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天空依然很亮,但远处道路尽头和房屋的上空像是蘸取了胭脂的粉扑,已然浮着一层薄红。

    艾波洛妮亚心里沉甸甸的。情况比她想得还要糟糕。战事结束,男人逐渐返乡,大量劳动力散入城市,挤走了原本因战争填补职位的女性。按照常理来说,这些女孩应该回归家庭,依靠父母或者丈夫生活,就像之前千百年间那样。

    但事实是,也许是生活所迫,也许是对自食其力的渴望。这些女性不想放弃一丝一毫的机会。但城市里的工作只有那么多,被各阶层的男性瓜分后,余下的工作所剩无几。她们不得不像猪一样哄抢槽里的食物。

    可就是这样抢来的工作,还会面临上司和老板的性骚扰。听医生说,其中有一位姑娘已经怀孕。艾波完全能想象她在日常工作中受到了何种对待。她的上司不会直白的要求,而是会用自身的上位者的’魅力’诱哄、威逼她,像是围猎野兔一样,让这位美丽的姑娘心甘情愿奉献肉、体。等玩腻了,再随便找个理由辞退,如果她胡搅蛮缠,他可以公私分明地两手一摊,说他们只是普通的雇佣关系。年轻姑娘有什么办法,家人为了名声考虑不会为她出头。到头来她只能自己咽下苦果,憎恨爱情、憎恨这个世道。

    “我想和妇女联合会合作,为罗马的这些姑娘提供工作。”艾波洛妮亚说。

    她没有和妇联接触过,克罗切掌控西西里没有妇女联合会。玛莲娜的办事处起到类似的用处,但始终没有与意大利妇联产生联系。去年她来罗马,参加的大多为基督教民主党举办的宴会,并无妇联官员出席。

    迈克尔顺着她的话说:“我从未听说过罗马有联合会的分会,也许可以申请成立一个?”

    两人推着自行车,沿着克劳迪亚大道并肩缓行。

    “以妇女联合会的名义向玛莲娜申请资金,她就无法拒绝了,然后用这笔钱买下坍塌的那幢房子。”艾波洛妮亚问,“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迈克尔望着夕阳里随风飘动的梵蒂冈国旗和教堂钟楼,沉吟片刻,认真回答道:“好极了。”

    他开始细数好处:“一来解决了那些女孩的工作问题,二来你们在罗马办事处的地点有了着落,三来解决了房东修缮房屋的资金。这是桩无主冤案,招聘雇员的老板和建筑师都不认为是自己的错。法院很难判决。你接手这屋子,可算是帮他们处理了一个大难题。当然,最重要的是第四点——“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暮色镀在她的脸庞,像是金灿灿的天使铜雕像,恰到好处的金红,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随之紧贴在她的周围,洋溢着光般的热情。

    忍不住扬起嘴角,他接着说:“我的艾波洛尼亚,你将在罗马拥有自己的政治根基,而不再只是吉利安诺的妻妹、他的传声筒。她们会是你天然的拥趸。”

    真是敏锐得可怕。艾波转过脸去,刻意望向街边的商店,橱窗里灯光透过洁净的玻璃透出来,与金色的夕阳相得益彰。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完全无法抑制,不想让他看见。

    “不过,成立罗马妇女联合会这件事,光有将军的女儿还不行。”迈克尔说。

    他说的是遇难求职女青年里的其中一位,焦尔吉塔.马尔蒂。她的父亲跟随巴多格里奥元帅推翻了墨索里尼政府,但之后这些高级将领既缺乏掌控军队的信心也没有对抗德国人的勇气,在宣读停战协议的当夜与国王一道逃离了罗马。虽然在盟军的帮助下,这些高级将领夺回了罗马,但在民众之中的声望大不如前。

    艾波洛妮亚没有作声,听着男人继续说:“我觉得可以请詹卡洛的母亲出面,她是贵族出身,丈夫又小有权势,在罗马上流社会很吃得开。由罗西女士领头,成立分会后,我们可以登报,向广大待业妇女发出号召。”

    他说“我们”,艾波洛妮亚唇畔的笑意愈加明显,打定主意听他往下讲。正好考量考量他的立场。

    “当然,提出号召肯定不够,”迈克尔像是好学生般汇报功课,“我们得提供切实的职位,所以在那则分会成立的申明下面,要登出卡片彩票制作公司的招聘广告,写明待遇和职位。”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凝视着她,想要看清她的表情,更想要得到她的赞赏和奖励。但她是个严厉到刻板的老师,不听到最后便不泄露一丝评价。

