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在提议完离开深渊、回到陆地之后,还真的开始现场规划以后的生活。
就这样坐在蔺然的怀抱中,语气轻快地列着计划
“人类应该会先选择把月球这颗卫星打碎,以此减弱灯塔的影响,之后应该又能苟一段时间。”
“你要是喜欢生活在海里,我们就像之前那样,在四大洋的海域里一直旅游,什么时候腻味了就去岸上透透气,或者补充采买一些生活用品。”
“反正在你这个小空间里,我们度过的时间会比外面慢很多,等我们实在没事做了,再考虑结束这段休假,我继续找个班随便上上也不错”
她描述的画面实在很悠闲美好。
就像提前步入了退休生活。
蔺然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几乎就要被说动了
也就是在小章鱼心动的刹那。
视力比寻常人更优越的她,立即注意到了在暖色灯光下,舒窈散落在肩头的浅色长发下,暗光的脖颈肌肤似乎纹理有刹那的改变。
好像浮现出圆圆的、眼睛一样的图案。
她反应极快地抬起掌心,覆上对方温热细腻的颈部。
舒窈整个人抖了抖,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话停了几秒,才对自己被触碰的巨大反应感到不解,用脖颈在蔺然的掌心蹭了蹭,好奇地问她
“怎么了”
“是头发沾在上面了吗”
发觉女朋友深黑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自己那片肌肤,舒窈还以为是不小心沾到了什么东西。
嘴上说着麻烦对方帮自己取下来,身体却比她更欣喜于那道微凉温度的靠近,下意识地又用脖颈肌肤亲昵地、想要和她贴更多。
蔺然被烫了似的撤开掌心。
睫毛也跟着很轻地颤了一下。
在意识到舒窈的那片肌肤,像是陡然生出自己的意志、并且还在自己的掌心触碰时开始呼吸,一下一下地微微鼓起,主动与她触碰时,蔺然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被惊吓”的感觉。
从心脏里流出的血液好像慢慢结冰,冻结。
明明从前见到再多形态各异的寄生种,她都能以美食家一样的角度去品评这些畸变能够给自己带来的新口味尝试,甚至欣然期待他们的更多异变。
直到现在。
这样的变化发生在舒窈身上。
她脑袋一片空白,就连暂时退避回那片黑暗中、潜伏不出的本体也在刹那停止了行动,整个章鱼都好像被定格了动作,完全呆滞。
为什么
之前明明都还好好的,怎么会这么快就出现躯体的异变
是因为之前看极光的时候,她使用了太多能力吗
拟态模式下的漂亮女人一时连呼吸都完全停止。
她深黑色眼睛一眨不眨,表面上好似冷静深沉,内心却已经慌乱不已,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令舒窈恢复如初。
直到舒窈发觉她安静了太久。
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她刚才触碰过的那片肌肤,“怎么啦那么久不说话”
她的手腕倏然被蔺然握住。
“刚才没注意到,”仍旧抱着她的人语气重新变得柔和,对着舒窈笑的时候,眼尾也弯出月牙般的形态,“可能是你在睡觉的时候,我抱着你没怎么注意,指甲划到了你的脖子,破了点皮。”
舒窈“嗯”
她失笑,自己体会了一下,没在脖颈附近察觉到任何疼痛。
“这算什么”她说,“多小的伤,还把你紧张成这样,再过两秒都愈合了吧”
蔺然却没有松开她的手腕。
郑重其事地重新和女朋友对上目光,她道,“我很在意啊,帮你找创可贴贴一下怎么样”
舒窈“”
她难得感到无奈。
被蔺然小题大做的样子惹得忘记了刚才察觉到的不对劲。
最终只能随她,“你喜欢就好。”
不多时,舒窈脖子上多了一片闪亮的、黄澄澄的海绵宝宝创可贴,亮丽可爱的颜色,因为和小宠物先前伪装的颜色相同,让她对着浴室镜子看了好一会儿。
蔺然从身后抱着她,掌心隔着衣料,环住舒窈的腰身。
她刚刚以深渊的海水环境太冷、怕自己本体在这里待久了,让外面温度传达进来的理由,硬要帮女朋友换上长袖的居家服。
这样就可以尽量减少她们俩直接的接触。
蔺然再也不想在她的肌肤上触摸到那种会呼吸、好想马上就能生长出自我意识的奇怪皮肤。
而今,她将下巴轻轻压在舒窈肩胛骨最边缘的位置,出声问她,“可爱吗”
“可爱。”
舒窈挑了下眉头,视线往前,跟镜子里的她对视,拖长了语气,像是哄自己家闹腾的小狗“创可贴可爱,和创可贴颜色一样的小章鱼可爱,给我贴创可贴的女朋友最可爱”
蔺然在她直白的夸奖里露出了笑容。
准备好的理由正好在这时候说出来,“你刚才的提议,我觉得不错,不过在你睡觉的时候,我的本体去这片黑暗外的地带看了看,灯塔召回了很多的殉道者。”
