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康王侧妃贾氏死了。
死于当胸一剑,被刺了个对穿,一击毙命。
贾氏的随从仆妇都说看见是谢三郎提了剑进去,出来时剑上血淋淋的,甚是骇人。
待她们进屋,地上只有贾氏还没冷透的尸身。
寻常人也就罢了,这可是出身世家的王府妃嫔。
不但常康王府抓住不放,就连贾氏的娘家也哭天抢地,要谢家给个说法。
“当时贾侧妃忽然发狂,伸手欲掐我,这时三郎君找了过来,以剑要挟……”月娘激动道:“我都看见了,是那侧妃自己撞上剑,她是自戕而亡的!”
气急而涌,月娘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罗纨之连忙把她扶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中惊惶万分,语气却近乎麻木地平静:“阿娘你别激动,慢些说。”
月娘缓了片刻,才继续道:“可是没有人听我的话……”
在这短短两个时辰里,建康城里变得风声鹤唳。
罗纨之想回谢府,却被素心和清歌劝住。
这让罗纨之越发担心谢昀的处境。
恰在此时,罗家主和冯大娘子派人来叫她。
罗纨之请映柳清歌照顾月娘,由素心陪她一道去主屋。
不过罗家主以素心是外人的缘故,不让她入内,素心只好退至旁边的花厅等候。
罗纨之独自进去,听罗家主一通抱怨,才得知廷尉监已经来过一趟了,想要带月娘去审讯。
因为事发之时除了谢家人之外就剩下月娘在场,理所应当也是“嫌疑犯”之一。
罗家主又道:“为父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一定不想看月娘受牢狱之灾吧。”
罗纨之冷眼看着罗家主和冯大娘子挂在脸上的虚伪关怀。
这件事前头有谢三郎顶着,他们完全不用担心落在自己头上。
至于月娘没有被带走的原因,也应该和谢三郎把素心和清歌派过来有关,外面说不定还有谢家的苍卫守着。
可他们却在这里坐地起价,还想从她身上捞得好处,完全没有身为当家主君和主母应有的宽仁厚爱。
“父亲想要我如何?”罗纨之疲于和他们周旋,直接挑明问。
罗家主很不喜欢罗纨之现在的眼神,从前的罗纨之总是怀着孺慕与小心,两只眼睛天真又简单,能让人一眼看透。
而不是像现在,冷静中透着疏离。
就好像当初月娘在经历过种种后,望向他那失望透顶的目光,让人浑身不舒服。
就好像是他亏欠了什么。
可天地良心,他从未亏欠过她们母女一分一毫。
在这世道,有一口吃有一口穿就不错了!
越想越来气,罗家主一拍桌子,怒道:“怎么跟为父说话的?莫不是有谢三郎在后面撑腰,你就飞了天?”
“这道理,阿父难道不是比我更清楚吗?”罗纨之忍不住呛
了回去。
因为三郎帮过他一回,所以他就次次在背后借三郎的势,混得风生水起。
说起撑腰,谢三郎给他撑的腰,并不少!
罗家主又重重一拍桌子,恼羞成怒:“住口!”
冯大娘子趁机道:“家主消气,九娘她不过是为月娘的事情担忧,这才语气冲了些,九娘还不快些给你父亲道歉,这一家人的,自然要互相帮衬,才能和和美美。”
罗纨之也冷静下来,她还想着要找机会让月娘脱离罗家,若此刻就惹恼罗家主,彻底翻了脸,届时被他处处刁难限制,反而不好。
遂顺着冯大娘子的话,软下声音道:“大娘子说的是,是九娘冲动了。”
她又对罗家主道:“请阿父莫怪女儿心急冒犯。”
罗家主也不想破坏父女感情,见好就收,脸色和缓道:“九娘还不知道,月娘这件事可大可小,只是那常康王相当难缠,一定要把这事闹大,不然以三郎的身份,杀个人算什么?”
他们刚来建康的时候,常康王的手下就捅死了罗家一老仆,最后不也无人追究。
在建康,人死了也跟一片黄叶从树上掉下来没有什么区别。
“人不是三郎杀的。”罗纨之咬唇道。
“谢家也是这样说的。”罗家主不紧不慢道:“所以廷尉监才要来问月娘。”
寒意砭骨,罗纨之直着脊梁,一字一字问道:“他们是要我阿娘抵罪?”
