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毫无疑问, 这个唯一的霸主,只有定都洛阳的武周!
不过,就算此次进攻吐蕃腹地的战绩斐然, 要让此地的政体完全趋同于中原,让原本还以小国或者部落存在的象雄羊同等地都变成中原的州郡,恐怕不是武周太子将人召集起来议事, 就能直接敲定的。
……
“方才我自赤玛伦那里探监归来,和她说起了此事, 她也顺口和我就此事交谈了两句。”
文成拂去了衣上的落雪,在重新踏入屋中之后, 便从武清月的手中接过了统计完毕的吐蕃国库资财。
她还没来得及将其逐页翻阅过去, 而是先说起了此事。
毕竟,眼下临近冬日,大雪封路也在眼前, 一时半会之间,藏原大地上的民户统计, 很难继续推进下去。
藏原这广袤辽阔的土地要如何议定区划,才能让边境官员既不会拥兵自重, 又能管理好当地,同样是需要回到神都再让有司详细商榷的东西。
那么将吐蕃余财分拨于各处这件事,就还不需要急着去做。
倒是武周大军自藏原撤兵,尤其是武清月这位主帅从此地离开之前的每一步行动,更需要经过深思熟虑。
武清月问道:“她是怎么说的?”
文成虽不知道武清月先前和赤玛伦说了些什么, 但并不难从赤玛伦所说的话中揣测出她的立场, 在说话之间便多了几分转述同僚谏言的郑重。
“她说, 太子殿下此次召集各方会晤于神山之下,倒也不必刻意再展示一次武周的军事实力。”
武清月来了兴趣:“这是为何?”
在她先前的计划里, 这个绕山大典,与阅兵仪式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也正是要以世俗的军事实力,去取代此地的宗教影响。
可赤玛伦明知以武周大军的本事,能给与会之人一个“惊喜”,却依然提出了反对的想法。
这又是什么缘故?
文成代她答道:“赤玛伦说,九重字山和唐古拉山不同,后者还有人曾经攀援登顶,前者却没有。若是太子不能让人登临山顶,并让雍仲苯教中人从中做个见证,也就依然不能彻底扳倒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印象。这些声音或许会消弭于一时,却极有可能会在您并不想看到的时候卷土重来。”
武清月眸光微动,不得不承认,赤玛伦所说的话并没有错。
她自当地藏民的口中了解过,以方今的攀援条件,就算加上了更为先进的登山履、滑翔翼和铁索爪钩,要想攀登上这座神山,依然是一个莫大的难题。
就算是在现代,这也是一座不轻易让人深入窥探的秘密之地。
武清月也就更不可能在已然平定吐蕃的情形下,将人力空耗在这里。
按照她先前的想法,只要阅兵的仪仗足够有压迫力,这一点上做出退让应当也无妨。
但在赤玛伦的话中,却好像对此并不这么看。
“那么……我想听听她的想法。”
相比于其他的外来人,出生在藏原之上的赤玛伦,显然要更明白此地众人的想法。
“她说,藏原之上和周遭的势力,若按最简单的办法该当分作三类。吐谷浑和东女国是一类,象雄羊同等国是一类,南诏又是另外一类。”
“大略没错。”武清月说道,“不过东女国的制度最是特殊,也早因当年相助领了官职,和吐谷浑只有西平姨母挡在前面,还是有些不同。”
而且别以为她看不出来,武妙元虽然不像是赤玛伦一般遭到了儿子的背刺,却格外羡慕对方能以这等毫无负累的姿态前往武周入朝为官。
那么对于吐谷浑慕容氏的安排,或许在将来还能再做出些调整,并不一定非要看在她的面子上,放任慕容氏坐大。
不过总体而言,赤玛伦的这个分析没错。
已经陨落的吐蕃王朝之下,依然残留着这个奴隶制政权的余烬,而那些曾经被吐蕃铁蹄征讨过的地方,也同样滞留着昔年的影子。
它们相似又各有不同,也不是能够一口气吞并下去的。
这便是它们和其他地方最大的区别。
“中原大国,讲求和而不同,我本打算在回返洛阳后和阿娘商榷增设驻边大使和自治州府的诸多事宜,一点点将他们同化过来。当然,这个自治,不代表他们还能保留国主的名号,只能说,不会让他们立刻落到赤都松赞和芒松芒赞的地步。”
武清月指尖轻叩,思量了须臾后,继续说道:“吐谷浑和东女国这两方,和我们的往来最多,也距离中原最近,要尽快将其兼并入中原的官职体系下,应当不是难事。这两方的牧马行当和食盐资源被收回到圣神皇帝治下后,这个自治就翻不了天。”
“当然,东女国的意义在于串连藏原地界上曾经存在又覆灭的数个女国,变成连缀在藏原之上的节点,又多一份重任。”
“……”
“南诏既与东女国和益州都督府之间存在往来的桥梁,又受到食盐、铁器的监管,倒是不妨作为武周收复洱海诸诏的前锋,确实和前两者所受到的待遇不同。”
“至于象雄、羊同和大小勃律——”
武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微微一顿。
他们不能被以过分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自然是因为,吐蕃先用了这样的掠夺之法对待这些邻居。
而在对抗卫藏四如守军之时,这些部落又在牵制吐蕃兵力上起到了格外重要的作用,也就让武清月更不能直接做出卸磨杀驴的举动。
可无论是流传于这些地方的宗教还是制度,都必须在她离开藏原之前,遭到有效的打压。以防她在三次征讨吐蕃之后,还需要大量投入人力物力远征此地。
她已借着进攻吐蕃敲打了大食和拂菻,那便自然也不想让震慑象雄等部的行动大打折扣。
文成留意到了武清月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当即开口接道:“赤玛伦的建议正是为这最后一方而来。她说,比起过分强调谁的拳头更大,不如在得胜之后,让他们看看武周的气度。”
“吐蕃战胜了象雄,将其驱逐往北,武周攻克吐蕃,让其国祚灰飞烟灭,这其中的强弱对比之势已再清楚不过。所以武周演示兵力,以示能够轻易击败象雄,让其俯首帖耳,遵从诏令行事,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倒不如——”
她认真地转达了这个答案:“让这场胜利显得再云淡风轻一些。”
武清月挑了挑眉:“那我知道该当怎么做了。”
作为吐蕃的王太妃,赤玛伦真是屈才了。
……
这些接到了诏令赶赴此地的各方使者,却并不知道,就在他们即将抵达的时候,那位得胜一方的主帅还在“敌军”领袖之一的建议之下,做出了一个重要举措的变更。
他们只知道,在抵达那神山前的议会广场之时,他们经过了一片刀兵林立的巡防卫队后,便遇上了两位迎接的使者。
这两人的身份,更是让与会之人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只因这其中一个,是与大小勃律和象雄打交道良多的信诚和尚。
另一个,则是对这些地方有过教导之恩的文成都护。
这两位使者的出现,让与会者疑心这会是一场鸿门宴的想法,顿时抛在了脑后。
以那二人和煦的面色看来,在处决了吐蕃那群乱党之后,对于他们这些人,武周大约更愿意用对待西域都护诸国的方式做出安排,而不是将他们也给连带着一网打尽。
想到这里,有些人紧绷的心情便和缓了几分,朝着信诚和尚问道:“不知道对于印度佛教和雍仲苯教,那位太子殿下是怎么看的?”
信诚此前将这二者放在中原佛教面前,将二者都给贬低得一无是处,那么今日也本该将这方神山和其周边的宗教庙宇都给拆个干净才对。
以那条疯狗……哦不是,以钦陵赞卓信奉武周太子如神明的态度,也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但为何,今日这神山之下,不仅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不见钦陵赞卓的踪影?
信诚和尚闻言,口颂了一声佛号,答道:“诸位不当问我这个问题,真理如何,时过境迁,其义自现。太子殿下虽然让我来为诸位指点迷津,但也希望诸位自己找到自己的答案。”
一听这话,大勃律的国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信诚若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只希望他们自己找到答案,那他当时为何要抢夺他国中守军,给他搞出了那些意外?
有这样一位“将领”在手底下,还有一个直接给吐蕃赞普鞭尸斩首的钦陵赞卓为其效力,这位武周太子到底是个什么行事作风,总还是能让人猜测出一二的。
此次邀约只怕还是不怀好意居多。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场抢占了雍仲苯教的祭祀场地举办的绕山大典,居然确实如同信诚所说,是个再平和不过的宴会。
武周太子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威严,却并未将其用在威逼他们交出权柄之上,而是从容地说起了自治州的计划,说起了明年的春耕,说起了和中原之间的物资交换,说起了废除人殉和奴隶制度……
只等将此地的战况上报到中央,接下来的一条条政令便会在此地实施下去。
他们这些边境小邦虽然会失去国家的名号,但相比于他们能够得到的东西,再对比一番吐蕃的结局,又还在能够接受的范畴之内。
“还有一件事,我也需要向众位声明。”武清月举杯朝着在座诸人示意,“前朝皇室尊奉道教为国教,也未能阻止国祚更迭,吐蕃以佛苯之争维系基业,却连赞普都不得好死,可见终究还是人政胜于教义。往后武周政令通行于此地,自为第一等要事,还望诸位莫要遵循旧例!”
这本不是一句难以回答的话。
就算是出于对这位得胜之人的尊敬,大勃律的国王也觉得自己能虚与委蛇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但偏偏就是在武清月话音落定的那一刻,他看到远处的神山之上,在那最远处被白雾笼罩的地方,有一片扬起的白浪席卷而下,朝着前头低矮一些的山头冲击而来。
此等情形,就仿佛是为了将这个在山下出言不逊的家伙掩埋在其中。
哪怕明知道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距离那头还有不少路程,那片汹涌的雪崩也根本不可能冲到他们的面前,可这应声而来的神山责罚,依然让这些深受其影响的藏民只觉一阵不寒而栗。
这当然只能是神罚!
然而,武清月举杯的动作没有停下,就仿佛背景里的种种惊变,也不过是一片无用的烟尘而已。
倒是有另一面相对的山上,一片同样声势浩荡的雪浪狂奔而下,正和这头的浪潮相对而来。
这两头或许撞上了,又或许没有,但在这些与会众人的面前,却是两方的轰鸣坍陷,消弭在了一场骤然发起又匆匆落下的撞击之中。
没有任何一点雪尘波及到他们所在的位置,就已重归平静在了最前头的山峰之后,并不曾逾越过那道峡谷。
只有那位武周太子在远处的声音消失后,又问了一遍:“诸位——”
“还有什么异议吗?”
……
在凛冬封山之前,武周班师还朝的先头部队,重新越过了那处位于唐古拉山口的关隘。
送行的大小勃律国王、象雄部落首领等人目送着武清月的背影,缓缓弯下了脊背,以示送行重礼。
第302章
他们不会明白, 要想制造一场能够远远被人看见的雪崩,对于武清月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以办到的事情。
她也并不需要让这场宛若神罚的灾害, 完美无缺地止步在她的面前,只需要让它大略像那么回事,也就够了。
正如赤玛伦所建议的那样, 她只需要让自己表现出对于雍仲苯教和藏传佛教的无视与蔑然,便足够让这些各部首领对于武周有一个崭新的认识。
随着“人政胜过宗教”的条例推行于藏原之上, 人殉人牲之法被逐一废除,这些落后的宗教所带来的影响力, 也势必会一点点被抹消下去。
这才是最合适于武周循序渐进安排州郡划分、官员任职的环境!
她当然也可以耀武扬威地将所有的陈规陋习, 都如同被鞭尸扬灰的芒松芒赞一般,直接攻伐殆尽,但既要的是这片广袤的土地自此成为中原的所属, 变成那个“自古以来”,再等上数年……
又有何妨呢?
起码现在, 最重要的一步已经成功迈出去了。
她此次得胜归来,也势必还有着另外的几项收获。
武周的天授元年战事, 以吐蕃覆灭告终,对于这改换而来的朝代到底能否站稳脚跟,俨然是有了一个极其有力的回应。
外患清除之后,想要在内部掀起事端的人也必定不敢妄自行动。
但他们错过这个机会,也就再没有本事做出什么行动了。这个内政平稳的时间越长, 也就越有利于她们母女将崭新的朝局彻底稳定下来。
至于那些有才学却未必全然忠心于武周的人物, 也大可以先放到西藏新州之地处理庶务, 也算是给他们找了个去处。
“你就不怕他们在边境集结人手,招募流民, 在此地引发新的动乱?”赤玛伦披着武清月让人专门送来的厚氅,探头发问。
作为一个被押解往洛阳的“囚徒”,赤玛伦所享有的待遇实在是有点好得过头。
当年钦陵赞卓所坐的还是囚车,换成赤玛伦,倒是成了寻常的马车。
而在这马车之中还有不少用于打发时间的中原读本,显然是那位武周太子希望她能尽快了解中原的局势。
更不用说,现在还有太子本人策马行在这架马车旁,彰显着对她的器重。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已提前开始自己的幕僚生涯了。
武清月却不觉得这份优待有何不妥,听赤玛伦发问,便回问道:“你觉得,他们的能力比你如何?”
