有目的的示好,绝不可能讨到什么好处。
陛下兴建大明宫,是为展现大唐虎踞天下的风华气度,而不是想看到——
有宵小故作姿态前来示好——
金法敏为了让自己的这出示好更显诚意,甚至让金庾信亲自走了这一趟。
在他看来,有这位见多识广的大将军分析形势,拿出更正确的表现,恐怕更能达成他想要的目的。
可在这朝日金殿的恢弘景象面前,那位新罗的大将军也难以避免地在长阶前愣神了许久,直到传召的礼官对着他做出了催促,他这才如梦初醒地往前走去。
这就是大唐长安吗?
帝都气象的威慑在前,他甚至没敢抬头朝着那位天子看去,便已匆匆伏地行礼,而后赶忙提及了将北汉山城献给大唐作为帝王迁居礼物之事。
当然,他说的是庆祝大唐掌握了高丽之地,而后顺口提及了这出蓬莱宫兴建之事,深表这出恰逢其会里的有缘。
“新罗王当真是有心了。”李治听到此地的时候,本就因新宫殿落成之快而大觉快慰的心情,被往高处又推了一把。
可紧跟着,他就听到金庾信以谦恭的语气说道:“此外还有一事,我王想请求天朝皇帝准允。”
李治脸上的笑容收起了几分,“你且说来听听吧。”
金庾信将说辞在心中又快速地过了一遍,说道:“新罗蕞尔小国,国力不丰,田地不足,唯独人口数目尚可,只是如今战况平定,驻兵无甚大用,不过空耗军粮而已。可否乞请天朝皇帝准允,令我方士卒协助于安东都护府闲杂事务。”
李治目光一闪,漫不经心地问道:“此前你方士卒支援唐军讨伐百济,是为国之存亡,如今又是为何?”
金庾信努力自李治的话中辨认出他的情绪,却发觉这位大唐天子的情绪好像被隐藏在雾气之中,令人捉摸不透。
可他如今已身在此地,再没有机会往后退去,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也为生存。”
要说金庾信的这个答案也并没有错。
他也随即做出了解释。
数年前高丽尚在之时,以高价向新罗售卖煤、铁之物,遏制住他们发展的过往;
新罗得到戍防兵器可为大唐提防倭国敌寇的展望;
还有新罗愿为大唐马前卒态度的再一次陈述……
都在金庾信随后的话中逐一道出。
但让他有些紧张的是,在他停下了自己的陈词后,他并未听到上头那位帝王给出一个回答。
这座新修建而成的宫殿内还带着一股原木的气味,弥漫在鼻腔之间,原本并不难闻,可在等待的这一刻,他只觉自己全身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以至于随着李治的沉默,一种浓烈的窒息感慢慢爬上了他的身体。
可忽然之间,他又听到那位大唐天子发出了一声轻叩指尖的响动。
李治随后便道:“此事……朕会和东西台商议的。新罗心向大唐,朕自然不能薄待。金将军远道而来,舟车劳累,先下去在驿馆中休息两日吧。”
金庾信一愣,连忙再度行礼。
按照章程来说,大唐天子的这句话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奇怪的是,金庾信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感到轻松,反而将心悬在了半空。
他也忽然有些怀疑,他前来做出这次“协助”大唐的请求到底是对是错。
但很显然,将话说出的时候,他已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他自含元殿中走出,顺着殿前铺地往外走去的时候,心中默默宽慰道,李唐陛下的态度以今日表现看来起码还是温和的,就看随后的官员商议会有何种结果了。
可惜他在这长安城中并无相识之人,也无处问询。
但在这垂头疾行中,他倏尔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投在他的身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转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就见一座鸾辇正自宫道的另一头慢慢行过。
而在这鸾辇之上所坐之人的身份,光是看着紧随对方的仪仗都能确认出来。
那是大唐的皇后殿下!
一想到这里,他连忙躬身朝着对方行了个礼。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和皇后殿下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竟觉得那道投向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微妙之色。
可惜他并不知道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也更不会知道,当这对帝后碰到一处的时候,方才还算言辞温和的李唐天子便对这新罗到访一事冷下了脸色。
武媚娘瞧着他这个神色,开口问道:“陛下何故生气啊?”