常康王紧咬不放,但谢三郎不可能认罪,廷尉司又要给交代,又不敢得罪谢家。
正巧事发现场还有一个人。
“家主可以为月娘作证,她的身子骨弱,断不可能杀得了贾侧妃,不过这样一来会彻底得罪常康王……”冯大娘子端坐,博山炉里袅袅暖烟把她眼中的计较都抹去了几分,仿佛真心为罗纨之忧愁选择,“你看,家主并非不愿意为月娘出面,而是这代价很大。”
若在一个月前,罗家肯定要左右逢源,不敢轻易站队,因为成海王与常康王孰强孰弱还没有分清,可现在皇帝有了子嗣,而常康王接连在朝廷损失了几名得力臂膀,就渐渐不足以和成海王抗争。
更何况有谢家这棵大树在后面,选择也变得简单起来。
罗纨之明白了。
真相其实并不重要,常康王更不在乎贾侧妃死的真实原因,他只是满心欢喜想要谢三郎陷入这舆论的漩涡。
即便是圣贤,也乐闻诽谤之言,听舆人之声,是以对谢家三郎的议论远比普通事传得更广。
当初他们还在戈阳时就时常能听见来自建康,各种亦真亦假的传闻。
“阿纨……”门外忽然传来月娘的声音。
罗纨之连忙扭身,映柳扶着月娘进来,两人的衣帽上都沾了雪,润湿一片。
“阿娘你怎么来了?”罗纨之三步并两步走到她身边,扶住她。
月娘握住她的手,虚弱道:“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映柳望着罗纨之,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好像在为自己无力劝服月娘而自责。
“月娘,怎么能说是多余的事情,这明明与罗家息息相关,你也是罗家的人,九娘更是罗家女郎,难道还能分出个你的我的来?”
月娘只看着罗纨之,“阿纨在谢家也如履薄冰,家主不考虑她的艰难,何必反过来要她为你们考虑。”
罗家主脸色铁青,冯大娘子目光怨毒。
“月娘你说这话就伤人心了,你惹下了这泼天大祸,我们也都是顶着压力庇护你,你不能做那白眼狼不是。”
月娘无力道:“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与贾侧妃的死无关,难道她以死相逼,我就要为她的死负责吗?”
罗家主看着月娘母女齐齐望着自己的目光,心里烦躁,冷下声音:“月娘你别忘了,你的身契还在这里,你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
罗纨之被踩到了痛处,只要罗家主还拿捏着月娘,她就投鼠忌器,眼下把他们逼急,对她们没有好处。
她连忙跪下道:“阿父,我会尽力为阿父阿兄们多多周旋,请阿父看着我娘安分守己多年的份上,多多照拂她。”
月娘看着那跪在自己身前单薄纤瘦的背影,心脏一阵阵发疼,血腥味冲到了咽喉,犹如泛滥的河流奔涌不止。
她靠在映柳的身上,看见座上的两人露出欣喜的得色,嘴角露出苦笑。
两天后,罗纨之等人才被南星接回谢府。
谢家并没有她想象中乱,甚至就如往日一般宁静,罗纨之跑去书房见谢三郎。
倚在门框上,望见书案后的谢三郎提笔在写信。
他神情平静,似乎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与伤害。
“就在那么远的地方看,够么?”
罗纨之鼻头一酸,迈步上前,谢三郎刚搁了笔转身,罗纨之就钻进他怀里,亲了亲他的嘴。
“多谢三郎救了我阿娘,三郎这几日无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反倒是你,罗家主可有为难你?”
“我没事,有三郎在,阿父不敢对我如何。”罗纨之摸了摸谢昀的脸,两只手沿着他的轮廓往后一直摸到他的后颈,沿着后颈,那手指还想往下面伸去。
谢昀抓住她的手,笑道:“门还没关,就想和我做见不得人的事?”