比起她如何?
赤玛伦还没开口,武清月就已自己说了下去:“你虽败于我手,但你既有赞普生母的身份,又有显赫的没庐氏家族在后方作为策应,还有一番必欲取胜的信念,若是换一个人到你的位置上,绝不会比你做得更好。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惧怕将人送到此处,反而是养虎为患?”
赤玛伦赢不了,他们当然也赢不了!
“何况,西藏之地我已打算以千户为限分划州郡,便于官员推行教化之道。这个人数,能做些什么?”
武清月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外,中原在早年间有个说法,叫做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可见地域划分这种东西,对于官场之上的官员至关重要。这些人既不能在边境掀起动乱,就只能在政务上取得卓越成果,以谋求回朝任职的机会,正因为如此,他们反而会将他们毕生所学都用在此地。”
“若是朝集使的监察标准中再添一条,限制这数十州官员的升迁占比,我看他们为了让此地百姓融入中原,也该当拿出全力以赴的态度了。”
她没说的是,像是早年间因才干被提拔还京的张柬之,就在她计划丢到此地的官员名单之中。
虽然对方打从被她遇上到如今,其实都没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但谁让这家伙在历史上折腾出了神龙政变这种东西。
所以——
这些年间,他先在段宝元的手下备受重用,后入神都任职于天后麾下,也因天后登基成为了直系重臣,那也合该去到朝堂根基不稳的苦寒之地任职,为武周的长治久安做出一份贡献吧?
武清月很有一番任性想法地忖度着,就见赤玛伦的面色因她先前的那番话有片刻的动容之色,又已快速收敛起了情绪,镇定地开口:
“若如殿下这么说,我确是不必有此等杞人忧天的举动。但还是容我多问一句,我看殿下对于宗教的打压之心格外坚决,不知这是否算是朝中的忌讳?”
她行将在太子殿下所说的“过明路”途径之后出仕于武周,也格外珍视这个以自己名字走上前台的机会,自然不想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
有些原则性的问题,还是问明白为好。
“怎么说这件事呢……”武清月策马前行了一段,方才正式开口道,“若这算是忌讳的话,我也不会对信诚和尚予以重用了。只能说,武周绝不会将宗教神权和王权之间牵扯上关系,因为——”
“这种相互拉扯制衡的手段到了日后难免出现失衡,而这等愚民的手段固然能起到一时的效果,也终有一日会遭到反噬。若非现下没有更合适的手段,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我谋划,在当日的绕山大典上我也该换一种方式来实现你说的方略。”
冬日已显微薄的日光照在武清月的脸上,也将她朝着赤玛伦看来时候的毅然神色映照得清清楚楚,“我们既要改变这个世道,就需要将权力更加稳固地把握在手中,也就更不能玩太多弄虚作假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武清月很喜欢赤玛伦的理智与谋略,喜欢她能对赞普也下死手的果决,但她此前所身处的环境,决定了她在思考的时候,会带上一些藏原的习俗。
这种独特的思路有些时候会是好事,有些事情却并不是。
她的人生旅途还很长,实在不该在这些问题上犯错。
赤玛伦从不是会让自己纠结的性子,已很快给出了答案:“我明白,多谢您的提醒。”
从今日开始,她也需要适应不再需要一个幌子才能执掌权力的——崭新人生了!
随着车轮滚滚而前,赤玛伦几乎没有任何一点想要回望故土的想法,而是近乎贪婪地朝着东方而望。
她不知道当年文成被武清月接回中原的时候在想什么。
是她终于能够回到自己的故乡,还是再不需要顶着吐蕃赞普未亡人的身份,被拘束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之间……
她只知道,对她而言,此刻所展望的,已是飞雪之后的一片崭新天地。
那是正要呈现在她面前的武周!
……
这个取代了李唐屹立于中原的王朝,有着一位此前就让她倍感羡慕的传奇皇帝,也有着一位对她来说有着接引人意义的继承人。
而当它像是一幅画卷一般徐徐在她的面前展开之时,赤玛伦很快便发觉,她此前凭借着零星情报拼凑出来的,还远远不是这个朝代的全部。
在车队途经西藏都护和吐谷浑的时候,这种人治的景象就已掀开了帷幕一角,到了返程大军抵达兰州地界的时候,全然有别于吐蕃的风貌,便彻底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最大的区别,正是那些“百姓”的眼神。
武清月出征半年,身在神都洛阳的圣神皇帝可一点都没有闲着。
从中原腹地运送而来的并不仅仅有粮草,还有制举选拔出来的第一批官员。
像是唯恐那些在神都推行的举措不能及时传达到边境,防止一部分边地民众还以为自己活在李唐,这些官员不仅需要担负起治理政务的责任,还需要将朝廷敕令与新的官学招生、朝堂取士规则宣读落实到各方。
配合着这些官员的行动,用于印刷的便宜纸张和第一份月报也都被送往了天下各州。
在此期间,有一批先前在灾情中负责调派运输物资的人,现在也承担起了运送月报纸张的职务。
——正是许穆言手底下的那批转运使。
往后这个职权应当还得细分一番,但现在,在武周建国的第一年,也只有这些人能用最是训练有素的行动,将这些必须尽快送出去的东西,以最低的成本运送到位。
也正因为如此,当武清月越过日月山口后不久,不等她从地方官员处收到这份月报,就已从行军途经的小镇上得到了数份。
毫无疑问,若是她能收到这份月报,那些民众自然也可以。
“官学大量扩招,朝堂糊名取士,就连土地的耕作也有了更加高效的办法……”
赤玛伦翻阅着这份月报,只觉吐蕃就算不在今年落败于武周大军之手,也迟早有一天会在这份崛起的民心之中被冲入时代的洪流中。
她也以一种更为直观的方式看到了百姓的不同在何处。
那是一种人往高处走的蓬勃生机,正在这个冬日扎根于百姓的眼中,或许不等明年春来,就会发芽破土,带来更多的改变。
战乱之中百姓需要将情绪寄托于宗教之上,希冀于积攒来世的福报,但现在,他们的面前有了一条条切实可行的道路,又为何还要等到来世呢?
更有趣的是,她却听武清月有些忧虑地在说,官学的扩招还是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尤其是在边境地带。
百姓吃得上饭,商贾的贸易也因边境的稳定而有了奔头,确实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官学的招生却是一件坏事。
朝堂之上不断有女官被选拔出来,可若要让一个原本不太识字的姑娘在官学中进修到饱读诗书,而后入朝谋求官职,却还需要数年的时间。
这又是一件还不一定能办成的事情。
与其如此,还不如在天子治下好好做些生意,还能给家中积攒更多的银钱,或者是凭借着种田务农,先让家中多累积一些吃食。
表面上来看,各家各户的生计维系得不差,可比起武清月希望看到的官学鼎盛之态,又相差了太远。
“此事等到还朝之后再议吧,看看能否在商税和官学营生上做些文章。”
随着大军入关,这位武周太子脸上的些许忧虑,又已彻底一扫而空。
能被赤玛伦看到的,只剩下了得胜主帅的意气风发,与一种连她都能看得出来的归家心切。
当大军行过崤函道即将抵达洛阳的时候,眼见前方已然出现了一支先头的迎接队伍,这等归家心切更是在武清月的脸上变成了一团迸发的情绪,让她突然脱离了队伍,一夹马腹当先迎接了上去。
只因在众人的视线中,那头迎接的队伍里也纵马行出了一个身影,朝着武清月的方向奔来。
那身着红衣厚氅的小姑娘像是一团雪地里的赤焰扑了过来,在被武清月捞到自己的马背上来的时候,脸上更是写满了姐妹再度相逢的欢愉之色。
“阿姊——”
……
“那是……”
“那是太平公主。”同行的武妙元为赤玛伦解惑。
“她们的感情真好。”赤玛伦不无羡慕地评价。
怎能不算是感情好呢?
当大军临时驻扎下来的时候,谁都能看到,太平看向武清月的目光里满是仰慕之色,活像是个小尾巴一般跟在了这位主将的背后。
与她一并到来的仪仗和金甲,也都被一股脑地塞到了武清月的面前,生怕将阿娘所交代的事情办出了差池。
赤玛伦望着眼前的一幕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问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作为神都月报的主编,她在军报部分,把她阿姊写成了一个力劈唐古拉山关隘、还能操纵武周飞行大军的怪物?”
第303章
“不是怪物, 是神将。”太平很认真地纠正。
见面前的阿姊依然有种手痒的冲动,满脸都写着无语,武长仪努力让自己挺了挺胸膛, 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再理直气壮一些。“而且,这个叫做把军情传播给百姓的艺术处理,不叫胡编乱造。”
太平掰着手指, 越说越是流利了起来:“阿姊你看,你突破了唐古拉山的屏障, 攻灭了吐蕃,总是事实吧, 不是我随意吹嘘就能胡诌出来的战绩。还有, 你手下的滑翔翼空中军队也是此战的大功臣之一,确实翻过了那道飞鸟不渡的壁障。既然如此,在具体细节上写得夸张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阿娘也说, 百姓不需要知道,吐蕃的王太妃让你这位身经百战的名将都拿出了何等如临大敌的态度, 在前线兵马推进的时候,中军这一路也是前所未有的稳重。他们最应该知道的只有两件事——”
她认真地绷紧了脸, 说道:“一件是阿姊你又赢了,为我们大周铲除了一个强敌,也为国家扩充了为数不少的人口。还有一件……”
“还有一件,就是我的手底下又多出了一路特殊的女兵队伍,能够做到先前的军队不能办到的事情。”武清月接话说道。
太平赞道:“对啦, 就是这样!阿姊你都拿到了这份月报了, 总该知道它有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了。”
反正以太平在洛阳所见肯定是有的。
随着“飞跃高山、突破关隘”的战绩被“如实”写在了月报之上, 不少看到这份月报的人都生出了些自己的想法。
太子出征之前专门选拔了一批杂艺好手进入军队之中,并没有完全避开旁人的视线, 也理所当然地被提到了台面上来说。
可此前,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想过,这些人不是被太子怜悯劳苦,为她们在后勤押运中找个差事的,现在她们才终于知道,这是太子当真觉得,只有这些人的本事才能替她办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杂艺,是下九流的行当。
武周太子的亲兵,却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差事。
若是她们这些人没有这个加入官学就读、参与科举选官的机会来改变自己的人生,有没有可能,参与到女兵的选拔之中,会是一条出头之路呢?
要不是武清月还未亲自折返神都,只怕那些意图投军的女子中胆大的一批,都能直接上门毛遂自荐。
又倘若不是城外的女兵营还在封闭训练之中,她们还能多一个前去投效的地方。
在神都是这样,在边境也同样有些风声。
毕竟,这第一版神都月报的发行量,以武清月在归程之中的草草估算,都绝不可能少。
那么当这铺天盖地的宣传涌向那些该当听到此事的人耳中时,原本略显浮夸的笔触,却反而像是在对外彰显着一个格外清晰的信号——
来吧,武周正当用人之时。
若想一举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必在街头卖艺看人脸色,何不尽快在太子麾下谋个前程!
谁知道等下一次月报发行的时候,她们会不会就已变成了其中备受赞颂的一员呢?
但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武清月也不太想打击太平头一遭独当一面办事的积极性,依然忍不住捂住了额头。
“万一往后我的下属都想见我徒手劈城门怎么办?”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她在见到太平之前何止是归心似箭,也是很想问问自己到底是如何变成这么一个形象的。
神都月报作为神都诏令传递四方的一条渠道,势必是要被一份份留档保存下来的。
她头一次看到这玩意,都有一种“这是在写谁”的震惊,那日后重新翻阅起来,岂不是在公开处刑?
相比之下,她在离开藏原之前云淡风轻玩出的那场面,论起传播影响力,竟然还逊色了几分!
“阿姊你莫要担心这个,”太平一本正经地答道,“大不了下次你带兵的时候将我带上,我亲自见到前线战事如何演化的,就能用更公道的语句描述了。不过……”
她忽然压低了点声音,扁了扁嘴:“阿姊你可得将战事打得精彩一些,这样一来,就算收着点写,也已是世间少有的战绩了!”
“哎呦——”
太平话还没说完,头顶就挨了轻轻一记。
武清月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这算盘都要打到我脸上来了。你若想要游历四方,以你的身份多带些人手也无妨,但你若要搅和到前线战事里,起码也得再长五六岁,再来跟我说这件事。”
这个五六岁的时间一出,太平的神情顿时就蔫吧了下去。
她抬头打量了一番武清月的神情,也实在不难看出,她的这个决定显然没有收回去的可能。
只能低声嘀咕了一句:“我又不是二哥,才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呢,为何非要等到这么久之后……”
武清月眼皮一跳:“武旭轮又干了什么好事?”
