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几株老树相互依偎,盘根错节,光秃秃的枝丫无力的向上延伸着,每一处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如同梨花在枝头绽放。时不时吹来的寒风不小心拂落雪片,便如破碎的花瓣洒满了人间。
月亮隐于云层,如同被窗帘遮挡的烛火,光亮若隐若现。
“听说这一次送来的战利品有一个最特别的。”一道充满磁性的嗓音冷不丁的响起,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循声望去,声音的主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舒朗,眸中的光彩流转如同珠玉莹光。一身绀色长袍,金边刺绣,腰间环着红玉腰带,悬挂一枚流光皎洁的鲛珠腰佩,长身玉立,衬得他不沾凡尘的优雅。
“确实很美。”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自顾自地评价。
这气息。阿熙蹙眉道:“鲛人”
寒光乍现间,脖颈处多了一柄细薄的刀锋,紧贴着肌肤传来冰冷的触感,似乎下一秒就会割破隐约可见的血管。
“你是什么人”少年身形一闪,举剑定格在阿熙一步之间,语气里充斥着危险的试探。
“好奇怪。鲛人不是妖族里最低微的种族吗怎么会出现在王宫里”阿熙没有在意对方的敌意,认真的不解道:“而且,你还能自由出入我的院子,想必身份应当很尊贵才是。”
“你如何能知道我是鲛人”少年的刀贴的更近了些,“自从到了北境便一直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没有机会接触他人,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修仙者的气息,怎会仅凭一眼便能识别出我的真身”
这对神而言也没有很难啊。
阿熙歪头看着他,想了想,只能回答:“直觉。”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吗”少年毫不客气的回怼,“说!”
“是你先闯入了我的领地,怎么还质问起我来了”阿熙闻言反倒浅浅一笑,“都说了,直觉。女人的第六感,不可以吗”
“伶牙俐齿。”少年这话说的咬牙切齿,见她对自己并无敌意,实在是个不像会法术武功的人,遂缓缓将剑放了下来,“忆安公主。有点意思。”
少年犀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就那么静静地盯着,显得意味深长,让人有些忍不住眼神回避。
“听说鲛人不善近战,生性也不好斗,离开水源超过十二时辰就会危及生命,很难长期在陆地存活,所以在骁勇善战的妖族里是最被瞧不起的,人尽可欺。”阿熙回忆着书里的内容,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越来越感兴趣的神情,“但你却能自由出入王宫,还能随意进入和亲公主的寝殿。那你,应该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夫君咯”
少年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眼神里还带有些许欣赏。
“听说宫里以前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王妃,以天籁之声闻名妖族,却不知是何原因入宫三年便离世了。这位王妃的身世来历和去世之因皆无从查证,但我猜,保密的原因,应该就是因为她是一个卑微的鲛人吧。”
“而你也是鲛人,所以只能是这鲛人王妃的孩子,而这位王妃生平所出只有一位王子,行六。我说的对吧六王子殿下”
啪啪啪。少年一下一下地鼓起掌来。
“我还以为人族都是些蠢笨之徒。”他挑眉勾唇,“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夸人的方式也很出乎我的意料。
阿熙撇撇嘴,视线落在他的腰间:“你佩戴的这枚鲛珠,看起来,很特别。”
“你还认识这个”少年讶异地怔愣了一瞬,很快又笑了起来,“你真是越来越让我好奇了。”
当然认识。这东西还是我亲手做的呢。
九百年前,阿熙刚苏醒时,发现自己躺在连接着人界和神界的遥海边上,浑身都是血,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可检查了一番却发现自己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不知道这些血是从何而来,自己又为何昏睡在此处。她一脸茫然,而鲛人族的首领就守在她旁边,看起来像是照料了不少时日。阿熙刚打算出言询问,可一见她安然醒来,对方便行了大礼准备要离开。见他刻意回避问题,阿熙不再多言,为表感激,将自己的一滴泪炼化为了一颗鲛珠赠与他。这颗珠子,可保鲛族在陆地上长期生存,不用受水源限制。
现在珠子既然到了他手里,想必定是那首领的后人吧。毕竟神的恩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受的。
“六殿下夜半三更不请自来,总不能是来与我闲聊的吧”
听到她的话,少年笑着往前走了几步,往院子深处迈进了些,侧头对她道:“我本意是来放你走的。”话语一顿,笑意更深了些,“但你既识出了我的真实身份,便不能让你离开了。”