罗纨之脸上微红,有些恼被他及时拦截,“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三郎有没有挨打……谢家家法严酷,每治下必以严刑……”
罗纨之从文渊阁找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书,其中还有谢家的家规,她无聊时也翻过几眼,十分催眠。
唯有那些严苛吓人的家法让她印象深刻。
谢昀会把她留在罗家三日,也就说明这三日里她即便留在扶光院也不妥当,所以必然是发生了一些事情。
“若我真挨了打,自会一五一十告诉你,好博你怜惜,让你日夜照顾我才是。”谢昀亦真亦假道,让罗纨之也无从分辨。
“
若三郎真为我受了刑,我肯定会日夜照顾你……”罗纨之鼻腔的酸意弥漫到了眼睛,她又忽然抱住谢昀眼泪汪汪道:“对不起三郎,是我给你惹祸了。”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浪费眼泪?”谢昀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畔道:“不如去关上门,哭点别的可好?”
罗纨之:“……”
突然也不是那么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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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司拿不定主意,只能把事情一层层上报,最后又留下皇帝坐在龙椅上唉声叹气。
他刚鼓起斗志想要学习做个好皇帝,立刻就发现自己实在不是这块料!
这些皇亲贵胄、门阀大族的事多如牛毛,桩桩件件处理起来都不容易,他是捉襟见肘、缩手缩脚,就怕哪一方不满意,就要大闹皇宫。
陆皇后扶着已经显怀的孕肚走过来,皇帝连忙去搀她坐下,生怕她磕了碰了,“皇后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唤人通知吾就是了。”
陆皇后道:“太医令说适当走动有利于生产,所以我随便走走就到这里来了,恰好又听见了陛下遇到了难事……”
皇帝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刻搓着手道:“皇后可是有什么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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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圣旨分别送去了常康王府和谢府。
谢曜听了皇帝的旨意,不由气笑了,“什么人给皇帝出的烂主意?既要谢三承认自己过失杀人,又不许常康王追究?”
天真地以为和稀泥,让两方各退一步就万事大吉。
别说常康王肆意妄为惯了,谢三郎也不会理会他。
这件事依然悬而不决,愈演愈烈。
谢家虽然强势,但是谢三郎得罪的人太多了,如今就好像燎原之火,烧得轰轰烈烈。
宗族之内就有人开始动摇了,认为谢三郎强横的行径与谢家家训背道而驰,未来绝不可能带领谢家平稳发展。
可一族之内废继就好比一国废太子一样严重,这事吵吵闹闹了大半个月也没有结果。
罗纨之都听见有个谢氏族人冲到扶光院门口拦住谢三郎,道:“家族培养了你,你却用累世的基业为逞自己之人,将所有人放在棋盘之上,肆意摆弄,何其专制无德!”
谢昀只淡然回了一句:“我有大能,方能操控棋局,若君有能,亦可以操控昀。”
既强势又霸道,把人直接气了个仰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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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虽然对谢三郎和常康王各下达不靠谱的旨意,但是对着罗纨之他还是相当仗义地保证:“你放心,吾是绝对相信你说的话,你娘没杀人就是没杀人,若常康王还要对你们动手,吾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作为朋友,皇帝确实对她不错,罗纨之感动不已,腼腆开口道:“陛下能否帮我个忙?”
皇帝爽快道:“你说。”
罗纨之道:“我想给月娘和映柳造个新身份,要能够完全瞒过罗家还有其他人,还想找几个靠谱的侠士……”
皇帝
马上知道她的用意,“你是想把你娘送出建康去?”
罗纨之点点头。
“那你找谢三郎不也可以办到吗?”