意识到自己有祸水东引的机会,太平当即答道:“他啊——他在西域险些被贼人所擒,幸好有阿姊的部将把他给救了出来。也不知道该不该算是缘分,他说自己打算从韦都尉那里探探口风,看看那姑娘能不能把他给娶回去。”
太平说到这里,就连说话的底气都比先前充足了不少。
看看吧,武旭轮连一个外出避祸的采风都能惹出麻烦来。他预备把自己给嫁出去的计划,还得算是将手伸到了阿姊这头,谁知道会不会有更多的问题。
她武长仪虽然让月报上的阿姊显得过分威武了一点,但总的来说,还是将差事圆满完成的!
她更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当年阿姊让她在河北新田上亲自耕作历练所带来的影响,到现在也不曾消退。
她知道这些图谋生存的百姓更想听到什么样的话,她也知道阿姊当年让开道士卒活下来后,在一部分百姓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与其说她是顶着太子胞妹的身份,将自己的种种想象都聚焦在了这一段段的文字之中,还不如说,是她在尝试着为随后的一场大典先一步烘托气氛。
再说了,她年纪是小,办事却并不全然随心而作。
这神都月报的背后还有阿娘在把关,怎么会随意将它放送出去呢?
至于阿姊会不会觉得这些宣传有点过了……那反正是另外的问题了。
虽然,她的掉头转火计划,好像没能成功。
只因下一刻她的肩头就多出了一只手:“武旭轮如何不中用,等我随后见到他自会料理的,倒是你——我不让你年纪太小便投身军营,自然有我的道理。”
阿娘膝下的女儿只有武清月和武长仪两人,无论如何,鸡蛋都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只是这些话,以太平能写出这等宣传手册的态度,大概也不太乐意听,还是不必说了。
武清月笑了笑:“当然,实地的战场我不让你去,此次的带兵凯旋,倒是能给你这个迎接使者一个好位置。”
太平雀跃转头:“阿姊说话算话!”
……
武清月当然说话算话。
当次日这路兵马重新前行的时候,本应该在将金甲送到之后便退避一旁的太平公主已经换去了另外一个位置。
甚至不仅仅是换了个位置。
她还给自己换了一身军中的甲胄,而后策马行在太子亲卫的队伍之中。
这位太平公主的脸上还是一团孩子气,也从未真正抵达战事前线,在众人都未戴头盔能让人看清面容的情况下,和这些士卒之间更有几分格格不入。
但当行进的大军经由昨日的犒劳而士气倍增之时,那股从战场上带下来的必胜信念,连带着一股蓬勃而出的战意,都已将她给完完全全地裹挟在其中。
她一个人的特殊,很快就被淹没在了这片浪潮之中。
哪怕她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杀过一个敌人,在马蹄向前的踢踏声里,她也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憋着一口气,有一万种冲动将其宣泄而出。
所以当旁人看向这支队伍的时候,又好像并不会觉得她身处其中有何跳脱之处。
她们只会看到,这片士气与民情所涌向的,正是位居首列的武周太子。
在这个举国同庆的班师奏贺之中,她的身上已不是那件身为主将所穿的战袍,而是一件专为“金甲告捷”之名而打造出的赤金铠甲。
如果说,帝王的龙袍代表的是一国之中纺织成衣手段的巅峰,那么这件穿在她身上的金甲,便是冶金与锻造集大成的表现!
就连冬日单薄的日光投落在上面的时候,也有着万千金光流泻闪耀,让人必然要将目光第一眼投向她的身上。
也让人几乎是本能地发出一句感慨——
“这就是我大周的太子殿下啊……”
上一次武清月带兵折返之时,是刚平定了李唐宗室的叛乱。
世间总有人要对武周取代李唐存有微词,也便理所当然的有人要将那些李唐宗室视为前朝忠臣。
但一次不同了,落败甚至于覆灭的是吐蕃!
前朝没能彻底消灭、甚至让其野心不断生发的敌人,却在三次落败于武周太子的手中后,终于正式在逻些城中画上了终结的符号。
这便成了一出只有在新朝才会出现的气象!
而当那位圣神皇帝出现在另一头的时候,这些聚集在班师大典不远处的百姓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们已经在武周治下生存满一年了。
一年了啊。
这一年之间他们非但没有因为朝堂的更迭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反而……反而往前走出了一步。
内有贤君,外有良将。
——这便是在这昭昭乾坤之下的事实。
所以他们必须承认,女子不仅可以去做这个皇帝,还可以做得比任何人都要更好。
很显然,那个位置,从来不是该当被性别给禁锢限制住的东西。
登上了皇位的武曌,也好像因那个日月当空的改名,在这一年的诸事推进里愈发振奋了精神,让人无比清晰地看到,她仿佛天生就该坐在这个位置上。
在今日与大军相对而望时,哪怕另外一方才自战场上折返,也绝不会让人忽略掉这一方的天子气度。
这就是武周的皇帝陛下!
“阿娘……”相隔着还有一段距离,武清月便已忍不住在口中低声喊出了这两个字。
但这两字又很快被她吞了回去。
今日还有如此之多的武周臣民看着这一幕,她也已是一个更为合格的太子,便绝不能让自己有所失态,想要尽快奔到母亲的面前,说起自己如何打胜的这一场仗。
她也并未忘记,在今日还有一项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身穿在她身上的金甲,原本该当是和帝王一并告捷于太庙所用,但别忘了,早在她出征之前,就已有一道明言诏令宣告于世,那便是武周绝无太庙之说。
有的只是——万象神宫。
……
从年初建造好的天地社稷祭坛,要想变成阎立本的设计之中辉煌浩大的万象神宫,光只凭借着半年多的修建时间,还远远不够。
神都月报中还需要刊载这座建筑的建造进程,洛阳劳役的征发在建国之初需要谨慎权衡,也都会让它的建成被拖延往后。
不过就算还只是个半成品,也并不影响到圣神皇帝和她的太子今日想做的事情。
或许也正因为它的未曾完工,反而让这场面里多出了几分触动人心。
先头的迎接与祝酒很快结束在了太和礼乐之中。
再便是从帝王龙袍改着金甲的皇帝与相似装束的太子,一并走向了那片墙垣之间。
在众人的视线中,那些刚被砌起一半的高墙之上,已经有了部分设计图中的浮雕被刻画在上头。
但最是特殊的还是其中一隅。
这里和其他地方不同,有着一块灿金色的幕布将墙壁给遮挡在了下面,直到——
武曌和武清月走到了它的面前,各自执起了其中的一角。
到了此刻,先前的礼乐和议论的人声都已经尽数消失无踪。
在场的众多朝臣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着前方的这对母女有着片刻的眼神交汇。
在这个无声的对视之中,她们好像有很多话想要告诉对方,却没有将其说出来,而是让它变成了一个格外默契的举动。
两人几乎是在同时抬手,将那块金色的幕布从万象神宫的墙壁之上揭了下来!
“这……这是!”
在人群之中难以遏制地发出了几声惊呼。
只因在幕布之下依然是一块浮雕。
而那浮雕之上的场面,大约只要是看过那份神都月报的人,都绝不可能将其忘记。
那是一道崇山峻岭之下的险关。
在山头,正有一只只“展翅而飞”的身影,越过前方的高山。
第304章
在神都月报的描述中, 那是新时代的技术和杂耍艺人操纵平衡的能力,让她们得以乘风而起,在武周太子的领兵指挥之下, 成功突破了庇护卫藏四如的屏障。
她们远比飞翔的雄鹰更有本事,完成了这场令吐蕃措手不及的突围入关。
但当这块壁画是由圣神皇帝与太子殿下一并揭开的时候,它好像突然之间就有了双重的意义。
那既是在纪念这场战事之中最为特殊的一个群体, 又好像是在指代着另外的一种翻越。
身在神都境内从万千读书人中杀出的女官是这样的先驱者。
已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的武澄心、许穆言等人是这样的高山翻越者。
而作为王朝领袖的武周天子和太子——
与这些翻山而过的“飞鸟”之中无惧艰险的领头人,又有何区别呢?
让这幅壁画变成刊载天授纪年的第一页, 也好像有了更为深远的含义。
以“俘虏”的身份处在人群之中的赤玛伦仰头而望。
面前的这座万象神宫还没有往上修建到多高,也自然还没有相应的穹顶。
为了让其承载起班师大典的重任, 在最上方用于遮风避雨的顶棚, 也先出于美观的考虑,被临时拆卸了下来。
于是在一面面石墙的顶上,日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 正将壁画,和身处壁画之前的那对母女, 都给笼罩在一层绚烂的光晕当中,也让这张图卷愈发有了振翅欲飞之态。
这让她愈发确信, 抛弃掉过往的种种,前来武周任职,或许是她做出的决定里最为正确的一个!
甚至当她看到这个记载着她如何落败的壁画时,心中也已没有了任何一点不甘心的情绪。
非要说的话,可能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终有一日, 她也要将表彰自己事迹的图画留在此地!
……
这应当也不只是赤玛伦一个人的想法。
连她这位刚刚从吐蕃转投而来的降臣尚且如此, 那些才在今年被遴选提拔上来的官员, 那些破格被准许前来的太学生,还有那些等候在外听到了大典风闻的神都百姓, 都难以克制地在这凯旋盛况中,涌现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猜还有一部分人是这么想的,”武清月懒洋洋地歪在室内的暖火炉边,朝着母亲说道,“这幅飞跃者图卷中的主角,若要算起出身,可以说是往上追溯数代,都找不出个贵人,说是最底层的黔首也不为过。”
“总会有人在想,这些人能凭借着留名于万象神宫碑刻而身价百倍,其他人也能做到这一点。”
“但你今日在大典之后,还和阎立本商量了一件事。”武曌接道,“你让他在不影响壁画完整性的情况下,将参与到滑翔翼行动的女兵名字全给刻上去。”
武清月抿了抿唇:“总会有人看不到,充当先驱者的人也是阵亡最多的。何况,英雄不问出处的前提,也得是先办成了旁人做不到的事情。”
“算了,不说这个了。”她的情绪有短暂的低落,又先将其压了下去,“总归这也是个激励百姓的说法,往后如何,便且看这出消息能演化到何种地步了。还是先来说说其他的问题吧。”
武清月所倚靠的位置,原本就距离武曌不远。
在听她因说起士卒阵亡之事情绪不佳的时候,武曌便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宽慰女儿两句。
只是还没等她的安慰言语出口,武清月便已突然话锋一转,倒是让她还没来得及将手收回去。
可下一刻她便看到自己的女儿“从善如流”地将脑袋蹭了过来,一边将脸凑到了她的手边,一边发问:“阿娘,我出征半年,你想我不想?”
在先前的迎接对望之时,她其实还有很多想问的。
比如说,在她带兵离开洛阳后,虽然有后头送来的捷报用于稳定朝局,但在洛阳地界上总还会有心存异志的人,对于武周主宰天下心存不满。
这些人已在血的教训面前放弃了出头来闹事,但这并不代表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无法在暗地里弄出点消极怠工的事情。
没搅和进李唐宗室叛乱之中的世家势力,也多的是办法扎根在新朝的土壤上,重新发展壮大他们的势力。
也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给阿娘找麻烦?
朝廷选才和世家的休养生息,完全就是在进行赛跑。
正因为如此,坐在天子位上的武曌非但没有休息的时间,反而需要更加果断而迅速地打开一处处局面。
这样说的话,阿娘之前就在推行的户籍统计进度如何了?
但武清月又觉,阿娘对她的领兵出征有着如此之大的信心,那她也该当在这些内政要务上对阿娘有十足的信心才是。
还不如问问另一个更要紧的问题呢。
就算已经当上了太子,但还是要适当“争宠”的。
武曌一瞥武清月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含着笑意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这问题这么多年了还问不腻?我最大的底气,一个是自己的本事,另一个便是你,你远行在外,怎么可能不想?”
在女儿此次的出征之中,她好像也要比先前的送行更多了一份担忧,直到她终于回到了中原的土地上,才将悬着的心彻底回落到了原地。
这份荣辱与共的牵绊,只有身为帝王的时候才能感受到。
但若说这是原本的母女感情之间被牵扯进了更多功利的东西,又好像并不那么合适。
这个解释倒是不必说出给女儿听。
聪慧如武清月,已是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阿娘这话,我原本也想说的。先前平定乱党的时候还没有那么直接的感受,这次远行藏原之上,对于后方的情况,我心中不知比早年间踏实了多少倍。一想到阿娘便是我在后方的底气,我就觉得自己必定能将胜利给带回来。”
她是母亲的臂膀助力和底气,母亲又何尝不是她出征在外最大的底气!
现在也终于没有其他人会对于给她的官职封赏上做出权衡,没有人会在迎接大军凯旋的时候给她添堵。
先有太平在迎接她凯旋时提前送来的金甲助阵,后有……
“我看你在提前送回来的文书中说,你想在藏原之上划分小州,对象雄、羊同旧地行自治过渡?”
