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申时末,不觉间,天光已昏沉下来。
马车辚辚往前,越青雨忧心忡忡,手肘仍撑
她指尖微曲,一颗心难以落定。
清衍望着她,难免思及昨夜他将要得手之时,竟被杨珛阻挠。
杨珛声称,谢满衣对这位夫人非同一般,若越青雨出事,他们的计划未必能顺利进行。
杨珛要他不要试图惹怒一个疯子。
清衍若有所思地提了提眉梢,当然不信杨珛的鬼话。
他扯了唇角,没话找话,“越娘子,
越青雨拨出一些力,侧目答曰“一味药。”
清衍“”
“名波青的那味药么。”他道。
整个方子,只这味药不曾有过记载。
清衍哼笑一声,不用他出手,他们也得不到这根治之法。
却忍不住想,谢满衣,能否认出自己是谁。
清衍心里隐隐的期待,盼他记起,又不大希望他记起。
他若记得,那便映证了清衍的猜测,他若不记得,亦有千分之一的可能
越青雨攥着书册的一角,神思有些放空。
波青、波青
到底是
不稍片刻,马车便停
谢定
隔着被风若有若无掀起的垂网,她往前面看去。
正厅里,摆放着数张矮榻,上面倚靠着的老少男女,皆是面容颓然,脸上还有深色的疹子,深陷的眼睛空洞无神,透着绝望与麻木。
陡然瞧见生面孔,又是个弱质纤纤的女郎君,这些人轻微躁动起来,他们伸着手似乎想靠近,皆数被士兵以剑拦下。
越青雨心有不忍,冲士兵挥了挥手,管他们不拦,这些人也是站不起来的。
叶神枝瞧见她,往后面去净了净手,才走了过来,引她往里面说话、
这厢,积雪消融,裴度面容憔悴地绕过亭楼,步入谢满衣的书房。
“君侯。”他躬身行礼。
趴伏
青年的面孔苍白至毫无血色,眉梢凝霜,只一双冷峭的眼扫过来时,闪着一丝幽光。
“可是洛阳有信了”
裴度面色愈
他那封言辞恳切的书信未有回音也罢,派去劝太子殿下的人还未到,太子殿下便已连夜离开朱吾,唯恐有瘴疫缠身、伤及性命。
储君至此,国焉能安
裴度心中感伤,一时难以自持,恍惚便要落下眼泪来。
谢满衣看他一眼,思及他涕泪横流的模样,揉了揉眉心,“
裴大人,无事的话退下罢。”
裴度还不想退下,要与谢满衣商讨治病之法,一时又提到外头已有些风言风语,说朝廷不欲管此事,弄得人心惶惶,百姓更为惧怕,已想着趁无巡兵,要往城外跑了,这样一来,朱吾郡便要生起更大的乱子了。
谢满衣安静听完,道,“杀一儆百。再有欲出城而逃之人,砍下脑袋便是。”
裴度长长叹了一口气,“百姓不知君侯苦心,任凭挨家挨户送了粮食,也拦不住他们心中的恐慌。唯一可解之法,便是朝廷的抚慰,奈何”
未的话二人都心知肚明。
他接连长叹,几日以来,谢满衣早已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大梁气数将近,左不过要谢满衣趁早兴兵,此时正有由头,还能将百姓的不满压下去。
可如今还不是时机。
谢满衣正要将他打
是谢定走了进来,他通禀道,“夫人来了。”
夫人
裴度一怔。原来谢侯来朱吾时还带了家眷。
谢满衣顿了顿,才拿过一张帕子,慢慢擦干净手,“将夫人带来。”
紧接着,他晃了下神,又将谢定叫住,微微偏了下头,神情半昧半明,“罢了。”
“我去找她。”他拉了拉衣襟,眸中终于有了些波动。
谢满衣记起,她不喜欢他对她挥之即来。
裴度还想说些什么,见谢满衣已扶着木杖直起身子,几步便绕过案几,往屋外走去,便噤了声,跟
正厅侧室,越青雨正坐于里面,听叶神枝说着外头病患的情况。
罢了,提及越青雨昨夜不知何时竟睡着一事,清衍道,“越娘子,你昨日想是累及了,险些一头栽倒
越青雨眸色一滞,问他,“地上”
她先时还以为是神困乏,才致使她忘了何时回到屋中的。
她顿了顿,仅凭合璧是做不到的,“那是谁将我扶到床上的”
清衍唇角的弧度稍顿了一瞬,半晌,仿似不好意思,脸颊爬上绯色,低声道,“是我。”
“合璧姑娘力气不够,又不能教您睡
身后倏地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越青雨回头望去。
分明只是四五日未见,她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谢满衣依旧披着霜白狐裘,只眉眼间有些倦意,脸上神情愈
想必,他这几日心力交瘁,没有好好休息。
她跟着众人起身,听他道,“都退下。”
越青雨没走,眼瞧他们离开,回头,青年正扶着她身边的椅子把手,倾身咳了几声。
越青雨稍显错愕,五指微蜷,似乎想拍拍青年瘦削的脊背,到底忍下,“你
这几日,还好吗”
他俯身,微微垂下目光,手指抵住她的颈后,眸中有几点浮光,语气微冷,“滟滟,被人点了穴位都不知道,怎么这么傻”
室内安静几瞬。
越青雨迟疑道,“什么穴位”
“方才那人是谁”他问。
“哪人”
谢满衣手指转而拨弄她的耳尖,“那个昨夜把你抱回去的人。”
她感觉有点痒,往后撤了一下,才道,“那人是神枝的师弟,清衍。”
他哦了声,又问,“你和他很熟”
青年乌黑如玉的眸深不见底,神色倦倦,眼底一片深重的乌青,说话时亦是极没有神的。
瘴疫事
她眸色怔忪,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谢满衣手下用力捏了下她的耳尖,语气又冷下来,“怎么不说话”
越青雨敛了眉目,想起他方才的问,“不是很熟。”
她道,“见过几次,怎么了”
“不是很熟,那,”谢满衣淡淡一笑,神色仍然平静无波,“怎敢同他单独一室”