罗纨之还没回答,皇帝就笑了起来,“罢了,既然你是来求吾的,吾也不多问,这个忙吾帮你就是,最快半个月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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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柄回寅,转眼就到了正月。
这日晨钟暮鼓、拜神祭祖,建康城里繁忙一片。
谢家也尤为重视元旦这日,开宗祠,祭拜祖先。
谢昀今日穿得格外庄重,黑色祭服上绣满繁复的纹路,玄色的腰带和镶玄边的蔽膝带出了点亮色,他身形挺拔,眉目俊朗,立在人群中,就犹如东边初生的旭阳,耀眼夺目。
罗纨之还记得昨夜为他试穿时,一件件衣加上他的身,郎君容颜炙盛,形貌绝美,那华贵的服饰对他而言绝无喧宾夺主的可能,唯有相得益彰,让他的矜贵气质显露无疑,让人意夺神骇、心荡神怡。
谢昀长臂展开广袖,将她覆下。
她的身体被那些精致的绣线缓缓擦过,逐渐泛起了红.潮,一浪又一浪的峰顶让她神魂恍惚。
此刻站在高阁之上,从下俯视,她后背依然存有些酥.麻的余.韵。
“从这里可以看见宗祠的一隅。”旁边谢家老夫人一开口,就犹如浇下了一盆冰水,让罗纨之瞬间提起了心。
女子不入宗祠,即便是谢家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也是一样。
“谢家并非一直兴旺,靠得是几代人的努力才到达如今的高度,就好像月有盈亏,总在周而复始的变化当中,此强彼弱,东风压倒西风,实不为奇。”
罗纨之默默听着,知道王老夫人叫她来这里的用意绝不是讲这些大道理。
“可是,谢家即便要没落也不会是现在,我不知道三郎喜欢你什么,你或许是有一些我看不到的长处,但是三郎为你做了很多不应当的事,对家族,对他自己都毫无益处,可你能为他做什么?你既没有身份匹配,也没有家族助力,甚至还有拖累……”王老夫人皱了下眉,紧接着道:“若你是真心喜欢三郎,难道不该成全他的好吗?”
晨曦的光从地平线散射而出,天边泛着火红的光芒,晨光越过乌瓦白墙,照在宗祠前的人群当中。
谢昀在谢公身后半步站于人前,他的背影犹如被光镀上了一层金辉,让人无法直视。
“我是真的喜欢三郎。”
老夫人拄着鸠首杖,语重心长道:“他身为谢家的宗子,身上肩负着远比小情小爱更重的担子,你只坐享了他的保护和疼爱,却没有发现他的辛苦与不易,这样也能算是喜爱他?”
罗纨之低下头。
脑袋里出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
一个声音怒道:我已经在努力帮三郎料理严舟的生意了,我能为谢三郎赚到更多的钱。
另一个声音又沮丧道:谢三郎当真需要我做这些事么?他手下有能人无数,能替代我的人如过江之鲫,我能做
的事完全微不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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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那夜,满城的烟花绽放,让漆黑的夜幕亮如白昼,无数的火花堆砌出繁华绚烂的美景,让人叹为观止。
但平静的时光总如烟花短暂,隔日刀光剑影就相继逼来。
贾侧妃停尸不葬,议论声从未止息。
谢三郎虽告诉罗纨之不用再为这事担忧,但是事关己身,事关月娘和三郎,她如何能做到漠不关心?
谢公也担心谢昀在外会遇到什么不可挽回的变故,使事情变得更复杂,遂叫他闭门家中,不再出去。
罗纨之更加焦虑。
常康王一定要拿一个凶手定案,可那明明是贾侧妃自己寻死的……
罗纨之虽然没有见过贾侧妃,但是听月娘转述的那些话,又从南星那儿打听来的消息,七拼八凑大概得出来一个被困在常康王身边数年,最后被他逼成疯魔的女郎。
所以她最后就是死也要拉常康王的对手下水,仿佛这样就能逃过折磨,讨来奖赏。
既可恶又可悲。
悲她的走投无路,也悲这个世道艰难。
七、八日后,外面的风声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样子,而谢昀要处理的事越堆越多,成海王也坐不住,不得不几次上门催谢昀想法子解决。
苍怀也跪在他面前道:“若常康王一定拿住不放,属下愿意去顶罪!”
南星心直口快道:“那怎么成,苍怀你是郎君身边最用得上的人,你若是不在了,还有谁能替代你?”
这句话谁人都清楚,所以一言出,屋内就安静了许久。
谢昀开口,安抚左右道:“放心,他折腾不了多久,陆皇后的身子重了,他的心也该放在别的地方去了。”
罗纨之没有进去,她端着已经没有了热气的羹汤悄然离开,在回廊上,越走越快,衣裙翩飞,像是一只振翅的蝶。
她要如何才能帮到三郎?