武清月愣了愣,险些没反应过来母亲为何会突然将话题歪到此处,只下意识地回了个“是”字。
就听武曌以格外认真的口吻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此地的情况就全权交由你来办好了。”
“阿娘?”武清月愕然起身。
她不会听错母亲话中的意思。
这个将青藏高原之上的诸多事宜全部交到她的手里,并不是因为此地远离中原又并不富庶,管理起来劳心伤神,还不如做个甩手掌柜,而是因为——
对于一个封无可封的太子,母亲并不介意再对她给出一个封赏,那便是将这片前后经历了三次战事才彻底平定下来的地方,以形同于封地的方式交托到了她的手中。
“那么惊讶做什么?”武曌从容地抬了抬嘴角,“你问我先前想不想你,我也总不能只是担忧你的衣食起居和安全,还得想点其他的东西。那是你打下来的地方,用你的威名震慑藏民、统筹各方最是有效,为何不能直接由你全权负责?”
新朝建立之后的各方政务,正处在急需有人主持梳理的状态,但那些刚刚归顺而来的部族,也需要有人能将他们抚慰妥帖。
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要不落到顾此失彼的地步,自然是将其交到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为好。
诚然,天下从无太子能有这样的权力。
可天下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一个皇帝是如她这般坐上皇位的。
她们要走的路,没有任何一个前例可以参考,那又何妨做出更多改变规则的事情,让朝臣看看,这武周势必会在第一任皇帝和第二任之间,有一个无比和睦顺遂的交接。
这也将会是一个王朝得以稳固根基的基石。
但武曌大概并不清楚,在她给出这个理由,说出这个决定的同时,武清月的思绪有很短的一瞬,被系统的提示音分去了注意力。
在系统的界面之上,当这片青藏高原的土地被决定归属的时候,她的寿命倒计时,最终定格在了五十年。
毫无疑问,就算有土地扩张同时出现的递减,也已足够让她活到将近三十年之后。
无论是因为母亲的信任,还是因为这个好消息,都值得武清月眉飞色舞地应下了这份委任:“阿娘放心,我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武曌怎么会担心这个呢?
她只随口问道:“接下来你要如何管理那头是你的事情,不过……被你带回洛阳的赤玛伦,你打算怎么安排?”
“您说她呀——”武清月调侃道,“我还以为,您会想先见见这个同类呢?她和文成不同,最适合任职的地方不是藏原之上,而是中原。”
武曌挑眉应道:“那你让她明日来见我。能让你如此举荐,总该拿出不逊色于珠英学士的本事才对。”
不过若要武清月说的话,圣神皇帝接见赤玛伦的会晤,很可能是天授元年结束之时最重要的一场会面。
这位以没庐氏家主的身份被押解入京的女子,在和当朝皇帝交谈多时后,直接空降到了鸾台给事中的位置上。
往日被称为“门下省”的鸾台,多有朝堂奏章汇聚,上级官员有决策驳斥的权柄。
给事中的位置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虽然有驳正诏敕的职责,但大多数时候执行的还是谏官的职责,却是一个最容易让人了解朝堂诏令往来与各司运作的位置。
武清月就很熟悉这个位置,谁让她的老师也曾经是从这个位置上升迁上来的。
那么武周天子对于赤玛伦的器重,已在这份委任诏令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
而在数日之后,便已是天授二年的新春元日。
……
出征的大军得胜而返,让这座本就沉浸在欢庆气氛中的都城,还平添了一份热闹。
太平也起了个大早,预备将写有班师庆典消息和万象神宫的最新月报带到武清月的面前,权当是个特殊的新年礼物。
但她刚刚踏入太子东宫,便觉脚下一空,直接被人给捞了起来。
晕晕乎乎之间,她对上了一张喜形于色的面容:“太平,你立了大功了!”
“啊?”太平茫然地朝着姐姐看去,不知道这个大功是从何而来。
武清月也没有跟她卖关子的意思,朗声笑道:“你那月报吹嘘得厉害,却也正如你所说,战功总是实打实的。月报送到北面,被飞鸢和元之联手利用,往北地宣传了一番。”
“唐古拉山是山,突厥的燕然山也是山,翻哪个不是翻!北部草原上各方部落心思各异,最后变成了一个结果,那就是无论如何也得在开年之前送上一份礼物。被他们选定为礼物的,正是那位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
先前找不到人,未必全然是因为他会躲藏。
还有可能是因为,一些草原部落也想看看,这个流亡在外的突厥少年,到底能不能给武周制造出一些麻烦。
可这些人现在却不敢隔岸观火了。
武周大军会飞的,谁知道会不会在明天就飞到他们的头顶上!
“默啜泄露了行迹,狼狈西逃,结果他逃奔而去的阿史那部落里正好有个特殊的客人,正是卓云在西突厥收养的那个女儿。”
“这孩子就是因为聪慧和凶悍脱颖而出的,也没将营中的异动给忽略过去,直接发起了调兵的信号。”
“最后的结果是——默啜被俘,已被人押送往洛阳来了。”
武清月眉眼含笑:“太平,你说,这算不算是你的战功?”
这也无疑是新年到来的第一条好消息!
第305章
太平到底还有些孩子气, 又是在这等私下和姐姐相处会面的场合,直接“哇”的一声惊呼了出来。
她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在神都月报上的贡献, 居然还能起到这样意想不到的效果。
默啜是什么人,她是很清楚的。
正是此人和他兄长,外加上阿史德元珍的联手, 才让当年一度成为太子的李贤被蛮夷俘虏,不仅丢了不少出征士卒的性命, 还让李贤他自己的脸面,都在塞外丢了个干净。
不对, 他已改了姓, 应该叫做虺贤了。
太平苦着脸,很觉这个名字不好念。但一想到正是这样一个难缠的家伙或多或少因为她的缘故落了网,她又顾不上去想这个姓氏是不是难念了。
她立功了!
她——立——功——啦!
在收回了发散出去的神思之后, 她心中涌动的,顿时只剩下了这句话。
无论这其中是不是只能算迂回起到了影响, 她立了功劳,就是不争的事实。
没有人不想立功, 起码对于太平来说,她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之中,为母亲和姐姐做出助力,给她带来的成就感, 远比在太学之中看到学子向她俯首要大得多。
她也一度置身于班师凯旋的队伍中, 本就觉得自己得再做些事情, 才能对得起彼时听到的百姓欢呼。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脸上的红晕往下压了压, 热切发问:“那他的其他同党呢?比如——会不会他被抓了之后,他还有个兄弟流亡在塞外,会重新聚集起来人手伺机而动?”太平目光发亮地问道。
其实这个斩草除根的问题,很可能并没有问出来的必要。
若是还有隐患的话,阿姊根本不会将它作为新年到来的好消息,宣布在她的面前。
也就是说……
“没有了。”武清月回应得斩钉截铁。
“突厥这样的部落,向来很明白生存的道理。他们能不在阿史那骨咄禄死后,就直接将默啜的人头带到我的面前,已经要算是那小子格外有本事了。”
“现在又经历了一场围剿,草原之上对于武周臣服的态度还越发分明,飞鸢她们也已在那头扎根屯兵,就算默啜此人还真有个兄弟在漠北草原之上,现在也已没有活路了。”
卓云那头的来信中说,若不是为了确保擒获的正是默啜本人,而不是由什么长相相似的人伪装成了他的样子,众人在动手的时候根本不会收住力道,让他留下一条小命。
但交战之间总是会有意外发生的。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因果报应。
当年阿史那骨咄禄纵马踩坏了李唐皇子的腿,现在阿史那默啜的腿也在逃命之中被流矢命中,只能剜疮保命。
现如今,他和一个瘸子也没有什么区别。
“也就是说……他没法在被带来洛阳之后给阿娘献舞了?”太平听到这里,一脸的可惜。
武清月失笑:“你若想看这个,等卓云和飞鸢联手,将漠北的突厥回纥等部都再清算过一次后,只怕能看到排着队伍来献俘献舞的,哪里就缺此人一个了。”
“不过……”她沉吟了须臾,又接着说道,“月报的宣传有利有弊。虽然让草原各部对于武周的敬畏之心日盛,却也让我们在这几年间绝不能打一场败仗,甚至出兵的攻势不够凌厉,都有可能将这个神话给击破。”
太平顿时露出了忧心的神情,却一转头就见,说出这话的武清月就脸色上来看,还比她要轻松得多。
“……阿姊!”
“好了,我这既不算是在吓唬你,但也确实没到局势不利的地步。”武清月道,“四邻之中在这两年内能给我们带来威胁的几不存在,我说出兵要快要狠,只是在说——”
“吐蕃战事看起来结束得快,突破唐古拉山脉屏障的那一战也不算旷日持久,但对军粮的消耗依然不少。要去清扫草原之上的残存势力,怎么也得等到七月之后。也就是说,等再有一批俘虏被送到神都的时候,大约要到今年年末了。”
“你想看的献舞,得再等上将近一年的时间。”
太平差点想打人:“阿姊,你下次说话不要大喘气!”
她险些就要以为,自己得尽快变更出一份新的月报,才能挽回先前带来的影响了。
或者得亲自前往北地操持宣传事宜。
又或者,就算这么做也还是不够。
结果只是需要再多等等,走循序渐进的路子而已。
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阿姊当了太子,也果然和前几年一般坏心眼,以逗弄她这个妹妹为乐。
武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好,我不跟你绕弯子,说说另一件事吧。阿娘说近来神都月报的主编工作因你办事妥帖的缘故,完全交到了你和婉儿的手里,现在正值新年,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在月报中刊载出去,便来同你商量如何撰稿为好。”
一听这话,太平立时收起了嗔怒,学着朝会之上众多官员的表现一般,端出了一派沉稳严肃的模样。“阿姊你说。”
武清月将唇角往下压了压,又轻咳了一声,方才继续开口:“我在从边境折返的沿途就发觉,官学招生的情况依然不太理想,一个是,就读其中的学子人数大为不足,若要靠着这些人在进学数年后入京赶考,还不足以抗衡世家卷土重来的浪潮。另一则……”
“我在途经鄯州之时,将当地学馆的授课老师叫到了面前,对其粗略地考核了一番,得出的结果并不太理想。”
虽然经历了南北朝乱世,不少原本为世家垄断的知识,已经因为各种暴力的原因流入了民间。
随着纸张造价的日益低廉,获取知识也已不如数百年前艰难。
但对于大部分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来说,读书写字依然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
而越是到了边境,这种情况也越是寻常。
连学生都不容易招到,在这里授课的老师能有多少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难理解这等情形的出现。
然而这对于急需在十年二十年间改变格局的武清月来说,着实不是一件好消息。
太平困惑地挠了挠头:“那我该当怎么做?”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地方官学都是由各个州县的长官管理的,再经由春官统一把控,和她现在负责的神都月报并没有关系。
可听阿姊的意思,这其中居然还有她能做的事?
武清月答道:“你要在月报之中先透露出一个消息。”
她解释道,这等关乎社稷延续的大事,自然是早在班师庆典之后,她就已随同西藏那头的局势一并,汇报到了母亲的面前。
圣神皇帝召集了凤阁内史和其属官议政,就此事已有了一番商讨。
招生人数不足的问题倒是容易解决。
先让官学之中多出几个平步青云的例子,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在官学之中增设数个勤工俭学的岗位,用于招揽一部分家境贫寒的学子。
此外,在官学之中考核优良的,可为家中酌情免除一部分商税农税,以招揽商户子前来就读。
再便是对官学的师资力量做出更新,让就读于其中的学子深受裨益。
至于如何更新……倒确实是个问题。
若是光靠着朝廷在此事上提高薪酬支出,不仅对国库的压力不小,也只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太平好奇发问:“那最后如何了?”
她只恨自己年纪尚小,无法参与到这样的议事之中,没法亲眼看到,这出对学馆的变更是如何商讨得出结果的。
她自己在太学中就读,不缺良师益友,可正如阿姊所说,天下更多人没有她这样的条件。
她们又该如何得到充裕的师资呢?
“我提出了个建议,要在接下来尝试推行。”武清月答道。
见太平的求知欲已就差没直接写在脸上,她便直接说了下去,“你应当知道,每年参与铨选的官员,包括那些流外官,能够达到一万多人。前朝就意图对这部分人做出精简,防止官员冗杂,带来财政负累。现在,倒不如给他们找个好去处。”
“这些通过科举的官员,或者是以诸多途经成为流外官的官员,其实并不全然适配于三省六部和地方岗位。有些人会写会说,但并不一定会做……”
将政令落到实处,是需要与人打交道,与舆情打交道的。但很可惜,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本事。
太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虽不全然明白阿姊所说的不适配,但在前朝那几位太子身上,从某种意义上也能套用一下的。
武长仪自觉自己在举例子上很有本事,当即顺着阿姊的话点了点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啊……”武清月答道,“然后要给这些人找个好去处。”
武周势必要跟前朝做出区分。
前朝出于种种原因,这个官员精简的工作动辄遭到阻力,但在改朝换代一年有余后,武周却能做这件事。
当然了,先一步被清理出去的,必须是那些在当地户籍登记上犯了大错,或者是尸位素餐之人。
而后,便是一部分人的转岗了。
“阿姊的意思是,让他们去地方官学任教?”太平奇道,“可他们会愿意吗?”
