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潮汐般的黄昏逐渐褪去,露出繁星点缀的沙滩。
艾波洛尼亚下了车,鹅黄衬衫下摆塞在黑色伞裙里,脚踩一双黑色平底鞋。像是一名女职员,完全看不出已有四个月身孕。
司机视线胶在她的身上,趁她合上车门前,朝副驾驶凑过身说:“我大概八点来接你。”眼巴巴的,想要一个离别吻。
艾波自然读出来了,手扶着车门,配合地探身回车内,碰了碰他的唇,回答:“行。”
身后传来汽车鸣笛,迈克尔不得不发动汽车,灯光自敞开的建筑大门倾泻而出,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被那光芒淹没。
"晚上好,女士。"
衣着考究的侍者迎上来,制服纽扣金光闪闪。
这是一幢奢华的别墅,走入门厅,巴洛克风格的华丽水晶灯明亮璀璨首当其冲,其次映入眼帘的是水晶灯下方的白色三角钢琴。空气中飘来玫瑰的阵阵清香,墙边的装饰柜上大丛的玫瑰如烈烈不息的云般怒放。
一切美景恰如其分地衬托出从大厅深处走出来欢迎她的罗西夫人。
克罗地亚.罗西亲切地拥抱艾波。她的皮肤是养尊处优的细腻光滑,乌黑的头发烫着优美的卷,由一枚纯金发夹固定在脑后。灰蓝色的眼睛和蔼可亲,看向艾波的眼神热络而不失矜持。穿着一条圆领半袖的蓝色伞裙,剪裁得体,微x的廓形适当修饰微胖的身材。
艾波回抱她,夸奖道:“您可真好看,这裙子十分衬您的眼睛。”
女主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将人领进会客厅,路上问起客人姐姐的近况:“西多尼亚她们的衣服我可太喜欢了,成衣的概念极好,再也不用等半个月的时间了。但邮寄到底不方便,她们什么时候把店铺开到罗马来?我想要现场试穿、现场买单,就像那些巴黎贵妇一样。”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巴黎时装周的大量订单还积压着,西西里工厂的产能不够,她们正忙于扩建呢。”艾波洛妮亚回答,言下之意西多尼亚目前没有在罗马开店的打算。
罗西夫人引着客人踏上几节大理石台阶,埋怨道:“建厂也不影响开店呀。”
艾波见她脸上的失望不似做伪,提议:“要不您自己开一间?百分百成衣的服装店,让客人们不用等待。可以采用加盟西多服装工作室的形式。”
“加盟?”这是个英语词汇,罗西夫人不解,“特许经营权吗?”
“是的。不过您不用只售卖西多尼亚她们的衣服。”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会客厅,罗西夫人还想追问,但管家走来凑近说了几句话,她只能冲艾波洛尼亚歉意一笑,“失陪,马尔蒂小姐来了。”
“您先忙。”
会客厅里已经有不少人,一一和她们打招呼。这是罗马妇女联合会成立后第一次非正式宴会,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工作、服饰、家庭。
艾波找了个角落坐好,兀自打量着这间会客厅。
和门厅一样,这间屋子铺有灰白相间的大理石瓷砖,白色巴洛克式的石膏线,搭配浅蓝滚金边的窗帘,色调清淡典雅。
但更为醒目的手墙面上挂着女主人收集来到的、女性画家的作品,从贝尔特.莫里索的凡妮莎.贝尔,再到弗里达.卡罗,林林总总,或含蓄温柔或热烈痛苦,可见罗西夫人的用心。
晚餐在与会客厅一帘之隔的大餐厅,一大张铺有洁白台布的餐桌,玫瑰组成的长河在餐桌正中流淌,客人们在女主人的引导下次第入座,热情地招待每一位,没有厚此薄彼,甚至于佣人们将食物端上来时,她亲自跟在后面,挨个介绍。
菜肴十分可口,前菜是香瓜火腿和羊奶酪蔬菜盒,配番茄海鲜汤和虾仁凯撒沙拉,主菜则是搭配两种酱汁的通心粉。等菜上齐了,罗西夫人才落座用餐,时不时抬头,给佣人打手势,让他们添酒加菜。
酒是低度数的香槟,还准备了可乐。艾波一样都没有选,蒙头吃饭,安静聆听大家的交谈。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又回到会客厅,佣人推来三角钢琴,女人们弹唱着《歌谣报》里最新的曲目,有几位活泼的女士手拉手跳起了舞。
艾波洛尼亚就是在如此欢乐的氛围下被叫离现场的。
她跟着管家穿过拱形走廊,两侧的墙壁悬挂罗西家族成员的油画肖像,走到书房。
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高至天花板的书柜和大件的古董家具。
宽大的雕花书桌后,弗朗哥.特雷扎观察着出现在门口的女孩。婚姻生活让她的脸颊变得饱满,让那双雕像似的眼睛不再大得出奇,脖间戴着一条坠有珍珠的金项链,脊背挺立,身形瘦削。虽然已经怀孕,但看起来还像个未婚少女。
以一己之力挑动低下世界秩序、公然杀害克罗切等黑手党头领、蛮狠约束土匪兵痞、塑造吉里安诺光辉英雄形象的赫耳墨斯竟然是这样一个小丫头?特雷扎感到不可置信。告诉他这则消息的人拥有正当的立场和理由,应该不会骗他。
就在内心的怀疑愈加浓厚时,他看到女孩若无其事地坐进一把真皮扶手椅里,微笑着冲他打招呼:“好久不见,特雷扎部长。真巧,您今天找罗西先生商讨公务吗?”