事至如今,她苦思冥想才发现她所有研究的方向都在于如何让自己过好,她赚钱、扩展生意,一心求稳,并无野心也没有壮志。
所以她帮不上谢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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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主小坐了片刻,就迫不及待离开。
月娘靠在隐囊上看着映在窗纸上渐渐明亮的晨光,久久出神。
映柳手足无措地站在远处,红肿的眼睛这几日就没有消下去过。
她招了招手,映柳立刻走了上前,跪在床榻边上的垫子上,“月娘你要喝水吗?还是饿了,我去给你拿碗粥来了?女郎给你的那些宫中补药,你卖得七七八八了,我就留了几盏燕窝……”
月娘也不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话,只静静望她。
映柳的声音越来越小,抽噎声渐大,最后撑不过便伏在被褥上呜呜哭了起来。
月娘手覆在她的发顶,轻柔地拍了拍:“去把我整理好的东西拿给阿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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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柳抱着东西,偷偷出门去了。
就在她出门不久,月娘也整衣肃容,坐上约好的犊车独自前往延尉司。()
罗纨之得知映柳找上门,心又是急促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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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柳局促地站在她身边,把月娘准备的匣子递给罗纨之。
“这里面是什么?”罗纨之拿起匣子,加上匣子本身的重量,里面的东西也不轻。
“月娘说一直都想给女郎的东西。”
其实罗纨之看过这个匣子,早在戈阳的时候,约莫她十一二岁时。
月娘身边就多了这么一个红木小匣子,只是里面藏了什么月娘从来没说过。
罗纨之小时候懂事后,还曾幻想或许自己的父亲另有其人,是个盖世英雄之类的,而匣子里藏着有关她生父的东西,终将有一日,月娘会告诉她这个秘密。
这个匣子为长方形,没有钥匙孔,也没有开口的位置,问映柳,她也不知情,这个匣子都是月娘自己收拾的。
罗纨之实在好奇月娘会在里面放什么东西,故而拿起来认真研究,可左试右试,这匣子严丝合缝,完全找不到打开的地方。
她拿起来,四个边都尝试敲了敲,直到听见很轻微地咔嚓声,她再掰四个角,发现右边的插销可以略提起些许,而中间的挡板就可以往右边挪动,左边的插销就可以完全提起来。
匣子打开,罗纨之往里面扫了一眼,发现最上面是一只有点眼熟但是已经破旧的荷包,下面垫着一信封,看见信封那一刻,她不知道怎的,心慌了起来。
拨开荷包,先把信抽了出来。
信纸崭新,还能闻有上面有新鲜墨汁的味道。
罗纨之顿了下,才匆匆展开信纸。
吾儿:
见信如晤。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初见吾儿时,汝甚丑,皱如老妇,瘦如秃猴,我心中甚不喜。然,吾从未见过新孩,也从未为人母,心中惶惶然,又戚戚然。汝父欺吾,弃吾,而吾身份卑贱,不能抗衡,又因腹中有汝,不得另送高门。主母憎吾,吾又恨汝,若非有汝,吾焉得如此下场?
然吾儿生来善良坚韧,从会走能言起,就知心疼吾,冬会加被,夏来摇扇。
吾知汝最慕莺娘母女,可吾实不知如何应汝之心,吾儿心中向爱,吾却生来寡情。唯有倾囊相授,愿吾儿能体会吾之苦心。世上薄情郎众,唯有才学本事能助汝。
汝忆否,汝少时,吾院中有一树,某年长出无根藤,藤绕树而生,树怏怏不乐。吾就言,汝是藤蔓,吾是树。不知汝可忆否,彼时吾真真满心哀怨加之汝身,可怜汝年幼不知何故,日夜惶恐,故而加倍讨好于吾。吾儿,非汝之错也。时至今日,吾为藤,汝为树,吾儿受吾之累久已,吾苦思良久,是吾错矣。今将伏罪,了却此事。
吾身如残烛,只余豆光,若能照吾儿前路,吾心甘之。
匣中之物,尽为吾儿嫁妆。是高门之子好,是穷白书生罢,愿吾儿能得真心人相伴左右。若无喜无爱,自由一生,未尝不可。
勿哭,勿念,烧吾残躯
()
,存一捧灰随身,如此,也算吾与汝永相伴。
罗纨之不敢置信重新把那句“今将伏罪,了却此事”看了几遍。
伏罪?伏什么罪?了什么事?
