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西沉,最后一抹斜阳溺于云层之后,喧嚣随之沉寂,只余偶尔一声马鸣,及车轴滚滚。
慕月笙端坐于马车内,双眸不复平静,如深流过渊,无比暗沉。
她那句话似热油滚入沸水,又仿佛是淬了冰的寒意流入骨髓,让他四肢百骸都冷得彻彻底底。
慕老夫人穿着一件百福寿纹的薄褙子,时不时捋一捋手腕翠镯,抑或拨弄另一只手上的珊瑚手串,若还无聊,干脆将胸前衣襟上的和田黄沁十八子给取了下来,揉
唇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与对面那置身冰火两重天的矜贵男子形成鲜明对比。
慕月笙抬眼觑着她,舌尖微微缀着苦涩,薄唇抿得极紧,也不说话。
老夫人瞧见他这吃瘪的模样,心中暗乐,撩着眼皮笑肉不笑道,
“怎么,后悔了迟了,沁儿这丫头看着是温柔,性子软和,心里主意却大着呢,一旦她寒了心,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老夫人不加掩饰地幸灾乐祸。
慕月笙怒气盈脸,“母亲就不要说风凉话了。”
老夫人闻言脸色顿时拉下,忍了数年的话,终究是倒豆子般道出,
“怎么就是风凉话呢你不是一直不把婚事当回事吗为了救裴音,可以牺牲自己的婚姻,我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你浑身不乐意,好了,现
说到最后,老夫人摆了摆手,不
她话一说完,只等慕月笙顶嘴,却是意外
“我后悔了”
老夫人跟被雷击中似的,睁眼问他,“后悔什么”
“后悔娶裴音。”
他嗓音沉沉,语气涩得若许久不曾拨动的古弦。
光线昏暗的车厢内,静得仿佛只听见他的呼吸声。
老夫人几乎是怔
这件事一直是横
她总是不能容忍自己那么完美的儿子,被裴家沾上污垢。
终于等到慕月笙亲口承认后悔,原先心底的埋怨痛恨顷刻消失,只余无奈和心疼。
她喟叹一声,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慕月笙是真正后悔当初不该意气用事,不该将婚事视于儿戏,那时他厌烦女色,对于频频扑倒
哪里晓得,有朝一日,他能遇到心仪的女人,那场荒唐的婚姻终成隔阂呢
马车内陷入了古怪的沉默,跪坐
老夫人抿了几口,将茶盏放下,睨了慕月笙一眼,
“瞧你这样子,像是想回头我看不必了吧,别糟蹋人家姑娘了”
慕月笙闻言仰眸看她,胸膛涌上一股烦闷,俊脸一片黑青,忍无可忍道,
“您就非得呕死我”
末了又憋着怒火补充,“只要您不从中作梗,我还是有希望的。”
老夫人摊摊手,“那可不行,我总不能看着她孤零零一个人吧,肯定得给她说上一门好婚事,京中世家子弟随她挑选”
不等她说完,慕月笙寒声打断,“您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老夫人噙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斩钉截铁道,“不能。”
慕月笙变了脸,霍然扭头朝外吩咐道,“停车”
不待车停稳,头也不回掀开车帘跃身而下。
“喂,慕月笙,你不是来接我的吗”老夫人气得撩帘瞪他,
慕月笙已如疾风掠身上马,一双寒目直视前方,冷冽的无半丝情绪,
“我可不是来接您的。”旋即缰绳勒紧,立夹马肚,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老夫人怄住,将车帘一挥,指着外头与甄姑姑道,“瞧瞧,这个王八羔子,活该他没媳妇”
甄姑姑笑而不语。
崔沁休整了半月,心情总算转好,渐渐开始谋划出路。
原先打算养好身子先回清河老家,那里还有一方小院是父亲生前遗留下来的,只是细细思量,她如今这和离身份,怕是会惹得家族长老不满,届时闲言碎语不断,难以消停。
大晋囊括四海,她除了待
寂寥之余,教导巧姐儿习字书,竟然觉出几分乐趣。
大晋有兴办书院之风,也并不禁女子入学。