越青雨神色空茫,将他先前被人点了穴位的话联系起来,想了半晌,突然开口问谢满衣,“你是说,他点了我的穴位,我才会昏过去”
“这怎么可能”她隐隐感觉不适,有些犹豫的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谢满衣不语,突然单手将她抱了起来,后者心绪起伏,下意识用手扶住青年颈子,语调拉高,“你作甚说过不经同意不能这样的”
青年缓慢地行至内室,将她放
越青雨想将他推开,只推了两下,他便抬起头,静默良久,道,“太累了,滟滟方才只是将答应你的话忘了,非是刻意为之。”
“你别生气。”他轻声道。
青年手环着她的腰肢,头再度靠过去,敛着眼皮,声音几近于轻不可闻,“让我靠一会儿”
说罢,脸埋
他这么可怜,就让他靠一会儿罢。
心底传出个声音来,分辨不清是不是她自己的。
“就一会儿。”她道,声音也轻。
越青雨眼神闪烁,身子都僵硬住了,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将思绪缠绕回名为波青的那味药上。
渐已入夜,光线幽微,又看不清东西了。
她阖上眼,手指蜷入掌中,渐渐的,想起一个人来。
是变相导致她如今处境的人
她的阿母,名为袁夙灯,夙即
早,灯即明。这名字有个极好的兆头,晨微霜时,光火辉辉。一如她整个人,虽生自雍州袁氏,承嫡长一脉,是家族里顶顶看重的女郎君。却因有自出生起便被定上继任家主之名、常居于天青山中、由名士授业、担家族之荣辱的长姐
等等
天青山。
有什么自脑中剥离出来,凌乱的思绪终于得以汇成一条线。
天青有山,时落波青。
这句阿母常挂
阿母常常叹息着,思念着天青山的雨,越青雨便认为,这是她名字的出处。
可当她鼓足勇气去问时,阿母又冷着一张脸,对她说,你哪里配得。小小的女郎自然不懂这冰冷的五个字有多伤人,长大后的越青雨每每思及,却都痛楚难捱。
自那以后,阿母再不曾念叨过这句童谣。
她此后更是再不敢提起这话,只是心里想想,都会觉得难堪。
“波青”她喃喃出声,指甲狠狠戳入掌心里,渗出血印子也浑然不觉。
原来,能破如今困局的重要药引,竟
何如因果,不外如是。
越青雨心绪激荡,伤情之下,怔然掉下两串泪水来。
这泪珠顺着落
谢满衣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望她湿红眼眶,他有些手足无措,哭什么”
他不敢再抱她了,退开了些,半晌,望她朦胧的泪眼,清瘦修长的手指似乎想靠近她的脸,为她擦去泪水,却停
“我不碰你了。”一向足智多谋、四平八稳的谢侯面对妻子的泪水很有些束手无策,好不容易,他落下这么一句话。
越青雨的睫毛轻轻地抖动一下,成串的泪珠不要钱一样掉下来,几乎要砸进青年心里。
他仍旧不敢碰她,低低道,“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哭了好么。”
青年以为她哭得这么厉害是因为那个约定,他没有遵守。
越青雨回神,用一双红肿的眼睛迎上他的目光,看不太清他的眸,只能依稀分辨出他此刻的情绪
是,担忧。
室内忽然静谧一片,女子压抑的哭声消失。
越青雨猝然撞入他怀中,一双手臂缠绕
因果。如若她也逃不过梦里结局,身陨于大火之中她要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天命如此,莫非真的难以相抗吗
越青雨不知道她
只是,这一刻,
然而于她而言,放声的哭,左不过也是轻
柔的如猫叫一般的哽咽。
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不是因为他失礼的触碰,那会是为了什么
他不
他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郎。
平日里任凭碰到再大的事,也不会当真记挂
谢满衣顿了一下,那双眼睛慢慢垂了下去,半晌,一只手轻抬起来,落
她埋着头泣不成声,自顾自的伤心,压根不理他。
恰是此时,谢定步履匆匆,一时忘了叫人通传,直直便闯了进来。
君侯属下有急事aheiahei”话说到一半,他急急刹住音儿,怔怔的看了过去。
烛火簌微,纸面的屏风掩着,一双人儿紧紧相拥,女子伏
这场面,着实将谢定惊的闭不上嘴。
谢满衣冷然的目光已经泄了出来,直直落
他道“滚出去。”
谢定硬着头皮继续道,“属下马上就滚。事出有因,与夫人相关,更事关城中百姓。请君侯允属下说完”
“届时,要惩要罚,全凭君侯做主。”
良久,不闻回声。
谢定正要抬头时,青年已经走了出来,他吩咐着,“出去说。”
身后却跟着眼睛红肿的越青雨,她追了过来,呼吸还有些不稳,却无暇他顾,“为何避着我”
青年垂眸看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他只是觉得她现
谢满衣为她正了正衣襟,动作是极温和的,“没避着。”
他看向谢定,语声很淡,“何事,说。”
谢定不敢多看,自越青雨从屏风后出来,他便低下了头,“城外,有自称来自雍州袁氏的人,听闻城中有变,要入城来。”
他顿了顿,声音里有几分不可置信,“来人声称,手中有君侯急缺的药引。”
“属下隔着帘子望了一眼,好似是袁家主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