罗纨之已经无法自行思考,只能颤声求助:“映柳,我阿娘叫你送匣子来时说过什么话吗?”
映柳摇摇头,哽咽道:“女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心中就是觉得很不安……”
罗纨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里的信纸,滚烫的眼泪疯涌了出来,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吾与汝”三个字,边缘的墨迹混在了一块,好像再也不会分开。
她没有看匣子里的东西,攥紧信纸,提脚往外跑,才迈出门两步就被人紧紧抱住了腰。
“阿纨……”
罗纨之视线模糊,耳朵里好似有无数的鸟在尖鸣,她摇着头哭喊道:“我阿娘没有杀人,为什么要伏罪!”
她又有什么错?——
/
常康王正在家中垂钓,身后贾家主埋首作陪,垂头丧气。
“五娘是死得其所,只是如今谢家还没有半点动静,是否这事就过去了?”贾家主是想问,人何时能下葬,又不敢问得太直接,怕惹常康王不悦。
“过去?还没完全过去呢。”常康王一甩钓竿,皱起眉望向内城方向,“宫里的消息怎么还没传来?”
贾家主也奇道:“应该已经传到了才是。”
“王爷王爷!事情结了!”一位廷尉司监扶着官帽,快步跑来,走近就先鞠了个躬,喜滋滋道:“王爷,贾侧妃的案结了!”
“结了?谁认罪了?”常康王扔下钓竿。
贾家主面上一喜,不管谁认的罪,至少他女儿可以入土为安了。
“就是罗家那位叫月娘的妾室,她今日投罪,把犯案的过程一五一十都写了下来……”说着廷尉司监还从怀里掏出状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后面还印有一个血红的掌印。
“是过失杀人,王爷节哀啊!”
廷尉司监说着还看了眼贾家主。
贾侧妃死的地方正是贾家一处私产,贾侧妃把罗家的妾室骗去那种隐蔽的地方,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最后反而自己落了个身死,让人唏嘘。
“所以这就结案了?”
廷尉司监把状纸卷了起来,点点头,“结了,陛下说了,此案应该赶在年前结,不易耽搁许久……这侧妃娘娘的贵体也不好再停留了不是。”
贾家主心中一桩大事落下,义愤填膺问道:“那叫月娘的妾呢?”
廷尉司监惋惜道:“犯人认罪后就自尽了,现在谢家人领了去,下官也不得而知……”
“这么说,谢三郎出来了?”常康王眯了眯眼,对贾家主道:“走!去皇宫!”
/
皇宫。
皇甫佑十多岁才来到建康,他是看着建康这座王城一点点扩建出如今的规模,最后拥有了它。
可是
今日他却忽然感觉到这个皇宫好大,大到一眼望不到头,大到他怎么也跑不完。
空阔寂寥,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烟火气。
他想到了千金楼,庸俗、热闹又生机勃勃。
所以他一直不喜欢待在皇宫。
直到皇后查出有孕,他欣喜若狂。
这么多年,这座清冷皇宫里诞生的第一个孩儿,是他的孩儿。
他倾注了所有期盼,想要给孩子最好的一切,他苦思冥想了几十个音好意好的名,还死皮赖脸地磨谢公,请他为师。
他认真学习,虚心请教,用心处理政务。
他已经准备好当一个好父亲了。
可是——
却有人告诉他,这孩子不是他的。
皇后与人私通,孕育了这孽种!
今日角楼上挂上了一段红绸,就是那人进宫的消息,他自角楼亲眼确认后又气喘吁吁跑回内宫。
轩鸟累得满头大汗,“陛下您慢些!”
皇帝听不进去,他满腔的怒火不知道往哪里发泄,只有快些到他们私会的冷宫,亲眼看见那真相!