就算是流外官的“杂色”,那也有实打实的权柄掌握在手中。不像是地方官学,升迁的路子一看就已经到头了。
但她这个问题刚刚问出,就已听到了武清月毫不犹豫的答案:“他们为何不愿意呢?”
“一来,朝廷并未将他们直接辞官不用,而是依然给出相应的俸禄,只是需要他们换一个地方任职罢了。”
生计上,起码是能继续维持下去的。
“二来,制举并不限制地方官学的老师和学生一起参与考核,也就意味着他们还有机会离开这个岗位。”
当流外官不是长久之计,需要投身铨选,寻求成为正式官员的门路。做官学的老师也能有这个跳出去的法子。
这么一看,去官学办事也不算苛待于他们。
而在官学之中,他们需要考虑的只是将自己的学识教授给学生而已,不像是在胥吏的位置上,还需要考虑更多麻烦的东西,反而是前者更有优势了。
“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武清月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地方官学在往后不由春官总管,而是交给天官。”
天官吏部!
“武周的政令辨析,时势要务,都需要让官学之中的学子及时掌握,这样一来,到了她们学成之时,才能真正成为我大周的栋梁之才。而天官所出的文书,会先交给在官学任职授课的老师。”
“太平,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武长仪愣住了片刻,又忽然目光一亮,应道:“我知道了!官学的老师既是在教学生,又是在换一种方式进学备考。倘若他们想要参与考核,会比之前在胥吏的位置上更有优势。”
这些时政消息潜移默化的灌输,大约让他们跳出先前的位置,去更为清晰地看到武周官员的变革迹象,让他们看到自己先前办事的不力之处,还能……
让他们将官学办得更为昌盛。
官学招募老师的俸禄没有额外支出,但一夜之间,天南海北的官学都要多出不少可用的老师了。
这其中有多少大儒名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先让更多的人走进学堂。
走进学堂,就有无限的机会了。
太平心中热血沸腾。
她已知道,阿姊需要她在月报上写些什么了!
从胥吏到官学讲师,还需要有更多的舆论再推动一步!
第306章
“不合格的官员, 却有可能是合格的老师……”
太平攥着笔杆,看着面前的稿纸发呆。
直到有好一会儿,在旁的婉儿和江央才看到她眼中闪过了一抹亮色, 而后埋头奋笔疾书了起来。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和太平公主怎么说的,才刚过完了元月初一,就连朝中官员都还在休假之中, 太平倒是已忙不迭地开工了。
更准确的说,不仅仅是她自己, 还有她的伴读以及助手。
“来!你们来看看这个。”
太平满是摩拳擦掌的干劲,很快便将手边早前就整理好的文书, 以及方才刚刚写完的稿纸, 一并放到了两人的面前。
在那上头,她先是将昨日阿姊告知于她的消息都做出了整合,将朝廷意欲精简流外官, 将其安排到官学学馆岗位上的计划,大略做出了个说明。
而后, 便是她已想出的宣传之法。
她要做的事情说难也不难,但要说简单, 可能也没那么简单。
流外官员这个群体的人员冗余,已不是一日两日,这其中得过且过的人不知凡几,不是说告诉他们去做老师有利无害,就能让他们主动投身于这个行当的。
恐怕在他们看来, 朝廷大开官学, 招揽天下寒士入朝, 作为对抗世家的又一出手段,到底能否推行落实下去, 也还是一个未知数。
要让人心无芥蒂地走上这条看似平顺的新路,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何况,在阿姊随后告知于她的话中,还有另外的几件事。
按照她们的想法,流外官员中能力不足以匹配岗位的,或者是以权谋私的,势必要在户籍统查之后被清退一部分。
那么官学的老师,也自然不是一个可以让人混吃等死的岗位。
若是这些人既不适合于当胥吏,又不适合于投身教育行当之中,那还不如趁早回家种田经商去!
此外,官学老师的教书育人状况需要定期由地方官员监督,以防出现偷奸耍滑的情况。
还有另外一条正在商讨之中的事情,那便是——
如果这位任职于官学的老师,以极其出色的成绩通过了铨选或者制举考核,他教出来的学生里却没有一个成才的,到底要不要因此对其弃之不用呢?
总之,还该当对于这个师生的平衡有明文条例的限制。
这些也都会影响到太平接下来的办事方略。
上官婉儿将目光挪到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上,就见太平在上头写道:
为了满足阿姊提出的宣传目标,她打算按照三个步骤来走。
反正对于这些官员的清退不急于一时,教育变革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她大可以分在三份,甚至是四份月报中,达成这个劝进的结果。
“第一步,我打算将太学博士行将以考核取优的消息刊载在月报上宣传出去。”
女官入朝,影响的并不仅仅是朝堂上的局面,还有太学。
前朝皇帝在位之时,太学生既是天子脚下最为特殊的一批读书人,也是最有机会与东宫往来的一批人。
但现在,这些人已非前朝太子的臂膀助力,还多了不少身份特殊的同堂学子。
光是有圣神皇帝为了太平的就学环境,将郑夫人和内文学馆女官安插在其中,还不足以匹配方今的世道。
对于太学之中所教授的学识与“礼法”,也该有一番与时俱进的变化才对!
该说不说,圣神皇帝对于这些太学官员还是有所优待的。
天授元年,她只是将新规宣告下去,让他们尽快修订出新的教材。
直到翻过年来,才将即将对他们进行正式的考评提上了台面。
没能通过这场考核的太学博士,绝不能再留于此地,教授这一批未来的女官和其余武周栋梁。
但能够通过考核的那一批,又经由圣神皇帝特批,将会被授予更高的官职,享有更为优厚的待遇。
毫无疑问,这对于洛阳将会是新年的其中一条大消息。
婉儿抬头:“按照公主的想法,若让此事不仅仅盛传于洛阳,就是在对外宣扬……上有所好?”
“对。”太平点了点头,“我就是这样想的。”
比起直接宣传在官学做老师有多大的好处,还是先将这等有升有降的消息放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教育将会是天授二年的其中一项要务,要更不容易被人察觉出背后的意图。
去年是改朝换代之后的选官,今年是对士人提供更为优渥的就读环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正好趁着元月的东风,将这个基本的情况宣扬出去。
“而后,我们就可以做第二步的行动了。”
上官婉儿的眼睛里掠过了一缕明悟,将手中的文书翻过页去。
果然瞧见太平在上面写道:第二步,便是将流外官员即将进行考核精简的消息给散布出去。
当然,在月报之上,这件事不会以政令的方式说得这么直白。
按照太平的计划,月报负责的是舆论唇舌,被寄予着煽动情绪的厚望,也因其上文字通俗广为传播,就不该站在那些流外官员的立场上。
她应该写的,是唐休璟和娄师德的天下户口查验结果,和地方官吏办事不力。
人明明已经很多了,为何还是有不少官员没在办事,或者政务进展极慢?
正是因为流外官员人数过多之后,反而各自推诿,分工不明。
要么改,要么走!
民情舆论必须先往这个方向去引导。
这些地方胥吏铆足了劲,想要通过铨选以杂色入流,在他们的下头,却还有不知多少的读书人也想要他们的位置。
当风向有变的时候,他们也没这个本事抱团取暖,抗衡皇帝意图改变时局的推力,只能等待着朝廷正式的诏令。
而到了这一步,就是增设官学、招募老师的消息了。
“你觉得这样如何?”太平问道。
上官婉儿沉吟须臾,不知道该不该说,太平公主跟在自己姐姐和母亲的后头,也直接学会了一项本事,那就是先把屋顶掀了再来开窗。
或者说是先给出了一顿疾风骤雨的棍棒,再给人留下一条求生的门路。
这等方法……经由前人的屡次实践足以证明,当然是好用的。
但她权衡了一番后又道:“还是着急了一些。”
若只是由唐相把统筹的结果汇总于朝中,这些官员得到的处罚,将会远不如如今。
现在还多出了世人的口诛笔伐,情况便大为不同了。
这些言语,未必会让这些地方胥吏走回正道,反有可能让其中的一部分人就算在最后选择了地方官学,也更像是前去其中逃避惩处的。
到了这一步,哪怕朝廷告知他们教好学子也能升迁有望,他们就真能好好办事吗?
婉儿的母亲就在做教书育人之事,她耳濡目染,深知师长需有何等尽心尽职的态度,才能让学生深受裨益。
她问道:“可否劳烦公主,在将计划呈递于陛下与太子的时候,问一问她们,能否再作一场戏。”
也在第二份月报和第三份月报之间,再多加上一个步骤。
……
“那么此事就劳烦休璟了。”武清月将这份在太平手中完成的计划交到了唐璿的手中。
户籍统计是件大事。
当年就连在河南道赈灾,都花费了刘仁轨不短的时间,更何况是如今这个……姑且称之为人口普查的事情。
唐璿在北,娄师德在南,御使官员无数,才勉强在一年间有了成果,得以在年关之时重回神都。
这还是在两人的本事不小,官职也不低的情况下。
可惜还没等他在家中安坐多久,就已被重新召到了太子的面前。
他迅速翻阅了一遍这份由神都月报那头递来的计划书,顿时明白了,为何陛下与殿下都没将太平公主所做的事情当作是少年人打发时间的营生。
她们确实是在办正事的!
更让人惊喜的是,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给出来的计划里虽还有些手笔稚嫩的地方,却是真已摸索出了一条可行之策,只是在细枝末节处还需要商定一二。
至于这出作戏与宣传,对于唐璿来说倒不是什么麻烦事。
不过是要在流外官中抓个做学问是好手、却不适合在外处理公差的“典型”,而后,顺着那“上有所好”的风气将他招进官学,再由神都月报做出宣传罢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了。”唐璿将其搁在了一边,自武清月所在的位置,不难看出他脸上异常郑重的神色。
“你说。”
唐璿问道:“以神都月报先前记载太子殿下战功的方式,臣为此事出演这场提拔的好戏,会被写成何种模样?”
武清月压了压唇角,一本正经地答道:“起码是个正派角色,不是吗?”
在太平送上来的计划书里,还有一份与官学无关的东西,是她一并草拟的一份捷报,以恭贺阿史那默啜被擒获。
在这份捷报之中,对于阿史那骨咄禄和阿史那默啜,可以说是没有半点留手。
这两兄弟当年想要隔岸观火,顺势劫掠边境,可是实打实造成了士卒的伤亡。其中的一个已在当年身死,头颅被留于沙碛要道砌作京观,那么另一位也休想得到好下场。
太平的第一份月报稿件打磨了许久,可算是让她受了不少折磨,现在写起来可说是驾轻就熟了。
但怎么说呢……
唐璿没觉得自己有被安慰到,更没什么庆幸的情绪,只能任劳任怨地先将这份差事领了下来。
不过在交接完了工事,行将走出东宫的时候,他又不免有几分恍惚。
当年的唐休璟大约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仅能在前朝,便已在武清月的助力下坐上高官位置,还能在新朝封侯拜相。
彼时在江上暴雨之前的弹剑作歌,也仿佛有了另一种宿命相逢的意味。
更庆幸的是,到如今,当年身在船上的人,没有一个走错了路。
见武清月亲自送他出门,他便顺口问了一句:“殿下纵然刚刚征战归来不久,恐怕也是坐不住的性子,不知接下来打算如何?”
武清月笑了笑:“春耕将至,哪里是能休息的?自去岁增设劝农使后,今年的亲蚕劝农也该好好举办才是,此事已被陛下交给我来办,我也正好能去看看,我所选定的劝农使,有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惊喜!”
宗燕客能不能变成武燕客,就看这一遭了。
武清月也有些惊喜地看到,当春官典仪筹备完毕后,太子的车架徐徐行出洛阳,随同她一并出行的卫队中有一路的都尉还是个熟人。
眼见武清月伸手相召,那策马随驾的少年人更是目光热切地行到了她的面前。
那不是韦淳又是谁。
武清月望着对方比起当年主动请缨之时成熟不少的面容,含笑发问:“三年不见,域外一行可有所得?”
自韦淳当年随同澄心一并出海,到今日确实是已有三年了。
三年的时间稍纵即逝,却也留下了不容忽视的痕迹。
若说当年的韦淳还只能小心揣度武清月指派人选的规则,那么如今的她,光是自举手投足的风姿之间,就已能看出不少日渐沉稳的影子。
或许唯独未变的,就是她那既知自己要什么,便势必要奋起直取的脾性。
她眼中片刻的犹豫,在抬眸的刹那已是尽数消失不见,只剩一句斩钉截铁的答复:“有,当然有。”
“纵无太子殿下相召,我也本有一事想与您商议。”
当韦淳登上车驾,隔绝了与外界的目光后,便听她再度开口:“我想与您谈谈二皇子的事情。”
她很确信,太子殿下不可能没听到一些风闻,与其等到旁人来为此事给出个结果,还不如由她自己先将它说出口!
第307章
二皇子的事情?
