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陡然微妙起来,监控室内的人清楚嫌疑犯口中的“她”,远不是将西西里岛视作女性的人格化敬称。

    比安奇面色骤变,第一反应是美国人要挟他们。这个敏感档口,如果赫耳墨斯的身份曝光,托马辛诺等迫于形势团结在吉里安诺麾下的黑手党人将再次倒戈。他都无法想象,西西里会变得多乱。该死的、居心不良的美国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像是猜到他要说话,艾波洛尼亚轻轻抬手,止住男孩脱口而出的质问。

    她和他的视线交汇在那一块纤薄的玻璃,彼此心知肚明,她的计划、他的筹谋,如春日未破土而出的笋,隐于无声之中。

    他当然会承认所有的经过,这是他获得她认可、洗刷罪名的唯一途经。同时,这个敏锐的美国人早已看清,克罗切和赫耳墨斯斗争的唯一结局。他不过是替他的家族选择一个胜利者作为合作伙伴,毕竟意大利没有死刑,而他是身份特殊的美国退役军人。

    如果他那天选择离开西西里,纽约的局势不会改变,他的家族依然腹背受敌、甚至六十万的生意也会打水漂。留在这里,他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视线穿过那一层屏障,仿佛回到了相识的那一天,类似的场景,他站在光下祈求,而她在暗处打量。

    艾波突然感觉索然无味,站起身掸了掸裙子上不存在的灰,示意比安奇继续留在这里,带着玛莲娜离开监控室。

    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玛莲娜似笑非笑:”心软了吗?“

    幽长的走廊,左右木门交替,头顶白炽灯微弱,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

    艾波洛尼亚哈了一声,用近似耳语的音量说:“从他计划那一枪开始,就已经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了。”

    前方房间依稀传出警长的问话,似乎在问锡拉库萨制毒工厂的具体位置,以及该工厂和克罗切的关系。这名年轻的警长问得很仔细,似乎已经下定了某个决心。

    简陋的门墙极不隔音,两人沿着走廊向外走去,玛莲娜的粗跟高跟鞋踏在砖石地面,声音回荡,如同石子漂过水面,荡开的涟漪自然而然地落进房内。

    层层水纹扩散至嫌疑犯的耳中,原本顺畅的回答微不可查地一滞,他扯了扯嘴角,无言苦笑,而后抬眸,继续向警长阐述案发经过。

    房间外,警察局的大厅人来人往,艾波跟在玛莲娜的身后,小心避让,她现在的身体可经不住再一次的冲撞。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却发现天空下起了细密的雨。

    如帘幕般的秋雨,带着凉意的萧瑟。

    两人在警察局的门廊前站了片刻,路过的柠檬水小贩发现她们的窘况,打着铃骑到近前,利落地伸手从后方摆放水和柠檬的桌板下抽出两把长伞递给她们。

    掀开桌板的动作让盛放柠檬的盒子倾斜,零星的雨水溅上黄色的果实,恍惚回到明媚清爽的夏日。

    艾波冲他道谢,对方腼腆地挠挠头,只问了一个问题:“赫耳墨斯恢复得怎么样了?”

    “情况有一定好转。”艾波回答,“但还下不了床。毕竟他年纪大了。”

    被太阳晒得皮肤棕亮的小贩担心地叹了一口气。

    艾波洛妮亚安慰道:“哪怕赫耳墨斯出事了,他开启的事业也不会终止。”

    小贩又看向玛莲娜,见她也郑重地点头,才勉强放下心,脚踩踏板离去。橡胶轮滚动,水花四溅。

    目送带有顶棚、蓝底黄字的三轮车消失在雨幕中,艾波洛妮亚收起笑,对身旁的人说:“我们要尽快让图里脱钩。”

    玛莲娜撑开伞,脚踩入浸透雨水的鹅软石地面,回过头说道:“情况不至于坏到这种程度。”

    艾波紧随其后,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定程度遮掩她们的对话。

    她坦然说着内心的想法:“和情况的好坏没有必然联系。既然要除掉黑手党这颗毒瘤,图里就不能和它沾上关系。吉里安诺这个形象可以塑造西西里、乃至意大利人被墨索里尼凝聚、又随着他倒台而被践踏的民族概念。”

    玛莲娜一怔,这是个十分宏大的想法,而她只关心眼前:“没有身为继承人的图里指证,克罗切完全可以说对锡拉库萨制毒工厂不知情。这样的话,柯里昂的证词就做不得数……”

    说到这里,她迅速反应过来,“你要让纽约的柯里昂想办法拿出证据,证明克罗切和巴西尼的交易?这可比直接杀掉巴西尼还要难。”

    “这就不是我考虑的问题了。”艾波一手握着伞柄,另一只手摊开,“庭审预计下周日开启,柯里昂们还有一周的时间可以准备。在那之前,我们得把人事布置到位,希望一切顺利,法官和检察官都接洽到位了吗?大选在即,这场官司我们不会赢得过于轻松。”