先皇曾有一位宠爱的美人,因不甘寂寞,勾引了宫廷侍卫,两人颠凰倒凤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发现,那美人被剥皮而死,那侍卫五马分尸,原本最华丽的宫殿就成了冷宫。
皇后好会选地方!
冷宫的院门就在眼前,门口盯梢的宫人正是皇后的身边人,因为皇帝是跑来的,故而她还没有反应,人已经到了眼前。
这宫婢倒是忠心耿耿,见到皇帝第一面居然不是先叩首请安,反而扭身想向往里面跑。
皇帝用自己的身体猛地把她往墙上一撞,把人撞得头昏眼花,命令身后的轩鸟道:“看住她!别叫她通风报信了!”
皇帝一路跑来,面红耳赤,汗如雨下。
还未开春,他已经内外燥热,明明已经疲累不堪的身躯却仿佛成了提线木偶,被那叫愤怒的情绪操控着。
宫门重重,他一间间屋子闯进去,都未见人影。
正要往下一间,忽然听见有交谈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是他听出是男子的声音,就在他左手边第三间。
皇帝喘着粗气,放轻了脚步。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让我听听,哟这孩子的脚真会踢,想必是个男儿,这样我们的孩儿日后就是大晋的皇帝了!”那男子的声音掩不住得意。
陆皇后缓缓道:“谁说女儿就不能强壮了,还未必男女呢。”
“若不是男孩,那只能从娘娘族中抱一个来……不过我还是希望娘娘腹中这个男孩,这样皇帝在不在也没什么打紧了,反正娘娘也不喜欢他,什么时候把他弄下来?”
“至少也要等我皇儿大些……”陆皇后其实也期盼这是个男孩。
皇帝听不下去了,突然撞开大门,身后端着茶点婢女,抬着热水的宦官刚好都看见了这一幕,齐齐吓了一跳。
处于屋
中的陆皇后更是惊惶失措地拢起衣襟,把正枕在自己肚子上的郎君猛地推开。
“陛下!”
皇帝气粗如牛,两眼通红,牢牢盯着两人。
“吾还没死!就想要吾的皇位,你们是不是太着急了!——”
陆皇后站起身,走前几步,想要解释,又觉得一切苍白无力。
“吾要把你千刀万剐!”皇帝抬手指着那在地上哆嗦的郎君。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小人、小人也是被这毒妇逼的!小人家中有如花美眷,怎么会看得上这恶毒的丑妇!陛下请明查啊!”那郎君涕泗横流,跪在地上磕头不止,连连发誓,“小人真的不是自愿的!”
陆皇后勃然大怒,“你这贱奴!居然反咬我!”
皇帝跳脚,指着皇后,大哭道:“吾要废了你!立刻废了你,你还想当皇后,还想挟天子令天下?吾告诉你,你休想——你们陆家完了!彻底完了,吾要抄你们家!——”
皇帝口不择言,知道皇后最看重陆家。
那好啊,他就毁了她的陆家。
他这样撕心裂肺得痛,一定要让对方感同身受。
“你这连男人都算不上的天残,有何脸面指责我!”陆皇后干脆撕破脸,“你知道我为了生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药?要不是你生不出来,我需要如此吗?”
皇帝满脸是泪,唇瓣蠕动了几下,到底没有说出一些心底话,他大声道:“吾即便生不出儿子,也不会要你们陆家的种,吾要立成海王为太子,将来这天下就是成海王的!你们陆家就等着烂在泥巴里!永远翻不了身!”
陆皇后气得脸色铁青,她腹中的胎儿已大,感受到母亲的情绪,对她又锤又踢,她捂紧肚子,热汗滚滚,眼前又如重叠了无数个虚影,变幻莫测。
“娘娘!”亲信在唤她,陆皇后摇摇晃晃扶着身后的矮榻坐下,寒着声道:“关上门!”
两名宦官立刻照办。
皇帝看了眼左右,“你们要做什么!吾乃皇帝!”
陆皇后打断他,命令宦官道:“尔等知道这秘密,等皇帝出去一样要处死你们,何不先下手,杀了皇帝!”
