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十个菜的年夜饭
日子在对年后租下铺面的憧憬中度过,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二十九。
今天是秦夏与柳豆子最后一天出摊,下回再来就是大年初五了。
自从虞九阙得了徐老郎中停药的首肯, 便也日日跟过来帮忙, 怀里揣着手炉, 半点不受冻。
为了答谢食客, 摊子上特地多做了一蒸屉红豆馅的五行糕, 凡是来买东西的都送一个。
这东西那些个汉子倒也乐意要,自己不吃,带去家里总有人吃, 何况白给的, 谁还嫌弃不成。
忙了一个半时辰左右, 月上中天之际, 所有食材全都售卖一空。
搬上板车的时候,觉得周身都轻巧。
“相公,接着绳子。”
虞九阙把麻绳隔着板车上的东西抛给秦夏,两人来回捆了几道,确保都固定稳了方收手。
完事后, 秦夏又去给柳豆子帮忙。
最近柳豆子出摊的行头里,除了铁板、装豆腐的木盒之外又多了一个汤锅与配套的小泥炉,用来卖一样秦夏教给他的新吃食——鸡汤豆腐串。
与铁板豆腐不同, 鸡汤豆腐串用的是干豆腐, 切成方形, 卷起来用竹签串起,放在鸡汤里熬煮, 卖出前再加一勺调料,洒香菜蒜末, 要吃辣的也可加一勺辣酱。
一份卖两文钱,再给你舀一勺鸡汤,端在手里吃得肚暖心也暖。
柳豆子的豆腐摊本就走的是价廉物美的路线,这么一个两文钱还能喝鸡汤的吃食一出现,先前因为铁板豆腐也被人模仿了去,而受了些许打击的生意立刻有了回温。
柳豆子尝到了甜头,加上方蓉也在家有空闲,所以不仅白天,晚上也会多煮一大锅,搬到夜市来卖。
加上帮秦夏做铁板鸡架之类,而被硬塞过来的工钱,柳豆子现今也是小有积蓄的人了。
兜里有钱万事足,今晚秦夏和虞九阙已经听说,柳家姑母年后就要安排他和上回自己介绍的哥儿相看。
“我娘原本过年不打算给我做新衣裳了,结果我姑母递了消息过来,又去扯布了。”
这年头的相看,大多面子上就当是走亲访友,男方进了家门后两边打个照面,随后女子哥儿家的就要避到后面去。
留下男子暂且先落座吃茶,看看言行举止何如,再由未来的岳家指派点活计做,看看是否勤快能干。
这期间,待嫁的女子或是哥儿往往就躲在屋里或者窗后偷偷瞧着,待男方离开,两边一问,若是都合心意,这亲事就能继续往下议,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到此打住,以免凑成了也是一对怨偶。
如此场面,怎能不穿一身新衣去,方蓉也是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
“看来要是一切顺利,说不准明年就能吃上你们的喜酒。”
城里人不比乡下,结亲还要选个农闲时节,像这等年初看对眼,又有可靠之人从中保大媒的,若非家里横生枝节,多半会在年内选个好日子。
柳豆子脸色臊红。
“还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我。”
秦夏从中听出些许端倪。
“你为何只怕人家看不上你,不怕你看不上人家?”
他微讶道:“莫不是你偷摸跑去看过人家小哥儿了?”
这话一出,虞九阙的眼神也落过来,柳豆子赶紧摆手。
“我岂会那么不知礼数!只是根据姑母说的,想到过去那家人曾来我们家摊子上买过豆腐,就……见过那么两回。”
越说声音越低,秦夏和虞九阙到底年岁长些,哪还有听不出深意的。
若那小哥儿是个平平无奇的,何至于只见两回还能一下子想起来?
秦夏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柳豆子的肩膀。
他这干兄弟日后多半能得一门好夫郎,不像他……
看似有良缘,实则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且说且行,到了小路分岔处,各自挥手道别。
再见就是正月里上门拜年之际了。
——
除夕当日。
难得休息,家里又无长辈,秦夏本想和虞九阙一起结结实实睡个懒觉,结果时辰一到,体内规律的“生物钟”仍令他睁开眼睛。
躺在原地酝酿了半刻,确定自己真的毫无睡意后,秦夏认命地爬了起来。
相较而言,虞九阙体弱,畏寒贪暖,每天清晨总要和缠绵的睡意抗争一下子,今早也不例外。
“什么时辰了?”
秦夏一起,哪怕不是一个被窝,虞九阙也察觉到了动静。
惺忪的睡眼睁开,当即就扯出一个小小的哈欠,看起来昨晚睡得很好一般。
这副模样看得秦夏喉结微动,假如虞九阙真的是他夫郎,这会儿定是要俯身亲一口的。
可惜他本就是异世之魂,自带上帝视角。
纵然现今有了心思,却清楚虞九阙记忆尚未恢复,做什么都像是趁人之危。
哪怕豁出去不顾后果,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还早着呢,我这人一睁眼就睡不着了,先去烧水煮饭,你不用急着起,再睡一会儿。一会儿饭好了我喊你,吃完咱们去门口贴春联。”
虞九阙在被子里蜷着腿,足心挨着汤婆子,一晚上了,汤婆子尚有余温。
他眨眨眼,长长的睫羽闪动,教人无端忽略了眼底一丁点的青黑。
“我和你一起,年三十不好赖床。”
秦夏见他要掀被,拿过外衣替他披上。
衣裳在炕头上烘了一夜,内里暖融融的。
虞九阙收紧衣襟,迅速套上两只袖子,这样接下来再怎么活动都不冷了。
“今早吃粥,顺便熬点浆糊,想吃饼还是包子?”
昨晚秦夏用老面头发了面,想做什么吃都行。
虞九阙起初遇到这种问题都不好意思做选择,后来被秦夏教育,说厨子最不喜欢听的话就是“都行”“随便”,故而每次都认真思索。
“吃包子吧。”
前两天吃饼多,他估摸着秦夏也更想吃包子换换口味。
秦夏想了想道:“那就吃包子,做一个萝卜素的,一个豆沙的,昨天为了做五行糕豆馅备多了没用完。”
晚间大鱼大肉都有,早上就吃点素的清口,虞九阙甜甜地抿唇笑,“好。”
秦夏快速套上衣裤出门,虞九阙留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始一层层套衣裳,面容全然不似刚刚与秦夏对话时那么轻松。
明明是过年的大日子,他昨晚却时隔几天又做了个极为清晰的梦。
现在他已经确信,梦里的画面都是相互关联的,八成和他以前的记忆脱不了干系。
而昨晚的梦,给出的线索更多。
他了解秦夏,算上烧水、淘米等,少不了要花一会儿工夫,趁着这一点间隙,他默默下床,打开衣箱,从其中一件自己的衣服前襟里摸出一张纸和一支毛笔。
桌上还有些昨晚剩下的凉水,他倒在桌上一滴迅速蘸了蘸,待笔尖能出墨了,快速在纸上写下几个只有自己能看得懂的字。
像这样的记录,手中的纸上已陆陆续续写了不少。
虞九阙凭借这样的记录,正在一点点拼凑出自己的过往。
正当他面色凝重之际,秦夏的声音在床下响起。
“阿九,换好衣裳了么?”
虞九阙飞快收起纸笔,镇定地回话。
“都好了。”
门自外向内被推开,虞九阙刚把头发用银簪固定好,一派如常。
“今天是真冷,天也阴嗖嗖的,说不定会下雪。”
秦夏带进来一股子寒意,但很快就被铜壶里倒出来的热水冲散。
平日里都盼着是晴天,可年三十就不同了,瑞雪兆丰年,真下雪了还是好兆头。
两人洗漱完毕,把脏水泼掉,又一起去了灶房。
秦夏做早食,虞九阙则在一旁拌好了喂鸡的鸡食和大福的鹅食,鸡食端着去后院,后者搁在灶房地上,大福自己就去吃了。
走时不忘看了一眼墙头,喂猫的碗又空了,但左右张望,仍旧没看见猫影子。
饭后。
端着浓稠的浆糊,两人搬了凳子,小心拿着写好的春联与福字来到大门前。
他们起得还算早,放眼看去,胡同里不少人家都在忙着装扮门庭。
和对门的韦家及左右邻里打了个招呼,秦夏率先抖开自家春联的一侧上联,在大门上比划着找角度。
去年新春,尚在秦家阿奶的丧期,所以原主一个人过年时冷冷清清,未做任何装饰,今年换了秦夏,总算可以热闹地过一遭。
虞九阙偷瞄别家的春联,大都写得四平八稳,挑不出错来,但一看就是街上买的现成的,乍看字体都差不太多。
唯有秦夏坚持让他来写,胡同里也是出过童生和秀才老爷的,教人看了,八成要被笑了。
起初虞九阙觉得多少有点丢人,但写得那晚,自己一边写,秦夏一边夸,说得他耳根子都要麻木了,等到真的要贴起来的一日,反而心绪平和。
写都写了,还怕什么被看。
“阿九,帮我看看正不正?”
秦夏一句话让虞九阙回过神,他往后退了一步,左右端详后点了点头。
“正了,就这么贴吧。”
秦夏闻声,一巴掌按紧了红纸。
如法炮制,又贴好了下联和横批,以及两扇门上的斗方。
“秦老弟,你们家今年这对春联选的词好,我买时怎么没瞧见?”
一旁的曹阿双看过去,她不识几个字,只认得自己的名字而已,当下摇摇韦朝的胳膊。
“相公,写的是什么?”
韦朝遂给她念了一遍。
曹阿双听罢也觉得好听,笑着问虞九阙,“你们是在六宝街那头的摊子买的?”
虞九阙总不好说是自己写的,岂不像是王婆卖瓜?
好在秦夏及时道:“我想省几个铜板,便只买了纸,央着阿九写的。”
写就写了,哪里有“央着”,虞九阙若有似无地看了秦夏一眼,后者还在和人继续聊,“阿九非说自己写得不好,怕被人笑话,我却觉得好得很。”
秦夏都这么说了,外人还能说什么,更何况在韦朝他们眼里,市井当中认字的都是少数,会写书法的更是个中翘楚。
两家关系近,当下不仅韦朝夫妻,连韦母葛秀红路过听见了,都夸了几句,直说秦夏是好福气,竟还娶了个通晓文墨的夫郎。
到最后,虞九阙几乎是拉着秦夏回院子的,他生怕继续待下去,整条胡同都要来围观自己胡写的对联了!
大门阖上时,秦夏唇边还挂着笑。
“这么着急做什么,灯笼还没挂,一会儿还得开一回门。”
虞九阙闭了闭眼,都是秦夏“显摆”个没完的缘故,他竟把这事给忘了!
到最后,还是秦夏自己拿着长竹竿去挂了灯笼。
虞九阙说什么都不要再出门了,毕竟隔着门板,他都听见胡同里调皮又识字的小儿,在挨家挨户地念对联玩儿。
幸而除去这桩事,三十这天其余的活计都是灶房工夫。
早、午两顿对付对付过去,期间不忘换着用浴桶洗了个舒服的澡,重头戏则在晚上。
秦夏早就摩拳擦掌要一展身手,明明只有两个人吃年饭,他却准备了足足十个菜,这还没算上饺子和一堆麻花、馓子等炸食。
而到了午后时,天空真如秦夏所料,飘下鹅毛大雪。
“下雪了!下雪了!”
胡同里响起不少人惊喜的呼声,秦夏和虞九阙也赶忙拉开关紧的灶房门,朝外张望。
寒风忽地一下荡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片片雪花。
“还真的下雪了。”
虞九阙惊喜地托起一片,抬手给秦夏看。
秦夏也接住了几片,但他掌心更热,雪花顷刻就化了,不像在虞九阙手中,还多坚持了一瞬。
“齐南县逢年没有小雪,一下就是个大的,现在不急着看,小心着凉。”
灶房里热,虞九阙把棉衣敞开了襟,秦夏更是直接脱了。
听他这么一说,虞九阙注意到秦夏单薄的打扮和没有干透的长发,赶紧关上了门。
秦夏又忍不住笑。
明明自己是担心虞九阙风寒,小哥儿的第一反应,却也是担心他。
两人有条不紊地洗菜、切菜、揉面、烧火……
大福都看困了,在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稻草窝里呼呼大睡,脑袋插在自己的一鹅毛里,远看像个大白团子。
傍晚,金黄色的炸食堆了一笸箩,几道大菜只差下锅。
“现在做么?”
秦夏征询虞九阙的意见。
“做吧。”
虞九阙看看时辰,觉得差不多了。
其实对于外来的媳妇或是夫郎来说,操持夫家的年节是大事,哪里会像他这么省心。
夫夫二人,一个烧火打下手,一个专心掌勺,炉膛火旺,烧出一盘盘的香气四溢。
四道大荤,分别是三杯鸡、陈皮鸭、糖醋鱼、狮子头。
两道凉菜,乃是响油黄瓜和豆腐皮糯米卷,另有两道素菜,豆腐蒸蛋和炒三冬。
甚至还没忘了甜点:什锦八宝饭与拔丝红薯。
当初虞九阙初见到秦夏一笔狗爬字写出的菜谱时,下巴都险些惊掉。
这哪里是他们两个人过年的年饭规格,怕不是城里酒楼的尾牙宴席面吧?
可秦夏振振有词。
“到底是过年,人少怎么了?总不能就做个四菜一汤糊弄了。我每一样不做多,吃不完留到初一就是。”
话是这么说的,可虞九阙想到自己的食量,便猜到秦夏的本意是让他敞开了吃,每一种都尝尝。
尤其是这么多道菜看过去,有甜口的就占了一半,明显是偏向他的口味。
他因为之前天天喝药,嘴巴里总觉得苦,就爱吃点甜的。
“不加两道辣菜么?”
秦夏嗜辣,这些菜在他眼里,估计都是小孩子才吃的。
秦夏却摇头道:“大过年的,不做那些烟熏火燎的,怪呛人。”
于是最后还是定下了这个菜单,往后采买食材也是依着这个来的。
这些菜里,最让虞九阙惊叹的是糖醋鱼和拔丝红薯。
前者是过油炸再浇汁,鱼被定型为“鱼跃龙门”的形状,活灵活现。
后者则是“神乎其技”,一把糖变成细如发丝的糖丝,包裹在红薯块的四周。
目睹制作全程的虞九阙,问秦夏以后会不会在食肆里卖这两道菜,秦夏回了三个字:看心情。
虞九阙莞尔,这就是有本事的人才有的底气。
酉时过大半,十道菜依次上了桌。
开席之前,两人搬出条案,摆上秦家两代长辈的牌位,放上单独分出来的饭菜作为贡品,继而并肩而立,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磕了头。
在秦夏眼中,这算是为了感谢原主留下的身份,令自己得以重活一世,而替他全了孝道。
对于虞九阙,他是发自内心地作为秦家夫郎,感谢自己嫁入秦家之门。
哪怕逐渐复苏的记忆令他惶恐。
他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能够与秦夏长相厮守。
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被餐盘占满,其中一张小一些还矮一点,但没有外人,不必在乎那点不和谐。
虞九阙很快将那一丁点恼人的愁绪抛诸脑后,他抱来酒坛,含笑打开布塞。
一股清冽的酒气与饭菜香气混杂在一起,酒水倒出,澄澈如水,不愧是一小坛一两银子的佳酿。
他拿过酒盅,给秦夏倒了一盅,秦夏也在他的那只碗里倒满了温过的米酿。
面对面做好,秦夏率先举起酒盅道:“咱们先碰一个。”
哪怕屋宇冷清,但好似碰过杯,酒下肚,一下子就有了除夕夜的气氛。
“好喝么?”
秦夏问虞九阙。
虞九阙点点头,“好喝,有一点点的甜,但不多。”
看秦夏喝得起兴,几口后一酒盅都没了,遂拿起酒坛又给他斟满。
喝完“开胃酒”,两人正式吃起了菜。
十道菜各有各的美味,只有一道两道的,虞九阙还能有词夸一夸,这回直接词穷了。
茶香鸡有茶的幽远,陈皮鸭有陈皮的清香,糖醋鱼吃起来比单看鱼的外观更加享受,四喜丸子更是让他恨不得配一碗大米饭。
秦夏看他一直在吃肉,不忘给他舀一小碗豆腐蒸蛋。
这道菜摆盘精美,秦夏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蒸蒸日上”。
豆腐和鸡蛋都嫩滑,一骨碌顺着舌头就进了肚。
炒三冬的“三冬”指的是冬笋、冬菇和冬菜,吃起来口感爽脆,好似已经提前入春。
饭好吃,但也不可以吃得太急。
说着话,喝着酒,再说几句日常闲话,时辰便一点一滴地过去。
待一桌杯碟狼藉,都剩得不算多时,秦夏已喝了三碗酒,目中微有醉意。
外面渐渐响起炮仗声和笑闹,秦夏喝了口茶漱了漱口道:“吃得差不多,可要出去放炮玩儿?”
他们不单买了成挂的鞭炮,还买了不少诸如窜天猴、二踢脚之类的小炮仗,为的就是今天晚上图一个乐。
虞九阙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
“可要先收起来?”
秦夏摆手道:“晚上还要下饺子,就留下吧,到时想吃哪个再热热。”
虞九阙无有不从,两人换上厚衣服去了胡同里。
做这种事,人多的地方才热闹。
手里拿着一堆炮仗,秦夏还举了一根香引火用。
大门一开,外面早就“烟熏火燎”了。
“你们快到这边来!”
随着曹阿双一嗓子,秦夏和虞九阙齐齐注意到韦朝面前的雪地里有个大盒子,看样子预备点个大的,秦夏赶紧拉着虞九阙去和韦家人站在一处,顺便捂起耳朵。
“砰!砰!砰!”
韦家家底子厚,过年了也舍得在这种事上花钱。
好些人家都只买些小打小闹地哄孩子,只有他们家没有幼儿,倒舍得买这种连放十几响的大家伙。
过了一会儿放完了,又换年前跟着商队赶回来的韦家老二韦夕点下一个。
秦夏也把自家买的那些全都分了,噼里啪啦一顿吵,烟雾最浓时都看不清对面人的脸。
曹阿双胆子最小,看得开心,真让她上手了,只敢和小娃娃一样丢摔炮。
虞九阙则比她强多了,什么都敢上去点,只不过点了以后会飞快往回跑。
每到这时,秦夏就一把揽住他,任谁来看,都是一堆恩爱无匹的夫夫,哪里像半夜还分被睡的样子。
等到存货都清空了,剩下的就是大红长鞭,要等到半夜辞岁时才点。
大家伙暂且尽了兴,笑着作别回家。
进门后,掌灶的人皆都不约而同进了灶房,开始和面、剁馅,预备今晚最不可少的一顿饺子。
第032章 素馅饺子
上辈子秦夏的故乡, 除夕夜的饺子是素馅的。
虽说无人说得清楚这习俗的来历,可顺着原主的回忆一捋,发觉齐南县也如此, 秦夏遂顺势备了素三鲜的饺子馅。
韭菜、鸡蛋、木耳加上转了几家铺子才买到的一点品质尚可的干虾皮, 剁碎后秦夏加了盐, 搅匀后舀了一点给虞九阙尝咸淡。
得了“可以”的答案, 他把馅料放在一边, 开始揉面擀皮。
擀饺子皮这件事上,虞九阙动作远不如秦夏快。
擀面杖在秦夏的手里,简直和长了眼睛一样, 三两下就变出一个面皮。
到了虞九阙这里, 来回半天才出来一个, 比秦夏慢了好几拍。
不过虽然擀皮不行, 虞九阙包饺子的手法倒是凑合。
他把自己的包好的和秦夏放在一起,一个扁扁的有点站不住,一个白胖敦实如元宝,难看是难看了点,能吃就行。
“你多往里面填一点馅儿就好了。”
秦夏给他做示范, 虞九阙一步步跟着学,结果最后合拢时……
饺子漏了。
他只好用勺子撇去多余的馅料。
“我还是照原来的办法包吧。”
不然只怕自己包的这部分下了锅就散开,最后一锅都吃不得了。
这样大小的饺子, 秦夏平常当饭吃能吃三十个左右, 但今天已经吃过年饭了, 暂且就砍半算。
而虞九阙的饭量是他的三倍,估计还是能吃一大盘的。
秦夏数了数, 决定包上五十个。
除了饺子皮和饺子馅,他还准备了一些“彩头”。
按理说是该包铜钱的, 可铜钱实在太脏了,秦夏觉得哪怕用开水煮几次也洗不净,他就自作主张换成了一些本来就能吃的东西。
几颗小枣、花生和切成粒的柿饼,寓意吉祥。
他和虞九阙各自分了一半,包进自己手上的饺子里。
到时候下锅就打乱,看看谁能吃到,也是个乐趣。
虞九阙本就不如秦夏熟练,往饺子里塞东西的时候更是笨拙。
秦夏看他费劲包紧金丝小枣的样子,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都包好了。”
最后一个饺子皮也用掉,虞九阙松了口气,只见几十个形态各异的小元宝在盖帘上排排站。
纵然自己包的那些比秦夏的丑多了,这会儿也看出一点憨态可掬。
他去舀了水供两人把手上的面粉洗干净,时辰还没到,还得暂且回屋坐一阵,到子时再来煮饺子。
为了增加点过年的气氛,屋里不仅点了油灯,还燃了蜡烛。
而且还是成亲时没有用完的红烛。
吃年饭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可当在红烛之下闲坐时,两人的视线但凡瞄到烛光,都会不太自然地挪开。
做了几个月有名无实的夫夫,着实很难不多想。
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秦夏看向虞九阙,“困不困,若是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到了时辰我喊你。”
虞九阙本来在剥花生,闻言摇头,“不困,今晚还要守岁呢。”
秦夏也不困,就是多少有点无聊。
前世有电视,有手机,到了这里,总也得找点打发时间的法子。
想了想后,他提议道:“要不咱们玩儿掷骰子?”
原主好赌,虽说青玉骰子被他典当了,家里还是有寻常的木骰子。
像是掷骰子、打双陆、打叶子牌,本也是盛行大雍的博戏,差不多人人都会点皮毛。
单用骰子的玩法也有,无非就是在比大小上做花样。
秦夏给虞九阙讲的是现代的玩法,但通俗易懂,虞九阙一下子就明白了,甚至主动道:“只扔骰子没意思,不如咱们也赌点彩头。”
见虞九阙这么有兴致,秦夏眉梢轻挑。
“你想赌什么?”
虞九阙思索一番,搬出面前的一碟花生,给两人各抓了二十个。
“就用花生来算,到最后谁的花生多,谁就是赢家。”
他看向秦夏的眼睛,眸藏浅笑。
“赢家可以让向输家提一个要求,输家必须答应,相公觉得怎么样?”
他们之间犯不着赌钱,无论输赢,最后还都是一家子的钱,不分彼此,反而没意思。
秦夏莫名觉得虞九阙冷不丁说这个不是没来由的,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拒绝。
“好。”
秦夏应允后,立刻去找出了好几个骰子和骰盅。
两人玩的第一轮,玩法叫“斗牛”,很简单,一人三个骰子,摇出的点数相加大于十就是赢,如果两人都大于十,那就是点数更大的一方赢。
这个玩法来了五轮,秦夏五局三胜。
第二轮玩的是“喜相逢”,上一局的赢家先摇一个数放在一旁,后续每人摇两次,摇出的点数和最开始的数连成顺子的赢,两人都没有摇出就再摇一回,以此类推。
几枚骰子能玩出千变万化的游戏,到中途连酒都上了桌。
虞九阙嫌米酿没滋味,点名要喝秦夏的酒。
“谁输了不仅要拿一个花生出来,还要喝一口酒,怎么样?”
要不是之前虞九阙没有喝正经的酒,秦夏都要怀疑他已经醉了。
“喝酒伤身,我陪你喝米酿。”
平常虞九阙都是听话的,偏偏今晚非要吃酒。
“白酒不可,那黄酒成不成?”
秦夏一听,好像也不是不行。
“那我去拿酒壶。”
他站起身来,不忘调侃道:“可别偷拿我的花生。”
虞九阙似乎有些惊讶于秦夏会这么说,“我像是那样会耍赖的人么?”
