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于昏黄的灯光下，东尽站在顶楼的落地窗前，垂着眼静静凝视着自己的倒影。
他的目光划过自己长到尾椎的黑发，划过衬衫下苍白而线条流畅的躯体，划过那张美得甚至有些非人类的脸，最终长久地落到了自己的那双眼睛上。
那是一双冷淡到骨子里的眼睛。
而随着夜色更深后、屋内灯光的逐渐转亮，这双眼睛也依次从乌黑、薄灰逐渐过渡到了独特的墨蓝色调。说得稍微浪漫点，就像是夜空、黎明和宇宙同时偏爱一人一样。
但实际上，这只是比较罕见的虹膜异色症而已。
——这也是唯一能证明他来自地球的东西。
是的，东尽是个穿越者，还是那种缩水成婴儿的原身穿。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得以碳基生物的身体素质直面宇宙时代的生存环境，同时他的身上还携带着各种这个时代不曾出现的、或是已然灭绝的病菌，极有可能威胁到整个宇宙的安全。
要不是他所穿越这个宇宙是存在着宇宙意志的高维宇宙，并且该意志赋予了这个宇宙所有智慧生物“等价交换”的能力，他极有可能会成为第一个落地即死的穿越者。
当时刚穿越没几秒的东尽理所当然的身无分文，但他本身就是最珍贵的奇迹。
能在旅游途中遭遇黑洞穿越至此已是奇迹，重回婴儿时期、弱到连呼吸都濒死的程度却仍旧存有一线生机，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于是他便以这份亿万分之一都不足以形容的、奇迹般的运气为代价，向宇宙意志交换了一个活下去的可能。
这场交易的结果是——他觉醒了一个让他不至于暴毙的天赋，并因此拥有了一个简陋的游戏面板和一道仍在缓慢减少、却可以通过进食等方式恢复的血条。
游戏面板上关于该天赋的介绍是这样的：
天赋名称：第四天灾
天赋等级：s级
天赋介绍：世界是一场游戏，而你是唯一玩家。
天赋评价：究竟要怎样的狂徒，才能在最初以一己之力否决整个世界？
亲爱的，你到底是前所未有的天才，还是举世无双的疯子？
东尽自认算不上天才，却也绝不是疯子。
真要解释的话，对于天生就是“第四天灾”的穿越者来说，将世界看作游戏或许才是常态。
虽然东尽自此勉强解决了自己的生死问题，但他的身体对于整个宇宙来说仍是个不定时炸弹。
所以他在觉醒天赋的十分钟后，就因“威胁宇宙公共安全罪”喜提第一监狱无菌室一个。
往后十八年里，他一边靠着血条在无菌室苟延残喘，一边通过不断学习来积攒经验、进而继续开发自己的能力。
兢兢业业十八年后，原本简陋到只有“等级”、“血条”、“经验”、“成就”、“技能”、“天赋”这六栏的游戏面板，终于又多出了一个“副本”选项。
在“副本”选项出现的当夜，东尽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去。
因为监狱里有限的经验值早已被他收割完，结果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已知地球上古猿进化成人类用了近300万年，过程堪称奇迹。而他那碳基生物的身体素质想要进化到能在宇宙里正常行动的最低水准，以这样的速度积累经验，又得用上多少年？
何况身为短生种的他需要的从来都不仅是经验，更是一场有如300万年前最终进化那般、超乎人类想象的奇迹。
如今他奇迹般的运气已经不在，想要以人类之躯达成第二个奇迹，他能做的不过是孤注一掷地赌命而已。
若是一次不行，那便一百次。一百次不行，那就一千次。
只要他不死，他总能走到进化链的终点。
在这样的觉悟下，自那个夜晚起，东尽开始梦见同一位即将毁灭一切的神明。
虽然不清楚“副本”为什么会以梦境的形式出现，但每次在梦里成功阻止那位神明毁灭宇宙后，他都会获得被所救宇宙赋予的海量经验。
于是连续三年，于一千个午夜、一千场梦境中，从无败绩的他完成了从孱弱人类到宇宙平均线以上的奇迹进化。
不仅如此，他在副本中获得的一系列成就点还能用在提升技能上。
东尽没什么雨露均沾的想法。无论是音乐、厨艺还是别的什么可以自我学习的东西，他统统半个成就点都没加。
他选择将迄今所得的全部成就点，都加到了那个当初与天赋一同出现的“真实之眼”技能上。
该技能原本只能让他看旁人的血条长短，在他砸完所有成就点后，它也随之发生了进化。
技能名称：真实之眼
技能介绍：唯有特别的眼睛，才能看见特别的信息。
技能效果：你能看穿面前人事物的部分信息。而当你付出足够的代价后，你能够看穿一切。
技能评价：你有一双值得艺术家大书特书、甚至为之癫狂的眼睛，但你却选择用它来看破世界的弱点。宝贝儿，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现在会为你疯狂的或许要再多一个我？
这双眼睛确实帮了东尽很多——他用它来看穿梦里npc的职业、能力、性格，甚至他用它来看穿旁人攻击时的弱点。
这双眼睛也让东尽付出了太多——与神明博弈哪有那么简单？作为在一千个午夜里不断使用它破局的代价，以寿命为献祭物的东尽已然离死不远。
显然，这一千次的赌命，他赢了，也输了。
——如今他仅剩下37天的命。
对于这一点，早在使用技能的时候，东尽就已然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甚至都给自己规划好接下来37天的旅游路线，反正穿越前他也是身患绝症即将重病而亡，能多活20多年已经是他赚了。