她父亲生前是国子监司业,她过国子监的文书,知晓大晋有数百书院,光京畿附近就有几十家,多为当世名儒所创办,大晋好文揠武,书已是世人风气。
这几十家书院中,也有三所女子书院,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当初裴音所创办的善学书院。
取自礼记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
崔沁年少曾去善学书院旁听过裴音讲学,当真是才高八斗,满腹经纶。
唯一不足,便是了那么多书,皆化作清傲。
崔沁自忖尚有些才学,虽然不能像裴音那般广开徒,却是可以办个私塾,教导闺中幼女书,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总该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将念头一说,宋婆子和云碧十分赞成,主仆几人分开行动。
宋婆子能言善辩,又极为亲和,拉着孙女巧姐儿逐门逐户去拜访,将崔沁所写字帖展示给人瞧,又将巧姐儿学了半月的成果给大家看,凭着她那张巧嘴,竟是说动几户人家乐意把孩子送给崔沁教。
崔沁则与云碧来到燕雀山下,山门出有一硕大的牌匾,上头是先帝亲自书就的“燕雀山”三个鎏金大字,跨山门而入,楼阁曲廊依山而筑,曲径幽深,草木葳蕤,风暖人静,花草葱茏处幽香沁鼻。
东侧还有一水泊,微波荡漾,亭台阁榭绕湖而成,景致清幽,乃办学圣地。
若是能将前面那几间堂屋租下办私塾,倒是极好。
崔沁走访了附近武侯脚铺,得知燕雀山隶属皇城司,归户部管辖,而筹办私塾也得
“当今户部尚书乃内阁次辅慕国公,听闻那慕国公乃状元出身,声明大义,学富五车,最喜民间办学,以期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小娘子若是想办私塾,准是投了国公爷所好,小娘子只需要准备”
那武侯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脸络腮胡子,瞧着倒是个热心肠的,只是谈起慕月笙是满脸的敬仰和佩服,口若悬河,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崔沁穿着一件月白对襟澜衫,襟口压了一翡翠配南红牡丹珠的十八子,掀开半片帷纱,亭亭玉立听着。
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自
好
初秋凉风肆意,卷走余夏最后一抹闷燥。
出了武侯铺沿着一条小巷便往回走,青石铺路,苔藓满地。
原也不打算走这般偏僻之地,只因武侯铺便
怎奈天公不作美,沉闷的雷声滑过半空,风声猎猎作响,小巷围墙上挂着的几个灯笼
主仆俩挨着一户人家的后门,挤
那门槛极窄,容得二人挤入,却是无论如何难以转身,崔沁的衣摆悉数被浇湿,好
无奈之下,云碧冒雨敲响了人家后门,可惜半晌都无人应答。
最后她干脆用力一撞,将门给直接撞开,令人惊愕的是,里面是一枯败的荒园,四周杂草丛生,便是那廊下的砖石缝隙里也冒出一些绿丛。
既是荒园,那避一避雨倒是无碍。
二人挤入院内,躲
可偏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见一道雄壮挺拔的身影夺门而入,两下便跳上廊芜,如巨兽横
“沁姐儿,听说你和离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若不是刚刚我的小厮路过武侯铺寻口水喝,还没
李政得逞的快意不加掩饰,朝她伸出满茧的手,
“早就告诉你,慕月笙不是什么好东西,冷心冷血的,哪里能对你好,跟了哥哥,哥哥叫你醉生梦死。”
崔沁瞧见李政那一刻,唇瓣的血色已褪得干干净净,
云碧飞快将崔沁往身后一拉,张开纤瘦的手臂,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你你别过来啊武侯铺就
李政闻言哈哈大笑,那几声狂笑冲破了他侧前那片蜘蛛网,他探手一抓,将那灰蒙蒙的网给扯开,露出黑熊般结实的身子,衣袖被他卷起,露出手臂经脉虬结,贲张有力,