秦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刚刚玩的几局,他本有意放水,后来发现虞九阙根本不需要自己的让步。
也是,堂堂书中反派,能把皇位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耍不转一个小小的博戏么?
秦夏已隐约开始好奇,如果自己输了,虞九阙会提什么样的要求。
带着酒器回来,秦夏察觉到虞九阙又披上了棉衣。
“这是冷了?”
他放下手里东西,又把脚边的炭盆挪近了些。
黄酒需温过再喝,虞九阙提起铜壶往里注入热水,顺口道:“说冷也不至于,就是有些手脚泛寒。”
秦夏看了一眼作用不大的炭盆,果断道:“也别守着这桌子了,把东西搬到床上去,那边暖和。”
挪了地方,火炕烧热,虞九阙的棉衣一下子就穿不住了。
等到输了后两小口热酒下肚,更是掌心都发起热来。
他摩挲了一下领口,解开两颗盘扣,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与玉色的颈子。
过了半晌,像是又觉得发髻沉得难受,拆掉了簪子后又松松挽起,大半青丝滑落至肩背,平添几抹风情。
而这时,骰盅又到了他的手里。
“哗啦——”
一阵左右摇晃,他成功摇出一个“顺子”,小哥儿笑吟吟地朝秦夏伸手,又得到花生一枚。
同时,也该轮到秦夏喝酒了。
秦夏自诩酒量不差,可今晚喝了白酒又喝黄酒,酒劲似乎有翻倍的趋势。
他捏了捏眉心,也觉得有些热了。
眼下已经是最后几局,他和虞九阙战况胶着,打了个平手。
“胜负马上就要见分晓,如果阿九赢了,可想好要求了?”
虞九阙今晚较之平常似乎放松很多,他手里捏着半个柿饼,咽下去后道:“已经想好了,相公呢?”
秦夏看向被虞九阙咬了一半的柿饼,唇角微扬。
“还没有,到时再说。”
一时间,彼此似乎各有各的“志在必得”。
最后的胜负落在秦夏之手,他赢了这局,就是赢了整场。
如果自己赢了,会对虞九阙提出什么要求?
秦夏摆弄骰子的时候快速想了想,还真没个头绪。
侧耳细听骰盅里的声响,到了该停的时候,秦夏手腕一晃,又多了摇了半下。
“好可惜,只差一个点。”
虞九阙探头来看,上一轮的公骰点数是三,秦夏摇一和二、二和四或四和五都可,偏偏现在桌子上的数字却是一、四,连不成顺子。
秦夏也眉眼一耷。
“看来是我输了。”
他拿出一枚花生给虞九阙,同时伸手去寻喝黄酒的酒盅,却摸了个空。
一看是已经被虞九阙拿去添满,又分成两份。
“这一壶就剩这么多了,我陪相公喝。”
因为今夜沾了酒,虞九阙的淡唇上多了一抹嫣红的血色,气色也比平日里看着更好。
鉴于刚刚一直平局,其实他喝的黄酒与秦夏差不多,只不过秦夏之前还喝过白酒,看起来酒意更浓。
“你今晚是喝起兴了,我只怕你明日闹头疼。”
秦夏一副无奈模样,接过一只酒盅。
“回头再去寻徐老郎中,我可又要挨训了。”
虞九阙作势要和秦夏碰杯。
“我一次只抿了一小口,不会的。”
秦夏和他碰了酒盅,仰脖一饮而尽。
黄酒入喉的感觉是温吞的,醉意同样温吞。
他眯了眯眼睛,困意上涌。
“是你赢了,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秦夏隔着一方炕桌看向虞九阙,视野因微醺而有些朦胧。
今晚果然还是托大了,什么酒掺着喝都要醉,秦夏满脑子都是灶房还没下锅的饺子。
“阿九,帮我倒杯水喝。”
他抿了抿发干的唇,说罢在桌上左看右看,寻自己的茶盏。
看了一圈才想起来,茶盏没带过来,还在堂屋的桌子上。
醉酒的人脑子慢半拍,他都起身了才觉得脚下虚浮,一个摇晃间,就被小哥儿托住了臂膀。
“相公醉了?”
秦夏不是很想承认自己的酒量变菜了,想当初他可是能踩着箱子喝二十瓶啤酒的人。
“没醉,就是起猛了。”
虞九阙执意扶他坐回原处。
“相公且坐,我出去倒水。”
秦夏只得靠着桌沿等待。
虞九阙很快回来。
他倒了一碗水送到秦夏唇边,秦夏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着这个动作喝了几大口,末了想要把碗接过来时,却没成功。
他抬起眸子——今晚的虞九阙果然和寻常不太一样。
“阿九?”
他动了动扶着碗的手,语气里带着征询之意。
虞九阙顿了一下后,任由秦夏将水碗拿走。
“我赢了骰子,还没同相公提要求,相公一会儿醉得睡着了,只怕醒来会不认账。”
秦夏喝完一口水,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会耍赖?”
况且怎么就笃定他会睡着了,饺子还没吃呢。
“总之要求我已经想好了,相公不如现在就听听?”
秦夏喝空了一碗水。
口中的酒意淡了,却好像持续往上走了。
平日里总是未语三分笑的桃花眼,此刻像是蝴蝶的翅膀,时而微阖。
最后一局,他本可以丢出顺子。
侧首看了一眼虞九阙泛着红晕的脸颊,若云蒸霞蔚。
秦夏似有所觉,一颗心提起,语气却坦然。
“你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怎料面前的小哥儿却只狡黠一笑。
“相公什么都不用做。”
……
虞九阙的唇贴上来的一刻,秦夏觉得自己怕不是醉过头做了梦。
在他看来,虞九阙对自己不设防是正常的,但这么主动……
怎么看都不正常!
“阿九!”
本就不算多么浓烈的醉意倏忽散去大半,秦夏一手捉住虞九阙搭上自己衣带的手。
因为惊讶与意外,胸膛起伏不定,连带目光也满是诧异。
虞九阙看着秦夏的眼神,心凉去一半。
有酒助兴,气氛至此,秦夏第一反应竟还是拒绝自己。
他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可能,最终还是决定再进一步试试。
“相公做什么?”
他没有忙于抽回自己的手腕,而是如此问道。
秦夏抹了把脸。
“这话该我问你,你这是突然做什么?”
徐老郎中上回只说停药,没说可以行房。
秦夏本以为这个理由还能继续用下去,直到剧情发展到虞九阙恢复记忆,哪知对方直接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相公说过,会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看向秦夏,轻咬下唇。
“我的要求就是,今晚,让我伺候相公。”
秦夏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上不来。
这个“伺候”,是他想的那意思吗?
面前这个人,真的是虞九阙没错吧?
“你的身子还未恢复,眼下不……”
秦夏推脱的理由还没说完,就被虞九阙打断。
“我知道相公顾念我的身子,但相公是男子……”
虞九阙鼓起勇气把话说完。
“我来伺候相公,也可以用别的法子。”
秦夏一时愣住,半晌后才道:“你应当知晓我不是那等急色之人,又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
他找不到词形容,说深了怕冒犯,只好含糊道:“这些乱七八糟的。”
虞九阙感受到了秦夏的抗拒。
他突然有些泄气,面上的神情维持不住,流露出几分哀戚。
假如说先前虞九阙的反常是秦夏不解的,可当下他的变化,却是足以被细心的秦夏看在眼里
秦夏明白了。
今晚从提议设彩头开始,到输了的人喝酒、乃至故意提及想要喝黄酒……
恐怕都是虞九阙设的一个“局”。
他一心想借这个“局”,把自己的身心都彻底交出去。
屋子里的沉默维持了许久。
虞九阙最后深感自己没脸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他吸了吸鼻子,快速系上解开的衣扣,拿起一旁空了的水碗就要走。
秦夏的手比脑子快,一把拉住了已经起身的虞九阙。
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仿佛刹那间戳破了虞九阙强撑出来的伪装,等到秦夏听到啜泣声,将人带回床边坐好时,小哥儿的一滴泪已滚到了下颌。
他抬手一把抹去,低头不肯与秦夏对视。
秦夏彻底傻眼了。
小哥儿在哭,他又何尝不觉得心头酸涩。
他和虞九阙是被强拧到一起的两根绳,现在松松地打着活扣,届时尚能解开。
倘若顺应心意,系成紧紧缠绕,再也解不开的死结,待到虞九阙返京之时,他们该如何自处?
奈何这些都是秦夏知晓的,虞九阙则全然被蒙在鼓里。
或许……
自己这样一味地推拒,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秦夏思索半晌,开口相询。
“阿九,你实话告诉我,今夜种种,是不是因为你疑心我一直不与你圆房,是另有隐情?”
虞九阙缓缓点头。
有些话,也到了该说开的时机。
“我是相公买来的夫郎,纵然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是正经拜了天地和高堂。这段日子以来,我知相公敬我、护我,可人有七情六欲。”
说到这里,虞九阙毫不回避地看向秦夏。
他的眼眶微红,其中却已没有酝酿的泪水。
“我只想大着胆子问相公,相公不肯碰我,究竟是为何?是打心底里也在疑心我的来路,亦或是担心我身有隐疾?”
越说越远了,秦夏连忙叫停。
“我知你清白,别这么说自己。”
虞九阙轻叹一口气。
这就是秦夏,他说自己清白,而他又何尝不是磊落君子。
而他想看到的,是秦夏对自己真实的情谊。
“我心悦相公。”
虞九阙破罐破摔,索性一摔到底。
“我说这话,或许有几分大言不惭,我的生死皆系于一张卖身契,哪里来的脸面谈‘心悦’二字?所以我承认,是相公这些日子对我的尊重,给了我这份勇气。”
秦夏喉头微哽,静静听喻九阙说下去。
“从牙行离开,被卖到秦家时,我害怕过,怕自己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怕你是那等市井无赖,把人带回家后只会使唤、磋磨。”
事实证明,秦夏全然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我对你,从最早的惧怕、到依赖,再到现如今的心悦。我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你,能给的也只有……”
秦夏没有让他把这句话继续说下去。
在书中,虞九阙是一个骄傲的人。
纵然他曾经为了向上爬而曾被迫与人虚与委蛇,纵然他是书中注定一败涂地的反派,作者也没有吝啬笔墨描绘他的骄傲。
这样的人物,若非经历那一番因剧情所设,而强加于身的折辱,后面或许也不会走上一条为了揽权不择手段的路。
秦夏的到来改变了这部分剧情,所以他不希望虞九阙再说出任何自贬的话。
“我知晓你的心意。”
一句话说出,他感受到小哥儿在轻轻发抖。
秦夏拿起一旁自己的外衣,披在了虞九阙的肩头,又搁着衣服,将人往怀里拥了拥。
方才听虞九阙讲话时,他亦想了很多。
眼下的事态显而易见,不想发生后面的故事,自己最开始就不该招惹。
原本打算送走的人,一直护在身边,就注定会藕断丝连。
他名义上占了人家当夫郎,实际上又不愿同人行房,虞九阙胡思乱想以至于今晚冲动行事……
实在是情有可原。
事已至此,他仍继续逃避的话,怕是会成为和原主截然不同的一类“渣男”了。
“阿九大约想知道,我是否也心悦于你。”
秦夏看到虞九阙闻声望过来,眼眸因自己的话语而微微睁大。
他绽出一个温而柔的笑意,“那我告诉你,答案是肯定的。”
虞九阙嘴唇张合,半晌才道:“那为何……”
秦夏垂眸,复又抬起。
“我也承认,我不碰你,不止有医嘱一个缘故,而是……我擅自揣测,你或许有一个不俗的来历。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恢复记忆,离开齐南县,去做本属于你的一份事业,到那时,你或许不希望自己再与这个小地方有什么牵扯,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自然最好是有名无实。”
竟是,这样么?
虞九阙回忆起自己最早对秦夏的印象。
他那时就隐隐觉得,他面前的人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你对我的来历,有什么猜测?”
面对这样的问题,秦夏却只是轻轻摇首。
“我又不是半仙,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只是听你口音乃是正宗官话,加上识文断字,举手投足都是有教养的模样,我想你流落至此,多半源于什么意外,待你记忆恢复,这地方困不住你,你也不甘心留在此地。”
他只能将这些话说得模棱两可,话音落下,身畔的小哥儿默了默,随后却道:“相公为何笃定,恢复记忆后,会不甘心留下?”
秦夏失语。
他的笃定,当然都来自于原书剧情。
经虞九阙这么当头一问,他的神思刹那清明。
是啊,他为何笃定。
原书的秦夏已逝,而现在换成了自己。
原书中此刻的虞九阙正在日日煎熬,而现在他们正心满意足地过大年,等着一起放鞭炮、吃饺子。
真到了那一步,虞九阙还会离开么。
或者说,就算虞九阙要离开,他们就一定要分开么?
迷雾散尽,秦夏蓦地笑起来。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这个局外人,把自己变成了“山中人”,到最后果然也糊涂起来了!
他最早防备虞九阙,是因为初来乍到,原书剧情是他对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了解。
现在他心悦虞九阙,就该把原书剧情扔到一边!
虞九阙还没看明白秦夏的笑所为何意,就被站起来的秦夏一把抱了起来。
是真的抱了起来,双脚离地的那种!
他吓得一把圈紧秦夏的脖子,只觉得后背都冒出一层热汗。
“相公?”
他晕乎乎地,又被秦夏抱着转了一个圈。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他心心念念许久的,来自秦夏主动的吻。
屋内烛火温柔,映亮秦夏俊美的面孔。
“阿九,我要再说一遍。”
“我心悦你。”
第033章 除夕之乐
新岁与旧岁相交之际, 鞭炮声响彻四海。
芙蓉胡同自也不会例外。
一阵阵的巨响夹杂着大人小孩们的欢声,令榻上的二人不得不分开,各自气喘吁吁地整理着乱了的衣裳和头发。
秦夏还好, 要紧的是虞九阙, 鬓发凌乱不说, 双唇都被碾得红如樱桃。
解开了好几颗扣子的衣领之下, 脖颈一侧也多了两处痕迹, 也不知道是刚刚嘴贴着嘴时忘了喘气还是怎样,虞九阙只觉得现在眼前还有几分天旋地转,扣子半天都没系上。
一双手从侧边伸来, 修长而匀称, 拈起他前襟的小布扣。
“我帮你。”
这下虞九阙的脸也和樱桃一样红了。
秦夏替他整理好衣服, 又用手指帮他顺了顺头发, 漾起皂角的清香。
中途还忍不住又探身,在小哥儿的面上啄了一下,过后忍不住乐道:“先前你不是胆子挺大的,怎么现今又羞成这样?”
虞九阙抬手扇风,希望自己热烫的脸颊可以快点降温, 视线移开,口中道:“那不一样。”
谁又能想到,素来彬彬有礼的秦夏开了窍后这般“强势”。
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直接就被按在枕褥之间, 任其施为。
哪怕只是亲亲贴贴, 没有做什么所谓“乱七八糟”的事,但也足够让人招架不住了。
想到这里, 他忍不住回过头来,打量秦夏。
秦夏被他看得不明所以, “怎的了?我脸上有东西?”
虞九阙咳了两声,状若清嗓。
“没什么。”
他方才是在想,为何秦夏一副在那档子事上颇为熟练的模样,莫非是过去混不吝时,曾与什么旁的哥儿姐儿调笑过?
后来又觉得,自己何必这样想,他信秦夏的为人,这就足够了。
秦夏只当虞九阙还在害羞,等对方梳好头发,他拿过外衣披上道:“我去下饺子,再把炮仗放了,你可要同去?”
这问题本都不该问,就算秦夏舍得,这会儿的虞九阙也不想和他分开。
“我和你一起。”
两人穿好棉衣,路过堂屋时发现墙角新的棉花窝里的大福也被鞭炮声吵醒了,一见主人,就“嘤嘤”叫着扑上来,围着秦夏和虞九阙的裤子一通蹭。
虞九阙蹲下来抱了抱它。
“这会儿不能带你出去,我们要去放鞭。”
大福把脑袋穿过虞九阙散落的发丝,搁在虞九阙的肩头,看那架势有赖上不走的趋势。
虞九阙也怕放鞭吓到它,狠狠心,将它从身上撇了下来。
“乖,在屋里等我们回来。”
再次来到大门外,雪已经见小一些了,但远没有到停的程度。
地面上积了一层白,加上时而闪烁一阵的炮仗火光,恍如已经凌晨天亮。
“再下一夜,明天积雪更厚,到时候咱们在院子里堆个雪人。”
秦夏前世所在的城市虽也是北方,可并非年年都有大雪。
今夜齐南县的这一场雪,他瞧着也稀罕得不行。
虞九阙呵出一口白气,眼角带笑。
他不清楚自己过去有没有可以一起在雪天堆雪人的玩伴,以梦境呈现出的种种不愉快来看,多半是没有的。
这令他更加珍惜秦夏的存在。
去柴房拿了长竹竿,挑起红鞭,打开大门时,胡同的地面上已经被人扫出了一片空地,堆满红色的纸屑。
不消说,定是比他们更早出来的韦家人做的。
秦夏举起竹竿,老话说竹竿越长,来年运势越好,所以秦家用旧的这根也当真不算短。
找准位置后,虞九阙举着长长的线香,伸出手臂点燃了引线。
火星子呲呲冒光,他捂着耳朵快步跑回秦夏的身边。
捂了一会儿,又想到秦夏两只手都举着竹竿空不出来,又转而替秦夏捂住。
秦夏被他这一串操作搞得哭笑不得。
红鞭长长一串,从竹竿顶端一路垂到地上,还有剩余,只让人觉得响了好久才停下。
而他们家的灭下去了,很快又有别家的响起来。
这就是除夕夜,断断续续会吵上将近一个时辰,想睡都没法睡。
鞭炮放完,秦夏收起竹竿。
虞九阙的耳朵被吵得嗡嗡响,秦夏的大手盖上来,把他冰凉的耳廓捂热。
“走,回去煮饺子。”
白胖的饺子像一个个小元宝,煮熟后漂浮在水面上。
五十个饺子装了三大盘,再盛上两大碗饺子汤,同时也没忘了腊八那天搁进罐子里的腊八蒜。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虞九阙小心抱出罐子,满怀期待地打开。
有秦夏在,腊八蒜当然腌得很是成功。
蒜瓣碧绿,连带浸泡用的陈醋也沾染了蒜香,最适合配饺子。
端着回屋,热气扑面,人一下子就松懈下来。
大福在桌子底下转悠,像是不理解今天主人为何吃完一顿饭后还要再吃一顿。
对于秦夏和虞九阙而言,这顿饺子更像是一道分水岭。
包的时候尚且各怀心思,吃进肚里的时候,窗户纸却已经被捅破了。
甭管是三鲜馅还是八鲜馅,尝在口中都能咂摸出几分甜。
况且有些饺子,本身就是“甜的”。
“我吃到包枣的了。”
虞九阙把咬过一口的半个饺子给秦夏看,里面还剩半截的金丝小枣。
过了一会儿,秦夏也吃到一个藏了花生的。
再到后来,两人直接开始在盘子里挑,看哪个像是包了“彩头”的,再让对方吃一口看看猜得对不对。
三盘饺子吃完,再加一碗饺子汤,虞九阙久违地打了个饱嗝。
他摸摸自己微微凸起来的小肚子,想到明天还和韦朝夫妻俩约好了去文华寺求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肚子里才能揣上他和秦夏的孩子,而不是各种五花八门的吃食。
想想真是任重而道远。
——
次日,五更天。
旧语有云: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习俗里,大年初一的五更天就是除夕夜守岁的终结。
话是这么说,可不少人,尤其是小孩子,多半也不会真的守到这时辰。
哪怕是和衣而卧,也会睡个囫囵觉。
秦夏和虞九阙同样如此。
只是在和衣睡下之前,他俩还干了点别的。
不知道秦夏如何,反正虞九阙已经不太能直视两人的手了。
也是经过昨晚,他才真正明了曹阿双之前和自己说的那些私房话。
只能说有些事……
怪不得叫“闺房之乐”。
这个“乐”字,就很妙。
脸颊一路从昨晚烧到今晨,虞九阙觉得自己的面皮都快成了身下的火炕了。
刚打算起身,同床的人却又把他扯了回去。
“不再睡一会儿了?家里没有旁人,你我不必早起。”
虞九阙在秦夏的臂弯里翻了个面。
“我不困。”
他实话实说,“我看窗外亮得很,想出去看看雪。”
一听“雪”字,秦夏那点仅有的瞌睡虫也飞了。
侧耳听了听,窗外没什么风声,想必冷也冷不到哪里去。
“那穿上新衣裳,出去堆雪人。”
年前买的新衣,自是要大年初一这一日穿的。
不算去铺子里买的棉衣,方蓉帮他俩做的棉鞋也早就送了过来。
因为今天要穿,昨天就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了炕头暖着,虞九阙坐起来,随手摸向枕下。
他习惯在枕头下放一根不容易被压坏的木头簪子,早上起来随便一挽头发,方便穿衣洗漱。
怎料今天手一伸,却摸到了别的。
“这是……”
指尖冰凉,形状更是熟悉,把东西扯出来一看,可不正是他日日都要在摊子上经手几百枚的铜钱么?
当然不同的是,手里这串铜钱被用崭新的红绳串在了一起,末尾还打了一个不甚熟练的如意结。
“是给你的压岁钱。”
秦夏等这一幕可等了一夜,为了不让虞九阙发现,还是特地等小哥儿昨晚被折腾地迷迷糊糊后,才趁机塞到枕头下。
虞九阙一把攥紧了手中铜钱,面露惭愧。
“可我都没给你准备。”
秦夏笑道:“本也不该你给我,哪有夫夫之间互相给压岁钱的?我给你,是因为我比你年长。这是我专门去钱庄换的新钱,一共六十六枚,取意六六大顺,拿去花也好,留下也好,都随你。”
经秦夏这么一说,虞九阙才注意到,手中的铜钱果然是又新又亮的,不像平日里收的那些铜子,好多上面的字都斑驳了,缝隙里更是藏污纳垢。
“哪里舍得花。”
他宝贝似的把小钱串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沉甸甸的,又重新放回枕头下。
“不如就放在这里,说不定……有了它,以后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秦夏牵过他的手 ,轻轻吻了一下。
“好。”
他也盼着这份压岁钱真如其名所说,驱除邪祟,保佑平安。
院中银装素裹。
几棵冬日里落光叶子的树上,满是晶莹白雪,地上更是一踩一个坑。
怕虞九阙冻着,秦夏让他先别出门,在门槛内抓一把雪先玩玩就罢了,洗漱完了再出来。
而等他烧水回来,虞九阙已经一本正经地团了一排小雪球。
秦夏勾起唇角,走路时小心避开那堆雪球,招呼虞九阙刷牙净面。
“牙粉快没了,年前倒是忘买了。”
片刻后秦夏晃了晃装牙粉的罐子,同虞九阙说道。
后者叼着刷牙子,语调含混,“今天出去买。”
不妨碍秦夏能听懂,点了点头,“正好拜完佛,往庙会上去转转。”
时下牙粉多有数味药材研磨制成,漱完口满嘴药香,还有些辣舌头。
好在过去这么久,秦夏已经习惯了。
起得太早,上一顿吃下去没多久,两人都不饿,各自拿了块在甘源斋买的点心垫了垫肚子,就迫不及待地去到院中玩雪了。
家里有铁锹,秦夏选了个位置,先铲雪垒了个雪人的身子,又和虞九阙一起团了个雪人的脑袋。
随后去屋里炭盆中捡了两块圆炭当眼睛,插一根萝卜当鼻子,两根干柴当手,一个傻里傻气的雪人就大功告成。
结束后,依旧意犹未尽。
门前廊下还有虞九阙之前团的雪球,索性一个摞一个,用吃橘子剩下的橘子皮当帽子,或是枣核当鼻子,又做出五个好似手拉手,排排站的小雪人来。
秦夏很满意地退后一步,左右欣赏一番。
虞九阙也跟着看,看着看着就笑起来。
日光映雪,足以将人心头的阴霾尽数驱散。
初一上香需趁早,辰时过一刻,住对门的小两口就凑在了一起。
互相问过好后,曹阿双亲切地上前挽住了虞九阙的胳膊。
“九哥儿,这是你新买的袄子?真好看,衬得你和雪一样白!”