最后四个字一吐出,皇帝不敢置信地看着陆皇后,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但是那两名高大强壮的宦官毫不犹豫上前,手里拿着的是捆水桶的麻绳,又粗又结实,往皇帝脑袋上一套,瞬间勒住了他的脖颈。
皇帝两手拉着麻绳,愤怒大喊,“放肆!吾是皇帝,你们怎么可以弑君!”
两个内宦一言不发。
皇帝憋得进气少出气多,两眼冒金星,却鬼使神差回想起,这两个高大的宦官是陆家准备的,成年后才净了身送进宫。
他们没有舌头,对陆皇后、对陆家都是忠心耿耿。
皇帝怎愿束手待毙,奋力挣扎。
两名内宦和他对抗,因为皇帝身体肥胖,又是垂死之际,居然一下也没有办法完全控制他。
陆皇后重
新站了起来。
看着皇帝那么滑稽滚圆的身体在眼前弹跳,垂死挣扎,居然生出了些悲戚的情绪。
她想起儿时在陆家时,陆家的小郎君们也是把蚂蚱残忍地串在草杆上,看它们痛苦地扭动、挣扎,最后慢慢死去。
但是皇帝不死,陆家就彻底完了。
宫殿的门忽然被打开,皇帝正对着门的方向,睁开一只眼,“母……母……后!”
陆太后戴着华丽的凤冠,由宫人搀扶着缓步行来。
眼前这荒诞离谱的景象并未让她脸上出现半分诧异,她就如走进宫宴一样,依然高贵、端庄、从容。
就像许多年前,她强装镇定,第一次以陆家女进入皇宫。
后来她成了先皇的嫔妃,过三关斩六将,最后成功把自己的儿子扶上皇位,成为太后。
皇帝垂下手,眼睛直直望着她,豆大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滚下,在他颤抖的脸颊上肆意乱滚。
两名内宦对视一眼,发现皇帝真的看见陆太后进来就不再挣扎了。
就好像觉得太后是进来拯救自己的。
这是一个儿子对于母亲最天然的信任。
“陆家是母后最重要的东西,儿啊,你为什么要毁了它?”
皇帝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从嗓子眼里挤出些犹如朽木强行扭动的声音,咔噶咔噶,他通红的眼睛犹如要泣血般牢牢看着陆太后。
他也是她的血脉至亲,难道这么多年来仅仅是她为陆家谋划前程的工具吗?
他究竟算什么?
母后!
他想大声诘问,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些粗糙的麻绳磨出了尖刺,扎在了他的脖颈咽喉。
“我儿虽然愚钝,但是百孝为先,至纯至粹,日后群臣辅佐,你也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那是太后第一次把他按在那叫“龙椅”的地方,对他耳提命面。
思及彼时,他也曾有过满腔热血,想要做个睿智的好皇帝,以报答母后的信任。
可后来他才发现,母后要的就不是一个聪明的皇帝,她只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帝。
皇帝颤巍巍伸出手,陆太后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作何想,在这最后的时刻也慢慢抬起手,手上的紫檀佛珠从腕间垂下,她保养得当的手指依然修.长净白,和皇帝那粗胖的短手截然不同。
两人的指.尖在空中无限接近,最后猛然错开,是皇帝的手突然失了力气坠下,他的指头最后勾住了太后的佛珠。
“铮”得一声,丝线断开,那一百零八颗皇帝精心挑选的紫檀佛珠争先恐后离开了太后的手腕,四处散去。
陆太后不禁做了个抓取的动作,可什么也没有捞着。
既没有皇帝的手,也没有那些散落的佛珠,她心里忽然就空了一块。
皇帝屈膝微跪,两眼上张,视线仿佛在最后一刻略过了她的肩头,看向宫门之外。
陆太后扭过头,外面天高气爽,一只孤鹤振翅飞过宫墙。
“佑儿最喜欢什么动物啊?”
“佑儿喜欢鹤!”小皇子张开双臂,做翱翔样,来回跑动,天真道:“我要做闲云野鹤,游历山河!”
你怎么能做闲云野鹤呢?
你要成为皇帝!你是母后唯一的希望!
“……佑儿、佑儿要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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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鸟捂着嘴也不敢放声大哭,跌跌撞撞跑出宫去。
他还有皇帝最后的嘱托,去找罗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