“你管喊,喊破喉咙都没人管你。”
李政贪婪的目光掠过云碧,注视着她身后的崔沁,只见崔沁面无表情靠
“你可以为所欲为,但你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具尸体。”
崔沁话音一落,袖间滑落一匕首,刀鞘被她抽出,寒芒四射,
跟慕月笙和离后,她曾做万一防备,若是今后遇见歹人,能挣脱则挣脱,挣脱不了唯有一死。
大抵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却不能失了清白。
李政果然心有忌惮,眼底闪现几分惊怒。
崔沁到底不是外头的女人,是崔家正儿八经的大小姐,他是崔家的姻亲,总不至于真的将她逼死,今后他也没法
那份贪婪和狰狞悉数褪去,他语气放缓,往后退了一步,
“沁儿,你听我说,我是真心要你的,只要你点头,过几日我便让我母亲上门,正正经经迎你过门,你都能嫁慕月笙,也可以嫁给我的。”
比起往日要她做妾的话,如今倒是能许正妻之位。
崔沁唇角溢出一抹自嘲的冷笑,那横
嫁给慕月笙一遭,竟是给她抬了身价。
李政被她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听话,快把匕首放下来,别伤着自个儿你不心疼,我还疼呢”
他的话令崔沁作呕,她目中暗影沉沉,“李政,要么你就此罢手,打消念头,要么今日我便死给你看。”
李政脸色一变,目露凶光,“崔沁,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日
崔沁娇容冷若清霜,将匕首往脖间一抵,顺手把云碧往侧边一推,指着廊芜深处道,
“云碧,快跑。”
“我不,要死一起死”云碧从身后抱住了崔沁,泪水横陈。
“我的命是姑娘救的,姑娘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丫头虽然慌张,却不是胆小怕事之徒,很快又闪身到了崔沁跟前,将她护
崔沁没顾得上听她絮叨,目光往院内一扫,瞧见枯草处有一条藤条,脑海里浮现当初葛俊断了李政一根肋骨的事,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李政瞧着完好如初,大抵还是会留下隐患。
她不惧死,却也不会平白无故送死。
李政见她们主仆一头铁,气得额间青筋暴跳,如猛兽般露出猩红的双眼,几乎是一瞬间便手握了一颗石子,打算先击掉崔沁的匕首。
就
顷刻,只见李政猩红的眼眸暴出,血丝毕现,一股黑血从唇口喷出,瞳仁四散,须臾便失了颜色,整个人直挺挺倒地而亡。
崔沁便是再从容,也被眼前的景象给吓蒙了。
李政身影滑落之际,前方雨幕中现出一道岳峙渊渟的身影,他一袭黑衫湿透,漫天的雨水洗不掉他眼底的阴沉,他往前一步,跨上廊芜,雨水顺着他衣角一行一行跌落荒草里。
崔沁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下唇被她咬出一道暗红的印子,雪白的牙齿犹然上下打架,李政被杀的惧骇与险些被侮辱的恐惧
“不怕”慕月笙上前,压着戾气的声音量显得温和。
崔沁避开他的视线,犹然苍白的脸微的一垂,目光从李政尸身上掠过,心底涌上一股仓惶。
以前人人都说慕月笙心狠手辣,她不曾亲眼所见,脑海里都是他霁月风光的模样,今日是她第一次见他亲手杀人。
明明该抗拒甚至是害怕可莫名地居然有几分踏实乃至安然。
李政是她心头的阴影,她被他觊觎整整两年,小心翼翼避着他,直到今日。
慕月笙涩然望向崔沁,见她小脸吓得煞白,衣裙被沾污,想要说些什么安抚她,可想起她上次那般嫌恶他靠近,又生生止住步子,嗓子如同黏住,不再吭声。
反倒是崔沁先一步开口,
“李政他是北崔二夫人娘家的侄子,你这么杀了他,会不会”
“不会。”慕月笙知道她担心什么,“你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也不会坏你的名声,我都会处置好。”