“它们有点太碍事了,恐怕我们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轻易离开,重新去海域旅游的计划,女朋友可能得等一等了。”
说话的时候,她连自己气息、停顿节奏和面上每块肌肉都控制得十分精准。
与心理学教科书上的情绪呈现一样精确。
唯有被黑暗包围的本体,在无人能见到的废墟上,呆呆地、内疚地,将触足蜷在自己的身侧。
对不起。
她在心中如此道,又骗你了,杳杳。
蔺然变得有些着急。
她离开那片黑暗,肆无忌惮地在外围之
地行进,甚至还侵入到长生天的边缘,试图从那些殉道者的身上找到什么能够让舒窈恢复的线索。
她嚼碎了它们的骨头,吃下它们那些无趣的记忆
但是没有。
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它们只是灯塔流水线一样制造出的行尸走肉。
于是她将目光凝向长生天中央,那道永远明亮、好似不会泯灭的存在。
直觉告诉蔺然,凭她现在的能力绝对不可能对灯塔造成威胁,但是,这是唯一的办法。
“怦”
浴室里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蔺然倏然一惊,将注意力转移,拟态成人、留在空间里的触足立即朝着浴室的方向走去。
因为刚才女朋友说浴缸里的水温好像低了些,反正现在她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为了不浪费那缸提前留好的水,不如去泡一泡。
在她进去之前,蔺然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把创可贴弄掉了。
哪怕那片亮黄色的创可贴本来就是防水的。
“我没事,你别进来。”
在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前面的时候,舒窈紧急提高声音。
对方已经搭上了门把手,却因为她这一句停了下来。
舒窈单手撑在台面边缘,垂眸看着自己左手手背上出现的漩涡形变化。
片刻后。
她若有所觉,抬头对着面前的镜子,侧过头,慢吞吞地沿着肌肤慢慢从边缘撕下那片明黄色的创可贴
果然。
底下是一样的痕迹。
她怔忪许久,又扯了下唇角,感觉有些意料之中。
光想着带小章鱼离开深渊,倒是忘了,被蔺然更纯粹的、本源的力量靠近过,触碰过那片黑暗里的记忆,自己当然会被她的力量污染得更深。
精神方面的异变果然是有限的。
最终,还是会影响到这平凡而普通的人类躯体。
舒窈又低头去看手背上的漩涡纹,久了觉得和普通章鱼的吸盘也有点像,便不禁开始猜测
自己变异的终点是成为另一只章鱼吗
好像也不错。
这样就能和蔺然作伴了,虽然吸盘没有她的爱心形状特别。
她自顾自地想了会儿,才姗姗拿起毛巾,开始擦从浴缸出来之后留在身上的水迹。
等到舒窈从浴室出来时,她手背上又多了片创可贴的痕迹,并且还在门前等候自己的女朋友面前晃了晃。
“刚才泡太久热水了,可能是有点头晕,不小心碰倒了先前修剪过花之后,放在台面上的剪刀。”
“还好没事啦,就戳了个很小的口子。”
她自顾自地解释着。
蔺然却凝视着她手背上的那个新创可贴,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她知道的。
舒窈发现了。
她也明白。
舒窈看见了她的谎言,甚至现在还在用同样的方式安抚她。
然后在舒窈朝着她走来,想要像从前那样来拉她的手时,蔺然却非常突兀地后退了一大步,避开了她的动作。
让伸出的掌心就此落在半空中。
舒窈似乎有点无奈。
她浅色眼瞳里故意露出几分伤心,恰好是泡澡之后的状态,发丝还余着氤氲的湿润,现在那些湿润似乎也要充盈她的眼眸。
“你打算以后都不抱我了吗”她这样问。
回答她的,是一滴很轻的、砸在瓷砖上的水声。
蔺然哭了。
应该是此刻本体的情绪过于悲伤,毕竟她本来就是一只情感充沛的、多愁善感的小章鱼。
从本体里流出的泪水永远会被流过深渊的海水带走,所以只有此刻恰好跟她拟态出的触足,能在这个独特空间里相见的舒窈能见到她这副模样。
一贯温柔的、深邃的、专注又深情的,像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现在变得雾蒙蒙的。
舒窈看见她这副模样,一下子就想到在人鱼死去时、在花笠死去时,那只无助而彷徨的小章鱼。
她是如此悲伤。
不知所措地、却又无比自责地说着“对不起,杳杳。”
“对不起,都怪我。”
“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