    他只能老实地往下说:“依照这一回卡片的销售成绩,再加上你们办事处的人员,我觉得至少可以招聘三百名。如果多出这个数量,可以询问应聘者的想法,派去那不勒斯或是巴勒莫。”

    艾波洛妮亚双手握着龙头,兀自望着一间间商店,晚风吹拂,鹅黄色衬衫领口的飘带时不时抚过手背。她叹了口气,假模假样地说:“说了这么多,要是罗西夫人不愿意参与进这样的事情,怎么办?你知道的,他丈夫是坚定的基民党成员。”

    几乎是立刻的,迈克尔回答:“我可以让詹卡洛劝服他的母亲。”

    “那你要付出的代价是?”

    夕阳收拢余晖,天空红彤彤地映在视线尽头,四周一片开阔,迈克尔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桥上,河面的横风将她身上特有的迷人气味吹来了。自从认识她以来,他的心总是在砰砰跳。

    迈克尔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不过是给他在美国找份好工作,安稳下来。”

    事情才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艾波洛妮亚睨了他一眼,戳穿他的从容:“你是不是要打电话给柯里昂先生,低声下四地拜托家里人帮忙给他安排到大型法律事务说就职?”

    她清楚迈克尔和纽约还保持联系,依照老教父那爱护家人的脾气,不会真的放弃他。与其阻断他们的联系,她倒是希望维多.柯里昂能发发狠心,把不听话的小儿子绑回去。

    迈克尔咳了一声,底气不足地反驳:“我还有达特茅斯的同学和教授,他们在法律界也有些人脉。再说了,老头子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桑尼不一定愿意偷偷帮我。”只不过都没有老头子政界、警务界的门路好用。

    对于某人嘴硬的行为,艾波洛尼亚不置可否。

    两人安静地走过剩下小半程路,每拐过一道弯,路口便多几盏路灯亮起。不时会有一辆小汽车从他们身旁经过,车尾灯伴随地势起伏直晃悠。系着围裙的女仆,手里挎着装满面包的菜篮,沿着墙根往前走。

    进了公寓楼的小院,将车在屋檐下停好,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梯。

    “今晚吃牛肉炒青椒可以吗?再做一个番茄汤?”迈克尔早起买到了刚屠宰好的牛肉,是最为鲜嫩的菲利部分。他这段时间在图书馆查阅了不少资料,算是对东方菜有了一些了解。

    昏暗的楼梯里,男人的嗓音醇厚,艾波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几次,听到他这话,眼前瞬间浮现褐色的牛肉块边沿微焦,夹杂在绿油油的青椒块里,一口咬下去,柔韧的肉质和清脆的蔬菜,丰富下口感交织在一起,让她不由咽口水。

    过于美味的想象,唾液急剧分泌,她回道:“好呀~”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馋得语气都发软,不要面颊发烫。所幸楼道魆黑,她又走在前面,男人看不到她微微泛红的脸颊。

    迈克尔怎么会察觉不到呢?她那仿佛浸泡了甜水的娇软嗓音,他都能想象她说这话时的可掬情态。真想攥住她的手,把她暗在楼道墙壁上亲吻,或者把她抱起来,让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环住自己的腰……黑暗中,迈克尔闭了闭眼,忍住层出不穷的欲念,甚至连声音都不敢发出。不然她一定会气急败坏,一天甚至一周不给他好脸色看。

    回到家,艾波洛妮亚用钥匙打开门,坐到玄关的长凳脱鞋,看着美国人利落地换上拖鞋、系好围裙,径自去了厨房洗手,而后从冰箱里拿出牛肉,开始做晚饭。

    今天运动量稍稍过量,身体有些吃不消。她在长凳上坐着歇了一会儿,才去盥洗室。洗完手出来,艾波摊开信纸和笔记本,开始起草写给玛莲娜的申请书。

    工资是个大头。要是把姑娘们招进来,欢欢喜喜地工作个一两月,结果发现拖欠工资,这也太丢脸了。工资不用定得高,要刚好卡在养活女人自己和两个孩子的线上。艾波打算照搬巴勒莫在用的也是未来常见的,薪酬体系。即岗位工资加绩效工资加奖励。奖励是假期的补贴,节日期间的礼物,生病时的医疗费……甚至可以是专门提供照看孩子的场地。