崔沁担忧抬眸,落
慕月笙闻言忽的轻笑一声,明明语气很淡,却叫人听出几分狂肆,“我怕他们查”
他微的侧头,吩咐身后道,
“将他的尸首丢去李家大门,就说人是我杀的。”
“遵命”
院头跃下两道黑影,将李政的尸身直接拖走。
崔沁被慕月笙的话给震慑住了,向来只有天子杀谁就杀谁,可以直言告知,不曾想慕月笙也是这般作风。
与他同床共枕数月,虽是惯常一副清冷的模样,可大抵也有温柔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感受到别人眼里“人狠话不多”的慕月笙。
“沁儿你看,并非我要跟着你,而是你孤身
“谢谢你。”崔沁迅速截住他的话,抬眸对上他深邃的视线,很努力来面对他,以一种寻常心的姿态来望向他,含笑着道,
“李政已死,我也安全了,我会雇些婆子护院,算不得是孤身一人,
崔沁深吸着一口气,朝露般的眼眸坦坦荡荡迎视他的脸,那张曾经令她朝思暮想的脸,很平静道,
“今天谢谢你拔刀相助,你也不用再叫人跟着我,你放心,以后我会照顾好自己。”
“你是当朝阁老,日理万机,不用再为我费心思了。”
心平气和说出不用再见的话,竟是比上次还叫人心痛,心口涩涩泛疼。
疼过之后,便好了。
崔沁敛衽朝他施了一礼,越过他从容离去,云碧忙得从随后跟来的葛俊手里接过油纸伞,撑起护着崔沁离开。
身影交错那一刻,她宽大的衣袖拂过他,微湿的面料酥酥麻麻滑过手背,带走他最后一点笃信。
她是真的,彻底要从他生命里抽离。
慕月笙回到马车,湿透的衣裳黏住前胸后背,他却顾不上换,只是目光沉沉盯着前方虚空,眼底是抹不掉的苍凉。
葛俊
葛俊将崔沁与武侯的对话一一复述。
慕月笙听了半晌按着眉心道,“燕雀山由皇城司管辖,是宫中私产,只是挂
思忖片刻,他慢条斯理吩咐,
“回去让蓝青帮我写一道奏折,上次蒙兀之功,陛下一直没想好给我赏什么,就向陛下求燕雀山作为赏赐,她去户部登记造册,你们想办法将燕雀山过户到她名下,不能叫她
“属下明白了。”葛俊躬身答,飞快便掀帘而出,上马冒雨驰向慕府。
李政尸首被丢
李家虽是勋贵,可慕月笙还不看
五日后,崔沁按照武侯所说准备了相关的文书,前往户部做登记。
那户部官员待她极为客气,崔沁还以为对方猜出了她的身份,看
“您肯定是国公夫人家里的妹妹吧,国公夫人真是命好,能嫁给慕国公”全部是恭维的话。
崔沁暗松一口气,幸好没认出来,只是听着这意思,莫不是外人还不知道她与慕月笙已和离
崔沁心事重重,以至于根本没仔细翻看那些文册契书,只一齐装入牛皮袋子,打算回去好好着,每年官府巡查时再拿出来给人瞧。
她原是用一千两银子租了整整两年,却不知实则是“买”下了整座燕雀山。
宋婆子张罗了人将所有行李家具悉数搬去了燕山书院,将原先那宅子给退了,云碧去牙婆子那里买了些丫头婆子回来,看家护院,中秋后燕山书院正式开门纳徒。
燕雀山隶属燕雀坊,燕雀山三份占了一份,剩下两份均是民宅,也统称为燕园。
起先只有十来户人家将家中姑娘送往书院,怎奈崔沁的书法实
慕月笙虽没再去书院瞧她,可那边的情形日日都报于他这里。
夜色凄迷,台前明阶洒落一地清霜,慕府三房后院漆黑一片,唯有犀水阁点了数盏明灯。
以前裴音
整个院落,冷冷清清。
慕月笙端坐
紫檀木案上摆着一盏莹玉八角苏绣宫灯,八面的苏绣是一幅浩瀚的长卷,正是崔沁遗留
慕月笙一直摆
这大抵是她离开后,他唯一的慰藉。
同一轮圆月下,燕山书院翠竹居。
竹屋内灯色清浅,崔沁以手支颐,静学生课业,云碧趴
宋婆子带着巧姐儿打帘进来,巧姐儿端了一缠枝红漆盘,上头呈着一碗燕窝粥。
崔沁养了两月,气色已明显大好。
宋婆子亲自伺候她用完燕窝,从袖口掏出一请帖递与崔沁,
“姑娘,十月初十,善学书院
崔沁接过请帖,烫金贴的书封上描绘着一朵娟秀的梅花,裴音最喜梅花,以高洁自居。
她暗忖这燕山书院才创学不到两月,想要出风头是不可能的,她也不想出风头,但让姑娘们去见识见识,未必不是好事。
“我来回帖,咱们赴约。”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男二出现。零点更新提前,明天更新
谢谢所有支持的宝宝,本章两分好评