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斯——”

    黑色轿车停在雕花铁门前,锃亮的车漆浮了一层灰。

    吉利安诺伸出头,催促放下报纸慢悠悠走来的男孩,兴奋地说:“快开门,我们带了好东西回来。”

    一面开启半侧门,雷默斯一面冲自家头领抱怨:“图里,你一声不吭地走了,这几天,阿斯帕努忙得人都黑了好几圈。”

    “哈哈哈,我等下就去和他赔礼道歉。”

    出于职业习惯,在大开另一侧铁门时,雷默斯下意识观察车内人员。

    驾驶员是迈克尔.柯里昂,他神情波澜不惊,目光平静,直视前方绿荫缭绕的别墅宅邸。不过虚握方向盘的手,食指不断弹动,泄露了焦灼的情绪。

    视线继续扫过,后座是一位皮肤被太阳和风吹得黝黑粗糙的男人,看起来是那位美国人雇佣的保镖。忽然,他的视线凝住了,保镖身旁的一大块黑布包裹着的物件,近两米长,搁在保镖大腿上。等门完全开启后,他走到副驾驶座车窗旁,玩笑道:“图里,你不会带回来一具尸体吧。”

    吉利安诺哈哈一笑,示意加洛展开:“确实是尸体。”麻布掀起,咸涩的血腥味飘来,黑色皮质座椅,赫然躺着一条硕大的剑鱼。

    “问特拉帕尼的渔民买的,中午我给你们做炸鱼排。”

    “太好了!”雷默斯欢呼,旋即,他想起什么,话锋一转,“但西多尼亚和艾波都不在家。”

    像弹弓绷紧,石子划过空气,树干留下浅浅的凹痕。迈克尔转过头来,嘴角微沉:“她在哪里?”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艾波洛妮亚,雷默斯老实回答:“在办事处,这几天西多尼亚晚上还会回来,艾波洛妮亚晚上都歇在那里。”

    吉里安诺回头瞥了迈克尔一眼,见他手已经放在档位上,忍不住笑起来,调侃道:“别急,罗密欧,她不会跑。”

    三天患难,吉里安诺已将迈克尔视作可信任的朋友。这位美国人果敢且机敏,调查陷入困局,他竟能想到破局之法。过程说起来很简单。他以柯里昂幺子的身份和代理商们谈合作,打探利益链,而后私下单独接触,撬松几人的关系,在他们内讧时一举击破。个中细节,无非是胆大心细、机警沉着之类,许多人终其一生难以达到的片汤话。

    要说吉里安诺唯一的不满,大概是这个美国人一颗心全系在艾波洛妮亚身上,一有机会就向他打探,噢,还有赫耳墨斯。搞得吉里安诺总是担心被他挖出赫耳墨斯的真实身份。

    不过他没有皮肖塔那么多心眼,自信地信任所有人。他看出美国人的急切:“迈克尔,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我们可以先把鱼做好了给她们送去。天热,鱼太难储存。炸好的鱼排,还能给姑娘们加餐…”

    “抱歉,图里,”迈克尔打断吉里安诺的长篇大论,“麻烦把地址告诉我。”

    距离不远,步行可达。

    车门开启又合上,吉里安诺对着美国人的背影摇了摇头,对留在车内的保镖说道:“这家伙有只有这一个弱点。”

    *

    “你们觉得这样如何?会太靠左吗?“

    巴勒莫城区,主干道马科达大街延申出的一条小巷,不起眼的三层建筑,在咖啡馆和鞋店之间,有一个门面玻璃锃亮,三米宽的门头结结实实刷成白色,在七月地中海的阳光里,分外醒目。

    此刻,那耀眼的白前,几位女孩站围在下面,仰头看着艾波洛妮亚跨坐在人字梯顶端,嘴里叼着铁钉,手举羊角锤,安装店铺招牌。

    那是一块约莫六十公分的木头牌子,漂亮的连体字绘出“阿拉克涅纺织”字样,紫色粉色的斜条填色,让人眼前一亮。梯子脚边,几块木头招牌积木般堆叠,俱是斜条纹的填色。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指挥,确定位置后,艾波哐哐哐一顿锤,利落地将字母招牌钉上白色的木头底板。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繁忙的马科达大街与它分割开。偶有几位路人经过,也对此处年轻女孩聚集的现象见怪不怪。因为这幢楼是教会授权的女子进修学校。

    钉完这一块,艾波扶着阿莱的手,跳下最后一截横档,几人调整梯子的角度,她继续爬上去安装第二块。

    番茄红和棕黑斜条纹的赫利阳伞,蓝色黄色条纹的以太光学研究,以及绿橘交错的奥洛投影设备。五颜六色的字钉在雪白的木底,醒目的同时,活泼又清丽。

    这里是组织在巴勒莫的总办事处。一层的店面房半租半用,二层、三层分别是办公区域和宿舍,员工几乎为女性。

    如今展览会结束,工厂的生意日好,咨询和售后工作量骤增。艾波和玛莲娜商量,用一层闲置店面当作商业接待处。她们人手不足、资金有限,她认为只有成立类似于这样的统一客服部门,才能效率最大化。玛莲娜认可,其余姑娘们也没有异议。