武清月若有所思, 开口之时却又是一派与下属闲谈的口吻:“我问你域外所得,你却同我说旭轮的事情,总不是想说, 以他这反面例子佐证,在外头还是得有武力傍身才好?”
韦淳轻咳了一声,原本都已在脸上蓄势待发的壮志, 险些被太子殿下的这出打岔给打乱在了当场。“我说的自然不是这个。”
“那你说吧,”武清月回道, “但我希望你说的话,是先从你自己的立场说出来的。”
无论——武旭轮是不是武周的皇子, 是不是圣神皇帝仅剩的三个孩子其中之一。
“我知道。”韦淳一口应下。
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更知道, 在这话中,是太子殿下对她们这些下属的无边期许,让她只觉自己前往塞外的三年时间, 都在这句话里被一瞬间填补了过来。
她依然热切的目光中流动着一抹动容,又很快回到了一派郑重, 让人绝不会怀疑,她的话中有任何一点草率的决断。
她也没有半分停留与迟疑地说出了这七个字。“我想迎娶二皇子。”
武清月指尖轻叩桌案的动作都为之一滞。
马车的隔断和外头的车马前行之声, 让这句话只能传入她和武清月的耳中。大概也没有人会想到,借着太子召请上车一叙的机会,在这位韦都尉的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算武周改朝,女子为帝,朝野之间只怕也没人敢想什么迎娶皇子之事!
武旭轮的种种行为, 明摆着是要做一个闲散亲王, 按照绝大多数朝臣对他的预期, 他会娶一个身份合适的王妃,与他一并闲云野鹤游荡在外, 而不是……
不是如同此刻一般被人求娶。
“你应该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武清月看向面前的韦淳,徐徐开口。
时间真快啊,当年那个还在放纸鸢的小姑娘,在一转眼之间已经有十八岁了,也已能自己谈论婚嫁之事了。
“旭轮因为你救了他,或者是因同行沿路的往来对你有好感,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他不想被前朝宗室以及一些糊涂的武家人利用,便急于给自己寻找一个脱身的去处。但他说想要嫁给你,那是他的想法,纵然他身为皇子也无法对官员施压,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以韦淳当年自觉“能力不足”,都敢来她面前陈词,求取一个机会的性格,不像是会被旁人想法裹挟的样子。
她是怎么想的?
韦淳坦然答道:“我想升官。”
这一次轮到武清月咳出来了:“……你再说一次?”
“我说,我想升官。”韦淳不仅没有收回先前的那句话,反而坐得更为端正了一些。
见武清月示意,她继续说了下去:“以如今的朝局与世情,二皇子的妻子不该以皇子妃命名,而该当效仿驸马之称。若将驸马二字归其本源,乃是执掌天子车舆的近侍官,位比两千石,不过是因为自魏晋开始,公主的丈夫大多担任此职,才将称呼变成了惯例。”
“那么由此类比,倘若我迎娶二皇子,非但不该被限制在内宅后院之中,反而该当因为与皇室有姻亲之故,能够被授予重任,自此重启另一种潮流风尚,难道不是吗?”
不仅仅是娶夫的新风,还有皇子出降的风尚。
就连武清月都很难在这番振振有词面前,说出个“不是”来。
不错,限制驸马为官不是汉唐之间的规定,而是到了宋朝才出现的。迎娶平阳公主的卫青,前朝另一位平阳公主的丈夫柴绍,都没因为娶公主而中断仕途。
就算是在历史上延续下去的唐朝,郭子仪的儿子也是在迎娶公主后坐到了太常卿的位置上。
与皇室结亲,除非像是房家一般被牵扯到谋逆大案之中,否则恰恰是忠心于天子的证明。
韦淳就是这么想的。
“我年纪尚小,资历不足,虽然在外磨砺了三年,但苦于职位限制,接下来的两年之间我能做的事情也并不算多。可明明天下初定,还有那样多的地方需要派遣要员办事,督辖民生,整肃地方,为何我不能去做!”
“我不希望借助京兆韦氏的名头为自己造势,反而让陛下与太子打压世家的计划受阻,更不希望太子强行提拔我的官职,为我承担旁人的质疑。”
“倒不如凭借着迎娶皇子,争取一个升迁的机会,被调往一个合适的位置上,让我去再为大周多办些事情,尤其是驻外守边之事。”
“比如去坐镇益州,替我盯着点南诏?”武清月接道。
韦淳抿了抿唇:“这我倒是没想好。”
武清月笑了笑,她到底是没想好,还是知道这件事不能单纯由她自己来决定,她应该很清楚。
但重要的也确实不是后面的安排,而是被韦淳说出来的这番话。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现在就将你放在一方要职上,以你如今的能力与眼界,未必能够适应?”
“我可以学,也知道将合适的人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韦淳眼神坚定地答道,“在四海行会中教授学生的两三年时间,和在拂菻国出使的三年,足够让我学会待人接物的本事。至于处理政务的能力,在太学之中也是学,在官员任上还是学,反而是后者更能敦促人前进。”
“说句实话,我知道自己不是太子麾下最聪明的人,真定念完三本书的时间我只能读完一本,所以我很清楚,我若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那些如今就读于太学的人,或许在两年之后就会取代我的位置。可我既然已经为了自己的前途争取了一次,又怎么甘心自此泯然众人!”
她想去一个能让她不断磨炼自己的位置。
太子出行的马车车厢宽敞,韦淳说到这情绪激动之处,便直接在桌案之前俯身叩首,“若是太子殿下觉得我此举是眼高手低,妄言大话,我也敢立下军令状。如有办事无度,臣甘愿领罚……”
“行了!”
武清月一把握住了韦淳的前臂,将她托了起来,“领不领罚的随后再说,哪有你这样将婚事说得像任职一样的。”
“那您……您这是同意了?”韦淳眨了眨眼睛。
太子殿下不仅没有因为她这一通僭越的言论,对她做出斥责,反而是以欣赏而宽和的眼光将她扶起来,已能说明她的态度了。
“其实你若是想要破格提拔,以你此前的履历,也不是不能……”
“不。”韦淳打断了她的话,摇了摇头,“我先前已说了,我不想让您难办。我有这样的胆量说出这样的话,是相信自己在重压之下能够化解麻烦,但不能让您不按规矩办事。”
天下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那位以女子身份登基的皇帝,也就有同样多的眼睛在看着太子殿下。
她们执掌大权,却也必须稳健地往前走出每一步。
太子殿下已经用四海行会给她做了第一个平台,用出征拂菻给她做了第二块跳板,接下来的路,她要自己计划了。
这才对得起,当年殿下问起她名字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她说,她问的是“韦淳”这个人,而不是她那个姓氏所代表的势力。
“再说了,”韦淳忽然展颜一笑,“殿下,我也没说自己对二皇子一点都没有想法吧。”
武旭轮长得又不差,除了窝囊了一点,平日所学的,可都是皇室子弟必须接触的课程,琴棋射御虽算不上样样精通,却也都能跟人搭上话来。
更因为那份救命之恩,在从西域折返洛阳的沿途,武旭轮没少用崇拜和恋慕的眼神看向她。
怎么形容呢?相比于京兆韦氏有意给她说亲的对象,武旭轮的条件真是要强上太多了。
那她又为何非要对此有所避讳,甚至是寻找办法躲开他的追求呢?
“殿下,我想,我有我的考虑,他有他的算盘,既是一拍即合,那也必然不会变成一对怨侣的。”
说不定,武旭轮比她还着急呢。
武清月失笑:“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好拒绝的。不过,这件事,得等我们重新回到神都再说,再在陛下面前过个明路,现在——”
她伸手点了点韦淳的额头,“先收起你那点结亲升官的小心思,陪我将劝农之事给解决妥当。”
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韦淳当即应道:“殿下放心,我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对了,说到在域外的收获,还有一件事我想向殿下禀报,是关于那大食的……”
……
当韦淳跳下马车去的时候,谁也无法从她的表现中看出她与太子商谈了这样的话题。
年少得意的都尉脚步轻快地跳上了马,统御着自己的下属朝前开道,俨然一派太子心腹的表现。
武清月眼见这样的一幕,松手落下了车帘。
她原本还隐藏的少许担忧,都已在韦淳的答案和表现中消失殆尽,她也相信,韦淳能处理好这段自进入武周后,天下最为特别的婚姻。
她也格外欣喜地看到,这些未来的朝堂重臣,都已在方方面面展现出了自己坐观世事的想法,而不再只是接受来自她的命令。
那么现在,让她看看其他人的表现吧。
……
她说是说的要往河南道巡查,第一步抵达的,却是桐柏的矿区。
此地增设督使和宗燕客就任劝农使,几乎就是前后脚的事情,也正该再来检阅一番。
但让武清月都没想到,太子车队入境之时并未得到有司的迎接,先见到的,是一片人员调度匆匆的“混乱”场面。
她一把抓过了其中一个跑过的小吏:“发生了何事?”
那人眼见武清月的衣着,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忙不迭答道:“……是,是……”
“回禀太子殿下,今日那头挖出金矿了!”
桐柏这地方,是作为纯碱供应地的,现在又挖出金矿了。
第308章
“难怪顾不上来迎接, 发现金矿实在是大消息……”
韦淳紧跟上了武清月的脚步,匆匆朝着动静最大的方向赶去。
这座位处桐柏的矿产基地,满打满算距离成立, 也才只有一年的时间而已,无论是人力还是驻守在此的兵力都还没有配备到位。
既是一边有要务在忙,另一边的迎接自然缺人。
深知这其中的情况, 武清月又怎会因此而怪责于对方,反而觉得, 这位被她安排到此地来的李督使很是明白何为轻重缓急。
若那金矿被发现储量充盈,她无疑能立一大功。
比起接待太子仪仗, 武清月更想看到的也是这等实质性的进展!
当她被人引路抵达这新发现的矿脉时, 更是随即获得了一个更好的消息。
“这里原本是先发现的银矿。”李督使指着前方的标牌说道。
武清月顺着这位一身短打的女子指去的方向看,便瞧见了一块写有“银洞坡”的标牌。
以标牌的新旧程度看,距离这块标牌被立起来, 应当还没过多久。
自汉代以来,银器和银锭虽然不以货币的方式命名, 却也可以称得上是广泛流通,这么一来, 若是发掘出银矿,也能算是一方政绩了。
“只是没想到,这里还有伴生的金矿。”她说到这里,不觉将愈发敬佩的目光投向了武清月。
选择桐柏作为采矿基地,几乎就是武清月一力决断的结果。
如果说先前开采纯碱矿, 已能解决不少附近百姓的就业, 还能将此物为武周的种种新兴产业提供原料支持, 那么接连挖掘出银矿和金矿……
便实在是太子殿下的运势惊人了。
她甚至在想,自己被从辽东调到此地, 算不算是被天降了一个必有收获的馅饼,竟是在不足一年的时间里,就有了莫大的收获。
倒是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但还没等她继续想下去,就忽听武清月问道:“你管此地叫做银洞坡,但我看那片发掘出金矿的位置距离地面很近,你打算让人用硐采、凿井还是露天采矿推进?”
李督使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先前是预备硐采掘银矿的,但是看金矿目前挖掘出来的部分,应当还是露天妥当。”
“虽说自十年前在辽东采金开始,上官便已用鸟类示警的法子规避矿难,但山势不定,每年的塌方数量依然不少。以我们如今的开采技法,还是露天为好。”
“不过太子殿下大可放心,早前在辽东我们是如何观望山势、规划矿路、补造林木的,现在在桐柏也会照例这么做的。”
她话说到这里,这才将目光从那块木牌挪回到了武清月的脸上,便对上了一张满是欣慰的面容。
武清月道:“我就知道,让有经验的人来主理此地,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
“采矿,冶金,造林需要的人手,在统筹之后尽快上报。我希望在年中,能在神都看到桐柏这边送来的金块。”
……
当武清月目送着那位李督使重新投身到岗位之中的时候,在她身旁的韦淳又听到了一句感慨:“这次的金矿,总算不必藏着掖着了。”
当年的辽东金矿还需要一边由阿娘提供销赃的门路,一边由刘仁轨和其余身在辽东的心腹一并隐瞒消息、秘密开采,今日却再不需要有这样多的麻烦。
这金矿的存在,反而该当大肆宣扬出去。
毕竟,当冶炼出的金块被送到神都的时候,既是国库充盈的表现,也是武周自有气运傍身的证明。
到时候……大概太平也有一项新的任务要做了。
这处矿脉的发现,真可谓恰是时候。
但对于武清月来说,早年间偷偷摸摸在辽东采矿,又何尝不是一种难以忘记的体验。
也正因为那出销赃的计划,才最终有了宫女放归、成立起四海行会。
今日武周女官女户的起步,更是多受这四海行会的助力。
武清月朝着周遭的矿山景象看去,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何为种因得果,这便是了。
……
那些在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便种下的前因,也在她的此次出行中带来了更多的结果。
在向朝中告知了桐柏金矿的消息,申请增兵支援并派遣有司前来督造金库后,武清月可没忘记自己此次出行更大的目的,继续往东南方向行进,以检阅自去岁开始增设劝农使的成果。
前来汇报民情的宗燕客,好像比起那位李督使还要“忙碌”一些。
武清月好笑地看到,宗燕客的胳膊上还挂着两提袋的莱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另一只手上还托着一沓宣讲农业的书册,竟没察觉到还有些其他的负重挂在那头。
“哪家给的?”她伸手指了指。
宗燕客顿时大窘,将其往身后一藏。
若说她早年间还因自己的前路不如武家宗家男丁明朗,在眉眼间略有几分阴沉之气,在此刻的这一幕里,倒是看不出多少踪迹了。
她小声答道:“去岁河南道丰收,越冬之时我又按照殿下所吩咐的那样,将西域引入的波菜推行于江淮。”
“我怕他们不信,干脆与他们立了军令状,将种植波菜的民户刻名于石碑之上,若是因我的安排赔了本,便由我依照名录一个个赔偿。”
武清月挑眉:“你倒是大胆。”
大胆吗?