虞九阙下意识扯了扯棉衣的下摆,浅笑道:“不过是一件普通衣裳罢了,你这件秋香色的才别致。”
曹阿双笑出两边梨涡,飞快看了一眼韦朝,小声嘀咕,“我说这颜色不耐脏,他非要买给我,还挨了婆母一顿数落,不过婆母说归说,到头来还是帮我填了棉花,嘱咐我干活时要穿的话,记得戴个套袖。”
韦朝宠媳妇,葛秀红也宠儿媳。
若放在之前,虞九阙或许会有那么一丝丝地羡慕曹阿双和韦朝之间,从来不掩饰的恩爱。
可经过昨夜……
他已不需要艳羡谁了。
说话间,已经走出几丈远。
秦夏和韦朝为了不打扰后面哥儿姐儿说小话,特地提前了几步。
可又不放心身后的人,聊上几句,难免再回头看看。
每当眼神对上,就会发觉虞九阙和曹阿双像两只小麻雀似的,脑袋挨着脑袋又说起什么,然后便会笑着看向这边,惹得秦夏和韦朝一头雾水。
猜不透,不如不猜了。
两人无奈一笑,继续接上方才的话茬。
韦朝想从秦夏这里定一批卤鸭货,孝敬宋府的采买管事和两个厨子,还想留一部分自家尝尝。
“还不是我那小弟,在外一跑就是几个月,虽说见识是长了,可路上风餐露宿的,哪里有家里舒坦?我们爷三个难得团聚,难免喝点小酒,喝的时候就馋,馋的时候就想!要不然我也不讨这个嫌,正月里和你说这些。”
加上宋府那几个人,经手的好东西可比他多了去了,寻常的礼压根入不了他们的眼。
偏生秦夏的手艺是一绝,这在外头可是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着。
别看都是些鸭子下水,在韦朝看来,拿出去可半点都不掉份儿!
秦夏已经知道韦朝想要的鸭货数量,不算少,价钱是明算账的。
原本他也想再做一批鸭货送送人,解解馋,这下刚好,一锅也是炖,两锅也是卤,还能挣点小钱,何乐不为?
“今明两天我和阿九也要往各处拜年,初五出摊,算下来初三、初四两日是得空的。”
他和韦朝约好,初三韦朝把生鲜的鸭货送来,初四晚上做好,再卤上一夜,初五拿去做人情,什么也不耽误。
转出连着的胡同,上到大路时,两人默契地去寻自家的另一半。
这边人多、车马也多,哪怕街上的积雪已经被街道司的差役们铲去了一些,也要提防滑倒。
曹阿双改为紧紧抓着韦朝的手臂,秦夏同样示意虞九阙靠紧自己。
就这么慢吞吞地互相搀扶着前行,总算是在两刻多钟后走到文华寺附近。
爬上层层台阶,来到山门之前,此处香客云集,人头攒动半点不亚于山下的庙会。
韦朝和曹阿双都不是第一次来,主动领着秦夏和虞九阙到了请香处。
在这里两文钱可以请三根香,拿在手里后沿着寺庙的中轴线拜一圈,即可插进大雄宝殿门前的香炉里。
若想再进殿内供奉,就要额外花钱买香了。
秦夏和虞九阙暂且都先请了三根香,跟在韦朝夫妻身后向内行去。
文华寺虽不是古刹,可寺内却有几株古树,是建寺之初就在此地。
两棵古银杏在后院,前院则是两棵参天古松,即使寒冬腊月,也仍苍劲带绿。
一行人边走边赏景。
“听说求保佑时,要默念自己的名姓和生辰八字。”
曹阿双正悄悄和虞九阙传授着秘诀,秦夏听了一耳朵,深感在这一点上真是古今皆同。
不过曹阿双说完,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虞九阙连自己的真名都不知道,哪里还有什么生辰八字?
她这张嘴,真是该打!
曹阿双抬手糊在自己的嘴巴上,“九哥儿,我这人胡言乱语,你别和我一般计较!”
虞九阙温和一笑。
“没关系,我人已在此,佛祖菩萨在上,想必比我更清楚我的来处,心诚则灵就够了。”
被他这么一说,曹阿双更觉自己的嘴笨。
这之后她也不好意思和虞九阙并行了,红着脸搬出求子的借口,急急拉着韦朝先去了一旁的观音堂。
她来去如风,惹得虞九阙挽留不及,只好朝刚来到身旁的秦夏叹气。
“我是真的没多想,希望双姐儿也别多想。”
秦夏道:“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会儿下了山买两样吃食,吃完就忘了。”
虞九阙轻笑,“好像也是这个理。”
但说者无心,被说者不在意,秦夏这个听者却是有意的。
生辰八字不知晓,虞九阙的大名他还真的清楚。
手持三根清香,秦夏躬身下拜,为身边的小哥儿许了个朴实至极的愿望。
愿他新的一年,事事顺意,无病无灾。
从大雄宝殿出来,不远处就是观音堂。
那边来往进出的明显都是成双成对的夫妻或是夫夫,求子灵的名声,由此可见一斑。
“要过去么?”秦夏问虞九阙。
后者想了想,迟疑道:“要不,暂且不去了吧。”
他们尚未正式圆房,却要去菩萨面前求子,说不定连菩萨都要疑惑。
秦夏扬了扬唇角。
“那就先不去。”
原本在他眼中,不管是否真的有满天神佛庇佑,比起什么传宗接代,还是平安健康更重要。
当然,没去求子这事不能告诉韦朝和曹阿双。
再度汇合已是在山门入口处的古松之下。
曹阿双见到虞九阙,明显还是有点拘谨,不复先前的自然。
半晌后,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垂首走到虞九阙面前,递了上去。
“九哥儿,这是我给你请的护身符,保佑身康体健的,之前是我失言,真的很对不住你。”
没想到曹阿双还特地准备了赔礼,虞九阙诚恳道:“你我已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应当知道,我哪里是那样计较的人?”
此时,韦朝开口帮腔道:“九哥儿,你就收下吧,不然阿双怕是今晚都要睡不着了,刚刚她同我说起这事,悔得直跺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又是大年初一,高高兴兴出来逛的,不收反而不合适。
虞九阙看了一眼秦夏,后者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虞九阙遂伸出手,接过了护身符。
小小的一个,做工算不上多么精美,但多半因为出自寺庙的缘故,染着檀香味道,让人拿在手里便无端地心平气和。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的心意,之前那事就莫要再提了。”
他郑重其事地把护身符贴身放好,曹阿双肩膀一沉,松了口气。
到山下时,两人俨然已恢复了来时的亲密无间。
“糖葫芦儿——冰糖葫芦儿嘞——又大又甜——”
庙会街市之上,推着小车卖糖球的老汉正在扯着嗓子叫卖,有心者会发现,他的草垛上不止有山楂糖球,还有另外一种黑黢黢的东西。
不解的人瞄到就会多问一句,老汉朗声答道:“这是山药豆糖球,两文钱一串儿,里面是面的,外面是甜的,不乐意吃山楂怕酸的尽可以尝尝!”
山药豆糖球,这可是齐南县独一家。
但人人都知道山药豆不值钱,单吃甚至有点刺嗓子,这东西裹了糖得是什么味道?
简直不敢想。
可挡不住有人大过年的想尝个鲜,又或者被那句“怕酸的也可以吃”戳中,横竖就两文钱呗,买了就买了,有糖壳子在,再难吃能难吃到哪里去?
于是一串两串的,一路下来老汉还真卖了不少出去,且吃过的都说好!
老汉笑得牙不见眼,摸着愈发鼓起来的钱袋继续朝前推车,走着走着,猛地瞥见两张熟悉的脸。
他疑心是看错了,又扯着脖子仔细瞧,这下看了个分明,绝对没认错!
上回指点他的那位年轻郎君和其夫郎,都是高个长腿,生得出挑俊俏,扔在人堆里仿佛鸡窝里的凤凰。
他赶紧抬起手朝那边喊:“前头的小郎君,可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第034章 正月日常
“秦老弟, 那边好似有人叫你。”
秦夏正在陪着虞九阙看街边小贩卖的首饰匣子,木头做的,外面上了一层漆, 称不上多精致, 可下面也做了几个小抽屉, 里面还嵌了一面镜子。
看得秦夏有些心动, 正打算讲讲价时, 察觉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韦朝见秦夏转过头,就指了指那老汉所在的方向,秦夏顺着看去, 蓦地一笑。
“老伯, 没成想在这里见着您了。 ”
“可不是么!这就是缘分!”
卖糖球的小车推到了街边, 秦夏和虞九阙率先迎了上去。
韦朝和曹阿双虽不知怎么回事, 可到底是一起出来的,也紧随其后。
老汉不绕弯子,上来就直接从草垛上往下取糖球,四串山楂的,四串山药豆的。
“快, 都拿着吃!”
韦朝和曹阿双惊觉还有自己的一份,前者茫然道:“秦老弟,这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平白无故地还有人白给糖球吃!
秦夏三言两语, 说清了前因后果。
他当日也是随口一提, 纯属无心之语, 没指望面前的老汉真的照办。
毕竟在人家眼里,自己多半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罢了。
没想到老汉不仅做出来了, 还没有食言。
“这东西好啊,那天我听了你的话, 回家就找出来一口袋老家送来的山药豆裹糖试了试,家里孩子都说好。这不,今日赶着大过年第一天卖,一共做了五十串,这都出去一大半了!”
连秦夏也挡不住老汉的“盛情”,最后好说歹说,收了两串山楂和两串山药豆。
“多了也吃不下,岂不浪费了,您老人家留着买钱去。”
老汉搓搓手,一张老脸被风吹得通红,眼睛却是亮的。
对他而言,这遭不仅是学会了一个赚钱法子,还打开了思路。
卖了这么多年糖球,只知道山楂能裹糖,现下就知道了山药豆也可以,那别的呢?等夏秋天果子下来,他打算多备一些果子试试,什么枣子、海棠果的,怕是滋味都不会差。
还有乡下山上有些小野果子,就指头那么大,单吃有些酸,到时候全做成糖球,怕是也不愁卖!
离开时,老汉还特地嘱咐道:“记着咯,以后想吃糖球就来找我,不要钱!”
看他刻意虎起一张脸的架势,好似秦夏要是敢去别家买糖球,他就要翻脸似的。
秦夏手里攥着四串糖球,客客气气把人送走。
“韦大哥,双姐儿,这两串你们拿着吃。”
旋过身,秦夏分出去一根山楂和一根山药豆。
夫妻之间,交换着尝尝没什么不妥的,如此两样还都能吃到。
“那我俩就不客气了。”
韦朝笑呵呵地接过,同时啧啧称奇道:“你瞧你就是不一般,经你两句提点,我看那老汉乐得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有时候他真是奇怪,人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怎么偏偏就秦夏这小子的脑袋里有那么多点子?
秦夏先把山药豆的给了虞九阙,闻言笑道:“也是那日突然想到了,我又不靠卖糖球吃饭,便跟这老伯提了一嘴,哪成想人家还真的当回事了,就当结善缘了。”
羡慕归羡慕,韦朝却不是那等会眼红的。
又夸了几句,他先嚼了两个山楂,又去叼了两口自家媳妇手里的山药豆。
平常他不乐意吃甜的,今天难得一吃,还品出些滋味。
曹阿双也笑眯眯道:“过去总觉得糖山楂就是最好吃的东西,今天一吃这不起眼的山药豆子,只觉得山楂都被比下去了!”
尤其是年轻姐儿的胃口都不大,往常买一串山楂,吃上两三个就半饱了,再好吃的东西,吃到不想吃了,也就没那么诱人。
山药豆就不一样了,小小一个,抿一口就没了,一整串下去既解了馋也不占肚子,怎么吃怎么美。
秦夏也和虞九阙分着吃了两串糖球,欲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下子想起刚刚看好的首饰匣子来。
其实本就是路边随便一瞧,哪知秦夏就铁了心要买了。
虞九阙只好说自己没有多喜欢,这才打消了秦夏掏银子的念头。
他暗暗松口气。
自家相公哪里都好,就是太大方了些。
这一条街从南到北摆得满满当当,要真是自己多看了几眼什么,秦夏就买什么,怕是大年初一头一日他俩就要破产了。
怎料拦下了买首饰匣子、买珠花、买香囊……
却没料想秦夏遇见了一个少年猎户。
“小兄弟,这回又打了什么好东西?”
面前的小猎户,就是上回卖给过秦夏一只兔子的那位。
秦夏正愁正月里没什么新鲜吃头,遇见了他,说不定还能打打牙祭。
小猎户今日从村里头出发得晚了些,正在四处打量找地方摆摊,听了秦夏这话,就知晓定是曾经照看过自己生意的主顾,遂客气道:“我娘大年夜里犯了咳疾,我进城抓药,顺便卖几只年前打的兔子,还有几只风干的野鸡和一些鹿肉脯,换些药钱。”
秦夏一听便懂,应当是本打算过年这阵子歇一歇不卖货,故而把一些不易储存的野物风干处理,这样什么时候卖都不耽误。
活物要剥皮现杀,虞九阙和曹阿双在,不太合适。
鹿肉难得,可暂时不是他这个身家的人吃得起的,于是秦夏道:“给我看看风干的野鸡。”
“好嘞。”
少年放下肩头担子,弯腰掀开筐子上盖的干草,从里面提溜出一只野鸡。
冬天的野鸡不如夏天的肥,风干之后更是看起来个头比平常小了两圈。
秦夏凑近打量,这野鸡被处理得很干净,回家不用费什么事就能料理。
他颇为满意,问道:“一共有几只?什么价钱?”
少年道:“一共带了四只,个头都差不离,一只您给一百五十文就成。”
秦夏又道:“我要是四只都要呢?”
少年睁大眼睛,面露惊喜,抓了两把后脑勺,他下决心道:“你要是都要,我一只给您让十文,不能更多了,冬天野物难打,风干的比鲜的还贵。我也是赶着抓药回家,能不多耽误,就不多耽误,不然可不舍得给您这个价。”
做生意的,面对讲价的都要有些说头。
秦夏笑了笑,倒是能接受这个价钱,也就没再多费口舌。
见他点了头,少年生怕他反悔一样,麻溜掏出草绳捆了四只鸡的爪子,还抓出来一把艳丽的野鸡羽毛。
“这都是我打猎的时候特地存下的,平日里也是卖一文两根,今天送您几根,回去剪一剪做个毽子,好看得很。”
秦夏接过来递给了虞九阙,一共十根,虞九阙分了一半给曹阿双。
曹阿双没怎么见过这东西,拿在手里对着光看,蹦跶两下道:“这个真漂亮,九哥儿,你会踢毽子么?回头做好,我去找你耍!”
他俩兴致勃勃的说起毽子的玩法,那头秦夏已经准备掏钱付账了,余光瞥见少年的筐子里还有一个干净的布包袱,里面露出一角皮草。
“可是还带了皮子卖?”
他冷不丁想起昔日尤哥儿提过一嘴的卧兔,要是有合适的兔皮,倒是可以买一张,需知猎户可不容易遇到。
少年见秦夏感兴趣,擦了擦手,把布包袱拿出来解开道:“确实也带了皮子来,本是要拿去卖给成衣铺子的,您瞧瞧?”
面前是几张叠在一起,已经鞣过的好皮子,都是兔皮。
两张灰的,两张白的,看不出有什么杂毛。
风一吹,兔毛随风摇摆,顺滑如缎。
莫说秦夏,韦朝也走上前来。
他一直想给娘和媳妇一人买一个兔毛围领,直接去铺子里买现成的,一条就要七八钱银子。
但买了皮子回家做,就能省下一大半。
韦朝打算要两条,秦夏的想法也一样。
虞九阙不会针线,做卧兔的事还得麻烦方蓉,正好另外一条就当是孝敬干娘。
少年一听,这是四张皮子也是一口气卖出去的意思,就差磕头喊俩人财神爷了。
四张皮子最终以一张二百文的价钱成交。
少年猎户一下子得了一两多银子,东西才只卖出去一半,药钱已经有了。
秦夏和韦朝则都买到了惦记许久的东西,彼此心里皆是满足。
手上提了东西,一条街走到头,逛得也差不多了,四人打道回府。
到家门口时,秦夏和虞九阙说了一声,拎着其中一只野鸡给了韦朝。
“咱们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就不特地上门给叔婶拜年了,这只鸡拿回家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少不得又是一番客气,这等事最令秦夏头大。
生怕一会儿又引得葛秀红出来,他索性发挥腿长的优势,两步跨上前,把野鸡放在了韦家门前的台阶上,拉着虞九阙就跑。
大门一关,他韦大郎不收也得收!
虞九阙一开始还没搞清楚状况,进了自家门回过神来以后,忍不住展颜笑道:“你纵然是送出去了,回头韦大哥还要给回礼。”
秦夏无奈地摇摇头,“等他回礼,我定不会和他拉扯。”
老一辈才爱干这事,秦夏小时候跟长辈出去拜年,当着面父母不让收红包,那些亲戚能追出来顺着车玻璃缝塞进来。
现在想想,也都是一桩桩让人会心一笑的乐事。
如虞九阙所料,晚饭前韦朝果然来登门送年礼,拿来两大块年糕、一兜蜜橘和一方丝绸帕子。
“蜜橘和帕子都是我那小弟从南方捎回来的,橘子比咱们这码头买的更甜,帕子的花样是阿双专门给九哥儿挑的,都收着,别客气。”
这回礼比秦夏想象中的还要贵重,可韦朝做事也周到,一句曹阿双专门挑的,就堵了秦夏婉拒这三样东西里,最贵的帕子的理由。
东西拿回来,年糕放进灶房,明天正好当早食,蜜橘现在就能吃,剥开以后汁水丰盈,咬一口甜入心脾。
而绣着兰花的湖蓝色帕子,也被虞九阙小心地收了起来。
“按理说我也该回赠双姐儿一条帕子的,只是我拿手绣工着实拿不出手,出去买,怕也买不着比这条更精致的。”
虞九阙有些发愁,没想到这年节的人情转了一圈落在了自己头上。
秦夏把剥好的橘子送到他的唇边,“既然帕子是韦夕带回来的,那双姐儿肯定也有了,本就是一对的,你又何苦在帕子上费劲。”
想想也是。
有这南府的丝绸珠玉在前,自己再送帕子反而不美。
虞九阙张嘴叼走那瓣橘子,刚咽下去,另一瓣又到了唇畔。
过去秦夏对他也处处照顾,可远没有照顾到这个程度。
虞九阙眨眨眼睛,确信秦夏之前八成也忍得辛苦。
足以说明,自己过去种种因不得亲近而生的忧思,绝非一头热。
两人腻腻歪歪地分吃了两个橘子,期间掉地上一点橘子皮,被大福眼疾嘴快地吞下去了,惹得两人面面相觑。
“鹅能吃橘子皮么?”
秦夏比起虞九阙,稍微多一点经验,想了想道:“应该可以。”
以前乡下养鹅哪里有那么多讲究,在他印象里,爷爷家的大鹅除了肉什么都吃。
不过只吃橘子皮多少有点可怜,虞九阙分给大福两瓣橘子,也被它欢天喜地地吃掉。
“嘎!嘎!”
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尝出味道,但起码看起来是很喜欢的样子。
吃完后就叫着扇起翅膀,用脑袋把堂屋的门挤开一条缝,自己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
初二一早,秦夏和虞九阙拾掇一新,拎着年礼外出拜年。
第一站先去了兴奕铭兴掌柜家,过去两个月,兴奕铭对他们的小食摊关照甚多,加之按照年龄算又是二人长辈,没有过年不上门的道理。
但大户人家节日里必定迎来送往十分忙碌,规矩也多,按理说上门之前都要递上拜帖,看人家有没有时间招待。
故而当秦夏向兴家门房递上年礼与名帖,得知兴奕铭一家三口外出走亲戚了后,也并不多意外,只让门房代替转交,又给人塞了几文赏钱便离开了。
甘源斋是城中传了几代的老字号商户,平日里上门的人多是商贾掌柜,秦夏在里头算是穿着寒酸的。
但即使如此,门房也不敢怠慢手里这两个封了红纸的篮子,谁不知道自家大爷是个吃遍县城的,只要得了他青眼,便是个路边卖烧饼的也对人礼遇有加。
记得有一回有个商贩送来两罐子酱,闻着一股腥味,看起来灰乎乎的,半点不值钱,被上一任门房忘在角落,后来翻出来都长绿毛了,才知道那是人家特地孝敬兴奕铭的什么虾酱!
上一任门房因此挨了好一顿骂,还罚了半年月钱,赶去后院干粗活了。
现任门房想到这件事,当即打了个激灵,赶紧叫来小厮,让他将篮子送到兴奕铭一家所住的院子。
“记着别放暖和地方,只怕里面有吃食,要是放坏了咱都要吃挂落!”
小厮也清楚兴奕铭的做派,应了一声,麻利儿地朝宅中大房专属的小灶房跑去。
至于晚间兴奕铭回来,发现里面是一份包给兴圆的压岁钱,以及秦夏专门给他做的几样精致小食,惊喜万分,这便是后话了。
另一边,秦夏和虞九阙已经顺路回家取了另一份年礼,来到了紫藤胡同的柳家。
“干娘!”
秦夏在外叫门,不多时就见穿了一身簇新袄子的柳豆子出来迎。
“刚才娘还说起你们,转眼就上门了,外头冷,快进屋!”
柳豆子伸手接过秦夏和虞九阙手里的东西,挑开门帘将两人送进堂屋。
一进门才发现柳家热闹着,柳豆子的两个姑母今日都来这边拜年。
柳豆子的爹是家里唯一一个男丁,所以纵然他老人家去世了,方蓉和昔日婆家的妯娌仍旧走动着。
不说别的,就凭柳豆子是柳家这一辈长孙这一点,她哪怕守了寡,地位就还在。
秦夏这个干儿子,过去也曾跟柳家的这两个姑母打过照面。
只是过去秦夏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谁也瞧不上,柳家人大抵都是劝方蓉别再掺和秦家的事。
现在就不同了,秦夏娶了夫郎,发达了不说,还知道带着干兄弟柳豆子一起发财!
听闻年后都要租铺面开食肆了,这样的人日后说不准有大出息,见了面可不得给个好脸色?
进门一叠声的“过年好”后,他和虞九阙作为小辈,和柳豆子一起搬着板凳坐在炕下。
方蓉同两个妯娌介绍了虞九阙,“这就是小夏的夫郎阿九,阿九,这是你两个干姑姑,这是大姑,这是小姑。”
虞九阙起身行礼,挨个叫了声“干姑姑”。
当初秦夏的这个干亲认得早,秦夏双亲俱在时,两家也是热络过的。
不止干爹干娘,什么干爷爷干奶奶的也叫过,是以虞九阙嫁进秦家,这么跟着喊也不奇怪。
柳家的大姑柳萍,就是那个忙前忙后替柳豆子说媒的,是个满月脸的福气相,一看日子就过得不错,当即在炕上挪了个地,让虞九阙上来坐。
“这上头暖和,那冷板凳让他们汉子家蹲去,咱们妇人哥儿家的得讲究。”
虞九阙承了她的好意,上去挨着方蓉坐了个床沿。
寒暄完毕,柳家人继续接上先前的话题——柳豆子的婚事。
只是抢着开口的却不是柳萍,而是柳豆子的小姑柳翠。
“大姐、二嫂,你们听我一句,那孟家的哥儿是不错,可八字没一撇呢,怎么还就一棵树上吊死了?要我说啊,就两家一起相看,让豆子看看瞧上谁了不就结了,我相公的外甥女大小也是个姐儿,能娶姐儿,谁还娶……”
一句话没说完,柳萍就赶紧暗地里拧了她一把。
柳翠疼得“哎呦”一声,刚要抱怨,就见大姐疯狂给她使眼色。
她反应过来,面色骤白。
怪不得从前在家时,爹娘还有姊兄都说她是傻丫头,她可不是傻吗!
说得兴起,刚刚屋里都是妇人尚不觉得,一下子把新进来的秦家夫郎给忘了!