    一行行花体字自笔尖流泻而出,眨眼间便写满了一整页稿纸。正当艾波翻过一页,正打算落笔写具体岗位设置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走去开门时,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夜幕完全降临,灯光气雾般笼罩在城市上空。

    门外是两位罗马男孩,曼奇尼和普罗蒂诺。一开门,立刻慌里慌张地要说话,艾波制止道:“进来说。”

    两人穿上拖鞋,走入屋内,空气里弥漫油脂和牛肉受热的焦香。曼奇尼想要汇报他们遇到的情况,在女孩沉静的眉眼里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

    艾波洛妮亚给两人倒了水,让他们坐到餐桌旁,自己走到厨房,来到做菜的男人身旁,用一种亲昵的口吻说道:“迈基,斯蒂凡诺和尼古拉要在家里吃晚饭啦。你再辛苦一下呀。”

    早在两人进门,迈克尔便猜到了这事,他故作无奈地皱起眉,嘴巴抿起,默不作声地翻炒锅里的食材。

    艾波瞧出他的意思,踮起脚在他剃得光洁的下巴落下一个吻。

    餐厅里的两个年轻人眼瞅着女孩走进厨房,和做饭的男人轻声说了几句话,而后亲了对方一口。还没等曼奇尼捂住胸口发出失恋般的哀叹,他便看到那个恬不知耻的美国人放下了锅柄和厨勺,用那双油腻腻的手捏住女孩的下巴,畅快地享用起来。

    艾波洛妮亚被亲得双颊绯红,就在她打算狠狠踩上对方的脚时,男人像是猜到她的意图,松开了她的唇。冷峻的侧脸,面无表情地握上厨具,一本正经地继续做菜。仿佛如果她此刻呵斥他或者做一些嗔怪他的举动,是她胡搅蛮缠一般。

    默默在本子上给他记了一笔。艾波回到餐厅,对两位男孩笑了笑:“别担心,天大的事也得吃饭。”

    这是很奇异的一种感觉,原本他们两人在来到路上心乱如麻,做好了逃亡西西里,甚至逃去叙利亚的打算,此刻却神奇地平静下来。也许是空气里食物的芬芳,也许是情人间浪漫的亲吻,也许只是她镇定从容的态度。

    艾波洛妮亚拉开靠背椅,在两人对面坐下,慢慢说:“现在,说说遇到了什么事。”

    这一段时间的冷却,让两人有充足的时间组织语言。曼奇尼和普罗蒂诺对视一眼,说道:“我们被警察盯上了。”

    曼奇尼小心翼翼地观察女孩的表情,却发现她毫无波澜,似乎早有预料。这让他愈加有了底气,继续说:“上周日我们把所有的奖品都分发完,拿回来的卡片按照你说的当众烧毁,证明不会被有心人利用。”

    “但是今天,有两名宪兵和一位警督找到我,说我犯了敲诈勒索罪,有人售卖假的卡片,骗到近十万里拉。对方把我们的名字给供出来了。”

    听到这个数字,艾波扬了扬眉。

    “我一时心虚,找了个机会跑去找了尼古拉。”

    普罗蒂诺接过话茬:“我认为我们才是要被敲诈的那一个。十万里拉?亏那警督想得出来,我们赚的利润都没有那么多。”

    “但是无论如何,这帮子黑皮就是要对付我们了。”曼奇尼说。

    艾波洛妮亚思忖片刻,问道:“那个警督叫什么名字?”

    曼奇尼努力回忆了一番,才犹豫着说:“好像叫弗莱德.维拉内瓦…”

    “弗雷德里科.维拉尔迪?”

    “对对对。”曼奇尼激动地手指直点桌子,“就是这个名字,我听到那两名宪兵叫他维拉尔迪警督。”

    是个老熟人。艾波洛妮亚笑了起来,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意图。眼前的两位不过是开胃小菜。

    没等她说话。菜肴和餐具突然出现,先后放到桌面,食物散发腾腾热气,酸甜的番茄汤的香味飘入鼻尖,让人看了手指大动。

    但桌旁的两位年轻人没有一个敢动手,因为——

    大厨正握着一柄半自动手木仓,枪口对准着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