可就在东尽拿着新出炉的体检报告办理出狱手续时，本宇宙里所有星球的上空都骤然浮现出了同样的景象——那是两个遥遥相对的神座投影。
而在这两个纹路不同的漆黑神座背后，各自无声伫立着大片不知是神是魔的倒影。
他们最终呈半圆状不分昼夜地荫蔽着整个天空。
与这些非自然元素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冰冷的机械音。
它不带分毫感情的声音同时响彻在所有智慧生物的耳畔，只听它说的是：
“‘神选’仪式即将开启，倒计时30自然日。”
在这宇宙里待了这么久，东尽当然知道什么是神选仪式。
简单来说，就是最高宇宙联合一级、二级宇宙搞了个类似无限流的试炼，每百年随机挑选七个三级宇宙参与其中。
这场十死无生的试炼历来由最高宇宙的神魔们作为主持人兼裁判兼解说，一二级宇宙的子民为观众，三级宇宙的全员即为试炼者。
听起来似乎对三级宇宙很不友好，可从古至今但凡被选中的三级宇宙就没一个拒绝的。
因为它意味着的进化。
不仅是宇宙的进化，更是参赛者本人的进化。
已知试炼一共七场。
每场试炼结束后，活下来的参与者和其所在宇宙都会获得不菲收获。
等到七场全部结束后，表现最佳的宇宙不仅能获得大幅的文明升格，先前于试炼中死去的人也会随之复活。而最佳宇宙里的mvp选手，则必定会被收到来自最高宇宙的橄榄枝。
哪怕表现稍差一些的试炼者们，也极有可能被更高维宇宙看中，从而拥有更多的选择。
也因此，这一过程逐渐被世人称作是“神选”。
因为只要通过“神选”，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成神可期。
毫无疑问，这就是野心勃勃之辈的登天之途，也是寿命将尽之人所能握住的最后生机。
可这真的是生机吗？
随着倒计时的不断临近，原本漆黑一片的投影于每日零点如雾气褪去一般、从外向里地逐渐清晰起来，半明半暗地露出一众神魔的部分面容。
等到第30日，也就是今天，仅剩下投影正中对立的两个空悬神座仍被完全掩在阴影之中。
直至零点临近之时，它们周身镌刻的纹路才缓缓显露。
此刻站在落地窗前的东尽见状不禁瞥了眼身后的钟表。
现在是宇宙标准计时23:55，“神选”仪式开启前五分钟。
照这样看，估计没两分钟，这些神座上的纹路就要彻底显现出来了。
事实正如东尽预料的那样。
但他没料到的是，三分钟后，他等来的不仅是浓雾散去，更是诸神降临。
宇宙标准计时23:58。
于无星无月的黑夜下，天际毫无预兆地寸寸开裂，一群似神似魔的真人代替了原本静寂的投影，在虚空处若隐若现。而两个神座里位于左边的那个……
当东尽抬眼看清了左侧神座椅背处铭刻的微笑状弯月花纹、以及弯月花纹上包裹着的半闭眼眸纹样后，冷汗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脊背。
早在30天前诸神投影出现的那一刹那，东尽就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时隔30天，这份预感到底成真了。
——因为那是黑夜与戏剧之神的神座。
——因为那是那个和他博弈了一千个午夜的、雷鸣的神座。
完了……全完了。
这“神选”仪式哪里是他的救命稻草，这分明是他的催命符啊！
东尽回忆着最后一个午夜里，在他单方面说“再见”后，雷鸣金眸深处再也压抑不住的滔天杀欲，只觉得眼前一黑、前途无亮。
不，发现自己宇宙的总裁判是昔日死敌还不是最惨的。
更惨的还在后面。
东尽沉默地看着夜空中黑夜与戏剧的神座由幻影凝成现实，看着于空无一人的神座上逐渐显现的、那个戴着半黑半白的诡谲面具、破天荒穿了一身西装的男人，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和对方对视了一眼。
他的窗户安的是特殊玻璃，按理说窗外者是看不清窗内景象的。
更何况在这种全星球都向天际投去目光的时刻，雷鸣更不可能分清哪道视线源自于他。
但他忘了，雷鸣从来不讲道理。
东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灰发神明原本还半倚着神座，漫不经心地将小臂搭在那同样花纹的扶手上。但就在他视线投去的一瞬间，对方立即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随后他那矫健而骁悍的躯体便如猎豹蓄力般微微前倾，在确认视线来源后，其未曾被面具遮掩的下半张脸就这么朝着落地窗的方向极低极缓地扯出了一个笑。
尔后在“神选”仪式倒计时彻底归零的前一秒，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tihotrovato（找到你了）。”
或许是太熟悉了。明明对方只是作了一个口型，但对上其平静到毛骨悚然的暗金色眼眸后，东尽依旧近乎幻听地感受到了雷鸣说这话时那种慢条斯理的、仿佛要将人一寸寸吞噬入腹的气音。
不愧是雷鸣。
极端之极端，疯狂加疯狂。
只一眼，只一句话，就让他梦回先前无数次濒死的午夜。
这世上有什么比昔日死敌是总裁判更惨的呢？
对此，东尽的回答是：比昔日死敌是总裁判更惨的，是他的死敌还认出了他。
——今夜，本就象征着黑夜的神明终是降临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