她抓了一把瓜子递给虞九阙,讪讪赔笑,“九哥儿,我这是话赶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虞九阙接过瓜子,看似大度地垂眸笑了笑。
“小姑说的难听归难听,但总归是实话,柳兄弟也喊我一声嫂夫郎,我也愿他有门合心意的好亲事。”
正蹲在地上,和柳豆子用小泥炉烤红薯的秦夏险些笑出声。
虞九阙这句话看似不在意,实则也没吃亏,暗怼了柳翠说话难听。
柳翠听懂了,接下来磕着瓜子坐在炕头一角再也没多话。
没了小妹在旁边聒噪,念叨那劳什子的外甥女,柳萍总算能好好和方蓉商量一番,正式定下了和孟家相看的日子。
等到送走柳萍和柳翠,方蓉回来又朝虞九阙道歉。
说实话,柳翠介绍的那姐儿好不好另说,她可听出了自己这小姑子的算盘。
无非就是觉得嫁个亲戚过来,以后柳豆子能跟着秦夏学吃食手艺,到时候她也能跟着沾光。
就冲这个,她也不愿豆子和柳翠的婆家有什么牵扯。
当然这些糟乱家事,没必要和虞九阙说,方蓉只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从小就这样,一张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虞九阙心里早就把这事放下了,非要说那句话不过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过于好性儿,好欺负罢了。
“左右和两个干姑姑一年到头见不到一回的,我和秦夏眼里有您这个干娘就够了。”
一句话又哄得方蓉乐成一朵花。
而刚刚因为柳家妯娌在而没拿出来的年礼,这会儿也被秦夏给送到了方蓉面前。
一个甘源斋的十果点心匣子、一只风干鸡、一吊猪肉、一份十个花饽饽,还有那块兔子皮。
这么多东西塞满了一个大篮子,惊得方蓉直搓身前的围裙。
“拿这么多东西来,我看你们是不要过日子了!”
又转头同身边的虞九阙道:“他是个花银钱没数的,九哥儿你也不管管!”
虞九阙挽过方蓉的胳膊。
“您看着多罢了,也没多少,像是鸡肉、猪肉,今晚也就吃了。”
这还没多少?
方蓉可是清楚甘源斋的点心匣子,这模样包装的,一个就要六百六十文!
那是过去柳豆子他爹还在时,只有往公婆和自己娘家送年礼才舍得买的好东西,便是家里孩子想吃,都不舍得让他们碰的。
再加上后面那些个,怎么算也要一两多银子了。
再拿起那块兔子皮,软和的呀,方蓉都怕自己的糙手摸坏了。
别的能要,这个她可不能要。
把皮子往篮子里一塞,她和小两口说道:“这个拿回去,我一个老婆子,豆子一个糙小子,哪里有地方用皮子了,回去给九哥儿做个围脖或是头围子都好。”
秦夏冲虞九阙挤挤眼,“干娘还真说准了。”
虞九阙自是与他一唱一和。
“干娘,这皮子秦夏买了两块,我也有,想着做个卧兔戴,说起这个,还得劳烦您老人家帮着做回针线活,我手艺不行,只怕糟践了皮子。”
方蓉一听,原是秦夏想给虞九阙添个卧兔,故而从猎户手里买了皮子。
她缓了缓神色,夸赞道:“这还不错,是个知道疼夫郎的。”
送来的那块经秦夏一番游说,终究也被她收下。
“既如此,我也给你英子姐做个卧兔,她怀着身子,也怕受寒,现在做出来,还能用一阵子。”
秦夏的英子姐,就是方蓉的大女儿,柳豆子的大姐柳英子。
算算日子,入夏前怀的这一胎就该生了。
瞧完篮子里的东西,点心匣子和兔子皮被方蓉拿进堂屋,打算和虞九阙商量商量卧兔怎么做。
秦夏则带着柳豆子去了灶房,今天他可带来了不少菜肉,还有在家备好的半成品菜,只等今晚操持一顿晚食,也让干娘和柳豆子大过年里,尝点以前没尝过的吃食。
第035章 小小家宴
“小夏哥, 这鱼怎么做?清蒸还是红烧?”
秦夏买了一条沉甸甸的大草鱼,已经提前在家摔晕了,不然担心半路一甩尾巴, 一不小心滑出去。
柳豆子主动帮忙刮鳞掏肚子, 干活的时候还不忘打听这大鱼一会儿要变成什么滋味, 进到自己的肚子。
秦夏正在用一块磨刀石磨柳家的菜刀, 一会儿他要片鱼, 刀不够快可不行。
“干娘不是腌了好些酸菜么,你嫂夫郎最近也不喝药,能吃辣了, 我给你们做个酸菜鱼尝尝。”
酸菜鱼?柳豆子品了品这三个字。
他娘腌酸菜的手艺是顶好的, 冬日里新鲜菜蔬价贵, 舍不得天天吃, 没东西做了,就从大缸里捞一棵酸菜出来,炒或者炖都好吃,这么多年了柳豆子也没吃腻。
包括之前他姐柳英子害喜,吃什么都吐, 实在没办法了,也是托人往城里送信,说别的都不惦记, 就惦记娘家的一口酸菜。
这样的酸菜若是和冬日里肥美的大草鱼烩成一锅……
柳豆子赶紧抹了一把嘴角, 总觉得口水已经快滴答到脚面上了。
秦夏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 笑着把用完的磨刀石放到一旁。
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想着做酸菜鱼, 纯粹是因为之前跟虞九阙许诺过。
而自家又没有现成的腌酸菜,与其来柳家讨一棵, 不如直接在这里做了,大家一起吃。
等到草鱼被柳豆子处理干净后,秦夏就开始片鱼了。
硕大的草鱼占满了木墩子,磨得雪亮的菜刀从鱼尾下刀,在柳豆子还没反应过来时,这把刀已经从鱼尾走到了鱼头,切下来一大片完整的鱼肉。
柳豆子张大嘴巴。
紧接着秦夏把鱼翻了面,如法炮制地又切下一块鱼肉,剩下的鱼头、鱼骨斩作大块,丢进一个大碗。
“豆子,帮我舀一瓢水。”
“哦,好!”
柳豆子回过神,提过水桶,拿起葫芦瓢。
一瓢水倒进碗中,来回两次,秦夏洗干净了鱼头、鱼骨上的血水。
这期间柳豆子已经抱着酸菜从土缸那边回来了。
“小夏哥,你看这棵成不?”
酸菜都差不多,没什么可挑的。
得了秦夏的首肯,柳豆子就又去打水洗酸菜了。
秦夏拿过刚刚切下来的大片鱼肉,手起刀落,剔出两片鱼骨,再将剩下不带刺的鱼肉,切成厚薄一致的鱼片。
柳豆子看得眼都花了,感慨道:“小夏哥,这刀在你手里,怎么就和长了眼睛似的?”
在他看来,把鱼切成片应该不难,难的是每次下刀前都不需要犹豫,仿佛全凭直觉!
秦夏一抬手,将鱼片转入碗中。
“所有技艺的道理都在于四个字,熟能生巧,刀功自然也不例外。”
回想他以前在家学厨的时候,练刀功的那段时间从早到晚都站在灶台前,土豆都不知道切了多少个,直接导致酸辣土豆丝是他做得最熟练的一道菜。
鱼片准备好了,下一步就是上浆。
很多人在这一步,直接将生粉和鱼片搅合在一起,就是大错特错。
鱼肉加盐、料酒抓拌,自然而然就会出浆,末了再将水淀粉和一个蛋清,往一个方向搅动上劲,这样出来的鱼片才嫩滑又不失嚼劲。
还有其他菜要准备,切好的酸菜与鱼片暂时放去旁边。
今天的晚食,秦夏预备做四菜一汤一甜品,酸菜鱼和风干鸡就占了两个菜了,余下再做两个素菜,打一个蹄花汤。
而这桌菜除了酸菜鱼外,重头戏其实在甜品上。
当看到秦夏从篮子里端出一大盒长得很像嫩豆腐的白色长条方块时,柳豆子不禁屏住了呼吸。
“小夏哥,这是什么?”
假如说打眼一看会误以为是豆腐,但动动鼻子,柳豆子就知道绝对不是了。
他家就是卖豆腐了,隔着二里地他都能分辨出豆子味,而这盒子里的东西……
柳豆子挠挠头,只觉得熟悉,却说不上来。
秦夏为他解惑。
“这是牛乳做的。”
柳豆子一拍脑袋,“我说这味道熟悉,原来是牛乳!”
牛乳他熟啊,城郊或是乡下都有养牛的农户,会来县城兜售牛乳或羊乳,主要卖给家里娶了夫郎,又添了孩子的人家,因为哥儿虽可以生育,却没有奶水。
所以娶了哥儿的门户往往分为几类:有钱人家会请奶娘,次一些的买牛乳羊乳,最穷的那些门户,都是直接拿米汤喂的。
可是牛乳归牛乳,牛乳又如何变成这等形状,他可就怎么也想不通了。
因为太稀奇,他进屋给方蓉和虞九阙送水时念叨几句,引得方蓉也出来看。
牛乳究竟是怎么变成的牛乳块,虞九阙倒是知道,秦夏在忙,他便讲给方蓉母子听。
“这是往牛乳里加了生粉和糖,搅匀后上锅用小火慢慢煮,一边煮一边继续搅,等到牛乳变得有些粘稠厚重,就是差不多了,在木盒里铺上油纸,满满倒上,放在外面冻两个时辰就成了。”
说起来容易,做的时候是真累。
因为稍微不留神,牛乳就会烧糊,秦夏和虞九阙换着用木勺子搅,足足花了将近三刻钟才算功成。
加上夜里端到室外冻起来后,他们就回屋睡觉了,虞九阙也还没尝过这道菜做好后的滋味,想来一定十分美味。
方蓉眼珠子都瞪圆了。
“我的天老爷,这是什么样的脑子,能想到牛乳能这么吃?”
秦夏知道方蓉误会了,以为这牛乳块是可以直接吃的。
其实直接吃也不是不行,要是有椰蓉,撒上一点就是现代面包店常见的“牛奶小方”。
想到这里,他便拿出两个牛乳块,切成小块分给面前三人。
“这样就能吃了,只不过再加一道工序就是另一种味道。”
三人齐齐尝了,别说,看起来像嫩豆腐,其实吃起来也像,当然非要细究的话,还是比豆腐要细腻多了。
“都不用动牙齿,一抿就咽下去了。”
这么一想,倒是可以给那些没牙的奶娃娃吃。
具体最后一道工序是什么,秦夏则卖了个关子。
“晚些时候做好,干娘就知道了。”
与虞九阙一起回到屋里,方蓉坐下后还挂着笑模样。
“小夏的厨艺是愈发好了,我现在是半点不担心你们年后要开的食肆,别看咱们县瞧着不起眼,其实有钱的多着呢!那些个老爷奶奶、公子小姐的,哪个不是会吃的,便是一道菜要几两银子,人家眼都不眨一下!”
一个地方,只有百姓安泰富庶,才会有商贾云集的热闹。
若是换了那些个穷乡僻壤,别说开食肆,恐怕一份铁板豆腐卖五文钱,也是没人要的。
秦夏能和夫郎过上好日子,她这个当干娘的也欣慰。
只是除了二人的生计,她这个当干娘的作为长辈,也少不得要关心关心别的方面。
她说得不算直白,但虞九阙现下也经历了几分“人事”,并非半点不懂了。
虽然实话不能实说,好在他本就是个哥儿,就算是真的和秦夏成事了,也不会那么快就有好消息。
虞九阙抿了口杯中茶,面露腼腆之色。
“昨日初一,我和秦夏跟着对门韦家夫妻二人,一道去文华寺了,观音堂那边……也一并拜了拜。”
文华寺观音堂里的观音,人人都说是“送子观音”,方蓉从前刚嫁到柳家时,也跟着她那短命的汉子去拜过,回来小半年就怀了大女儿柳英子。
原本当初求子的时候,方蓉就说不拘男女哥儿,只要是个娃娃她就喜欢,所以后来出了月子,就迫不及待地去还了愿。
她和齐南县大多数人一样笃信送子观音的灵验,眼下听虞九阙这么一说,就知道起码两个孩子是对子嗣之事上心的。
“干娘就是问问,你们都还年轻着呢,这事不急,我就是怕小夏那个混不吝的,过去玩心太重,现在若是再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冷落了你,反而不好。”
虞九阙想到昨晚他和秦夏没羞没臊地胡闹,赶紧又喝一口水掩饰。
只是胡闹归胡闹,秦夏也讲了,他们做的那些个事是生不出娃娃的,这是为了虞九阙的身子考虑。
是以面对方蓉,虞九阙是又害臊,又心虚。
好不容易熬到晚食上桌,虞九阙好歹是不需要分出心思应付方蓉的某些问题了。
“碗筷给我吧。”
虞九阙从柳豆子手里接过餐具,绕着四方桌摆了一圈。
结束时,正赶上秦夏用布隔热,端着一个大碗过来上菜。
“这就是酸菜鱼?”
方蓉去灶房盛干饭了,虞九阙嗅到酸菜味就口舌生津,小声问了秦夏一句。
秦夏也小声回道:“我做得分量多,里面还有配菜,你一会儿尽管吃,不用怕不够。”
虞九阙脸一红。
不过反正方蓉和柳豆子也都见识过他的饭量了,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副模样,令秦夏看着心痒。
四菜一汤齐备,三个小辈在身边落座,对于方蓉来讲,这何尝不是小家的一次团圆。
她心里高兴,开口让柳豆子去抱了一坛酒过来。
逢年过节,家里都会备些酒水待客。
柳家的这一坛度数没有多高,方蓉自己是能喝的,又问虞九阙要不要来一点。
虞九阙想了想,就说自己也能喝两口。
“那就都倒上些,应个景。”
方蓉乐呵呵地指挥儿子开坛,又自己去柜子里翻出一套颇为精美的小酒盅。
一共四只,上面分别画了梅兰竹菊,方蓉特地让虞九阙先挑,虞九阙想了想,选了兰花的那只。
想及曹阿双送给虞九阙的帕子上也画了兰花,虞九阙同样很喜欢的样子,秦夏看了一眼,继而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
等酒斟满,各自饮了些,随后方蓉第一个动筷,其他三个小辈也跟着开始夹菜。
而对于今晚的第一口菜吃什么这个问题,四个人居然都不约而同,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酸菜鱼。
这道菜来了齐南县后,秦夏还没听谁说起过,想来是过去没人做的。
方蓉第一个夹起鱼片,在面前的米饭上沾了沾汤汁,随后送入口中,吃着吃着,她眉头起先微微皱着,旋即突然舒展开。
“这鱼肉里竟然没有刺!”
柳豆子捞了一大筷子酸菜鱼,里面不仅有鱼肉,还有豆芽、豆腐皮等,都是他家不缺的,秦夏问过后,一把都扔进了锅里。
他知晓自己亲娘最是讨厌鱼刺,故而家里也不常吃鱼,难得买一次,也都让柳豆子一个人吃完了,当即道:“当然没刺了,您老是没看见小夏哥片鱼的样子,刀就那么一转,鱼肉就下来了,一根刺都没有!”
方蓉笑开道:“还是小夏做菜仔细,我平日里吃鱼都懒得吐刺,哪里想到能在杀鱼的时候就把鱼刺撇去!”
“其实也不难,今天我片鱼的时候豆子也学了,下回买条鱼试试,失败了也不怕,自家吃,最多是卖相差些。”
秦夏坐在虞九阙身边,刚说完手边就一热,低头一看,原是虞九阙正在默默给大家盛蹄花汤。
秦夏把汤碗放去自己的左手边,免得烫到虞九阙,又给他就近夹了一筷子素菜。
大家你一筷我一筷,除了最受欢迎的酸菜鱼,别的菜也没落下。
譬如那道用风干鸡做得小炒鸡,里面还加了煸炒至焦香的土豆块,带一点微微的辣,但不多,细尝还能吃出一丁点甜。
对于秦夏来说,酸菜鱼不稀奇了,他更爱吃风干鸡。
更何况这还是山上的野鸡,四季吃果子和草种,漫山遍野的跑,一身肉怎么做都喷喷香。
很快碟子里就堆了不少鸡骨头,秦夏抬起头,见柳豆子和虞九阙已经分别添了第二碗饭。
当酒过三巡,碟子里的菜也吃得差不多时,他起身去了灶房,预备把炸鲜奶做出来。
牛乳块下锅油炸之前需要裹面包糠,秦夏总不至于为了这一道菜再去想办法做两个面包,所以他思前想后,最终决定用馒头代替。
来之前在家里拿了两个凉馒头,在锅里煎烤到酥脆,再用擀面杖碾碎成碎末备用。
牛乳块摆到盘中,先滚一层生粉,再滚一层蛋液,最后沾一圈“馒头糠”。
正打算分出手烧火倒油,就见虞九阙打开灶房的门,搓着手挤进来了。
“你怎么过来了,别再着凉。”
在院子里确实冷,可一进灶房就暖和了。
虞九阙舒展了刚刚因为冷而微微缩起的肩头,看向秦夏浅笑道:“干娘吃了些酒,这会儿不知怎的开始数落起柳兄弟的旧事,我估计柳兄弟也不想我在那里听,就找了个借口出来了。”
多了虞九阙,两人搭配,干活不累。
等热油冒泡,秦夏将一个个牛乳块下了锅。
因为油温足够,牛乳本就是熟的,所以这道菜无需炸太久。
当外面裹着的“馒头糠”变作金黄色时,就被秦夏利索地捞了出来,放在一侧控油。
他们一共在家准备了二十几块牛乳,炸出满满一盘,交叠着摞在一起,散发着任何糕点都比不得的热烫的香甜。
“这味道可真香,比糕点铺子里头的味儿还好闻。”
盘子一端进屋,喝红了脸的方蓉就已经开始感慨了。
“牛乳这东西也贵重着呢,除非家里有奶娃娃不得不买,寻常人家哪里舍得,更别提做成菜了。”
说完后她再看向那一盘子金黄色的美味,只觉得瞧着和金条似的。
啊年算命的老瞎子说得真是没错,她是青年命苦,中年得福!
“听干娘的,以后若是食肆卖这道菜,便也不叫炸鲜奶了,就叫炸金条。”
秦夏看出方蓉这是喝上头了,给她夹了一块炸鲜奶,故意哄她道。
方蓉瞪他一眼。
“净拿你干娘打趣!”
话虽如此,还是用筷子夹起炸鲜奶,眯着眼睛琢磨怎么吃。
虞九阙和柳豆子此时也已各自夹了一块。
前者担心烫口,先送到唇边小小地咬了一点,热气从这个咬出的口子涌出,筷子一动,里面的牛乳块居然已经化成了流动的液体。
他见状赶紧用嘴兜住,匆忙吮了一口——
好吃,而且半点都不烫!
早在牛乳买回家的时候,秦夏就单独煮了一点给虞九阙喝,说是对身体好。
虞九阙喝了一碗,说实话,并不十分喜欢,总觉得和吃白水煮牛羊肉一样,有股子膻味。
可那样的牛乳,做成了此刻面前的“炸鲜奶”,“膻味”已经丁点皆无了。
“小夏哥,这吃食为何外头都炸酥了,里面还是凉的?”
柳豆子吃东西没那么细致,牛嚼牡丹似的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一双眼睛瞬间瞪圆。
“你不知就敢一口一个,也不怕把你的舌头烫出燎泡。”
秦夏拿他没办法,三言两语解释了个中原理。
柳豆子听得似懂非懂,笑嘻嘻地又夹了一块吃。
不久后,满桌碗碟皆空。
方蓉已经彻底醉了,被虞九阙搀扶着挪到里屋,打水擦了擦脸,又脱了外衣,盖上被子。
柳豆子无奈。
“我娘也是的,年三十和初一都没醉,今个儿怎么偏偏吃酒没数,明日初三,我姐还要回门呢。”
一句话溜进门缝,让方蓉听了个正着。
“你小子又在编排你娘,谁说我醉了,这点子酒水,解两次手就没了!”
刚从屋里走出来的虞九阙没忍住,笑出了声音。
随后同柳豆子道:“干娘只是有些犯晕乎罢了,实则我瞧着也没多醉,一会儿你给她喂了醒酒汤,睡一觉也就好了。”
醒酒汤怎么做,秦夏已经同柳豆子说过了。
两人又帮着把桌椅碗筷都收拾好,才举着灯笼,相携离开。
从紫藤胡同穿行到芙蓉胡同,只需将将一刻钟。
除夕和初一两日连雪,天色阴阴泛沉,直到今早才云开见日,衬出晚间明月一轮。
院子里的雪人在寒冬中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连带窗台上的一排一起,手拉手欢迎他们的归家。
“嘎嘎!嘎嘎!”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声颇为“煞风景”的鹅叫。
“大福,噤声!”
时间不早了,鹅叫最是扰民,虞九阙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鹅喙,大福很懂事,顿时收了翅膀,不再叫了,取而代之地是围着两人的腿亲昵地蹭了一圈。
最近大福已经适应睡在柴房的生活了,有时候把它关在堂屋里,它还要吵着要出来。
为此秦夏出去买了个草编的大号鸡窝,里面铺上虞九阙专门缝的棉垫,再在周围垫一些干草。
大福不会在自己的窝里排泄,每天收拾的时候,只需要扔一些干草。
不过白日里家里还是随便它走动的,甚至两回还跳上了床。
家里除了人以外就这么一个脑袋灵光的活物,秦夏和虞九阙都把它宠得没边。
——
初三、初四两日,秦夏和虞九阙都在家中没有出门。
初四一早韦朝来取走了预定的卤鸭货,减去从宋府进货的本钱,付了秦夏五钱银子的加工费。
之后头着晌午,本该明日才来上工的郑杏花居然来门上拜年了。
“东家过年好。”
郑杏花在门外就行了一礼,秦夏和虞九阙都留意到她虽还穿着那一身旧袄,但脚上倒是换了一双新的棉鞋。
“想着前几日东家估计忙着走亲访友,所以拖到今天才上门拜年。”
郑杏花提了十个鸡蛋、一小坛酒和一口袋花生过来,鸡蛋是她养的母鸡这些日子下的,隔一两日才有一个,也攒了不少时候,花生是婆家村里亲戚来拜年时留下的,算是她公爹婆母的心意,买酒的钱公中也出了一半。
“一点拿不出手的薄礼,还望您二位别嫌弃。”
郑杏花把东西放下,语气里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多亏了方大嫂子介绍的这一份工,这个还没过去的年,是马磊去世后马家过得最松快的一次。
且年前放假时,秦夏不仅给她结了工钱,还给了不少吃食,有菜有肉,足够除夕晚上给年饭添几个菜。
郑杏花念着秦家和方蓉的好,这不今日一早就备了东西往两家送来。
世上人事,往往是真心换真心。
郑杏花知恩图报,她的勤快同样被秦夏与虞九阙看在眼里。
把人送走,秦夏和虞九阙商量着,之后食肆开起来,假如郑杏花还愿意干,就仍雇她在后厨帮佣。
不过到时只怕单单一个帮厨妇人是不够的,秦夏做菜,虞九阙算账,最少最少,铺子里还需要雇一个跑堂伙计。
事情不想则已,一想就没完没了。
但无论如何,这个年过完,他们也离着开起食肆又近了一步——
(本書出处:龍鳳互聯)
第036章
正月初五, 又称“破五”。
北方习惯在这一日放鞭炮、吃饺子,为的是送穷神、迎财神。
同时百市开张,共祝新的一年生意兴隆。
秦家小食摊自然也在此列当中。
年后的生意也未让秦夏失望, 明明只是五日没出摊, 摊子前的食客却各个都和馋急眼一般, 争先恐后地付账点菜。
为此不仅午食的食材备得更多, 收摊更晚, 夜市更是头一回忙到了将近亥时末。
最后一份拇指生煎也被人买走后,就连秦夏也不禁累得发出一声长叹。
“就这头三天多做一些,免得老主顾跑空, 过后就恢复正常, 早些回家歇息睡觉, 钱这东西挣起来没完, 够用就行。”
虞九阙困得眼底泛出血丝,刚刚手上一直有油,这会儿擦干净了赶紧用手背揉了揉。
一个时辰前秦夏就想让他先回家,可虞九阙不肯,生生陪他熬到这时候。
相比之下柳豆子看起来精神头最是不错, 明明他成日早起磨豆子,按理说应该更缺觉。
不过秦夏和虞九阙并没有多嘴,毕竟之前柳家大姑和方蓉定下相看日子的时候, 他们也在。
算起来只剩八九天了, 柳豆子现在必定是又期盼、又紧张。
这份心思无处释放, 可不就全都变成了干劲?