李治将金庾信的那番说辞说给了皇后听闻,随即冷声说道:“他们口口声声自己是蕞尔小国,我看他们的野心倒是不小!”
什么给安东都护府帮忙,那分明还是对高丽之地心存觊觎,只是换了一种更为温吞的方式表达出来!
“真是好一个新罗!仗着还有个献城的亲近大唐之举,背地里已算计上旁的东西了。”
李治自己便是权术高手,又怎会看不出这一点,更让他深恶痛绝的,是新罗居然选在了这样一个战事刚刚平息不久的时候,就将这番谋划说出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是当他死了不成!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平复下了神色,转头问道:“媚娘为何对此一言不发?”
他都习惯于听到皇后发表自己的想法了,这次的安静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我不是觉得陛下的分析有误而沉默,”武媚娘端详了一番新罗送上来的国书,答道:“我是在想,安东都护府的物资是否当真有这般充裕,也缺人开采到了新罗都知道的份上。”
她指了指殿内,“陛下如今,正是缺钱的时候吧。”
这话可真是直接扎在了李治的要害之上,“那媚娘的意思是?”
“这份机遇既然陛下不想给新罗,免得纵容对方的狼子野心——”
武媚娘笃定接道:“那就让我们的自己人尽快到位吧。”——
这份联合开采的诏令甚至先于金庾信回返新罗,就已抵达了安东都护府。
李清月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视察水田呢,当即打算往平壤再跑一趟。
但还没等她动身,她就先被一个人给拦了下来。
“你先喘口气慢慢说,我又不会突然消失在你面前。”李清月赶紧示意一旁的人将水给刘神威递了过去。
一看他这副紧急的样子,李清月险些以为他的炸药研究搞出什么大新闻了。
但看他的衣服上又没有什么烟熏火燎的迹象,她还是先放下了几分担心。
刘神威再喘了口气,摆了摆手:“不是炸药的事情,是一个新东西。”
“这次运送到我这边的矿石里面有一些,是之前没见过的。您应该知道我之前对这些矿石都是怎么处理的。”
就像硫磺的矿石需要先经过高温煅烧提纯一样,刘神威一般是先将他们烧一遍。
“可这次烧出来的东西有些特别。”
刘神威神情复杂:“这个煅烧出来的玩意,我也还是按照惯例,往绿矾油里泡上一轮。”
李清月点头,用绿矾油操作,也就是用硫酸浸泡一轮。
要不怎么说,这人被她觉得在炸药上有着匪夷所思的天赋呢,看看他总能瞎蒙出化学家的套路,就……就很离谱。
她问:“泡出来了什么?”
刘神威答道:“泡出了一种我还没命名的晶体,然后我把它重新化在了水里,一不小心将手给浸下去后,第二天就发现,我被这边毒虫叮咬出来的肿胀居然消除了。”
“……”李清月沉默。
怎么回事啊,他又要往医学方向拐回去了是吗?
但她总不能打击对方的科研积极性,便道:“那你将这东西说给此地的医官就行,让他们再好生研究一二。”
刘神威摇头:“要只是这样的话我就不来和您说了,事实上这东西我也早交给他们了。”
有他的老师孙思邈在前,刘神威根本没觉得找到了个新药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汇报到公主面前。
刘神威往后一看,与他一并赶来此地的药童抱来了两个花盆,在其中装着的是……
李清月凭借着印象辨认出,这好像是刘神威选定的“炸药基地”主屋门前的野花。
但这一看之下她就发现,这被分在两个花盆中的野花,好像有着不同的茂盛程度。
李清月眼皮一跳,心中顿时有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下一刻她就听到刘神威说道,“之前多余的药物被我倒在屋外了,反正我原本想着,这些东西是被炸没了还是被毒死了也没区别……”
“结果它们居然越长越好了,而且我可以保证,除了倒出去的这一杯药水之外,真的没有其他区别了。”
他嘀咕:“说真的,我倒出去的那一杯真的很少,按理来说不该有这样大的效果……”
李清月听到这里,连忙伸手止住了他的话茬,转头吩咐道:“你先别说了,赶紧找几个老农来跟我一起去看看!”
她直觉,这可能是一种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