“放我离开”闻言,阿熙眉头微微皱起,“你为何要放我走”
“你不想走吗”他反过来质问她,倒让阿熙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如今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便该清楚,我本就自顾不暇,更没有能力护着你。留下来,你只会生不如死。这本是因我而起,我并不想牵连于你。”见她欲言又止,少年回过头,自顾自地往她寝殿内走去,“你应该清楚,妖族根本不需要人族公主和亲,所以你可知妖族为何会逼迫你前来吗”
三言两语间,少年已经走到殿内寻了一处梨木椅坐了下来,目光灼灼的看向她。
“你的存在,本就是为了羞辱我。”
是了。
妖族王子的王妃,居然是卑微如草芥的人族,传出去,便是再也抬不起头来。
北境是狼族称王,王子们要么与其他地界的妖王公主联姻,要么也会娶能力出众的妖族女子锦上添花。而身份低微的鲛人配卑贱无用的人类,这桩婚事于他无半分益处,只会造成他的阻碍,断送他的前程。
阿熙好像有一丝明白了,为什么在点破身份时,他会如此戒备。
大概是早以习惯如履薄冰的生活了吧。
不受宠的王子。不受宠的公主。
倒是挺搭的。
想到此处,阿熙眼底隐隐闪过一抹笑意,迎上他的目光:“我倒是觉得,他们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哦”二人视线相对,云雾散去,月光撒在她的身上,映进少年漆黑的眼眸里,“愿闻其详。”
“妖族和人族互相敌对,可我却认为,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最好的未来。同样都是芸芸众生,谁说种族不同就不能和平共处呢”
故意不派人接亲给她难堪,故意冷落她不肯见面,表现出对婚事的不满。种种行迹,都是在劝她止步。
“也许在妖的眼里,人族平凡而又弱小,可不是也有修仙之人成为了妖族惧怕的捉妖师吗他们又凭何觉得人族公主就是等闲之辈呢”
他知道是自己连累她背井离乡,跳入水深火热。若他表现出半分心疼不忍,都会有见不得他好的人跳出来制造更多的困难和痛苦来为难她,所以在用自己的方式不着痕迹地保护她。
别扭,却又真诚的善意。
他一定是个像小猫妖一样的好妖怪。
“有一点六殿下说的不对。”
阿熙走向他,亲自替他煮了一壶茶,还放了一些她偷偷藏起来的桂花花瓣。
“我不愿意离开。”
茶水泛起花香,蒸腾的热气氤氲了少年的视线。
“来这里,是我自己的选择。”
阿熙抬眸而望,发现他正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眼里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有一丝阿熙看不懂的异样情绪。
那一刻,胸腔里的心跳莫名乱了节拍,阿熙有些不安分的挪动身体调整了一下坐姿。
“这,这是我家乡带来的茶,你尝一尝。”她平复了一下语气,压下了心里奇异的感觉,“我放了些桂花,很特别的。”
少年听话的接过茶盏,仰头喝下,又示意她再倒一杯。
他眼神直直地看着她,毫不避讳,倏而粲然一笑:“确实很特别。”
一时倒不知是在评价茶,还是在夸赞她。
阿熙觉得脸颊似乎有些炙热,大概是炉子烧的太烫了。
“我上头有三个哥哥,两位姐姐,后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的视线并未移开,看得阿熙脸上热度不减,“大殿下体弱寡言,从未与我有多过交流,也不参与任何斗争。二殿下很注重血统,与我最是不和,向来是刻意刁难,想必对你也会多有言语刻薄。三公主喜舞刀弄剑,刚正不阿,不会伤害你。四公主刁蛮任性,喜欢欺负人,但蠢笨,你注意点应当不会有大事。五殿下是个草包,算是二殿下的小跟班,大概也不会对你有好脸色。七殿下生母是现在的王妃,骄矜自傲,溺爱惯了,不必和他一般见识。八公主年纪尚小,与七殿下一母同胞,可一概而论。”
他娓娓道来,听得阿熙愣了神。
“明日你我拜堂,少不了要见到他们,提前熟悉熟悉性子也好。一开始小瞧你是我之过,便只能帮你至此,倒让我看看,你要如何应对明天的场面。”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忆安公主,别叫我失望。”
阿熙一下子来了兴致。
她被冷落惯了,极少和外人打交道,本以为这辈子会草草过去,没想到还能有这样复杂的形势可以体验,倒是能对众生有更多的了解。
“那我现在可以知道殿下的名字了吗”
“明日你自然会知道。”少年起身理了理衣衫,总算是收回了那灼人的目光,“明天要随我去见父王,是场硬仗,须得养足精神。”
“会有很多人吗”
“当然。”他有些诧异,随即恢复笑容,“怕了”
“不是。”阿熙摇了摇头,“我其实很少有机会和人打交道,我怕我做的不好,会给你带来麻烦。”
毕竟来了这么多天,他是唯一一个向她展露出善意的,这位六殿下本就是在十分艰难的处境生存下来的,阿熙并不想成为给他添堵的工具。
“我还不至于沦落到需要你来操心的地步。”他笑意更甚,冲阿熙挥了挥手,“早点休息,明日晨起我来接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无边月色里,一如他来时在黑暗里突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