明明都大半夜了,还精神炯炯, 甚至清理铁板的时候哼起了小调。
只是这小调哼到一半,柳豆子就突然意识到身边还有人。
他浑身一僵, 随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弯腰拿起一块抹布快速擦了几下板车。
秦夏和虞九阙各自忍笑,并未拆穿。
临走前,虞九阙归整了钱袋子,看了一眼里面大把铜钱,忍不住扬起唇角。
从正月初五恢复营业,到正月初十这六天,进项颇丰。
生意最好的一天,足足卖了一两五钱,平摊下来的纯利也有□□钱了。
年前因把大部分铜钱兑换成了银子而空下来的钱罐子,很快又要被装满。
晚间。
秦夏和虞九阙都沐浴了一遍,且洗了头发,用布巾里外里擦了几个来回后,守着火盆等发丝烘干。
大福忙得很,一会儿梳理梳理自己的鹅毛,一会儿再帮两个主人梳理梳理他们的头毛。
秦夏第不知道几次从大福的嘴巴里夺回自己的头发,甩到另一边的肩头,无奈道:“真想把头发剪短。”
长发实在太烦了,洗起来麻烦,晾干更麻烦。
虞九阙正在记账的毛笔险些一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秦夏的这句话称得上一句“大逆不道”。
他猜测秦夏是因为头发半天没干而不耐烦了,遂道:“我再用布巾给你擦一擦?”
秦夏打了个哈欠,摇摇头。
他就是抱怨一句罢了,刚刚已经擦了半天,再擦也就是这样。
等虞九阙写完,秦夏才将账本拿到眼前翻看。
自从虞九阙熟练掌握了阿拉伯数字,账本看起来就简单明了多了。
而且仿佛经过了加密处理,换第三个人来,想必拿到手也是看不懂的。
纸张上除了每日的收支外,还有几笔银钱最为瞩目,皆是售卖吃食方子所得。
先是年后出摊第一天,尤哥儿就主动提出要补上十两的“尾款”,并和秦夏一起去了街道司,将双方签订的白契盖上了官印。
两人从街道司衙门出来时,遇到了在这里当差的胡老四。
胡老四见到秦夏,第一反应就是秦家食摊又惹什么麻烦了,得知秦夏是来和其他摊主签契书,卖出了自己的吃食方子后,他居然也上了心。
当晚下值后就换了家常衣裳,来板桥街寻秦夏商谈此事。
秦夏为此特地把食摊留给虞九阙和柳豆子照看,请胡老四到附近的一家小酒肆稍坐。
胡老四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上来就表明,自己是替家中小妹买方子。
原来他那小妹出嫁五年,膝下仅有一女,最终被婆家以“七出”当中的“无子”之罪休弃。
回娘家之后,小妹日日郁郁寡欢。
“我那妹子十六出嫁,今年不过二十有一,她若想二嫁,我必给她寻个更好的婆家,可她只说已绝了这心思,往后只想在家侍奉爹娘。”
胡老四却也不想看她天天闷在家里,早晚要闷出病来。
回想出嫁前,他小妹也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哪里像现在像根枯朽之木。
“我妹子在闺中时就做得一手好菜,小时候还曾嚷着长大要当厨娘。这两个方子给了她,她便可以有一门自己的营生,有我这个兄长护着,摊子必定能安安稳稳地开下去。”
不得不说,胡老四的思虑确实周到。
能和街道司的官爷做生意,秦夏求之不得。
烤冷面和钵仔糕,加起来本该二十三两的方子让价到二十两,比胡老四设想中的价格便宜一大截。
“我以为至少要三十两。”
他掏银子的手一顿。
秦夏笑道:“不过是市井吃食,哪里卖得上三十两银。”
他说的是实话,可胡老四显然觉得自己是因为官差的身份占了便宜,不仅抢着结了酒水几钱银子的账,并主动询问秦夏接下来的打算。
“你若还想在板桥街夜市里经营,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寻个地段好的摊子。”
这就是衙门有人好办事的益处了,板桥街的摊位紧俏,别说食摊了,人挤人的时候,那是连个下脚的地都无。
不过秦夏还是婉拒了胡老四的好意,并说出接下来预备租铺面开食肆的计划。
胡老四听罢还挺高兴。
秦夏手艺好,他之所敢花二三十两的银子买秦夏的方子,也是笃定这方子是聚宝盆,能源源不断地钱生钱。
秦夏开食肆则意味着,食肆生意越好,买了方子又挂着秦家名号出摊的人,就越能跟着沾光。
“到时少不得要走些文书手续,等你来街道司,我帮你跟户房打个招呼。”
就这样,秦夏不仅卖出了两个方子,还得了胡老四的许诺。
截止到今晚,七样吃食方子已卖出去三样,总共得银三十五两。
余下的几样也有了大致的去处。
譬如那位很能吃辣的酒坊彭管事,十分想买酸辣粉的配方,直言八两银子他掏得起,但是连买回去怎么卖,找谁卖都没想好。
“不过八两银子,我买回去做给自己吃还不行么?”
非要说这么说的话,并非是不行。
只是秦夏售卖配方,原本也不是为了多赚几两银子,而是希望在自己转而忙于食肆生意后,这些曾经带给过食客满足与快乐的吃食,能够继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长久地存在下去。
听过秦夏的心里话后,彭管事方知自己是唐突了,却仍没有放弃。
“待我回家同家那口子商量一番,在此之前,秦老板,这方子你可不能卖给旁人!”
秦夏为此还被迫收了对方一两银子的定金,好似生怕转过一夜,酸辣粉就会长腿跑了似的。
回忆止歇。
翻页的手指停在一处,顺着用毛笔书写的数字划到底——六十五两,可谓是个十分喜人的结果。
尤其是心知这笔银子马上就要变成一间食肆,届时虞九阙只管舒舒服服地在柜台后数钱算账,今后冬日不必吃风受寒,夏日也不必忍受酷暑暴晒。
秦夏心里愈发畅快。
只是想及此处,就难免又忆起原书的剧情。
情绪微沉,但面上不显。
转头望去,虞九阙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指捋着自己半干的长发。
秦夏顺手拿起桌上的木梳,替他一点点地梳通,在这安闲而舒适的氛围下,两人聊起最后几个暂时无主的方子。
“就依豆子说的,把鸡蛋堡和粉肠给他。”
这是柳豆子早就做下的决定,在秦夏看来,这两个选择可以说非常聪明。
前者内馅里有豆腐,柳豆子接过手去,也不需要再费脑子购置别的食材,这是其一。
其二,煎饼果子、烤冷面都用得上粉肠,届时尤哥儿和胡老四要买,就要从柳家进货,别看毛利薄,挡不住积少成多。
本该是一拍即合的好事,唯一谈不拢的点,却是在价格上。
原本秦夏这边定的价是鸡蛋堡方子卖十二两、粉肠八两,合计二十两,此事瞒不住柳豆子。
但这是给外人的价格,他怎么会真的问柳家要这么多钱?
结果就是一个不收,一个偏给,来回拉锯了好几天。
秦夏算是感受到了方蓉的决心,今晚洗澡的时候就在琢磨这个事,想来想去,决定还是随了她和柳豆子的心意。
“亲兄弟明算账,之前的铁板豆腐和鸡汤豆腐串都没正经收银钱,这回再不要,怕是干娘晚上要睡不着了。”
虞九阙托着下巴轻轻点头,把手搁在账册封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
“那便只剩下一个铁板鸡架的方子了。”
鸡架的货源在宋府,现下自家是靠着韦朝的关系进货,若是换了人,秦夏还真怕出什么差池,耽误了人家的生意,所以铁板鸡架不是没有人问,只是他自己心里始终犯嘀咕。
不过这份烦恼次日就迎刃而解了。
因为韦朝前来传话,说一直和他来往的那名宋府管事,想要见秦夏一面。
——
县城,常悦楼。
秦夏自来到此地,还是头一回迈入这等豪华酒楼。
原主倒是沾旁人的光来过几次,但也都是在一楼大堂,未曾进过二楼雅间。
跟着韦朝穿行廊庑,来到阁子门前后,见其中坐着个的蓄须男子。
此前秦夏从韦朝处听了些关于对方的消息,对方姓于,名叫于顺,乃是宋府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宋府为仆,地位都不低。
过去于父管着后厨的采办,后来得了病症,当不了差,就求了一圈,把这差事给了自己儿子。
于顺的亲娘就更不得了,乃是宋府最得偏爱的二公子的乳娘。
宋老爷早年丧妻,二公子虽是庶出,其母却十分受宠,这些年宋老爷一直想把这名妾室扶正,当自己正儿八经的续弦。
而宋府的嫡出大公子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秧子,任谁都看得出,宋二公子才是更有可能继承宋府家产的那一个。
有这样的双亲,于顺经手的自然都是肥差。
秦夏瞧了瞧见面之后,明显无意起身相迎的于顺,暗自感慨:怨不得都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于顺的眼睛,看起来快长到脑瓜顶了。
但他今日是来谈生意的,只要钱给到位,面子上过得去,他可以不在乎对方的态度差些。
于顺今日来常悦楼的本意不是见秦夏,而是为了两个月后老爷的寿宴,来这里请厨子。
这会儿正事谈毕,他也急着回府,所以秦夏一来,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正事。
“秦老板,来之前韦大应当同您转达过我的意思,咱们之间也就不绕弯子。”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煞有介事地润了润喉,继续道:“我近日有意在城中开一个熟肉铺,便想到先前韦大送来过几回您做的铁板鸡架同卤鸭货,滋味尚可,同韦大一打听,得知您正好近来手紧,正在转卖吃食方子换得银钱。”
说到这里,于顺总算露出个不那么敷衍的笑容。
“我一盘算,这不正好巧了?忙令韦大将秦老板请了来。您放心,我是带着银钱来的,价钱谈妥,我这边立刻付账,不耽误您晚间的生意。”
于顺一副看起来势在必得的样子,全然没想到秦夏在自己语音落下后,反而蹙起了眉头。
“这就奇了,来之前韦大哥只同我讲您对铁板鸡架的方子有意,怎的突然又冒出个卤味来?”
秦夏当即面色不虞地看向韦朝。
“韦大哥,此事就是你办得不地道了,你明知那卤味方子乃是从我曾祖那一辈传下来的秘方,我曾祖奶奶可是在前朝相爷的府上当过厨娘的,这样的方子,别说外人,就是家中内子都不知晓!我若卖出去,岂不有违祖训,成了那等人人唾弃的不肖子孙!”
他一番慷慨陈词,把起初没把秦夏放在眼里的于顺都吓了一跳,韦朝更是脸色一白,开始两头赔罪。
秦夏一副不愿再和他多说一句话的模样,低头兀自饮茶。
韦朝没办法,只好起身朝于顺拱了拱手,“于爷,我这兄弟一时想不通,您给我点时间,我同他讲讲道理,必定给您一个满意答复。”
说罢就强行将秦夏扯出了雅间,去了二楼回廊的另一头。
两边相隔甚远,实在很难探听到对话内容。
于顺在屋里转了两圈,果断叫住了一个给隔壁送完酒水出来的店小二。
“你,就是你,过来!”
店小二一甩肩膀上的汗巾子,麻溜上前,得了吩咐后把赏钱一揣,立刻就端着两个吃剩的空碟子转身离开。
半晌后,此人围着二楼绕了个来回,又回到了于顺面前。
于顺忙问道:“可听到了什么?”
小二也不是头一回干这事了,加之干这行的嘴皮子就没有不利落的,当即把听来的只言片语复述给了于顺。
“……总之那二位爷吵得挺厉害,个头高一些的那位差点就要下楼走了,还是被另一位爷给生拽回来的,说是让他再好生想想,什么方子是死的,赚来的银子才是活的。”
听到这里,于顺心下有数,给了赏钱后挥手示意小二退下。
人走之后他踱步到窗边,捋了捋下颌上的短须,陷入思索。
诚然他的本意就是伙同韦朝一起,从秦夏手里低价买断两个食方。
那铁板鸡架和卤鸭货的滋味,便是现在想起来也令人垂涎三尺,好似心里有个毛爪子在抓挠。
经了秦夏之手,于顺才知晓那些以前全都丢去喂府里看门狗的鸭下水,和没有二两肉,以为只能熬汤后直接丢掉的鸡骨架,还能这般令人欲罢不能!
街上不是没有旁的铺子或是摊贩卖卤肉,可和秦夏一比,其差异简直就像是拿后院的烧火丫头去比天香阁的花魁娘子。
秦夏在夜市上的摊子他更是暗中观察过,从自己手里五文一个出去的鸡架,售价直接翻了个倍。
需知秦夏要卖这道吃食,还要花五文钱从宋府采买鸡架,要是换成自己,这些鸡架纯然就是白拿的,一分钱不必花。
一个鸡架卖十三文,别的成本算它三文都算多,一晚上卖它五十个就是五钱银子了,若是开个铺子从早到晚地卖呢?
一百个便是一两银子,一个月便是三十两!
于顺一时间又眼红,又心热。
娘说过,府中如夫人扶正是迟早的事,到时其执掌中馈,便是名正言顺,不需要再像如今一般束手束脚。
她决定到时舍了老脸去求夫人恩典,放了于顺的卖身契,于顺也是为此才想早早在府外置一门产业。
现成的鸡架生意就在眼前,再加上卤鸭货好吃到绝妙,同样一本万利,他当即起了心思,以断掉鸡骨架的供应为由,令韦朝代替自己出面,逼迫秦夏低价让出食方。
在于顺看来,秦夏没有别的办法。
卖了是皆大欢喜,自己得了方子,他也能或多或少得一笔银子。
若是不卖,于顺保证对方在齐南县城,再也寻不着第二家能每日稳定供应鸡骨架的地方。
总之就是一句话:这钱他要是挣不着,那姓秦的也别挣!
韦朝本以不想坑了兄弟为由拒绝,等到于顺许诺分他点好处费,兄弟情也就没有那么牢靠了。
只是韦朝去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圈,回来讲秦家的食方乃家传之秘,值银百两,于顺压根不相信。
直到遣人偷摸去芙蓉胡同打听了一圈,得知秦家老太太年轻时还真是厨娘,这事儿一下子就有迹可循起来。
加之秦夏方才的反应不像作假,于顺对食方的渴望顿时愈发强烈。
银子他是不缺的,家里三口子给宋府做事这么多年,便是底下想经他们手办事之人的孝敬都不少了,几十两银子于顺压根不放在眼里。
现在的问题只剩下,韦朝到底能不能说服姓秦的,将方子拱手相让。
又等了小一刻钟,雅间的门总算再度被推开,韦朝强行把秦夏按回了椅子里。
于顺抬眼扫过,见秦夏依旧是一脸不满的样子。
他瞪向韦朝,就见这厮一个劲朝自己使眼色。
于顺深吸一口气,劝自己先行冷静,可别惹出这姓秦的气性,给多少钱都不肯出手,那今日可就算是白来了。
“秦老板,不知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于顺耐着性子开口,面上撑起一份和刚刚相比和煦了不少的神色。
秦夏把桌上的茶杯拿起来又放下,目光在韦朝和于顺之间来回打量,仿佛纠结了许久,于顺才总算等到他的回话。
“韦大哥方才苦口婆心,道理我都想通了。铁板鸡架也好,卤鸭货也好,这两样吃食的食材说到底都是仰仗于爷您抬手行的方便。假若惹恼了您,没了食材,方子在我手里就和从前一样成了死物。倒不如卖给您,方子有了传承,说不准以后还能借您之手发扬光大,成个老字号什么的,如此也不算辱没曾祖遗愿。”
于顺一听有戏,人立刻坐直了些。
他就说,姓秦的一个市井之徒,听闻过去就是个街头闲汉,能有几分长远打算?
现在每天起早贪黑地摆摊,就为挣那点银子,听闻夫郎还是个多病的,时常钱刚到手就丢进了医馆。
他但凡勾勾手付上一笔看似丰厚的银钱,这小子骨子里的懒筋必定会痒起来,只想回家躺着数钱。
等自己靠着这两个方子赚得盆满钵满,他再后悔就只有四个字:为时已晚!
于顺心情一变,语气都跟着好起来。
“正是这个道理,秦老板放心,虽说我碍于府中身份,暂时不能公开出面经营铺子,但我搁在前头行事的必定是信得过的心腹。方子到我手里,一定老老实实地按方行事,就像您说的,把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传下去,做出口碑来。这吃食方子,就是得有人吃,它才有意义,您说是不是?”
秦夏很是赞同地深深点头,旋即歉然一笑。
“可见于爷实在也是性情中人,先前是我一时钻了牛角尖,多有唐突之处,还望您莫要见怪。”
说罢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于顺一个。
眼看气氛如此融洽,于顺偷偷瞄了一眼韦朝,韦朝回以了然之态,咳了两嗓后同秦夏道:“秦老弟,既然如此,那就把你心里头想的实在价钱,同于爷说一声吧。”
秦夏一下子握紧了茶杯,于顺的心也跟着一提。
幸好秦夏很快就重重叹了口气,把茶杯往桌上落去。
“也罢,今日有机会得见于爷,就是有缘,价钱……”他咬咬牙,“铁板鸡架不算什么,但加上卤味的秘方……八十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八十两?!”
这回于顺没说话,韦朝已经先蹦了起来。
“秦老弟,这价也太高了,你不是说了,给于爷一个面子!”
秦夏偏过头,“这已是给了面子的价钱,韦大哥难道不知,单单一个铁板鸡架的方子,便就有人出银二十五两想要买去,至于卤味秘方,我阿奶说过,曾有人出百两纹银求购!”
韦朝抓了抓后脑勺,为难地看了于顺一眼,弯腰压低声音道:“这事我自然知晓,但你不也心里清楚么?除了宋府,除了于爷,还有什么地方能每天搞来几十个带肉的骨头架子?这方子你不给于爷而给旁人,那就什么也不是!说白了,你手上之前的只有卤味方子,鸡架的事你就少惦记!”
于顺竖起耳朵,将韦朝说的话大差不差地听在耳朵里,垂下的衣袖默默盖住正在掐算的手指。
八十两确实有些贵了,但也在他的筹算之内。
不过如果能再便宜些,他的银钱会掏得更痛快。
“行吧韦大哥,我看你的面子上再让十两,七十两,一文不能少了。纵然以这价钱卖出去,我今晚都得好生给阿奶和曾祖奶奶烧一盆纸钱,磕上一串响头!”
韦朝有心还要再劝,于顺却抬手将他制止了。
七十两已经不错了,哪怕算上铺面的租子,他也有把握在几个月内便有盈余。
“说好了,七十两,如果你点头,咱们现下就可签契书。”
秦夏用力抿了下嘴唇,“七十两,不变了,但我要您的现银,还需在契书上写明,届时要在铺子里挂上秦家食肆的招牌,好让常买铁板鸡架的食客不会走空。”
这要求于顺已听韦朝提起过,他觉得无伤大雅,且这是用来招徕秦家旧食客的好事,就是秦夏不提,他也会想办法这么做。
“都依你说的。”
于顺自觉已经在这件事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见秦夏终于点头,忙不迭打发韦朝去借酒楼笔墨,拿上来后迅速写好两张契书,核对无误后盖上了手印。
从街道司出来时,已近黄昏。
日头西斜,将街道司门口的两棵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都裹上了金边。
于顺如愿拿到了红契,约好了上门传授食方的日子,秦夏的怀里自然也多了一笔银子。
分别是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与二十五两的现银。
刚从钱庄兑出来不久,揣在怀里都觉得热乎。
“于爷慢走!”
于顺身后,秦夏和韦朝拱手行礼,直到前面的人走出一段距离,他们二人才对视一眼,就近走入一条邻近的胡同。
确定左右无人后,韦朝长出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后脖子出的汗,看向秦夏手里的银票,咧嘴笑道:“这事总算是成了!”
第037章
在鸡架这件事上, 韦朝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对不起秦夏。
最早是他怕丢了来自于顺的好处,把这批鸡架推到了秦夏的面前,这才有了后面的生意。
哪成想于顺见秦夏凭此挣了银钱, 反而开始眼红, 拿捏起货源来。
韦朝自知于顺是个薄有心机却贪钱的, 当下没把话说死, 回来后同秦夏一通气, 两人一致决定反将于顺一军。
想买方子?当然可以。
这些菜谱在秦夏眼中本就没那么值钱,就像铁板鸡架的方子,原本打算十几两就出手, 可于顺不仁在先, 就别怪他不义。
两人因此打算在于顺面前演一出戏, 一唱一和地把方子的价格抬上去, 好让这位于管事狠狠出一回血。
事成后,韦朝也从于顺那里得了塞过来的三两银子好处费,秦夏想把从于顺那里“敲”来的银子再分给韦朝一部分,韦朝坚决不收。
“我要是收了你这份钱,以后怎么还有脸见你?”
见他话说得重, 秦夏只好作罢。
半路上两人分别,韦朝还约了旁人晚间在酒肆吃酒,先行离开。
秦夏一个人往芙蓉胡同的方向走去, 看看天色, 离晚间出摊还有半个多时辰, 回去还有空简单吃顿晚食。
既凭借方子挣了一笔不小的银钱,他忍不住打量起沿街的铺子来, 想着给家里置办点什么东西。
正这么想着,空气中一股香风扑面, 秦夏皱了皱鼻子,转过头,见是一家胭脂铺子。
他心思一动,抬腿走了过去。
“可有抹脸抹手的乳膏之类,给我拿上一罐。”
秦夏刚进门就被这里芜杂的香味熏得打了个喷嚏,他可以在灶房里大炒特炒各种调料而面不改色,但是换成这里的层层花香,反而觉得格外呛人。
胭脂铺的女掌柜笑着迎上来,快速看了秦夏一眼道:“郎君可否是给心上人买的?”
秦夏抬手揉了揉鼻尖,“买给家中夫郎。”
上辈子单身了二十几年,这辈子一睁眼就得了个夫郎,秦夏自觉很多事都想不周全。
譬如他也是最近刚刚留意到,只要吹过冷风,虞九阙的脸颊就会泛红,手背摸起来也有些不那么平滑,大抵是经常干活、碰凉水的缘故。
女掌柜听罢,素手一抬,从柜台上拣出两罐脂膏来。
“郎君不妨拿这两样,一个涂面,一个护手,保管用过之后肤如凝脂,如玉增光。”
秦夏不谙此道,掌柜说什么,他也就听什么。
“这两样有香味么?”
女掌柜笑道:“脂膏自然都是有香味的,这两罐是桃花香,乃是我这铺子里卖得最好的。”
秦夏打开嗅了嗅,却觉太浓。
“有无稍微淡雅些的。”
女掌柜挑了挑眉,心道没想到这汉子还是个懂得夫郎喜好与心意的。
且由于秦夏生了一副好皮囊,她的耐心愈发足起来。
片刻后,她从几步开外的柜子前翻出一堆瓶瓶罐罐,一并送到眼前。
“这几样都是,您慢慢选。”
秦夏挨个闻过,只觉得到最后鼻子都要不是自己的了,好歹是选出一样来。
“就这个吧。”
女掌柜莞尔,“郎君好眼光,这是敝店新到的兰花香脂膏,只是……比那桃花香的还要贵五十文。”
说罢就吟吟一笑,等着秦夏掏钱。
秦夏自也不会计较贵出来的这点银子,他清楚虞九阙喜欢兰花,这一点书中也曾几次提及。
那是虞九阙执掌司礼监,权势愈隆后的事。
各路官员削尖了脑袋走他的门路,争相送礼打点,其中便有不少投其所好,自各处搜罗来的名贵兰花。
据闻当中有一株名为“素冠荷鼎”,千金难换,便是皇宫大内都不曾有过。
朝中清流官员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虞九阙哪里配得上“花中君子,却不能否认,虞九阙所到之处,空气中皆充盈着淡淡的兰花香。
只是与这股特殊香气相伴的,往往是冷肃如金铁的血腥气,象征着来自九千岁的生杀予夺。
……
书中的字句仿佛褪色卷曲的纸片,一点点被秦夏扫至记忆的角落。
面前的小哥儿刚刚放下银票,转而接过精致的小瓷罐。
正揭开盖子,凑上鼻尖轻嗅。
“是兰花?”