    艾波洛妮亚下定决心,将精力投注到工作,再也不想旅游之类的事。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工作永远不会伤她的心。

    然而,目前组织一个萝卜一个坑,并不需要她横插一脚。公司账目和交给克罗切假账有玛莲娜一手操持;洛特山谷的小工厂在慢慢转移出来,由泰拉诺瓦夫妇负责;皮肖塔忙着应付想要采访吉里安诺的记者,还有招待柯里昂们;阿莱、罗莎掌管纺织厂,另外两家由亲王派遣的人打理。大家都做得很好,她指手画脚不合适。

    西多尼亚倒是十分好心地表示,艾波可以当她和曼尼娜的立体剪裁模特。艾波认真思考片刻,又去她们的工作室仔细打量了一番人台,最终还是拒绝了这份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

    思考间,最后一块门牌钉好。

    罗莎莉亚喊道:“艾波,快下来喝口水,今天莫里蒂夫人烤了苹果派。”

    艾波仍坐在梯子上没有动,冲她们摆摆手:“你们先去吃吧,我再发会儿呆。”

    她还需要想一想最近的计划。时值多事之秋,巡查组的人下周正式抵达。她还得继续唱赫耳墨斯和吉里安诺不合的戏码。以及不能让克罗切如意……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美国人。

    艳阳高照,可能早饭吃得少,又喝一大杯咖啡,艾波感觉到些微的眩晕,胃部浅浅痉挛。

    忽然,安静的巷口传来一声呼唤:“艾波洛妮亚!”

    艾波转头,朝声音的来源望去,方才还在回忆里的男人出现在巷口。隔着近三十米的距离,她清晰地看到他剧烈喘息。似乎刚刚经历极速的奔跑,衣冠不整、头发凌乱,但那双眼睛,太熠熠生辉,仿佛她是他的月亮。

    心跳不可遏制地加速。

    或许是她的目光,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形象,不由自主地慢下步伐。扯了扯衬衫,又低头查看了衣领、袖口,将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拨正。这一系列动作透露出好处的可爱局促。仿佛鲜嫩柔软的藤蔓,轻轻地触碰她的心门,痒酥酥的。

    他的笑总是那么好看。明媚如西西里的原野,山花烂漫,她的血液随之肆意而欢腾。

    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些笑容并不独属于她。胃部一阵阵生理性的抽搐,心跳逐渐平息,艾波洛妮亚垂眸。

    她在梯子上站起来,高高地俯视梯子下面的男人。

    他是那么俊美。意大利人的长相、美国的儒雅、西西里的霸道阴鸷,全然相反的特质,却是如此独一无二的和谐。

    已经来到梯子正下方的迈克尔察觉到不对,阳光中的艾波洛妮亚一如既往的美丽,但此刻,那张永远让他神往的脸晕在光里,过于轻盈、过于虚渺,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这光里。

    他又轻轻唤了她一声:“艾波洛妮亚?”

    见她默不作声,他刻意用伦敦腔的英语逗她,“尊贵的小姐,请授予我扶您下来的荣幸。”

    然而,预想中女孩的笑并没有出现。艾波收回叉开的腿,一眼不发地扶着梯子,一档一档地下来。

    她双脚踩上地面,迈克尔收起笑,抓住她仍搭在梯子上小手,柔软的触感、浅浅的凉意,他诚恳地道歉:“我错了,周二那天我应该来和你说一声,再和图里一起去特拉帕尼。”

    迈克尔本想说他们可以一起去特拉帕尼,但随即他想起这几日的惊险场景,只要一想到她要面对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和不怀好意的人,心脏便本能一缩,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艾波洛妮亚轻描淡写地睨了他一眼,蓦地弯唇,绽放出一抹勾魂摄魄的笑,她慢慢说:“迈克尔,我接受你的道歉。”

    如火红的曼珠华沙,热烈到荼靡。迈克尔感到魔法般的眩晕,眼里失去了其他人、其他事,只想弯唇和她一起笑。

    在他走神的这一刻,艾波冷冷地将手抽回,合拢梯子,握住中部的横档。店内的姑娘们早就隔着玻璃欣赏他们二人的大戏,见她收梯子,立刻帮忙开门,接过人字梯。

    “艾波?”

    艾波洛妮亚没理他,径自走入店内。

    迈克尔赶在玻璃门合上之前进入,他看出艾波态度有古怪,但他还是提议说:“我们一起回吉里安诺家吧,图里今天中午会炸剑鱼排,他说这是你唯一喜欢的鱼排了。”

    女孩们像是小动物般,已经退到楼上,但一个个都竖着耳朵在楼梯口听。玛莲娜路过见聚集了那么多人,不由也投去好奇的眼神。棕发特里莎用手指抵住嘴唇,又指指楼下,示意她仔细听。

    艾波洛尼亚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喝下,胃部的痉挛终于慢慢平复。她冲他露出了礼貌性的微笑,并说:“迈克尔,我今天还有工作没有做完,无法陪你去。以及,”

    她顿了顿:“这里暂时不接待男客,劳驾移步隔壁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