宗燕客摇了摇头:“不是我大胆。您不知道,明明领了粮种前去种植的并不少,真正前来刻名的却没有那么多。我问询之下才知道,他们之中的有些人是做过府兵的,说是您当年为出征士卒立下的碑铭,从没有不曾兑现的。那么既然我是被您推举到劝农使位置上的,也必定不会堕了您的名头。”
她眼中闪过了一抹异彩:“秋日水稻与小麦的丰收,再加上太子殿下您的信用,让冬日改种新物,远比我一度想过的容易太多了。”
“殿下,这十多年间的种种,百姓都看在眼里呢。”
她又想起了自己手里拎着的莱菔,轻咳了一声:“这个算是他们给我的加餐,至于越冬时候贵得多的波菜,除了被卖去富户那里换钱的之外,还有少许留下来的,已经被闻讯的百姓送到此地府衙给您作为谢礼了。”
眼见武清月下一刻便要开口拒绝,宗燕客连忙说道:“您放心,就只有途经此地用一顿饭的量!”
这份送上来的波菜,甚至打眼望去,就能看出长短不一的模样,但又各有各的“漂亮”。
仿佛是因宗燕客勒令附近每家只能送出一根以表心意便够,将其他的都给退还回去,这些百姓便各自挑挑拣拣,从中选出了最漂亮的一根,最终变成了这样一份珍贵的礼物。
在武清月看来,这顿饭,比起神都洛阳的珍馐美味实在是差了太多,波菜在传入中原之后,也早被宫中的御厨给玩出了花来,却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风味。
她又听在旁的宗燕客奏报说,在江南一带此前越冬所种的大多是霜菘、莱菔等物,稍绿一些的韭菜都是只有权贵才能用上的稀罕物,更别说是这波菜。
所以去岁紧跟劝农使安排的民户,大多在今年多领了一大笔钱财,想必今年的规劝农桑之事,听话的要比固步自封的多上不少。
太子殿下的信誉和民望依然稳固,而且……
“会越来越好的。”武清月夹起了面前的最后一筷箸的菜,以笃定的口吻开口。
这既是一句承诺,也是一句展望。
会让民生越来越好的,又何止是种植作物和手段的改变。
当年被安排到江淮一带的殷夫人与祚荣,也同样有好消息能带给她。
不,更准确的说,是带给此地的百姓。
距离当年珠英学士的选拔,同样已有三年的时间。
若以三年的时间丈量脚下土地,也该当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路程。
而对于殷夫人来说,她在这一带修筑的水渠工程,也终于渐渐到了收官之时。
尤其是那几座防止海水倒灌、咸潮为患的堤坝堰塞,更是经由了一次次的测验与加固,最终被正式投入运作。
想来到了今年耕作之时,江南的沿河田地还能再多一份切实的保障。
当年殷颐然在珠英学士的答卷中,将退咸引淡视为江淮水利的必做之事,也的确不曾辜负圣神皇帝对她的器重,将这份出仕之后的答卷上交得无比漂亮。
“不知太子殿下可愿为这几座堤坝命名?”殷令使问道。
武清月没有拒绝的必要,颔首答道:“殷、颜两家都长于书法之道,殷夫人也算其中翘楚,就由我命名,由你题字吧。”
想来此地的百姓也会很乐意看到她的题字。
殷颐然研墨铺纸,便听武清月继续说道:“二十多年前的江淮洪灾,官府赈灾无能,以至百姓揭竿而起,如今我武周树堤建渠,便是再不愿见到此事发生。铜匦与月报,更是希望让世人都有畅抒己见的机会。”
或许这其中的一步步推行还会遇到不少障碍,试图说话的人太多,也会带来一些需要筛选辩误的谎言,但起码,先得去继续尝试,才能知道到底什么是最合适的政令。
“先驱者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方有后继盛世,就给这些堤坝一个统称——”
武清月郑重地落下了最后几个字:“叫做永鸣堰吧。”
永鸣。
江水海潮风起浪涌,拍打在那一道道堤坝之上,这永鸣二字,又何尝不是希望这些水利工程能继续沿用下去。
“永鸣堰……”
韦淳默默地将这三个字在口中品味了一番,只觉再没有比这合适的名字。
只是当那份墨笔手书被送去工匠处的时候,她又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等等!
太子殿下说什么二十多年前的洪灾,那不是又给前朝唐和帝多安了一条罪名?
不过,反正现在已经是武周了,那也……也没什么关系对吧。
何况,另外的一条消息,也让她暂时无暇去管此事了。
……
永鸣堰的碑石正在刻写之时,太子殿下便收到了一份连夜自青州送来的疾报。
信上说,新罗大将金庾信病故后,倭国便有蠢蠢欲动之态,如今眼见武周刚刚结束与吐蕃的战事,正值国力恢复之时,突然发兵进攻新罗。
“若我没记错的话,倭国的那位新大君,也才上位没两年?”武清月目光冷冽地望向这封战报。
天智大君办不到的事情,天武大君同样办不到。
更不可能因为同样有个“武”字,便能有在武力征伐上更进一步的表现。
倭国长达二十年的大化改新,固然让他们的国力显著增长,却又何尝看清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韦淳在旁问道:“殿下要亲自出征吗?”
武清月斩钉截铁地答道:“不必,替我传讯熊津,就说——”
“桐柏那边挖出了新的金银矿,但这种东西,谁又会嫌多呢?”
第309章
不过更准确地说, 这可能不该叫做传讯熊津,而是传讯与熊津有飞鸟哨站紧密关联的数个都督府。
除了因前朝某人战败于漠北而被调度前往的庞飞鸢与姚元崇,留守辽东的可用将领还多得很。
安东副大都护, 李谨行。
室韦都督府,沙叱相如。
还有,松漠都督府, 萧素筠。
……
“若是连出征作战一个倭国都需要由我亲自挂帅出征,那我在辽东十年经营, 从步兵骑兵到水师的一步步累积,岂不都是白费了?”
武清月一边将那封军令送出, 一边转头朝着韦淳说道。
“先前由澄心和钦陵领军前往拂菻, 我不是也将战况全权委托到了你们手里,并未多加过问吗?”
这天下的仗是打不完的。
若非吐蕃确实应当由她来做出一个有始有终的收尾,以她武周继承人的身份, 其实并不应该以身犯险。
至于现在的倭国来犯——
她已用去岁的战事给武周的对外征战开了一个好头,是时候让其他的将领有表现的机会了。
韦淳随即就见, 太子在写完了这份军令之后又在桌前换上了一份私人文书的信笺,快速写完了三封信, 让人分别送了出去。
而后转头便喊来了宗燕客,仿佛不曾收到那份军报一般向她问道:“我们下一处要去巡查的地方还有多远?”
宗燕客愣了一愣,却很快给出了答案:“还有三十里。”
武清月接道:“那便尽快出发吧。”
……
但先后收到了军报和单独来信的萧素筠却不敢有所懈怠。
她认真地将那封单独写给她的信收在了随身的锦囊之中,这才快速下达了调兵的指令。
按照太子殿下在来信中所说,这是她第一次完全舍去了李唐公主的名号, 以武周将领的身份作战, 打出去的旗号也是一个“萧”而非“李”字, 务必谨慎以待。
武清月在和韦淳谈及此事的时候云淡风轻,但并不代表她对于倭国的出兵便毫不重视。
她在信中提醒道, 这位以“天武”为号的倭国大君确实是走的武功路线。
早前,倭国朝堂之上的保守派取得了有利地位,导致前任大君选择另立太子。
这出局势变换,迫使前太子,也就是那位大海人皇子,不得不选择出家避祸。
然而三年前,前任大君过世,又让原本的局面发生了变动。
大海人皇子选择抢先一步发起攻势,迅速发动了“壬申之乱”起义,在内战中取胜,最终坐上了大君的位置。
当他成为这场王权更迭的胜利者后,倭国朝堂上的主战派重新得到重用,但与此同时,前任大君留下的大化改新成果也没被他推翻,而是取其所长保留了下来。
就如今年,天武大君一面进行了食封的改革,取消了氏族贵族的特权,一面则选择了发动对新罗的战争,以便将内部的阶级矛盾转嫁到外部拓张上来。
想得很好。
倘若他能够取胜的话,这位刚刚登基两年的大君无疑能让自己的地位得到极大的巩固。
而后,从声望到权力,都获得飞跃式的提升。
但很可惜,他对于武周的情况还是太不了解了。
他们先前在海上被刘仁轨带兵打出的火烧战船败绩,好像也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一点教训!
武清月在给萧素筠的信中写道,她已专门先给金法敏写去了一封信,以稳定新罗那头的军心,并让金法敏全力配合她这边作战。
她对于新罗确实多有“欺压”的举动,但金法敏带头称呼天皇天后,带头以外邦国君的身份恭贺圣神皇帝登基,堪称知情识趣,也早没了当年想要给新罗先君追封文武皇帝的想法,那这个“欺压”,便只能是由武周这边来做的事情,关倭国什么事?
她们当然要救。
不仅要救,还得要快!
此外,熊津的军粮有卢照邻的调度,会在萧将军带兵抵达之前就出仓装备完毕,海上夷洲、平湖、流求等地的军粮库存也会尽快调度拨往前线。
一并送来的,还有在此地于数年前陆续建起的战船。
再便是,她还有一封信是送给滞留于辽东的杨炯的,由他出任随军的文书佐吏,务必在开战之前送给倭国一份合格的战书!
萧素筠满怀战意地踏上了征程。
太子殿下从未因倭国地小,忽略掉对方国中的情形。
此次新罗求援,又恰好因为太子身在江淮,消息传达便捷,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种种应对,给出的是一份堪称万全的准备。
若是在这样的条件之下,她还无法将作战胜利的消息带回国中,那还如何对得起阿菟对她的多年栽培!
她自知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将才,但太子在信中说了——
这一战中,她无需顾及国与国之间的外交,也无需考虑在战事推进中的方寸,只需要一口气将敌军给打散就行了。
万余水师的损失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还敢有卷土重来的一天,那也不必再给对方保留什么国祚了。
跟听不进去人话的家伙,何必遵循什么礼仪呢?
更不用说,“周礼”已是由今朝推翻重定了!
这才是如今的规矩!
……
天武大君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这场进攻新罗的战事在开场的顺利后便陷入了胶着,还只是他收到的坏消息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金庾信病故,金法敏几次向李唐和武周卑微俯首,并没有让新罗内部怨声载道,也没让军队完全失控。
近几年间,新罗获得的粮种支援,让此地的底层百姓也能比前些年种出不少收成,也因新罗王和邻国之间的和睦关系少了征战的损耗。
相比于被倭国攻破,他们当然是更愿意归并入熊津和安东等地。
也正因为如此,他派遣出的将领在试图拉拢当地官员和百姓作为助力这件事上,几乎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更麻烦的是,武周出兵了。
在天武大君看来,留守于辽东的将领,一个是曾经在百济都不太能排得上名号的降将,一个是夫人跑到万里之外自己任职把他丢下在这里的笑话,还有一个是身份格外尴尬的前朝公主。
靠着这样的阵容发兵出征,根本无法对他的军队做出什么有效的拦截。
若是等到武周太子亲自出征,新罗应当已经被纳入了他的领土,集合两地之力,未必不能给对方一个迎头痛击。
然而这支就近发兵的军队,强势得有些可怕。
天武大君又哪里会知道,这些在他看来掀不起风浪的将领,恰恰急需一份有着决定性作用的战功,为他们坐稳武周将领的身份,提供足够的保障。
他所以为的弱点也都从不是什么弱点。
昔日的高丽、百济、靺鞨、契丹族人,现在都有了一个统一的身份,那便是武周子民。
他们在相互竞争之中从不敢让自己停下脚步。
而辽东新米在向京中供应赚取钱财的同时,也养出了一支格外健壮的边防士卒。
这又岂是才结束内乱不久的倭国士兵能够相比的!