秦夏点了点头,虞九阙捧着瓷罐,笑容明艳。
“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
他不是那等喜好打扮,在这些事上讲究的哥儿,只觉得清爽、干净便足矣,是以从未关注过什么胭脂、香膏之流。
经秦夏一提醒他才意识到,最近的脸颊和手背不像以前摸起来那么平滑。
自己都没发现的问题,枕边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这问题不能细想,一想就难免脸热。
“东西不贵,以后记得用,一日多用几次也无妨,这里面添了药材,也可免于生冻疮。”
秦夏说罢,示意虞九阙先试一试。
打开瓷罐,指尖挑出脂膏在掌心揉化,轻轻按在面中与手背,继而慢慢涂匀,浅淡的兰花香很快于空气中漾开。
秦夏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并非厌恶花香,只是单要看这花香来自于何处。
小哥儿抹过脂膏的脸颊看起来白白软软,秦夏忍不住倾身向前,轻轻吻了一下。
虞九阙顺势转过身,双手搭在秦夏的肩头,青天白日,两人却在缠绵的香气笼罩下,耳鬓厮磨了好半晌。
直到——
“咣当!”
院里传来一声响,两人迅速分开,明明是在自家堂屋里,也不知是在慌乱个什么,秦夏看着虞九阙背过身揉脸的样子,忍不住一笑。
“我出去瞧瞧。”
从屋子里出去后方知是郑杏花在往板车上装东西时,不小心撞掉了两样东西,见秦夏出来,她赶紧解释。
掉地上的东西都是木头做的,摔不坏,秦夏让她不用在意,转而弯腰把木盒摞回原处,期间听郑杏花说起,刚刚是被一只窜过去的野猫吓了一跳。
“野猫?”
秦夏意外地看了一圈院内,没看到什么猫的踪迹。
郑杏花指了指一侧院墙。
“瞧着好似是往那上面跑了。”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秦家院子里见过野猫了,且也帮着东家夫夫往后院添过几次喂猫的食碗和水碗。
秦家灶房和柴房堆满各类食材,哪怕是冬日也免不得有耗子出没,郑杏花知道东家是心善,同时也觉得多喂些野猫没错,它们聚集在附近,看见耗子就会捉。
秦夏没当回事,本以为就是个小小的插曲。
怎料当晚出摊回来,秦夏和虞九阙就收到了野猫的“回礼”。
虞九阙隔着几步远,拦住一心想向前凑热闹的大福,语调中带着点紧张。
“相公,真是死老鼠吗?”
秦夏用木棍翻动了一下月光下的“黑球”,心情一言难尽。
“确实是,而且不止一只。”
也不知道他们喂的哪只狸奴这么知恩图报,居然留下三只老鼠。
一只完整的,两只吃得只剩尾巴。
他一描述,虞九阙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而从现代来的秦夏深知老鼠身上有多少病菌,当即决定拿到后院挖个坑埋了。
意外的是,从这天开始,秦家的院子里就常出现这类东西。
有时候是老鼠,有时候是半截鱼尾巴,一个鱼脑壳之类。
送东西的野猫来去无踪,比秦夏上辈子小区里的那些绝育过的小流浪警惕多了,搞得小两口也不明白究竟是一只猫的杰作,还是有别的猫也在有样学样。
只好送一次就埋一次,搞得后院都是一小块一小块挖出来的新土。
等开春后在上面撒上菜种,说不定会长得格外茁壮。
虞九阙还惦记着年前那只疑似揣崽的三花猫。
“也不知它有没有顺利把小猫生下。”
如果有缘分,他还挺想见一见小猫崽,合适的话,能抱两只在家里养就更好了。
在对小猫崽和新铺面的期待中,日子一晃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依照齐南县的传统,今晚入夜后街上会有灯会,想也知道板桥街的热闹会更胜平常。
秦夏起了个早,预备在夜市摊子上添一样炸元宵,再用买来的牛乳熬一批奶茶卖,最后狠狠赚上一笔,为此他和虞九阙今天中午便不去六宝街了。
想及明夜摊位就要还给卖炙肉的摊主,秦夏蓦地有点馋他做的猪肉。
念头一起就压不住,他果断推开灶房的门,将在后院拾掇鸡窝的虞九阙喊回,笑着问道:“想不想吃脆皮五花肉?”
片刻后,虞九阙在听过秦夏的描述后果断咽下口水,揣上铜钱出门买肉。
秦夏继续用猪油拌着大盆里的黑芝麻馅,家里之前炼得猪油有些不够用,正好去肉摊上时再买一块板油。
“有人在家吗?”
虞九阙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有人叩响院门。
“嘎!嘎!”
大福率先从后院的方向冲过来,秦夏任由他在腿边大叫,同时扬声问道:“在家,请问是哪位?”
“秦老板,是我,兴奕铭。”
“兴掌柜?”
院门打开,露出秦夏满是意外之色的脸。
一时不察,恪尽职守的看门鹅大福就一口叼住了兴奕铭小厮的裤脚。
“哎呦!”
小厮被它的力道一扯,险些摔倒。
秦夏赶紧斥道:“大福,松口!这是咱们家的客人!”
大福能听得懂“客人”两个字,纵然一遍不懂,多说两边它就会乖乖松口。
小厮终于恢复了行动,擦了一把额头冷汗。
他还是头一回见县城里有人养鹅看家的,鹅还这么凶!
兴奕铭是第一次上秦家门,但之前却是在摊子上见过尚且还是毛茸茸小鹅的大福,这会儿惊讶地发现,原来当初的小鹅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这就是当初圆圆逗过的那只鹅?”
“正是那一只,因为当初买来就是病雏,好不容易才养活的,我和阿九就给它起名大福,平日里看个家。”
秦夏把大门推开,请兴奕铭入内。
“兴掌柜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他曾提过自己家住芙蓉胡同,对于兴奕铭能寻来一事,不觉得奇怪。
兴奕铭好奇地打量着秦家的小院,然后鼻子一动,果断一眼看向灶房。
“我好似闻到了芝麻味儿,可是在做明日过节吃的元宵?”
秦夏莞尔。
“不愧是您,鼻子是真灵。”
别的地方都是卖煮元宵,秦夏却要另辟蹊径卖炸的。
再次感慨过秦夏的头脑,表示明晚定然会带着妻女去捧场后,兴奕铭才说起今日登门拜访的目的。
“一来是今早府上庄子的庄头送来些新鲜河虾,还是活的,我留了一些给府上厨子料理,余下的想着给你尝个鲜,二来……咳,昨日老赵来寻我,说起板桥街的铺面,恐怕是出了点差池。”
……
兴奕铭只是顺路经过,把事情说清楚,河虾和一兜子干菌子放下后就离开了,甚至没进屋喝口茶。
不久后虞九阙买肉归来,就听闻了这一绝不愉快的消息——原本打算回乡养老的茶寮掌柜决定续租,赵掌柜退回了他们事先支付的定钱,且承诺若是接下来他手下还有合适的铺面,头一年的租子可让利一成。
但无论怎么讲,事实就一个:板桥街的铺面租不成了,他们需另寻他处。
虞九阙深感无奈。
“这赵掌柜收定钱的时候说得好好的,如今反悔得却是快。”
他们可是事后又特地去跑了一趟,交上了定钱。
就是为了提防之后这铺面有什么变动,毕竟好铺面难寻。
反而现在钱攒够了,数着日子过到现在,人家一句“上家续租”就将他们打发了。
秦夏同样觉得心里堵得慌,“若非中人是兴掌柜,这件事定是要去理论一番的。”
虞九阙摇摇头,去灶房把猪肉放好,同时也注意到了地上多出来的两样东西。
“这是?”
他瞧着其中一个应当是鱼篓,难不成刚刚有人上门送鱼了。
“那不是鱼,是河虾,兴掌柜送来的,连带旁边的干菌子也是,我寻思多半是兴掌柜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拿了东西代替赵掌柜当做赔礼。”
所以这件事只能这么算了,秦夏安慰自己,租房子租铺面这种事,本就少有一帆风顺的,好事多磨,指不定错过了这个,下一个能遇见更好的。
给自己进行了一番心灵按摩后,他打起精神,给虞九阙看了一眼尚在活蹦乱跳的活虾。
“这时节的虾子都在河泥里钻洞躲着了,能凑出这么多可不常见,还有这些菌子,搁在干货店里也能卖上一两银的。”
“这么贵?”
虞九阙对菌子所知不多,只觉得打眼一看都是其貌不扬的,瞧不出什么稀奇。
秦夏笑道:“兴掌柜懂吃,也知我是识货的,所以才送了这些来,换了旁人,他怕是还不舍得。”
他方才已经简单看过,都是齐南县这边山里秋季常见的菌子,譬如松蘑、鸡油菌、牛肝菌,还有一大把晒干了的平菇,收拾得干净,不见土灰、石子,肉质也肥厚,远胜在外面铺子里能买到的品质。
自家有农庄当真是好,上辈子秦夏开的私房菜馆,也有长期合作的有机农庄。
可在大雍就不同了,等开食肆赚了钱,他完全可以去城郊买上一片地,种粮食种菜,还能养鸡养猪。
“虾放久了便不新鲜,死了后肉就散了,咱们索性午间趁早白灼了吃掉。那些菌子里,我挑一些加上过年灌的香肠做个焖饭,还有五花肉做了凑一桌,就当是过节。”
“嘤嘤!”
正说着话,大福从灶房外跑了过来,围着虞九阙的腿开始撒娇。
虞九阙后知后觉,弯腰摸着它笑道:“咱俩说得热闹,结果把它给忘了。”
赶紧挑出一把虾子喂大福,眼看它一口一个,吃得欢畅。
河虾做起来最快,在此之前要先等菌子泡发,再将猪肉炖后腌上。
秦夏将挑出来的几朵松茸和牛肝菌放进水里,松蘑留着下回炖鸡,平菇炒菜更佳。
新买回来的猪板油下锅炼出一汪汪的荤油,秦夏舀了一勺倒进黑芝麻馅儿,继续兴奕铭来之前没干完的活计。
虞九阙也加入进来,挽起袖口,用木铲子帮着顺时针搅拌均匀。
见差不多了,秦夏喊了停,顺手用筷子夹了一块还热着的猪油渣给虞九阙当零嘴。
秦夏每次炼荤油时都会炼出一大碗猪油渣,刚出锅时直接撒上盐,吃起来喷香,放久了变软,炖菘菜的时候抓上一把放进去,便是冬日餐桌上最常见的美味。
嘴上叼了一块猪油渣,秦夏三两口嚼碎咽下去,从一旁的柜子里提溜出一口袋糯米粉。
现代常见的“汤圆”是皮包馅做出来的,秦夏要做的却是传统的“摇元宵”。
“先把黑芝麻馅团成球,像这样……”
秦夏教虞九阙怎么团元宵的馅料,很快面前的案板和盖帘上就堆满了黑芝麻球。
紧接着将黑芝麻球过一遍水,放进全是糯米粉的盆里,用力摇动。
这样摇出来的元宵形状没有包的汤圆那么圆润归整,但是秦夏更喜欢元宵的口感,相比之下不会吃起来软塌塌的,也更适合下锅油炸。
摇酸了两个人的两双手,总算是做出来百来个元宵。
自家中午吃一顿,再装一些送去韦家和柳家就差不多了。
剩下的等下午郑杏花来帮忙时再做,秦夏估计自己备的馅料大约能再做五百个左右。
一份五个,个头不算小,约一百份,打算一份卖十文钱。
放在平时这么一份几口就能吃完的小食,卖十文绝对是贵了,可节庆日子里价钱总是不一样的。
和秦夏一起把元宵倒入笸箩,撒上几圈糯米粉放粘,虞九阙觉得脸颊有些痒,下意识地抬手蹭了蹭,手刚落下就听闻秦夏一声轻笑。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就近凑到一盆清水上一看,果然脸上多了一条糯米粉的白道子。
彼此一细看,更发现连眼睫毛上都落了白。
“我去拿条布巾过来擦擦,不然弄进眼睛里就不好了。”
虞九阙快速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半晌后拿了打湿的布巾来。
他自己已经在屋里对着铜镜擦干净了脸,这会儿微微踮脚,替秦夏擦拭。
“相公,闭眼。”
秦夏依言照办,感受着发烫的布巾蹭过眼睑,再睁眼时,却瞅见小哥儿的耳廓有一片粉嫩。
秦夏:?
擦个脸而已,怎么还给自己擦害臊了。
只有虞九阙知道,是因为自己刚刚看秦夏阖眸的模样看入了神。
半个时辰过去,菌子也泡得差不多。
放在案板上切成细丁,和香肠丁一起下锅炒香,再加入一大碗生米。
煸炒上色后转移到砂锅,倒入热水焖煮,没多久,便能闻到锅缝里透出的菌子特有的鲜香。
将小灶的炉膛内抽出几根柴火,控制在小火的程度,虞九阙便起身去处理河虾。
河虾个头不大,下锅前需拿出耐心,剪掉虾头尖刺和虾须。
大福一直在旁边捣乱,虞九阙剪一把,它就要吃一个,只怕再这么下去人吃的就不够了,秦夏狠心把它赶到灶房外,关上了门。
大福尝试进门没成功,气得在外面嘎嘎大叫。
秦夏揉了揉耳朵,要说养鹅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大鹅叫起来是真的吵。
暂时不管大福,回到灶边,下一道菜预备做脆皮五花肉。
这道菜用铁网架在火上烤会更正宗,碍于时间缘故,秦夏打算做个“简易版”。
已经炖烂的五花肉腌制入味,呈现出漂亮的酱色,将肉皮一侧的酱汁擦干,薄刷一层醋,这是“脆皮”的关键,过后直接用油开煎。
随着油温升高,肉皮鼓出小泡,说明差不多可以吃了。
用筷子插入肉里捞上来,稍稍放凉后会变得更脆,切块时案板上因此落满碎渣。
撒上自家秘制的干料,投喂虞九阙一块,自己吃一块,一口下去的满足难以用语言形容,算是彻底不用惦记夜市上卖的炙肉了。
收尾的一道菜则是白灼河虾。
水里加盐,和姜丝一起烧开后放入虾子煮半炷香,即可捞出。
虾子泛着粉嫩,红如玛瑙,堆满瓷盘。
饭菜的香味飘向左邻右舍的院落上空,好在今天过节,家家户户吃得都不错,暂且没有哪家小娃因为嘴馋挨揍。
当最后一只盛满焖饭的砂锅被放在饭桌一侧时,秦家的上元节“家宴”,终于可以开席了。
第038章
白灼河虾, 肉质鲜甜。
脆皮五花肉,腴香满口。
菌子焖饭,每一粒米都浸透了来自丛林的特殊香气。
松茸和牛肝菌的口感截然不同, 前者脆, 后者滑, 相比之下秦夏其实更喜欢牛肝菌的味道, 松茸还是新鲜的更好。
米饭晶亮, 沾裹了香肠中的咸香油脂,丰富了这锅焖饭的口感层次。
香肠此前已在梁上风干了半个多月,比起刚灌好时更加紧实入味, 一勺子攒齐了配料的焖饭下肚, 那股子香几乎直冲天灵盖。
甚至咽下去后再吃五花肉, 都觉得略显肥腻了。
虞九阙选择停一停, 先把筷子移向河虾。
饭前已洗过手,他拈了一只在手里,发觉不那么烫了,遂开始用指尖小心地剥起来。
只是河虾个头很小,给人一种费劲剥了半天, 最后出来的虾肉还不够塞牙缝的感觉。
空的小碟子里攒够了一些,虞九阙没忙着自己吃,而是送到了秦夏的跟前。
“相公吃虾。”
秦夏的余光已经看了虞九阙好半晌, 对方剥得很认真, 就是看得出不善此道。
瓷碟上的几只小虾蜷在一起, 煞是可爱。
“一起吃。”
秦夏分了几只在虞九阙的碗中,等人吃完才道:“我教一个吃虾不沾手的办法。”
说罢就做起来了示范。
虞九阙眼睁睁看着自家相公像嗑瓜子那样吃虾, 一咬、一拽,虾肉就完整进了嘴, 而剩下的虾壳居然还是完整的!
虞九阙:!
“相公是如何做到的?”
都是一张嘴两排牙,怎么偏偏有人这么会吃?
秦夏看着模样有些傻乎乎的虞九阙,唇角不禁上扬。
他夹起一只完整的河虾,指了指虾背上的一处地方。
“咬这里,虾背破开,就能把整条虾肉拽出来。”
只是这个方法只对新鲜的河虾有用,若是冷冻过的,肉很容易在里面断掉。
虞九阙有样学样,没多久就成功了。
有了这个方法的加持,一大盘子河虾飞速变少,而两人的面前都摞起了一大堆虾壳。
在冬日里酣畅淋漓地吃一顿河虾,绝对算得上奢侈。
更别提还有油滋滋的脆皮肉与香倒人的菌子香肠焖饭了。
当虞九阙还在专心埋头吃着从锅里盛出来的最后一碗饭时,秦夏暗暗摸了摸自己的的肚子,只觉得这顿饭已经撑到九分饱。
站起来试试……
很好,已经十分了。
“阿九,还吃得下元宵么?”
过节总归要吃一顿元宵,早晨没有现成的,晚间归来就太晚了,午食这一顿是刚刚好的时候。
虞九阙抿了抿唇,克制地道:“应该还能吃得下一些。”
“一些是多少?”
小哥儿想了想道:“十几个……?应该还是能吃下的。”
事实上最后秦夏煮了二十个元宵,自己勉强吃了五个就觉得要消化不良,余下的十五个都给了虞九阙。
黑芝麻元宵香甜软糯,正适合吃完饭后当一道小小的甜点。
再来一碗煮元宵的汤填缝,秦夏只觉得吃饱喝足的虞九阙都好像变成了一大块软软的糯米团,午后的阳光顺着窗棂照射入内,小哥儿慢吞吞地眨了眨眼,扯出一个哈欠。
……
午后。
秦夏去给柳家和韦家各送了一盒元宵,同时带回来了两样东西。
分别是方蓉帮忙做好的卧兔,以及韦家的回礼——一条熏鱼。
进到灶房,顺手将熏鱼挂在梁上,秦夏拿着布包好的卧兔进了屋。
“吱呀”一声,推开年久发涩的木门,堂屋里大福正卧在一只布垫子上呼呼大睡,一眼望去都找不到脑袋。
屋里很是安静,秦夏轻手轻脚往里屋看了一眼,果然见到虞九阙脱了外衣,盖了一个薄被,正坐在榻上,靠在墙边打盹。
原本如果虞九阙在歇晌,秦夏不打算进去打扰,结果一看小哥儿的这副睡姿,不由皱起眉头。
刚跨过里屋的门槛,虞九阙便迷迷糊糊地睁了眼。
“相公,你何时回来的?”
他揉揉眼睛,把被子掀去一旁,却被秦夏又扯了回来。
“怎么不躺下好好睡,这样当心脖子痛。”
秦夏从外面归来,身上还裹着一层冬日的清寒。
虞九阙和他挨得近了,眼神变回清明模样。
“没想睡的,刚吃完饭,躺下只怕不克化,可眼皮子发粘,便想着打个盹就罢。”
秦夏出门前也是有些犯食困的,但出去吹了一遭冷风已经彻底醒了。
“既不睡了,就瞧瞧干娘给你做的。”
他笑着递上手中小包袱,虞九阙满怀期待,将布结解开。
“是卧兔?干娘竟这么快就做好了。”
虞九阙展颜笑开,轻轻用手摸了摸洁白的兔毛。
卧兔既是头围子,当中便还要有一枚扣子,以便将两边的皮草条固定住。
之前他们路过银铺,特地去选了一枚精巧的银扣头,方蓉拿到手后直说漂亮。
这会儿缝到卧兔上面之后,果然十分引人注目。
“今晚虽还要出摊,可到底是过节,你便带着这个去,也免得吃风受凉。”
虞九阙不太舍得。
“若是溅上油点子多可惜,我还是戴平日里的头巾。”
想了想确实有这个可能,秦夏略显遗憾。
不知是不是面上的神情太过明显,本想把卧兔放回原处的虞九阙停下手上动作,犹豫一番后,他把卧兔往秦夏的手边递了递。
“相公帮我戴上……试一试可好?”
秦夏欣然应允。
他展开手中的皮草,虞九阙则坐去妆台旁边,竖起桌上铜镜。
卧兔绕额一圈,在额前收拢,再系上银扣,即可固定住。
白色的兔毛被秦夏抬臂挥手间荡起的微风吹拂,轻轻摇动。
镜中映出美人俏颜,如兰如玉。
察觉到秦夏毫不掩饰的目光,虞九阙有些赧然地移开落在铜镜上的视线。
“在屋里戴着还有些热,还是收起来,下回去干娘家里时倒是可以戴上。”
自己不擅针线,既劳烦方蓉做了,自然也要戴去给人家看看。
秦夏已经对虞九阙害羞的模样见怪不怪。
而今再回想一番书中关于这个角色的描述,与面前之人对比:一个温柔解语,一个杀伐决断。
他们截然相反,却分明是同一个人。
一声叹息未到唇边即已消散,秦夏现今想通了,与其担忧虞九阙总有一日会离开,不如珍惜两人相处的每一刻。
这样日后想起,才不至于遗憾。
收起卧兔,秦夏没急着去灶房忙碌,而是陪着虞九阙又回到暖炕上,一起合衣小睡了一阵子。
……
未时中。
郑杏花背着一百个新叠出的油纸盒来到秦家阶前,叩了叩门环。
按照先前秦家雇工时的说法,今日就是她在这里做事的最后一日。
为了这件事,郑杏花连续两日的夜里都没睡好。
过去一个月她因这份工攒下几钱银子不说,便是过年时放假,工钱依旧照发。
这样好的活计,怕是之后再也难找了。
今日她在心里盘算着,想跟东家夫夫二人打个商量,往后还能将叠纸盒的差事交给自家来做,多多少少也是份收入。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同来帮自己开门的虞九阙笑着打了个招呼,继而心事重重地进入门内。
“郑嫂子,今晚摊子上要卖元宵,得辛苦您一起做了。”
秦夏正因为今晚要准备的食材太多而头大,就见郑杏花和往常一样提前两刻钟到了。
郑杏花放下背篓,看向台面上已经准备好的黑芝麻馅与糯米粉,挽起袖子应道:“您放心,元宵我原先也做过。”
得了她这句话,秦夏心里就有数了。
他让出位置,又和郑杏花一起把和元宵有关的都挪了位置,好空出地方做别的。
腌鸡架、包生煎、蒸五行糕、熬奶茶……
秦夏今晚不打算卖酸辣粉,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灶用来煮粉,但剩下的几样也足够他们三人在灶房内团团转,简直脚打后脑勺。
大福见自己溜达了几圈都无人理会,便识趣地走到角落属于自己的草窝,一头扎进去睡觉了。
到了酉时末,晚间的食材总算是准备停当。
大盆里是叠放的五十个腌好的鸡架、足足五笼屉的五行糕、三十份拇指生煎,以及新上的炸元宵与盛满水罐的奶茶。
灶房内温暖如春,三人皆出了些汗。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后,郑杏花刚掏出怀里的帕子擦拭额上的汗珠,就听见虞九阙在叫自己。
她把用过的帕子折好塞进衣袖,快步走了出去。
“小东家,您叫我?”