    玛莲娜莞尔:“但我们已经知道大选结果了。”

    “九成把握。所以我们要尽可能在那之前获得优势——除掉克罗切,让他们只能和我们合作治理西西里。”艾波洛妮亚轻描淡写地说出让意大利政坛胆战心惊的话,“左翼联盟沉迷意识形态输出,忽略物质基础,根本不是手握教皇和美国援助的基督教民主的对手……”

    不管政治如何变换,反正迈克尔.柯里昂的牢是坐定了。

    *

    夜间,托马索.布扎迪回到家,餐厅的灯还亮着,漆黑的走廊尽头黄澄澄的温暖。

    他沿着走廊缓缓走近,门框限制的视野里露出一双女式皮鞋,紧接着是搭配白色围裙的黑裙,最后是祖母那张慈祥的睡脸。

    七十岁的老太太托着下巴,满是褶皱的干瘪面庞有两团健康的粉,薄得像一条缝的嘴唇微张,正发出雷鸣般的鼾声。

    托马索放轻脚步,在老夫人面前蹲下,拿惯枪的手指握上枯树皮般的手,柔声说:“祖母,我回来了。”

    鼾声一顿,布扎迪夫人睁开惺忪的眼,低头瞅见孙子,含糊地说:“饿了吗?锅里还剩着些肉酱……橱柜里有面包…蘸着吃。”

    托马索摇头:“我不饿。”

    他的父亲死于一战,母亲改嫁去了北方,他由祖母一手拉扯大,两人相依为命、感情亲厚。

    “我让莉莉带着玛格丽特先去睡了。”布扎迪夫人解释道,“莉莉她白天工作也很累。”

    莉莉是他的妻子,在纺织厂工作,报酬丰厚、还有地方专门托管孩子。工作不忙的时候,他会骑车送她们去巴勒莫西面的工厂区,女儿玛格丽特坐在前面,妻子温柔地环着他的腰、坐在后面。和煦的海风吹拂,幸福在他心头飘荡。

    “您也不用等我。”

    布扎迪夫人按着竹椅的把手缓慢地要站起来,转头问搀扶她起身的孙子:“大家都说赫耳墨斯受伤了,生死不知,而警察决定包庇罪犯,真的吗?”

    老太太虽然待在家里,但消息灵通。

    托马索别开眼,支支吾吾地说:“这是上峰的指令。”

    老太太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用力挥开搀扶她的那双胳膊,喝道:“那你做什么警长?还不如去做那些黑手党手下的小流氓!”

    年轻人被老人眼里的怒火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道:“我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布扎迪夫人怒瞪年轻人,“你妻子难产,我们家没有钱去医院,如果当时赫耳墨斯也如此轻巧地说没有办法,你的玛格丽特根本无法出生!莉莉也会因此死掉!”

    她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祈祷几句,为自己口出恶言。她紧接着又说:“再看现在,你每天喝的水,你妻子的工作,你女儿身上穿的花裙子。一桩桩一件件,那一样不是自于赫耳墨斯的馈赠?”

    托马索只能求饶:“祖母,您声音轻一些,别吵醒她们。”

    矮胖的老太太悻悻地抿嘴,眼里依然充满怒气。

    托马索压着嗓子反驳:“赫耳墨斯并不需要我们报答,他明确说过,这种利滚利的人情债不允许在他势力范围内出现。”

    眼见祖母伸出的手指开始颤巍巍地抖动,他连忙说:“但是这桩案子还赫耳墨斯一个公道的概率很高。”

    “是么?”布扎迪夫人消气了,斜睨了孙子一眼,“你没有骗我?”

    “具体细节涉及案件,我不方便透露,但我可以说的是嫌疑犯本人已经将犯案的经过全盘托出,作案的枪械也找到了。哪怕是巴勒莫大学刚毕业的律师来打这场官司,都能轻松胜诉。您就安心,赶紧去睡觉吧。”

    布扎迪夫人将信将疑地回房间,对着神龛内的圣母像,为赫尔墨斯祷告一番,才爬上窄小的床。

    见门缝内灯光熄灭,等在门外的托马索放心离去。他确实没有欺骗祖母,那位美国人仿佛失心疯般,已经将整个案件和盘托出,连带着倒出了那位在八月成功胜诉的唐.克罗切做下的丑事。

    夜已深沉,他不忍心打搅妻女睡眠,便没有上楼。拿了床毯子,躺上沙发,双脚搁在椅子,囫囵睡去。

    *

    次日清晨,西西里最年轻警长被人枪杀于家中。

    同一时刻,巴勒莫警察局意外失火,火情很快被控制。所幸损失不大,不过几份新录入的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