仿佛浑然不清楚他一个多月前那桩调令背后的深远含义,叫人觑不出半点破绽,这反倒让特雷扎皱起眉头。
“赫耳墨斯。”他说,“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艾波洛妮亚睁大圆圆的眼,“什么?他已经去世大半年了,您现在才知道我是他的弟子吗?”
“你别装了,曼”特雷扎止住话头,暗恨对方狡诈,转而说:“维太里小姐,我们感情一直不错,有着深厚情谊……”
“打住打住,”艾波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现在是已婚妇女,和丈夫还算恩爱,没有做您情妇的打算。”
特雷扎一哽,缓了缓,平静地说:“如果没有我的网开一面,你的丈夫如今还蹲在监狱、在臭虫遍布的牢房睡觉,更不可能当上外贸部门的职员。”
说得好像没收纽约柯里昂的钱似的。艾波低头看看指甲,甲形圆润、白中透粉,瞧着很健康。
位高权重的司法部长忍着怒气,接着说:“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政府全指望着美国人的钱救急,但总理收紧了贷款,资金通道变窄,企业借钱反倒更困难了。你也有工厂,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再这么限制贷款,经济更要一蹶不振。比起金钱,我更需要图里和你们的影响力,说句不好听的,你们的手法有点像共产党、社会党,人人都喜欢你们。所以,我希望你和吉里安诺能帮助我。”
艾波洛尼亚静静地听他说完,用一种恳切的语气慢慢说:“我真的感到受宠若惊,您的想法十分正当。不过您是内阁成员,也许可以试着说服总理?”
特雷扎摆摆手,“他可不会听我的。这些不需要你操心。你只需要负责西西里的选票,而图里和他的好兄弟负责那不勒斯的,这样辐射开来,整个意大利南部都是我们的票仓。我将成为第一位西西里籍的总理。”
艾波洛尼亚彻底听懂他的意图了。他想要煽动民意重新大选,选出新总统任命他为总理。她在心底啧了一声,克罗切对他的评价没有错,真是个橄榄脑袋。
虽是这样想的,但在战术上她从不藐视对手。
“我感谢您的抬爱。您对我一直帮助良多,不仅是迈克尔的事,更是您提拔了我的哥哥,让他成为巴勒莫新一任的警察局长。”她笑得温和。
特雷扎却从中听出一丝属于赫耳墨斯的风范,他站起来,绕过桌子,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维太里小姐,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你毕竟是女孩,无法正式任职,那我只能安排你的兄长了。原本我属意的是安布罗斯.维太里,可他一口回绝,甚至还告诉了图里,妄图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好在你的第二位哥哥一心报效国家,几乎立刻就答应了。”
艾波抿了一口水,笑眯眯道:“您考虑得很周到。”
部长很高兴。赫耳墨斯审时度势,他认为艾波对他态度的转变来自于他即将当上总理的辉煌未来。他像主人一样笑着问她是否要回会客厅,继续和那些女人玩耍。
艾波摇头,手抚上暂不明显的腹部,“迈克尔在等我。”
这个动作取悦到了特雷扎,花白的胡须在发自真心的大笑中颤抖起来。他一路将女孩送到门外,看着她坐进那辆红色的菲亚特才作罢。
*
艾波洛妮亚打开车门,坐进车内,任由男人亲吻她的脸颊和双唇,仔细琢磨每一件事。
过剩的劳动力使得产品成本变低,增加意大利商品在国际市场的竞争力。就像她未来东方大国做的那样,商品远销欧美,物美价廉。但光劳动力低廉还不够,意大利太小,身上又有太多包袱,无法像她曾经的祖国一样轻装上阵,因而总理铤而走险,完全开放进出口,让汇率完全听从市场这只看不看的手调配,在美元的冲击下,里拉迅速贬值,相对应的,美国人购买意大利产品的价格将更优惠,可以进一步刺激工厂生产,促进就业,是一个良性循环。
但问题是这也方便美国人收购意大利的资产,那些基础性的重工业一旦落入他国,想要重建或者要回来可太难了。因此总理通过限制银行贷款,控制外国资本对本国资产的侵蚀。显然,这让想要捡便宜的人不满意了,意图扶持特雷扎这个蠢货上位,好让意大利成为他们经济上的殖民地。
不过,特雷扎这个行为倒是正中她的下怀。艾波有预感,她离目标将再近了一步。她总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她当然知道特雷扎想要用赫耳墨斯这个身份敲打她,甚至在必要时公布她的身份,掀起一场类似猎巫运动的阻止女性参与社会活动的运动。但万事都有风险,一切后果她将尽全力承担。
“晚饭好吃吗?”迈克尔没有发觉她的神不思蜀,只当她累了。
他发动汽车,车头灯明晃晃地照亮眼前的道路。
“还不错。”艾波洛尼亚心不在焉,嘴里仍不忘哄道,“没你做得合胃口。”
“那回去再给你做一些吃?想吃什么?”
“葱油拌面?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男人的声音柔得简直要滴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