原本刚来时她称呼秦夏为东家,虞九阙则是主夫。
后来秦夏留意到,便让她改口称虞九阙为“小东家”。
意思是他们二人没有身份之别,冠一个“小”字,也仅是为了区分罢了。
虞九阙正站在堂屋门口,朝郑杏花招了招手。
“劳驾嫂子过来一趟。”
郑杏花捏了捏手指,知晓这是到了结工钱的时候了。
堂屋内。
秦夏并不在这里,素来都是虞九阙算钱管账。
郑杏花不识字,可也瞄到过小东家写的账本,字迹工整,很是漂亮。
“今日的工钱二十文,加上油纸盒的十文,统共是三十文。”
虞九阙数出三十枚铜板,顺手用一根短绳串起,利索地打了个结,交给郑杏花。
一个月前他们双方签了雇工契书,约定到正月十五为止,也就是说明日郑杏花便不必再来了。
原本计划里过完上元节,食肆也该进入筹备当中,便可顺势继续雇佣郑杏花帮忙,哪知铺面那边出了岔子,此时只能延后。
但即使如此,秦夏和虞九阙还是决定先同郑杏花打个招呼。
“这段时间辛苦嫂子你了,在我家做工可还算是顺心?”
虞九阙拨了两下算盘,仰起头含笑问道。
郑杏花握紧掌心里有些重量的铜钱,牵了牵唇角。
“自是顺心的,我这些年不知在多少人家做过工,您二位是遇见过最好的东家。”
说到这里,她也鼓起勇气搬出之前在家思索过无数遍的说辞。
“只是想冒昧问小东家您一句,这之后可还需要人帮忙叠纸盒?价钱再便宜些也无所谓。”
她本想着两位东家心善,多半会答应,哪知虞九阙却摇了摇头。
“这倒是不必了,今夜过后我们便不再经营夜市生意,白日里是用不了那么多的,趁着空闲时我们自己叠一些就够用。”
“原来如此。”
郑杏花轻声言语,垂下眉眼。
一想到回家要面对公爹与婆母失望的神色,她不由地心头微酸。
虞九阙恰在此时开了口。
“其实今日还有一件事想要问过嫂子的意思。”
郑杏花闻听此言,心里忽地生出一丝期望来。
“您但讲无妨。”
虞九阙浅笑了笑道:“嫂子之前可能也听闻过,我们家去板桥街赁摊位,其实是为了好多赚些银钱租铺面、开食肆的。只是现在铺面尚未敲定,但应当就是接下来一个月内的事。到时不知嫂子愿不愿意再来食肆中帮厨?从早到晚做满一日,工钱按月结,管午食、晚食两顿饭。”
想了想又补充道:“工钱现下还说不准,但肯定不会比现在低。”
郑杏花的心重重跳了几下,顿觉柳暗花明!
她立刻答道:“愿意的!只要您和大东家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去!”
“如此就最好不过了。”
看得出郑杏花对此很是积极,虞九阙也同样一颗心落回肚里。
不管怎么说,这些时日郑杏花的勤快与麻利他和秦夏都看在眼里,人也没有坏心思,是个可堪信任的对象。
到时食肆经营必定需要增添人手,比起再四处现找,有一个熟人在很多事上便可少些掣肘。
“那咱们就说定了,等食肆有了营业之期,我便去寻干娘,再请嫂子过来。”
郑杏花连连点头,反复道谢。
虞九阙把其送出堂屋,秦夏正好从灶房出来,手里提了一个篮子。
郑杏花认出那是自己带来的篮子,为的是下工后去买菜的,连忙上前道:“劳烦东家帮我拿出来了,您给我就好。”
她以为是秦夏出门,顺手捎带的,哪知一到手发现篮子沉甸甸的。
掀开盖布一看,里面居然装了一份元宵,还有好几块五行糕!
“东家,这?”
秦夏看向满脸惊讶的郑杏花,温言道:“纵然是最后一日做工,该有的节礼还是要有,嫂子拿回家和家里人一道过节吧。食肆之事想必阿九也同您说了,到时候希望咱们还可有缘共事。”
郑杏花知晓东家不是在和自己客气,依照东家的话说,这是秦家雇工应有的“福利”。
所以她没有多做推拒,只是一直到离开秦家,走在胡同里时,还觉得有些恍惚。
如果自己将来真的能去秦家食肆做工,哪怕工钱和现在一样,一个月下来也是足足六钱银子了,何况小东家还说一定会比这个高。
两顿饭都能在铺子里吃,家里的这部分嚼用便也可省下了。
郑杏花越想越激动,脚下步履生风。
她也从未怀疑过秦家的食肆会不会开不起来,以大东家的手艺,莫说是开一间食肆了,怕是等开起来后还会一桌难求呢。
自己要快些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爹娘与小姑子!
郑杏花离开后,秦夏和虞九阙简单用了一顿晚食,填饱肚子后,便把东西一一搬上了板车。
今晚的街上定然是人山人海,他们决定比平日里早走上一会儿,免得被人群堵在道上,进退两难。
木轮在土路上压出道道车辙,上元之夜,果然处处辉煌。
一路自芙蓉胡同行至板桥街,所见之景,令秦夏不由想到好几句流传后世的诗词来。
火树银花,灯市如昼。
明月如霜,银汉星落。
有些传统在千年以降后,于现代都市中早已变得疏松稀薄。
唯有回到这时,方能感受到平日里没什么玩乐项目的古人,对上元节是何等的重视。
纵然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女与贵君们,今天也会带着侍从上街赏灯。
胡同巷口更是时而可见提着各色花灯行走的路人,还有小孩子拖着带轮子的兔子灯、彩球灯,轱辘轱辘往前跑。
“当心!”
“对不住,对不住!”
几个小儿飞快跑过,为首的一个高高举着鱼灯,洒落一路欢笑,后面跟着的几个大人满脸无奈,一边追一边给道旁被孩子撞到的人赔罪。
秦夏无端想起从前看《红楼梦》时,里面的香菱就是看元宵花灯时走丢的,不禁回首多看了满地乱跑的孩子们几眼。
该说是这些大人心太大了,还是齐南县真的治安这般好,连拍花子的拐子都没有?
虞九阙扶着板车走在另一侧,留意到秦夏一直在看那几个蹦跳耍乐的娃娃。
果然相公还是喜欢孩子的,没看旁边不少过路人眉宇间都挂着不耐么?
虞九阙这般理解秦夏的出神,完全不知两人的想法全然南辕北辙,毫不相干。
今天他们不与柳豆子同行,故而为了避开赏灯的人流,走了另一条路。
半路途径流过县城的一条小河,河上石桥如虹,因为过节的缘故,同样张灯结彩,远比平常炫目。
没等多久,耳边又闻喧天锣鼓之声。
“是舞狮队!”
“舞狮的来了!”
节日的夜晚城中不仅有各类花灯,更有舞狮游城。
被这道声音吸引,秦夏和虞九阙也不禁驻足翘首观看起来。
舞狮队从桥的另一头走来,一路蹦跳腾挪,好不灵活。
行至桥头最高处时,更是停了下来,开始表演杂耍技巧。
先是叠立,继而又是攀高凳、又是翻跟头,甚至还有一头“小狮子”表演了爬竹竿!
看得周围的观众惊呼连连,叫好声不断。
秦夏心道,要不是实在离得有一段距离,他也少不得要往铜钹丢点赏钱。
舞狮队过后,又有一行装扮隆重的女子与哥儿。
秦夏从原主的记忆中得知,这是“走百病”的队伍。
“走百病”是大雍朝的上元习俗,尤在北地多见,他们白日出发,走遍全程,逢桥必过,遇庙便拜,最后将一路走到城门处“摸钉”。
据说上元这日摸一摸城门上的大钉子,可以求得家宅人丁兴旺,换言之就是求子,所以在此行走的皆是已出嫁的妇人、夫郎。
原本前两日还有邻里街坊来问虞九阙要不要一起去,现下秦夏有了出息,不少人都乐意和他们两口子打交道,虞九阙以上元夜晚上要出摊婉拒。
“走百病”的寓意是好的,但一想到要和那么多不熟悉的妇人、夫郎一道同行,虞九阙就觉得头皮发麻。
比起那个,他更乐意和秦夏待在一起,哪怕忙忙碌碌,心底也是甜的。
一路挤挤挨挨,花了比平常多一刻钟的时间,两人总算是把板车顺利推到了板桥街。
摊子刚摆开,于两侧挂上点亮的小灯笼,四周就围上了一圈人。
“秦老板,您可算是来了!”
“今晚有什么新鲜吃食没有?”
“你们瞧,我就说秦家食摊今晚定会卖元宵!怎么卖的,给我端两碗!”
最里面的一圈赫然都是熟客,再往外一圈聚集的,才是因为看见热闹,忍不住凑一凑的路人。
不过当这些人走近后,看见食摊上挂的“秦”字灯笼,也都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个名声在外的秦家食摊!
来找秦夏买东西,赶早不赶晚。
若是来迟了,想吃的多半早就卖完了,所以时间久了才会有人掐着时辰蹲守,为的就是趁东西齐全时可以尽情挑选。
一片混乱中秦夏,听见有人预料到了自己会卖元宵,遂扬声介绍道:“诸位,今晚的确有元宵售卖,只不过大约和大家伙想得不太一样。”
“元宵还能有什么花样?”
“多半是馅料上有什么稀奇。”
“秦老板,您就别卖关子了,只管说多少钱一份!”
这份疑问,很快有有了答案。
因为秦夏架起了大铁锅不假,可居然往里倒的不是水,而是油!
世人只知水煮元宵,可从未有油煮元宵啊?
有那反应快的,一拍脑门道:“这油煮元宵……可不就是炸元宵?”
元宵也能炸着吃?
在众人尚且面面相觑时,第一批的元宵已你追我赶地下了油锅。
第039章
烈火烹油的炸物, 向来是最受欢迎的一类小吃,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一旦过了油,任它什么贫瘠、寡淡的食材, 好似都可以增一分喷香油润的魅力。
古代到底生产力不够发达, 连炒菜都尚且在前朝才彻底普及, 遑论像秦夏这般, 动辄倒满一锅油的豪横了。
而摆出这样的架势, 下锅要做的食材竟还是家家户户都只会用白水煮来吃的元宵。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伴随着秦夏和柳豆子时不时的一声吆喝,不少人“慕名而来”, 想要见识见识炸出来的元宵是什么滋味。
“阿九, 帮我调小火。”
秦夏轻轻用铁勺推动着锅里的元宵防止粘底, 同时提醒蹲在一旁帮忙烧火的虞九阙调整火候。
比起现代的煤气灶, 古代的柴火灶相对不那么容易控温,而油炸却是对油温要求极高的一类烹饪手法。
幸而他和虞九阙在这件事上已经有了足够的默契,只见虞九阙应下后,戴上厚厚的手套,利落地用火钳掏出几根柴火, 快速扑灭。
油锅里的菜油由下至上冒着细细的小泡,秦夏见差不多了,就用大笊篱舀起锅中元宵, 再用铁勺一一敲动。
元宵的外壳姑且还是白色, 只是铁勺一挨上去就能听到, 外面的一圈已经变硬了,发出“咔咔”的声响。
“老板, 不是炸元宵么?你这捞出来敲个什么劲?我们都还等着吃呢!”
“对啊老板,你倒是快些炸啊!”
有看热闹的对此很是不解, 总觉得秦夏是在拖延时间。
秦夏淡定地敲完一遍,再次将元宵放回油锅中后才答道:“这一道工序是为了敲出元宵里的气,不然炸久了就会向外崩油。”
他补充道:“大家伙若是想回家自己做来吃的,也要紧记得这一点,不然油崩出来难打扫事小,伤了人事大。”
记得上一世过年前后,总有因为炸元宵出事故的人上新闻,问题大抵都出在没有提前解冻,和没有充分排气两件事上。
话音落下,当即有人笑言:“年都过完了,一般人家哪里还有这么大的手笔,耗一锅油炸两个元宵?”
“说的是,也就是出来才舍得尝一口。”
虽然等待的人多,但听了秦夏的解释,倒也都渐渐耐着性子安静下来。
秦夏敲了几遍元宵,确保内里炸熟后,又让虞九阙烧起旺火。
元宵再次回到锅中,肉眼可见地飞速转为金黄。
眼看快出锅了,而一锅的元宵数量明显是有限的,排队的人立刻争相嚷起来。
“我先来的,先给我!”
“给我拿两份!”
“你就一个人,怎么要两份,你买完了我就得等下一锅了!”
“我和我夫郎各一份,哪里多了?”
摊子上有铁板和油锅,秦夏见食客已经有推搡之意,不得不高声道:“劳驾大家排队,每人限购两份,都能吃到!”
一旁的柳豆子快速做完两份铁板豆腐,也转到摊子外侧开始维持秩序。
虞九阙收钱的手更是没停下来过。
“两个鸡架、三块五行糕、两份炸元宵对吧?总共是五十六文。”
“酸辣粉今晚不卖,您要不尝尝别的?”
“想吃素的也有,铁板豆腐和鸡汤豆腐串都是味道极好的,您付了钱往右手边排队。”
摊位上的吃食太多,包括柳豆子一边的也是虞九阙代收,只不过分在两个钱袋里。
可以说既考验脑子转的速度,也考验嘴皮子。
伴随着一大把铜钱叮当落袋,第一锅元宵也终于送到了食客们的手中。
秦家的两张桌子早就坐满了,有人端着便离开,也有人就近找了个空地,站着便吃。
“小心烫,娘先给你吹吹。”
一名女子接过相公买到的一份炸元宵,一共五个,金黄溜圆。
她原本还觉得贵,毕竟十文钱都能在摊子上买一碗连汤带水的煮元宵了,个数还多,哪里像眼前秦家食摊卖的,合算下来一个就要两文钱?
怕不是吃的金子吧!
但是当见到实物后,她就不这么想了。
纸盒中的元宵比街市上别处所见的元宵个头都更大,肉眼可见的一个顶两个。
不仅如此,她担心烫到孩子,先用竹签扎出一个小口散热时,就已经闻到了浓浓的黑芝麻香。
“娘!娘!”
眼见被相公抱在怀里的哥儿不停地挥动小手,女子先扎起来挨着嘴唇试了试温度,发现不那么烫了,才送到孩子的嘴边。
“能吃了,但不要大口吞,要一点点地咬,听到了吗?”
抬着胳膊喂孩子吃了一个后,女子又拿起另一个给自家相公。
“你也尝尝。”
汉子摇摇头,笑道:“我不爱吃甜的,你们娘俩吃就好。”
一份十文钱的吃食,他们家平常是不会买的,皆因为今天过节才舍得。
一共就五个,他就不和家里人抢这一口吃的了。
但片刻后,半个元宵仍然被女子强行递到了汉子的唇边。
他无奈又略带宠溺的一笑,终究还是张口吃了下去。
另一边,秦夏已经在炸第二锅元宵。
柳豆子分担了铁板鸡架的生意,虞九阙则在算账的间隙给五行糕脱模、插上竹签。
期间兴奕铭一家三口也光顾了小摊,把所有的吃食一样买了一份,并趁机在摊子旁的小桌上占了个座,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也许是街上处处点灯的缘故,总觉得今晚这夜市都没有那么冷了。”
兴奕铭在等炸元宵出锅时,感慨了一句。
“今天夜里天气好,天晴无风,最适合赏灯。”
虞九阙抽空了一句,崔娆听罢含笑道:“咱们齐南县是一年比一年繁华了,一路走过来,瞧见街上又多了不少新鲜式样的花灯。”
“小叔,给你看我的仙女灯!”
兴圆高举手中灯盏,只见漆成红色的木头柄下连着灯绳,末端缀着一个以竹为骨扎成的人物灯,仙袂飘飘,衣带当风,还真是个精巧的“仙女”。
“真好看。”
虞九阙笑眯眯地夸赞了一句,结果刚说完,另一盏花灯就被兴圆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还有一盏宝瓶灯也很喜欢,送给小叔叔!”
宝瓶是常见的吉祥意向,故而做成花灯并不罕见。
兴奕铭夫妻两个不差钱,给兴圆买的灯也显然是市面上最好的。
上面的花卉鲜妍如生,细看连叶片上的露水都惟妙惟肖。
随风轻荡间在地面映出植物的轮廓光影,令人难以移目。
虞九阙不好意思道:“既是你喜欢的,我又哪里能收。”
兴圆却执意要送给他。
“秦叔和小叔要卖吃食,逛不了灯市,那我就把这盏灯送给小叔叔,你们回家挂起来,就算是逛过啦。”
前面的对话秦夏都未留意,唯有这句孩童之语,还真是戳到他了心坎上。
如若不是生计所累,他自是更原因拉着虞九阙一起去赏灯,来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乐事。
转头浅看了一眼宝瓶灯,秦夏默默忖着,只要子时前收摊,上元就不算过完,他到时也该买一盏花灯送给身边人。
虞九阙最终收下了花灯,怕沾染上油烟,小心地搁放在身后靠树立着的板车上,答应兴圆回家后一定会挂起来。
“娘,我下次可不可以去秦叔叔家里看灯呀?”
崔娆的葱指轻点女儿脑门。
“你哪里是想去看灯,分明是想去看鹅。”
今日白天兴奕铭去了一趟秦家传信,回来后好一通讲秦家的小鹅长成了大鹅,还十分聪慧,懂得看家,一下子又激起了兴圆对大福原本已经熄灭大半的好奇。
面对女儿的撒娇,崔娆只好妥协道:“等你两个叔叔不忙了,就让你爹带着你去。”
兴圆的心愿得到了满足,抿唇笑出两边酒窝。
正在这时,虞九阙端着碗来上菜了。
除却铁板鸡架这些常见的吃食,和炸元宵这样重头戏之外,还有专门在炉灶上重新温过的两杯奶茶。
皆用特别买来的竹杯盛放,袅袅热气蒸出丝丝缕缕的奶香与茶香。
“这就是方才你们所说的奶茶?”
兴奕铭第一个伸手接过,一下子隔着竹杯感受到了热度。
不至于烫手,刚刚好能入口。
崔娆和兴圆同饮一杯,因为秦夏特别叮嘱,此物虽是用红茶熬制的,但夜里喝下,大人还好,孩子怕是多半会睡不着觉的。
“唔……这味道……”
兴奕铭素来秉承有什么新鲜东西,自己一定第一个尝的原则,很快便抢先啜饮一口。
可以说,和他想象中的口感截然不同!
前朝盛行点茶、斗茶时,同样有“奶茶”,只不过当时的名字叫做“茶乳”。
是先将茶烹煮出汤后再点以牛乳,精通斗茶技艺的茶博士还可用茶粉在牛乳沫上绘出图案。
那样的“茶乳”兴奕铭尝过,一口下去,茶是茶,奶是奶,与本朝常见的冲泡茶相比,味道怪怪的,反正他是喝不惯。
怎料秦夏做的奶茶却使得二者融合得天衣无缝,入口丝滑无渣,独有醇厚香甜回绕在唇齿之间。
喝过一口奶茶,再吃一个炸元宵,中间再配两口咸味的铁板豆腐与鸡架换换口味,本想去打一壶酒的兴奕铭也放弃了这个想法,就喝奶茶吧,奶茶就很好!
他喜欢,崔娆和兴圆更喜欢。
母女俩一人一口,很快就将一杯奶茶喝下去大半,最后的表情明显意犹未尽。
但即使是崔娆也不敢多喝了,夜间失眠的滋味可不好受。
……
自出摊起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炸元宵只剩一小半,但两罐奶茶只卖出去半罐,还都是兴奕铭一家坐在那里喝时充当活广告卖出去的。
过了最初那一段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做吃食的忙碌,秦夏总算可以喘口气,思索一下如何打开奶茶的销路。
很多人不像兴奕铭那般乐意尝试新事物,而前朝与本朝风气迥异,本朝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喝的都是清茶。
在他们心目中,加牛乳的茶要么是茶寮中茶博士炫技的花样,不堪一喝,要么就是专属于北方蛮族的口味,腥膻粗陋。
秦夏思索再三,做出一个决定。
“咱们拿出来一些,赠给食客们试饮。”
虞九阙和柳豆子听了,都赞成这个方法。
最早他们摊子上推出新的吃食,都是用试吃打开的销路。
没道理换成奶茶,这条路子就行不通了。
“只是要用什么做试饮的容器?”
吃食可以用竹签穿起,拿着就能吃,可奶茶定然要用个东西盛放才可。
他们准备了竹杯,却没有刷洗后反复利用的条件。
还是柳豆子灵光一闪。
“小夏哥,嫂夫郎,你们觉得用五行糕的模子成不成?”
五行糕的模子?
秦夏顺着柳豆子指的方向看过去,蓦地一笑。
“还是豆子机灵,你我怎么忘了这个?”
五行糕的模子正好是一个个现成的小碗,而且五行糕都是虞九阙托着碗底,小心脱模后直接卖出的,都是干净的,现下已经空出了四十个左右,完全可以直接拿来用。
加之个头不大,倒两口奶茶就满了,正适合给人拿去尝个味道。
秦夏相信只要喝过奶茶的人,十个人里总要有一两个买的。
这两罐奶茶虽用的是好茶叶,乃是出产自宁州的红茶,可用量并不大,平摊一下,两罐里能卖出一罐就足以回本,除此之外每多卖一杯,便是小赚。
为了保温,他们没有事先盛出来,而是只要有人路过,或是购买别的吃食,便顺嘴招呼一句。
尤其当来人是女子、哥儿或是带了孩子的家庭时,语气更为热切。
“新上热奶茶可要尝尝?试饮不要钱,好喝您再买。”
事实证明,很少人能面对“不要钱”三字而不心动。
“当真不要钱?是什么味道?”
三个结伴出游的小娘子在食摊前驻足,看得出她们都是出身普通人家,却也为这一晚努力装扮过。
在灯光的照耀下,面颊上的胭脂透出好看的光泽,看向食摊的目光则是闪烁着向往之色。
她们都未曾成亲出嫁,平日里大都在家里帮着分担家事,加上家境平平,少有能有这等攥着零花出来游玩的机会。
就算是出来了,也十分宝贝兜里的一小串铜板,不敢轻易挥霍。
“不要钱,我给您几位盛一份。”
虞九阙揭开陶罐,将沽酒用的竹勺沉入其中,填满了四个小碗。
“这是用红茶、牛乳与糖一起熬制的饮子,味道香甜,喝过就知道了。”
站在最右侧的青衫娘子率先接过第一杯,她柳眉微蹙,先举到鼻子前嗅了嗅。
“确实有茶味,也有奶香。”
另外两人也都将信将疑地端起了小碗,像小动物似的闻了两下,才敢小口去喝。
很快她们三人的看法就达成了一致——这个奶茶,好喝!
问过之后得知五文钱可以买一竹杯,竹杯还能带走,听起来并不贵,这三个小姐妹遂各自数了五个铜板买了一杯,端在手里开开心心地走了。
赠送试饮的办法确实不错,奶茶很快以这样的方式卖出去了十几杯。
按照时辰来算,夜愈发深了。
但前后街市仍亮着绰绰灯火,恍如人间不夜天。
虞九阙清点了一下剩下的食材。
“还剩两笼屉五行糕、八份拇指生煎、不到二十个鸡架,元宵也尚余十几份……”他把这些记在心里后,问柳豆子道:“柳兄弟你呢?”
柳豆子扫了一眼存货,答道:“我这边还剩一板豆腐,鸡汤豆腐串……大约还有三分之一。”
说罢笑道:“今晚生意是真的好。”
他可是带了足足三板豆腐来,第一次卖得这么快!
三人都累得不轻,趁着这会儿人流没有先前那么旺了,便交替着在杌子上坐下歇一歇腿脚。
秦夏隔着布兜摸了摸虞九阙的手炉,总觉得热度不够,替他重新拨了拨。
炭火上原本即将寂灭的火星重新燃起,虞九阙也往秦夏的怀里递了递,让他也暖一暖手。
“我用不着。”
秦夏笑着快速牵了一下小哥儿的手,后者发觉秦夏的掌心和自带火炉一样,热而干燥。
他情不自禁地蜷起手指,任由秦夏的十指将自己的手背包裹。
在他看来,可比手炉温暖多了。
此刻,远处。
板桥街一端的桥头旁,正立着几位装扮富丽的公子与小姐。
为首的公子身披云白色大氅,样貌颇为清秀,加上通身气派,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
他正笑着同身边一名神色清冷,眉眼却耀如春华的女子讲话。
“三妹妹当真不同我们一道去常悦楼?常悦楼顶层的雅阁一座难求,登顶后可赏满城灯火,一年只此一回,错过岂不可惜?”