……
四个月后武清月接到来自萧素筠的军报之时,就看到她也同样附带上了一份私人的信件。
在信件之上她以调侃的语气写道:
武周大军抵达新罗的那一支陆上军队,就像是一片无可抵挡的海潮一般,将粘附在新罗这块糕点上面的蚂蚁,都给全部冲了下去。
而这些溺水的蚂蚁还遇上了一张海里的渔网,将他们给彻底笼罩在了其中,最后一把火给烧了干净。
海浪继续朝着对面的蚂蚁窝涌去,自然是一样的效果卓著。
现在蚂蚁窝里的银矿,是我们的啦!
对了,记得让太平也多帮她夸两句,才好对得起她紧跟太子殿下脚步的威风赫赫,也好让正在神都太学内学习的阿娘看看,她的女儿也已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栋梁了。
武清月看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倒是在那份正式的军报上,战况被说得稍微收敛而确切一些。
有新罗王的配合,武周大军在新罗本土的战事推进,确实如同萧素筠在信中提及的那般,与狂风扫落叶也没什么区别。
辽东作为火药研发的一处重要基地,虽然没有配备后来的火龙出水,但也有不少水雷存货,便被随即在海上展开追击的水师投入了使用。
溃败的倭国海军后方,那位天武大君的美梦一夕破碎。
但这一次,武周可没有给他以请降的权利。
萧素筠以“吐蕃可灭,倭国亦可灭”的旗号挥师南下,直扑倭国本土而去。
毫无疑问,天武大君的武,在另一个武面前,终究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
“殿下在想什么?”韦淳见武清月接过军报之后没有即刻出声,而是沉默了一阵,便出声问道。
武清月收回了神思,从容笑道:“我在想,要不要纪念此事落定,为我巡查到的此地改个名字。”
“改名?”韦淳有些疑惑。
她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已是江南道的沿海,名为明州,也是一处正在兴建之中的重要港口。
她其实有在猜,殿下在此地滞留了一阵,又规划了两条水渠,是不是也为了防止东北对战倭国的战事出现偏差,她好随时自此地港口出兵发起支援。
不过这个问题,她大概也没法从武清月的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她听到的只是对方说道:“倭国既灭,海定则波宁,就将此地改作宁波以示纪念吧。”
有了那份军报到手,她也终于可以——
安心还朝了!
……
原计划的劝农亲蚕,不过是三个月的时间,然而等到武清月回到神都的时候,这天授二年都已过完三分之二了。
但一想到提前送回朝中的那份奏报,朝堂之上又没有哪个官员敢说殿下此次的用时太久。
最多……
最多就是在出城迎接太子和辽东献俘大军的队伍里,有人后知后觉地问出了一句:“太子殿下她原本不是去劝农的吗?”
那怎么就变成今年这个样子了呢?
结果他的话刚刚出口,就听到另一面的太平公主理直气壮地回道:“多打下来的土地也是要耕作的,要这么说的话,武力劝服算不算是劝农?”
武曌没有回头,却将这句话给听得清清楚楚。
在神都郊外的远处,已隐约出现了车马掀起的烟尘,但更为醒目的,还是郊野田间的一片金黄。
真好啊,即将到来的秋收里,应当又会有个好收成了。
第310章
这武周建朝第二年的丰收, 和大军凯旋的消息,对于稳定这改朝换代之后的民心,无疑有着格外重要的作用。
一代王朝的开篇, 正在一步步地将路走宽。
更让人欣喜的,还是武周的后继有人。
不是说她有武清月这样的继承人,而是武周在文臣武将上有着足够的接续之人。
那些经由近三年间的制举选拔出来的新人姑且不论, 就以战事来说吧——
前有武澄心等人插手拂菻战局的盛况,引得域外数国在武周登基大典上前来朝贺, 后有萧素筠带兵攻破倭国,也一并带来了新罗正式请求成为武周属国的国书。
半年前, 阿史那卓云带着养女阿史那真珠押解默啜入京, 也不知这其中又发生了何事,倒是让江央和真珠这两个小姑娘混到了一起。而按照卓云的说法,真珠能够发觉默啜逃亡的踪迹, 颇为大将之风,被太子看重的江央也天赋极高。
那么以十五年为一代划分, 摆在她面前的就已有三代人了。
而其中正值青春鼎盛之年的……
正是随着前方沙尘渐近而显现在面前的那两人。
……
“这么一算,我都许多年没回京城了。”萧素筠策马行在武清月的身侧。“不对, 先前洛阳虽有东都之名,但还算不得真正的京城。”
“这就是你紧张的原因吗?”
武清月的眼神看似望向的是前方,萧素筠却怎么都觉得,她在说话之间,用余光往自己紧握缰绳的手上扫了一眼。
“我哪有紧张!”
武清月选择不继续拆穿她:“也行……就当你这叫近乡情更怯好了。”
自打李素节身死之后, 萧素筠远赴辽东长驻, 以松漠都督的名号统辖将士, 她便没有回过中原。
转眼之间,确实已有数年了。
起先是因为, 她想要自己站稳脚跟,让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也能有所凭依。后来,则是因为一个执掌兵权的前朝公主还朝,在武周到来之初确实有些微妙。
但如今倒是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
前朝宗室之中仅存的复国希望,在两年的时间里早已被一步步磨灭殆尽,而武周陛下与太子的地位,也被一条又一条的实绩证明,根本不容旁人来取代。
她现在还朝的紧张,也确实不是因为需要近距离接触那位冒天下之大不韪登基的武周皇帝,而是因为,她忽然有点不知道,自己重新见到母亲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了。
“放轻松点,你如今也算手握灭国战功了。”武清月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先前的困境,也已经彻底渡过了。”
萧素筠怔然了一瞬。
渡过了吗?
不知是不是因母女连心,萧素筠几乎是在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刹那,便已转向了那头,也正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出现在了人群之中。
比起先前礼佛避祸之时,比起李素节被诛杀之时,那双眼睛里的神采确实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正如太子所说,当她以崭新的姓氏、崭新的战绩回到中原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彻底翻开了新的篇章。
除了……
“我在想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太平抱着稿纸,以担负月报成稿重任为由,一脸认真地坐在了萧素筠的对面。
“这有什么好计较的?”萧素筠奇道。
太平摇了摇头:“萧都督你看,我和你阿娘是同一届就读太学的同窗,那该当算是平辈对吧,要按这种算法的话——”
“噗……”武清月闷声笑了出来。
她原本是想看看,还挺欣赏太平那文风的素筠和太平凑到一起,能折腾出些什么东西,结果太平可倒好,上来便是一句占便宜的话。
但怎么说呢,有这句话在,萧素筠倒是一点也不怕有人会提起她那前朝公主的尴尬身份了。
出征在外多年,她也不是靠着武清月给她在背后撑腰指路,才坐稳这个都督位置的。
萧素筠在起先的愕然过后,当即从容答道:“话不是这样说的,我这个都督的位置在陛下登基之初就被重新敕封,姑且算是在去岁元月在武周出仕,公主执掌月报若也算是在前朝为官的话,那也晚了我半年有余。还是以官场之后的前后辈相称吧。”
太平眨了眨眼睛,直接顺坡接下:“那便按照这个方式来吧,我还是喊你一声阿姊。”
但此阿姊和彼阿姊,又已完全不是一个意思了。
那是一种重新被缔结起来的联系。
是武周的朝堂让她们同处一个平台之上,而不是因为,她们曾经有着同一个父亲。
武清月也随即听到这两人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那些没能尽数写在战报之中的细节,看看当它们被书写成文的时候,该当以何种方式来体现。
这出格外和睦的交流,让交谈之中的两人甚至没留意到,武清月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此地,留下她们继续“官场”上的前后辈往来。
不过,退出去的太子殿下也没能回去休息。
谁让又有另外一个人找上了她。
武旭轮将手紧张地往背后放了放,让武清月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还额外在头上贴了个大家长的标签。
要不然为什么今日就像是专门负责牵线搭桥的。
处理的还都是自己人的事情。
武旭轮终于在好一阵的踌躇后开了口:“阿姊先前来信中所说的是真的吗?”
武清月挑眉:“我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和你开玩笑?”
为了防止武旭轮打扰她巡查诸州农事的进程,韦淳求娶武旭轮的事情,在上半年没被她告知于他,而是先将韦都尉的大胆想法送到了阿娘的面前。
在得到了首肯的回复之后,她才在起行回程的路上,让人将这个“好消息”送到了武旭轮的面前。
所以在今日凯旋的队伍中,除了萧妤前来迎接萧素筠,还有一个翘首以盼的身影在等待的队伍中格外醒目,正是得到了回应的武周二皇子。
武旭轮目光发亮:“那……”
武清月摆了摆手:“行了,若是不出意外的话,等到秋收之后,诸多事项便会提上日程了。”
在这年末之时,也确实需要再有一件喜事,让神都热闹一番。
武旭轮这会儿倒是更知礼数了些。
那个好事将近的消息让他只觉曙光近在眼前,却还是强行按捺住了自己雀跃的心情,一本正经地朝着武清月问道:“可是……阿姊比我年长,我能先于阿姊成亲吗?”
武清月扯了扯唇角:“这有何不可的?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早年间就定下的亲事,定的是洛阳元氏的元希声,他如今还在国子学中就读,年不满十五。你要在我之后成亲,可得起码再等上两年了?”
武旭轮面色当即一变。
两年的时间对于旁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对于他来说可就太长了。
看看这天授元年与还没过完的天授二年吧。
他先是险些被人当作讨伐武周的筏子,又往西域走了一趟以身犯险,而后便是在洛阳度日如年。
要是再等两年,天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变数。
武旭轮振振有词地回道:“阿姊所言甚是,不成文的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既能早一步了却一桩心事,何必拘泥于先后礼法。”
……
“所以殿下此次前来,便是希望我们尽快选出一个黄道吉日,用于韦都尉向皇室提亲?”官居浑天令的萧夏玉问道。
“不错。”武清月颔首。
“那此事就交给我们来办吧。”萧夏玉顿了顿,又困惑地发问,“可我不明白,殿下为何要用这种眼神打量我?”
武清月扶额:“我只是突然觉得,你省心多了。”
萧夏玉:“……”
虽然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会有这种感慨,但总觉得这个夸奖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接话呢。
不过武清月说她省心的评价却并没有错。
自李淳风于去岁隐退之后,萧夏玉接过了更名为浑天监的太史局,在年历更替和星图风图预警上事事尽心。
此次武周二皇子的婚事,也是由浑天监与春官合作,办理得无比妥当。
……
当然,对于身在神都的武周百姓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太过精彩的年末。
他们还没从丰收的喜悦中缓过神来,就已被一个重磅消息给砸晕了。
跟随太子出巡还朝不久的韦都尉先是独立分出了女户,和京兆韦氏之间或多或少做出了一些切分。
而后,竟是当廷求娶武周二皇子。
距离前朝覆灭还没过多久,有些根深蒂固的想法,也还没从一些人的脑海中被剔除出去,以至于在听闻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后,绝大多数的人都觉得,那位韦都尉简直是疯了!
但她到底有没有疯,又有没有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显然不是那些没能紧跟时代潮流的人可以点评的事情。
他们随后听到了一连串的消息。
圣神皇帝没有对韦淳做出斥责,反而将此事抛给了武旭轮自己来决定。
二皇子也立即在众人面前慷慨陈词,将去年的救命之恩宣扬在了神都之中,对这个求娶点了头,仿佛但凡同意得慢了一些,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浑天监卜卦占星的吉兆紧随其后。
春官诸司关于女户娶夫的法令与礼法也应运而生。
……
在韦都尉提出娶夫之事的一个月后,便已走到了三书六礼的流程。
而后,众人便无比惊奇地看到,那位韦都尉非但没有因为那个迎娶二皇子的请托被明褒暗贬,更没有自此成为二皇子妃居于后宅,还在随后接到了一份委任诏书。
圣神皇帝有令,着韦淳为益州都督府长史,于天授三年元月之后前往蜀地赴任。
显而易见,她还被升官了!
非要说的话,这还是一出破格的升官。
……
“阿娘知道这两日间神都境内盛行的是什么话吗?”武清月喝完了那场成婚的喜酒,一边扶着母亲往回走,一边问道。
“说来听听。”
武清月好笑地回道:“他们说,若是圣神皇帝能多几个如旭轮一般的孩子就好了。后汉有话,说仕宦当仕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如今倒是该换一种说法了。”
武曌嗤笑:“可他们也该当看到我前面两个儿子的下场,更应该看到,不是人人都做得了韦淳!”
韦淳自己说,她是先争取来那个位置再努力去学,相比起那些真正有能耐的人,她是以一个后生晚辈的身份,做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豪赌,可若让武曌来点评的话,这一步也恰恰是旁人没有的本事。
这个儿媳,她很满意。
她更满意的是——
她已在越来越多的同路之人身上,看到了时代前行的蓬勃生机。
……
天授二年,万象神宫依然没有建成,但无形之中,它的根基已越发稳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