被称作“三妹妹”的宋府三小姐宋冬灵伸出满涂蔻丹的玉指,随意地拢了一下缎地绣花斗篷的开襟,牵出一抹姑且只能称之为礼貌的浅淡笑意。
“多谢二爷好意,只是小妹觉得夜色已深,通身倦了,想着还是早些回府,免得强行去了就要提前离席,反而扰了二爷和四妹妹,以及琦哥儿的兴致。
男子闻言似乎颇为遗憾,但最终也只得道:“既如此就不强求二妹妹,那我们几人便先行往常悦楼去了。”
临走前,站在男子身边的另一名女子回首看了宋冬灵一眼,浅笑道:“三姐姐回府多半要去探望大爷的,记得也帮我们兄妹三人问候一句,只可惜大爷出不来府,不然咱们兄妹五人才算是团圆呢。”
女子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抬了抬唇角,实则多一个字都欠奉。
目送三人重新乘上马车离开,宋冬灵收起面上笑意,满面嫌弃。
“真是晦气,好端端的一个上元,偏生不得不和这几个人凑在一处。”
宋府是商户,虽富贵着锦,却没有那么多规矩。
故而在家吃完上元家宴,宋老爷就乐呵呵地许了膝下几个儿女上街去赏灯游乐。
原本宋冬灵托辞想在家陪宋云幕,也就是她嫡亲却多病的大哥。
父亲本来都答应了,结果偏偏郭姨娘多了几句嘴,令宋老爷觉得自己这个三女儿成日里围着病气沉沉的大儿子转,并非什么好事,愣是把她给“赶”了出来。
宋冬灵忍了半个时辰,总算趁着方才的时机和那三人分道扬镳。
郭姨娘明明就是个姨娘罢了,和大多数姨娘一样,空有美貌却出身平平。
偏生自从母亲去世、大哥抱病,此人就盯上了正室夫人的位子,把父亲哄得团团转。
生了儿子不算,后来又添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小哥儿,这还不算小哥儿之后还有一个小产了的婴儿,足见其多么受宠。
宋冬灵看不惯父亲宠妾灭妻的做派,哪怕她的母亲,也就是父亲的正妻已去世多年,也不是一个姨娘上位的理由!
与此连带的,他们两房的兄弟姊妹也远没有在父亲面前表现出的那般亲切和谐。
宋冬灵的贴身丫鬟小怜搓了搓被风吹红的手,看了一眼停在后面不远处等待的暖轿,询问道:“小姐,咱们这就回府?”
眼看宋冬灵要点头,小怜忍不住劝道:“小姐,咱们这才出来没多久,这会儿回去,怕是老爷又要念叨您呢。”
宋冬灵听出她的弦外之意。
自己的父亲生意繁忙,其实没那么闲,怕的是郭姨娘那个挑事精,趁着吹枕边风的时候添油加醋。
反正这些年她也没少背后编排自己和大哥,说什么自己性子愈发孤僻古怪,一门心思想把自己赶紧嫁出去。
她迟疑一瞬,实在是不想因此节外生枝。
自己是不怕郭姨娘那个长舌妇,怕的是事情难免传到大哥那里,徒惹他担忧。
“那就在这附近随便转转。”
小怜见她松了口,打量四周一圈,建议道:“小姐,这里往前走就是板桥街了,咱们不妨去那边转转?”
宋冬灵昔日也是爱玩爱闹的性子,三天两头地出府,甚至缠着父亲去铺子时都带着自己。
后来大哥卧病数年,她常在病榻旁侍疾,渐渐便极少出门了,即便如此,她自然也知晓板桥街是县城数一数二的繁华地。
“也罢,来都来了。你也帮我留意着,要是有什么新鲜东西,也能带回府让哥哥瞧瞧。”
二人旋身走向暖轿,小怜将其扶进去最好,又将挡风的轿帘盖严,这才吩咐轿夫启程。
不多时暖轿汇入板桥街的人流,到底不如步行之人走得快,好在宋冬灵本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而来的,也不觉得厌烦。
伴随着轿子的轻轻摇晃,时而有人声传入。
“我就说早些来,你看,玉米味的五行糕我都没买到,就晚了一步!”
“都是我的错,下次听你的,早些来总成了吧?”
“哪还有下次!你没听老板说么,今晚就是它家食摊最后一次出摊了,往后白日里营业,卖的也不是这些东西了!”
“只要他家还做吃食生意,总还有机会吃到,来,我帮你拿着炸元宵,喝一口奶茶尝尝……”
听起来像是打起口角官司的两个小情人,但对话中提及的吃食,却令宋冬灵留心。
抬手挑起窗边布帘,朝外看去。
“小怜,你去打听一下,那好些人拿在手里的,插在竹签上的圆糕,和方才有人提到的炸元宵和奶茶,都是什么东西?”
第040章 团扇与螃蟹灯
暖轿靠一旁停驻下来, 小怜很快去而复返。“回小姐的话,奴婢去打听过了,那圆糕因五样五色, 所以叫做五行糕, 与炸元宵、奶茶一样, 都是这条街上的秦家小食摊所售。”
秦家食摊?
宋冬灵不由起了兴致。
“以前倒是没听说过板桥街上有这么个名号的食摊。”
板桥街夜市经营数年, 因为摊位难求的缘故, 这里的商贩大多不会轻易更迭。
宋冬灵虽近两年少有出门的时候,可也时常会托前院的小厮外出采买一些东西回来。
譬如板桥街上的韩娘子水晶鲙,就是酒楼里都难吃到的好手艺, 很合宋冬灵的口味。
“奴婢也打听过了, 这秦家食摊白日里在六宝街出摊, 卖什么鸡蛋堡、煎饼果子……奴婢也不知具体是什么, 总之都怪新鲜的。卖出名堂后,便趁着年前年后这段时间,在板桥街赁了一个月的摊位。”
小怜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听得轿子里的自家小姐默了默后问道:“摊子瞧着可干净?”
小丫鬟登时明白了小姐的意思,笑道:“您放心, 奴婢仔细瞧了,不能说干净,只能说, 太干净了!三人都包着头巾, 管钱的人手不碰吃食, 台面时不时就抹一下,不似那等街边小摊, 油汪汪的。”
宋冬灵很是意动。
尤其是夜间的家宴,因为大哥未曾入席, 加上不乐意看二房四个人的嘴脸,她实则都没动几筷子。
这会儿在轿子里摸了摸肚子,竟觉得有点饿,偏偏板桥街上的吃食香气悠悠往轿子里钻。
她摸出随身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小怜。
“你去挑着买上几样。”
小怜接了银子,犯愁道:“小姐,那些东西最贵不过十几文有一份,给碎银怕是他们也找不开。”
宋冬灵不以为意,“你身上可有零散铜钱?有的话就先付上,这银子就给你了。”
小怜嘿嘿一笑,早已习惯了宋冬灵的大方。
“谢小姐赏!”
面前的女子去而复返,秦夏并不惊讶。
他方才就注意到,对方问完价钱后就去寻了不远处的一顶小轿。
多半是哪家贵女外出游乐,打发了下人过来打听。
“老板,我要一杯奶茶,一份炸元宵,一份小生煎,五行糕余下的口味一样一个,还有这边的鸡汤豆腐串也来一份。”
小怜嘴皮子十分利落地点了菜,说是挑几样买,实则除了铁板鸡架和铁板豆腐全都要了一遍。
铁板豆腐味道重,小姐怕是不吃的。
铁板鸡架也是一样的道理。
尤其是宋府上只吃禽、鱼等肉的规矩虽然保持了许久,可小怜知道小姐早就吃腻了鸡肉。
加之这道菜一看就是不能体体面面吃完的,必须上手,未免太不符合小姐的仪态。
“对了,五行糕能不能帮我切成小块,也装进纸盒?”
“自然可以。”
虞九阙一口答应下来,飞快报出了价钱,收了铜钱后,便开始替她装五行糕与鸡汤豆腐串。
炸元宵的最后一锅也刚出炉,他以竹签飞快挑了五个落入纸盒。
将几样现成的东西打包好后,一并递了上去。
“小娘子,生煎还需等上片刻,您可要先取走这几样?”
小怜也觉得这样有道理。
她遂一只手握了两个竹杯,另一只手提起摞在一起的纸盒,稳步回到轿子旁。
“小姐,奴婢买了几样吃食,有几样不用现做,故而先拿了过来,您先吃着。”
小怜绕到轿前,挑开门帘。
轿子里尚有一定空余,她跪坐在轿内的毡毯上,将之前在桥上买的花灯搁在地上照明,一样样地介绍起来。
“这一杯是奶茶,这一杯是鸡汤豆腐串,两样都是热汤热水的,您先喝一口去去寒。另外这边的两个纸盒,便是炸元宵和五行糕了。”
宋冬灵留意到五行糕被切成了小块,可以直接用竹签叉起来吃。
夸了一句小怜的有心,她依言先打算尝尝手中的两个竹杯。
“看这汤色,倒像是红茶熬制的。”
得知里面还加了糖后,宋冬灵端起来先尝了一口,毕竟哪个姐儿不爱吃甜的?
“味道香醇丝滑,甜得恰到好处。”
奶茶下肚,宋冬灵已经感受到了这家小食摊带来的惊喜。
路边的吃食,纵然她没那么挑剔,总也难免口感粗粝。
但手中的这一杯奶茶饮子,她觉得换一个容器放去上等茶肆里售卖,怕是一杯就能卖上几十文。
而在这里,居然只要五文。
把喝过的奶茶递给小怜,宋冬灵拿起鸡汤豆腐串的时候,已经预设了一份比先前更高的期待。
事实上,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汤泡千张”竟也没让人失望。
“这鸡汤味浓,没有兑水。”
宋冬灵吃够了鸡肉,但鸡汤还是可以喝一喝。
本以为豆腐串是卤水豆腐,没想到却是千张,咬一口有鸡汤的鲜美与浓浓的豆香,而且千张被汤浸泡到柔软,吃完一串后,宋冬灵看向杯子里剩下的,只觉得这道小食再来一份自己也能吃完。
“小姐,炸元宵已经凉到可以入口了,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小怜适时捧上热气消解不少的炸元宵,上面放好了竹签。
“这元宵是黑芝麻馅的,从馅儿开始都是那老板自己做的,不是外头买来的元宵。”
“嚓”地一声,宋冬灵轻启贝齿,将炸元宵咬去一点。
外皮扯了一下才断掉,随即是里面的黑芝麻馅汩汩涌出,一口兜住,实在是甘甜香美。
“原来元宵尚能炸后吃,怪不得这食摊能赚到银钱。”
宋冬灵是商户之女,对经营一事十分敏感。
接连三样东西尝下来,她已断定这家食摊是靠创意取胜,怪不得能让人念念不忘,来晚了没有买到合口的食物都要懊悔许久。
炸元宵油腻,宋冬灵吃了两个便停下了,赏给了小怜。
五行糕的口感也新奇,不似过去吃过的许多样糕点。
那些糕点要么是软、要么酥,五行糕却是弹,吃起来颇有意趣。
等到甜腻的东西占了一半肚子,最后的拇指生煎总算姗姗来迟。
不止如此,小怜这回还斗胆多捎了一份铁板豆腐,不过没要葱花和芫荽,上面只淋了一层酱汁。
“奴婢瞧着食材是色香俱全,恰好有一份热乎出炉的,便花五文要下了。”
“才五文?”
宋冬灵觉得这样的价格在板桥街,简直和白给无异。
但相比之下,她还是更喜欢压轴登场的“拇指生煎”。
小怜在一旁感慨,“小姐您瞧,这份小包子就是搁进咱们府里主子们早食得桌上,也不露怯呢!”
宋冬灵深以为然。
这个生煎包,包如其名,一个比成年人的拇指肚稍微大上两圈,上头撒了用于装饰的黑芝麻,内馅则是三鲜素馅。
据小怜说,往常都是猪肉纯荤馅的,今日没买到好猪肉,老板就做了素馅。
虽说离了府吃什么没人管,但素馅听着就比纯肉馅清口。
生煎似一朵小小的花朵,纵然是闺中小姐的樱桃绣口,也能一口吃下一个。
下面的底是油煎过的,火候恰到好处,不见焦糊气。
宋冬灵在自己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居然已经将一份十个的拇指生煎吃得只剩三个。
小怜笑成眯眯眼。
“小姐既喜欢,可要奴婢再去买一份?”
宋冬灵摇摇头,“再吃怕是要积食了。”
况且还有一道豆腐没尝。
两刻钟后。
暖轿依旧停在原处,琳琅满目的数份吃食,包括奶茶在内,都被她们主仆二人吃了个干净。
当然相比之下,还是小怜吃得更多。
祭完五脏庙,宋冬灵通体舒泰。
只觉得二房那兄妹三人,连带郭姨娘今晚给自己添的堵都不见踪影了。
小怜也混了个小肚滚圆,兀自道:“这顿饭可太香了,奴婢怕是今晚做梦都要想呢。”
宋冬灵忍俊不禁。
其实她也有一样的感觉,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食摊,却能做出花样繁多的吃食,倒像是去酒楼点了一桌菜,而且每一道都对口味。
“合该不去那劳什子的常悦楼。”
常悦楼虽是几十年的老店,但那里厨子的手艺宋冬灵闭着眼都能回忆。
过去娘还在世时就不爱吃常悦楼,更喜欢自己在院子里的小厨房倒腾。
看向面前空了的纸盒与竹杯,宋冬灵静静垂眸。
“若是娘亲还在,定然也会喜欢这些带烟火气的吃食。”
可惜斯人已逝,就是多买两份回府,也无人与自己分享了。
这般想着想着,宋冬灵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的目光掠过这几样吃食,快速思索。
炸元宵、五行糕用的是糯米,不好克化,万万不行。
奶茶虽丝滑易入口,但里面有茶叶,与大多药材的药性相冲,亦不可。
最后就只剩下……
宋冬灵抬眸看向小怜,朝外扬了扬下巴。
“小怜,你再去买一份铁板豆腐,同样不要葱花芫荽,还要一份生煎,问问食摊老板可否做得少油一些。”
小怜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小姐的意思。
“小姐可是想偷偷带回府里,给大爷尝尝?”
熟悉的小丫鬟第三次出现在摊位面前,又点了两样吃食不说,付账是还多给了一个银角子,个头不小,少说有五钱银子。
“我家小姐吃得舒心,这是赏钱。”
这不是秦夏他们第一次得赏钱了,虞九阙收得十分心安理得。
不过此时两人尚不知软轿里做的小姐在宋府行三,若是知道,多半要感慨一句他们和宋府当真是有缘。
亥时过三刻,秦夏这边的食材俱是售卖一空。
柳豆子那边还剩几份铁板豆腐,等待收尾。
他打了个哈欠,同秦夏道:“小夏哥,我这边怕是还要一会儿,摊子有我看着,你不如带着嫂夫郎去街上逛逛。”
此言一出,就勾起了正在低头清理铁板的秦夏的兴趣。
他放下手中铁铲,看向一旁用沾了热水的抹布擦拭台面的小哥儿。
“你觉得如何?”
虞九阙手上的动作霎时间变慢了许多。
“那……就去逛逛?”
秦夏果断一笑,利索地扔了铁铲,又将虞九阙手里的布巾也丢回水桶。
“走,拿着兴圆送你的花灯,咱们去附近转一圈。”
柳豆子乐见其成,笑呵呵地目送两人离开。
只觉得他小夏哥和嫂夫郎的背影凑在一起那般和谐,实打实地一对璧人。
夫夫二人手牵手穿行于长街,上一刻还是街边叫卖的摊贩,现今擎上花灯,就摇身一变成了赏灯游乐的过客,教人心境一宽。
闻了一晚上的油烟,两人都没再花钱给旁人做的吃食,倒是在向前走的过程里随手买了几样小玩意。
有泥塑的生肖摆件、一端雕刻成鹅颈的木制果盘、 一把比家里现有的更大一些的木梳、一套双陆棋……
都是一些可买可不买,但在这种日子里,很容易惹人掏钱的东西。
路遇一个卖金鱼的摊子时,两人蹲下来看了好半晌。
大雍时兴养金鱼,尤其是商户,家中或者铺子里最为讲究,取“流水生财,金玉满堂”之意。
金鱼品种甚多,有红如灿阳者,有黑如墨玉者,有的通体流畅,有的头顶绣球。
可惜想了一会儿,还是不敢养。
家里有大鹅,还有神出鬼没的野狸奴,真买了回去,这些花团锦簇的小东西还不知道结局如何。
秦夏看出虞九阙对金鱼的喜欢,又走几步后,恰好瞥见一个露天的书画摊子上有一柄绘了金鱼的团扇。
实际上这么晚了,已经少有人会光顾这种地方的生意。
摊位后的画匠本来都在打瞌睡了,眼睛缝里发现有人停留,赶紧上前招呼。
“二位想看点什么?若是没有合心意的,也可现画。”
画匠举着一盏灯笼替他们照明,只见面前桌案上摆满大大小小的画幅,还有各类扇面。
秦夏果断拿起刚刚吸引自己走过来的金鱼团扇,问过价格后立刻付了钱。
速度之快,惹得画匠都是一愣。
要知道这几把扇面都是他偶然间在家里翻出空白的团扇存货,一时兴起绘就的,本也不指望大冷天真的有人买扇子。
结果还就让他给碰上了!
回到更加光亮处,虞九阙还在反复看着手上的扇子,唇角含笑。
“冬日里买团扇,旁人都在看我们了。”
秦夏轻揽过他的后肩,一同垂眸欣赏扇面上的小金鱼。
按照方才卖金鱼的介绍,应当是名叫“丹凤”的品种,身披赤色,后拖长尾,缥缈若仙。
他对工笔画没什么研究,但这幅画以外行人的眼光看已经算不上差。
回头又看了一眼画摊的位置,秦夏总觉得未来说不定可以请这位画匠帮自己画几页菜谱。
“谁说扇子买来只能夏天用,搁在家里当个装饰也是极好的。”
至于放在何处,回家再想。
能用上的东西买了,图好看的东西也买了,当秦夏打算去挑一盏花灯时,虞九阙是无论如何也不让了。
“已有了这盏宝瓶灯,足够了。”
“好是好,但不是我送的。”
秦夏认真的一句话,惹得虞九阙一怔,继而失笑。
不远处的花灯摊子上,木架子足足四层。
秦夏正在仔细端详,却听得身畔之人忽然道:“不如我选一盏送给相公。”
秦夏讶然,转过头。
“送给我?”
虞九阙认真颔首。
虽说花的银钱也是两人一起挣的,但至今为止,自己还真的没主动给秦夏买过什么东西。
想到每一次自己收到秦夏赠物时的心情,虞九阙总觉得自己会不会冷落了相公?
他不谙情爱,只能照葫芦画瓢。
“相公喜欢哪一盏?”
他站去秦夏身旁,一齐仰头看向高高的灯架。
秦夏却道:“不是你来选么?你选的我都喜欢。”
虞九阙只得愈发认真地挑起来,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一盏螃蟹灯上。
螃蟹有“招财”的寓意,加上因为是秦夏,脑筋就总不由自主往能吃的东西上转……
迟疑半晌,他终究把手伸向了大红色的螃蟹灯。
“相公,这个你喜欢么?”
螃蟹的八条腿正在“张牙舞爪”,秦夏故意没问虞九阙选这盏灯的缘由。
他只是笑着接过来,别说,在一众花花草草,飞禽走兽里,这只大螃蟹可谓不落俗套,还真挺招人喜欢。
末了又额外买了一盏猴子捞月的灯,拿回去送给柳豆子时,把他乐得牙不见眼。
“小夏哥你还记得我属猴!”
又看他手里的螃蟹灯,“这个好玩得紧!”
秦夏得意地抬抬手,大螃蟹在空中左右摇动。
“喜欢么?你嫂夫郎送我的。”
柳豆子:……突然觉得手里的灯不香了。
但没关系,指不定明年今日,他就也是有夫郎的人了。
在夜市的最后一天,结束时和往常一样。
把废油倒进木桶,地上醒目的垃圾捡起丢弃,桌椅板凳收好,连带锅碗瓢盆放进筐子,捆扎上板车。
柳豆子看向空空如也的四方地,抓了抓后脑勺道:“一想到明日就不用来了,还多少有点寂寞。”
这一个月他已经习惯了早出晚归的日子,晚上回家倒头就睡,不过两个半时辰就要起,隔日下午能在家补一觉。
偶尔也觉得累,但只要一听钱罐子里的铜钱响,就觉得再累也值得。
秦夏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你若是之后也有意在夜市出摊,回头我可以帮你同胡官爷说一声,看看要是回头有了空出来的摊位,能不能给咱们行个方便。”
柳豆子眼前一亮。
“是那位街道司的胡官爷?”
秦夏点头。
“其实他之前买方子的时候就同我提起过此事,只是那时我回绝了,但想来旧事重提也是好使的。”
毕竟他们也不是指望胡老四能够以权谋私做点什么,只是摊位变更在街道司都有登记,没有人比这群官差能更快得到消息。
柳豆子搓搓手,很是心动。
“若真能成,我想试试。”
夜市的生意多好他是知道的,趁着年轻,就该像小夏哥一样多赚、多攒。
手里有了多余的银钱,腰杆硬了,不仅可以娶夫郎,还能给娘、给嫁出去的大姐撑腰。
知晓自己还有机会再来,柳豆子心头的那股惆怅便散尽了,心里盘算着这遭又借了秦夏的人情,还得回家和娘商量商量怎么还才好。
过去他们家说是帮衬秦家,其实做的也有限。
反倒是现在,秦家帮衬自家更多。
回到家时,月上中天。
芙蓉胡同的不少人家门前悬的花灯尚未撤下,但进到此处,已隔绝了城中别处的喧嚷。
小两口收拾停当,洗漱过后,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窝。
虞九阙的双足蹬着汤婆子,上半身被秦夏搂在怀里,别提多暖和。
他睁着眼,数着阖眸的秦夏一根根的睫毛,小声道:“相公你歇上两日吧,明日不忙着去六宝街出摊。”
秦夏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脑袋一沾枕头,倦意就好像潮水般袭来,给他的眼皮子涂上了浆糊。
灯已熄了,他听见虞九阙的话,含糊地应了一声后,凭借本能在被子里揉了一把怀里的人,斩钉截铁地决定——
明天他一定要睡个懒觉!
脑子里这么想,事实也真是这么做。
连续两天,秦夏都几乎睡到巳时过两刻才起,如此疏懒够了,才打起精神,重新去六宝街卖午食。
除此之外的时间里也没有空闲,既要将只在夜市售卖的几道吃食,教给买了方子的主顾,也要分出时间,在城内四处找寻适合开食肆的铺面。
对此兴奕铭也帮了忙,可惜找到的两间都太大,暂时不是秦夏想要的体量。
开食肆与摆摊不同,规模大了,接待的客人数量就多。
鉴于食肆前期定然只有他一个主厨,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故而他宁愿少赚一点,也要坚持“小而精”的规模。
转眼间,又是一日无功而返。
秦夏和虞九阙沿着河岸慢慢往家走,说着今天看过的铺子。
一个太过老旧,前堂里的柱子感觉都快朽了,价钱是便宜,可不敢想重新修缮要砸多少银子。
一个看着倒是新,勉强算是合心意,但后院却没有水井,想用水需要步行将近一盏茶的工夫去挑,虽然听起来不远,可开食肆用的水岂是小数目?
真开起来后雇了人,怕不是什么都不用干,光顾着挑水就够了。
长远来看,万万不可。
这两个都被秦夏拒绝,牙行的人只得说再去寻别的合适的,就是不知道下一次是猴年马月。
“本想着铺面的事是一早解决的,只要操心旁的就够。”
哪知兜兜转转一个多月,他们还卡在起点。
互相安慰着向前走,转过一道弯,入目所见是一片冬日残荷。
这地方秦夏没怎么来过,只知往大路上走准没错,乍一看到这片残荷,还苦中取乐,品出几分意境来。
“我曾读到过一首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秦夏是个肚里有二两墨水的现代厨子,把这趟回家的路当成和虞九阙散步,忍不住东拉西扯起来。
怎知话还没说完,身后就想起一个人的拊掌赞叹。
“好诗,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